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把信封里拿出来的一沓人民币反复数了几遍,然后当着中介公司代理人的面,郑重其事在租房合同上签了字。至此,房东汪太太的心情才算彻底放松下来。四室两厅一大套公寓,租给了四个外国人,租金远比一般中国房客出得高。汪太太一家在两年前上海房价疯涨的日子里买了这套市中心的房子,总价一百七十多万。一家人耗尽全部积蓄付掉一百万,余下的贷款就得想方设法靠出租房子来还了。
现在好了,有四个外国房客住了进来,每月房租凑起来顶了还贷额还略有剩余。虽说汪太太一家目前仍挤在两居室的老房子里,可毕竟置下了这么套繁华地段的公寓房。等贷款还清后,汪太太一家就可以舒舒服服享用四室两厅的大房子,而且近一半房款等于是由房客们付的。汪太太算是信服了中介公司代理人的眼光,宁可将房子空关几个月,也得找到信誉好、出得起高房租的房客。比如眼下这四个肤色迥异的外国房客,订下的租期都在一年以上,可以肯定他们也不会像那些出了高租金导致心理不平衡的房客,随意损坏房内设施,纯粹的损人不利己。
爱德华看着汪太太把钱放进手提包,笑容将她脸上每条细小皱纹都展成了菊花瓣。爱德华觉得时候到了,他应该再向这位精明的房东太太争取点什么,以期让付出的租金利益最大化。爱德华说:“汪太太,我那房间是全套房中唯一朝北的,冬天阴冷,采光也不足,跟我老家伦敦差不多,可我付一样多的房租真有点吃亏,您是否能在其他方面给我作点补偿呢?”爱德华这几句话是英文夹着中文表达的,他虽在英国学过两年汉语,但要应付租房代理人和汪太太这样的中国房东显然不够用。好在汪太太的女儿汪宜文英语讲得不错,可以及时准确地将房客的意思转告给母亲。
汪太太笑了:“爱德华先生,你那房间虽然朝北,可里面凹进一块有个三平方米的小卫生间。这样你每天就不用跟其他房客抢卫生间用,又方便又干净,这点好处值多少钱你自己也好算一算的呀。”汪太太说着朝中介公司代理人和女儿用上海话嘀咕:“这人大概是英国犹太人,算盘精得不得了。”
代理人只想尽快结束这桩租房交易,敷衍道:“不是犹太人也有犹太人的脑子,所以我们中介公司这点代理费真不是好赚的,有时候碰到的外国人门槛比中国人还精呢。”
当天下午英国人爱德华就认识了将要生活在同一屋顶下的其他三位房客。瑞士姑娘西尔维娅是汪太太的第一位房客,先挑了朝南最大一个房间。这个具有吉卜赛人血统的棕发女孩到过世界上几十个国家,会多种语言,来上海不到一年,连上海话都能听懂不少。
肤色黑亮的尼姆来自非洲喀麦隆,身高近两米,走在上海街头总有中国人上来问他是不是从NBA赛场上退下来的。这种时候尼姆就会大声回答:“我是外国人,不是美国人。”尼姆最喜欢说这句“我是外国人”,尽管他的话在中国人听来纯属多余,这儿谁会把一个高大健壮的黑人误认为是自己同胞呢?尼姆喜欢处处强调自己是外国人这个客观事实,因为听他说这句话的中国人多半会立刻变得客气起来,也许中国的传统习惯就是对外来客人要比对自家人客气三分。
跟爱德华房间门对门住着日本人河村俊二,这个小个子男人耳朵里永远听着MP3。爱德华不明白河村俊二为什么想把自己变成聋子,不但别人跟他说话他听不见,长时间听耳机对耳膜损害也太大了。
现在爱德华不奇怪房东汪太太何以能找到四个清一色的外国房客,原来他与三个同住者都是附近F大学的留学生。不管他们各自来上海的目的是什么,至少在签证时的身份是一样的,都是学生。
爱德华来中国前是英国利兹大学国际贸易专业博士生,按英国大学规定,博士生若选择与其专业相关的外国大学进修或实习,学费可由英国大学支付。爱德华之所以来到上海,是因为根据他所掌握的信息,中国已成为当今世界上最为活跃的经济体之一,而上海又是中国开放发达的城市,一百多年前就有不少英国人在上海做贸易。当然爱德华来上海,绝不会仅仅满足于游学般待上一年半载。他要在上海寻找赚钱甚至是开创人生事业的机会。爱德华身上并没有犹太人血统,然而自从他选择了国际贸易专业,这辈子就打算把最大限度获取和拥有金钱作为人生的奋斗目标。
四个来自地球不同角落的房客聚集在中国房东的客厅里,河村俊二出于礼貌,勉强坐在一旁,耳朵里依然插着耳机。爱德华过去拔掉河村的耳机,他以为河村是听不懂另外三人说英语才戴上耳机的,所以主张大家往后在这个客厅里最好说汉语,他们本来就是来学汉语的留学生。
住在这套公寓房里的每位房客,除了每月的房租外,还得分摊水电煤气物业费。客厅里有一部电话,房东汪太太也没有交代过使用细节。爱德华一来就注意到了电话,说:“如果你们各位喜欢用手机,这部电话的使用权就归我好了,每月费用由我一个人支付。当然,如果你们想用这个电话,每分钟请付一块钱,接听五毛,我不在家时可能会拔掉插头。若你们都同意的话,我们四个人现在就签个电话使用合同。”
瑞士小姐西尔维娅没等爱德华说完,一脸鄙夷将五官都拧在了一块。“哟,都说英国男人是绅士,怎么爱德华先生像F大学后门小街上的摊贩,为五毛钱一块钱费那么多口舌。要是有一天我男朋友打电话来,你也坐在旁边掐表计时吗?那样的话还不如把电话机抱到你房里去呢,省得你费心,别人也累。”
尼姆坐在客厅沙发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他将两条长腿分开,双手在两腿分开处的沙发上敲着非洲鼓点想心事,根本没有兴趣参与关于使用电话的谈判。尼姆想学好汉语后能考上F大学的体育运动管理系,日后回到喀麦隆当个中学体育教师或是体育经纪人,这也是在北京大使馆当参赞的父亲对他的基本要求。如果尼姆一年后考不上体育系读本科,父亲就会把他送回喀麦隆。他已经过了十八岁,没有理由跟在外交官父母身边享受所在国的优待,那些优待通常是给外交使节未成年子女享受的。
河村俊二不知什么时候又插上耳机,他不会说英语,汉语也不如爱德华他们三个说得溜。他把耳机视为一种自尊心保护手段,就像替自己裹了层音乐外壳,陡增不少安全感。河村俊二的父亲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日本超一流围棋国手,现在父亲老了,下不动围棋,就在自己开的棋院里整理年轻时的棋谱,打算出几本棋书留给后人。河村俊二是家中兄弟姐妹里性格最像父亲的孩子,围棋也下得最好。可他来中国并非跟围棋有关,他想在上海学习开茶坊的经验,回日本后开一家可以让围棋爱好者以棋会友的茶馆。父亲曾不止一次对河村俊二说过,喝茶与下围棋,是人生最清雅的两件事。
爱德华起床的时候,其他三位房客已经去F大学上课了。应该说他们三个都是好学生,每天上午准时踏进教室,跟着中国老师学汉语。而爱德华几乎已经忘了自己那位中国班主任老师是男是女。有一回西尔维娅问爱德华:“既然你斤斤计较每分钟的电话费,为什么不心疼在F大学每学期一千多美元的学费呢?”爱德华当时淡然一笑,没有回答瑞士女郎的问题,他自己心里早就算过那笔账,只是不想轻易报给旁人听罢了。
来中国以前爱德华在利兹大学学过两年汉语,他一点都不认为坐在课堂里中规中矩学来的汉语比马路上听来的中国话更实用。爱德华不去上课并不意味着学不好汉语,相反他在上海每时每刻都不放弃任何与中国人交往讲话的机会。同住的三位房客遇事必须同中国人打交道时,都喜欢把爱德华拉上,除了他人高马大能替人壮胆,最重要的还是爱德华是他们几个中说汉语最流利的,时不时还能蹦几句上海话出来。当然爱德华也非心甘情愿每学期白白送给F大学一千多美元学费,尽管学费可以回英国报销。可按中国政府规定,要是不在中国大学里注个册,他就没有在中国长期逗留的理由。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在中国有正当居留权,然后找机会挣钱,挣出超过学费生活费的钱来。
前几天房东汪太太的女儿汪宜文来找爱德华,说她有位朋友在电视台工作,想请一位英语纯正的外国人为一些出口的中国电视纪录片配画外音。电视台开出的酬劳很让爱德华动心,每周去电视台工作两个下午,每次五百元,而且还是税后。爱德华算了笔账,这份工作能让他每个月挣上四千多块钱,顶个上海年轻白领了。要是活儿多干得长,挣回学费房租生活开销不是件难事。爱德华很庆幸自己租了汪太太的房子,碰上个能为他带来财运的汪小姐。爱德华当即揽过汪小姐肩膀,想亲吻一下她的脸颊作为答谢,汪宜文一把推开爱德华:“我可不能白白送你个发财机会吧,房屋中介都得收中介费呢,何况我给你找了这么个美差。”爱德华摊开双臂:“开价吧上海美人,不会是想要我娶你吧?”
