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庄晓然不回家不行,她父亲去世了。
父亲的后事,得庄晓然来张罗。芙蓉里的左邻右舍,谁不知道庄家老三才是他们家的主心骨。这两天,女主人黄雅琴心慌意乱地站在门口,张望着巷口,等着小三子庄晓然回家拿主意呢。
庄晓然在街巷口刚下出租车,街坊邻居们停下手中的活计,脖子伸得比大雁还长,望着庄家的这个核心人物,他们在心里猜想着,庄晓然会给她父亲办个怎样排场的葬礼,能搞出什么新花样来。庄晓然在芙蓉里人的心目中,绝对不同于一般,她大学毕业后嫁了个省城的丈夫,成了真正的省城人,每次回芙蓉里,像个官太太似的旁若无人,看上去与大家、与芙蓉里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这次,庄晓然叫大家很失望,没有锃亮的小轿车送她回芙蓉里,她是坐了四小时火车又坐出租车回的芙蓉里。关键,还是没看到庄晓然的那个省城丈夫随她一起回来。这怎么行?老丈人去世,女婿怎么能不回来奔丧呢?这不符合芙蓉里的规矩,乱套了。更重要的是,庄家老三居然没穿白孝服,除她那张脸有点白外,身上再找不到一点白色来。她穿着一身黑西装,还戴着墨镜,墨镜很大,几乎遮住她半张脸,这就使得没人能看清她脸上的表情。但芙蓉里的人猜测,一定是庄家老三过于伤心,不想让大家看到她哭过的肿胀的眼睛吧,这还能叫芙蓉里的人理解。但庄家老三的打扮太特殊,这种黑色的孝子装扮,只有港台电视剧中才有,芙蓉里的街坊受传统观念影响太深,对此种孝子装束还不能接受,甚至扎伤了街坊们的眼球,他们撇着嘴望着这个与众不同的孝子,从街道巷口到她家大门口,没遮盖住的半张脸还紧绷着。更要命的是,庄晓然没像别的孝子,一进街巷口就扯开喉咙大声痛哭,告诉家人孝子来了。庄晓然的沉着和冷静叫街坊们摇头不止,都什么时候了,庄家老三还要与众不同,要是修自行车的老庄头还能看到,不知作何感想?
不哭就不哭吧,庄家老三受过重点大学教育,如今又在省城科研单位工作,她的做派自然是省城人的做派,哪能和小地方的人一样呢。庄家的老五庄晓虎自然有不同于芙蓉里人的想法。庄晓虎性格温顺,说话细声细气,像个女孩子,他是庄家唯一延续香火的男丁,从小生活在三个姐姐的庇护下,他很本分,从来对三个姐姐言听计从,尤其是对这个上过重点大学的二姐,更是敬畏有加,从不敢说个不字。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庄晓虎恭敬地把二姐迎进家门。
庄晓然兄妹五人,只有最小的老五庄晓虎还没正式结婚,但已经和女朋友在外面买房,早搬出去同居了,另外四个都有了各自的安乐窝,他们不太喜欢自己的出生地,没一个随父母住的。父亲病重期间,庄晓然只回来过一次。当初,她打算接病重的父亲去省城治疗,父亲死活不愿意去,那时,她和丈夫陈家豪的感情也出现了危机,她当时的心思全在怎么挽救自己的家庭上,最终她没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
母亲黄雅琴一见庄晓然的面,像看到救星似的,遂放悲声,三儿你可回来了,都等着你呢。说着一抹眼泪,往女儿身后一看,哭声戛然而止,惊诧道:怎么,家豪没跟你一起回来?
问到女婿,见女儿脸色不好看,母亲意识到什么,忙转移话题,三儿,只要你回来就行,这下,妈心里就踏实了,这两天,老觉着有什么东西拽着我,要把我扯离这个家似的,我担心是你爸一个人在那边太寂寞,舍不下我,想我了,要我去和他做伴呢。母亲边说边哭,从床角扯过一件白孝衣,要往女儿的身上披。庄晓然没防备,受了惊吓,一把抓住母亲的手,不让给她披孝布。
还是披上吧。母亲抽着鼻子说,街坊们都看着呢,出出进进会有闲话的。你总算是从芙蓉里出去的。
庄晓然说,偏不做这个样子给他们看,爸爸活了一辈子,什么时候被他们瞧起过?我就是要用我的方式让他们去看去议论。我还要给爸爸办个厚葬,叫他们瞧瞧,庄家早就不是以前的庄家了。
听着这话,黄雅琴心里很宽慰,这个叫她一直引以为豪的小三子,没叫她失望。她止住哭,拧了把鼻涕抹到鞋帮,手正要往衣服后襟上擦时,庄晓然及时地递上纸巾。黄雅琴脸红了一下,换了别人这个时候给她递纸巾,她脸上会挂不住,但这是在省城工作和生活的小三子,黄雅琴不敢有半点脸色或者怨言,小三子的生活习惯与她这个母亲,还有芙蓉里的人是有天壤之别的,不然,小三子怎么会成为芙蓉里标杆一样的人物呢。黄雅琴默默接过纸巾抹了抹手,又去擦眼睛。
庄晓虎跟在庄晓然的后面说,姐,爸爸的遗体还放在医院太平间的冷藏柜里,每天得交二百块钱冷冻费呢。出生在女孩多的家庭里,又被众多的姐姐压制着,庄晓虎的性格里少了些阳刚之气,说话做事优柔寡断,带点女孩的柔弱,就连说话都轻言细语,动不动还显出羞涩来。
庄晓然不满地看了弟弟一眼,不就二百块钱么,急啥?爸爸这辈子不容易,没享过一天福,刚六十出头就走了,太亏。生前咱们没为他好好尽孝道,这回可不能再亏他了,我想给他开个追悼会,搞个遗体告别仪式……
三儿,母亲打断女儿说,你爸只是个修自行车的,不是啥名人,更没当过一天官,咋能开追悼会?追悼个啥呀?难不成追悼他修了这么多年的自行车?
庄晓然说,妈,我就看不惯你这样,总把自己不当回事,修自行车咋了?谁规定修自行车的就不能开追悼会?就不该受人尊崇?我偏要开呢!这事我来联系,你们开始筹备吧,该请的人都得请,可别漏掉谁。哎,他们呢?怎么不见老大呀,他不在情有可原,可大姐呢,还有四妹,她们干啥去了?自己的亲爹去世,疯到哪儿去了?
母亲说,三儿快别这么说,你伤心过了,糊涂了吧,四儿都七个多月的身子,挺个大肚子出行不方便。你大姐去给你爸看寿衣了,她走不快,你爸住院后,我啥心思都没了,就没好好吃过几顿饭,亮亮在我这里连口热汤都喝不上,我可怜孩子,叫你大姐带着照顾他,到哪里她都得带着亮亮,怕她出个啥闪失,没法向你交代。
一提到亮亮,庄晓然不吭声了。亮亮是庄晓然与第一个男朋友生的。他是她大学的同学,家在省城,条件比较优越,他父亲还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员。庄晓然当初就是看上了他的这个家庭。她一个小地方出来的女孩,家里父母没一点地位,从小,她就对人情世故看得很通透,所以,对追求她的男孩,她一眼看过去,首当其冲的是对方的家庭背景。那时的庄晓然端庄典雅,落落大方,一点也没小地方出来的自卑和敏感,加上她的勤奋好学,着实吸引了不少男孩子。当然,她也不是那种唯身世是从的女孩,如果没有一点感情基础,她也不会轻易和那个男朋友同居的。大学毕业,庄晓然通过恋人家里的关系,顺利留在省城,进了一家科研单位工作。她与男友同居了一年,俩人的感情一直很稳固,下一步顺理成章就是结婚生子过日子了,可就在他们开始谈婚论嫁时,出现了一些矛盾。说起来,很大一部分原因在庄晓然,她一直惦记着芙蓉里的父母,想着有朝一日把父母接到省城与自己一起居住,想叫他们离开那个肮脏、狭小的芙蓉里,让父母彻底脱离底层生活,过个高质量的晚年。可是,在芙蓉里住了大半辈子的父母却不愿意离开那个老窝,庄晓然没法说服他们,就想用另外一种方式报答父母:她要给父母重新盖座房子。这个想法父母没有反对,盖座新房子也是他们很久的愿望,但前些年,几个正在成长的孩子,一份低保,再赚几个修自行车的辛苦钱,能把全家的温饱和孩子们上学的费用解决掉,已经相当不易,至于盖新房,一直留在梦里。如今最值得骄傲的小三子要给他们实现这个梦,岂能不愿意?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芙蓉里哪有出嫁的女儿给老子盖新房子的?他们会成为第一个,看谁还敢再轻视庄家!
庄晓然刚工作还没多少积蓄,为实现报答父母的愿望,她把那点工资抠得很紧,一分钱也舍不得花,吃住全靠男朋友。以前,男友没啥意见,知道女友家经济状况有限,而现在,你庄晓然也工作有了收入,凭什么还要买瓶酱油都问他要钱?这还没结婚呢,就把他的钱抓得很紧,以后结婚了怎么办?为这事,男友开诚布公地和庄晓然谈过一次,她在心里却认为这个男人不像个男人,对女人没有责任感,用了他几个钱也斤斤计较,心眼忒小。她心里有了想法,对男友就不如从前,不太理这个小心眼男人,更省了把存钱的真实意图告诉他的打算,俩人过日子,她依然像以前那样不掏一分钱。这种不管不顾、一意孤行的态度,男友自然受不了,以他家的经济状况也不在意这几个钱,问题是庄晓然的做法叫他难以接受,如果她能向他解释一下,他也许会释然,心里不会存那么多的芥蒂,可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伤害了他。他烦躁时曾想,自己不是养妓更不是包二奶,他们是要谈婚论嫁的,如果要他一辈子在这样的状态下生活,任是谁也无法忍受。男友一气之下,提出要与庄晓然分手。那时候,庄晓然已经把自己的积蓄换成了砖头和楼板,堆在芙蓉里父亲家院子里了。并且,她听不进去任何劝阻,坚持要盖座两层楼,她要让自己家在芙蓉里独占鳌头,出尽风头。没有人能理解庄晓然的想法,从小生活在芙蓉里,家境的贫寒使她看够了无数轻薄的目光,没人知道她年少的心里隐藏着一个什么样的梦想。她不喜欢芙蓉里,但她又避不开这个恶俗的地方,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骄傲打败芙蓉里,打败那些曾经鄙视和轻贱他们家的那些人。
庄晓然没想到,这个时候和男友的感情会出现危机。说句实话,庄晓然不想失去这个男友,并不是她爱他深入骨髓,而是她在省城立足未稳,失去他便等于失去了将来的一切。再说,俩人同居一年多,一旦分手,她在别人眼里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弃妇。不行,她不能轻易就叫人给甩掉。庄晓然为挽救住这段感情,也算是极尽一切她能使用的手段,果然让男友回心转意了。但感情有了裂隙,想要一如既往地完美,如同破镜重圆已是不太可能,他们热一阵冷一阵,根本稳定不下来。在他们缓和的这段时日里,已足够使庄晓然制造出意外怀孕,她想用孩子来牵制男友,等到肚子大到无法掩饰时,庄晓然才向男友摊牌。原想男友听到会是又惊又喜呢,没想到人家更生气,叫她立即打掉孩子。庄晓然蒙了,心里七上八下,费尽心思有了孩子,却要打掉,这不是亏了老本?
