“哦,我喜欢的……很少会有人感兴趣。”唐冠犹豫地看了我一眼。
——周六周日开放的浴室前面,一长溜女人与孩子们在排队,拐角处,我看到了妻子,她穿着一身家常服,我早已看得腻味之极:灰色咔叽布厚罩衫。前后襟都翘着。她胳膊里夹着一只没了颜色的旧脸盆,里面放着肥皂洗发液之类的洗浴用品。她表情全然呆滞,只麻木地盯着前面女人的后背。
我蹲下身来,一张张地慢慢撕照片,撕成雪花大小。重叠起来的相片纸,坚硬而柔韧,撕得我的手一阵阵发疼,再疼一点吧,再多疼一些吧。
我想,现在的唐冠一定没有从前那样高大挺拔了,她一贯的优雅仪态显得老气而沉闷,她从大街上走过,不会再有男人朝她注目。她身后所背的老式摄影包,开始变得过时,她按动快门的手指,失去了早年的决断与节奏。摄影,像其他的艺术门类一样,这并不是一个可以堆积资历的职业,激情与叛逆如珍宝,早已干金散尽……四十好几的女人了,不仅与艺术的关系变得别扭而疏远,就算从世俗意义上看,她也是一无所有,爱人、家庭、儿女……也许,她本来指望着,可以通过与摄鸟者的相爱来抓住一点什么,然而,她落空了……背叛她的不仅仅是情感,而是岁月与光阴。女人的公敌。
“你好,我是……”她的声音刚刚响起,我就像被冷水突然激了一下似的,身体一阵颤抖。不,我怎么可能忘记过她?
与她有关的往事成了默片,带着被时间损坏的跳跃与残缺从眼前拉过。她单肩挎着摄影包穿过马路。她大笑时嘴角的纹路。她塞在床下的奇特图片。我们就在那张床上相互搂抱,因为百感交集而热泪盈眶。
因此,我一向以为,如果有一个实用而说得过去的私人理由,你就尽可以放手去做,这就是我所推崇的“道德观”,一个以私人利益为单位的道德,它会更加富有成效,伤害面最小,而幸福的能量却最大。
我们这时就得紧急出门,一路小跑,生怕落在众人后面,我们在黑暗中搀起手奔跑,冰冷的指头相触,毫无温存与柔情——半夜出门,似乎总有惊骇之感,人们哆哆嗦嗦地聚拢在一起,煤气灯照得大家的脸色分外白净,全无血色。最高指示还没到,我们站得整整齐齐,先朝主席像深深地鞠躬,然后齐声背诵此前接到的各条语录,人们一边暗中整理扣错的纽扣一边激动地等待……有人自作聪明地在我耳边解释:最高指示,正在从北京出发,一级一级,一级一级,像走楼梯一样,正往下面走……
有一年,在海南的旅游商店,我买了本《贝壳书》,里面有着上百种贝壳的照片与名字,我找到一个躺椅,拂去细沙,坐下来,把书捧在手上一一对照,念念有词,那些拗口但美妙绝伦的名字映入眼帘:绮狮螺、谷米螺、银锦蛤、缀壳螺、卷管螺。贝壳的浅褐色花纹、被流沙冲出的皱褶,似乎居高临下、寓意无穷——它们有理由如此——它们当中,大多已存在了几百年之久,接近于永生了。
大裂缝的表现形式非常诧怪,令我措手不及,我是说,这话题根本不应出现在我们当中,似乎我们之间连最起码的禁忌与默契都没有似的。
我会永远这样想着唐冠的。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们过去的浓重的阴影多少人爱你年轻欢畅的时候/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的痛苦的皱纹……
“那么,你理想中的摄影,我是说照片,什么样的?”
那天,唐冠跟我说:“我想给你的妻子拍点照片。”一边说着,她举起茶杯轻啜一口,妻子亲手勾织的白色茶垫映入眼帘,突然问令我哀伤不已。
我注意到她淡紫色的眼睑,在眉梢处漫漫淡去。她不笑的时候端庄而冷淡,一旦笑起来,嘴角浮起明显的纹路,正是那几道笑纹,非常诱入。我突发奇想,如果我能够亲她,一定先亲她微笑时的腮。
这一切,都让我感到很不自在,为什么,我在照片里显得那样笨拙、渺小,经不起推敲?当然,我明白这完全是取景器的角度所致,是摄影师的视角,是她的言外之意,问题是,唐冠为什么要选择这个角度?取景器是否在无意中泄露了什么,是否,这就是她对我的真实印象……
我不记得,开始的那几年,我们是否尝试过亲密的搂抱,有过缠绵的盘绕。甚至,我不曾有心境去观察过她侧躺着时的身际线,她头发铺在枕上的形状,此前及此后,任何一对少年夫妇可能有过的闺房之乐,我似乎全无经验,亦全无记忆。作为一个新妇,她的形象也是残缺不全的,除了她背诵“老三篇”时脸上的红晕——原谅我一再提起这细节,关于她最好时光的记忆,我的头脑像一贫如洗的柜子,只能捡出这一点点还算光亮的瞬间。
我想我并不是个蔑视肉体需要的守旧之人,但对于她们的表达渠道,却总是存有质疑,我更喜欢那种引而不发、暗中燃烧的情欲。比如,我跟唐冠,在一开始认识的那几个月。唉。我总还是会想着唐冠——人总得想着点什么、想着个谁,要不然,活着太困难了。
我当然不能同意唐冠提出的拍摄妻子的要求,我态度坚决,几至悲怆。
也许婚礼的基调对女人的心理影响是终身的。在接下的漫长时日里,直到今天,她再也没有喜欢过化妆、喜欢过色彩鲜艳的服饰。她听任肤色黯淡下去,听任身形走样下去,一心只跟毛线们打着忠诚的交道。
“不见得……可能我会欣赏呢。”我眨眨眼睛,似是俏皮,也可以理解为最隐晦的调情。我不知道我怎么突然就轻浮起来,一瞬间的事情,都来不及反省。
——杂乱局促的小巷子里,田园手里不知拿着一个什么吃的,他踮起脚,举起手来,往妻子嘴里送,妻子则向另一边尽量躲让着,不肯享用。他们母子都皱着眉头,表情不快,那是愉快而幸福的气恼。
怒气变成了烦躁,接着,慢慢地转换成一股狂热之情,相机后面的女人,突然间陌生而激动人心。她真的要这样透过取景器记录我吗?好的,我愿意,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暴露在她的目光之下,像怕冷的人,从阴冷的楼顶一头跃进阳光之中,哪怕那阳光根本无法承载我的重量……
“你好像说过,有菜场……”
失眠症像钉子一样,在头顶上越钉越深,漫长的煎熬有如地狱。而妻子,我拥有无上名义的枕边之人,却熟睡得像个圆滚滚的土豆!她的睡眠令我憎恨到极点,说来没有人相信,好像正是她过分香甜的睡眠加剧了我对她爱意的流失,像水土流失,使日子更加混浊。有几次,我简直想拖过被子去捂住她的鼻子——祸心的萌发让我吃惊,现在看来,那是抑郁症的典型病象……
唐冠点着头,伸手摸摸我的脑袋,似乎听懂了。
“哦。”妻子把头偏过去,专心对付一处难以处理的花样,我只能看到她突然皱起来的眉头。她语气平静,似乎无动于衷:“你现在不要跟我说话,这花纹……”
妻子把它们织成了厚厚的床垫。抽象的图案,庞大的尺寸,妻子必须分成几块来编织,如同油画家在制作一幅超大尺寸的作品,她拖着沉重的半成品,倚在沙发一角,十几根超长的编织针首尾相连,蜿蜒不绝,巨蟒般地绕在沙发上,有一半还搭在妻子肩上,如一个温存的噩梦。
前往茶馆的路上,我试图替她背那硕大的摄影包,她摇摇头。我侧身看看她,她与那包,无比和谐,有着迷人的个性风格。
茶馆的墙上被精心布置得不伦不类。《泉边少女》、《拉奥孔》、《岁寒三友》。粗劣的印刷品,却已是八十年代中期最讲究的设计之作了。我仔细地看着,好像要记下周围的每一个细节,我与唐冠初次约会的背景。
这一阶段,我与唐冠还碰到了另一个考验:流言蜚语。
然而,这么一种爱情,为什么需要与十七年前的旧爱、一个垂死者倾诉,必要吗?合理吗?