汪宜文脸红了,上海女孩特有的自尊让她立刻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色:“别以为你们外国人在这儿都能充阔佬,好像中国女人想排着队嫁给你们似的。一百年前上海人对洋装瘪三就有十分清醒的认识,别说现在了。”
爱德华不明白汪宜文说的“洋装瘪三”是个什么词,汪宜文觉察到自己用词有失礼貌,便含糊着打算蒙混过去。汪宜文向爱德华提出的回报要求是,让爱德华每星期免费帮她练习两小时英语口语,这是她当好一名国际导游的业务本钱。爱德华一口答应:“早知道英语口语在中国这么值钱,我该把七十多岁的老祖母也带到上海来,她闲在英国家里整天跟邻居们聊天可挣不了钱。”
今天是爱德华去电视台工作的第一天,所以上午他决定逃课,以便养精蓄锐打好头一仗。厨房水池里堆着另外三个人用过的餐具,垃圾桶也满了,客厅里四处散落着报纸杂志,还有尼姆臭烘烘的运动鞋。
爱德华火了,他从来没在这样脏乱的环境中生活过,他肯定自己无法长期忍受这种情况。房东汪太太租房收钱,可没有义务来管理房客的内务清洁工作。爱德华勉强在餐桌上收拾出一片足够他用早餐的地方,他想煮杯咖啡,又发现咖啡壶里还残留着煮过的咖啡渣。一定是那个瑞士懒女人西尔维娅,爱德华心里想着,放弃了煮咖啡的念头。好在公寓楼出去不远处就有“星巴克”咖啡馆,这种遍布上海街头的美式咖啡虽不怎么地道讲究,可是很对中国人胃口。爱德华决定去“星巴克”解决早餐加午餐,今天是个很重要的日子,他不想让自己心情不好。
“星巴克”里人不多,靠窗且安静的几处座位都是外国人占着,看来这座城市里外国人真不少,也许这些外国人也像爱德华一样,带着希望和憧憬来上海创一番天地。爱德华要了杯咖啡和一份火腿三明治,他不能让自己吃得太饱,他得保持头脑清醒。一个人吃得太饱时,血液都到消化道去工作了,就可能造成大脑缺氧,这是英国人的养生观点。
身后那一男一女好像是美国人,牛仔裤加耐克鞋是他们进入一切场合的标准装束。爱德华听出了那对男女的美式英语口音,心里浮起一丝嘲讽,英国人听美国人说英语从来没有顺耳的时候。爱德华想起有一回汪宜文看着电视新闻说:“布什这样口齿不清的人怎么会选上美国总统?真不可思议,哪有英国首相布莱尔讲的英语好听。”想到这里爱德华自豪地吞下一大口三明治,汪小姐说得不错,英国人的英语就是好听。从今天起,爱德华就要用这好听的英语在上海为自己挣出一份他想要的生活。
电视台工作人员已经在等候爱德华,这个团队里大多是年轻人。因为爱德华是个外籍人士,那位人到中年的部主任才露面说了几句欢迎他来帮忙之类的客套话。爱德华要做的事情是根据已经翻译好的纪录片脚本念英文解说词,那些英文台词不知是否也请外国人校正过,翻译得相当不错,几乎找不出语法和词汇方面的问题。导播让爱德华适应了一下念解说词所需要的节奏,随即便正式开始录音。这是一部介绍中国洪泽湖渔民生活的纪录片,画面非常美,解说词也写得生动有趣。爱德华很快进入了解说角色,念得声情并茂。
爱德华没想到为中国电视台打工竟然如此轻松顺利,不过两个多小时,他就在上海挣到了第一笔钱,五张粉红色的人民币放在信封里交到了他手上。导播说:“爱德华先生,你是我试用过的英语解说词朗读员中最有悟性的一个,只要你在上海,我希望与你长期合作。”
一个中国年轻人送爱德华下楼,在电梯里对他说:“你可真走运呀,老外。像我们这样科班出身的研究生,来电视台工作第一年工资还不如你打工报酬的一半呢。”爱德华夸张地摸摸自己的高鼻梁,得意地笑了起来。
走出电视台大门,初秋时节的晚风吹在身上,柔柔的带着些许凉意,但凉得很舒服。爱德华不想这么早就回家,这个傍晚,街上的每个中国人看来都那么亲切可爱。爱德华想起了汪小姐,要不是她介绍,一个初来乍到的老外,哪能这般顺当找得到电视台里轻松又挣钱的机会。爱德华希望马上回报汪小姐,如果她愿意,今天晚上就可以开始那两个小时的免费英语口语课。另外,爱德华想到自己在上海有挣钱的地方了,生活质量必须立刻提高一个档次,他想请汪小姐帮他找个做清洁的女仆,用中国话说就是钟点工,他可不想每天在脏兮兮的厨房里打发肚子。
汪宜文电话里的声音透着兴奋和一点点惊讶,她大概没想到爱德华这个英国人还多少懂点中国人的处事习惯,得了人家好处就该想着回报。汪宜文不想让父母知道她与爱德华之间的交易和往来,怎么说她也是房东的女儿,不能在房客跟前太掉身价。汪宜文把上课的地点选在“星巴克”,二十多块钱一杯咖啡,坐一晚上都不会有人撵你。除了“星巴克”,上海小姐汪宜文好像想不出更适合与一个老外面对面坐着的场所。爱德华听到“星巴克”,心里无奈地一声叹息:“又是星巴克,嘁,这些中国人。”
这个星期五晚上难得四位房客都没有外出活动,而且不约而同选择了在家做饭吃,十几平方米的厨房便有些转不开身。好在这是挺时尚的开放式厨房,与餐厅连在一块儿,中间只隔着个长条形酒吧台。
爱德华拎来一瓶红酒四个酒杯,要请大家喝一杯。他是四人中在上海活得最滋润的,有理由也应该稍稍破费一点。就像中国人习惯的那样,得了好处不能全吞,得匀出点来给旁人分享,往后才会好运不断。况且爱德华这杯酒也不是白白请人喝的,他有事情要跟三位同住者商量。
汪宜文为爱德华找了个安徽来的小保姆做钟点工,每小时十块钱,每星期来两次共干四个小时就是四十块钱。爱德华想,自己的卧室收拾一下用不了半小时,关键是客厅餐厅厨房需要清洁,可那是公共部位,由他独个出钱雇人就太不合理了。爱德华希望与三个同住者分摊钟点工的工资,这也是他请众人喝一杯的初衷。
尼姆首先举手赞成,他的运动衣裤鞋袜太脏太臭,放进洗衣机去洗他都懒得动手,有小保姆代劳就太好了。
西尔维娅也不反对,她在“新上海”语言培训学校找了份教法语的工作,每堂课四十五分钟报酬就有一百五十块钱,付给小保姆每小时十块钱,用上海人的话来说真是“毛毛雨”。西尔维娅很喜欢“毛毛雨”这个词,太形象太精确了。用一点“毛毛雨”钱就能换来让保姆伺候的生活,来上海前她想都不敢想。中国人的劳动力太便宜,便宜得简直让西尔维娅感觉有点对不起那个还没见过面的中国小保姆。
河村俊二本来是个勤快的人,他完全可以把自己用过的东西收拾干净,但他现在跟另外三个人住在一起,不好意思反对大多数人的决定。河村俊二也找了个打工的地方,每天晚上去徐家汇附近一家红茶坊干活,每小时挣二十块钱。虽然挣钱少,但老板已将他的工种从拉门换到了给客人上茶水点心。如果他干得好,还可能被老板进一步重用,比如去楼上雅座服务或是当收银员。总之河村俊二想把这间红茶坊里的每个岗位都干一遍,这样积累下经验才好回日本去开茶馆。
安徽小保姆玉春很快就来上工了。她在这处“兆丰花苑”小区里揽了好几户人家的活儿,每天从早到晚走马灯一样不停转着,那手脚麻利程度让四个老外看得目瞪口呆。
玉春一进门总是先让洗衣机洗衣服,这当口她用吸尘器吸地或清理客厅厨房。嘴上与雇主聊天,眼睛还不时瞟一眼电视里的搞笑节目,浑身上下没有哪处器官闲着。有时爱德华想让玉春歇会儿喝杯咖啡,玉春总是笑着拒绝:“有那工夫一个房间都收拾出来了,中国人都知道时间是金钱,你是外国人还不懂?”玉春在上海当小保姆每月能挣一千多块钱,另两家还管了她一日三餐饭。玉春很得意地告诉爱德华:“在安徽老家,男人都没我挣得多呢。”
要是碰到西尔维娅,玉春就会告诉她一些通常女孩间才肯道出的小秘密。玉春的小秘密是攒了钱往后在上海找个男人成家,找不到上海人的话就找个也在上海打工的安徽老乡。玉春说:“西尔维娅你不知道嫁个上海男人有多好,他们脾气顺,疼自己女人,下班回来就帮老婆干活。再说嫁了上海男人就不愁没房子住了,往后孩子也能做上海人。”玉春说话带着浓重的安徽口音,跟汉语课上老师说的标准普通话差距很大。本来西尔维娅想跟玉春多聊聊天练习口语,现在她放弃了这个念头。不过西尔维娅觉得玉春是个很有理想的小保姆,她已经为自己和未来的孩子规划好了人生目标。
玉春和西尔维娅说话的时候,爱德华也在一旁听着,他从玉春想到了自己妹妹露西。妹妹上完中学就在伦敦郊外一处加油站小店里当店员。人虽长得漂亮,可学历不高,在英国也许只能一辈子待在加油站小店里了。前不久爱德华去电视台配音,在电梯里遇上一个广告公司的星探,那人看中了爱德华的英国绅士形象,介绍他去拍了两个男士西服广告,轻轻松松就让爱德华挣了五千块钱。星探对爱德华说:“要是个漂亮洋妞拍这样的广告,报酬可比你多一倍呢。”爱德华完全相信星探的话,只要你长着西方人的脸,在上海就不愁挣不到钱。
爱德华打算让妹妹露西在圣诞节假期时来上海。这件事他没有告诉三个同住者,而是先去跟汪宜文商量。汪宜文是房东的女儿,又比汪太太好说话,妹妹来了总得先有个落脚的地方。爱德华想让她住在自己房间里,反正他的房间很大,用家具拦出兄妹二人的生活空间不成问题。尽管如此,爱德华还是想先征得房东同意,毕竟住房合同上写明每个房间只能住一位房客。
汪宜文知道爱德华从来不会无缘无故请她吃饭或喝咖啡,一般情况下是得了她的好处要回报答谢,或者是有把握从她这儿得到下一个他所期待的好处。爱德华道出了原委,他想让妹妹来上海后也住在他的房间里。
汪宜文听爱德华说完,垂下眼睛看着面前的咖啡问道:“你妹妹打算住多久,要是时间太长,即使我们房东不说话,那三位同住者也会有意见的。本来人家出了钱有四分之一的公共面积使用权,多住一个人就变成只有五分之一了。”
爱德华松了口气:“汪小姐你放心,他们三个我会去商量的。等我妹妹来了就把小保姆玉春辞掉,那点活让我妹妹来干,作为换取居住的条件。我妹妹不仅会收拾屋子,还会做一手好饭菜呢。”
汪宜文听完爱德华的如意算盘差点叫起来,说:“爱德华,我真不相信你是英国人,比中国温州人还精明呢。”爱德华截住汪宜文话头:“你说得太对了,就兴你们中国人连伙结帮往我们欧洲去开餐馆做皮鞋,就不许我们带家人来中国寻找发财机会呀?”