庄晓然一心只想用孩子来套住男友,压根儿没想过对方要不要这个孩子。听到男友定然要她打胎的话,当下没了主意,拿不定到底是把肚里的孩子留与不留,她哭一阵气一阵,情绪很不稳定。熬了一段日子,见男友没有一点回心转意的意思,她再也熬不下去,绝望了,六神无主的庄晓然跟单位请了长病假,于一天夜里偷偷溜回芙蓉里,躲到父母家里。当时,全家人给搞蒙了,待清醒过来,看着庄晓然的大肚子,都不知从何说起。黄雅琴最先反应过来,叫了声“天哪”差点晕死过去;庄达明瞪眼望着女儿,那隆起的肚子像一束激光刺痛了他的双眼,他嘴里“你你你”叫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大姑娘没结婚肚子就大了,这要叫外人知道,不用屁股笑话庄家才怪呢。再说,小三子今后还怎么嫁人?哪个人家愿意要一个未婚先孕的姑娘?庄达明气得吹胡子却只能干瞪眼,这是他最喜爱的小三子,曾经给他带来无限荣耀的女儿,如今又给他带回无限耻辱,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庄达明又不能怪罪这个叫他荣耀一时的女儿,那隆起的肚子又不能被怪罪下去。只能自己气自己,心上过拖拉机似的扬起漫天灰尘,抖也抖不净。庄达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又不能把内心的苦闷说给谁听。他整天攥着一瓶“二锅头”,脑子一不留神拐到女儿身上,就猛喝一口,对生活没了一点劲头,修车铺也不去了,动不动就磨菜刀,声称要去解决了那个害死小三子的王八羔子。关键时刻,还是黄雅琴理智,事情已经做成这样了,解决谁也不如想法子解决女儿眼下的困境,她连哄带吓,好说歹说,一天晚上带小三子去离家很远的一家医院流产。结果一检查,孩子月份太大,已经没法流产,如果强行引产会有一定的危险。危险这两个字吓住了黄雅琴,庄晓然可是她最心爱的女儿,不管她做下什么,她都不敢让女儿冒险。母女俩又秘密撤回家里。黄雅琴严格规定,不让小三子出门半步,吃喝拉撒全在屋里,由她侍候着,并且告诫全家人,严格封锁消息,不能向外说出一个字,否则,她就用老头子磨好的菜刀结果了谁,包括庄达明本人在内。熬到孩子产下,是个女婴,不久,发现有点不太正常,又秘密地去医院检查,结果是先天性脑瘫,还好,不算太严重,但治好的可能性不大。这可能与庄晓然怀孕时的情绪不稳定有关,她接受不了这个打击,狠心要抛弃孩子。黄雅琴心软,哭死哭活不叫女儿丢弃,好歹是条命,她要留下孩子自己抚养。芙蓉里太小,就一条几百米长的街道,东头谁家炖红烧肉,西头都能闻到香味,张家长李家短,谁个家里的情况大家不是一清二楚?庄家突然出现个孩子,还不知邻居们怎么猜测呢。黄雅琴费尽脑子,多少年了,她是个足不出户的家庭妇女,说捡个弃婴回来显然不现实,何况还是个女婴。黄雅琴给庄家一连生下三个女孩所受的痛苦经历,大家又不是不知道,她怎么会再捡个女婴回来!为打消街坊邻居的疑虑,黄雅琴考虑来考虑去,不能给大儿子增添负担,老大的那个母夜叉老婆也不可能接受,那只能找大女儿了。黄雅琴给排行老二的庄晓丽做工作,把孩子交给老二抱回去,过些日子在外面声张说是晓丽捡的弃婴,她工作太忙顾不过来送给母亲代养。不过,庄晓然每月得给二百块钱生活费,这个钱当然得给老二庄晓丽,要不,平白无故,谁愿多养个孩子?就是庄晓丽愿意,她丈夫还不愿意呢,何况还是个轻微智障儿。
这会儿,庄晓然把头扭开,从母亲手上接过孝衣,也不说话,只轻轻地抚摸着。
母亲看捅到了女儿的疼处,忙转移话题说道:你大哥这人太实诚,你爸爸住院时,他丢下自己家里的活,天天去医院替我看护。要是你姐在医院值班,亮亮还得送到我这里,为叫我能休息好,你大哥又帮我带亮亮。你爸爸临走前那几天,你大哥顾不上自家的果园,苹果该打药了,听说虫都吃到苹果外面来了,你大嫂到医院来骂闹,可怜你大哥一句嘴都不敢还,只是犟着扒住门框不回去,还挨了那个母夜叉一巴掌,嘴角都被母夜叉打出血了,可他硬是没回去。我不敢帮你哥骂那个母夜叉,只能流泪劝你哥回去,反正你爸也没多少日子了,我熬得过去。可你哥就是不走,他说你爸虽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但把他从小养大,给过他那么多恩情,他不能不管……我听说,你大哥家的果园因为打药太晚,很多苹果都叫虫蛀了,不好卖了,今年的损失大呀……
母亲从庄晓然手中抓过孝衣,抚着皱褶,眼泪汹涌而出,她哽咽着又哭诉道:苦命的人啊,老天咋这么不公,既然叫我儿晓天来到人世,为什么要叫他受这么多罪啊?三儿,你大哥这个可怜人儿,他有良心啊,为你爸还披麻戴孝呢,他本来可以不穿,为这事,不知挨了你大嫂多少打骂呢。我苦命的儿,他的心里有你爸呀。今天我叫他回去照顾果园,你爸走了,这里有你姐和小四能顾得过来。可他不回去,又跑去订花圈了,唉,也不知这事过后,那个母夜叉咋整治你这个苦命的哥哥呢。
到了伤心处,母亲哭得快背过气去。庄晓然、庄晓虎为这个苦命的同母异父兄长,潸然泪下。
老大庄晓天是黄雅琴带过来的。他两岁那年,出天花时发过一场高烧,退烧后,他却成了小儿麻痹,一条腿莫名地短了一截,从此成了瘸子。黄雅琴的前夫是个建筑工,在一次脚手架倒塌事故中丧命,丢下黄雅琴抱着两岁多的瘸腿儿子哭得死去活来。黄雅琴没有收入,孤儿寡母没法过日子,在好心人的撮合下,带着儿子嫁到芙蓉里,给当时在供销社回收站工作的庄达明做了媳妇。庄达明除了祖上留给他三间带院子的土坯房外,屋里连个多余的板凳都没有,厨房只能找到一双筷子和一只碗,穷得叮当响。没人看得上这个家,要不,庄达明哪里会娶带着一个儿子的寡妇,而且还是个瘸腿儿子。过门后,庄达明把瘸腿儿子的名字改姓了庄,不管怎么说,有媳妇有儿子,家就有了温暖的气息,就是真正意义的家了,庄达明这样安慰自己。表面上,他对这个名义上的儿子还算温和,不过那温和的后面却更多的是冷漠,庄晓天叫他一声爸,他也答应,但心里不是痛痛快快、清清爽爽的答应,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带了不情愿,带着些许无奈。庄达明对养子心里是憎恶的,尽管他把自己的姓给了这个瘸腿孩子,可那颗做父亲的心,依然隐埋在他心底深处,他是他,庄晓天是庄晓天,他们这辈子都无法有真正的亲情。他一心要有个能让自己答应得干脆利落的儿子,在黄雅琴肥沃的土地上卖力地耕耘着。可惜黄雅琴的土地肥沃是够肥沃,就是不争气,接连给他生下三个丫头片子。为此,庄达明伤透了脑筋,对黄雅琴及三个丫头片子没一点好脸色。就在他失望至极、灰头土脸时,黄雅琴不负所望,终于生下个带把儿的,还赶上了抓计划生育,要不是庄达明又是求情又是保证,主动去做节育手术,差点就把祖上留下的那三间房子给罚没了。从此,庄达明干瘪的脸上有了笑容,有了听到一声“爸爸”后干净利落的应答。
继父的冷淡,身体的残缺,家庭的贫困,对庄晓天来说,是他成长道路上一直布满的阴云和密雨,缺少温暖的他从小不爱说话,性格孤僻,基本上不与别的孩子交往,上学时学习就不好,初中毕业后不久,照顾进了一家街道办的纸箱厂上班,也就混口饭吃,几年过去,到讨媳妇的年龄,没人给他张罗。黄雅琴看着儿子年龄越来越大,心里着急,到处求爷爷告奶奶请人给庄晓天说个媳妇,就那家境,谁见了都躲着走,何况庄晓天腿脚还有毛病,谁会把闺女往火坑里推?庄晓天三十好几还讨不上媳妇,不久,纸箱厂又倒闭了,连吃饭都成了问题。那时,庄达明已经提前退休,将回收站工作转给大闺女庄晓丽,他在自家院外开了个修自行车的铺子,虽说挣不上几个钱,但多少还能糊个口。不知是不是退休之后对很多事情的看法成了旁观者,还是因为别的,庄达明的性格忽然变得温和了许多。这时再看庄晓天那孤单单的身影,联想到自己当年同样的境遇,庄达明动了恻隐之心,不再对这个失去工作又没能耐再寻一份工作的养子冷眼相待,他想带庄晓天学修自行车。庄达明看准了,修自行车看着是挣不了大钱,可骑自行车的人越来越多,这个行当是绝对失不了业的,还能混口饭吃。可是,庄晓天只跟着继父在修车铺待了三天,就待不下去了。不是他受不了别人异样的目光,而是他受不了和继父单独相处时的那种别扭,尤其是没一辆车可修时,俩人无话可说,只能面面相觑,偶尔,俩人的目光相撞,都觉得不适应,躲得像老鼠见到猫一样利索。庄晓天宁愿到附近农村去承包一个果园,当个叫人看不起的农民,也不愿待在继父的修车铺。他受不了那份煎熬,黄雅琴想劝说一番自卑又倔犟的儿子,刚张开的嘴被大儿子的目光逼得合上了,她有啥理由阻止儿子?连个媳妇都没给儿子娶下。
庄达明为养子放弃跟他学手艺,生了一肚子气,看在老伴的面子上,他还打算把修车铺以后交给养子经营呢,他动了这心思,养子却不领情,搁谁身上不生气?庄达明没少骂老婆。黄雅琴夹在儿子和老头中间,没少流泪。庄晓天默默地去了近郊农村,一年下来,人变瘦变黑了,却挣下一些钱,经人撮合,还讨了个年轻的寡妇为妻。寡妇虽生长在农村,但长得还算周正,带着一个七岁的女孩。这种命运,勾起了黄雅琴的许多回忆,她喜极而泣,倾其大半辈子积蓄,也只能买些喜糖给街坊邻居散散,没法办几桌酒席给大儿子庆贺。幸好,庄晓天有果园,有成堆的苹果。黄雅琴吩咐大儿子,给街坊邻居送筐苹果,算是办了婚庆。大哥这种奇特的婚礼庆典庄晓然看到了,当年她还是个中学生,亲眼看到穿着一身新涤卡,胸口别着“新郎”字样的大哥,扛着一筐筐苹果,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在芙蓉里的街巷里,给左邻右舍一家一家地送,他的新衣服上沾满了泥土,胸前别的花也叫筐子蹭得变了形。在邻居们满脸鄙视、挑剔的目光中,大哥面带微笑,把苹果筐按邻居的指使搬来搬去。邻居们还取笑这个瘸子,说娶个寡妇挺好的,虽然是农村户口,可不用费一点劲,房子孩子啥都有了,这不,还有吃不完的大苹果哩!他们嘴上没说,但话里已经透露出,就你庄家,一个带过门的瘸子,还想娶个城镇户口的闺女啊,做梦去吧。那一刻,庄晓然看着邻居们一边抓着苹果啃一边用鄙视的目光盯着那一脚高一脚低的身影,还大放厥词,她愤怒了,盯着那几张神情极其不屑的脸,眼睛里冒着火星,冲过去抓住大哥,叫他不要给别人送苹果。庄晓天扛着苹果筐停下,两条长短不一的腿站立不稳,不断地倒换着寻找站立点,那滑稽的姿势叫庄晓然看着更加气恼,她紧紧抓住大哥不让他走。从小在屈辱中长大的庄晓天摸了摸妹妹的头,从筐里抓出一个红得耀眼的大苹果递给妹妹,倒着步子扛着筐要走。当时,庄晓然的头轰隆一下,浑身的血液几乎要燃烧起来,她甩开抓哥哥的手,眼里汹涌而出的泪水,很快模糊了庄晓天一脚高一脚低走去的背影。她将那个红得耀眼的苹果狠狠扔到地上,又在碎裂的苹果上踩了几脚,在庄晓天回过身来的惊愕目光里,庄晓然像小兽似的吼叫一声,大声哭了。从那一刻起,庄晓然发誓一定要走出芙蓉里,改变庄家在芙蓉里的现状,把芙蓉里那些市侩而绝情的目光永远踩在脚下。
