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风是撩拨人心的,从敞开的窗口吹进屋里。叶航坐在靠窗的长沙发上,发丝轻轻拂动。她的对面坐着那个叫刘天的男人,是个长相不错的男人,半长的头发披在肩上,黑亮亮的,很干净。此刻他的身子深陷在沙发里,一动不动,目光也一动不动,定定地落在叶航的脸上,望着她,望得出了神。
叶航呢,既舒服又优雅地靠在长沙发的一头。她看上去很年轻,但眼角细密的皱纹还是透露了年龄,她已经39岁了。面对男人发射出的那样一种如钩的目光,她当然有感觉,微微不安,但她掩饰得很好,显出丝毫没有在意。
“哎……”她“哎”了一声,想和刘天说话,可刘天没有反应,仿佛没听见。叶航于是提高嗓音:“嗨!”
刘天这下被惊醒,身子动了动。叶航笑望着他:“怎么了你,想什么呢?”男人的脸上浮现出恍惚的笑意,并不回答,忽然间他双腿一动,出其不意地从沙发里站起身,嘴上很绅士地问:“可以吗?”问的同时人已经坐到了叶航身边。叶航不由得向后缩了缩,笑着:“虚伪,都坐下了,才问可以吗。”
这时刘天已经攥住了她的一只手。叶航的笑依然挂在脸上,一面想抽出手,“不,不可以!”
刘天却不松手,离得很近地看着她:“你知道,你应该知道我对你的感觉……”
“什么?”
“我喜欢你。”
叶航紧张地“扑哧”一笑,“你说什么呀,你了解我吗?”
“还要怎么了解?”
“你了解我什么?”
“我了解你对我有好感,没错吧。”
“错!我只是不讨厌你。”
刘天微微一怔,“行,不讨厌就行。”一面说一面把叶航拉向自己。叶航用手臂挡住他:“不讨厌,这么低标准?”
没有语言,只有动作,刘天搂住叶航,想亲她。叶航的手臂依然挡在两个人身体中间,但刘天的嘴已经开始亲吻她的嘴了。由于不知所措,叶航的身体很僵硬,刘天亲吻的力度逐渐加强,她下意识用力一推,把他推开。
“你不愿意?”刘天微感困惑。
叶航没有出声。
“是怕沙辰星知道?”
叶航依然不说话。
“你干吗要怕他?”
“对不起,我不怕他。”叶航的语气有点儿硬。
“那还有什么问题?”刘天直率地问,他的直率让人觉得有点儿受辱。叶航从他身边站起来,坐到单人沙发上,坐定之后看着他,“你这个人真够直率的,你来我这儿就是为了……”她停住,看着刘天的眼睛,刘天也看着她,“你没有这意思吗?”态度竟十分坦然。
“你说呢?”
一声难以觉察的叹息,“看来我还是错了,我以为你不像别的女人那么虚伪。”
叶航略一沉吟,“好吧,我承认,我有,有这方面想法……”刘天立刻咧嘴笑了:“就是,我想我也不至于这么不靠谱。”
一股不快的感觉掠过心头,“这种事你太有经验了,是吧。”
“这么说吧,和我在一起你会感觉快活,非常快活……”
面对这样的话,女人坚持不住了,把目光移开。这时刘天又要站起来,叶航赶紧阻止:“别,等等!”
刘天半站不站,撅着屁股。
“问你个问题行吗?”
刘天不得不坐下,“问吧。”
“你爱我吗?”
刘天一脸愕然:“天哪,怎么是这个问题?”
“别误会,我知道你没有爱上我……”
“我说了我喜欢你。”
“我是想知道,爱和不爱的女人对你来说一样吗,我是说做爱。”男人笑而不答,“说嘛,一样还是不一样?”
男人的笑容带着明显的调侃意味:“你希望一样还是不一样呢?”
“别开玩笑,说实话。”
“实话就是……”刘天难以觉察地耸耸肩,“差不多吧。”随即补了一句,“你说的可是做爱,就那一会儿工夫。”
“不用解释,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明白我充当一个什么角色。”
听到这句话,刘天不由得眉头微蹙,“我告诉你,不管你充当什么角色,我的角色都和你一样,你我是平等的,一样地得到快乐,双赢!”
“双赢”这个词把叶航逗乐了,她歪了歪头,有点儿好玩儿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真看不出你这个人……”不等她说下去,刘天坚决地站起来,“那我就让你好好看看,好吗?”说着他在叶航面前蹲下身,伸出手把她的马尾辫松开,让她的头发披散下来,轻柔地揉搓着她的头发,动作带着很强的性意味,接着摸她的脸、胳膊和大腿,叶航不由得闭上眼睛;男人的手向裙子下面伸进去,叶航立即睁眼,抓住他的手。
“感觉不好吗?”刘天面带疑问。
“我……恐怕不行。”
“别说话,闭上眼睛,闭上,听我的……”他的声音极其轻柔,动作也同样轻柔,可他没有成功。
“不……你还是别勉强我……”
“我没有啊。”
“那你起来。”刘天不动,“起来呀!”叶航催促道。
刘天不情愿地站起来,扭身一屁股坐回到自己的沙发上。叶航心上感觉到一丝歉意,“对不起,我知道有的人可以把快感和感情分开,可我、我还是觉得不舒服。”
“你还什么都没干呢,怎么知道不舒服?”
“我说的不是肉体,人不光有肉体,还有精神,不然就不是完整的人。”
“嘁……”刘天不屑地“嘁”了一声,完全出于下意识,“我不和你争论,你们女人就爱故弄玄虚。”叶航再次感到不悦,随即反驳:“女人比男人自爱,女人需要的不仅仅是动物般的快感。”
“人本来就是动物。”
叶航冲口而出:“说你是猪,你高兴吗?”
“那你是什么?”刘天有一点点动气,但马上控制住情绪,“没关系没关系,说我是什么都没问题。”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城市的声音在窗外的天空下嗡嗡震荡,震荡,多好的天气啊。叶航脑子里这么想的时候就说了出来:“多好的天啊!”
刘天向窗口瞟了一眼,“唔,不错。你和沙辰星多少年了?”
“干吗问这个?”
“好奇。”
“很多年了。”
“一直就他一个人?”
叶航本不想回答,但还是点了点头。
“真的吗?”刘天的语气透露出明显的怀疑。叶航只简短地回答了两个字:“当然。”
“那你是不是有点儿性冷淡哪!”刘天心里的疑问未假思索地冒出来。叶航的脑袋忽地一热,血往上涌,这个混蛋,他以为他是谁……
刘天感觉到自己错了,说到底也许来就错了。该怎么补救?还要不要补救?他的脑子在飞转……
门上发出轻微的响声,一把钥匙插进锁孔里,转动,接着门从外面打开了,沙辰星推门而入。空气里有一丝异样的气息,他闻到了,挺直的大鼻子一动不动。他穿着合体,体形保持得很好,腹部平坦,理得短短的平头使他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像近五十的人。
“有人吗?”他问了一声,没有回音。于是他走进客厅,看到一个陌生男人,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哟,有客人啊。”
刘天看着叶航,等她作介绍,叶航却古怪地沉默着。刘天很快向沙辰星伸出手,自我介绍:“你好,刘天。”
“知道知道,听叶航说过……”刘天再次去看叶航,期待她开口,仍然没有反应,他只得打起精神说话,这些话很自然地从嘴里冒出来:“这次我和叶航一起去开会,她的发言很精彩,很有内容,我特地来向她请教。”
“哦,你们是同行。”
“对,我们谈了半天了,我正准备告辞。”他半扭过脸,兼顾着叶航和沙辰星,“谢谢,很感谢,今天的谈话我很受启发。”叶航依然不可理喻地沉默着。他只有不理她了。刘天随即告辞,沙辰星礼节性地把他送到门口,说了声慢走。
门关上了。沙辰星在门口停留了一小会儿,自己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然后走回客厅。叶航仍然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坐在沙发里。
“你怎么了,不高兴?”沙辰星问。
叶航深深吐出一口气:“讨厌。”
“说谁?”
“刚才那个男的。”
沙辰星并没有接茬儿,脱下外衣往长沙发上一扔,人跟着瘫倒在沙发里。一种不安的沉闷气氛笼罩着他们。
“你累了?”
“累,当然累。”沙辰星伸手拍拍身边的沙发,“来,坐这儿来。”
叶航却不动。
“昨天的报纸看了吗,那篇关于艾滋病的报道?”
叶航说看了,写得不错,很真实。
沙辰星说其实不是没有犯忌的地方,可他还是拍板了,就那么发。明天还有一篇写卖淫女的,同样真实,甚至有些残酷,等着看吧。
“你对刘天印象怎么样?”叶航的问题很突兀。
“谁?谁是……哦,刚才那人,我只见了他一分钟。”
“不想说吗?”
“说什么,一个不认识的人。”沙辰星抬起手敲敲脑袋,“有止痛片吗,头有点儿痛。”
叶航站起身,走到沙辰星背后,让他坐好,沙辰星顺从地向后一靠,头枕在沙发背上。叶航开始为他按摩头部。沙辰星闭上眼睛。一切似乎都不错。
“他和你一块儿去上海开会?”沙辰星的语调很随意。
“是。”
“在会上认识的?”
“对。”
“他说对你的发言感兴趣,”他顿了一下,嘴角浮起一丝讥诮的笑意,“是不是对你感兴趣呀。”
“是。”
这下男人有点儿吃惊,翻起眼睛瞟了瞟身后的女人:“真的吗?”
“你希望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我什么也不希望。”
“无所谓?”
沙辰星不再接茬儿,他忽然觉得一阵舒服,“对对对,就是这儿,使点儿劲……”叶航照他的示意用力按,“好,真好,舒服极了……”叶航继续按,边按边说:“沙辰星,你说对了,那个刘天就是对我感兴趣,他想和我上床。”
男人猛地挺直身子。
“还按不按了?”
男人又坐回去。女人接着为他按。屋里很安静。过了一分钟,男人有点儿憋不住了,“怎么不说了?”
“说什么?”
“你不是说那个家伙要和你上床吗?”
叶航按着按着,忽然停住手,一声不吭走回单人沙发坐下。沙辰星犹疑地瞟瞟她,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片刻,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你还有事?”女人问。
“不,我想要不要出去吃饭……”说着他站起来,“走吧,吃饭去。”他走到叶航面前伸手拉她。
“不,我哪也不去。”
“那吃什么?吃你。”他抓着她的手,凑到嘴边,作势咬了一口。叶航冷眼瞟着他,“沙辰星,你什么时候学的表演呀?”
男人的脸色变得不悦,放开女人。可叶航并不放过他:“你干吗要掩饰自己的情绪,干吗要装?”
“告诉你,我真是很累,没心思闹着玩儿。”沙辰星说着回身又坐下了。
“刚才看见刘天,其实你心里并不高兴,你一直在掩饰,在装……”
沙辰星身子一歪,在长沙发上躺倒,两只脚跷到沙发扶手上。
“你现在还在装。”
沙辰星干脆闭上眼睛。
“你闭上眼睛是因为不敢看我吧。”
“真可笑……”他咕哝一声。
“可笑的是你,沙辰星,我真不想看你这种可笑的样子。你坐起来好不好?咱们面对面,你看着我,我不是一个让你这么害怕的女人吧,连看都不敢看?”
他闭目不动。
“你是想拖延时间吗?你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没下定决心,是不是?”