汪宜文原想小保姆玉春才替四个老外干了几天就被辞掉,心里没准儿会埋怨她这个介绍人。可是汪宜文多虑了,像玉春这样勤快伶俐的小保姆,即使把每天二十四小时全部用来干钟点工,也不愁没人雇她。玉春听说爱德华的妹妹要来上海接替她这份活儿,不但不恼,倒觉得心里从未有过的平衡舒坦。原来洋女人也不比她高贵多少,来上海想站住脚跟,一样得从当保姆做起。反正都是在“兆丰花苑”里当小保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玉春还很得意自己保姆队伍里有了个洋妞。
露西一来到上海,爱德华就把她带到自己上汉语课的F大学里去,介绍她认识了中国班主任老师。爱德华的打算是,往后自己没工夫上学的日子,就让妹妹去他座位上坐着,听懂多少算多少,总比白白扔掉那么贵的学费好些。汪宜文后来对爱德华说:“你家祖上一定有犹太人血统。”
西尔维娅兼教法语的“新上海”语言学校是一家在香港注册的公司开办的,从校长到兼课教师大多是洋面孔。西尔维娅在上海生活了一段日子后才感觉到,这座城市里年轻人学外语已经表现出一种疯狂的态势。所有金发碧眼的白种人在大街上稍微放慢脚步,肯定会有中国人上来主动搭话。他们的目的十分简单,无非是想同西方人操练几句英语口语。所以“新上海”开办以来生意一直很火爆,分校开到了上海每个区的中心地带,报名人数依旧天天增加。原因就在于“新上海”所聘用教师的外籍身份。中国正在大踏步迈向国际化,什么都得讲究国际面孔。有个出生在法国巴黎的华裔男孩,操一口正宗巴黎腔法语,却在竞争“新上海”的临时教职时败给了西尔维娅。因为那男孩长着与中国人无异的面孔,他来教法语的话,中国人不放心,一样花钱总觉得从洋面孔嘴里学来的外语才更正宗些。西尔维娅心里有点同情华裔男孩,他的法语远比西尔维娅讲得规范正宗。西尔维娅虽然来自瑞士法语区的日内瓦,但她母亲出生在苏黎世,只讲德语,西尔维娅的法语中带有较为浓重的德国腔,只不过中国人不知道罢了。
这所“新上海”语言学校的校长是法国人,年纪不大,因留着满脸络腮胡子,中国学生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老巴黎”。校长很喜欢这个外号,他知道上海这座城市历史上就与法兰西有缘。法国的香水,葡萄酒,甚至法式长棍面包,永远不愁在上海没有市场。不信你随便在大街上拦住一个上海人问问,若是有钱有闲的话,世界上哪个国家是他最想去的?多半上海人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法国。现在上海人叫校长老巴黎,恰恰是对他身份的肯定和欣赏。
西尔维娅刚开始教法语时,心里有过一阵忐忑不安。她从小跟母亲讲德语,跟父亲讲法语,是在双语环境下长大的,法语水平不如真正的法国人。可是老巴黎校长替她打气:“你长着黄头发蓝眼睛还担心什么?这可比你的法语水平更重要呢。”果不其然,西尔维娅在“新上海”教法语以来,中国学生都对她尊重有嘉,从未有人怀疑过她的法语语法或发音有什么问题。
因为在“新上海”兼课,西尔维娅很快成了留学生中的富姐。她可以住在“兆丰花苑”的高档公寓里,出门就打的,泡衡山路酒吧,逛“恒隆广场”也成了她在上海生活的一部分。要是她待在日内瓦,哪里找得到这样轻松挣钱的机会,跟男朋友出去约会都得斤斤计较,分摊矿泉水面包和车子的汽油费。西尔维娅庆幸自己来到了上海,这真是一个专为外国人提供机会和运气的大城市。西尔维娅想在上海尽可能长时间留下来,她向老巴黎校长提出过希望与学校签订一份正式的兼课合同,这样可以保证目前的生活状态持续下去。可是老巴黎总是支吾着以各种借口回避签合同话题,而且校长本人和“新上海”的另外几位意大利语、德语、西班牙语教师,每隔三个月会定期消失一次。西尔维娅后来才知道老巴黎他们是去香港续签旅游签证的。这几个所谓教学经验丰富的校长教师,都不具备在中国境内工作所需的正式职业签证。严格地说,连西尔维娅在内,“新上海”语言学校里工作的所有外国人,几乎清一色属于非法打工者。西尔维娅开始变得忧心忡忡。西方国家对所有非法外来打工者的处罚,最常见的是驱逐出境。那么中国政府一旦发现了“新上海”语言学校窝着一群外国黑工,会不会也将他们驱逐出境呢?
来上海这些日子,西尔维娅已经从心底喜欢上了这个充满活力的国际大都市,她不想离开上海,她只想在上海过上满意的生活,当然她也不愿意故意去抵触中国政府的法规法令。西尔维娅这时最容易想起的求助对象是爱德华,爱德华也在外面兼职打工,而且是他们几个人中在上海活得最惬意最滋润的。爱德华汉语说得好,人又长得帅,再加上脑子灵活,天大的犯难事情在他看来都可以找到中国朋友帮忙。爱德华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我有中国朋友关系,这件事可以搞定”,要不他也不会把妹妹带到上海来。
吃晚饭时大家聚在厨房和餐厅里,看上去一桌吃饭的人其实各吃各的,只不过身子凑在一块儿罢了。西尔维娅特意做了鹅肝沙拉请众人品尝,她知道爱德华最爱吃各种味道的沙拉,但她不能明说只请爱德华一个人,所以将沙拉盘放在了餐桌中央。西尔维娅边吃饭边问爱德华:“你我都是持学生签证来上海学汉语的,现在打工挣钱不违反中国的法规么?”
爱德华叉起一块肥鹅肝,将叉子在空中转了个圈,轻松放入嘴里笑道:“那有什么?我们干的事情都是中国人干不了的,他们不找我们找谁?只要凭工作挣钱,别忘了纳税,中国政府是不会来管我们的。”爱德华咽下肥鹅肝,见西尔维娅依然眉头紧锁,又补上一句:“我有中国朋友关系,是上海一家企业管理咨询公司的,只要你肯付一千块钱,他们可以帮你把学生签证去改办成职业签证。”
他们说话的时候河村俊二一直在旁边认真听着,这时他插话道:“爱德华说得一点不错,我们外国人在上海打工,只要不逃税,别的事情有中国朋友关系都可以搞定。像我打工那家红茶坊,日本客人来得多,老板就很用得着我这样的日本人来当服务生。老板说我打工是合法的,他已经帮我把所有事情都搞定了。”河村俊二喜欢用上海话说“搞定”这个词,从上海人嘴里说出这个词,意味着一切麻烦都不存在。
西尔维娅放心了。她想起汉语课上学到过一句中国俗话:天塌下来砸高个儿。在打工这件事情上,有爱德华河村俊二他们挡在前头,她实在是不需要太多虑的。上海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外国人,成千上万呢。除了纯粹来旅游的,哪个外国人不在寻找各种机会让自己生活得更好些。
四个人中只有尼姆是拿中国政府公费奖学金的留学生,他不需要在上海打工,他的学费和衣食住行都由F大学包了。父亲每个月从北京给他汇来零花钱,他是这套公寓里活得最轻松潇洒的一个。尼姆说:“中国人那么多,好多大学生毕业后都找不到好工作,我们外国人跑来抢中国人饭碗总不合适吧?”尼姆一副局外人的态度显然引起了餐桌边所有人的不满,连上课最少的爱德华都想起中国人常说的那句俗话:站着说话不腰疼。
爱德华说:“尼姆,你当然不用打工挣钱了,你是中国政府花钱请来的友好使者,还有在北京大使馆当参赞的父亲,你就不能同情一点我们这样的外国穷人吗?”