一提起大哥,庄晓然心里的疼痛更加尖锐。连这个没有血缘关系、一直以来被父亲轻视和冷漠的哥哥,都在尽心为父亲的丧事操劳着,她没理由责怪谁。庄晓然心里清楚,几个兄弟姐妹中,对父母最欠缺的,其实是自己。她离家最远,很少回家,她甚至连个孝都没给父亲戴,外面的那些邻居不知在背后又咋嚼舌头呢。为了不让母亲作难,庄晓然从母亲手中重新抓过孝衣披到身上,搂住母亲的肩膀说,妈,我不是不愿给爸穿孝,只是不想叫芙蓉里的人把咱家看低,可是规矩……三儿明白了,妈,我这就穿上,您别再哭了。
这世上,好多人的一生,都是在泪水中浸泡着的。黄雅琴就是这样的人,她的生活总是莫名其妙地躲不过泪水,自从嫁给庄达明,她一直是在胆怯和不安中度过的,她这辈子最感荣耀的时候,就是庄晓然考上省重点大学后的那段日子。那时,就是最鄙视庄家的邻居也拿艳羡的目光瞅着她,虽然她看不到那些躲闪和掩饰的目光,但她很自豪,这种感觉使她很亢奋,走起路来也和以前不一样了,说话的嗓门儿也自然高了许多,动不动就满口“我们晓然怎样怎样……”好像整个芙蓉里都在以庄晓然为骄傲似的。
庄达明更是高兴得过了头,挺起弯曲了一辈子的腰杆,走路都带起了风声,他不顾老伴和邻居的劝阻,专程送已经二十岁的女儿到省城重点大学报到,在当时还成为芙蓉里人们的笑谈。
芙蓉里是小城的一个角落,街道经年累月布满坑洼,天晴时尘土飞扬,下雨时污水横流。街巷两边的房屋、店铺大多都是以前的老房子,低矮、杂乱,没有一点整齐洁净感,有的人家还接出个廊檐,占着人行道开门面房的,在街巷中间拉根绳子,上面挂晒着烂边的背心和大花裤衩,洗衣服的脏水随手泼在当街,冒着黑泡沫四下横流。更可恶的算是朱屠夫家,为展示自家肉的新鲜程度,在肉铺前面的人行道上支开屠案,每天早晨必杀一头猪,弄得血水和猪毛流了半条街,经过他家门口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到处都是嗡嗡乱飞的苍蝇。曲里拐弯的街巷上,布满了菜叶、灰尘、脏水,芙蓉里乱得像一个垃圾场。这样的街巷,甭说外面有人来,就是芙蓉里自己的人,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愿多走一回。
不过,庄晓然很快就发现,庄家虽然出了她这个重点大学生,但还是没能彻底改变庄家在芙蓉里的地位。大家根本没把庄家奉为芙蓉里的“大户人家”,为此,庄晓然在心里更加痛恨芙蓉里这个狭小、肮脏却又叫她斩不断理还乱的地方。此时,她望着母亲有些浮肿的眼睛,憔悴的神情,心里酸涩,她抱着母亲哭了,边哭边给母亲擦泪。
黄雅琴任女儿给她抹去泪水,她哽咽着说,三儿,妈没怪你,穿黑衣是大地方人的祭奠方式,妈懂。你爸要是知道了,他会更高兴的,你怎么做,他都喜欢。你要不想穿白孝服就别穿吧。
庄晓然还是穿起白孝服,这使她看起来和芙蓉里随便一个什么人没什么两样,她又融进了芙蓉里。跪在父亲的灵位前,庄晓然痛哭了一顿后,躲到外边给陈家豪打了个电话,用征询的口气问他,能不能抽空回趟芙蓉里,在父亲的丧事上出现一下,遮遮芙蓉里人的眼目,算是她请他帮忙。
又没有离婚,陈家豪没理由拒绝参加岳父的丧事,只是芙蓉里对他并不是个亲切温暖的地方,他像庄晓然一样从心里排斥它。他也奇怪,以前和庄晓然回芙蓉里,身上粘了那么多复杂的目光时,他居然一点也没觉得难受。也许,是以前他还爱着庄晓然吧。现在,爱淡去了,那个叫芙蓉里的地方自然离他远了,对一个遥远的地方,他没理由答应得那么痛快。陈家豪心里不舒服,忍不住在电话里发了几句牢骚,怪庄晓然走之前没告诉他这么大的事,叫他心里有个准备。
电话里的庄晓然沉默了片刻,忽然很尖刻地说,你要准备什么?是不是得给那个人请假,她同意了你才能来?
陈家豪被当头打了一闷棍,急得大喊大叫起来,非要问庄晓然是什么意思。庄晓然冷笑一声说了句,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说完便挂断电话,心里一片纷乱。陈家豪居然问她什么意思,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要脸,她为他受了多大的委屈,连父亲临终都没回来陪在身边,他却没一点愧疚之心,还跟她装腔作势,简直可恶之极。
回到屋里,庄晓然越想越气,好像陈家豪就站在她面前,她忍不住冲他那张装得很无辜的脸发出冷笑,还吐了口唾沫。突然,她看见母亲和弟弟的目光不太对劲,才清醒过来,自己现在是孝子,是那种悲从心生、泪水潸然的时候,不能用冷笑对待眼前。她心里又酸又涩,又无法对谁言说,那积攒的委屈与伤痛顿时如洪水一般,冲垮了她最坚强的防卫,泪水几乎喷涌而出。索性,她借着给父亲守孝,为自己号啕起来,像芙蓉里普普通通的孝子那样,庄晓然陪着每一位前来吊唁的亲戚邻居大放悲声。
邻居们为庄晓然回归了原始状态的亲子悲痛生了些许感动,出去后说,庄家老三这才像个孝子嘛。就是呢,只要在芙蓉里长大,没哪个还能不给自己亲老子穿白孝放悲声的。连庄家不是亲生的老大,在芙蓉里生活过,都戴着孝,庄家老三如今是省城大地方的人,又怎样?芙蓉里就是芙蓉里,她怎拗得过。
庄晓然在弟弟的带领下去医院太平间看父亲的遗体。一进太平间的门,立马有一种肃静、冰凉、压抑的感觉迎面扑来,她知道,那其实就是死亡。死亡也会是一种感觉。庄晓然被死亡的感觉紧紧抓住,连呼吸都滞重起来,心吊着悬在半空之中。她紧紧抓住弟弟的胳膊,把脸埋进他的胸口,不敢看那个冒着白汽的冰柜。庄晓虎有点不满,但他没敢表露,只是轻轻挪开胳膊,把姐姐的身体带转了半圈,然后挪开身子,让庄晓然面对着存放父亲的那个冰柜。这下,无处可躲的庄晓然抬起头,冰柜被看护的人拉开,一股白汽之中,父亲被冻得僵硬,以固定不变的姿势静静地躺着,脸上挂着一层白霜。
这就是生她养她、今生以她这个女儿为荣的父亲吗?怎么就冻成了僵硬的遗体?他脑门上的那几根灰白头发,似一撮被人打落在地的冰挂,杂乱、冷硬;白霜下,他的脸部轮廓依稀,除了能看得出那张脸已枯槁外,根本辨认不出父亲原本的模样。只这么一眼,庄晓然的心已轰然碎裂,她听到了那惨然的碎裂声,她被声音击倒在地。她受不了与父亲见面的这种方式。在她的印象里,父亲是个瘦小、能受苦能忍耐但却坚强的男人,从来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把父亲打败。从她记事起,父亲就在回收站整理、搬运别人交来的废品,他能在小山似的废物堆上,背着比他的体积大出许多倍的麻袋行动自如。还很小的时候,庄晓然去回收站找父亲,离老远就能看到一个大麻袋在废品堆上移动,父亲像个隐形人,不走近根本看不到他。就是这个瘦小得影子一样的父亲,从废品堆里给他的子女偷偷捡回来色彩斑斓的碎布条、破损的球鞋、缺胳膊少腿的橡皮娃娃,经过母亲细心地清洗缝补,变成了五兄妹肩上的书包、脚上的鞋子、手里的玩具。就连厨房装油盐酱醋的家什,也是父亲从废品堆里扒拉出来的水果罐头瓶,上面贴的商标纸被母亲仔细擦净、粘好,显示出这个破败的家中,竟然还曾有奢侈品。为了生计,母亲把父亲偷带回家的碎布头一针一线缀成鞋垫、纳成鞋底做成鞋子,天黑透后跑到附近的农村换来玉米、高粱、谷子等一些杂粮,填充五个孩子饥饿的肚子。当年要是没有在回收站工作的父亲,没有回收站那个大废品堆,他们一家七口人还真不知怎么熬得过来。但庄晓然那时最憎恨的也是那个废品堆。她家从里到外,到处都布满了废品的影子,散发着废品的气味,甚至他们兄妹的身体里都带着废品的气息。因为在学校,没有同学愿意和废品庄家的孩子坐在一起。课余时,只要他们走到哪里,哪里的人便会带着极其轻视的目光离开,而把他们兄妹孤零零地留在原地。在芙蓉里,这种轻视更厉害,生活在废品堆里的庄家人,像废品一样被别人鄙夷唾弃。那时的庄家兄妹,除了老大庄晓天,其余的没有一个不憎恨这个家,憎恨在废品站上班的父亲,还有把废品变成他们生活用品的母亲。老大庄晓天不像四个弟妹,他从小就生活在胆怯和自卑之中,他不是正儿八经的庄家人,母亲早就给他灌输过身世,他是个外人,不能和弟妹们比,是这个家接纳了他,给了他一口饭吃,给了他一身衣穿,他腿有残疾,没有生存能力,他没有理由,更没有资格来憎恨这个家。
庄晓然醒来时,她已经被弟弟弄回家躺在床上。她睁眼看到母亲、弟弟、大姐、大哥,挺着大肚子的妹妹庄晓雯,还有妹夫尚明清,全站在床前看着她。
老天有时是很公平的,不会叫好运全部降临在一个家庭,好坏大家都得分担点。庄家就很明显。老三庄晓然考上了省城重点大学,她的姐姐、妹妹、弟弟,却没一个再考取好学校。大姐庄晓丽,学习一点都不好,初中没毕业,为能有个固定工作,接替父亲进了废品回收站;老四庄晓雯,学习还说得过去,在父母的逼迫下,高三复读了三年,分数一年比一年考得低,最后多交了些学费,勉强上了本市的财校,毕业后却进建设银行端上了铁饭碗;老五庄晓虎由于性格怯懦,又过于内向,在学校从来不敢向老师提问,懂与不懂都闷着头一个人担下来,勉强读完初中,被四姐的三年艰辛复读路吓破了胆,初中毕业时考了本市机械厂的技校,两年出来进机械厂当了普通工人,也算有个正式工作。但天不遂人愿,曾经红红火火的机械厂在改革的潮流中像一匹满身疮痍的破车,越来越跑不动,效益一天不如一天,已经开始发一半工资了。父亲庄达明活着时,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延续香火的儿子,动不动就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唉声叹气,庄晓虎受不了父亲,干脆搬出家,一直住在厂里不愿回家。年初,父亲还没查出胃癌时,庄晓虎和女朋友合伙买了一套月供房,这个性格软弱的男孩,难得地赶超了一回时尚,在庄家石破天惊地与女朋友未婚同居了。
相比之下,老四庄晓雯的日子过得不错。银行一直以来就是个叫人眼羡的单位,工资比较高,庄晓雯又找了个有经济实力的丈夫,算是庄晓然之外庄家最得意的一个吧。庄晓雯的丈夫尚明清是个相貌堂堂颇有实力的男人,俩人相识,缘于尚明清的公司和银行有业务往来,尚明清怎么会看上姿质尚平的妹妹,庄晓然一直心存疑惑,向妹妹打探过几回,庄晓雯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到现在庄晓然都对妹妹的这个小白脸丈夫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什么类型的公司工作,具体担任什么职务。她曾经问过尚明清,每次,尚明清都会用不同的生意类型搪塞过去。庄晓然心里总感不踏实,老觉得这个男人不太可靠。但就是这个男人,却慷慨出资,帮庄晓然完成了她未能完成的盖房大业,在芙蓉里给父母终于盖起一座两层小楼。楼虽然不太大,下面两间半,到二楼只有两间房子,另外半间做了楼梯,这已经相当不错,前几年在芙蓉里,绝对鹤立鸡群。老四庄晓雯也算是给父母出过大力的了,所以,在二姐面前,晓雯不像别人那样恭敬,盖楼的事后,姐姐又未婚生子,从内心里,她还有点看不上姐姐的劲头。有什么呀,不就是在省城上班么,也就那么点本事,哪里就比别人高一头?回来了一副指点庄家江山的样子,凭什么非要听你的!