可能正是针对这一危机,妻子替自己找到了一个替代行为:拆毛衣。
这样,出于个人喜爱,也是为了讲述方便,我替我的女摄影师另取了个名字,我所中意的贝壳名——唐冠螺。这贝壳像一顶造型别致的帽子,但要我说,它更像是一个相机的外置镜头,旋转而深邃,开口的大小决定光线流入的多少,导致图像的模糊或相反。这多像她:唐冠,我的摄影师。
“不,我只是在想,那些鸟,有各种古怪的名字,它们是什么样子……”在唐冠这里,我随机应变的能力尚未完全消退。我想起了在海南买下的《贝壳书》,名字与图像。
但我知道她没有。我突然想到我表情僵硬的妻子,这也是第一次在唐冠面前想到妻子。我的这种脆弱,与经历、年纪以及性别极不相称的脆弱,是否也是一种病态?就像我的妻子,她在安稳岁月面前的乏味。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你真愿意看?还从来没有人看过那些……我有时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拍,但就是发疯般地想拍,拍完了连夜冲出来,拉下窗帘,慢慢地看,然后,分门别类就全放到袋子里……永无天日,它们将一直待在我的架子上,架子满了,就放进纸箱,放到床下面。这些照片,像夭折的婴儿,从一生下就死了,没有人会再见到它们……”用词如此凄切,但唐冠的神情倒还如常,好像对那些照片的命运早已安之若素。
我感觉到妻子的身体慢慢温暖起来,她没有对耶个收音机里的节目进行任何追问,也许她已在对纯洁往昔的回忆中获得了宁静,并决定对我的下流加以宽恕。她的呼吸变得心平气和,重新睡去——第二天,她就会选择完全忘掉,以为这一切只是个模糊的梦境。
我在阳台上晒太阳的时候,妻子又在编织她的毛衣,一种陈旧而凄惨的褐红色,像凝固的血迹。她坐在那里,臃肿,端正,一丝不苟,头以那样一种固定的角度勾着,深深地俯向复杂的花纹……那里面,像是她一生的密码。
——“会的,他准会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的。”
我不知道,关于爱的理解与处理上,我与她,孰是孰非?
编织的时候,她不愿意交谈,或者她只是为了不交谈才选择了编织?我不知道。我试图回忆过,到底是哪一天?那一天是如何开始的?“卫星”牌或“长江”牌毛线进入了她的世界,进入了我的家庭,近在咫尺的缠绕与束缚,以如此温良的名义……
唐冠的职业,是一家报社的摄影记者。她高大修长,每有新闻事件,跻身在那些衣着随便的男摄影师当中,分外醒目。她喜欢在被摄对象感到发窘时突然开个简单的玩笑,对方的表情在瞬间松弛,她的手指按下。“咔嚓”、“咔嚓”。
“坐下。”我指指床头。
就在唐冠重新跟我秘密联系上的这同一阶段,妻子迷上了拆毛衣。
有家医药公司,曾经连续几个月做关于“阴茎加长增大”的一种外用药广告,夜间睡不着的男人们好像都患有这难以启齿的毛病,电话接踵而至,各种各样具体细微的问题此起彼伏,有趣的是,主持人竟是个女的,听不出年纪,她有种极其顽强的科研精神,男性器官里各个隐蔽之处,房事里的一切细节,她都事无巨细、循循善诱地加以探讨,着实令我愉快之极午夜热线里,经常会有打电话前来倾诉私生活的中年女士——就像人们身上害疮,总会不由自主地去挠,有的人,还喜欢挠给别人看,看那血丝分布、色彩斑斓的伤口——这些女士,就把她的私生活当成一个疮了,对着无数的听众,她毫无顾忌……
“实际上,这位摄影师……她是个女的。”我咽下她刚刚煎好的药。苦汁自喉入肠,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唐冠初次替我拍照的那天,她举起镜头,对准我大喊大叫的喉咙。如今,这嗓门儿里,不再有怒气与柔情,只会灌进各种各样的毒药与苦汁了。
站到一个路灯下,我再一次打开信封。她一定用上了她最长的镜头,深邃的取景器像只泼辣而用力的大眼睛似的,一下子把妻子与儿子拉到跟前,对准他们的动作与表情。“咔嚓、咔嚓”,那一向都是唐冠最喜欢听的声音。
与唐冠的最后半年,并没有任何分手的预感,我们还约定着做一些需要更多时间来配合的事情。如在冬天拍各种与“冰”有关的事物或人;第二年春天,找个机会一起到乡下,拍快要剥落的对联与门神。在情感与肉体上,我们虽谈不上越来越热烈,但自有另一种安稳与老派的默契。我本来是想,就这样一直下去,已是最好的结果。
记得有一个时期,1992年左右吧,我跟唐冠正要好的时候,有一种白色的钩花边特别盛行。妻子手中的编织针变成了带有弯曲机关的小钩针。她的手指灵活地翻转,无中生有地钩出许多变幻莫测的花样。尺寸各有不同,小而圆的做成了茶杯垫,菱形的压在茶几玻璃下,高压水瓶的下面,电话机的上面。沙发的扶手与靠头处,家里一切可能垫上一样东西、可能盖上一个东西的地方,全都被那些白色花边所占领。家什们一起变得娇生惯养似的,它们不宜直接接触桌面,不宜暴露在空气中。
“我有超过四百张的‘背影’,陌生人的。不需要面孔,一个背影,就足以说明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他的经济与健康状况,他的心情,他可能拥有的东西,他最终会留下的痕迹与气味……你想想,如果能有一面足够大的墙,我把那些背影全都挂在一起,像走进一条最宽阔的大街,所有的人都背朝着你,拒绝任何可能的沟通……”
有一次我闹肚子,半夜起来到客厅替自己倒一杯热茶。握着那半杯热茶,我环视半夜时分我的家,突然发现那些无所不在的白色花边,精致而缺乏生气,有着极为不祥的气氛。我梦魇般地猛地推醒妻子,惊恐地用手指着那些白色花边……她迷糊地坐起,弄清我的所指后非常生气,几乎要大发脾气——她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人指责她的爱好与心血之作。我几乎忘了这一点。她的怒气让我完全地清醒了,我不安地跟她道歉,同时心是心非地画蛇添足:“其实,在白天,它们还是很漂亮的。什么时候,你有空的话,也织几块那种小小的圆垫子,我送给我的摄影师朋友。”
“你的摄影师朋友?”她重复着,回头盯着我,眼睛突然一亮似的。“他(她)会喜欢吗?”
晚饭后,她夸张地冲着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与我独处。我踱到书房,刚打开台灯,田甜就一扭身进来了,并迅速关上门,她好像还从来没有这么伶俐过。
她背诵得那样字正腔圆、一脸浩气,乃至脸颊开始发红,嘴角湿润,小小的胸脯一起一伏。人们都看得目不转睛了。背到《纪念白求恩》时,有不少人开始小声地跟着背:
我被她跟拍的遭际就此开始了。
然而,真正的爱,难道不应当是柔情万丈的吗,像用红布蒙住双眼,只愿意看到爱人的温暖与光亮……
“喏,给你的摄影师。”
……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第一次进入唐冠的房间,是应邀看照片。房间的布置,表明她是单身。我向她求证,用一个不太高明的玩笑:“这么说,你不大瞧得上男人……瞧你到现在都……”
她停下在倒水的动作,没有回答,等茶叶在开水里慢慢沉到杯底,才开口:“离了。因为那些照片。他可能认为我不大适合过日子。”她的表情骄傲而脆弱。我后悔我刚才语气中的轻佻。
照片可能经过一些处理,有些洗成黑自,有些则是褐色基调……我不知道唐冠到底想要表现什么,我所感受到的,是否正是她想要传达的。
啊,现在我想起来了,就在那个晚上,在半夜里,当我提到“摄影帅”时,妻子同样用到了第三人称,当时,她所指的到底是什么性别,“他”还是“她”,还是我已在无意中昭然若揭?