尼姆反唇相讥:“你爱德华还需要别人来同情呀?你在上海过的日子比中国中产阶级还体面呢。”不过尼姆咽下了后面的话,他刚吃完露西烤的馅饼,再跟露西的哥哥抬杠有点不够意思。
露西完全没有觉察到尼姆的心思,她似乎很满意在上海边当保姆边旅游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不知要比她在英国加油站小店里当售货员丰富多少倍。露西说:“中国人可没嫌我们外国人来得太多。昨天我和中国小保姆玉春一块儿去超市买菜,碰上小区居委会主任,她问我愿不愿参加小区的志愿者队伍,教小区里老人学习英语日常会话。上海2010年要办世博会,男女老少都想学英语呢。”而且露西在爱德华帮助下也拍过几个电视小广告,大多是为厨房用具小家电做宣传,她那张漂亮的洋脸蛋最容易打动中国家庭主妇们的心。所以露西决定等三个月旅游签证到期时,就去香港再续签三个月,反正她不想离开上海,她对这座城市的兴趣正在一天天浓厚起来。
玉春不给这几个老外当钟点工了,可还常常来这儿找露西。两个从未学过对方母语的小保姆,却有法子互相沟通,而且很快就以她们之间的特殊方法——手势加上几个简单音节——开始了她们的友谊。玉春爱找露西,因为露西虽是外国人,也拍过几个小广告,但不像她哥哥爱德华那样有些傲慢。露西的主要社会身份与玉春一样是小保姆,这就让玉春没有了被外国人看不起的顾虑。而露西天性开朗爽快,她觉得跟着玉春能学到很多在上海必要的生活经验,所以露西一有空就爱给玉春打电话,相约一块儿出门或在小区花园里碰头说说话。
玉春干活的那几家上海人,都不反对玉春常跟一个洋妞来往,想来外国人文明礼貌比中国人做得好,玉春多少也能提高点素质。小区里本来不用正眼多看玉春一眼的青春女孩们,自从看到这个外来小保姆身边常伴着个洋妞,尽管洋妞也是外来妹,却好像连带着抬高了点儿玉春原来在上海人心目中的地位。连小区大门口那几个常绷着脸的保安,现在看到玉春也会主动打招呼,笑颜常露。
这一日玉春替东家去超市买东西,想趁机跟露西一块儿出去逛逛。玉春背了个小小的双肩包,包是汪宜文送给她的。汪宜文介绍玉春给自家那四个老外房客当保姆,没几天玉春就被露西顶掉了活儿。汪宜文觉得挺对不住玉春,送点儿东西给她也是作为补偿的意思。
玉春看到露西拎了个草编手提袋,那袋子很大,逛完超市能把所买的东西一袋子装回家。露西比划着对玉春说:“你们中国人买一点点东西就用掉一个大塑料袋,那太不环保了。在英国差不多每个女人上超市都带着自家的草编袋,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想用商场的塑料袋。”
在超市入口,保安明明看见露西提了个大袋子进去,可他好像没看见一样,却一把拉住玉春背后的包带喊道:“喂,寄包去。”玉春扭了下身子争辩:“这么小的包也要寄呀?寄了包我的钥匙钱包放在哪里?”
保安一脸无法通融的表情,又一次抓住玉春的背包带:“寄掉!不寄包不让你进去。”
玉春再次挣脱,指着走在里头的露西说:“她拎那么大的包都能进去,我为什么不能带这个小包?”那保安看看已经回转身来的露西,讨好地说:“人家小姐是外国人,外国人就是素质高,我们放心的。”
玉春再也忍不住了,冲着保安大叫起来:“你少放屁,听你意思中国人带包进超市都是想偷东西啊?你自己是不是中国人?你素质高怎么会站在这里看大门,没去外国人写字楼当白领呀?”
露西过来挽住玉春胳膊,她听不懂这两个中国人在争吵什么,但大致明白了事情的起因。露西对保安笑笑,指指玉春和她自己,用英语说:“先生,她是我的朋友,为什么不能和我一起进去呢?”
保安也明白了眼前这个小保姆模样的外来妹是跟洋妞一块儿来的,他若再僵持下去恐怕会得罪外国人,造成国际影响。于是保安放开玉春,说:“看在外国小姐面上放你进去,以后到超市来买东西最好不要带包。”保安这样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不再理会玉春和露西。
玉春眼泪流了出来,她知道今天要不是露西在身边,她是不能背着小包进超市的。尽管这只包已经小到无法再小,刚够放进钱包和钥匙。她玉春是中国人,中国人在自己国家的超市门口被同样是中国人的保安如此刁难,心里无论如何是很委屈的。而且当着露西的面,玉春尤其觉得心里不平衡。为什么同样当个小保姆,外国保姆好像也比中国保姆高贵些?
这天晚上露西把和玉春去超市的事告诉了哥哥爱德华,爱德华一脸见怪不怪的神情:“那有什么?你没见中国人乘坐地铁时不等车上人下来,站台上的人就争先恐后往里面冲,都想抢占个座位。可是常有中国人把他们好不容易抢来的座位让给我坐,有位老先生头发都白了,还硬要把座位让给我这个二十几岁的外国人。在中国人眼里,我们外国人就是比他们高贵嘛。”爱德华说完得意万分地放声大笑起来,露西感到他的得意真正发自内心,还夹带着一丝对中国人的嘲讽。
爱德华自我感觉一天比一天好不是没有理由的,来上海不过几个月,他从中国人对他的态度中享受到了此生从未有过的骄傲和快意。起先爱德华还有点儿受宠若惊,只觉得中国人的传统是多关照外来者,然而时间长了爱德华觉察出中国人对他的客气谦恭不仅仅在做表面文章,不少中国人确实在他这样的外国人面前会产生自卑感。好像他们理应仰起脸讨好外国人,让外国人高兴才是。比如爱德华在电视台为中国纪录片配英语解说词,拿的报酬就比其他中国人高。后来有个拍电视剧的导演找到爱德华,请爱德华在一部电视剧中扮个总共只有十来个镜头加两句台词的跑龙套角色,给他开出的酬劳顶中国群众演员好几倍,原因就是爱德华的外国人身份。
在电视剧片场,爱德华认识了几个来自中国各地的文艺青年。他们大多揣有正规艺术院校文凭,可还是只好漂在上海北京这样的大城市里。他们的淘金或成名梦想远比爱德华难以实现,因为他们都是中国人。另外一个让爱德华自我膨胀的原因是,不管他走到哪里,总会有中国女孩包围着他。在F大学校园里走一遭,常有女大学生上来搭讪,进而她们会向他提出互相学习对方母语的要求,然后无一例外地问他有没有女朋友。如果爱德华回答是否定的,她们很可能当即挽住他的手臂,小鸟依人般扑进他怀里。
说起来这些女孩子大多是中国好人家的独生女儿,真正的父母亲掌上明珠,可她们偏偏会在爱德华这样的外国人面前表现出给他当个小丫头都乐意的样子,真让爱德华难以理解。爱德华想起自己父母辛苦了一辈子,连英国的中产阶级都算不上。比如父亲贷款买了辆车,开到车快报废时才刚还清银行的钱。父母大概不会想象得到,他们的儿子仅凭一本英国护照和白种人的长相,轻而易举在上海这座远东大都市里成了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贵族。
不过英国人爱德华自我感觉再良好,唯独不敢在一个中国女孩跟前摆谱,这个女孩就是汪宜文。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爱德华今天在上海所享受到的一切,都离不开汪小姐。要不是汪宜文给他找了电视台的活儿,此时爱德华是不是继续付得起每月的房租还是个问题呢。而且汪宜文不像那些自轻自贱的女孩,见到个年轻的洋帅哥就想往跟前凑。除了当初说定的每周两小时英语口语练习,汪宜文几乎从不主动来找她家的老外房客。
爱德华说不清自己是喜欢还是需要汪宜文,也许二者兼而有之。汪宜文热情漂亮,其实她的英语已经说得很流利,可每回上课还是一丝不苟跟着爱德华校正发音,以使自己的英语带上真正的伦敦腔。汪宜文这种努力的劲头,让爱德华不难理解她何以年轻轻就当上了旅行社的部门经理,这样出色的女孩在英国也不多见。
汪宜文似乎刻意要把她自己和爱德华的关系停留在房东与房客清晰界线的两端。汪宜文不是没有见识过外国人,她在旅行社工作带团走过二十多个国家,任何肤色的外国人于她都不再有神秘感。汪宜文知道大部分在上海的老外尤其是留学生都不是有钱人,他们从欧美漂到上海,就像中国各地的文艺青年漂到北京一样。不少人怀着淘金梦想和一夜暴富的投机心理,其实最终能在上海成为金领的外国人少之又少。