几个月没见,晓雯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脸上看上去也胖了很多。怀孕对生命的创造或许是一种等待的美丽,可这个过程对女人而言真是残酷,那个清瘦还算有点美妙的妹妹不见了,现在的庄晓雯简直可以用丑陋不堪来形容,旁边又站着她那个长相明亮的丈夫尚明清,反差很大。庄晓然都不忍心再看。
还有一张清俊的小脸,这就是庄晓然六岁的亲生女儿——亮亮。见她醒来,大家都红着眼圈,不知说什么好,亮亮却不分场合地笑了,还瓮声瓮气地叫了一声“二姨”。这叫声使庄晓然的泪水喷涌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见二姨哭了,亮亮有些好奇,扑过来要给庄晓然擦泪水,柔软的小手刚碰上那张泪湿的脸,庄晓然的心轰然炸开了,她心急火烧地跳起来,冷着脸猛地推开已扑到她怀里的亮亮。
亮亮怔住了,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庄晓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只是轻微智障,还是能分得清人情冷暖,遇到别人冷落她的时候,反应出奇得快。只是在别的事上,亮亮的智力总是跟不上其他的同龄孩子。
母亲和大哥、弟弟同时过来哄亮亮。大姐和小妹却冷冷地望着庄晓然,她们用沉默表示了对她这个举动的愤慨。
庄晓然没做任何解释,他们哪里知道,就是这个弱智的小孽种,导致陈家豪对她有了异心。婚前生下亮亮,保密工作绝对不会有漏洞,连一天天看着亮亮长到六岁的芙蓉里人,都信了她是捡来的弃婴。陈家豪是从哪里得知的?并且,他不给庄晓然一点争辩和解释的机会,就把欺骗的帽子扣到她头上,与她打了半年多冷战。这期间,陈家豪很快和一位昔日的女同学有染,庄晓然甚至都怀疑,他们暗地里早就有了来往。陈家豪还自作聪明,以为她不知道,常常编谎来骗她,可后来发现她其实一直在冷眼旁观,反倒理直气壮起来,一副你婚前就与他人生过孩子,我现在就可以与其他女人搞点婚外情的无辜样子。庄晓然心里那个气,都没法形容。陈家豪人前遮遮掩掩的,至少对她也算是个安慰,她可以装傻,装作不知道就没有屈辱和痛苦,她或者还可以用女性的温柔和关爱慢慢把他从半道上扯回来。但这种事就是一层窗户纸,随时都可能捅破,一旦捅破双方就都无法掩饰和躲避。如果陈家豪这时表现得哪怕有一丁点儿悔意,她也不至于愤怒得像市井泼妇,爆发出对他又骂又哭。陈家豪第一次瞧见庄晓然如此的凶悍,他顺理成章地在这个时候提出来离婚。
庄晓然非常郁闷,她挽救自己的家庭这么久,已经很累,父亲的离世,使她突然间坚强起来,她不怕离婚了。一场婚姻的结局无非就是两种,有终点和没有终点。经历了这么多,两种结局她都不介意了。她可不是当年的母亲黄雅琴,再嫁个人,只能选择像父亲那样没有女人愿意跟的男人。她上的是名牌大学,在省城的工作很稳定,最主要的是她三十二岁了,看上去依旧年轻优雅,还像二十五六岁的少妇。用陈家豪当年的说法,她是那种能勾走男人魂魄的魅力女人,要不是她欺骗了他,他也不可能起异心。以庄晓然的自身条件,就是离异,她也可以再找个各方面条件都比较好的男人。只是,她咽不下这口恶气,离就离吧,从他知道她以前的情况时就可以离婚,那时大家还属于好聚好散,和平分手,为啥非要在外面有了女人再来跟她谈离婚?那样外面不都知道她是被丈夫抛弃的吗?难道就不能反过来,是她抛弃了陈家豪?从芙蓉里走出来的庄晓然,从小所受的屈辱,使她要强的性格中多了一份偏执,凡事她都要占上风头,她无法忍受处在被动地位。她很懊悔,其实从一开始她压根儿就不应该抱什么幻想,结局是注定的,更痛恨自己曾经为挽救这段婚姻而屈辱地为陈家豪改变着自己。她一度以为陈家豪真的被自己感动了,所以才有黄昏时的一束玫瑰。后来在一次吵架中,陈家豪冷笑着说,那束玫瑰根本就不是买来送给她的,是他在回家的路上捡的。想想,叫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买一束艳丽的玫瑰花,多少需要一些勇气的。庄晓然被陈家豪的这番话完全击倒了,她定定地看着这个男人,为了他,她甚至连父亲临终都不曾回去,而他,不但薄情而且如此绝情,她绝不会让他轻易踢开这段婚姻还以自由之身。所以,庄晓然要拖着他,要找机会把败局扳回,她只要陈家豪明白,最后会是她庄晓然一脚踹了他而不是相反。
亮亮的脑子反应慢些,根本看不出大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异样,她还在张嘴哭,鼻涕眼泪弄得满脸都是,说多少好话也不听,自顾自地号着。庄晓丽来了火气,拽住亮亮的胳膊就往外屋拖,冲着亮亮骂道,哭,哭死你,多余的东西,都什么时候了,大家还得侍候你,要哭,就到姥爷灵前去哭,还算尽孝心哩。
除了亮亮,屋里谁都听出这骂声里,其他的成分更大。庄晓然满腹心事缠绕,听了姐姐指桑骂槐的话大怒,抓起枕头不管不顾冲庄晓丽砸过去。一旁的庄晓天像个侠士,跳起来一把抓住枕头,惊恐地把枕头抱进怀里。还别说,这个两条腿不一样长的可怜人,身手却如此敏捷,他这悄无声息的一抓,把两个妹妹之间的导火索拔掉了。不然,都在气头上,一场家庭大战是免不了的。
黄雅琴趁机扑向庄晓然,及时地捂住了小三子的嘴,满眼含泪地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脸的哀求,使庄晓然的心软了下来。
庄晓然握住母亲的手,母亲枯瘦的手冰凉,刺得她心里一个激灵,望着母亲憔悴的容颜,她心里的怒火慢慢熄灭了。如果不是母亲这双冰凉的手,她想她一定不会放过老二,趁这个机会索性撒开膀子和老二干上一仗,出出窝在心里多年的恶气。但眼下的情形不允许她这样做,她咕咚一声咽下了这口气。庄晓然心里对庄晓丽憋着一口气,原因还是出在亮亮身上。原来,她是答应过给老二每月两百块钱抚养费。谁也不愿平白无故地多出个孩子来,何况还是个智障儿,庄晓然清楚,两百块钱抚养费也不算高。开始她每月都按时付,有时,想着给孩子再添点衣服,买点吃的,还会多给个五十、一百的零花钱。但没过多长时间,她发现老二根本没管亮亮的吃穿,名义上是老二的养女,实际上亮亮的一切全由父母亲料理。这叫她心里很不舒服,对老二心存不满,就不愿让老二白白拿抚养费了,以后,她直接把钱交给母亲。没想到庄晓丽根本不理她这个茬儿,直接从母亲那里把钱要走,还说亮亮的户口落在她的名下,她拿抚养费名正言顺。庄晓然知道后非常生气,要找老二理论,母亲拽住她,苦苦哀求,不要去和老二交涉。庄晓丽过得并不容易,早些年接替父亲进回收站工作后,没几年,竟然与经常来回收站交猪毛、骨头的朱京京谈起恋爱。朱京京除了名字叫得好听外,没一样能叫人心里熨帖的,他爸就是在芙蓉里街巷上杀猪卖肉的朱屠夫。不说家庭出身,就凭朱屠夫当街杀猪,把芙蓉里街巷弄得像个屠宰场,朱京京的未来不用猜都知道,肯定是个杀猪卖肉的。那时候的庄晓然上大三,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和男朋友处得热火朝天,男朋友已下保证把她留在省城,眼光高得已看不到芙蓉里的庄晓然,岂能容自己的姐姐嫁给朱屠夫这样的家庭。她的话在父母那里是绝对的权威,本来父母也不太愿意大女儿找个和自己的家庭境遇相似的人家,于是想尽办法拆散了庄晓丽与朱京京,硬把女儿嫁给了棉纱厂的普通工人何洛会。虽然何洛会比朱京京的条件强不到哪里去,但至少人家有一份稳定工作,有固定收入。可是,时隔不久,回收站与社会上很多企业一样,摇身一变成了私人的,庄晓丽的工作丢了,为混口饭吃,她去找过不少活,可都干不长,还折腾过不少生意,或许是她命中注定没财运,干啥都不行,现在整天靠当钟点工挣个糊口钱。她丈夫的境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前些年棉纱厂倒闭,一分钱生活费都发不下来,何洛会啥手艺也不会,如今靠蹬大板车在火车站蹲坑抢货拉运。父母期望的平静生活变得一点都不平静。更富戏剧性的是,朱京京没跟他爹学杀猪的手艺,靠倒卖生猪发了财,后来又倒卖钢材,倒腾来倒腾去,竟倒腾成了芙蓉里的首富。庄晓丽心里这个后悔呀,把肠子都悔青了,怪自己眼光浅,当初不该顺从家里,和朱京京断了关系,如今人家过着顺风顺水、一马平川的日子,而自己眼下过的是啥日子啊,连儿子上学都快供不起了,她还指望着积攒下亮亮每月的两百块钱抚养费,将来供儿子上学用呢。庄晓然也很同情老二,但她更痛恨老二的这种过于小市民的攒钱方式,她手里攥的那可是亮亮的生活费呀。现在的社会只要勤快点,到哪里不能赚几个钱?她认为老二还是太懒,但碍着母亲的面子,庄晓然没找老二算账。可是,从去年初,她不再给母亲钱,嫌母亲把钱转手给了老二,这样的转手法,一点也不能表明她的态度,她就是要决绝一些,不想给老二留下念想,懒得去找工作。庄晓丽从母亲那里拿不到钱,要找妹妹理论,自己的孩子,你不要,我好心给你带着,凭什么你还赤手空拳抚养费也不想出了?你在省城,各方面条件都比我们好,干啥还抠这几个抚养费?庄晓丽一副有理能说遍天下的样子,气势自然很足。可母亲不愿看到女儿间的争斗,她既不忍心逼庄晓然拿钱,又不想庄晓丽找老三闹事,便拿出自己平时省吃俭用的钱给老二,谎说是老三寄回来的抚养费,才算平息了女儿间的恩怨。可是,黄雅琴没有收入来源,靠从老头子给她买油盐酱醋的生活费里省,靠儿女们给她看病买药的钱攥着不去看病省下来给老二。这种来钱的路子,显然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庄达明住进医院时,黄雅琴已经欠老二一千多块了。庄晓丽对当初庄晓然反对她和朱京京在一起,使自己失去做有钱人的机会原本心生怨恨,这一拖欠亮亮的生活费,她心里对妹妹更窝了一肚子火。
庄晓然脑子里忽然跳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亮亮的事,该不会是老二告诉陈家豪的吧?会不会她拿不到钱,对她心生怨恨?虽然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她也跟自己说,再怎么样,她们毕竟是亲姐妹,老二是不会拿妹子的幸福当儿戏的。但不知为什么,她的心里却怎么也排除不掉这种想法,这种猜测的事又不能拿出来对质,不然,那场面可就越发热闹了。这个时候,她们姐妹之间可不敢这么闹啊。这要一吵起来,不说外面的街坊听到,就是这屋里,还有老四的丈夫尚明清呢,他可不是庄家的人,叫他看着也不好啊。庄晓然竭力平息内心的愤懑之情,她的脸色很难看,阴沉沉的。她摇晃着身子下床时,眼前猛地一黑,踉跄了一下,差点栽倒在地。
庄晓虎上前扶住姐姐,看了大伙一眼,忍了忍,还是细声地说,二姐,爸爸还在太平间呢,每天要交二百块……
庄晓然打了个寒战,浑身一冷,眼泪涌了出来。她感觉自己的眼泪是冰凉的,这泪是为冰冻的父亲而流的。
还是办丧事要紧,其他什么事等丧事过了再说。尚明清不失时机地说了一句。看来,人家心里可清楚着呢。
母亲一听,泪水泉涌似的,她一把抓紧庄晓然的手说,三呀,你爸命苦呢,在那么冷的地方躺着,妈这心里还指望你把你爸快点送上路,叫他早有个归宿呢。
见女儿、儿子都只管伤心别的事,没人提一句关于丧事的话,黄雅琴心里对老三有了看法,她抹把泪,继续哽咽道:快都别哭了,还是想想你爸爸的丧事怎么办吧。实在不行,就叫你舅舅过来主持,要嫌太麻烦,咱这就联系火葬场,直接将你爸拉去,倒也干净利落,还叫你爸少受点寒冷……
不行!庄晓然断然道,绝对不能这么草率就送爸爸上路,爸爸生前没享过一天福,在芙蓉里,从来没被人正眼瞧过,这回,得给爸爸办个体体面面的丧事!