他不由得抖动双腿,“我根本不懂你在说什么。”
“看你的腿抖的,干吗这么紧张……”
他猛地坐起身,“去不去吃饭,我饿了。”
“我的话还没说完。”
他忽地又躺下,闭上眼。一串钥匙从裤兜里滑落,掉到沙发上。叶航轻轻起身,走过去拿起那串钥匙。他有所感觉,睁开眼看她。
“你钥匙掉了。”叶航用一根手指串着钥匙链,让它在半空摇动。沙辰星伸手想拿,叶航却把钥匙一把攥住,不给他。
“给我!”
叶航从高处俯视着沙辰星,就那么俯视着……
“沙子,有什么话你为什么不能和我说呢?”她想凑近他,在沙发前蹲下,“你想想,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能理解你……”
沙辰星慢慢从沙发上坐起来,叶航仍然蹲着,仰着脸看着他。
“别蹲着,你坐。”
叶航顺从地在他身边坐下,“好,你说吧。”
沙辰星沉默着,思忖着,继而搓搓双手,有些无可奈何,“说什么呀,我真没什么说的。”
“你……”叶航猛地站起身,离开他,“人怎么能这么无赖!你太无赖啦,沙辰星,你不是人!”
“我就知道会这样,不会有好结果。”
“你说什么?你想要什么结果,啊?”
“我什么都不想要。”
“你什么都想要,没有你不想要的!”叶航的嗓子被激动的唾液噎了一下,“对,现在你不想要的是我。任何人对你都更有吸引力,无所谓对象,只要新鲜,刺激,这就是男人的天性,我知道……”
“你当然知道,”男人不由得冷笑,“你什么都知道。”
女人看着男人,沉痛极了,“我知道你背叛了我,你背叛了我。你还不承认吗?”
沙辰星不说话,垂下目光。叶航忽然从钥匙链里找出一把钥匙,“这把钥匙是哪儿的?”
“你要干什么?”
“别害怕,我不会拿走,我不会用它去开那扇门。”说完她把钥匙链送还到沙辰星手上。沙辰星接过钥匙,揣进口袋里,他低下头,咳了一声,抬起头,又咳了一声。
“……是,我是没能抵挡住诱惑……我对不起你,我承认。”
“她叫什么名字?”叶航竭力让自己保持镇静。
“杜度。”
“她多大?”
沙辰星无声。
“你不好意思说,是吧。”
“你要我承认,我已经承认了。”
看着面前的男人,她的男人,女人的心几乎难以承受。男人感觉到了,凑过来,在她面前蹲下身,一条腿跪到地上,“叶航,叶航……”他轻声叫她的名字,“我对不起你,我向你道歉,你能原谅我吗?”
叶航低垂着头,一动不动,仿佛麻木了。沙辰星想要亲她,她惊醒,躲避他,她的心疼得厉害。
“为什么,为什么咱们的感觉如此不同!我一直觉得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们的爱情太不容易,太珍贵了,我真可悲……”
“我知道我欠你,一辈子欠你,这点已经无法改变了,但是……”沙辰星欲言又止,站了起来,叶航拉住他,“你说,但是什么?”
沙辰星犹疑了一下,“我和你一样,同样经历了磨难和牺牲。”
“牺牲?你牺牲什么了?”
“说这些没意思,可能你已经忘了,我为你丢了职位、工作……”
“你不过是离开一个单位,去了另一个单位。”
“好,你要这么说就这么说,你要是觉得我没有爱过你,可以,完全可以!”男人的情绪也激动起来。叶航望着他,声音颤抖:“你当然爱过我,用你的生命爱过,可是现在呢?”
沙辰星再次蹲下身,“叶航,我从来也没有怀疑过,我心里清楚极了,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理解我的人,再也不可能有另一个人像你一样……”
“可惜,一切不过是一场浪漫的游戏,满足了你男人的虚荣心,给生活增添一些刺激……”
“你真这么想吗?”
“我怎么想你再清楚不过了。”
“是,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我知道它的珍贵……”沙辰星抓住叶航,把她拉向自己,她不肯就范,但他的力气比她大,非要亲她不可。
“亲我一下,就一下……”沙辰星把自己的脸凑上去,贴到叶航的脸上,在不知不觉中叶航亲了他一下,沙辰星立刻抱住她,爱抚,亲吻,摸着她的头发,好像她是个孩子。
“好了,别生气了,乖……要不咱们还是先去吃饭。”说着站起来,从长沙发上拿起外衣,“咱们去吃日本饭,你爱吃的。”
叶航不动。
“走吧,总不能饿肚子呀。”
“你说你还爱我……”
“是啊。”
“可是沙子,你爱的方式真特别,搂着另一个女人……”
一阵烦躁冲上头顶,“怎么又来啦!”
叶航克制着自己,“你觉得就完了吗?”
“我说了对不起,还能怎么样?”
“你爱我,那你和她呢?那个杜度。你让我怎么理解你的话,怎么相信你的话?”
沙辰星语塞了,但语塞的感觉反而刺激了他,“你要是不想相信,无论我怎么样也是白搭!”
叶航的脸色发白,几乎喊起来:“我要活,沙辰星,我得活命!”
“谁不让你活啦!”
“可我怎么活?”
“你什么都不缺,房子、车子、工作……”
“人,我要的是人。”
“你也有朋友哇。比如刚才那个人,姓刘的,他不也算是一个朋友?”
叶航无论如何想不到他这么说,本来这是她想说的话。“沙辰星,你也太狠啦!”
“我说错什么了,不是朋友怎么可能到你家里来。”
“那是因为你!”
“我?我可没让他来……”但随即他似乎恍然大悟,“哦,明白了,你是为了气我,报复我,那你达到目的了,达到了。”
“混蛋,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骂吧,尽情地骂,只要你觉得痛快。”
眼泪涌流而出,女人根本无法控制,“你想让我成全你,减轻你的负疚感?”
“我只想让你心里舒服点儿。”
泪水完全蒙住了眼睛,叶航呜咽道,“我的心已经碎啦!”
寂静。窗子开着,太阳光洒在窗前的地上,一块亮得刺眼的方块。城市的街道,地面和空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痛苦的寂静。
沙辰星振作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必须振作,“我有个提议,咱们能不能先不说了,再说无益,起码今天什么也不说了。”
“你想走吗?”
沙辰星不吭声。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沙辰星依然沉默。
“好,你走吧,再也别回来。”
沙辰星默默站着,忽然扭过身朝门口走去。他的身影从客厅门口消失不见了。叶航倏地站了起来,叫了一声:“沙辰星!”
没人回答。叶航向门口追去。大门已经打开,沙辰星正站在门口。失去理智、满心惶恐的女人冲上来,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他。
“别、别这样,让人看见……”
叶航却抱得更紧,“我不管,我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响了,是沙辰星的。他有些困难地抽出胳膊,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接听了。
“喂……对,开会呢,什么事?……行行,知道了,我正主持会议呢,就这样吧。”他挂断电话,叹了口气,把手机揣回口袋。
这个电话是沙辰星的老婆吴晓华打来的,叶航不用问就知道。
早晨,吴晓华和丈夫沙辰星已经吃完早饭,坐在餐桌前看报纸。沙辰星看得很快,把报纸翻得哗哗响。吴晓华呢,她的体态有点儿发福,烫过的头发卷着波浪,家居服的胸前有小团的污渍,她对社会版的文章最感兴趣,“嗨,听着,六旬老人杀妻,二十五年婚姻走到尽头……”
“看过了。”沙辰星简短地截断她。吴晓华又看了几眼报纸,“这篇你看了吗?海外夏令营,费用昂贵,线路爆满……”
“看你的好不好,我认字。”
吴晓华瞟着丈夫,干脆放下报纸,“沙辰星,沙辰星!”沙辰星看也不看她:“说,说话。”
“我问你,你吃药了吗?”
“待会儿吃。”
“嘁,待会儿准忘,敢不敢打赌?”
“赌什么赌,神经病。”
吴晓华被噎,反而笑了,很快又想到一件事,“嗨,儿子那三万块钱学费放哪儿了?”
沙辰星从报纸上方瞟着妻子,“你是真忘了还是假忘了?”
“让我想想……”她思忖着,“是不是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了?”
丈夫垂下目光接着看报。
“你说让他上那个私立学校好吗?”妻子问丈夫。
“当然好,中学毕业可以直接出国留学。”
“你说出国好吗?人家说孩子一出国就不是父母的了。”想到此,妻子动了感情,“真的,想想我就舍不得,心里头一阵阵发紧……”
沙辰星放下报纸,看看手表,“那件灰夹克你放哪儿了?”
“送洗衣店了。”
“那我穿什么?”
“你有八百件衣服!”吴晓华语气夸张,嗓门很大。丈夫不由得皱了皱眉,但懒得指责。当沙辰星穿好外衣,经过餐厅门口,看见妻子还坐在那儿。
“你今天不上班?”
“我请假了。”
“怎么了?”
“我有点儿事儿。”
“那我走了。”他打了个招呼要走,她叫住他,“我说什么来着,药!忘了吧。”她走过去倒了一杯水,拿了药,端到丈夫面前。丈夫眉头微蹙,看着妻子手上五颜六色的小片片,“都是什么呀?”
“我们动物防疫站给狗吃的。”吴晓华觉得自己的回答很好玩,径自笑了。
丈夫把各种维生素、营养药吃下去,抹了抹嘴。妻子问他晚上是否回家吃饭,他未置可否。妻子再一次叫住他时,他已经很不耐烦了。没想到吴晓华告诉他昨天叶航来电话。
沙辰星心里一怔,什么事?她怎么样,还单身吗?他连声问。吴晓华说叶航只是问候,问候他的身体,很关心他。沙辰星已经不听了,边走边说:“好啊,谢谢她的关心。”
单元门“嘭”的一声关上。
时间行走的声音渐渐在屋子里弥漫开来,嘀嗒嘀嗒嘀嗒……吴晓华扭头看看墙上的钟,时针指着8点47分,离10点还差1小时13分。
10点整,客人准时来了。客人不是别人,是叶航。两个多年不见的女人坐到一起。
“咱们有几年没见了?”吴晓华不由得回想,“好像是有一年过春节,你请我们两口子吃饭,从那以后就没见过。”
“对,那时候老沙是我的领导。”叶航为她的回忆作了注脚。
“老沙还问你呢。”
“是吗,问什么?”
“他问,你是不是还是单身?”
叶航笑而未答,她问起沙辰星还喝不喝酒,还喝那么多吗,接着回忆了一件往事。那次他们组织联谊活动,请了各地的主编社长们,老沙喝醉了,当众独舞。
“什么什么?”吴晓华没听懂。叶航解释说沙辰星当着所有人独自跳舞,而最后以一个大跟头收场。吴晓华拍着巴掌嘎嘎大笑,叶航也笑得很开心。笑过之后气氛有些尴尬。
“华姐,你告诉老沙我来吗?”叶航试探地问。
难以觉察的停顿,“告诉啦,怎么?”
“那、他没说什么?”
“我是不是不该告诉他?”
叶航望着吴晓华,看穿了这个问题背后的狡猾,“没什么,那有什么关系。”
片刻的沉默之后,吴晓华认真地叹了口气,“说实话我也挺纳闷的,你怎么就一直没结婚呢。”这时,叶航忽然不想再绕圈子了,“华姐,你为什么不问你最想问的问题?”
“什么?”
“我为什么来。”
笑容消失不见,“我干吗要问,等你自己说不好吗?”