虽然汪宜文知道爱德华不过是个穷留学生,但她心里倒也不反感与他交往,只是没有像其他女孩表现得那么主动和赤裸裸。汪宜文有上海女孩特有的矜持,也同样有虚荣心。爱德华高大帅气,每当他和汪宜文在一起时,总想尽力表现出他的国家名扬天下的绅士风度,这让汪宜文很受用。不管是走在上海大街上,还是在咖啡馆小坐,因为有爱德华在身边,汪宜文总会收获同龄中国女孩们羡慕乃至妒忌的注目礼。况且汪宜文眼下尚未找到正式的男朋友,那么闲暇时候同爱德华泡在咖啡馆酒吧里用英语聊聊天也没什么不好,至少爱德华那口纯正英语的魅力是汪宜文无法抗拒的。
最近爱德华又交上好运,跑完电视剧龙套,又被一家广告公司相中,介绍他为沪上一家专做男士西服的公司充当形象代言人。不到一个月,上海市中心的南京路、淮海路、徐家汇等处都可以看到爱德华那张迷人帅气的洋面孔。爱德华用这家服装公司支付的第一笔酬金买了辆车,只要有时间,他天天开车去汪宜文工作的旅行社等她下班。旅行社的男女白领都认出了这个广告牌上的洋帅哥,想不到汪宜文竟然会有那么出色的男朋友。真心祝福和酸溜溜的羡慕话语包围了汪宜文,她再也矜持不下去,终于靠在了爱德华宽厚的肩膀上。
爱德华现在的奋斗目标与几个月前刚来上海时大不相同,他不再满足于打点工挣出自己的学费生活费。他冥冥之中感到上海是他的福地,是他改变命运的地方。他不但可以在上海挣到他想要的一份生活,还可能赢得汪宜文这样聪明漂亮女孩的芳心。如果有一天他能娶个中国妻子,他也许会像爱他的祖国英伦三岛那样去爱上海,在上海繁衍他的子孙后代。上海真是一位魔术师,她无时无刻不在诱惑外来者,刺激他们的欲望,怂恿他们去挑战去冒险,去设定他们新的人生目标。这种感觉并非爱德华一人所有,与他同住的西尔维娅、尼姆、河村俊二都有此感。
河村俊二已经在“唐宫”茶坊干了好几个月的服务生。茶坊老板是个曾经留日的“海归”,所以回上海来开茶坊也开出了点樱花之国的情调和趣味。茶坊门楣上方的乌黑翘顶,屋檐下白地黑字的长圆形灯笼,加上服务生河村俊二货真价实的日语,“唐宫”茶坊很快就成了沪上日本人圈子里有名的聚会好去处,一日之中来喝茶的日本客人占了七八成。
河村俊二是由另外一个日本人介绍来当服务生的,那个日本人先前也是留学生,因为在上海远郊日资企业找到了正式工作,就把“唐宫”的活儿让给了河村俊二。
“海归”老板当年留日时边读书边打工,哪样辛酸苦辣没尝过?所以河村俊二来上工的第一天,老板就对他说:“欢迎你日本人,从前我在日本打工时就想着有朝一日当了老板,一定要让日本人来为我打工。”河村俊二不知所措地笑笑,他的汉语还不够好,如果老板说中国话,他只好很吃力地揣摩老板的意思,除非老板跟他说日语。
河村俊二本来是个性格内向的人,在茶坊打工也总是说少干多。双手停下来就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眼睛上,他时刻都在观察老板的经营活动。哪怕茶坊里新添了一张茶桌或几套茶具,他也要想明白个所以然,这样才能为自己日后开茶馆积累经验。比如原先二十元一杯的绿茶,老板在茶叶里加了些干茉莉花,改名为“茉香绿茶”,就标价三十八元一杯。
“茉香绿茶”很受日本女茶客的欢迎,比原先的绿茶好卖多了,这是河村俊二没有想到的。还有一种“玫瑰果茶”是用玫瑰花和柠檬片泡出来的,色泽粉红,香气宜人,但标价四十五块钱一壶到底贵了些。后来老板又想出个新招,一壶果茶可以两三人同饮,添个杯子另加二十块钱。这下“玫瑰果茶”销路立刻好起来,一天能卖出几十壶,每壶茶的平均价钱差不多近七十块,而茶坊不过多洗几个杯子而已,并不需要多支出其他成本。河村俊二把老板的一招一式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这种经营思想和手段是花钱都学不到的。
茶坊生意好,老板心情自然也好。像河村俊二这样打工的日本人就比中国服务生更容易加到工资。有时老板还会请河村俊二到附近的快餐店吃顿饭,顺便向他讨教几招围棋套路。老板围棋水平不高,兴致却很大,而且赌博心思很重。河村俊二后来才知道,老板跟人下围棋都是来彩头的,就是下赌博棋。
“唐宫”茶坊二楼有一间雅室,不过十几个平方米。一地日本式榻榻米,榻榻米中央放着一张足有二十厘米厚的楸木围棋盘,两个草编围棋罐里盛满高级云子。这是“唐宫”茶坊唯一不对普通茶客开放的空间,来这里下棋喝茶的都是些跟老板下赌博棋的朋友,大多是中国人,也有日本人和韩国人。有时雅室里来了日本人,老板就让河村俊二去楼上伺候客人。客人赢了棋,会甩给河村俊二不少小费,要是输了棋,摔茶壶杯碟的也有。河村俊二不知道雅室里的客人究竟怎样赌棋,赌多少钱,他估计数目不会太小。河村俊二见过一个赌客输了棋拼命用自己脑袋撞棋盘,磕得额角鲜血直流。老板怕出事,赶紧叫来出租车送客人去医院急诊。要是在“唐宫”里出了人命,老板是逃脱不了干系的。
老板棋力不行,却偏偏爱下赌博棋。有时禁不住棋友们的激将法,自我感觉便会膨胀开来,经常过高估计自己的棋力开赌注,输多赢少则是自然的。老板棋输得多心态就变坏了,拿茶坊里的打工仔打工妹出气,河村俊二也时常无缘无故遭老板责骂。有一回老板输了棋后,破天荒没有骂人,而是把河村俊二请到雅室,将刚才那盘棋复盘,想请河村俊二指点一下他究竟输在哪一手棋上。应该说河村俊二的棋力超过来雅室的大多数赌客,只是他从来不愿下赌博棋。他记着父亲说过的话,围棋和绿茶是生活中十分高雅淡泊的东西,不能用来做金钱交易。
河村俊二曾经小心翼翼地用日语对老板说:“下围棋时拥有平和良好的心态是关键,心态好了头脑才会冷静清晰。而下赌博棋的人难免心态焦躁,高手也容易犯低级错误。”老板显然不喜欢听河村俊二说这样的话,一脸鄙夷:“嘁,你白藏着好棋力不赌,倒愿意在茶坊里打工挣钱,真是呆子。现在来上海的外国人有几个不是冲着一夜暴富来的?上海从来就是冒险家的乐园,以前是现在也是。你要是不想在上海发大财,真不如回日本去呢。”
河村俊二问老板:“您当年去日本打工也是为了发财么?”
老板大笑:“当然啦,没有从日本带回来的本钱,我哪里开得起茶坊?”
河村俊二问:“要是您辛辛苦苦从日本挣回来的钱输掉了,难道不心疼么?”
老板拉下脸来:“呸,你少乌鸦嘴。我这不过是冒点风险而已,怕冒风险的人永远发不了大财。”
河村俊二不再多说什么,但他心里明白,他就是把自己那点棋艺统统教给老板也不管用,老板还是会输棋的。河村俊二心里很为老板惋惜,老板是个聪明人,经营茶坊很有创意,隔三差五会想出新点子来赚钱。可是老板赚了钱很多都赔在了赌博棋里,好像他赚钱原是为付赌资准备的。河村俊二想老板要是个纯粹的茶坊老板该多好,河村俊二就可以成为他的志同道合者。老板教他开茶坊的经验,他在棋盘上指点老板,他们本来应该结成异国至交的。
河村俊二不去茶坊打工时,就在家里听MP3,或者复习汉语课上学过的内容。他是个安静惯了的人,碰到爱德华和西尔维娅还有露西三个黄头发在餐厅客厅里高声说笑时,河村俊二就会悄悄躲进自己房间去,他跟三个欧洲黄毛没有太多的话好说。
前几天黑大个尼姆摔伤了脚踝,打上石膏动弹不得,只好整天待在客厅里看电视。尼姆是代表F大学留学生篮球队外出比赛受的伤,理所当然可以不去上课。尼姆跟爱德华不一样,尼姆从不无故缺课,他拿了中国政府的奖学金,不好好学汉语心里过不去。可爱德华在外面拍广告拍电视剧忙得忘了自己身份,不去上课还总能编出各种理由来请假,尽管那些理由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河村俊二有点同情尼姆,就到客厅里陪尼姆一起看DVD。河村俊二问尼姆:“你来上海时间不短了,为什么不出去打工挣钱?现在班里留学生大多在外面有份工作,外国人在上海挣钱很容易的。可你替F大学出去打比赛他们给钱吗?”