三儿,我看还是简单点算了,你爸他……
庄晓然用手势止住母亲说,妈妈,你别说了,这事我来联系,您就甭操心了。说着,她掏出手机,拨打电话。
全家人静静地看着这个核心人物握着电话,对着话筒一会儿哭,一会儿叫,一会儿骂,一会儿又喊,疯子似的打电话,谁也没敢打断她。
刚停止哭泣回到屋里的亮亮,被二姨打电话的动作和声音吓得缩进姥姥怀里,哆哆嗦嗦像寒风里的树叶。黄雅琴抱紧亮亮,轻轻哄着。庄晓雯皱着眉睨着姐姐,用手抚着隆起的肚子,可能是担心胎儿受影响,扯了一把丈夫要到外面去。尚明清白了妻子一眼,不动步子,依旧凝神盯着打电话的庄晓然。庄晓雯愤愤地甩开丈夫的手,一个人急匆匆去了外面。她是晚育,可不想生个像亮亮那样的智障儿。
庄晓然之所以这么惊心动魄地打电话,主要是她认识的这边熟人去外地开会了,自己打电话到殡仪馆,人家说日程已排到半月以后,她边哭边哀求,殡仪馆的人可不认识她这个从省城回来的人物,人家一点儿面子也不给,任庄晓然说破天也无动于衷,反正这死的人又不是自己的亲属,伤心总是别人的事。无奈之下,庄晓然只好拨通了陈家豪的电话。她知道他认识这个市政府的秘书长,找他比找市长都要管用。听着庄晓然止不住的哭泣声,陈家豪在电话里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比如这个秘书长快当副市长了,也可能会调到别的地市去任职,现在谁也说不准之类的话,好像求秘书长办个火葬的事,会影响到他升副市长似的。庄晓然这个时候的耐心很有限,她不可能像知道丈夫在外面有了女人还会守着一份期待。就在她的怒火燃烧到最旺,将要不管不顾把这世上最难听、最恶毒的话骂出口时,陈家豪——她目前的现任丈夫,在她发火前的一秒钟,答应马上给这个秘书长打电话,叫她等他的消息。
挂断电话,庄晓然颓然坐到床上,这一通电话打得她筋疲力尽,像虚脱了一般。
大家都从电话中听出了内容,默不作声,唯独庄晓天忍不住,说,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等着火葬啊……我的意思是说……没啥意思……
老实人不会说话。黄雅琴看了大儿子一眼,没有责怪他。但庄晓天还是待不住了,他从母亲怀里拽出还在发抖的亮亮,抱起来又亲又爱了一番,从口袋里翻出两毛零钱递给亮亮,想叫这个可怜的孩子安静下来。
亮亮接过钱,在大家的注视下,慢慢地脸色平静下来。
突然,庄晓然的手机响了,吓得亮亮一惊,手里的两毛钱掉到地上。庄晓然打开手机,边听电话边上前弯腰捡起地上的钱递给亮亮。亮亮怯怯地看了一眼握在庄晓然手上的钱,却不敢接,转过身抱紧大舅的脖子,又是一副欲哭不哭的样子。庄晓天赶紧抱着孩子,一摇一晃地出去了。
电话是陈家豪打来的,他说秘书长已安排人给殡仪馆说好,叫庄晓然直接给殡仪馆领导打电话就成。庄晓然说声谢谢,陈家豪却说,你先别忙说谢,我还有话对你说呢,你身边有人吗?方不方便?
大家都听到了陈家豪的这句话,不自然地做出各种表情来。
庄晓然很难堪,耷拉下眼皮,没正面回答陈家豪的话,催他快说。陈家豪说,对不起,我过不来了。
是不是你也要提升秘书长,不,是副市长还是副省长了?你不来并不影响什么,爸爸的丧事照常会办!
庄晓然的劲终于涌上来,找到突破口了,她绝不给陈家豪编造谎言的机会。她受够了他的谎言。她知道,陈家豪根本就不想来,只是因为和她还挂着夫妻的名分,不好拒绝她的请求,现在以为帮她找着关系联系了殡仪馆,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利用这个机会来交换他的承诺。这个王八蛋!庄晓然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原本还抱着一丝期望,以为陈家豪这次答应过来,就算是很勉强,但至少心里还是有一丝夫妻情分的,只要她再利用一些好的机会与他沟通,他们夫妻或许还是可以维持下去的。现在她算彻底明白了,这种小肚鸡肠的男人她留不往,真要强行留住,也是在往自己的心上插了一把刀,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刀锋虽渐钝,疼痛却会更深。她图什么?你陈家豪充其量只是一个搞规划的破科长,还是个副的,在省城一抓一大把,这辈子也别想跟副市长、副省长沾上边了。她庄晓然怕什么?一个风韵犹存的女人,凭什么就要委委屈屈地做怨妇,守候着这个时刻准备毁掉家的破男人?
这一刻,庄晓然心里打定了主意,办完丧事回去,就和陈家豪这个王八蛋离婚。她才不要和这种人对峙下去,这只能浪费她余存的青春,说是两败俱伤,可终了,被伤得最重的只能是她,伤不着陈家豪一根汗毛。她没必要这么傻,拖下去只能是耗电,还耽搁自己找下一个男人呢,谁说得定,下一个男人就不比陈家豪强上数倍呢。
联系过殡仪馆,庄晓然扣上电话说,殡仪馆和追悼会的事都联系好了,时间定在后天上午,是个很不错的时间段,咱们还剩一天时间做准备。但时间比较紧张,得抓紧点,要通知亲友,订饭店、车辆,布置告别厅、写追悼词等等,事情多着呢,咱们谁也没这方面经验,只能摸索着办了。
母亲默默地点头。
庄晓然说,妈,现在大家得分头去忙这些事,还是您说吧,叫谁干什么就干什么。
黄雅琴刚才听到了女儿和女婿的对话,这时有气无力地说,三儿,还是你来安排吧,妈能有什么主意?你联系的,你熟悉情况,一切就都听你的。你哥你姐,你弟你妹,还有你妹夫,该做啥事你就吩咐吧,大家也不会有意见的,都这个时候了。
庄晓然也不推让,她明白,这个时候需要她这样的主心骨,不然会乱套的。其实,也没啥可商量的,她立即做出安排,弟弟和妹夫年轻,又是男人,多跑些路去订饭店和车辆,再去殡仪馆商定具体事宜;母亲和姐姐一边打电话通知亲友,一边接待来吊唁的亲戚邻居。妹妹身子不方便,想想自己怀亮亮时的情景,庄晓然叫她回去休息。她自己则留在家里写悼词。
庄晓丽和庄晓雯对给老三的分工不满,正要反驳,黄雅琴看出来了,扯着哭腔吼叫道:我还没死呢,不要叫我看到不想看到的场面。现在,大家都先去办事,有啥意见等你爸的丧事过后再说。
庄晓然看了大姐一眼,说,谁要是能耐大,就来写这个悼词,我可以去干别的。
谁也比不过名牌大学生,写文章的事,老二和老四都干不了,她俩才把不满咽回肚里。
虽说不让干活的理由冠冕堂皇,但庄晓雯心里还是不高兴,想着老三根本看不上她,她闲待在这里又不自在,便推说身子有点不舒服,要回自己家去。已到午饭时间,大家劝她吃过饭再回去,她听不进去,也不要尚明清送,沉着脸,一个人出门打出租车走了。
庄晓天抱着亮亮进来,站在角落里一直没吭声,这会儿却吭吭哧哧地说,二妹,还有我呢,你叫我干些啥呢?
庄晓然对姐妹弟弟可能会有点厉害,但唯独对这个同母异父的大哥非常恭敬,她走到大哥跟前,轻声说道:大哥,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考虑到你的果园得防虫……
那算个啥事!庄晓天打断妹妹说,二妹,这都什么时候了,哪还顾得了防虫呀,等爸爸的事过后也一样可以防的。该干啥你就给哥安排吧,不然,哥这心里——别扭。
庄晓然怆然地看一眼大哥,这个站直了个头跟她差不多的男人,全身上下已经非常农民了,黑黝黝的脸膛上有了深浅不一的沟壑,使他失去了让外人猜测他真实年龄的依据。他的头顶毛发脱落得已经能看见头皮,边沿剩下的几撮头发干枯得像秋天的野草,并且凌乱不堪。他的眼神因为自卑而带着一惯就有的躲躲闪闪,但庄晓然还是能从这躲闪中看出他的真诚。她偏过头去看母亲,母亲给她使了一下眼色,她便对大哥说,那好,你就联系好花圈、纸钱,还有预定的鲜花,叫他们提前送到殡仪馆,到时还得大哥在那边提前布置好呢。
二妹放心吧,我绝误不了事。
虽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但庄晓天还是为能和兄妹们一起忙碌继父的后事而感到欣慰。庄达明生前对他并没像对亲生的孩子那般贴心贴肺,他的心里却从来没有过怨言,在自卑中成长的他,在心里一直是把庄达明当成自己的亲生父亲。
庄晓然看到大哥释然的样子,心里越发难受,她别过脸,不让大家看到她眼眶里又涌上来的泪水。
庄晓丽帮母亲到厨房简单下了些挂面,端来叫大家赶紧垫垫肚子,再分头去忙正事。
吃挂面时,出了一件怪事,庄晓然突然感到桌子下面有一只脚,轻轻地踩了她一下,起初她没在意,以为是谁伸脚时不小心碰到了她。可是,紧跟着又有了第二下、第三下,显然是故意的,她不得不注意了。
庄晓然脸上不动声色,把自己的筷子故意失手掉下桌,装作捡筷子,迅速看了一眼桌子下面。她看到一个穿黑灰色毛布裤子的脚,已经褪掉鞋子,又一次向她的脚伸来。庄晓然捡起筷子,看了一眼脚的主人——妹夫尚明清。
尚明清也看了庄晓然一眼。
从这一眼里,庄晓然没弄明白尚明清的意思。他不会为刚才的分工有意见吧?她想,这是什么时候啊,他一个大男人,岂能为这些事不满,不至于吧?那他踩她的脚是什么意思?