“先看什么?井,背影,屋檐,野猫,器官……”
她的菜场是这样的:
与唐冠分手之后,有好几年,我又重新陷入了没完没了的失眠之中。幸好,那个时候,电台的夜间节目开始有意思了——我比较喜欢的是医药咨询类与性生活热线类,这是比较典型的午夜节目,比之那些文艺型、音乐类的,有趣极了,像一出出人问喜剧。
唐冠勉强让步了,退而求其次:“那么,带我见见你的孩子,随便哪一个。你知道,我流过一次孩子。我很想念他。”
“哦。”她竖起一道眉毛,嘴唇翕动着,准确地数出六个纸袋。“喏。”
我们看鞋子,没有主人的脚,在粗粝的地面上,它们像无头的躯干,莽撞而盲目地移动。
电话铃在空荡荡的客厅响起,我正孱弱地倦卧在沙发上,腿上盖着毛毯,与外界完全隔绝,好像一心在等死。妻子替我到医院开药了,她每半个月都要去一趟,中西结合,她得跑好几个地方。在刚刚获知病情的这一阶段,我们还保持着不知深浅的乐观,好像准时、足量、以一种虔诚的姿态服药可以最终战胜疾病——这可能是所有肿瘤病人家庭都要经过的阶段。
这以后,我们一起看了她几乎所有的作品。但我还是没有拥抱过她。其实,我知道她并不会反对进一步的亲密,但我极力克制、拖延,我害怕那重大的时刻——我担心,一旦从拥抱开始,我肯定会走得更远。
我拥抱的胳膊在空中一点点僵硬起来,满腹对新生活的喜悦慢慢凉了下去——
我结识她的年代,那是什么时候呢。那时女排获得五连冠,那时大学生张华粪池救老农会引发全国大讨论,那时张海迪因身残志坚而感动四野……不必列举再多,都知道,那是个相对纯洁的年月,但也是个蠢蠢欲动的年月,在人们意识不到的时候,某些异端的人或事,已经在一些角落里悄悄地伸展起来了。我相信,唐冠应当算是一个。
有时,我们会走到外面,她带着三角架,装上最长的镜头,对准某一处,缓慢地移动,让我从取景器里往外窥视。被放大的一切,被丑化的一切。
茶匙在杯中搅动,我想起了几乎卧床终生的普鲁斯特,他的茶点与漫长的叙述,可能很少有人真正听完他的私语,我会有与他一样的命运吗,在孤独层面的意义上……熟悉的绝望与悲怆兜头袭来,我可怜巴巴、没有主张地看着唐冠,几乎忘了此行的初衷。
我们对准下肢,人们会在转角处不经意地停下,男人搔抓他们的生殖器,女人整理长统袜。对准垃圾箱,带血迹的卷纸,枯萎的植物,用过的塑料制品,带有咬痕的玉米棒芯。无数种生活的背影,在垃圾箱里越拉越长。
我跟唐冠,就这样出乎意外地结束了,也可以把这理解为无疾而终——我们,只是不再联络了而已。
在动物园那组大众化口味的照片之后,唐冠开始真正按她的想法跟拍田甜。她有很多机会,因为她带着田甜到各种各样的地方,她们一起去看内部小电影,进入一些摄影师的小聚会,到大学留学生馆里参加周末舞会……田甜可能并不清楚如何配合唐冠的镜头,因此,她很放松。但正由于这种放松,在唐冠的相机里,田甜成了一个没见过世面的虚荣姑娘,表情庸俗,畏畏缩缩,毫无气质。不知这是否就是田甜的真实情况,但我认为唐冠是在故意强调——强调她所想强调的那一部分人性弱点。
她难道早已不在意这些事情了吗。我的坦白,就跟我现在所吃的药一样吧,并不会改变生命的既定流程与最终走向。我看着妻子的侧脸,像看着一件陪伴我多年的物什,没有美丑之分,没有冷热之感——料她看我亦如是。
我记得,她总用一种非常厌倦的语气提到她的工作。工厂消防演习。国庆街心花园。市民踊跃捐献棉衣。熊猫彩电再创年产量最高纪录。“总是那些所谓新闻,假模假式,毫无美感。”她倚在一张演讲台上跟我闲聊,姿态优美,而她浑然不觉。
她迅速地看了我一眼,对我的脆弱,似乎决定不加理会。“呃,我其实,私下里一直在做自己的摄影。每半年,我选择一个主题。比如……井。屋檐。背影。面孔。畸形人。野猫。菜场。等等,反正走到哪里,只要看到我的主题,我都会去拍,那才是真正的摄影……”
四根编织针,几团毛线——如果规定必须用有限的细节来缩写一个生命——这便是我的妻子。
然后……等我们从那个夜不能寐的时期走出来,不过十年,她却俨然已是中年妇人了。当我开始心疼地端详,所能看到的已是布满两腮及鼻翼的黄褐斑,腰间被裤带勒出的红印,白色的假领子被洗得泛了黄。更令我痛心的是,她的表情,已经模式化了,似乎永远担惊受怕、忧心忡忡。
回到房间,她变本加厉。我看见她把镜头拉近,相机下方的嘴角露出控制他人的快慰笑意,修长的手指果断地按下,“咔嚓、咔嚓”。一个特写接着一个特写,可以想象她拍到了什么。我带有青筋的手。不够洁净的牙齿。额角的痣。发根深处的皮屑。
最终我选择了田甜,理由很简单,我想,万一我死去,我在她心目中,至少曾经完美地存在过十八年。而在儿子田园心里,我还想冉苟活几年。
大床垫的成功之后,妻子灵敏的目光又移到别处。
事情就是那样奇怪,悲观主义与乐观主义,会偶然收获到相反的结果——我以必死的心态把田甜带到唐冠面前。田甜却似乎很满意:我把她当作一个成年人,并跟她分享了我私生活里秘而不宣的那部分。
当时的场面,真可谓纯洁感人,那一瞬,我想我的新娘真是美的,最高尚的美,最革命的美——我不敢想象几小时后,等前来道贺的革命同志们一一散去,我如何能与她在一个被窝里,脱光衣服,露出带有体毛的身体?
我知道几乎所有的男人,包括一部分女人,都认为爱情必定要跟性有关,性,可如明镜鉴忠心、如烈火烹热油。可是,人是多么古怪而不知惜福的动物,爱情这种活动,它只适合走上坡路,比如,向肉体走去,却永远抵达不了。肉体关系,在情爱之中,就相当于制高点,只要抵达彼处,肯定的,事情就必然要往下走了。神秘感、追慕心,一切都将如盐入水,渐次化于无形,最终消逝了。
也许我已走得太远:在她的卫生间,我见过她的私人用品。从她的枕上,我悄悄捡起过几根头发。还有她的写在胶卷盒外面的潦草笔迹,现在我已能够辨认,并且会因为认出来而心跳。当我与她一起走在大街上,我会慢下几步,看她的背影,腰间柔和地扭动。
“哦,这个呀,好办。”她听到她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可能是自我解嘲的失望。“你有邮箱吗,MSN或QQ也可以,我可以发给你,尺寸很大,我可能会压缩一下,但不会影响效果的……他的照片,拍回来之后,都是我处理,我的poshop玩得很好的……”
似是苍天眷顾,我突然转而精神为之一振,我几乎可以断定:唐冠被摄鸟者抛弃了!那真是个鸟人!
我的失眠症自动消失,为人变得可亲,跟同事间的寒暄不似从前那样虚伪。连我妻子,都注意到我的温和健康起来的情绪,她面呈欣慰之色,甚至鼓励我经常到“摄影师朋友”那里去坐坐。
我一时也呆在那里,不知作如何解释。奇怪,我回忆起了我们的新婚之夜,不是当晚青涩的床第,而是她所背诵过的《为人民服务》: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不管是什么人,谁向我们指出都行。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改正。你说的办法对人民有好处,我们就照你的办……不过,我们应当尽量减少那些不必要的牺牲,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下午的光线,明暗不定,她脸的一侧,朝向窗户,肤色黄而粗糙;另一侧,朝向室内,阴影笼罩之中,深不可辨。我仔细端详着她,好像第一次看到她。唉,这就是我的妻呀,她都这样老了,我还从来没有跟她说过真正的心里话。
我求助地看着她,因为巨大的喜悦而万分紧张。她也看看我,我确信她看到了我想要她看的。
在断断续续的寒暄中,我问到她的摄影,她则谈了谈数码摄影技术。通话效果不太好,可能她用的是手机,一边走路一边打。这感觉真奇怪,我认识她的时候,还不知道世上会有手机、数码相机之类的东西。时间实在是过去太久了。
多年以后,应当是进入新世纪了,我到展览馆去看过几次装帧艺术展,忽然想起唐冠当年跟我说过的许多奇思妙想,如果她能晚生十年,或者说,新艺术门类的进步能快上十年,唐冠会是另一个样子吧,她会像鸟儿一样,飞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不知我是否翕动着嘴唇念出了声音,总之,我听到,现在是两个声音一起念起那过去的著名篇章,那文字里的赤诚之心,以一种古怪的频率在黑暗的床头传递,完全覆盖了收音机里的那个女声,一个系统对另一个系统的覆盖,一个世界对另一个世界的覆盖。
这以后,我就没有再与唐冠主动联系过,当然,也等不到她的任何消息。
现在回看,多像荒诞大师的一出多幕戏!可惜我当时远没有足够的幽默,可能所有的人在那些年都失去了幽默的因子。
我有时会突发奇想——若干年之后,在书房里,对着一摞我喜欢的诗词全集或选集发呆时——如果,真的需要以那种形式传播什么,可以不是“深挖洞、广积粮”与“斗私批修”吧,而是诗句,是他作为诗人的语录:“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飚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剐捧出桂花酒”。
但我不会摇醒妻子……这么多年来,我们在性生活上,有一种低调的默契,总在最正常的身体状况,最合理的时间段、最平静的情绪下,以一个最常见的姿势,共赴一场完整却平淡的鱼水之欢。妻子对于任何不确定的新尝试新建议,都非常固执地加以抗拒……对此我从不抱怨,这怪不了她。一定是从前那些不安定的夜晚,半夜集合听取“最高指示”,以及武斗双方通宵的呼啸之声,给她留下了看不见的后遗症。在小小的冒险与守旧的老套之间,她永远会选择后者。
与传达最高指示富有异曲同工之效的是武斗时期。827派与红总派的斗争总半夜时分出现关键的临界点,那些站在楼顶上的值班者会突然发现情况,作为暗号的哨声或号声尖锐地响起,瞬间,各种家伙都被抄起来、都动起来、都响起来,巷子里的脚步声急促而紊乱,手电筒的亮柱子在窗户上晃来晃去……那种正在发生大事情的架势,足以使缩在被窝里的每一个人都无法动弹、瑟瑟发抖、陷入无法醒来的噩梦。
——校门口,一大堆色彩斑驳的背景之中,妻子从一个栅栏门后露出大半个身子,她左手扶着单车,右手把田园从自行车后座架上抱下来,她的身子难看地倾向一侧,嘴巴也努向同一边,替自己用劲。
主要的背景原因,是妻子的老式手工毛衣失去了用武之地,乏人问津了,除了她自己,没有人再肯穿她的毛衣,但总给自己打毛衣,难道不是一件落寞的事吗。
她之所以频频来电,我的疾病只是一个温情的借口而已,是她自己的需要:她正处在一个困难的、需要解脱的阶段。
粮票,布票,油票。以及后来,日子“好”起来之后,买手表买凤凰车的条子、买缝纫机的优惠券,等等。持家之道的购买行为总是一项复杂而巨大的工程,这里面,有人际的关系,有时机的选择,有沟通的技巧,有对妒忌心或同情心的巧妙利用等等,那复杂而殚思竭虑的过程,是多么世故而可怜的经验!