尼姆摇摇头:“比赛的时候管一顿饭,外加发一件球衣。”
河村俊二叹了口气:“尼姆你真是傻大个,只知道出力气不会动脑筋。你要是今后想念体育运动管理系,或是当经纪人,经验积累最重要。你看我在茶坊打工,除了老板没当过,茶坊里每个岗位的活都干全了,现在马上回日本去开茶馆都行。”
尼姆不无羡慕地看着河村俊二,有点儿无奈拍拍自己的伤腿:“我只会打篮球,别的本事都没有,去哪里找挣钱机会呢?幸亏我是奖学金生,要不在上海早就饿死了,上海什么东西都比喀麦隆贵。”
河村俊二想了想说:“我认识个常来‘唐宫’茶坊喝茶的日本人,新近在浦东日本人居住小区旁边开了个健身房,上次听说他想找个大个子当服务生。大概就是帮健身的客人搬搬健身器材,那些杠铃哑铃挺重的,小个子还干不了。我看你合适,健身房也跟体育运动有关系嘛。”
尼姆两眼放出光来,追问河村俊二:“打这份工日本老板能给多少钱?从这儿去浦东可不近,坐地铁来回就得十几块钱呢。”
河村俊二笑道:“先养好你的腿吧,给日本老板打工总比中国人开价高。‘唐宫’茶坊老板才给我二十块钱一个小时,我也干着呢。不过在中国你最好每个月挣的钱不要超过一千六百块,超过了老板就得替你交所得税。”在尼姆眼里,河村俊二简直就是个中国通,有这样的中国通为自己找活儿干,他还愁什么?现在尼姆只盼着脚伤快点好,早日去健身房打工,省得让爱德华和西尔维娅那两个富人瞧不起。
爱德华已经感觉到他与汪宜文的感情发展得很顺利,但他每回请汪宜文吃饭,还是因为他有求于她,这一点两个人心里都很清楚。
爱德华又接了部电视剧,这回不是跑龙套,而是要出演一个七十多年前上海滩的洋律师。拿到台词本爱德华傻眼了,里面有一半汉字他不认识。有些句子中虽没有生词,但念下来完全不知所云,很难进入角色。西尔维娅对爱德华说:“你整天混在外面马路上跟中国人说话,自以为汉语讲得很溜。可那是因为中国人不好意思指出你的错处,马马虎虎猜懂你的意思算了。真要上电视拍电影哪能讲这种汉语。”西尔维娅眼下正在兼职教法语,她常常模仿中国老师教汉语的方法去教她的学生,多少琢磨出一点学外语教外语的经验来,她的话应该有点儿权威性。
所以爱德华想请汪宜文吃饭,他得让汪宜文这个正宗的中国人来教他理解台词,校正台词发音。爱德华无论如何不想放弃这次出镜机会,只有在电视屏幕上不断亮相,他在上海的挣钱机会才会滚雪球般越来越大。不过爱德华又不想让汪宜文看透他的真实意图,他把妹妹露西也一块儿带来,免得这次他单独请汪宜文吃饭的功利性太明显。汪宜文是个冰雪聪明的中国女孩,爱德华感觉与她交往要比跟英国女孩在一起累得多。
这家葡萄牙风味的西餐馆坐落在上海市中心但却是十分幽静的小马路上。这条路是单向行车道,两旁除去几家餐馆酒吧,并无其他商店。虽然贴近繁华的淮海路,依然闹中取静,很适合用餐时以聊天为主的西方人。爱德华从不会选择像“红房子”或“乐美颂”那样的顶尖法式餐馆,那是喜欢甩派头的暴发户才常去的地方。尽管去那里的不少人将红葡萄酒跟可口可乐混在一起喝,走出餐馆时到底也有了“我在‘红房子’吃过西餐”的炫耀本钱。要是爱德华请汪宜文去“红房子”,不论真实用意如何,汪宜文可能都会在心底里赏他一个字:“俗”。所以爱德华不会干这样花钱不讨好的事,他的钱包再鼓也是打工挣来的辛苦钱,没有必要学中国暴发户。他要让汪宜文觉得他请她吃饭就是吃饭,目的非常单纯。
他们每人选了份套餐。从开胃菜到餐后甜点一应俱全,每份才五十多块,比麦当劳贵不了多少,真正的物美价廉。露西到上海后还是头一回来正宗的西餐馆吃饭,看过菜单后惊喜不已:“天,这样一份套餐在伦敦至少得二十英镑,差不多三百块人民币呢。”
汪宜文留意到露西的穿着,看得出为了来这儿吃饭,露西从头到脚都认真打扮过一番,说明她对上餐馆吃饭这件事本身的看重。中国人通常以为外国人都是有钱的,其实汪宜文清楚,像露西这样一个英国加油站小店售货员,她见过的世面远不及上海时尚女孩。只不过在中国人的印象中,金发碧眼的洋人似乎永远比自己来得高贵。
开胃菜是盛在大口汤杯里的奶油蘑菇汤,配着一小碟沙拉,几片黑麸皮面包。爱德华大概饿了,几分钟就完成了这顿饭的头道工序。一般开胃菜与主菜之间会有一段较长的等候时间,用餐者可以利用这点儿工夫聊天。西餐与中餐最大的不同可能就是一个重形式,一个讲究内容。西餐形式的功能是为用餐者提供交际机会,而中餐的本质是内容,是口福。
爱德华吃完自己那份开胃菜后,以询问的眼神看着两位女士。汪宜文和露西都对他报以满意的笑容。汪宜文也很快吃完了她的开胃菜,只有露西还在细嚼慢咽,也许是想让享用美食的快乐尽可能延长一些。
爱德华很自然地取出电视剧台词本,开始向汪宜文请教汉语句子的意思及读音。他做得很自然,好像只是在帮汪宜文打发等候下一道菜上来前的无聊时光,况且露西尚未享用完她的开胃菜。
汪宜文接过台词本笑了笑,她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她与爱德华关系发展到今天,爱德华为她破费大多时候还是有具体原因的,比如这顿饭钱就算爱德华付给她的汉语指导费。
那些电视剧台词并不难理解,汪宜文讲解完意思,又按自己的理解帮爱德华揣摩一番剧中人说话时的语气,这对爱德华来说是最重要的。由于文化背景差异,有时爱德华独自琢磨一百次,也不明白剧中人为何会在此情此景中说这样一段话。爱德华觉得这顿饭请得真是很值,汪宜文给他上了课,好歹还得领他请客的这份情。
露西也用完了她的开胃菜。不知是服务生疏忽还是压根儿忘了这张餐桌旁的三位食客。爱德华他们的主菜迟迟没有上来。面前的汤杯沿口已结起了风干痕迹,邻桌比他们晚来的几个中国人都已经开始用甜点了。
爱德华放下台词本,食指和中指卷起来敲击着桌面,希望引起服务生的注意。可那几个白衬衣黑领结的年轻服务生好像故意跟这个英国人作对,看都不朝他看一眼。爱德华火了,大踏步走过去对一位正在给刚来客人看菜谱的服务生吼道:“喂,我们的主菜呢?已经等了那么长时间。”
服务生不满地斜了一眼这个人高马大的老外:“对不起,您那张桌子不归我服务。”
“那谁给我们上菜,你说,说啊,你们老板呢?”爱德华这几句汉语不仅说得地道而且字正腔圆音量很高,将整个餐厅的目光都吸引到他身上来了。
这家葡萄牙风味西餐馆老板其实是中国澳门人,听到餐厅里的喧闹声出来看个究竟。老板从小生活在澳门,看惯了高鼻子洋人,不像有些内地老板见洋人发火自家心里先憷了三分。澳门老板一口广东式普通话:“这位先生不要生气啦,先坐下先坐下。今天小店生意好,人手忙不过来,我马上让厨房做您的菜好啦。”
爱德华勉强听懂了老板的话,顿时火气从心底升起,这老板不仅没有责骂他的服务生,而且原来他知道厨房里还没有开始做爱德华他们的菜。来中国这些日子,爱德华凭他帅气的长相和一本英国护照,处处受到中国人的优待和尊敬。就连在马路上违反交通规则,交警对他也比对同样犯错的中国人要客气些。爱德华已经习惯了被中国人这样宠爱着,他觉得这一切都可以心安理得接受。眼下这个矮个子澳门小老板,竟然丝毫没拿他当回事,甚至还有点儿像在故意怠慢他。爱德华绝忍不下这口气,尤其当着妹妹露西和汪宜文的面。
爱德华用英语开骂:“混账东西,连先来后到的规矩都不懂,还开什么饭馆?早点摘了你那葡萄牙风味招牌回澳门去吧。”
谁料老板也不是省油灯,那口英语比他的广东普通话流利得多,一点儿都不输给来自英语国家的老外。老板以同样的语速回敬爱德华道:“澳门上海都是中国的地方,我想在哪儿开餐馆轮不到你来管。你待得不乐意最好回你自己家去,中国人可没请你来。”
爱德华再次跳脚:“你这样的态度当老板,哪个外国人还敢来吃饭?”
澳门老板反唇相讥:“外国人中国人都是客,我一样看待,没有谁比谁高贵,你爱来不来。”
爱德华哑了,他原来以为只要亮出外国人身份,十有八九的中国人都会被唬住,可这个澳门小个子偏不买他账。
两个女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坐在另一张餐桌边窃窃私语:“这外国人讲英式英语,大概是英国人吧。”
她的同伴轻轻笑了声:“看来英国男人也不一定是绅士,足球流氓也蛮出名的。你看这个人的块头呀,嘻嘻。”
两个女孩的话都落进了汪宜文耳中,她坐不住了,起身走到爱德华身边说:“安静些坐下来等吧,不差这几分钟的,别让中国人看你笑话。”
爱德华这才意识到汪宜文的存在,有点儿后悔自己失态。不过是主菜上得晚了些,自己刚才的反应真有点儿过分。爱德华坐回餐桌边,露西赶紧满脸通红向汪宜文解释:“爱德华在英国时可从来不这样,来上海后他变化太大了。”
汪宜文明白露西是想在她面前替兄长挽回些面子,她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这不奇怪啊,环境是会改变人的呀。因为爱德华以前碰到的中国人都对他太客气了,所以才惯出了他的脾气。”
爱德华对汪宜文这样解释很不满意,反问道:“我们先点的菜,他们不先给我们上菜还有理吗?”
汪宜文拍了一下爱德华胳膊,让他彻底冷静下来,然后轻声细语说道:“这样的小事情不必发大火嘛。你在中国待久了,有些想法就跟在英国时不一样。可你要知道,一个人的想法往往会变成语言,语言会变成行动,行动会变成习惯,习惯会变成性格,而性格将决定今后的命运。”
爱德华呆呆望着汪宜文,这个中国女孩岂止聪明,简直像哲学家。
这顿饭的主菜和甜点都是由澳门老板亲自端上来的。结账时老板对爱德华说:“我去厨房问过,确实是看错了菜单顺序才让您几位久等,所以我决定免收主菜和甜点的钱,以示歉意,请小姐先生们原谅。”
爱德华站起来跟老板握了握手,英国人的气度和礼貌又回到了他身上。走出餐馆露西悄悄对爱德华说:“爱德华你要小心呢,以后回英国别让父母都不认识你了。”
西尔维娅坐在“新上海”语言学校的教师休息室里,离上课还有些时间,她打算再温习一遍今天上课时将要讲到的语法重点。
上海市中心房租太贵,而这样纯商业化的语言学校若不开设在热闹地段,利润就不会那么可观。现在的校址从前是一家百货公司仓库,被“新上海”租下来后分隔成大小不等的简易教室。教师休息室两端分别是男女洗手间,大概付给清洁工阿姨的钱太少,所以时不时会有令人不太愉快的气味飘进来。
外号老巴黎的法国人校长端着两杯咖啡进来,这种盛在一次性纸杯中的廉价咖啡香味持续时间很短,所以被法国人戏称为“jus de cte(洗袜子的水)”。老巴黎把咖啡递到西尔维娅跟前,一只腾空出来的手就顺着她的头发下滑,先搭在她肩上,进而贴住她脊背。
西尔维娅扭动身子站起来,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随后做了个泼到对方脸上的动作,说:“亲爱的校长先生,我靠教法语挣钱,可不想卖身。你最好放尊重点,少拿玩弄中国女孩的那套把戏表演给我看。”
老巴黎缩回手,脸上丝毫不觉尴尬:“你说得没错,在中国,弄到一个女孩比在欧洲要容易得多。”
西尔维娅冷笑道:“那你说说看,在上海这段时间,你交过多少中国女朋友?”