叶航愣住,不由得有点儿示弱,“对,我是要说……”
吴晓华的脸上不见了一丝表情,什么心思也看不出,默默等待。叶航开始说了,“沙辰星问我是不是单身,他那是假话,他知道我的情况,我和他一直有联系。但是最近我才发现,他不是一个诚实的人,他不正派。”
“什么意思?”
“他曾经是我的领导,在我心目中他的位置很高,智商不必说,作为一个人,素质、品格都非常优秀。坦诚地讲,我这个人应该算是理想主义者,再坦诚一点儿,我觉得沙辰星是符合我理想的男人,很难再找到他这样的人,而他已经是你的丈夫,不可能和我……我这么说你不会怪我吧?”没有回应。“其实这就是你那个问题的答案,为什么我一直没结婚。可现在,我觉得很失望,我意识到我错了……”
“你当然错了,错大发啦!”吴晓华的大嗓门吓了叶航一跳,“你说的都是什么呀,沙辰星要是像你说的那样就好啦。什么优秀,哪优秀呀?怎么优秀!你才不了解他呢……”
“我了解。”
“你了解什么!”
叶航不知说什么。
“你怎么会了解他!我17岁就认识他了,他睡觉磨牙,爱放屁,臭脚,你什么时候看见他穿运动鞋?没法穿,要不是我天天逼着他换袜子,得熏死谁。贪酒,喝了酒就发酒疯,跳舞算什么呀,他还打过人哪!”
“打人?”
“你以为!他现在是个人物啦,神气啦,我和他结婚的时候他是什么?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不,不对,他有一个脑溢血后遗症的父亲,一个神经衰弱的妈。他爸那会儿走不了路,话说不清楚,他妈妈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精神都要崩溃了。家里跟狗窝似的。我到他们家干吗来啦?当保姆,当护士,我学过医。我给他爸洗澡,洗衣服、做饭、收拾屋子,我还要上班,谁也想不出有多累,那会儿我体重才82斤。为照顾两个老的,30多岁我才要孩子,差点儿把命都搭进去……”
“怎么?”
“你不知道?生童童的时候我大出血差点儿死了,抢救了三天。”吴晓华停住,似乎有点儿难过,其实不是,她是觉得不该再这么说下去,“不过话说回来,他、他父母都对我不错,很好。他爸前两年去世的,后来他妈雇了两个保姆。现在一切都好啦,我什么压力也没有,我在动物防疫站,其实上不上班也无所谓,全都靠他。沙辰星爱他儿子,别提多爱了,他的一切都是为儿子。什么叫幸福生活,我觉得现在就挺幸福。”吴晓华让自己的话告一段落。时间行走的声音变得清晰可闻,嘀嗒嘀嗒嘀嗒……接着,一个细微的声音打破了时间的节奏,是叶航,她用很小的声音问了一句话:“杜度,你听说过杜度吗?”
“什么东西?”
“不是东西,是人,一个叫杜度的女孩儿。”
“干什么的?”
“沙辰星的女朋友,或者说,情人。”叶航的声音异常平静,带来的效果却那样惊人,吴晓华呆住了,似乎傻了。“对不起,我给你带来的不是好消息。我问过自己要不要来,我还是来了。”停顿一下,“也许我不该来,那你就可以继续过你的幸福生活,我知道女人有时候宁愿当一个瞎子、聋子……”
吴晓华仍在发怔。
“你儿子童童多大?”叶航问。
“童童?”
“告诉你,这个杜度很年轻,是个小姑娘,比童童大不了几岁。”
“胡说!你胡说八道!”吴晓华高喊一声,声音震耳,叶航并没有被吓住。“你不信吗?沙辰星有她家的钥匙,他们俩在她家里约会。”
“你怎么知道?”
“他告诉我的,”叶航有准备地说,“他求我帮他,替他打掩护,如果你问起来,让我说他和我在一起。可我不愿意那么做,我不是他的同谋,我没有他那么卑鄙无耻。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你有权了解真相。”
眼泪流下来,吴晓华用手抹去,可它们不听话地流个不断。叶航从包里拿出纸巾递给她,吴晓华没有接,她用力吸气,再吸气,再吸气,终于控制住了自己,使自己能够说话了。
“你说吧,你是不是也是沙辰星的情人?”
叶航一脸惊愕,惊愕之余本能地想否认,“不,华姐,你可以去问沙辰星,我和他的关系……”
“我不是傻瓜,别以为我是傻瓜。”吴晓华狠狠地盯着她。叶航突然不顾一切了,“我从来没有要求他离婚,从来没有。”
“不要脸,真不要脸!”吴晓华骂着,冲过去要打她的脸,可叶航手疾眼快,一把攥住那只手。
“我告诉你,你听着,我做过三次人流,三次!为了什么?就因为我知道沙辰星不想离婚,他离不开他的家,离不开儿子。”
两个女人四目相对。叶航慢慢放开吴晓华。吴晓华的腿软了,跌坐在沙发上,捂住自己的脸。
叶航不知道自己在为谁难过,究竟为什么而难过,但是她确实很难过,非常难过。她坐下,搂住吴晓华的肩膀,“我知道你多难过,你比我还多一次打击,两次打击……”
吴晓华哽咽得说不出话,涕泪横流,“滚,你滚!”
叶航被她推得差点儿摔到地上,她站稳了,同时稳住情绪,“没问题,我可以滚,你也可以让沙辰星滚蛋,也许那正是他想要的。他爱说一句话,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没错儿,太阳属于他,可不属于你。”
“也不属于你!”吴晓华居然反应得很快,叶航比她更快,“当然属于我!让他滚蛋的应该是我!我已经牺牲得太多了,就为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一个好色之徒。凭什么!”她轻蔑地顿了一下,吸了口气,“好,就这样吧,那我走了。”她昂起头,倏地转过身去。
“等等……”吴晓华叫住她,“你见过那个女孩儿?”
叶航点点头。
“她、她长什么样儿?”
“长什么样儿,”叶航笑了,多么可怜的问题,“年轻就是美丽,就是资本。”
吴晓华拼命集中起精神,提出另一个问题:“你说沙辰星不想离婚?”
“当然,既有一个舒舒服服的窝,又随心所欲享受外面的世界,何乐不为。”
“他做梦,我要和他离婚!”
“别骗自己了,华姐,”叶航摇了摇头,“这是你气头上的话,你心里比我明白,明白得多。”
“我算什么?啊,算什么!”怨恨冲天而起,“他连话都懒得和我说一句……”
“那当然了,他的精力要留给那个女孩儿。精力,时间,心情,一点点都舍不得浪费。他总说他累,怎么能不累呢?他多大岁数了,人家是二十来岁的小姑娘……”
吴晓华的心一下警醒,“你还在和他来往?”
“怎么可能。”
“别骗我……”
“除非我还想欺骗我自己。”叶航真心地惨淡地一笑。吴晓华的心一哆嗦,“那……那我怎么办?”
“华姐,也许你恨我,你肯定很恨我,可我还是想和你说几句真心话,你愿意听吗?”叶航已经向吴晓华走近,她感到一种需要,需要和她说,非说不可。
“真的,其实这件事没那么可怕,道理非常简单。男人,只要条件允许,没有男人能经得起诱惑。但他们内心里还有一个需要,需要一个安稳的窝。”她的眼睛闪闪发光,逼视着吴晓华,“你,你就是沙辰星的窝,是你,不是我。不管他怎么不理你,对你视而不见,那是因为他习惯了,太习惯了。你知道这习惯的力量有多大?”吴晓华不说话。“无法形容,我根本无法和它抗衡。不瞒你说我吃够了它的苦,我太知道它的厉害了。”叶航冷笑了,这冷笑含义复杂,甚至连她自己也很难弄清,“哼,我就不信,这个杜度有什么特别的。不错,她年轻,有年轻的身体和脸蛋,也许她很有心计、很厉害,但是……”吴晓华默默看着她。“无论她多年轻,多有心计,本事再大,她不可能、绝不可能得到沙辰星。胜利者一定是你。”冲动之下叶航抓住吴晓华的手,攥得很紧,一股绝望而又充满期望的力量把她紧紧攫住,“相信我,华姐,你才是最强大的。你应该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
杜度的狗是一只贵宾犬,雪白雪白,黑漆漆的眼睛无比明亮,和杜度一样是女性。此刻这只名叫Lucky的狗兴奋地叫个不停,表达着心中的不悦与疑惑,它的全部情绪都是冲着它最心爱的主人身边的那个家伙。正因为那个家伙的出现、到来,它无法上床和主人待在一起,它的位置被那个家伙占了。
还能是谁,那家伙当然是沙辰星。做爱之后他的身体微微发潮,心情舒畅。杜度下床开门,招呼她的宝贝狗进屋,他没有反对。可是狗却不愿意上床,因为床上有生人。
“Lucky,Lucky来,上来哇!”杜度拍着床垫,呼唤着。
“别,别让它上床。”
“为什么,你要不喜欢它我就不喜欢你。”
“好哇你……”
“看,看它多可爱!快看哪!”
狗满心焦急,又不知所措,四只爪子进退两难地在地板上乱抓,憨态可掬。沙辰星看着它笑了,“你呀,就是笨了点儿,到现在还不认识我,还叫。”
“Lucky,你认识他吗,他是好人还是坏蛋?说呀!”
话音未落狗“汪汪”叫了两声。沙辰星和杜度几乎异口同声,一个:好人!一个:坏蛋!
喊过之后沙辰星开心大笑,把杜度拉到怀里,“你才是坏蛋,小坏蛋……”狗又叫起来,杜度钻出男人的臂膀,百般温柔地哄她的宝贝:“宝贝儿,我的小闺女,小傻瓜,别嫉妒,他是好人,是我的好朋友,他叫沙沙,沙沙……”
“杜度,让它在外面待着不好吗?”
杜度直起身子,一脸的坏笑,“怎么,你这个大魔鬼还想吃人,还没吃够……”
沙辰星一骨碌爬起来,装作一副垂涎的样子向杜度逼近,杜度先是笑着退缩,忽然对沙辰星摆出张牙舞爪的架势,沙辰星立刻学着她的样子,比她还要凶猛,两个人鼻尖对鼻尖,喉咙里发出动物的低吼,狗跟着狂吠不止……
啊,多么开心啊!真是少有的开心。在什么地方能这么开心呢?简直不可想象。
男人、女人和狗,多么温馨而美好的情景。
后来他们聊起天来,东拉西扯,说着说着杜度说:“给我讲讲吧,你和叶航,你们俩怎么爱得昏天黑地、要死要活的。”
“你真想听?不嫉妒?”沙辰星逗她。
“你看我像嫉妒的人吗?”
“女人很难不嫉妒。”
杜度不服气,“谁说的!”
“嫉妒是性道德起源的最大因素。”
“什么什么什么?!”
沙辰星扑哧笑了,“傻丫头……”
“谁要是以为我傻谁才傻呢!告诉你,人这一辈子不可能没抽过风,不然多没意思,多不值呀。你和叶航,肯定是你最疯狂的一次,是不是?”