桌上铺着几张白纸,期待地等候着即将落上去的笔墨。面对白纸,庄晓然像是从上面看到了父亲的整个人生。那是一段什么样的人生啊,如同一颗被人随手扔弃的小石子,卑微、渺小,这么浩瀚的世界,谁会在意一颗小石子的命运?可就是这么一个小人物,却如同小小的蜗牛背负起偌大的七口之家,最困难的时候,他也能想法填满七张饥饿的嘴,使他们慢慢长大或者衰老。庄晓然泪水潸然,那个在病榻上枯瘦如柴的父亲,在看到她时眼神里闪出的自豪感像定了格似的在她面前怎么也挥之不去,她的心刺疼起来,实实在在地后悔了,真不该为稳固自己的小家为陈家豪那样的男人而放弃见父亲最后一面。
笔握了半天,除了流眼泪,庄晓然在纸上一个字也没能落下,给父亲写悼词,她竟然写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要说的话太多,却不知从何说起。她只能用眼泪来诉说父亲的一生,她从压抑到大放悲声。哭到后来,她想父亲一生唯一的亮点,就是她考上省重点大学那会儿,虽然父亲重男轻女,但这个喜讯委实太大,冲破了父亲的陈旧观念,终于为拥有女儿感到幸福和骄傲。庄晓然清楚地记得,那段日子,她走到哪里,父亲满脸喜气地跟到哪里,时刻不离她左右,就差跟进厕所了。父亲逢人就讲,这是他的二闺女,刚考上省城的重点大学,那副得意使父亲看上去似乎年轻了一大截。可是,好景总是不长,几年后,她未婚产下没有父亲的亮亮,这样的耻辱给父亲荣耀的脸上蒙了一层灰色,他的腰又塌了下去,像做下亏心事似的,看见芙蓉里的人就躲闪。但父亲从来没有责怪过女儿,他只怪那个没良心的坏男人。女儿曾带给父亲的那份荣耀消失了,他对修自行车不再抱以热情,态度非常不好,手上不使一点劲,给别人修的自行车还没骑出几步就出了问题,后来,基本上没人找他修车了,父亲的摊子成了个摆设,他整天孤独地靠坐在一堆废旧的自行车轮胎旁,失神地望着阳光下奔走的人与车发呆。那段时间,没人顾及父亲的感受,连庄晓然都没考虑父亲是怎样煎熬的。最后,还是大哥可怜父亲,不忍心父亲孤零零地守着那个修车摊子,强硬地收起摆了二十多年的修理摊,把父亲叫到自己的果园,冬天帮果树剪枝,秋天照看果子,给父亲一个清净的安静之地。偶尔,大哥还背着老婆偷偷给父亲买瓶精装白酒,外带酱猪耳,叫他喝上几口酒滋润滋润。父亲绝对没想到,他的晚年竟然是在养子那里度过的。为此,父亲背地里流过不少泪。
要把父亲一生的经历写出来,没十页二十页纸是写不完的。庄晓然在省城见过世面,一般的悼词不会超过三页,念十几分钟都算长的;如果写上十页二十页,虽说来的都沾亲带故,还有邻里故人,可谁有那个耐心倾听一段没太多色彩、没有巅峰的平凡人生?何况还是一个在废品站工作又修了二十多年自行车,在别人眼里没一点地位的庄家老头。就算大家碍于情面存有极大耐心来听,人家殡仪馆也不会让你占那么长时间,在他们那儿,时间也一样是金钱。但是不写,又心怀愧疚,觉得对不住父亲。庄晓然犹豫再三,把自己的想法跟母亲说了,想听听她的意见。
母亲相当平静,她说,写那么长有啥用?写的再长再好,你爸也听不到了。三儿,省点笔墨吧,如果你们想安慰他,就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这才是你爸最希望看到的。
庄晓然明白了,母亲已经觉察到自己和陈家豪的现状。她该怎么对母亲说自己的事呢?父亲去世了,如果紧跟上来的是自己的婚变,母亲她能经受得住这一连串的打击吗?
庄晓然的心酸涩难忍,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
屋里很安静,为了不打扰庄晓然写悼词,母亲把房门都关上了。庄晓然一边流泪一边回想着从前,在她心里,从前的日子就是一坛腌坏的咸菜,她宁愿倾坛倒掉,也不愿做一点与之有关的回味。但现在,她不得不一头扎进回忆里,闻着当初腐败的气息把与父亲有关的记忆拾掇起来,用心串成最能表达她心意的文字。她的情绪已经完全融进了对父亲的追忆之中,以至于整颗心都被父亲的贫困和卑微攫住,她伤心得几乎无法握笔,雪白的纸被她的泪痕打湿,笔画上去,就变成一个个窟窿。
没写出一句悼词,庄晓虎却打电话回来,向庄晓然说订饭店、车辆的情况。又一次经历情感冲击的庄晓然,认为父亲寒酸了一辈子,不能再叫他的后事像他的人生一样寒酸。她要弟弟退掉刚订的饭店,那个饭店不上档次,饭菜也太简单,叫弟弟另订一家更好的。追悼会肯定有不少芙蓉里的老街坊会去呢,他们轻看了庄家一辈子,这回,绝对不能让他们轻看。
晓虎“嗨”了一声,说,这个时候了,还讲究那么多干啥?不就一场丧事,吃个饭么。
庄晓然说,你不懂,这个饭店一定不能档次太低。听我的,换个地方,到市中心去订,饭菜标准也要高点。
弟弟在那头不说话。庄晓然有点来气,质问弟弟干什么呢,都这个时候了,还这么软乎。弟弟这才嗫嚅道,不是我软乎,人家大点的饭店要交押金,一开口就两千块……
两千块就两千块,这是人家饭店的规矩。庄晓然说,给就是了,有啥含糊的,真是的,这么大个小伙子,这点主都做不了。
这不是做主的事,弟弟气恼了,说,是我身上没钱,拿啥给人家?
庄晓然说,没钱?出去办事怎么事先不想周全些?走时就应该想到这问题。这样吧,你叫三姐夫先垫上,回头再和他算账。
三姐夫没带钱,要不,我怎么会给你打电话呢。
那……你回家来取吧。我这会儿悼词还没写呢,大家都忙得很,没法给你送钱去。
庄晓然这次带了一万块钱回家。就这,还是她平时省吃俭用积攒下的私房钱。与陈家豪结婚两年,她把自己的工资卡连同密码一起交给了丈夫。吸取上次与男友交往的教训,她不想在经济上与丈夫闹矛盾,何况她在妹夫尚明清的帮助下,已经给家里把楼房盖起来了,再没什么能叫她需要花钱的了。再说,她婚前生过孩子,心里对丈夫总有份愧疚,她把工资交给丈夫保管,让他掌握经济大权,也算是尊重他和弥补了这份愧意。再说,她要用钱时,还可以向丈夫要嘛。陈家豪虽然会算计,但他对妻子不是太吝啬。所以,庄晓然才会积攒下一些私房钱。
再聪明的人,也有犯糊涂的时候。庄晓然没认真想过,父亲的葬礼到底需要多少花费,这个钱应该怎么花,谁来掏这个钱。庄晓然的意识里还没来得及产生这个概念,问题就摆在了她面前。
当初,庄晓然的脑子里全是她与陈家豪之间的烦心事,在父亲病重期间,也只急匆匆地回来过一次,给兄弟姐妹交代:尽最大可能治好父亲,要不惜一切代价;父亲一生受尽苦难,没过一天好日子,一定要想法叫他老人家延长时日,多感受一下美好的人生。至于花多少钱,她从没想过。父亲报病危时,弟弟给庄晓然打电话,她的眼泪哗啦啦直往下淌,想扔下电话直奔老家,送父亲上路,可当时的处境使她犹疑不定,她与陈家豪的关系已经相当微妙,他们之间像隔着一层布帘子,这个布帘子随时都可以挑开,一眼看到对方的内心。庄晓然还努力尽全力挽救这场婚姻,哪怕是看不到前途和光明,她也要尽全力维系。按她当时的想法,她不想离婚。然而,她的努力似乎只是给自己上演了一场无声的戏,陈家豪看不到,或者说他看到了也假装看不到。庄晓然几乎要崩溃了,在最没支撑的时候,父亲徘徊在黄泉路边,等候着她,庄晓然再坚强,也敌不过命运的捉弄,就在她无助地用眼泪排遣内心的伤感时,不知道陈家豪出于什么用心,一天黄昏回家时,竟然出其不意地带回一束红黄相间的玫瑰花。不管这束花是不是陈家豪买的,只要他拿回家,庄晓然都认为是个好兆头,玫瑰花像燃烧的火苗,把她的希望点燃了。她果断地选择了留下,不回去为父亲尽最后的孝道。父亲是临终的人了,就算她回到老人身边,也不能将他从生死线上扯回来,她又不是神仙,去和不去能有多大意义?留下来,从丈夫超常的举动上看,他似乎有了回心转意,如果这个时候走了,她既挽救不了父亲,还可能使刚有点悔意的丈夫离她而去。拥有一个和睦和谐的家,是对父母最大的安慰。她相信,如果父亲和母亲知晓她眼下的境况,一定会原谅她的。庄晓然找了一大堆走不开的理由,为自己的小家能够平稳过渡,她选择放弃为父亲尽最后的孝心。
可是这天早上,一家人去医院太平间拉父亲遗体时,被医院挡住了。住院部的何主任拿着一本砖头似的明细单,请庄达明的家人结完住院治疗费,才能拉走遗体。
大家当时就蒙了,不是闹不明白,而是没想过这事会在这种时候跳出来拦住他们。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要从对方的脸上找到解决的办法。最后,大家把目光聚集在庄晓然脸上。
庄晓然看看大家,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那个主任,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呀?
何主任递过明细单说,这有啥不明白的?住院结账,不复杂呀,一共是十七万一千二百四十六元,这里的每一笔费用都写得清清楚楚,如果有误差,可以到收费处去对账。
我指的不是这个,庄晓然说,我是说这住院费怎么没结?
这个得问你们才对,按我们的规定,庄达明——你父亲刚去世就得结住院费,可一直不见你们亲属来结账。这冷柜也不是免费的,你们多搁一天,费用自然就得累积一天。所以,现在还是请你们先结账,然后再把遗体拉走。
庄晓然有个毛病,越是清楚的事情,她会理解得越糊涂。当然,得分清是什么事了。
这——怎么回事?她回过头,问自己家的人,爸爸去世都好几天了,怎么连住院费都还没结?