老巴黎仰脸作思索状:“数不清了。反正在超市里,地铁站,马路上,都碰到过中国女孩主动上来找我搭讪。她们第一步是要获得我的电话号码,最好是手机号。然后无一例外先给我打来电话,约我再次见面。当然如果我诚实地告诉她们我在上海买不起房子车子,每天出门都坐地铁,她们就会很快跟我‘拜拜’。我知道这些女孩子是把嫁给外国人当作一项事业来经营,她们要嫁的是外国金领,不是我这样混饭吃的外国人。”
西尔维娅喝完咖啡,把纸杯往桌上重重一顿,说:“别把中国女孩说得那么贱,谁知道你是不是惯用这样的洗袜子水哄骗人家小姑娘。”
老巴黎像遭到天大冤枉似的喊叫起来:“你以为上海女孩那么好骗啊?有个在超市里买东西时认识的上海女孩,开始每天给我打电话,后来就跟我上了床,她父母还专门请我去高档饭店吃过饭。我对女孩说我不是有钱人,在法国连个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可她就是不信,以为我故意考验她。后来有一天我们俩泡完酒吧已经夜里十二点了,我还想坐地铁回家。她这才相信我是个没什么钱过夜生活的外国穷人,否则谁不知道上海地铁站晚上十一点就关门了。”
西尔维娅大笑着问:“后来呢?快告诉我结果吧,我得上课去了。”
老巴黎这时露出点尴尬神色:“结果那女孩看看左右马路上没人,赏了我一个耳光。当然我觉得这样很公平,我占了她身体,可她也长了经验,不会再以为老外都是有钱人。”
西尔维娅说:“确实公平,因为那个耳光让你也长了经验,不要随便去侵犯中国女孩,不然你可能会带张残缺不全的面孔回法国去。”
有人轻轻叩了几下教师休息室的门,紧接着闪进一个漂亮中国女孩。她头发剪得很短,皮肤光洁得找不出半点瑕疵。女孩见老巴黎正在与西尔维娅谈笑风生,便故意不朝西尔维娅看一眼,嘟起新鲜草莓般红润的小嘴径直走向老巴黎,很法国化地亲了亲老巴黎左右脸颊,嗲声嗲气埋怨道:“不是说好了给我单独辅导吗?怎么又忘记时间啦?”
老巴黎得意地朝西尔维娅挤挤眼,语速很快地说了句法国俗话:“我还没下钩,可鱼儿却跳上岸来咬钩了。”
西尔维娅目送女孩搂住老巴黎后背,亲亲热热走出门去,心里掠过一丝悲哀。
这堂语法课内容不算太多,离下课时间还早,西尔维娅便开始与学生们进行对话练习,话题是关于法国人的浪漫。正好这一天来上课的都是女生,学生与教师间的对话气氛自由轻松了不少。
有个学生问:“要是找个法国男人结婚,他婚后还会很浪漫吗?”
西尔维娅笑答:“首先我不是法国男人,第二我还没结过婚,没有太大的发言权。”
另一个学生在下面嘀咕:“浪漫也要有经济实力的呀,中国男人为什么不浪漫,穷惯了呗。”
有人“嘘”了一声表示反对:“中国就没有大款么?钱多得烧包,可他们浪漫得起来吗?”
教室里一时乱哄哄,除了法语,西尔维娅觉得自己其他方面都不是同龄中国女孩的对手。
后排有个女生举起两本像是复印件装订成的书说:“西尔维娅老师,我从网上下载了两本书,是一个加拿大人和一个英国人合写的。一本教西方男人怎样娶个中国妻子,另一本教中国女孩如何设法嫁个外国老公,你有兴趣看看吗?”
西尔维娅笑了:“你手上的书显然对我没用,因为我既不可能娶中国老婆,也不觉得嫁个你们眼中的外国老公有什么必要从书上学习。”
拿书的女生说:“我来‘新上海’学法语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找个浪漫的法国男人做丈夫,我正在认真读这两本书中的一本。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有个混血孩子,混血儿漂亮呀,到哪儿都招人喜爱。”
旁边有个女生讥讽似的接上话头:“混血儿是招人喜爱,那得他爸爸走在旁边,要是被人当作野种,同样抬不起头来的。”
课堂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西尔维娅觉得自己被湮没在这些中国女生坦率而且毫不掩饰功利性的言谈之中,她想起了老巴黎刚才说过的话,“我还没下钩,鱼儿就跳上岸来咬钩了”。西尔维娅现在相信上海有不少热衷于混迹外国人当中的女孩,真的已经把嫁给老外当作一项事业来经营。因为这样的中国女孩羡慕西方人相对高端的生活方式;欣赏他们无处不在的生活情趣;抑或垂涎外国人随身带来的昂贵货币;甚至老外们那口听起来纯正的外国语,也能打动不少女孩的心。
中国女孩与外国人交往大多有很实际的目的性,这是西尔维娅可以理解的,但她真想在这里掏心掏肺地劝中国女孩几句,别把西方人都想得那般可爱。比如这所“新上海”语言学校的校长老巴黎,就绝对不是个法国好鸟。老巴黎拿着三个月签一次的旅游签证,在上海混了好几年,且不说他赚了多少钱,有那么多年轻中国女孩前赴后继陪伴着他排遣寂寞,就难怪老巴黎在上海如鱼得水,乐不思蜀了。
这个中国男人总是星期三晚上九点左右来健身房健身,他要求提供的健身器材很简单。在跑步机上跑半个小时,再举三十分钟哑铃。周围的人称他陈总,尼姆则称呼他陈先生。尼姆听汉语老师说过,称一个中国成年男人为先生,是最得体礼貌的称呼。
尼姆觉得陈先生其实犯不着来这家日本人开的健身房,既然只做这样简单的健身活动,买台跑步机加副哑铃放在家里就行了,省时省钱。不过尼姆还是很愿意为陈先生服务,陈先生健身结束后每次都会给尼姆一张粉红色百元钞票作小费,而尼姆只不过在旁边递递毛巾或是记下陈先生举哑铃的次数而已。
尼姆第一次为陈先生服务时,差点将哑铃砸到陈先生脚趾头,尼姆很紧张,结结巴巴向陈先生道歉后又加上一句:“我是外国人,刚刚来打工的。”尼姆知道所有中国人听到他说这句话后都会宽容他帮助他。陈先生也不例外,哈哈大笑拍拍尼姆肩膀:“你当然是外国人,中国人有那么黑的脸么?”以后陈先生就专门点名让尼姆为他服务,给的小费也很多。
陈先生对尼姆很宽容,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是老板尼姆是个打工仔而小瞧他。陈先生对尼姆说:“我从浙江农村来上海读大学时,天天都在外面替人打工挣学费生活费,干过的活儿少说有几十种。现在想起来,打工时得到的经验教训和锻炼,真比大学里学的东西还管用。要不如今我也当不成老板,我是很尊敬打工学生的。”
尼姆听陈先生这样说心里很温暖,陈先生说得没错,在上海这样一个国际大都市里点滴积累下来的经验,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可能用得着。
这天晚上陈先生做完健身运动,洗了澡换上一身休闲服。正好尼姆也结束了一天的打工活儿,打算赶末班地铁回家。陈先生拦住尼姆说:“我想请你喝一杯,然后谈点事情。”尼姆就上了陈先生的蓝色“别克”车。
陈先生带尼姆来到浦东滨江大道一家高档酒吧,里面有一半顾客是外国人。陈先生为尼姆和自己各点了一杯苏打水,并不真的在这儿喝酒。尼姆知道陈先生做人做事都很规矩,他自己开车不喝酒,想到尼姆是个学生第二天要上课,也不想让尼姆喝酒。
陈先生问尼姆学好汉语后有什么打算,尼姆说想考F大学体育运动管理系,将来当个体育经纪人什么的。陈先生又问:“尼姆,你想不想来我公司工作,当我的秘书,安全秘书。我知道你现在汉语还不够好,其实你真正的工作是当我的保镖。公司发达了,我又经常天南地北跑,有你这样的黑大个站在身边,我当老板心里也多了份安全感。”
尼姆惊喜地望着陈先生:“陈先生,我是个黑人,真的可以得到一份正式工作吗?”