——横穿马路的妻子,微胖的身子在人群中黯然无光,她两只手都提着鼓囊囊的塑料袋,为了躲让疾驶的车辆,她的头侧向一边,头发散乱,遮住她半边脸。
我激动万分地亲亲两个孩子,又抱抱妻子,她正在门后,留意着外面的动静。她僵硬而迅速地把我推开,朝外面努努嘴,一脸戒备之色。
“会的,她准会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的。”
她的叙述抚慰了我。我恢复了平静,同时也贪心起来,希望我已经跟她认识了很多年,这样,我就可以无拘无束地拿起她桌上的手,那总在按动快门的手指。
我不知该如何对田甜解释这一切,因为我根本就解释不了。幸而粗枝大叶的田甜并未注意到我的尴尬,她以为我只是担心这个秘密的泄露:“你放心,照片我会替你保管的,妈妈永远都不会知道……你看看,她替你拍的这些,多清楚呀,像把脸贴到脸上似的,我敢说,她一定还在爱着你!这么多年了,真了不起!”
洋葱堆上飞过不合时宜的蝴蝶。氧气棒下等待死去的鱼群。肉案板上被摆成奔跑模样的去皮羊尸。卖蒜人的女儿在吮吸一株生蘑菇。污水横流的地面,伫立着一双被玷污了的拉丁舞鞋。被磨损了边线的零钱包挂在主妇臃肿的臂上。
我握住电话的手忽然感到乏力无比,怜悯所有失去的时间。
这游戏让我们乐此不疲,日子变得富有节奏。我们经常在电话里兴致勃勃地讨论,下一次的见面地点,准备观察的对象,有时出现愉快的分歧,又互相谦让,或假装争执不下。
“嗯。我比你大十三岁,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十六,儿子十岁。”我下意识地交代,竟然毫无愧意,像个一心渴望跟别人合作的商人,缺乏经验,惴惴不安,急若摊开所有的底睥。
妻子有点瑟缩,我想她是对我的举动感到不解和担心,但她还是顺从地躺下,动作别扭,头部僵硬地占据了三分之一的枕部。这还算是白天吧,在我们漫长的婚姻生涯里,似乎还没有在白天这样同床共枕过。一种家常而凄凉的感觉攫住了我,这多像一幕临终的场景……
她依旧举着相机,嘴角泛起神秘的笑纹,我无法抗拒,我说过,我愿意扑向一片虚无的阳光,在她的目光里摔得粉身碎骨。
我与妻子,在无数个被粗暴打断的经历之后,两个人的夜晚,它终于彻底变样了,被成功改造了,成了猛然惊醒后的心悸,成了强灯光下的梦魇,成了黑暗中摸索着的冰凉衣裤,成了奔跑时的高一脚低一脚,总之,除了不是夜晚,它可以是别的任何什么。
我脱下全部的衣服,一件不剩。一个四十五的男人,身体已不值得炫耀。我不算胖,但也没有什么肌肉。我略微有些颤抖,为了这举动的惊世骇俗。
一个人衣衫整齐,而另一个,裸体,失去任何伪饰与披挂,成为观察与评判的对象。这种体验,在心理上有着很高的栅栏,我感到自己,从一个极高的地方,正无限地掉落下去一一我至今不知,唐冠是突然心血来潮,还是她一贯是个女权主义者,此举正是她蓄谋已久的一次小型革命。我们此前没有谈过这一点,事后也没有加以讨论。我只知道,我是完全地献给她了。
光着身子暴露在空气里的第一个瞬间,我突然间心潮澎湃,对自己幸灾乐祸似的——这样彻底地把自己交出去!这样不管不顾、全无禁忌,难道不是最大的一种放纵!
我不得不从一个舒服的姿势中转过身子去抓起电话。
我藏有一张庸冠的照片,藏在一件我久已不穿的毛线裤里,妻子织就的毛线裤。这像是下意识的一种讽刺。对妻子,对我,对唐冠,都是讽刺。偷情本身便是对人性的正当讽刺。
不久之后,她也脱光了,她的衣服。我们的第一次拥抱,就仅仅隔着皮肤。在下面塞满照片的床上,我们长久地亲吻,慢条斯理地进入,像是孩子品尝他们的第一块水果硬糖。
在唐冠光滑的后背上,沾着我们的汗水,我写了许多字,一边写一边念给她听,唐冠也轻声地跟,偶尔因为发痒而笑。这文字跟刚刚发生的事情并不合拍,但有什么关系呢,这是我最喜欢的几行曲词。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依旧各做各的,像任何一次约会那样,把时间安排得充实而富有情趣。
有那么一段时期,我与妻子的夜晚,几乎总是和衣而眠。我们像家狗一样,竖起我们远逊于狗的耳朵,留心外面的动静。有锣鼓一阵紧过一阵地敲起,或是大喇叭突然嚣叫起来,电流声之后,一个粗暴而权威的声音发出集合令:快起床啦,传达最高指示!
借着“晒黄梅”的机会,她翻出所有的旧毛衣。长外套、小立领、樽领、小开衫、三角围肩。马海毛、拉丝毛、金线、圈圈线、混色毛。
毫无疑问,她跟我所讲述的,不是鸟,而是她与摄鸟者的爱情。
那天的她,穿着那个时期盛行的鸡心领,脖子完全光着。她前面的桌子上,放着我们正在饮用的茶,茶杯下面,垫着妻子的白色钩花垫(又一个无意的讽刺!)。她有一只手抬起来,可能是准备掠一下头发,我却突然按下快门,她的胳膊在半空中模糊了,有一半,还留在了画面之外。但她的脸很清楚,正对着我笑,我所需要的她腮边的笑纹,直到现在,还在那儿。
我举着照片,仍站在黑暗中。我没有开灯,这样,万一妻子进来,我还可以加以掩饰。我用手指轻轻抚过照片,指尖似乎还能感觉到那天的温度。拍照那天,我们喝的是雨花茶,温热可口,我们不停地亲吻,亲吻得口干舌燥,好像要把我们那些年丢失的所有亲吻都一一补上。
其中,我最喜爱那些“窗台”,它们神秘地帏幔低垂。它们放着仙人掌与刚刚发芽的葱蒜。它们晾晒着空荡荡的衣衫。它们放着孩子们的廉价玩具。人类的细节多么不堪推敲,多么不堪玩弄,在它们面前,我变得更加多愁善感,就算是幸福生活的见证,我也会为之热泪盈眶。
唐冠有时会取笑我的性格——我比她大十多岁,又经过那样的年岁,为什么还会如此脆弱。
我轻轻抱着她:“是的,是的,碰到可怕的境遇,我的心肠也许可以更硬,但看到这些小而软的景象,比如,那些陌生而似曾相识的阳台,没有办法,我就会伤感。可能就是这样,我能经受住肤浅的、粗糙的痛苦,但只要稍微精致一点、深情一点,我就会失去全部武装……”
因而,对我与唐冠的交往,周围的人们即使有所疑心,却大都只能做背后语,做君子状,做淡水交,我感谢他们,虽然我知道那些流言蜚语仍如深水静流,可是,你能想象得到吗,我竟然有点喜欢那种被人们在背后议论的感觉……我希望,每当我施施然走过,人们将因为惊愕而不得不会停下原先的思维及手中的劳作,当我的背影开始拉长,他们才开始暗中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这一幕多么神奇,我愿意用我的故事活动他们的口腔与舌部,愉悦他们无聊的神经,充实他们黯淡的时光……而我,会因为人们经久不息的谈论而获得非物质的永生……
“哦,我知道他(她)的。”她用手扶着老花镜,费力地编织,一会儿推上去,一会儿放下来。
我们都病得不轻,病得无人能懂、无医可治。那是岁月礼赠的后遗症——我们看上去有胳膊有腿,会笑会吃喝,哪里都没问题,可是,里面彻底坏了,碎了,再也粘不起来了。妻子表现为呆板无趣,我则表现为软弱多情。
唐冠对这批照片非常钟爱,在我们亲热过之后,她没有耐心再在我怀中温存,而是一下子就翻身起来,把我的照片摊在床上,看看我,又看看照片,好像她有点搞不清楚,刚才与她做爱的,到底是照片里的男人,还是“我”本人!