“我还有几次呀,就那一次。”
杜度一脸得意,“怎么样,我说对了吧。”
沙辰星没有出声,在沉思默想,脑子里飘来一些模模糊糊的东西,是一些影子,一种感觉,来自往昔岁月的感觉,迷茫而又强烈。真是不可思议啊,他居然写过诗,他也太神啦!可那是真的,他写过很多首诗,多得记不清,也许那算不上是诗,而是一种情绪的表达吧。
他回忆着,在杜度不懈的纠缠盘问之下,他想起一首诗的名字:没有屋顶的爱情。
“没有屋顶?”杜度诧异。
“你不懂,你想象不到,那时候我们根本无处可去,只能在街上走。”他陷入回忆之中,“人真是奇妙的动物,大冬天,12月份,我只穿一件单衣,在街上走到半夜,居然没感冒。”
“有爱情的火烤着你呗,多幸福啊。”
“不,你可说错了,爱情是痛苦的,比什么都痛苦。”他忽然又想起一首诗,是这样,“我要找阎王问问,我还能活多少年,我想预支一点儿将来,请他提前给我一点儿时间……”他卡住了,下面的句子他再也想不出来。
杜度大发感慨,她觉得写诗实在太浪漫了,这辈子会不会有人给她写诗呢!她的小脑瓜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想,“嗨,你给我写一首吧!”
“别逗啦,”沙辰星轻蔑地一笑,“不行,现在可不行喽!”
“好哇你,对我就这种态度。”杜度撅起小嘴。
“看,看你,还说不嫉妒,嫉妒了吧。”
“谁呀,逗你玩儿哪。那你为什么没离婚?”
沙辰星认真思忖,说,“人,有一个时间恋爱,有一个时间生儿育女,还要有时间发展,建功立业,懂吗小家伙?”
“那、你现在还爱叶航吗?”
“无可奉告。”
“你老婆呢,你爱她吗?”
他伸手刮了她的鼻子一下,“哪来这么多问题。”
“爱说不说。”杜度一翻身把后背对着沙辰星。他推推她,又推推她,想:怎么哄哄她呢?这时她忽地扭回身,没事人似的,“知道我怎么对付男人吗?”
“怎么对付?”
“很简单,两条。一,我不想改变对方,二,我不会委屈自己。”沙辰星笑了,对她的两条表示极为赞赏。
“我才不那么贪得无厌呢,累不累呀。”
“可大多数女人都是贪得无厌的。”沙辰星说。
“你是说你老婆吗?”
“她,”沙辰星略一思忖,“她算不上。”
杜度的眼珠咕噜一转,摇头晃脑起来,“哦,我懂啦!”他好笑地看着她,“懂什么你。”
“听着,只要你不是在看她,她就不开心,就会觉得失落;你必须和她说话,哪怕坐在她身边看书,她还是不满足……”
“你说谁?”杜度不回答,接着说,“她心甘情愿地为你奉献,哪怕当奴隶;但是有个条件,你必须配得上她的奉献,必须百分之百、愉快地接受……”
沙辰星会意地笑了,“说得对,真对,结果奉献变成了要求。”
杜度“叭”地打了个响指,“没错儿!”
“听着,”他的生活场景脱颖而出,“连我睡觉她都不高兴,因为我一呼呼大睡就不是为她而存在了……”
“绝对!”杜度的情绪冲上一个更高点,“她最爱说的话:我爱你。最大的希望:过去、现在、将来、时时刻刻和你在一起……”
“对!对之极!她爱说我爱你,还要不厌其烦地问我爱不爱她。”沙辰星戛然而止,和杜度四目相对,“咱们俩说的是谁呀?”
“那谁知道。”杜度耸耸肩,嘻嘻一笑。沙辰星则感慨万端,“可怕,真是可怕啊!”
杜度觑着他,忽然低声叫,“沙沙,老沙沙……”沙辰星看着她,等待她说话,只见她一点点向自己凑近,“我问你,你说,必须说实话……”
“什么?”他问。
“你爱我吗?……爱吗……你到底爱不爱我?”杜度已经逼到他面前,但继续往前逼,沙辰星不由得向后退缩。突然他明白了,这是玩笑,是这丫头的恶作剧。他的喉咙乃至胸腔,一阵痉挛,爆发出神经质的大笑。狗跟着大叫起来。
吴晓华坐在厕所的马桶上,自更年期以来她的尿就尿不痛快,往往是她已经觉得很憋了,可还是尿不出,非得等一会儿才行。大约一二十秒钟,她尿出来了,尿完了。她从马桶上站起来,系好裤子,冲了马桶,走出厕所。
她来到客厅,丈夫不见了。她吃了一惊,叫道:“沙辰星!沙辰星!”
“在这儿呢。”沙辰星在她身后答应,他是去厨房给茶杯续水。
吴晓华冷着脸坐到沙发上。沙辰星坐到另一张沙发上。他们都没说话,吴晓华在等待沙辰星,沙辰星在等待……等待着见机行事,事情显然出了娄子,甚至有些严重。
“接着说吧。”吴晓华忍不住催促。
“还说什么,你根本就不信我的话嘛。”
“谁说我不信?”
“那你还要我说?该说的我都说了。”
“你说什么了?你什么也没说。”
“好,可以,我可以再说一遍,最后一遍,绝不再重复。那个小姑娘,她名字叫杜度,我认识她,她很能干,她工作的那家公司……”
吴晓华截断:“怎么认识的?”
“你听着好不好,她工作的那家公司是搞平面设计的,和我们有业务联系……”
“怎么联系?”
沙辰星耐着性子,“要一次次说吗,我们报纸上的广告,做的杂志,出的书,如何设计,提出多少方案,又否定了多少方案,你有兴趣听吗?”
“你说我就有兴趣听。”
“算了吧你,别捕风捉影,无中生有。我坦白地告诉你,我确实很欣赏杜度,她是个有才华的女孩儿,到了我这个年龄,很多方面都迟钝了,非常需要从年轻人那里获得一种新鲜的……”
“屁,放屁!”吴晓华忍无可忍。
“你说谁?”
“你。”
丈夫和妻子用目光对峙。
“好,那好,很好,我再不说了。”丈夫站起身。
“哪儿去?”
“休息,睡觉。”沙辰星向客厅门走去,吴晓华迅速把手伸进衣袋,摸出一串钥匙。沙辰星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裤袋,那是他的钥匙。
“是我的钥匙,你拿我钥匙干吗?”
吴晓华不回答,在钥匙链上找着。
“拿来!”
吴晓华手一哆嗦,钥匙链“啪”地掉到地上。她弯腰要捡,沙辰星发出警告:“你这么做得小心,别太过分了。”
吴晓华捡起钥匙,攥在手上。
“给我,吴晓华,你给不给?”
吴晓华猛地把钥匙向沙辰星的脸扔过去。沙辰星躲闪,钥匙打到他身上落到地下。他迅速弯腰捡起钥匙放回口袋里。
“你有那个女孩儿家的钥匙,就在你的钥匙链上!”吴晓华指着他。
“谁说的?”他冷冰冰地问。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是真理!”
“真理?你还知道真理?”
“你废话!”
“好,那我也告诉你一句真理,真理就是……”他卡住了,脑子一片空白,接着猛然爆发,“够啦!真理就是这两个字:够啦!”
这回吴晓华没有被他吓住,“你够了?我还够啦哪!你不是有地方去吗?光华里,103号楼,505门。你走,这个家不是你待的地方,滚出去!”
沙辰星一动不动,似乎在发愣,半晌喃喃自语道:“是,这个家也许是该散伙了。”
“你说什么?”
“吴晓华,想不到你还会干这种事,居然跟踪我。”
“我没有,我才没有呢!”
“别抵赖。”沙辰星反守为攻,“既然你知道杜度家的地址,去呀,你可以去找她,去问!哼,人家一定会觉得很可笑,你也会觉得自己很可笑的。”
“你不承认……”
“我为什么要承认不存在的事情。”
吴晓华明明不信,却显出一丝迟疑,“你说不存在?”
“对,不存在。”沙辰星咬死说。妻子瞪着他,泪光在眼里闪烁,她极力憋住,不让眼泪掉下来,“沙辰星,这回你砸了,彻底砸了……”
“砸,什么?”
“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的,叶航来了,她到咱们家来了,是她告诉我的,你的一切她都知道!”
沙辰星一阵恼火,冲口而出,“妈的,神经病……”
“你骂谁?”
“你们,你们女人都有神经病。”
“那你们男人呢?”妻子哽咽了一下,“你这个大骗子,没良心的东西!你有良心吗?沙辰星,你想想……”
沙辰星脸色阴黑,忽然一转身走出客厅。吴晓华追了出去,看见丈夫正在门厅里,伸手摘下衣钩上的外衣。
“你干吗?”
“我有事,我得出去。”
“现在几点啦?你有什么事?”
沙辰星不说话,默默穿上外衣,把脚伸向皮鞋。
“你敢走!”吴晓华喑哑的声音散发着一股寒气,“告诉你,你要走了就再也见不着我了。”
“你上哪去?”
“哪也不去。”
“那你要干吗?”
“你别管,你走吧。”说完她扭身走开。
沙辰星的一只脚在拖鞋里,一只脚在皮鞋里,最终他还是把脚从皮鞋里抽出,重新穿上拖鞋。
他回到客厅,妻子不在那儿,他走到卧室门口,看见妻子倒在床上。
她立刻感觉到丈夫,坐起身,“怎么不走了?”
“我怕你自杀。”沙辰星的语气隐含嘲讽。
妻子的心愈发刺痛,“我对你有什么意义,我死了对你有什么损失?”
“别说这种废话,你是我老婆,童童的妈妈。”
妻子含着眼泪冷笑,“哼,你还记得儿子,干那些不要脸的事你想到过童童吗!”
“告诉你吴晓华,你听清楚了,一切和童童没有一点儿关系。”
“是吗,他爸爸在外面有情人,岁数和他差不多大……”
“住嘴!”沙辰星大喝一声。
吴晓华浑身一颤,继而悲从中来,“沙辰星,你太狠啦,你把我踩在脚底下,踩成一摊泥!你一次次出去开会,多少天不回家,原来都是和……”
“见鬼,我从来没有和杜度……”他说漏了嘴,赶紧打住,本来他是想说自己从没有和杜度在外面过夜。妻子无声地看着他,眼神有点儿怪怪的,他索性把话说开:“我希望你相信我,我从来没有和那个女孩儿……”
“不,我说的不是杜度,是叶航。”
沙辰星呆住了。石头般的死寂。
“你不说话,没话可说了,”喘一口气,“你和叶航,你们好了多少年?”
一阵可怕的恼怒冲将而出,“扯淡,真他妈扯淡……”
“你还骂人!”
“对,她不是都告诉你了吗。你愿意听她的,还问我干什么?”沙辰星缓了一口气,“不过我想提醒你一点,希望你别忘了,什么时候也别忘了……”
“什么?”
“我不是一个大闲人,没事情可干,我是一社之长,我忙得要死,我不是为女人活着……”他再一次深深吸气,“她有她的说法,我有我的,任何人的话恐怕都不顶用,得让事实说话。”
“什么事实?”吴晓华不懂他的意思。
“摆在你眼前的就是事实。咱们俩多少年夫妻了,我怎么走到今天你不了解吗?这一切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的所作所为,不用我自己说,自有公论。我的同仁、读者们,包括上级领导,他们对我的评价才是最公正的。也许人在死的时候才有权、起码自己认为有权说我没有虚度一生,我的事业是有利于人类进步的。我沙辰星死的那天就可以问心无愧……”
“别扯啦!谁和你说事业……”
“没有事业就没有我!不理解这点还有什么可说的!”沙辰星的心真的是冷到极点。
“对,你了不起,你伟大,大社长,大领导!我是什么,一条狗?没错儿,狗也能看家,可狗不会干活儿啊,不能给你做饭,不会烫衣服……我还不如一条狗哪,狗起码不用干活儿!”
