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脚几乎没离开刹车板,听任银色的本田CRV停住拥塞的车流里左顾右盼。前面妤像出了交通事故。漫长的等待让车阵中的人们开始伸懒腰,打哈欠。情人们趁机拥吻,女人们忙着对了后视镜涂脂抹粉。我前面的尼桑里,跳下一位西装革履的络腮胡子,拼力试图按下翘起的后车盖,但那株新买的圣诞树不屈不挠地把头伸出后备厢外。络腮胡子踹了一脚后轮胎,转身时向我无奈地耸耸肩膀。
“圣诞快乐!”我笑笑向他招招手。
“圣诞快乐!”他边拉车门边向我喊,留下一个和气的笑容。
车流挪动起来,车阵立即精神抖擞。滚动的车轮溅起一片犹如天籁的歌声。我摇下车窗,前方左侧的广场上,一群盛装男女正在彩灯绚丽的枞树下唱圣诞歌曲。节日的欢乐绽放在每一张笑睑上,跳荡在每一扇灯火辉煌的橱窗里——这是我在异乡迎来的第十五个圣诞节了吧?车子的后备厢里,塞满了刚买的烤火腿、三文鱼排、烟熏火鸡,还有什么奶油蛤蜊汤罐头、蓝莓派、意大利米苏蛋糕……可每年的圣诞派对上,嚼着蘸了山楂酱的烤火鸡,眼前跳动的永远是北京四合院里除夕夜的灯火。全家人围着桌子,在此伏彼起的爆竹声中包着三鲜馅儿饺子:一盘盘年夜菜从每个亲人的手里传到桌上。来自奉化青山绿水间的祖母,端坐在盛开的水仙花旁,执拗地转着她的小石磨。被水泡胀的糯米从圆圆的磨孔中喂进去,白色的米浆瀑布似的从磨盘间淌下来。一朵小小的红绒花,在祖母的鬓发中浅浅地笑着。祖母的黑芝麻汤圆,在欢声笑语中出锅的水饺,嫩绿的花茎上包了烫金红纸的水仙……我心中真正的节日,一年年地淹没在这异乡的圣诞歌声中。我的女儿琳达,还有琳达未来的儿女,他们还会知道怎样过自己的节日吗?他们还会知道我们曾经有过什么样的节日吗?
琳达就读的柏克莱眼科学院今天开始放假。小丫头原计划和同学一起去太浩湖滑雪,听说在中国出差的父亲不能赶回来过节,便临时决定回家陪我过圣诞。这多少令老妈怦然心动。我一面加大了油门,一面盘算着今晚的菜谱。即使只有我们母女俩,也应该做一顿丰盛的晚餐,犒劳一下孝心未泯的女儿。
我住的地方在密尔布瑞小城百老汇大街的一个路口右拐。
不远处一道蜿蜒起伏的山脉,挽住了太平洋上汹涌奔腾的雾气。山外的旧金山常年“雾锁金门”,盛夏都难得穿短袖衫;而被山脉庇护的中半岛地区却阳光明媚,晴空万里。选址在密尔布瑞市的旧金山国际机场为这座小城带来了丰厚的税收。由于密尔布瑞市议会立法通过不得在该市设夜总会和酒吧,这座温馨宁静、治安良好的小城便成了“婴儿潮”一代的退休天堂。经过整整六年之后,我们在山脚下一条被玉兰树浓荫覆盖的小巷里,买下了属于自己的房子。
我把手伸到车窗上方的遥控器上,正准备打开车库门,只见白色的自动门早已卷了上去。
是琳达先到家了?可车库里没有她的红色凯美瑞。我迅速扫一眼路边,也没见到她车子的踪影。心倏地紧缩起来。是出事了?是什么人撬开了大门,打开了车库?
我跳下车,冲向连通车库与餐厅之间的防火门。防火门锁着。这扇有弹簧自动撞锁的金属门,任何时候都会自动关闭、自动锁死。
我掏出钥匙,推开防火门,按下门旁的开关。灯光立即照亮了餐厅、厨房,还有餐厅玻璃门后的客厅……一切都如我早上离开时一样秩序井然。
我长长舒了口气,脑子里闪电般追索着早上出门时的分分秒秒。记得就在我打开发动机,准备按遥控器关车库门的那一瞬,手机响了。丈夫大维从北京打来长途,说公司业务太忙,实在赶不回来过节。我一定是边发动车边接电话,把关车库门抛在了脑后。大门就这么开了一整天。
好在这里是个治安极好的社区。好在美国的盗贼大多胸怀壮烈,只对抢银行雄心勃勃。我家车库里除了挂满一墙男人用的修车工具,就是剪草机、除虫剂之类,人家还不屑于屈尊光临呢……想到这儿,又暗自阿Q似的庆幸起来。多亏女儿还没回家,多亏老公隔着十万八千里。不然,今儿晚上我还不得一败涂地?