第一次与唐冠间出现交流上的障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男女之间,这种关系实在微妙,如若有所罅隙,就像青瓷瓶上的一个极小的裂缝,反而会让当事人更加在意,每次举起那瓶子,都要在小裂缝处反复验看,心怀惴惴。
有一天,回家来看我的田甜神情异常,那是在平淡日子里待久了的人,突然碰到大事情时的表情,不管那是好事还是坏事。
旧毛衣的拆散,是对往昔的摧毁与埋葬。突发奇想地重新编织,则是慌不择路的躲避与突围。那一针又一针,可能是妻子终身都无法释放的激情,压抑着的,一点一滴地顺着编织针从身体里流走了。
就在唐冠打来电话的当天晚上,我向妻子提到了十七年前“我的摄影师朋友”。时日无多,坦白陈情,除了换取自己良心的平静,并不能算是真正的美德。但我还是打算跟她说说唐冠。
我抬起头,沙滩上,四周皆是陌生面孔,以及一些呼朋引类之声、拍照留影之状……莫大的悲哀忽然降临,比之沙里贝壳,人间的生命何其短暂,简直就是虚妄一场!
在对艺术的感觉上,儿子像我,而女儿则像妻子,我是说,田甜她对艺术,基本上没有感知。这么说我不是贬损她,生活中,人们正可以凭此分成两类,一类,与艺术有暧昧之情,总念念不忘、一触即发;另一类,毫无瓜葛,关系清白,就是把他扔到卢浮宫里,他也会完全无动于衷。可是真奇怪,此刻,田甜跟在唐冠后面,听得那样津津有味,半仰着头十分崇敬的样子。
我茫然地盯着她,同时在头脑里紧张地思索:“十八岁的女儿田甜好呢,还是十一岁的儿子田园更合适?”我想起一个陈旧的战争故事,一位母亲,政府让她决定,是送大儿子上战场,还是送小儿子上战场。跟唐冠见面,田甜或田自然不会死去,但作为父亲的我,或许会在他们心中死去。
“要不,等会儿……这里散了,我请你喝咖啡?不远……走十分钟就有一家……”我结结巴巴,暴露出我的紧张,她耐心地凝视着,听我说完。
唐冠穿着带帽子的运动衫,从背影看,她跟十八岁的田甜像是一对姐妹。她们走得离我很远,唐冠一直滔滔不绝,偶尔停下来,寻着什么人或什么角落拍一下。
沙发靠背、餐椅坐垫,厚底拖鞋、进门的鞋垫,处处留心皆文章,她甚至突发奇想,把一件棉线质地的毛衣,改装成一只拖把——多可怕的缠绕,像身陷迷宫无力自拔。
我的怀抱,注定永远空荡荡。
此后,田甜经常会找机会,向我悄悄打听唐冠,看得出,唐冠其人——修长优雅的举止,离婚单身的背景,摄影师的职业,与父亲的情人关系,这一切,混杂在一起,青春期的田甜不假思索地吸收了。她当然同情过她的母亲,但她一定也觉得唐冠更有个性,活得更精彩……我感觉到田甜对唐冠盲目的追随与艳羡,却不好妄作评论,毕竟,我是一个尴尬的角色。
唐冠继续拍,拍得比前面的要多得多。我安之若素,甚至尽可能地通过取景器凝视她的脸庞。这深情的凝视,像是单相思,我看不到她的瞳孔,而她,却可以无限放大我的眼神。
那些旧毛衣,不用说,难看、过时、皱皱巴巴……它们无声无息地堆在那里,在阳光下曝晒——旧日子的味道,节俭的味道,坏记忆与好记忆的味道,通通交融在一起,催人泪下,不忍离去。这是旧衣服一年一轮的回光返照,接着,它们会重新进入黑暗的箱底。衣服的际遇,也许总在暗合人生的命若琴弦。
常常的,跟众人一起吃饭、喝酒、玩乐,一切如常之际,我会突然呆滞失神,感到莫大的虚无——这些说笑之辞、酒肉之辞,有什么意义呀!我梦想着能有一些劳心伤神、惊心动魄的谈话,像大脑在搏击,而不是这些毫无质量、随时可以删减的日常对话……
我一张张排开这些照片,想起多年前唐冠所拍的那些与我有关的照片。她对我第一次的跟拍,她替田甜在动物园的一组留影,她暗中偷拍我的妻子与儿子……多么雷同的手法,这是她唯一的途径吧,通过取景器,她引发爱情,引发事件,引发离别。
可有一天,唐冠又在桌上放下来一个大信封,从外面的字母缩写来看,还是人物主题照。我伸手去取,她突然轻轻打了我一下:“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再看!”她的表情显得十分得意,我想那里面一定有些惊人之作。
不过,当时的风气正开始松动,一些男人已经身体力行酝酿着给当代汉语词典里增加“洗头小姐”、“包二奶”之类的新条目了,即使在内地,从贫瘠与压抑中走出的人们也慢慢开始“饱暖思淫欲”了,婚外情,像一丝最轻柔最轻佻的风儿似的,所到之处,山更硬,水更软,人们长年累月紧皱着的川字眉中,开始出现了一些久违的妩媚之气、淫欲之气。
她给我讲过她的一些事情。母亲去世那年,她一度成了结巴,总也说不出完整的话。她之所以会迷上摄影,是因为一位男老师,她想留下他的侧脸。她有一个陌生的爱慕者。在刚刚结束的婚姻里,她曾经流产过一个孩子。
我不得不重新回到唐冠的记忆里,我替她一件件脱去衣服,直到她颀长的裸体完全呈现……正当我兴奋地出出入人,我突然发现,她的手中,一直举着她的相机,她对着取景器,正拍摄我做爱时完全扭曲起来的脸孔……
相比而言,我对美的敏感真是一种罪孽。除了在新婚之夜,我注意到她因为背诵而涌上脸颊的红晕。此后,我再也没有觉得她跟美有过关系——缺乏变化的表情,没有曲线的身姿,过分专注于编织的癖好,那四根针,像是刺猬伏在她的身边。这一切,我真的没法真心喜欢过。
1969年,我们的婚礼上,在人们富有革命气息的掌声里,妻子背诵了整篇的老三篇。
我把这个想法跟唐冠说出来。她兴奋地睁大眼睛看着我:“太对了,就是那样,你简直就是我脑子里的影子。你知道吗,我有多讨厌那种传统的人像摄影!粉饰太平、平空捏造,所有的人都像模像样的,狗屁,我看那就是最失败的作品!像我这样,是不是更好?我需要一下子发现拍摄对象与众不同的东西,那隐藏着的缺陷、那克制着的情绪、那屏蔽着的阴影部分!”