“胡扯,真胡扯。”真是耸人听闻、匪夷所思。“吴晓华,你冷静地想想好不好?想想我对你到底怎么样。这个家难道不是你的,家里的钱、财权,不都在你手上,钱从来随你花,随你怎么花。”
“我花什么了,我是乱花钱的人吗!”
“那就是你的事了。”
吴晓华的思想在自己的路上奔驰,“自从嫁给你,就有一条锁链把我锁得死死的……”
“锁链?”
“你知道一个家有多少事?干不完的活儿!从早到晚,成年累月,家里的事你动过一个手指头吗?拖鞋都是我给你放到脚边上……”
“那好,从今天起,千万别再给我拿拖鞋,我请求你……”话一出口他意识到不该这么说,于是他安抚妻子,“晓华,你为这个家做的一切我心里有数。”
“要不是我这么牺牲,能有你的成功吗?我得到什么啦!”沙辰星无可奈何,女人的输赢哲学就是这样,只有你输,我才能赢,“你爸住院的时候不是我一天天陪着,儿子上幼儿园你接送过一回没有,多少年妈去医院看病……”
够了,他再也不想听了。
“好了好了,你不用再说了,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什么?”
“我是不是你的丈夫?”
吴晓华迷惑了,“什么意思?”
“你回答我,我是不是你丈夫。”
“是。”她答道。
“这就对啦,我没有和你离婚,很多人都离婚了,可我没有。”
妻子怔怔地看着丈夫。
“你问我有没有良心,我现在回答你,我有。”
“就因为你没和我离婚?”
“良心当然有很多含义,有一层最简单的含义你没有想到……”
“什么?”
“担心。”
“担心?”
“我一直担心,不想让你发现,为了什么?其实最根本的原因是为了你,怕你伤心,难道不是吗?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吴晓华无话可说,心微微哆嗦着,感到无比的绝望。在一团死死压迫着她的混沌中,猛然电光一闪:死!干吗还要活!脑子里飞速闪过一连串的景象,敞开的窗子,嘶嘶叫的煤气灶,刀片!
她几乎站不起来,但咬紧牙关还是站起来了,拖拽着步子向厕所走,她的样子让沙辰星微感不安,不由得跟上去。
厕所门在他面前“嘭”地关上。他伸手推,却推不开,原来门从里面被锁上。
吴晓华的身体靠在门上,动弹不得。丈夫听到妻子的抽泣声,使劲敲门,让她把门打开,可得不到任何反应。他连连呼叫妻子的名字,“晓华,吴晓华……”
沙辰星的毛发很重,他只用刀片刮胡子,现在他的刀片成了至关紧要、决定命运的宝物。吴晓华站起来,走向小柜子,打开柜门。
现在,她的手里拿着刀片了。刀片那么轻那么薄,有一会儿她觉得刀片掉了,看了看,还在手上。泪水堵住了喉咙,使她的声音混沌不清:“沙辰星,你不是有良心吗?我要让你后悔,我看你后悔不后悔……”
“你干吗?开门!开门……”沙辰星用力拍门。这声音刺激了吴晓华,她伸出一只手腕,另一只手拿着刀片,哆嗦着。沙辰星用身体把门撞开。吴晓华的情绪已经失控,哇哇大哭,沙辰星一把抓住她的两只手,死死攥住。
刀片划破手上的皮肤毫无感觉,直到他看见马桶上红色的血迹,才吓了一跳。刀片刚被他扔进马桶,用水冲下去。他扭头看吴晓华,她的手是好好的,再看自己,原来划破的是自己的手,血染红了手掌。他抓起毛巾擦手,疼得倒吸一口气。
“×你妈的……”他咬牙咒骂。
他用三条创可贴把手上的伤口贴紧,尖锐的疼痛突突跳动,他浑身发躁,拼命控制着自己。人就像站在悬崖边,恨不得纵身一跃。但是不行啊!吴晓华好不容易平静了一点儿,微微缓和下来。为了进一步缓和,他为吴晓华倒了一杯水,端到她面前。
洗手池前的镜子里映出夫妻二人一前一后的身影,吴晓华看着他,“你的手怎么样?”
“没事儿。”
“对不起。”吴晓华对镜子里的人说。
沙辰星举了举手里的杯子,“喝口水吧。”吴晓华怔怔地看着他,沙辰星又重复了一遍:“喝口水吧。”
她转过身,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水。
“走,别在厕所里待着了。”
“你不用怕,我不会自杀,刚才我有点儿冲动。”
沙辰星的心愈发放松下来,“那就好,你想想,你有家,有儿子……”
“对,我就是这么想的,”吴晓华的语速很慢,慢得让人难受,“我没有别的,但是我有童童,今后,我们母子俩可以一块生活……”
沙辰星有点儿糊涂,“你什么意思?”
“你走吧,这个家没有你的地方,童童没有你这个爸爸……”
“别胡说。”
“我要是说假话,天打五雷轰。”吴晓华一发狠,“你不要再见童童了。”
沙辰星明白了,于是说:“你这是报复,我明白……”
“你爱明白不明白。”
“吴晓华,你是有脑子的人,你这么做对童童有什么好处?”
“沙辰星,你更是有脑子的人,你干的那些事对童童有什么好处?”
“这么说你要和童童说?”
“谁让你干出那些不要脸的事。”
沙辰星略微沉吟,“好,可以,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可以离开这个家,一切都服从你,只要你觉得舒服,合适,就行。”
“我合适,我怎么这么合适啊!”吴晓华气得哆嗦,杯子里的水洒到地上。沙辰星故作镇静地提醒她,“小心,水洒了……”
吴晓华把手里的杯子“啪”地摔到地上,“你这个混蛋,忘恩负义,没良心的东西!”她一屁股坐到马桶上,呜咽着,“我算个什么啊,过这种日子不是活受罪吗!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我有什么脸活着……谁不要脸?不是别人,是我!我怎么这么没脸没皮啊,我真贱,太贱啦!我还是人吗我……”
丈夫难受地看着妻子,伸手摸摸她的肩膀。
妻子激烈地躲闪,并叫嚷:“别碰我!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丈夫的心很沉重,情绪懊丧,神情黯然。终于,他开口了,“晓华,你要真这么痛苦,那、那你让我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
“……离婚。”
吴晓华抬起头,目光如锥,盯住沙辰星,“沙辰星,别想得美,”她恨得咬牙切齿,“不可能,做梦!”
沙辰星和叶航躺在床上,身上穿着衣服,她的头埋在他的臂弯里,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午后两点多钟,楼里很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仿佛所有的潮水都远远地退下去,退到不知何方,只抛下这两个人躺在孤岛上。伤口轻轻抽疼了一下,沙辰星跷起手指看了看,他有一种感觉,那不是他的手,疼痛也不是他的疼痛。生活,一切,怀里的这个人,都不是他的,不知道和谁有关,这是厌世吗?
这时,他感觉到叶航的身子在微微颤动。天,难道她又哭了。
“怎么又哭呀,哭可是毁容……”
世界活动起来,叶航把脸在他的衣服上蹭了蹭,移动了一下身子,离开他,“对不起……其实,你不在的时候我倒好点儿。”
“为什么?”
她眼望房顶,“起码我不受刺激,不用看你厌烦的样子。”
“谁厌烦了!”他真是厌烦啊。叶航扭过脸看他一眼:“你看不见你脸上的表情,清清楚楚写着厌烦两个字。”
沙辰星忽然憋不住了,“我能不烦吗!”
叶航冷笑:“我说对了吧。”
“你说你为什么要去找吴晓华,这么多年了,不是一直维持得很好?”
为了面对他,叶航坐了起来,“我不想对你隐瞒,我愿意坦白地告诉你,我希望维持,维持原来的样子。”
“那你干吗要……”
“可一切都变了,你变心了!”
“我说过多少遍了,那不是爱……”
“你爱不爱杜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再爱我了。”
“怎么见得?”
“如果你爱我,就不会有杜度,最最简单的逻辑。”
“叶航,这种话真不像你这么聪明的女人说出来的。”沙辰星的话出自真心。
“聪明的女人什么样?”
“……算了,别说了。”
叶航用手碰了碰他,“沙子,我请求你,想什么就说什么。”
那好吧。“聪明是什么,什么是聪明?聪明是一种理解力,越聪明的人理解力就应该越强……”
“你的意思是我必须理解你,不管你做了什么,否则我就是愚蠢。”
“话应该倒过来说,我做了一些事,可能伤害了你,我希望得到你的理解,这么说不算过分吧。”
“你说可能伤害了我?”
“不,是伤害了。”
“我痛不欲生。”
“那……怎么样你才能好过一点儿?”
“没办法,什么办法也没有。”她顿了顿,“除非……”沙辰星的心一紧,“你要怎么样?”
叶航立刻看透了他,“你怕什么呀,我要求过你什么!你可以有妻子,有儿子,有家,我只要一样东西,你的爱。”她难过地移开目光,“好,我知道你已经不爱我了,我不想逼你,逼也没用,可我想弄清楚,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爱我了,是因为那个杜度……”
一阵压不住的烦躁,“怎么就说不清哪,我一直觉得你很聪明……”
“别再提‘聪明’!我讨厌、厌恶这两个字!”叶航的情绪开始激动。
沙辰星真的不服气,“好,那我问你,难道你对我的感觉还和当年一样,丝毫不差。”
“对,是。”
“你说的不是真心话。”
“你根本不懂女人的心。”
“我举个例子,曾经,我睡觉的时候你不睡,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我,现在还会有那样的情形吗?不可能嘛,人也受不了……”
“我过去爱你,现在仍然爱你。”叶航的回答是那么真切,沙辰星下意识接口道:“那我也是啊。”
“沙辰星,在别的事情上说假话容易,爱、爱神,可不是那么好骗的。”
一丝讥嘲的笑纹浮上男人的嘴角。
“你写过赞美爱神的诗,所有的诗我都留着呢,想看看吗?”
“不不,不要……”他赶紧制止。
“不愿意看还是不敢看?”
沙辰星的心在苦笑。
“你冷笑什么?我告诉你沙辰星,也许你没有意识到,这个世界害怕爱情,在吓破了胆、不敢爱也不能爱的人面前,爱情是可怕的。它是整个世界都阴谋反对的一种力量。”
沙辰星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锁得严严的。
“你在想什么?”
“我在听你说。”
“我问你怎么想?”
他必须说话,不说不行,“……也许你的话有道理,可我觉得咱们还是别把话说得这么大,你我都是普通人,既不是哲学家也不是什么勇士。”
“你嘲笑我?”
“叶航,我求求你,咱们能不能不这么累呀!”
太阳已经西斜,他们从床上起来,来到客厅。分手的时候到了。但叶航的感觉很不好,情绪非常低沉,沙辰星觉得自己还不能走。
叶航问他渴不渴,要不要喝水,他说不必了,可叶航还是给他倒了一杯橙汁,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沙辰星说谢谢。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礼貌相待的态度,这是一种文明。这种文明的方式自有它的可怕之处。
“沙子,我想问你,我们两个人之间最珍贵的是什么?”沙辰星不知道是什么,“是交流,不是吗?现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能和我交流,我想知道你的想法,真心的,你觉得这要求过分吗?”