所有的人都闪开庄晓然的注视,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连母亲都把脸埋下,用手帕擦眼角的泪。最后,庄晓然把目光对准弟弟。
晓虎,你怎么不把住院费早点结了,你看这都什么事嘛,不让拉遗体,爸爸去不了殡仪馆,追悼会怎么开?赶紧去结呀,还愣着干什么?
晓虎脸憋得通红,支吾道,我拿什么结?二姐,十七万多呢,我哪有这么多钱?
庄晓然这才似乎意识到钱的数字,她也哑然了。是呀,谁有这十七万啊?当初,父亲住院治疗,他怕花钱不愿意住院,最后好不容易做通工作,他又不愿去大点儿的医院,嫌花费太高。母亲和弟弟、妹妹,还有姐姐打电话征求,不,是请家里的主心骨老三拿主意时,庄晓然曾叫他们把父亲送到省城治疗,父亲坚决不上省城,她只好决定,就去市里最大的医院,一定要想法把父亲的病治好。眼下的这个医院,还是庄晓然叫陈家豪托市政府的秘书长联系的,不然,父亲这样的身份,根本住不进去。庄晓然还记得,当时弟弟打电话跟她说,这样大的医院每天的医疗费用很高,她在电话这头还把庄晓虎责备了一番,那是自己的父亲呀,难道给父亲治病还要考虑花多少钱?
可是这会儿一提到钱,却冷场了。
这时,母亲哭道,没想到这么贵,这可怎么办呀……
庄晓然回过神来,果断地说,大家赶紧凑吧,不能再拖时间了。
怎么凑?你说得倒轻巧。大姐气恼地说,我们可不像你,每月工资都打在卡上,我们从哪儿弄钱去?十七万啊,砸锅卖铁也凑不齐。
母亲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小三子身上,她哭泣道:三儿,你得想个办法,别叫你爸还躺在那么冷的地方了……他受了一辈子罪,死了,还被冻得像个冰棍……苦命的人啊……
庄晓然能有什么办法?她的脑子里压根儿就没这么高额的数字。母亲一通哭诉,庄晓然顿时紧张起来,看看身边的大姐、大肚子的三妹、小弟,还有大哥、妹夫尚明清,他们这时候和母亲的期待一样,都等着她拿主意呢。
还是庄晓雯反应快,她说,二姐,你不是认识什么秘书长吗?当时爸爸就是他给联系进的这家医院,你再找找他,说不定有办法呢。
庄晓然是糊涂了,经妹妹一提醒,赶紧掏出手机,准备给陈家豪打电话。拨了四五个数字,她停住了。现在给陈家豪打电话说这种事,合适吗?她前两天还硬邦邦地撂给他话,现在又去求人家,算什么事啊?住进医院时找人家,现在交住院费还找人家,就是秘书长不烦,陈家豪也该烦了。这个小心眼男人会觉得她离了他,什么事也办不成,他会看她的笑话,更加轻贱她的。再说,欠钱还钱,找陈家豪干什么?又不是他亲爹住的院,真是的。
庄晓然合上手机,略一思忖,对何主任说,何主任,这事我们没有做好,实在对不起。但这么多钱,我们一下子也凑不够,能不能先让我们给您打个欠条,先把遗体拉走,办完丧事再来结账?
何主任说,这也是个办法,写欠条可以,不过,我们医院有规定,你得找个担保人,有一定的资产抵押才行。不然,仅凭一张薄纸,你到时一说没钱,就算是告到法院,我们还是拿不上钱。若都欠着住院费,我们医院可就没法生存了。
庄晓然点点头,表示理解何主任的难处。可她现在找谁来抵押?省城她倒有认识的朋友,可远水解不了近渴。逡巡一番,她盯住了尚明清。
尚明清赶紧把脸别开了。他又不是庄家的儿子。
还是算了吧。庄晓然心想,到现在都没弄清楚尚明清具体做的是什么生意,他到底有多少资产,这个谜团都没解开,他又怎会出面担保?医院也不是傻子,能叫一个不清不楚的人作担保?
二妹,哥愿把果园作为抵押。庄晓天诚心诚意地说。
庄晓然还没开口,何主任看了一眼农民模样的庄晓天,冷笑道:开什么玩笑?你以为用果园抵押就可以了?还得去给你的果园估价,看值不值这个价。
庄晓天蔫了,挠着稀疏的头顶,脸憋得通红,好像他做错什么事似的。庄晓然感激地看了眼大哥,这种时候他能站出来支撑她,确实叫她感动。泪水湿了庄晓然的眼眶,她走到大哥跟前,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哥,没事,咱们会有解决办法的。
庄晓然直接拨秘书长的电话。她早就有秘书长的手机号,只是和他不熟,没有直接通过话。
电话接通,庄晓然说自己是陈家豪的爱人,将这边情况简单说了。电话那头略犹豫了一下,才叫她把电话交给住院部主任。
何主任对着电话里的秘书长,马上换了副腔调,连连答是。
写欠条时,庄晓然毫不犹豫地在欠款人后面,署上自己的名字。何主任拿着欠条反复看了几遍,脸上赔着笑说,我得跟财务上有个交代,请您把身份证暂时留下,这是规定,您千万别怪我多事。
庄晓然怎么会带身份证呢,除了出远门住宾馆或者坐飞机必须用身份证外,庄晓然没有随身带身份证的习惯。她不满地斜了何主任一眼,回头问自己家人,谁带身份证了?都说没带。
庄晓然当机立断,叫弟弟回家去取身份证。庄晓虎面有难色,但还是去了。这种时候,他不去谁去!
按照何主任意思,庄晓然重新写了欠条,等弟弟拿来身份证,叫他签上自己的名字。庄晓虎没有二姐那么利索,在大家的注视下,写自己名字时,手一直在抖。
庄达明的追悼会开得很体面。事后,芙蓉里的街坊邻居议论了好几天,感叹庄达明没有白活一场,生养了一大堆有本事的孝子。
把父亲的骨灰安顿好,庄晓然陪母亲又住了一晚,收拾自己的东西,她得回省城了。陈家豪给她打过两次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去?庄晓然不管陈家豪出于什么用心,电话里她就是不明确告诉什么时候回家。在她心里,这次将彻底与陈家豪恩断义绝,她还有什么理由告诉他自己的行踪?可此时她真的该回去了,单位只准她五天假,已经超过一天了。
父亲的追悼会之后,庄晓丽和庄晓雯回了各自的家,再没到母亲这边来过。庄晓然没往别处想,大家各自有家,回自己的家理所当然。只有弟弟庄晓虎没走,他陪伴着母亲,时不时拿眼直直地瞅二姐。庄晓然觉得奇怪,临走时叫住庄晓虎,问他是不是有事要说?庄晓虎搓搓手,又咬了咬牙,脸憋得通红,才吭吭哧哧地说,姐,那个,那个医院的欠条怎么办呀?
庄晓虎不敢看姐姐的眼神,问完这话,马上把头转开,好像自己做下亏心事似的。庄晓然忽然明白了,父亲的丧事办完后,别的人为啥不再过来,都是为躲这笔住院费呢,唯有弟弟躲不掉,他的身份证还押在医院,逃不脱的。庄晓然仍有点不明白,弟弟为什么会这么紧张?她盯着弟弟,摇摇头说,晓虎你紧张啥呢?这事你不说,我也要交代清楚的。你放心,爸爸的住院费不会叫你一个人出的,就是叫你出,你也没这个能力啊。
庄晓虎长嘘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点点头。
我已经想好了,咱们做子女的,都有尽孝的份儿。庄晓然说,今天当着咱妈的面,我做主了,这笔费用咱们兄妹分摊,但不能平摊。大哥跟咱们不一样,他出不出份儿,再定吧。妈,你没意见吧?
黄雅琴看看老三,又看看老五,才说,三儿你说得有道理,不过,还是得把兄妹几个都叫过来,在你走之前,一起合计合计,定个准音才对。
庄晓然说,我原想这事不用商量,都有份儿,大家心里应该是明白的,到时算算账,该摊多少就出多少。不过,这事儿当面说说也好,不然晓虎心里不踏实。晓虎,你打电话叫他们过来吧。
庄晓虎先拨通大姐家电话,庄晓丽问清是什么事,马上说自己已经报了家政高级培训班,这几天都得去上课,没时间过来。
庄晓雯也在电话上说,她感到不适,肚子痛,怕是这些日子伤心过度,动了胎气,担心会早产,现在也不敢随便走动。不过,要是这边的事急,她可以打发尚明清过来。
最后,只有与庄达明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庄晓天和尚明清赶过来了。庄晓然没想到会是这样,她看着大哥与尚明清,不知该怎样开口说这件事。
黄雅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子女会变成这样,她哭得死去活来,失去亲人的伤痛还没过去,又跳出来十七万的巨额债务;如今为这债务,自己的女儿们又躲闪着不露面,这怎能不叫她伤心欲绝?
庄晓然放下整理好的行李,陪母亲哭。在妹妹的指示下,庄晓天扶母亲到楼上歇息。庄晓然这才擦去眼泪,看到弟弟蹲在地上狠劲地抽烟,却被烟呛得咳嗽不止。她知道弟弟不会抽烟,走过去要劝,却被尚明清拦住了。
叫他抽吧,尚明清对庄晓然说,晓然,你过来,我有句话想跟你说。
庄晓然跟着尚明清来到院子。正是深秋季节,温暖的阳光洒了一院,他们的脚踩上去,能听到轰的一声,整片的阳光被踩碎了,扑溅到他们的腿上、身上、头上,罩了他们一身金光。
庄晓然眯起眼,适应一下金黄色的阳光,望着尚明清,等待他开口。
尚明清说,晓然,我叫你名字,没叫你姐,不介意吧?
庄晓然摇摇头。
本来你就不是我的姐姐嘛。尚明清说着,见庄晓然并不接他的话茬儿,便改口说道,不知你是怎么想的,我认为住院费不应该由大家平摊。
为什么?庄晓然很吃惊。
大家都是孝子没错,但男女有别,儿子总归要比女儿多尽孝道才对……
大哥不是爸爸亲生的,小弟工作不久,单位不景气,他又买了房子,几乎没有积蓄,他俩都承担不了那么多。再说,谁说过女儿就得少给父母尽孝心了?庄晓然听着不是个味,打断了尚明清的话。
这算不上理由,尚明清说,养儿防老,天经地义,女儿出嫁就是婆家的人,哪能还为娘家负债?晓然,我并不是为自己家少摊点钱才这样说,要不是晓雯,你叫摊多少钱,我都会掏的。谁没父母呐,我这个女婿也不是外人。可是,晓雯会答应吗?
针刺一样的疼痛在庄晓然心里划了一下。果然是自己的妹妹不乐意。
尚明清接着说道:人心隔肚皮,一点不错,虽说你和晓雯是亲姐妹,可我敢说,你对她就没我了解得透彻。晓雯太自私、任性,经常不管不顾我的感受,根本无视我的存在,有些事……就说怀孕要孩子吧,我有我的打算,可晓雯……咳,我不好给你说,一句话,我受够她了。
你什么意思?庄晓然有点警惕。
晓然,你和家豪闹的时间不短了,我们都知道,你们快走到尽头了。其实这是好事,你是快得到解脱了,我都羡慕死了……
尚明清!庄晓然想起那天中午吃面条时,他在桌子下踩她脚的举动,一下子醒悟过来,火噌地蹿起,断喝了一声。
晓然,婚姻这道大餐我真吃腻了……
闭上你的嘴,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晓雯当初瞎了眼,咋会看上你这种人,老婆肚里怀着你的种,你却跑到她亲姐姐面前说这种话,还有没有良心?啊!
庄晓然气呼呼地转身回屋。终于看清尚明清的真实面目了,这个男人根本就不是一个有家庭责任感的人,晓雯嫁给他,肯定幸福不到哪里去。想想自己当年生亮亮时经受的痛苦,庄晓然越想越气,抓起电话,打通妹妹的手机,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不要将孩子生下来,生下来会后悔一辈子的,为尚明清这种男人,不值!