她夸奖了我与她的心有灵犀,要在往日,我一定会激动地紧紧抱住她,感谢我与她在尘世中奇妙的相遇,不过这次,我心有戚戚——看起来,她对我的爱里,并不包含同情与怜悯,因为她竟可以那样毫不留情地放大我的弱点,甚至得意于她的这种发现与表现方式……
我坐在那里,像坐在一只替自己设计的笼子里,同时飞快地回忆很多事情,一切跟唐冠有关的事情——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怏要考试的学生,强迫自己举一反三地回忆所有的片断。每忆出一件小事,立刻画上重点的红色星号,眯起眼睛来加以重复的记忆。我有上好的纸与各式的笔,但一切皆不能形之于纸墨,我只能在头脑中进行反刍,以此产生的淀粉、糖与蛋白质,应当可以确保我在今后的几十年,不会死于情感上的营养不良。
我嗫嚅着,嗓子发干,但还是成功地挤出了一句简短的肺腑之言:“一直都以为,自己是在学习怎样去爱……但是,我学得太糟糕了,关于过去,我无限抱歉……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我所能学习的,只是怎样去死了……”
其时,我们是在等待一个劳模表彰会议,同时等待的还有一群其他的记者、所有的劳模、所有的与会人员及各色相关人员。人人都在聊天,以打发这注定要浪费的时间——最重要的领导未到,何时到,也说不好,会期不得不一延再延。
她的编织覆盖了我们整个家庭,家庭的成长与衰老,全都匍匐在她的毛线下面,透气但昏暗:线裤,带衬里的毛衣外套,袜子,帽子,一切能够想象到的衣着。只要进入秋季,直至整个冬季以及接下来的春天,我们一家都会暖暖和和、身形肥大,行动带着温饱后的迟缓。阿尔巴尼哑针,桂花针,小元宝,孔雀尾,菠萝针,双罗纹收口、大麻花小麻花,风眼睃,一些编织术语连我都可以脱口而出。
原先用去跟唐冠一起见面的时间,我现在都留在家里,沉默地坐在沙发上,陪伴着编织毛衣的妻子。我并没更多的话与妻子交谈。在那晚路灯下的震动与忏悔过后,我对妻子的感觉仍跟从前一样:平淡,乏味。但我要求自己必须这样待着,尽管她可能不大自在。
两周后,八只小而圆与一只大而圆的茶杯垫,完整的一套,放在了我面前。
镜头永远捕捉不到的,是我画面之外的妻子——当她拿起田甜的一摞照片,一张张仔细看过,啧啧称赞,若有所思:“你的摄影师朋友,技术确实不错……”
我的声音听上去有什么异样吗?我听到妻子的编织针乱成一团,接着,是她哒哒的脚步,她一边搓着手一边跑进来。
“我看到一个妒忌的男人。”她笑笑,但未多加解释。
她不会知道吧,正是她的这几句话,像楔子一样直打到我心里,多么苦难而安详!还有,她所做的那些主题摄影,冷僻而富有诗意,对众生的慈悲……她就是我所要寻找的那枚黑色花朵,她一定可以与我相通的,我们可以共同撑起一把破伞,略微抵挡这雨丝一样没完没了的琐屑生活……
但我想她一定跟我一样明白,就在刚才,一些美好的亲密无间的东西突然消逝,像一天中最后一丝太阳光辉的流逝,现在,一切都开始变了,从温暖变得微凉,最终,将会进入漫漫长夜,我们一定会冷得瑟瑟发抖。
妻子不知是否有所感悟。她皱着眉头盯着那些毛衣,她曾经一针一针编织而成的心血,很不耐烦、带着仇恨似的,她大刀阔斧地把所有的毛衣全都集中到一个大纸箱子里,并宣布:“我要把这些不穿的毛衣全都拆了,我会重新织的,织成别的东西,咱们会用得上的东西。”她自得地一笑,似乎非常高兴。拆毛衣,那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一个场景。繁琐精致的花纹,突然间一圈圈崩裂,如大厦之倾,如大地之陷,而妻子的手,还在一刻不停地往下拉扯,无情而痛惜地摧毁……我不能看那个动作,特别是彼时妻子的眼神,有凌厉与决绝之气,似乎是另外一个陌生的女人了。
总之,路灯下,握着那些照片,我突然不知羞耻地抽泣起来。为过去的那些日子而哭,为我不幸但结实的婚姻而哭,为妻子与儿子之间的爱,为她老败难看的身体,为她表情里的呆滞。这就是被我完全抛在一边的女人,她在活着,她在辛苦,她在爱与付出。我却全然不知,直到情人的镜头,把这一切拉到我的眼前。这算什么呀?我不敢把照片拿回家,世上没有一个角落可以保管这些东西,任何一种隐藏都是极为肮脏的行为。
有一次,在她宿舍的楼下,她让我站到几米外的树荫下,在我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突然按下快门,连续地拍起来。我下意识地躲闪,并且嘟囔着抗议,她不加理睬,反倒更加无情地追踪起我尴尬的表情。
就像一个喜爱书籍的人会同时开始不同方向的阅读,他会在家里不同的地方随手摆上几本书,便于随手翻看。妻子也是这样,客厅,床头,阳台,卫生间,包括厨房,不同的方便袋里放着不同的编织物,便于她利用各种零碎时间随时开始。
——我把这种体会与感悟说给唐冠听,她亦甘之如饴。她满心欢喜地看着我笑,好像又觉得我多少还算是个独特的家伙。甚至,我想,是因为太感动,她主动说起了那个照片上的男人:“那个人,跟你不同……他的好,全在明处,是大写的,人人可以感知;你的好,是细小状微的,常人通常会忽略,因此,真抱歉,连我也会渐渐安之若素,不小心就忘掉,你不必介意……”
——“会的,她准会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的。”
一连串的新名词从她的嘴中涌出。十七年前,所有这一切都还没有进入人类生活,而今,她却如此自若而熟练地与我谈起这些,完全没有过渡,好像只在一夜之间,物是人非,这突然让我产生了强烈的时空失控之感,似乎是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与后来的时代交谈——本来,我总有种多情的错觉,认为她还是从前那个唐冠,跟那个摄鸟者无关,跟现在这个时代无关,她只应当活在我的记忆之中,活在三十出头的那个年纪……
更大的裂缝果然接踵而来。现在回想起来,我怀疑那跟肉体有关。
等到天亮,我疲惫不堪地照样准时上班,马路上,我克制住自己不要失态——因为我总有号啕大哭的欲望,随便拉着个什么人,不管男女老少,哪怕就是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夹着饭盒的主妇,我也会扑到他或她的怀里,放声大哭,泪飞如雨……我紧张地捏着手心的一团冷汗,焦灼而妒忌地看着陌生的人们——“黑暗枝头上湿漉漉的花朵”,我可以摘下哪一朵来别在我的胸襟?
果然,我看到我妻子以及儿子田园。
显然全是偷拍,有几张跑焦了,但大部分,清晰逼人,夸张变形,艺术感极强。我一张一张慢吞吞看过去,一会儿竖着看一会儿横着看,好像并不认识那两个拍摄对象似的。
领导恰好就到了,会议开始,一片有条有理的喧闹。我看到唐冠混在那些男记者里面,当领导给劳模颁奖,“咔嚓、咔嚓”,她按下快门,接着,伸手掠掠额前的一绺头发,换一个位置,再次“咔嚓、咔嚓”。我目不转睛地追随着她,像捕捉一只快要飞翔的鹤。眼前的一切似乎突然变成了慢镜头,变成了身外之物。
我突然一把掳起所有的照片,放进大信封,捏紧在手上,想也不想,站起身来就走:“我不能再跟你在一起了。”
我工作的一部分是接待新闻记者。那时候,尚没有曝光、暗访、赶场子、抢独家等良莠混杂的事情,新闻记者、新闻采访,似乎总令人肃然起敬。能够沾上一点边,我很是珍惜,为了表示殷勤,我总会顺着记者们的话题跟他们谈天。尤其是唐冠,我很愿意看着她的脸听她说话。
唐冠偷拍我妻儿的这一批照片,拍得实在太好、太逼真了,以致我一下子痛恨起唐冠,恨起自己,恨起所有的这些事情。
邀请唐冠。如此脱口而出,似是举重若轻,连我自己也感到惊讶万分。
我记得最清楚,当可以使用磁带的收录机第一天进入家中,我的那对儿女,田甜与田园,像小猫围着鱼缸似的在桌边转来转去。我小心翼翼地反复阅读使用说明,妻子则依着它的尺寸连夜勾出白色花边罩子。我们抹干净桌子,关紧窗户,还拉下帘子,然后放进去一盘我托人悄悄找来的邓丽君,那声音,与仙乐有什么区别!
对准大学宿舍的窗口,女学生用皮尺反复丈量她的胸部,而在另一侧,几个正在午睡的男生,内裤上纷纷撑起小帐篷。
可能是我多虑了,但那种感觉挥之不去:她似乎更愿意“我”不是“我本人”,而是“照片里的人”,那个被镜头语言重新定义过的男人……这话听上去别扭吗?我说清楚我的意思了吗?总之,好像我更多的是存活在她的取景器里。
唐冠的眼睛闪闪发亮,小火苗一样,热乎乎的,很打动人。我真喜欢这样的女人。
而今,我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回忆我的女摄影师,用一种一往情深的语调。绝症的降临,使我提前获释:那么多年了,皆是多情的囚徒、性欲的网徒。而今,终于好了,这姗姗来迟、弥足珍贵的自由之躯。
跟唐冠一起,我们又接着拍了许多的主题。各种各样堆满杂物或冠冕堂皇的“小角落”。那些点缀在楼宇中间的“窗台”。人们随身携带的饱经风霜的“包”。各种餐厅桌子上的“碗与筷”。我从未发现取景器里竟可以这样迷人。
这时候,我们已有十七年了没有见面,因为得知我的病情,在音讯茫茫十多年之后,她主动联络上我。绝症真奇妙,会像圣诞老人一样带来意想不到的馈赠——我们在电话里简单聊了聊,假装若无其事,没有绝症,没有过那段枕边之情,没有分别十七年。