沙辰星没有回答她,端起橙汁喝了一口。叶航默默看着他。沙辰星慢慢喝,叶航坚持看着。
“对不起,喝水有什么好看的吗?”
叶航凝神望着他,嘴唇嚅动,发出喃喃低语,“我要你,要你的全部,我要把你嚼碎咽到肚子里,连一点儿渣滓都不剩。”
“你说什么?”沙辰星很诧异。
“忘了?忘得真干净。是你说过的话,你说要把我嚼碎,一点儿渣滓都不剩……”
沙辰星无话可说,忽然他放下杯子,“好,我告诉你我的想法,其实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什么?”
“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为什么不能有一种我们两个人都能接受的方式……”
“什么方式?你想让我变成吴晓华吗,容忍你和……”
沙辰星赶紧作揖,作求饶状,“好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
一个令人厌恶的男人!厌恶感充满叶航的胸口,“沙辰星,你看得见自己的嘴脸吗?知道你变成什么样了?庸俗,虚伪……”沙辰星皱起眉头,“是,责备一个不愿意被责备的人只能招来反感,但是我真的为你惋惜!你身上的光彩哪儿去了,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个躯壳,除了最最低级的快感你还有什么需要?”
“你要是这么鄙视我,觉得我这人这么糟糕,那咱们还纠缠什么,何必在一起!”沙辰星的脸阴郁到极点。叶航有点儿语塞,但满腔的悲愤随即涌上来,“我把一生最好的岁月都给了你,你不能就这样甩了我!也许我错了,当初就该逼着你和我结婚……现在也不晚,沙辰星,我要和你结婚,我要做你的妻子,你听见没有?你答应不答应!”
沙辰星一咬牙,“不可能。”
“你真卑鄙。”
“对不起,有一句话我不能不说,我的精神世界不光是你。”
叶航一怔,立刻她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当然,你有事业、有成就,接着说,我洗耳恭听。”
这时候沙辰星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在这个女人面前这么说是不明智的,很愚蠢,“是,我当然要感激你,你帮了我很多忙……”
“我不需要感激,我愿意成为你的一部分。”
“这恐怕不现实吧,”他本能反驳,“谁也不可能成为谁的一部分。”
“身体当然不能,心灵呢?”女人的语调忽然低下来,近乎哀求,“醒醒吧,沙子,你在堕落,再这么下去你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男人的心在冷笑:我知道你喜欢这么干,给我指点迷津。可这只能证明你并不了解我,或者说根本不愿意了解。“老实说,和你恋爱的时候,那时候,我倒有点儿不知道我是谁了,一天到晚昏头昏脑……”
女人望着男人,目光迷惑,是啊,那时候,她想,那时候我的生活就是等你,一天天地等,一夜夜地等,只要你一走,我立刻就盼着你回来……她想起了一次,那是他四十岁生日,她准备了多少天啊,做了那么多他爱吃的,可结果他来不了,因为他要和家人一起过生日。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她和他老婆之间保持着绝妙的平衡,她就恨他这点。
“我恨你。”她憋不住说出来,“你知道这些年我怎么过的,我经常想你和吴晓华在干什么,怎么躺在一起,想啊想啊,我都弄不懂我怎么没疯。沙辰星,现在你又让我重来一遍。”
“什么重来?”沙辰星没懂。
“现在你又和杜度……”
沙辰星感到一阵窒息,脖子被人勒住,“还有完没完!”他呼喊,“真让人受不了!爱爱爱,人,不可能把精力全部浪费在爱情上!”
“浪费?你说浪费?”
“你们女人只知道爱,有爱就行了。我们不行,男人的压力你体会不到,永远体会不到。女人可以靠男人,我们靠谁!”
“一个堕落的人,还要找各种理由美化自己的堕落,这是最深的堕落。”
沙辰星的心忽然镇定下来,脸上甚至浮起一丝微笑,“你呀,你好好听着,你不可能改变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你是女人,而世界是世界,女人和世界不是一回事。地球有多重你知道吗?你不会知道,地球的重量是放在男人身上的。女人可以选择容易的路走,可没有一条容易的路留给男人。我们的道路比你们艰难一百倍。你们可以一心珍爱一个男人,可以动不动就不高兴,就嫉妒,莫名其妙地生出种种不祥之兆,悲悲切切,闹死闹活……你知道这是什么?是奢侈。男人可以这么奢侈吗?等着谁来哄我们,给我们擦眼泪?太可笑了。要男人只属于一个女人,怎么可能!社会需要我们,有多少事情等着我们去决定,多少决定等着去实施,去把梦想变成现实,男人要面对的是整个世界……”
“你说的世界是什么,不就是声名,财富,还有权力!”
“对,算你说对了。”他不假思索,“老在温柔乡里我们怎么活?刀怎么能磨得锋利?钝刀子怎么割肉,怎么杀人,怎么战斗!世界不能失去控制,而你们,脆弱,敏感,你们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能控制什么!”他愈加畅快,“男人没有必要向女人解释任何事,说也是白说。男人、女人,出生之前就打上了烙印,无法改变。你们最爱干的事就是在脑子里虚构生活,尽情展开美好的想象,而我们面前只有实实在在的东西,冰冷的,滚烫的,坚硬的,烂泥一般的……”
“难道我对你的爱是虚构出来的?”叶航难以接受这想法。
“你爱我不假,可是你想过吗,你希望人生美好,希望自己有价值,这些希望靠什么来实现?”他用指头戳戳自己的胸口,“我,靠我。你是通过我来爱你自己,你说我说得对不对,有没有点儿道理?”
女人没有声音。
男人缓了口气,“这么说吧,你们需要安全感,我们是制造安全感的,这就像两个人,两个拉着车的人并肩出发。你的车是空的,只放了一两样东西,而我的车呢,堆满货物。你要求我和你跑得一样快,和你同步,成,不是不成,在一段距离里我可以做到,但我耗费的力气比你大不知道多少倍。要一直这样跑下去我就得累死,非累死不可。我不想累死,不想这样死。我错了吗?”
女人依然没有声音。
“直截了当地说,我们不是什么时候都需要女人,我们更需要休息,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一个人,或者和朋友,或者一本书,一瓶酒……”
这时女人的嘴角上出现了一抹会意的微笑,声音像流水般轻柔,“或者,一个女人。”男人感到了女人的默契,“好,我同意,包括女人。”
男人和女人互相注视。忽然,女人冲上前抱住男人,亲他。
沙辰星吃了一惊,“干吗,怎么了?”
“沙子,你还是我的沙子,还是那么棒!”
“别,千万别,”他下意识退缩,“我可没那么棒……”
“我太高兴了,这么谈话多好啊,你不觉得吗?”
“我觉得……觉得你刚才说得对,我就是一个俗人,庸俗之人。”
这时女人攥住男人的手,“我能问你一句话吗?”她真心探究地看着男人,“每个人都需要爱,你是不是也需要?”
沙辰星一下甩开她的手,“叶航,我的话你根本没听进去。爱情没有把事情变好,反而把你弄得一团糟,让你心碎。雪花很完美,星星很完美,我们却不完美。你必须承认,我们是有缺陷的……”
叶航反驳,“你!是你有缺陷。”
“我问你什么叫缺陷?”
“缺陷就是、不正常。”
“你正常吗?”
“当然,我非常正常。”
“你可以这么说,但这不是事实。”
“什么是事实?”
沙辰星伸手端起橙汁,一口气喝光。
“还要吗?”叶航问。
“不,谢谢。刚才你说恨我,是吗?”叶航不吭声,“好,如果你恨我,也许你真的恨我,我告诉你,你恨的不是我,而是这个世界,”他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我还可以告诉你、你的问题在哪儿,大家在来来往往地走路,各走各的路,可你却觉得往相反方向的人都是在逃跑。为什么要对生活采取这种绝对的偏激的态度呢?这样有什么好处,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叶航没有声音,在沉思。
“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她沉思着,“其实我知道,我知道什么是事实,事实是我应该知足,因为另外的女人随时可以补上我的位置,能保留自己的位置就该知足。”她看着他,“这就是你的意思吧,是不是?你还要和杜度继续来往,你还要你那个家,而我、我只能忍受。”
“错,你完完全全错了!我不想、什么也不想要,我只想要……属于一个人的自由。”
“哈,”叶航轻快一笑,“终于说真话了。”
“我从来愿意说真话,可我怕你们接受不了。”
“我们?谁是我们,我和吴晓华吗?”没有任何回应。“现在你觉得我和吴晓华是一样的了……”
“你怎么会和她一样!你有头脑,有智慧,你能力很强,你的魅力比任何女人都不差……”
“可我无法满足你了!我不再年轻,身体对你没有了诱惑力,床上功夫缺乏技巧,刺激不了你,你不想和我睡啦!”这些话几乎是喊出来的。沙辰星眉头紧蹙,“说得这么恶心,你觉得痛快是吗?”
“真抱歉,它就是这么恶心。”
此刻,这个让人恶心的世界活生生存在着,除了正视它,别无他法。“我不想再说别的,还是说具体的吧。”
“对,我也这么想。”
“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有一条,不要再和她见面。只要你和杜度断绝关系,我绝不再提这件事,一切和从前一样,我会一样地对你……”
沙辰星沉默。
“沙辰星,你能不能回答我?”
沙辰星用力吸了口气,“好,我答应。”
“……我要听真话,沙辰星,你说的是假话,不要再骗我好吗?”
天哪,她根本就没有权利要求他。“对不起,你没有权利要求我。”
作为回答,女人挥手打了男人一个耳光。男人笑了,发出干巴巴的笑声,“好极了,看来还是毛主席说得对,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你给了多少就得要回多少,一旦得不到,你就打人。”
女人咬牙切齿,“还有杀人的呢。”
“怎么,你想杀我吗?”
女人阴森森注视男人,“告诉你沙辰星,你刚才喝的那杯水有毒。”
男人没懂,他怎么会懂呢。
“我放了药,毒药。”
男人依然发怔,觉得女人在开玩笑。但他的脸色有些变了。
“看,你的脸色已经变了……”
“开什么玩笑!”
“当然,在你看来一切都是玩笑。”
男人有点发慌,茫然地四下看了看。“你找什么?”
他想找电话,“我的手机呢?”
“干吗,你要找谁?叫急救车吗?”
男人呆望着女人。女人转身拿起电话,拨号,“急救中心吗?有人中毒了,很危险,快来,越快越好。”她挂断电话。
男人目瞪口呆了,难道是真的?“地址,你没有告诉他们地址!”
女人盯着男人,喉咙里发出瘆人的笑声。接下来的场景发生了一些混乱,男人要打电话,女人拦着他,男人要走,女人同样不让,俩人扭到一起,男人比女人有劲,最终把女人推开,女人踉跄两步,跌倒在地上……
男人很绝望,女人比他绝望一百倍,歇斯底里地哭喊,“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药!没有要毒死你!没有!”