没想到,庄晓雯根本不买姐姐的账,她生气地回道:我的事我自己有数,幸福不幸福,值与不值,都不用你管,你有这个闲心,还是管管自己吧!
庄晓然摔掉电话,蹲在地上号啕大哭。庄晓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劝,惊恐而无奈地看着大哭的姐姐,又望望窗外,他发现,三姐夫尚明清已经走了。外面只剩一院子的阳光,无言地温暖着这个世界。
庄晓天回到家里,不打算跟老婆说庄家的事,怕她胡闹,可老婆一直盯着追问,他是个老实人,不会说谎,将养父住院费的事说了。还没说完,老婆就跳起来,大骂庄晓天,还差点动手打他。这个寡妇脾气本来没这么暴,自改嫁后,与庄晓天过日子,越过心里的气越大。这个男人不光腿瘸,还缺心眼。他除了能吃苦,不惜力气挑起所有的活计外,再没一点可取之处,他的心理是扭曲的,老实得不正常,连跟村里的人说句话的胆量都没有,见了人就躲,谁都可以欺负他,连偷苹果的贼都敢当着他的面大摇大摆地走掉。说句难听话,叫他看果园,还不如一条狗。每年苹果成熟后,都是寡妇带领两条大狼狗住在果园里。后来,把庄达明叫到果园帮忙,也是寡妇的意思,偷苹果的贼越来越厉害,三番五次毒死她的狼狗,她实在没招了,才把公爹叫来帮忙。
在公爹去世前后这段时间,寡妇对自己的男人非常不满,庄晓天跟庄达明又没血缘关系,可他对养父的那份孝心却比庄家那几个亲子女都深重。又不是在养父那里享受过父爱,他有必要全心全意吗?而且,庄晓天这段时间还一反常态,根本不听寡妇的话,果园的活全扔给她一人操持,这样的男人不是傻子又是什么?本来她对丈夫眷顾庄家就有气,一听公爹的住院费还要均摊到自己头上,能不怒火中烧?又不是自己的亲爹,凭什么叫他掏钱?就凭瘸子是个窝囊废?明显是欺负人么!
寡妇什么都不怕,只身来到庄家,要问个明白。
庄晓然已经理不清这千丝万缕的烦心事了,她悲哀到极点,父亲的亲生女儿都在躲避,她又怎能给怒气冲冲的大嫂一个答复?她不能!她采取了逃避态度,搁下不管这事了。她拿上自己的行李,准备回省城。
黄雅琴更不能给大儿媳一个答复。这几天,她心里也一直在琢磨,凭自己老头儿对晓天从小到大的态度,不该叫可怜的大儿子承担住院费。可是,眼下的状况,她要是替晓天多说一句话,怎么面对其他子女?黄雅琴难啊,就是她眼睛哭出血来,也没人懂得她的心思,她怎么办?唯有把可怜的大儿子一起扯上,才能端平这碗水,叫其他子女也看看,连大哥都摊了一份儿,他们四个凭啥就不能?但她确实不知道怎么给大儿媳交代,还指望着小三子出面劝说她大嫂呢,谁知,庄晓然已提上行李准备走了。
黄雅琴心里的支撑轰然倒塌,她顾不上大儿媳的蛮横质问,慌忙上前拦住小三子。
三儿,你这么走了,留下妈,就只剩一条路了,去黄泉路上追你爸。黄雅琴哭道,你都看到了,妈上辈子造了啥孽呀,养下这么一帮孝子,报应啊!
庄晓然再次放下行李,抱住母亲哭着说,没想到会是这样,是自己把事情看得过于简单,也把亲情看得太大太重要,到如今亲情变质,她实在是没能力解决这个问题。
母亲停止哭泣,想了想才说,留下这事,妈更没能力。你们都长大了,有各自的家,有自己的日子,我的话弱,没人会听,但不管咋说,都是一家人,总不能为你爸的住院费,闹到法院去吧?给你爸的丧事办得风风光光,眨眼间又得为这事闹腾,叫别人看咱庄家的笑话呀?三儿,我寻思,如果连你也难,就把你舅叫来,他是长辈,在你们姐弟面前说话应该有点分量,叫他来商量一下怎么个分摊法,你看行吗?
箭在弦上,不行也得行了。
庄晓虎很快叫来舅舅。舅舅用长辈的口气给每个外甥、外甥女打电话,说这事必须得当面解决,医院催得很紧,谁也躲不开。他又专门上老二和老四家的门,好说歹说,总算把庄家兄弟姐妹全招呼到一起。事关重大,连从来不参与庄家事务的老大媳妇也不请自到,她放下已经成熟的果园不顾,要来听个究竟。她可不想糊里糊涂负担公爹的一笔医药费。老二的丈夫骑着三轮车,一脸油汗地也赶来了。老四挺着大肚子,虽然迟到两个小时,但还是来了,只是,她丈夫尚明清没一起跟着来。
一家人这次聚在一起,气氛已不仅仅是父亲去世后的沉重,倒有了剑拔弩张的意思,大家都不轻易说话,生怕说多了一个不小心落入某种陷阱;彼此间也不怎么答理,连瞅都不瞅一眼,跟前世结了仇一般。
在这期间,庄晓虎已前后三次接到医院催交欠款的电话,欠条上是他签的名,又押了他的身份证,医院不找他找谁?从今往后,医院只管他一个人要钱。庄晓虎身上像压了一座大山,同居的女友也给他摊牌,如果不把这座大山推开,她可不愿跟着他背一辈子债务。庄晓虎压力很大,气都喘不匀,心里窝着腾腾乱冒的火没有出口,烧得嘴角起了一串泡,牙也跟着凑热闹,疼得半个腮帮都肿了。
人到齐后,舅舅刚开个头,才说一句:你们的父亲生前也没享过你们什么福,他这病还不是为你们累出来的……还没说到具体事情,老二就截断舅舅的话,说反正自己没钱,现在连吃饭都困难,这么大一笔医药费,拿命还啊?所以给她摊多少也是白搭。老二的话说得很冷,还带了不满和委屈,兄妹五人,就她的生活最困难,还叫她出医药费,显见不公平。
老四双手托着大肚子,谁也不看,耷拉着眼皮不紧不慢地说,要是摊得公平,她没二话,但若是轻重不分,她也是不拿的。咱们家不是还有能人嘛,啥事都叫能人来解决好了。
庄晓雯的矛头直接对准了庄晓然。庄晓然不明白妹妹为什么对她有这么大的怨气,好像由来已久,不仅仅因为她说了句不叫妹妹给尚明清那种人生下孩子,如果是这事,她可是一心为妹妹好啊!天地良心,庄晓然的心里很酸,她强忍住没接妹妹挑衅的话茬儿。
黄雅琴心疼小三子,流着泪替小三子开脱,刚说了半句,却惹怒了老四,她推开椅子,冲着母亲大声吼道:这辈子你只生了个老三,我们几个不是你亲生的?她从小学习好,上了名牌大学,又留在省城工作,你和父亲有了脸面,就为她而活?我们再怎么做,你们也看不到眼里。既然有个老三就够了,还要我们干什么?你看看你们的偏心都把她惯成啥样子了,不像话!
黄雅琴被小女儿噎得说不出话,又气又恼,遂大放悲声。庄晓然再也忍不住了,质问妹妹,怎么不像话了?
庄晓雯挑起下巴,鄙视着姐姐说道:你心里清楚,还要我说出来啊?
我有什么怕你说的?有啥话,你就当着全家人的面说出来吧。
那好,是你逼我说的,庄晓雯望着别处说道:你们大概都知道了,老三与丈夫正在闹离婚呢,按说这与我没啥关系,哼,可你们还不知道,我的这个二姐自己家庭要散了,却垂涎我的幸福,她太不要脸,居然勾引我老公,想拆散我和明清呢。她还打电话不让我生下这个孩子!她居心叵测。
庄晓然全身的血液轰的一下冲上头顶,脸憋得乌青,她说不出一个字来,突然向妹妹冲去,被旁边的庄晓虎一把抱住。庄晓然被弟弟抱得动弹不得,又气得说不出话,喘着粗气,拿一双止不住的泪眼狠狠地瞪着庄晓雯。
庄晓雯一点也不胆怯,嘴角泛着冷笑,毫不含糊地盯着庄晓然。
舅舅往角落里移了移,这架势,哪有他说话的份儿!可他又不能开溜,于是,他站起来,端起长辈的架势吼了几声,算是制止住乱哄哄的场面,才说道:今天的正事,是说你们爸爸的住院费,别的就不扯那么远了。
大家这才意识到今天聚在一起的真正用意,看着母亲在旁边哭得死去活来,才压下怒气,慢慢地平静下来,想听舅舅怎么说。庄晓然不再往庄晓雯那里冲,庄晓虎把手松了些,却不敢放手,怕二姐气不过,还会冲向三姐。
想听舅舅说句公道话,舅舅却做不了这个主,他说,这事前前后后,我也不知底,又是你们庄家自己的事,既然你们尊重我是长辈,那就先听听你们的意思,到底想怎么分摊这笔医药费?
这下,却没人说话了,屋里恢复了刚开始时的寂静,气氛顿时凝滞了。
庄晓然还在掉眼泪,妹妹的话像把刀,把她的心劈成了无数瓣,除了想马上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叫她伤心的地方外,她没一点其他的心思了。
舅舅问了几遍,连个响声都没有,一直冷着场。他又干咳了两声说,没人说是吧?三儿在省城工作,见过世面,识得大体,本来我想听取她的意思,但刚才听你们好像对三儿有些不满,也就不说了。咱就按照过去的规矩,父亲殁了,儿子主家里的事。庄家不缺男人,还是由男人说吧。
庄晓天一听,在地上蹦了几下,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他媳妇拿眼紧盯着他,示意他坐下,多听少出声。
舅舅见庄晓天紧张,便说,晓天不是亲生,没你说话的权利,还是晓虎说吧,你是庄家的香火,医院的欠条又是你打的,人家找你要钱呢,就听听你的想法吧,啊。
庄晓虎头轰的一下大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钱要他一个人出?
他动动嘴唇,嗫嚅了好一会儿,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的全部想法都在那十七万巨额医药费上。
除了庄晓然,所有的人都在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庄晓虎。
他是庄家唯一的男人,大家都等着他说这钱怎么分摊呢。
庄晓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他木然的眼睛盯上了庄晓然。庄晓然没有感觉到弟弟盯住自己的目光,她还沉浸在自己的伤感之中。性格内敛的庄晓虎,这时的脸已憋得通红,舅舅还在不停地催促他快说。庄晓虎快撑持不住了,他的脑袋里塞满了二姐叫他写的那张十七万元的欠条,还有押身份证的情景。突然,他狼似的吼叫了一声,猛地抽了身边的二姐一个嘴巴。
随即,庄晓虎蹲到地上,抱头大哭起来。他的哭声还是那样细弱,像女人哭一样。
大家都被庄晓虎的突然举动搞蒙了。庄晓然更是吃惊,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她瞪大眼睛,不认识似的看着这个弟弟。
大家目不转睛地看着庄晓然,看到她脸上的五个手指印,由白变红,慢慢清晰起来。
温亚军,男,陕西岐山人,1967年生,1985年入伍至今,曾在新疆服役16年。著有长篇小说《伪生活》、《无岸之海》、《鸽子飞过天空》等多部,小说集《寻找大舅》、《硬雪》、《燃烧的马》等;有作品被翻译成日、波兰文。其短篇小说《驮水的日子》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本刊曾选发过其中篇小说《苦水塔尔拉》、《生物带》等。现为北京《中国武警》杂志社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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