她这下笑起来,牙齿雪白,嘴边再次出现那几道打动人的弧线,她把房子中间收拾出一块地方,然后趴下来——她的上衣离开了腰际线,需出一点内裤的颜包从床下,她翻出她的宝贝们。许多大小一样的纸袋,厚而沉重,袋子外用蓝色水笔编了号码。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我一件铅灰色的夹外套还在她那里。还有一本我很喜欢的《元曲选录》也留在那儿,那书上,我用蓝色钢笔作了许多批注。我经常把我最喜欢的一些片断写在她汗津津的背上,那是我与她做爱之后,最惬意的游戏方式。
那天,唐冠替田甜拍的照片非常成功,有一张甚至登到了《大众摄影》上。情窦初开的少女,在几头漫步的长颈鹿前冲着镜头回眸一笑。
我知道妻子哭了,她的泪水滴落在枕上,快速地洇开来,一朵朵梅花。
我至今记得婚礼上的妻子,没有任何妆扮,当别人起哄,她大方地站起,一字不拉地背诵《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她是我们这一带第一个会完整背诵老三篇的女学生,但她风光没几天,更多的人都能一口气倒背如流。不过无论如何,她是第一个,人们愿意在婚礼上让她以此为荣。
我是说,对妻子,我没有撒谎,我一直都说,我最近交了一个“摄影师朋友”,就像人们说到建筑师、警察、斗牛士,潜意识里就应当是个男人似的。看着妻子无知无觉的脸,歉疚与庆幸,说不清哪个占了上风。但无论怎样,我都是个不忠的丈夫,快要不忠了。
我记得那是我认识唐冠的第三年,其实也是我们分手的那一年。当时是春天,有点暖和了,我找了个借口,独自带着田甜到动物园,我与唐冠说好:我们在长颈鹿馆见面。
“看出什么了吗?”她微笑。两侧的笑纹还像从前一样富有不可言传的魅力,可我已全然失去了亲吻的欲望。
……而此刻,她说起了一个叫“黑耳鸢”的猛禽。某日,在长江边,她与她的摄鸟情人发现了它,他们把镜头抬起,对着天空测光,开大光圈,使用最高速度,捕捉到这只巨鸟的双翅及翼下的气流……她的语调乐滋滋的,带着不加掩饰的炫耀。
我一口气走出很远,外套也没拿,有些冷,我知道唐冠不会追出来送,我想以后总会有机会去拿的吧,也就一直往前走。夜风凉凉地缠上来,从脚后跟一直缠到后脑勺,又从后脑勺缠到脚后跟,最后缠在胳膊下的这个大信封上。
不久,我看到了她的另一组人像照,一个我不认识的中年男人。她并不隐瞒,只是毫不在意地放在书桌一角,我问:“能看吗?”她努努嘴,一边继续用无绒布擦拭她的一组镜头,她侍候起相机镜头来,有股子男人气,手势温柔而果断,我很喜欢看。
但愿我的多愁善感只是空穴来风!我没有勇气把照片全部看完,或者,我是想表现得更男人一点,总之,我把纸袋子重又放好在书桌一侧,仍是回过头,想继续看唐冠擦镜头。我回过头,却发现她正淡笑着看我,眼神几近狡黠。
电台里,正足一个女人在谈论她丈夫的无能,长期的压抑使得她的表达非常露骨……妻子蹲在那里,没有披衣服,听了足足有五分钟,然后,才慢慢站起来,又重新钻回被窝,我感到,她的身体完全地凉了,凉得僵硬了。
那会是何等的情形呀,那会让诗意如大雪普降吧,同样是在寒风中,人们会像树苗一样,美滋滋地从冻土中吮吸诗歌的乳汁,那整个时代,一定会远离残酷与阴险,背叛与遗弃,阳光像从山坡后爬起来似的,一寸寸照到人们脸上……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中国人民正在受难,我们有责任解救他们,我们要努力奋斗。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
我真不应介意她对鸟儿们的反复絮叨,顺着电话线传来的那些密集的专业词汇里,我看到了一个虚弱的中年女人。唐冠,我的摄影师,我真想通过电话,以我的患病之躯对她深情地朗诵叶芝的那首旧诗,这可能是所有女人都会喜欢的大众化诗句,原谅我还是摘抄在此:
“革命伉俪多奇志,不爱红妆爱绿装”,没有鞭炮与红色双喜。我是蓝色制服,她是绿色军装,腰间柬着新皮带。互赠的不是戒指而是红宝书。我们收到的贺礼是各种时新风格的毛主席石膏像和胸章,风格与尺寸各有不同——就在上一次搬家中,我还见到过那些像章,边缘处的金漆开始剥落,背后的别针生锈了。
那以后,我感到,在她面前,我可以不自卑了。我主动要过她沉重的专业相机,对准她,拍下了我现在手中的这张照片。
这照片正是出自我之手。认识唐冠之前,我像一个普通的男人那样对摄影略知一二,可以应付家用,应付在公园的草地上拍摄伸手作V状的儿女。在唐冠面前,我当然非常拘谨,她鼓动过若干次,我通通拒绝,直到她那天对我跟拍之后。
我注意到她的左手食指尖,连续的戳与钩,在那里形成了一块小小的老趼,黄巴巴的,像衣服上褪不掉的色斑。我的妻子,她会终身带着这些老趼。
现在,唐冠摸准规律,每周一次,总在周三下午,妻子替我出去取药的时候打电话过来。我们的交往,像是一根旧绳子,在多年以前被剪断的那个地方,被硬生生地重新续上。她换了一种方式,重新进入我最后这一段的生活。
有些事情我似乎不必知道,她仍是固执地讲,经过精心地选择,却假装毫不在意。她这样让我多感动!我猜,她是想把她的往事也翻出来,像翻出床下那些微微卷曲的照片。我们所要的不仅仅是一株粉白的莲花,还有它周遭的污泥。
我本来不打算写这些,一方面,这是太过俗套的阻力,我们早就打定主意,不要被这些无谓的东西伤害。另一方面,对于公众的道德,我一向有所保留。太多的教训与实践表明:如果站在所谓大多数人的利益与立场,那么,你就得面对一层又一层的消化与解构,是以“西瓜”为起点,以“芝麻”为终点。最后的结果,极有可能是背道而驰,毁坏了所有人的幸福。
她后来果然再未结婚,这与我的猜测一样,这符合她的性格与行为方式。她亦不讳言,在我之后,她与那个令我有所感触的人像摄影主角好过一阵,对方仍是有妇之夫……不过,现在,她的爱人是一个痴迷的业余摄鸟者,他和她总在假期一起到山间或水域,在树林与芦苇丛中埋伏,静候鸟儿们瞬间的起飞或亲昵。在他的拍摄记录里,已有了九十多种完全不同的鸟类图片档案。
“他是个鸟人。”她在电话里大笑。
但不可能,她已不是她!我可能都不认识现在的她!她所中意的食品,她每日所穿的衣衫,她的口头禅,她指头上的肉刺,她肚皮上的褐色斑纹,十七年了,难道不足以让唐冠变成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女人?!谁能告诉我,跟我通电话的这个满日陌生名词的女人是谁?
唐冠意识到我的心不住焉,她误以为我在妒忌,她似乎很满意:“怎么,不高兴我说到他……”
不否认,从她的电话中我品尝到足够的愉悦。光线漫漫黯淡下来的下午,绝症患者在电话中与旧情人聊天,这场景难道不算诗情画意?
我想她必然也知道这一点,这似乎让我有了心安理得的理由。
我这不是抱怨,事实上——如果听上去不太刺耳——我是在怜悯,不是怜悯一个妻子,而是怜悯一个女人。一个从惊惶中走出来的一家之妇,她那样的表情也许才是最恰如其分的:永远为着一件什么事而烦恼;远虑与近忧,这在她看来,才是人生的真正面目,生活不可能有彩色,生活永远都应该是折磨与沉重,匮乏与努力——
我们并肩坐在床上,像两个同窗共读的学生。她戴着手套一张张缓慢地翻过,没有解说。当我想要说点什么,她竖起指头,加以制止。
妻子偶尔会从迷宫一样的编织花纹里探出头,像一个长期潜水的人偶尔露出水面,她的语调像在做梦,却又带着以梦托梦的玄机,简直让我以为她什么都一清二楚,她问:“怎么不出去玩儿了?你跟摄影师朋友闹翻了?一开始的热乎劲全部过去了?”
唐冠是那样一朵花吗?可以贴紧一颗抑郁症患者的心脏……
信封里面全是照片,我的照片:在阳台上虚弱地裹着毛毯。我捧着一本书打起瞌睡。妻子的一个背影,她正递给我一个热水袋。我正在整理我的藏青色老头帽。因为疼痛我突然捂住腹部。刚喝下药汤,我的眉眼皱成一团——照片上所有的我,在特写镜头的聚焦之下,面色萎黄、老态毕露。也许,这是唐冠借鉴了她“摄鸟”男友的拍摄手法,高度写实,高度无情。对象永远只是对象,在镜头那一端。
或许,妻子早已知道,在她整天沉浸其中的那些毛线纹路里,她早已涮悉我隐而不吐的秘密:频繁地跟一个异性摄影师见面。她手中所编织的,那不是纹路,而是她的祷词,她的解脱之径,她的寄托之所。
后来,唐冠冲洗出了我的全部照片,照片上的我,非常陌生,看上去神情飘忽,头脑里像是塞满了流不通的木屑……有几张,我的眼神斜到镜头外面,显得非常不自信,似乎在这个世间,我一无所有!当然,也有不少照片,我正对着拍摄者唐冠——她是从上往下俯拍我,我仰头的姿势里有种臣服之态似的……
“我,真想看看你的那些照片……我想我准会喜欢。”虽然发自肺腑,我还是略感紧张,我生怕今天在唐冠这里已走得太远。
就算我与唐冠已经同床共枕、无话不谈,灵魂高度交融,但有些暗疾,与最差的年月有关,再好的风月也解决不了。
我一时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不是因为口水,而是因为空气。我浑身一阵不适,仓促地打了个寒战。唐冠她到底在于什么?这么说,她不仅仅是在跟我通电话,事实上,她还找到了我搬家后的新住址,在注目我的生活,并且,她用取景器记录下这一切,像替她自己做一个周详的备忘……她到底想表达什么?爱还是憎恨?怀念还是遗忘?玩笑还是讽刺?