陈先生说:“黑人怎么了?你诚实肯干,体格健壮,正是我需要的人才呢。”
尼姆激动得直点头:“陈先生,您说得没错,我真的是人才。上次我在公共汽车站看见一个小偷把手伸进女人的皮包,我拍了小偷一下,小偷回头看看我,马上缩回手跑掉了。他们一伙有三四个人,照样怕我,我给您当保镖的话,保证让您安全。”
陈先生问尼姆会不会开车,尼姆说:“在喀麦隆我已经考了国际驾照,但不知在上海管不管用。”陈先生说:“你明天把驾照拿来让我看看,要是手续能很快办完,酒吧门口那辆车往后就归你用了。”
尼姆回到家以前还不敢相信今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刚踏进客厅,手机就响了,陈先生公司人事部经理发来一条短信,请尼姆第二天下午去签工作合同。尼姆这才真正相信很多在上海生活的外国人都讲过的一句话:上海是个随时随地可能让你梦想成真的地方。
尼姆打开客厅的灯,发现河村俊二先前一直独自坐在黑暗里,耳朵上依然插着MP3耳机。这样的夜晚,西尔维娅和爱德华兄妹都不会待在家里,他们永远有那么多开不完的派对。尼姆想起自己去健身房打工还是河村俊二介绍的,没有河村他就不会认识陈先生,也不可能有今晚的好运降临。尼姆把要去陈先生公司工作的事告诉了河村俊二,想让他也高兴高兴。尼姆说:“河村,等我去了公司上班有了车,要带你去上海每一条马路兜风,还要请你去吃日本料理,多贵也要吃。”
河村俊二收起MP3,苦笑着说:“尼姆,还是你运气好。我打工的那家‘唐宫’茶坊倒闭了,老板赌棋赌得太大,把好好的茶坊都输掉了。”河村俊二难过得低下头来。
尼姆呆呆张大嘴巴,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面前曾经帮助过自己的同学、同伴。尼姆说:“河村你别担心,等我正式上了班,我去找陈先生商量,再给你也找份工作。陈先生是我见过的最有本事的中国人,公司也是他自己开的,他一定肯帮忙。”
河村俊二又苦笑了一下:“其实除了爱赌博,‘唐宫’茶坊的老板也是个很不错的中国人。茶坊关门了,他给我找了另外一份活,去一所小学教中国孩子下围棋。可是尼姆你知道,我的理想是开茶馆,不是下围棋。”
尼姆说:“河村,开茶馆不一定比下围棋更有意思。在上海每天都会发生你想不到的事情,比如我原来想当个体育教师或者体育经纪人,现在去陈先生公司当保镖,我觉得也很好啊,说不定这就是命运的安排,谁可以和命运争呢?”
河村俊二点点头:“尼姆,你说得也是,我先去小学教围棋,谁知道明天又会发生什么,反正在上海发生什么事都不令人奇怪。”
汪太太已经好几个月没收到英国人爱德华的房租了,其他三个外国人西尔维娅、河村俊二和尼姆倒挺守信用,每个月底一定会将房租如期付到汪太太的银行卡上。汪太太想给爱德华打电话,又担心爱德华跟她讲外国话,不得不将这件差事交给女儿去办。
汪宜文说:“妈,其他三个房客的租金差不多够你还房贷了,还斤斤计较爱德华的那份干吗?人家经常请我吃饭喝咖啡,还送花,开车接我,我总不好白白占他便宜吧,所以就免了他的房租。”
汪太太张开嘴巴忘了闭拢:“大小姐哎,这一个月两千多块钱你说不要就不要啦?派头太大了点吧?莫非你看上了这个英国人,想讨好他吧?”
汪宜文让母亲点穿心思,倒一点不尴尬,她搂住母亲肩膀道:“妈,你不是老担心我日后嫁不出去变成老姑娘吗?前几天还说要写块牌子到人民广场相亲角去帮我相个对象来。现在倒又担心我自己出去找对象了。”
女儿的话让汪太太真的担起心来:“这个英国人门槛很精的,你看他中国话还讲得不怎么像样,上海滩满世界都已经是他做的广告。只怕他买房子的钞票都有了,还要你去帮他省掉两千块的房租啊。我是怕你看错眼,将来吃苦一生一世,上海滩外国骗子从前有,现在也有啊。”
一直保持沉默的汪先生忍不住开口对妻子说:“女儿没对象你发愁,找了个精明会挣钱的你又担心女儿吃亏,那找个憨女婿回来你就不怕女儿吃苦一生一世啦?”
汪太太没好气地反击丈夫:“你跟女儿串通一气来对付我做啥?中国人跟外国人结婚,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情还少吗?”
汪宜文再次亲亲热热拥搂住母亲:“妈你放心好了,即使我真的嫁给外国人,也不会跟他去外国,一辈子在上海守着你和老爸。既不会赔掉房子,也不会把我自己赔进去,你放一百个心好啦。”
汪太太不作声了,她知道女儿已经不是容易感情用事头脑发昏的小姑娘。女儿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应该会有成熟的考虑和主见。这回汪太太的确没有高估女儿在感情问题上的智力,汪宜文在与爱德华交往中,始终把握着感情发展的主动权。
汪宜文此前也交过不少男朋友,他们的外表均不如爱德华帅气,耐心宽容与绅士风度也远比爱德华逊色,而这些又是汪宜文最为看重的男人品质。汪宜文很清楚爱德华是个极为精明又很爱钱的英国男人,但他的钱都是光明正大干干净净挣来的,中国人再眼红也奈何不得他。爱德华在与汪宜文交往中,起初确实因为他需要她的帮助。可一个异国男孩,心甘情愿用自己打工挣来的辛苦钱请她这位中国小姐吃饭喝咖啡,送花送礼物讨她高兴,汪宜文不能否认其中的感情因素。如果爱德华是个中国男人,汪宜文还能不动心吗?
这天傍晚爱德华换上他出任形象代言人的那套中国名牌西装,挑选了一大捧汪宜文最喜欢的粉紫色百合花,早早将车子开到旅行社门外等着。
旅行社同事中有与汪宜文年龄相仿的女孩从楼上窗户望下去,一个个羡慕得只差眼里滴出血来。有人半真半假道:“汪宜文,这样的英国帅哥你还在犹豫什么?小心我们冲上去顶替你噢。”
汪宜文心口突然一阵抽紧,她知道这并非完全是戏言。如今上海滩小姑娘不要说横刀夺爱抢别人男朋友,活活拆散人家美满家庭都不见得会惭愧。上海市里优秀女孩太多,而中国女性又多半习惯找比自己更优秀的男人做丈夫。所以优秀男人自然而然成了稀缺资源。汪宜文内心警惕着女伴们的玩笑话,口气却一如既往的无所谓:“不要把外国人看得那么值钱好不好?真想找个洋老公的话,去衡山路酒吧咖啡馆里泡两天,保险有外国男人贴上来。”汪宜文忽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爱德华可不是她从酒吧里泡来的,那样的话她也太掉价了,她赶紧闭上了嘴。
在汪宜文印象中,爱德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一本正经过,从头到脚修饰得挑不出丁点儿毛病,连眼神都认真得近乎严肃。
这家西餐馆的火车座双人位子设计得很特别,软椅靠背很高,有效阻挡了四周一切不相关的声音和视线,好让餐桌两边的男人女人专心致志谈情说爱。
爱德华终于开口了:“亲爱的宜文,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就不反对你,现在越来越喜欢,应该说爱你了。如果我想跟你结婚你会同意吗?”
汪宜文微笑着低下头来,她明白要让一个英国男人真心诚意用中文说出这番话来是何等难得。凭爱德华现有的汉语水平,这几句话不知得操练多少遍才能表达顺畅。可他依然出了错,他说的“不反对”,其实就是“无法抗拒”的意思。汪宜文心里掠过一阵感动,这种感觉温柔地传遍她全身。汪宜文抬起头来,看见爱德华摊开手掌,蓝灰色的眼睛里充满渴望。于是汪宜文不再犹豫,她将自己的双手放进了爱德华手掌中。爱德华手掌心很热,还微微有些颤抖。他把汪宜文十根手指一一放到嘴边吻着,喃喃道:“谢谢你宜文,你让我实现了来上海前的梦想,娶个中国妻子。”
汪宜文蓦地抽回双手,娇嗔道:“在同意成为你妻子之前,我还有条件要你答应呢。”
爱德华笑了:“什么条件?我的女王?”
汪宜文收起笑容一脸认真:“第一,我不会跟你去英国生活,我得留在上海孝敬父母,陪伴父母;第二,如果将来我们有了孩子,得随我们汪家的姓。”
爱德华哈哈大笑,重新将汪宜文的一双纤手抓在自己巴掌中,快活地说起了英语:“我也不想回英国去,我在上海冒险闯荡刚刚有成就,怎么舍得离开?至于我们将来的孩子嘛,就随你姓汪好了,反正他们都是我爱德华·史密斯的后代。”
汪太太原以为爱德华会在上海另购一处婚房搬出去,凭他现在的经济实力,买房子根本不是难事。可爱德华对汪太太说:“亲爱的岳母,我非常喜欢住在您的房子里,不用另外买房子了。我的钱准备在上海开一家广告公司,自己当老板,我可不想一辈子在上海给人打工。”
爱德华的父母从英国赶来上海参加儿子的婚礼,史密斯太太见到漂亮的中国儿媳,激动得热泪盈眶。她对汪太太说:“上帝真是太爱我的儿子了,才会赐给他如此巨大的幸福。”
汪太太心想:你儿子赤手空拳来上海,如今我把一百多万买的房子和如花似玉的女儿给了他,他能不幸福么?
史密斯先生对女儿露西说:“好女儿,要是你将来也在上海成个家,那我和你母亲往后每年都能来上海度假了。我真喜欢上海,这儿跟伦敦一样充满希望和人情味。”
汪先生悄悄对汪太太说:“二十多年前,上海人拼命往外国跑,跑得越远越好。现在外国人争先恐后到上海来淘金,真正是风水轮流转呀。”
汪太太说:“上海从来就是冒险家的乐园,外国人比中国人更加喜欢冒险,自然会涌进上海来,不奇怪的。”
汪先生说:“那我们把宝贝女儿嫁给爱德华这个外国冒险家,本身算不算一种冒险行为呢?”
汪太太笑着拍了丈夫一巴掌:“那只有天知道了。”
朱晓琳,女,出生于上海。当过工人、机关干部、翻译。曾留学法国,获里昂第二大学法国现代文学硕士学位。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小说、诗歌、散文多种。中篇小说《葡萄酒贵族》、《走过香榭丽舍大街》、《爱情国境线》、《哥本哈根的雨》等先后被本刊转载。已出版中篇小说集《永远留学》、《巴黎黑与白》,长篇小说《夕阳诺曼底》等。现为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教师,上海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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