男人竭力支撑住身子,站立不动,但完全失去了判断、主意、感觉、知觉……
女人的身体渐渐蜷缩成一团,低声啜泣,“我爱你,我是爱你的……”
草地很柔软,微微湿润,散发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在那巨大的气息之中隐藏着很多很多具体的气味,更有意义的气味,“球球”的气味,“阿贵”的气味,“巧克力”的气味,“拉拉”的气味,“年糕”的气味……它们都是Lucky熟悉的伙伴。但此刻它顾不上嗅它们了,因为主人正在和它玩耍,对Lucky来说,只有主人才是它的幸福所在。
反过来,它的主人也一样,只要和她的狗在一起,她就是最快乐的人。快乐的杜度逗着Lucky在草地上疯跑,撒欢儿,跑得气喘吁吁,心怦怦直跳。
“小心肝儿,小狗屁乖乖,妈妈的小毛毛小肉蛋儿……”她弯下身,喘着粗气,亲昵地呼唤,而Lucky的尾巴摇得像一朵花儿。她忍不住把它抱起来,亲它,一边和它说明天爸爸要来,“沙沙,沙沙爸爸!”她提醒它,向它灌输着,“我知道你不喜欢他身上的味,那你也得有礼貌,不许乱叫……”
在穿过草坪的小径上,吴晓华走来,她看见一个女孩儿抱着一条狗在说话,决定向她打听一下。
“请问,光华里,103号楼在哪儿?”杜度扭身看着小径上的妇女,“我就住那儿,跟我走吧。”说着她把Lucky放到地上,“走,咱们回家啦!”
狗忽然冲向吴晓华并玩儿命大叫,吴晓华吓得跳开,差点儿绊倒。杜度一边制止Lucky,一边跑上前扶住这位受惊的妇女,连连道歉。可Lucky却叫个不停,怎么呵斥都没用,好像它受了什么刺激,好像这个人跟它有什么致命关系。杜度忍不住笑了,“你认识人家吗?小傻瓜……”
一瞬间Lucky住了声,扬着脑袋,鼻翼朝向吴晓华的方向,簌簌抖动,拼命闻着什么。杜度哏儿哏儿笑出声,“看,看哪,它好像认识你!”
“我找505门,一个叫杜度的女孩儿,你认识吗?”
“什么?”杜度惊叫道,“就是我!我就是!你是谁呀?”
吴晓华愣住,一时说不出话。两个女人四目相对。眼波飞速传达着亿万条信息,无声而又准确,杜度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了。她大大方方地问:“你是吴晓华,对吗?”
吴晓华不回答,打量着她,“你今年多大了?”
杜度也不回答她。
“还保密吗?”
“问这干吗?”
“你知不知道我儿子多大?”
“不知道,”一顿,“也不想知道。”
“我告诉你,沙辰星老得能当你爸爸!”
战斗就这样打响。这样的类似的战斗时有发生,实在算不上新鲜,但还是各有特色。吴晓华说沙辰星老得可以当她的爸爸,杜度的回答是,“我爸一点儿不老,他是教体育的,身体比小伙子还棒。”
吴晓华吃了一惊,“你说什么,你爸爸是老师?一个老师就教出这样的女儿!”
“我不需要人教,我不是人教出来的。”
“那你怎么长这么大的?”
“你是作社会调查吗?”
“少跟我耍无赖!”
“吴女士,我这个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就是不会耍无赖。因为我不是无赖。”
“那你就是婊子!贱婊子!”
杜度轻蔑地一笑,拔腿就走。吴晓华一把揪住她。狗冲上来保卫主人,凶猛大叫,跃跃欲试地往上扑。吴晓华放开杜度,她要踢死这条狗。
这条狗从没有见过这么凶狠的人,那狂怒的样子,它吓住了,下意识逃开,狂吠着。愤怒的人和狂吠的狗打架,其实谁也占不到谁的便宜。杜度看着他们,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笑,还有脸笑!”吴晓华放弃了追逐,重新回到战场。杜度止住笑,让自己严肃起来,“好,你说吧,找我什么事?”
吴晓华喘着粗气,死死盯着她,“你岁数不大,脸皮也太厚了点儿吧。”
“你就是想来骂我、羞辱我一通是不是?”
“我是想来看看,看看一个好好的年轻姑娘怎么干出这种不要脸的事。”
“你再骂,我真走了。”
吴晓华咬牙克制自己,让自己实事求是,“那你说,你想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杜度迷惑地问。
吴晓华明确了自己的问题,她打算和沙辰星怎么样。杜度说老沙他不是有你吗,还有儿子。
下一个问题被提出来,那她干吗和沙辰星好,图的什么?
杜度说不知道,你说图什么?
“别废话啊!”
“我说图好玩儿你信吗?”
吴晓华确实不懂好玩儿是什么意思,杜度给她作了解释,老沙特好玩,爱闹,闹起来跟疯子似的。他和Lucky满床打滚,还和Lucky决斗,你咬我我咬你,不信你问Lucky。女孩儿说话的样子显露出天真,毫无矫揉造作之感,也不像是逗她或和她挑衅。她在说她的丈夫多么好玩儿,可能吗,她的丈夫?
吴晓华的脑子忽然空白了,女孩儿继续在和她说话,她没听清,她说什么人可怜,谁可怜?
“老沙呀。”女孩儿答道。
“他怎么可怜?”
女孩儿欲言又止。
“你要说什么?”
女孩儿决定不说。
“你骗不了我,你不说我和你没完。”
“说什么呀,什么也没有!真的没有!”
“好,那我告诉你,他有。”
杜度有点儿惊讶,“有?有什么?”
“你没有听说过叶航这个名字吧。”吴晓华终于对女孩儿使出了杀手锏。只听女孩儿一声惊呼:“啊,你知道啊!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这是吴晓华没有想到的,她也知道。
“谁告诉你的?”
“老沙呀。”
“他怎么和你说的,叶航是他的情人他说了吗?”
“当然。”
“你知道他和叶航好?”
“知道。”
“你能接受?”
“有什么不能接受。”
“你这丫头是不是有病啊!”吴晓华明白了,刚才她不说是在替他保密,她居然要替他保密!
面对沙辰星老婆的不解、惊诧、气愤,杜度只觉得好笑,这种事不都是这样嘛,老沙已经够麻烦的啦。
他怎么麻烦?他有什么麻烦?谁麻烦?吴晓华非要一探究竟不可。杜度觉得已经没密可保了,就说,“你想啊,人家一辈子不结婚,跟着他,那么死心塌地,他可好……”忽然觉得不对头,“哟,对不起对不起,我说错了……”
“谁不是一辈子,我的一辈子哪!”吴晓华愤恨不已。
杜度觉得也是,不过她毕竟是沙辰星的妻子呀。
“妻子管个屁!他根本就不爱我!”
唔,这么说也许她更可怜,叶航起码得到了沙辰星的爱。
吴晓华的情绪变得激愤,骂骂咧咧,骂叶航是贱货,烂玩意儿,破坏别人的婚姻,她要告她,告她第三者。
杜度忍不住了,“那老沙呢,干吗不告他?”
吴晓华被问住。她心里知道她不会告,谁也不会告,告不是她的解决方式,告也不会给她带来胜利。她需要的是摸清情况。
“他们俩现在还好吗?”她问。
杜度答非所问:“男人天生就是喜新厌旧的动物,也许他们的天性就不适合婚姻,一夫一妻制束缚不了他们,他们才不甘心呢。”
“你想怎么样,回到旧社会,一个人娶一百个老婆!”
“我?”杜度扑哧笑了,“我一个老婆也娶不了。”
“那你胡说八道什么!”
“你不觉得我说的是事实吗?你想想,想想你自己。”
“我怎么了?”
“我觉得你们这些人活得巨恐怖,除非特别迟钝特别傻,不然就老得提心吊胆。我可不愿意那样活着,我要活得快乐……”
“对,看谁好就和谁上床。”
“怎么了,不行吗?”杜度挑衅地昂起下巴。
“没什么新鲜的,那不就是妓女嘛。”吴晓华无限鄙夷。杜度针锋相对,“妓女是为了钱。再说了,要是没有男人需要她们,她们早饿死了。”
“那你就当妓女去吧。”
“你混蛋。”
“你混蛋!”
“我走了,再见。”她转身走开,Lucky尾随着她,边走边回头叫……
吴晓华看着女孩儿渐渐走远,心里不知道该想什么,手脚也不知道该怎样行动,她没有办法,从来没有,但她知道生存之道,她的生存之道。
她追了过去,尾随着女孩儿。Lucky本来已经不叫了,这下又叫起来。杜度回头看,看见吴晓华追上来,向她走近。她干脆站住等着她,她可不怕什么,看她还有什么话说。
吴晓华向女孩儿走近,还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但肯定有话,而且是很重要的话。她走到了女孩儿面前。
“你还有什么说的?”
吴晓华默默无声。杜度忽然觉得她有点儿可怜。
“你说吧,我听着。”她说。
“我比你大,大得多,应该算是个长辈,我想提醒你一句,你是女人,女人不能只管眼前,得为以后想想,你就不怕老了吗?”
“阿姨,我才23岁!”杜度觉得有必要提醒她。
“你以为你能永远23岁。”
“当然不能!人不能永远年轻,所以我更要享受青春。”
“你的意思是你还要和沙辰星?”
杜度不吭声。
“你想想,像你这么胡来,以后谁敢要你,谁愿意要你!”
“爱要不要,我有狗。”
“什么?有什么?”吴晓华没听懂。杜度笑着告诉她,“狗!我说的是狗。”
“狗怎么了?”
“我喜欢狗,狗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最爱。狗对人最真心,最忠诚,无论你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它会永远爱你,直到它死……”
吴晓华怔怔地看着女孩儿。
“其实我有个心愿……”
心愿?
“我的心愿就是开一家宠物店。”
宠物店?
“你不养狗,所以你不知道,和狗在一起只有快乐,没有一点儿烦恼、痛苦,更没有欺骗,我看的人越多就越喜欢狗……”
“你想开宠物店?”
“对呀,可惜……”
“我可以帮你开宠物店!”
杜度愣住,“你说什么?”
“我在动物防疫站工作,开宠物店的事归我管。”
杜度难以置信。
“我说的是真的。”
杜度望着吴晓华,忽然一声欢呼,张开双臂冲向她,吴晓华吓得退缩。杜度却毫无顾忌地搂住她,“吴阿姨,你真好,你太可爱啦!”
这是怎么回事,她们俩居然拥抱了。
吴晓华使劲从拥抱中挣脱,可杜度死死攥住她的手,甚至撒起娇来,“您答应我了,阿姨,求求你了……”
吴晓华用力抽出手,“可以,我可以帮你,但是有条件……”
“您说,说吧!”吴晓华思忖不语。杜度已经心知肚明,“我知道,您放心吧,我再不和老沙来往了,我保证。”
吴晓华依然在思忖。
“阿姨?”
“不,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我要你答应我,”吴晓华压低声音,好像说出一个可怕的秘密,“你必须让沙辰星和叶航断绝关系。”
杜度呆住,她没想到……
“你能答应我吗?”
杜度依然傻傻的。
“你怎么了?”
“我。我不知道能不能……”
“有什么不能!”吴晓华的感觉畅快起来。
“那怎么办呢?”
“肯定有办法。”
“什么办法?”
“那就是你的事了。”吴晓华居高临下地说。杜度还是很不安,满心疑虑,“那、那我总得和沙辰星见面,得和他说话呀。”
“当然。”
“您愿意吗,不生气?”
“你要不要开宠物店?”吴晓华一闭眼。杜度的心豁然开朗,她明白了,这是个交易,生活永远是老师,聪明人就是在生活中不断地学习,保护自己,实现自己,完善自己。她甜蜜地笑着,用孩子的方式伸出右手,跷起小拇指。
吴晓华疑惑,她要干什么?