“脱掉你的衣服。”她轻柔地对我耳语。
或许,我的裸体,不是献给唐冠,而是献给丢失,献给荒诞,献给我被禁铜得化成污水的青春,献给那一去不返但已经把生命打击得千疮百孔的记忆。
不知为何,我激动万分,内心如惊涛拍岸,双目酸胀,差点掉下泪来。难道世界上真的有一双跟我一模一样的眼睛?这些日常小景,这些我的目光曾经停留过的地方,她的取景器也曾调整着光圈流连不去……我真想紧紧地拥抱她、深情地亲吻她……你信不信,我所想的跟肉体无关,我只是希望能够靠另一个亲爱的灵魂更近,无限接近,像贴近一丛微暗的火苗。
并且,这种交往可以说是大方得体,特别地适合我们——我不必看到她荚色褪去后的残景,她亦不必见到我被死神恩宠着的苦境。电话里,我们显得自信而健康,甚至可以坦然地回忆往事,偶尔点缀般地调情。
在几个人的小聚会里,当人们找不到话题,我会因为一件花纹复杂的手工毛衣而成为羡慕的对象,一个贤妻良母的身影,在层层叠叠的纹路里若隐若现,天伦之乐的确面呼之欲出。人们会据此推断我的幸福生活,我微笑着颔首承认,无法剖白事情的真相。真相的另一面,绝不狰狞,但跟幸福绝对毫无瓜葛。
我来到黑糊糊的贮藏室,伸手进入毛茸茸的裤子,在细窄下来的裤腿处,我摸到了她的照片。
我往楼上走,她就在后面拍我的背,转弯时变形的脸……我认为她是在开玩笑,但说真的,被一个镜头盯着,很不自在。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当然,那些白色花边,它们不是像雪一样在一夜之间突然降临的,而是东一处,西一处,小猫一样,迈着偷袭的步子,悄悄地蹲在它们能够落脚的地方。
拆下的毛线弯弯曲曲,像是被烙铁烫过的头发,妻子不怕麻烦,她把小方凳倒过来,在四只凳脚上,把毛线理成一圈圈,再烧出一大锅开水来,等水蒸气上来了,她就揭开锅盖,把毛线用力绷直了,慢慢地一条条熏直……她的脸上,带着无意义的积极与努力,好像这是多么重大的工作!每每在一瞥中看到她的神情,我都会有种毛骨悚然之感、同病相怜之感,她是不得不如此,织了拆,拆了织,永不停止……
可是,我无法对自己隐瞒:我的身体开始激动了,渴望一场深夜的交欢。
而对旧毛线的处理,妻子忽又成了一个天赋异禀的民间设计师,她以惊人的想象力,大胆泼辣地把颜色打乱、把质地打乱、把用途打乱,曾经穿在我们身上抵御寒冷的毛衣们,现在有了创造性的其他用途。
她看看表,好像要凭时间的多少来决定是否跟我说起她的摄影理想。
她从背着的手里拿出一个大信封,端端正正地放到我的面前:“这是我今天收到的信。”
我打开纸袋子。呀,这个家伙,竟然如此富有气度、从容不迫。照片里以侧脸居多,额头与鼻梁部分的线条像是炭笔画,他在照片里总带有种种手势,具有特别的渲染力。她怎么会拍出这些?她不是说要表现人性中弱与恶的部分吗?由这组照片看来,要不她的艺术理论发生变化,要么就是有情感的因素在起作用……
谁能告诉我,我到底应当怎样忏悔——不是为了我的不忠,而是为了我的冷淡与漠视。我真不知道,在她的内心深处,我是否是一个可憎的男人,一个无数次伤害她的丈夫……
这天下午,被某种陌生的激情所趋,我把妻子叫到我的床前。
因为怕吵醒妻子,也因为不必要的羞愧,收听节日时,我总把音量调得假低,再把喇叭对着耳朵,简直像在听情人的絮语,失眠的长夜,成了一段虽则暗无天日但充满低级趣味的旅程。
“怎么样?”唐冠像平常一样,正对着窗口的光源,替那些散落的底片编号。她工作的样子很专注而优美,好像手上拿着的不是黑糊糊的底片,而是一朵朵娇嫩的玫瑰。
她刚才说了一个第三人称代词。为什么汉语里的“他”和“她”在发音上无法区别呢。妻子真的还以为那“摄影师朋友”是男的吗?
我不知所措,茫然地躲闪,像一个被逼到墙角的犯人。“咔嚓、咔嚓”,她还在拍。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呀?我大声叫喊,她凑近了对准我的喉咙深处……
有好多年,我以为我已完全忘记了她,就像一个早已痊愈的牙病患者,对曾经彻夜辗转难眠的疼痛完全抛诸脑后。直到昨天。
她躺下来之后,真高兴我可以不必看到她的目光了。枕边人的意义是否就是如此呢,一个不必用目光交流的伴侣,一个可以在黑夜里忽视的伴侣,一个陷入不同梦境的伴侣,总之,枕边人,其内涵与外延,可能都跟爱情没有一点关系。谁成为枕边人,就是一个注定的悲剧,她将会有被冷落的命运,有短促而不可靠的情感,有操劳而没有回报的日月。
一开始,我们大概都在等待对方的解释与行动,请求与宽宥;并且还在设想,重新见面之后,该组织怎样的自我辩护之辞……但这种等待,有一个微妙的度。在这个度之内,大家尚可以重新拥抱在一起互相抚慰,甚至小小地争执一番,然后热泪盈眶地重归于好,那种滋味,像回锅肉,可能吃起来更香。但一旦过了那个度,像下游的河岸,越来越宽,手伸不过去了,就再也架不起任何形式的桥梁了。
有一天,我正抱着收音机听得入迷,突然发现妻子醒了,她绕过床,走到我的这一边,同样把耳朵贴上来听收音机。
“脱掉你的衣服。”她小声而冷静地对我耳语。
唐冠的头脑一定有我所无法抵达的地方。为什么她非得用她的取景器对准我,对准我的家人……也许,她根本就是一个先锋主义者,一个解构主义者,一个行为艺术者。我弄不懂她,但正是这种沟通中的盲点,让我更加愿意臣服,愿意冒着风险去配合。
忏悔之情像雾气那样迷住了我的眼睛。“躺下来,躺到我的枕边。”我又拍拍我的枕头,一边用不容置疑的目光命令她,天知道,我本来是试着要柔情一点的。
咖啡杯子那么小,而且又只有半杯,只能小半口小半口慢吞吞地啜饮。我们的嘴里现在都是香喷喷的咖啡味儿了,干燥,秋天般的,烟草般的。嘴唇边的咖啡。我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的唇。
也许,我会被看作一个惯于风月之邀的家伙。事实上,我不是,甚至可以说,我一贯都是腼腆的。突如其来的胆略可能是缘自快要崩溃的寂寞,这辩解听上去有些虚弱。但真的,在结识唐冠的那一两年,我正与寂寞进行殊死搏斗。
“你呢,你看出什么了吗?”我反问。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运用智力与她对话,我心里因此涌上无限的悲哀,我真不愿意这样。当爱情浓烈,恋人们从来用不上智力。反之,则说明情况变糟了。
好像正是从我开始,唐冠迷上了对人物的跟拍。我之后,是田甜。
都说女人只能同享富贵,而不能同甘苦涩。我想我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我的妻子,恰恰相反,她只会把生活当成苦难来享用。在提心吊胆的日子里、在或大或小的灾难面前,她似乎可以显现出些许光彩与力量,反之,则木然、缺乏活力,平淡得可怕。
看来,田甜还对唐冠保持着由衷的好感,但她的这份幼稚气真令我啼笑皆非,对于人类的情感,她的见识为何还如此肤浅。唐冠与我,不可能简单到仅仅是“爱”与“不爱”的关系。
我拖着身子,勉强走到阳台上,极目远眺,除了丑陋的屋顶与积满灰尘的树叶,四顾茫然。我想象着,唐冠正耐心地隐身于一个秘密的角落,或许是某个楼道的窗户,一家小饭店的二楼包间,一个工地的废弃脚手架上,像等待一只不大常见的鸟儿,她稍稍有些陈旧的取景器正对准我的阳台,当我拖着病体出现,她的嘴唇紧张地抿起,闭起的眼睛一侧出现了一排细密的皱纹,接着,是一串难以言表的热泪——镜头里那衰败的男人,曾经见证并占有过她最迷人的那段时光。
有那么一次,兴之所至,她给我讲述了他们在各处所拍到的鸟儿,白额雁、珠颈斑鸠、伯劳、游隼、红嘴鸱、斑鱼狗、寿带……她应当是讲得很专业了,鸣儿们的生活习性、出没区域、交配特点、产卵地点等等。我知道,这是那位摄鸟男友无形中施加给她的影响。这让我忍俊不禁,我脑子里突然开起了小差,浮想联翩,我是说,如果,人们在一生中会有更多的机会去爱上不同学识背景的异性,在爱的引领下,他们会像干涸的土地一样,细小不舍地吸收对方零星散落的智慧。在某一个领域,爱人者与被爱者将会抵达同一个高度……
鲁敏,女,生于江苏,1998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戒指》、《百恼汇》、《爱战无赢》、《贞洁蒙尘》以及中短篇小说多部(篇):小说曾被多种选刊选载,短篇小说《方向盘》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小说2005年度排行榜,曾获南京市政府艺术奖金奖、第六届金陵文学奖一等奖。现居南京,为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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