“拉钩!”小女孩儿说。
吴晓华怔了怔,不由得咧嘴笑了,“成,拉钩。”
七、八、九……十九……
叶航坐在梳妆台前,在往脸上敷一层绿色的海藻面膜。30分钟后,她小心地把面膜揭开,凑近镜子细看,有改观吗?
有,当然有,很明显的改观。皱纹不见了,皮肤湿润,白皙,光亮,但是……她没法控制自己不想到但是,她痛恨但是,可她的生活再也离不开但是了,但是有什么用呢!她想,为什么不敢做老实人,别再骗自己了,你现在很惨,惨得不能再惨了!惨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无能为力,什么办法也没有,不管做什么,怎么做都没用,他就是不爱你了。
叶航忽然从凳子上站起来,一阵晕眩,赶紧用手撑住梳妆台。她已经三天两夜没睡觉了,怎么会不晕。
她吃了四片舒乐安定,睡到半夜。醒来后再也睡不着了,看看床头柜上的小钟,两点四十。
那夜,三点钟,叶航给沙辰星打了一个电话,四点的时候她又打了一次,五点又打,一共打了三次。那之后,她经常半夜给沙辰星打电话,渐渐成了一种习惯,成为一种游戏:折磨他,折磨他们。
杜度的宠物店一直没有开成,沙辰星的态度十分坚决,反对的理由有三。一,杜度是个有才华的女孩儿,想象力非常丰富,浪费了太可惜。二,如果她真的想围绕着狗生活,时间可以推迟,等中年以后。三,无论如何不能通过吴晓华办这件事,不会有好结果。其实只有第三条是真实的理由,其他两条是陪衬。
杜度问起他和叶航的情况,他苦笑,结局日益逼近,收场的日子应该不远了。谁知道会怎样收场?最近一次她和他说:我不在乎下地狱,也不在乎你下地狱。如果她要吃过量的安眠药,他总不能时刻守在她身边吧。
杜度若无其事,安慰他,“没事儿,会好的,一切都会过去……”她的理由是女人需要男人,男人需要女人,叶航会找到一个新的目标。
“她都快四十了,上哪去找。”
“哪都有,有的是。”
“你说的是你自己吧。”沙辰星的语气带点儿挖苦,有点儿酸酸的。杜度毫不在意,“要不要我和她谈谈?”
“饶了我吧。”沙辰星笑道。
“你应该告诉她,想让男人把她看得和生命一样重要,那是痴心妄想。除非永远不让男人得到,男人的欲望一旦得到发泄,很快就会消失。”杜度说完调皮地一吐舌头。她的话和她的样子那么不协调,真是个小人精。
其实杜度的内心里是有点儿为叶航惋惜的。她弄不懂,多聪明的女人一恋爱为什么就都成了偏执狂。在她看来爱情是一种逃避寂寞的方法。她绝不会把爱情当信仰,因为那样的女人很少有幸福的。
沙辰星承认爱情是一件值得拥有的东西。但这句话被叶航否定了,“你错了,爱情就是爱情,不在于它有什么用。”她继续发挥,“爱情是人所能体会到的最美好的经验,爱情是一块古老的石头,爱情也是女人的血和肉。说到底,这个世界是靠女人支撑的。你能想象一个没有爱情的世界吗?那人类将自相残杀,地球将变成荒漠。”
沙辰星忍不住把杜度的观点说出来,他们早已不避讳杜度的存在。
“她觉得她很优越?”叶航淡淡一笑,“你告诉她,她从男人身上得到的只是渣滓,是阴沟里定时排放的脏水。”
又一个晚上,又一次谈话。这样的谈话进行过多次,一次比一次糟糕。这一次吴晓华不得不从丈夫手里“哗啦”夺走报纸。
“干吗你?”
“你说干吗,我等着你呢。”
“等什么?”
“等你说那句话。”
沙辰星斜眼瞟着她,“你要过什么瘾哪!”
“你说你和她断绝关系,你是不是这么说的?”沙辰星不出声,“不认账,反悔啦?”
“说过的话没必要重复。”
“你是不是这么说了,是,还是不是,就一个字,你都不能说吗?”
沙辰星又不出声。
“你说不说?”
“吴晓华,我已经答应你了,你还要怎么样?”
“你就不能再说一遍吗?”
“不能。”
“为什么?”
“因为说过了。”
吴晓华攥着报纸坐在那儿,脑子使劲儿在想下一步该怎么办,怎么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动脑筋,思想得比一辈子都多,她想弄清问题出在哪儿,是不是她什么地方做错了。她非常想弄明白为什么。可是很难,她觉出自己能力不够,她这个人,从来不要求丈夫对自己怎么好,他的事她也不瞎打听,她活着,凭的是良心,没有别的,难道这样错了吗?
杜度那丫头说男人和女人天生彼此吸引,为什么,是个谜。可吴晓华想,不管男人怎么变,变得多快,阻挡不住女人生育,孩子总要出世,男人总要变成父亲……想到这儿她的心又一次感到放松,微微解恨。
“哼,你以为童童不知道,看不出来……”
“我告诉你,你别以为我怕你,童童是我的儿子,是由DNA决定的。”
“那你为什么不能说那句话!”
猛然间,沙辰星爆发了,“说个屁!别他妈扯淡啦!不就是离婚吗,离就离,不过就不过,爱死不死!”
于是,这一次,他们谈崩了。
再一次,吴晓华改变了策略,她主动提出离婚。“我同意了,同意离婚,童童归我,房子归我。”
沙辰星不吭声。
“你什么意见,表个态吧。”
沙辰星憋了一会儿,“我的态度一如既往。”
“什么叫一如既往。”
“你心里很明白。”
“你就说,离还是不离,别的我都不管。”
沙辰星久久沉思,终于开口:“不离。满意了吧。”
也许那小丫头说得对,吴晓华想,人,哪能天天悬着心,那怎么活呀!
有一段时间没有接到叶航的骚扰电话了,吴晓华拿起话筒,听到叶航的声音。
“对不起,沙辰星在吗?”
她愣了,迟疑了,无所适从。线路的两端,两个女人。“咔”的一声,然后就是连续的忙音。
没有败仗,也没有胜利者。
杜度离开了原来的公司,因为她想从过去的生活中消失。这念头来得很突然,起因是她的手机丢了。这是她第N次丢手机,这个手机是老沙的礼物,十分高级。她在里面储存了五百多个电话号码,所有信息随着手机一起消失。一整天她都气得要命,直到在同事的桌子上看到一本小书,小小的画本图书,她随手翻了翻,立刻被吸引,其中的一页画了一个小人,一甩手,把一座房子扔向空中,文字是:如果你的钥匙丢了,那就把房子扔了吧。杜度的脸上浮起笑容,继而开心地笑出声,心豁然开朗。
她当然不能把房子扔了,但是她换了家门的锁。几天后她找了新工作,辞了职。如她所估计,老沙没有上门,也许他来过,用钥匙打不开门,就走了,把钥匙扔进垃圾箱,管他。
她从来就是这样一个姑娘,自由自在,她还年轻,还有她心爱的狗。
一股男人的气息吹拂着她的头发,那张年轻的脸和她离得那么近,近得不可思议。这个美发师是新来的,山东人,本来她并不信任山东的美发师,但是……奇怪,她居然被他说动了。
长发飘飘,落到地面上。镜子里的她变了样子。叶航望着自己,确实,小伙子说得不错,比原来年轻了许多,真的不像40岁的人,甚至还很漂亮呢。
四月的风是撩拨人心的,从敞开的窗口吹进屋里。叶航坐在靠窗的长沙发上,发丝轻轻拂动。她的对面坐着沙辰星。一年的时光在他脸上无情地留下痕迹,他已经到了人生的这个阶段,过一年是一年。
现在这两个人的关系很难界定,敌人?朋友?陌路?拥有共同记忆的人?长时间的静默显得意味深长,这是难免的,必然的。
沙辰星加重地叹息了一声,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
叶航没说话。
“昨天,我梦见你了。”声音是柔软的。
叶航继续沉默,头不由得微微低垂。沙辰星忽然从沙发里站起身。
“你要干吗?”叶航警觉地问。沙辰星一下很尴尬,“我……我想走走,可以吗?”
叶航未置可否。沙辰星走向窗子,在窗前站住,向外面望着。
“如果你想散步,这地方可能小了点儿。”
沙辰星立刻回过身,满眼期待,“那你愿意出去吗,出去走走?”
叶航未作回应。
“我请你吃饭,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你怎么不问我有没有兴趣听?”
“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我这个人的,不然你不会答应让我来。”
“我说我有事,是你自己闯来的。”
“可你告诉我你在家。”
“你想要什么,我能为你做什么?”叶航语气淡定。
“我就是想看看你。看看。”
就是这个男人吗,给我洗澡,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婴儿,无比娇嫩,无比珍贵;用刀子扎破自己的手指,在衬衣胸前写下我的名字……就在她微感恍惚的时刻,沙辰星已经走过来拉起她的手,叶航想挣脱,但被紧紧攥住。两个人的距离近得必须采取行动。
“你可以攥着我,可是我你之间隔着一块发臭的地方,一个粪坑。”叶航在说话,连她自己也有点儿吃惊,她的感觉是这样冷冰冰的,拒人千里之外。沙辰星的手倏地松开,下意识后退两步。接着他坐回沙发上,一副被打垮的样子,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委屈的情绪。
叶航却并不同情他,她的心已经真正硬起来了。为了解恨,她微微一笑,“吴晓华告诉我,你受不了我,我是你的大包袱,压得你喘不过气。”
“你信她的鬼话。”
“她说我越奉献你越受不了,我在你眼里越什么也不是。没想到她能说出这么深刻的话。”叶航让身体向后一靠,坐得更舒服些。
“你要我怎么办呢?”沙辰星沮丧而苦恼地说。
“我什么也不要。对,我要你走。”
一切已无法挽回,一去不返。这女人真的离他而去了。心一阵剧痛,痛如刀割,沙辰星以为自己支撑不住,要倒下。然而万幸的是这是一颗优质的心,没有真的被损毁,一切只是幻觉而已。
这天是五月八号,叶航穿了一身淡米色的套装来上班,在今天的研讨会上她有一个发言。
参加会议的人真不少,会议室几乎坐不下,又加了几把椅子。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晃,竟然是刘天。他没有看见她,而她赶紧扭过头去。
整个开会期间,叶航都感觉得到刘天的存在,即便在她发言的时候也是。她决定不躲避他,目光从他的脸上扫过,他比她记忆中的样子健康,是一个健康的男人。
轮到别人发言了,她专心听着,思绪却有些不听话,跑开了。她想,一会儿会议结束他会不会过来和我打招呼?如果他和我说话,我怎么对待?有没有可能他要约我呢?我是否拒绝?如果拒绝,理由是什么?如果答应……当然,那就不需要理由了。
万方,女,生于北京,曾到东北插队,后加入沈阳军区前进歌舞团任创作员,1979年转业回北京。八十年代开始小说创作,著有小说《杀人》、《幸福派》、《没有子弹》等。中篇小说《和天使一起飞翔》获上海市第四届长、中篇小说优秀作品大奖二等奖,中篇小说《空镜子》获十月杂志大奖,主要影视作品有电影《日出》、《空镜子》等,曾获1986年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编剧奖,《黑眼睛》获1998年中国优秀电影华表奖,电视剧《牛玉琴的树》获33届亚太广播联盟特别奖及中国优秀电视剧“飞天奖”。现为中央歌剧芭蕾舞剧院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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