记起车还没进库,买的东西也没卸车,连忙转身向车库走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不知从什么角落响起一声苍老的咳嗽。
全身的毛发霎时竖了起来。
黑暗中,车库门边,我看到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在向我移动。
“谁?!干什么你们?!”思维突然短路了。弄不清自己怎么会发出那么陌生那么怪异的喊叫。想去打开车库的灯,手竟怎么也找不到平时闭眼都能摸到的开关。
“哦,对不起,我们一定吓到你了。”一个温柔亲切的女人声音,悠悠地从凄冷的夜空中飘下,轻柔地托起了我出窍的惊魂。手终于找到了开关,按亮了车库灯。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对七十六七岁的美国老夫妇。
老妇人满头银发,砖红色的法兰绒连衫裙外,套着肯尼迪夫人杰奎琳时代的米色羊毛衫。式样过时、质地精良的那种。坐在电动轮椅上的老先生,即使没站起来,估计至少也有一米八二以上的个子。他是觉得冷吧?抱在胸前的双臂微微颤抖。膝上搭了条砖红底色的花格开司米披巾,那一定是妻子从肩上摘下为他御寒的。
“我叫康妮·赛米尔。”老妇人的微笑中有我能触摸得到的歉意。她那对深陷在细密皱纹中的眼睛,竟让我想起了长眠于九泉之下的母亲。她拍拍老先生的肩膀,哄孩子似的说:“嗨,小男孩,告诉这位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老先生慢慢仰起脸,嘴唇抖了抖,与妻子对视片刻。蓝灰色的眸子虽已浑浊,但目光却如婴儿般清澄。原来眼睛和目光不是一回事。眼睛美丽,不见得目光动人,我想。
康妮爱抚地摸摸他的脸,笑笑说:“瞧,我的小男孩还害羞呢。”她走上一步,向我伸出手,“他叫杰瑞·布朗。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犹豫着把手伸了过去,满心是解不开的疑窦。一对挺体面的美国夫妇,难道不懂美国最起码的规矩?房屋家园,是每个家庭最神圣不可侵犯的城堡。“风可进,雨可进,国王不可进。”几年前的万圣节之夜,得克萨斯州一位醉酒后误入他人私宅的日本留学生被屋主当场击毙。法庭判杀人者无罪。
“我叫伊雅·郑。你们这是……”
“很高兴认识你,伊雅。”老太太握住我的手说,“我们准备回家,可轮椅没电了。想找位邻居帮忙,为轮椅充电。”
邻居?我从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两位邻居。
“你们也住这儿吗?”我问。
“是啊。”老太太用手指指北边,“就在你家背后的山坡上。”
上帝,有这么套近乎的?背后山坡离这儿可远着哪。至少也有五英里,走路还不得一个多小时?
“车库门反正开着,那不是插口吗?”我指指车库的墙角。
“车库门是开着,可喊了半天没人应。我想一定是忘了关门,也就不敢离开了,只好一直在这儿等。没有主人允许,我们哪能擅自充电呀。”她说得平平静静。
我语塞了。看一眼冷得瑟瑟抖动的老先生,我久久说不出话来。连忙帮他们插上充电器,把车子泊进车库,把购物袋拎进厨房。
“这电得充很久呢,你们先进屋坐会儿吧。”我的邀请是因为愧疚,老夫妇也没有推却。
康妮把杰瑞搀下轮椅。我伸出手臂,想和康妮一起扶他走进客厅。
康妮向我摇摇头,使了个眼色,“杰瑞喜欢自己走,是吗?”
我松开手。身躯高大的杰瑞慢慢挺起微躬的后背。他迈出左腿时,双手不由自主地扶住了门框。
“他平时用助步器慢慢走,可这会儿没带来。”康妮向我解释着,凑到杰瑞身边,伸出手臂勾住他的腰,仰起脸向杰瑞笑道:“你需要一支拐杖。来,honey,把我的肩膀借给你吧。”
我把他们安顿在客厅的沙发上。
康妮麻利地叠好自己的披肩,把它和杰瑞的贝雷帽一起放在壁炉边的高背椅上。又从羊毛衫衣袋里掏出一把小折叠梳,为老先生梳理起稍显凌乱的头发。把几绺略长的发丝从左边梳向右边,遮住中间火山口似的秃顶,口里自言自语地念念有词:“嗯,我们在中间的这片荒地上植树造林,让荒山野岭绿树成荫……哇,真酷!”她捧起杰瑞的脸端详片刻,扭脸对我眨眨眼说:“伊雅,你看我们的小男孩是不是变成帅男孩了?”
我对杰瑞做了个“完美”的手势,杰瑞还我一个微笑。那婴孩般不含任何杂质的笑脸,给我一种久违的感动。无意中瞥见他脚下那双薄薄的毛巾布拖鞋——再细心的妻子,也有百密一疏的过失。这种季节,怎么能让老先生穿拖鞋出来散步呢?
我把温控器拨到华氏七十二度。又从车库里拖来两条人造碳棒,塞进客厅的壁炉。
见我捧出一大盒点炉子的火柴,杰瑞眼睛里亮起了两颗星星。那是小男孩看到电动玩具时的惊喜,“我来点火,Please!”
我无法拒绝这个大孩子的请求,“行吗?”我望望康妮。
她向我耸耸肩,“哦,可怜的孩子,他最喜欢壁炉。壁炉就是家。”她把八英寸长的大火柴棒递给杰瑞,“来,honey,给伊雅看,你一次就能把火划着。杰瑞是最棒的!”
“嚓——”火焰在杰瑞的笑脸中盛开。他兴奋得连脖子都红了。
康妮把火柴棒送进壁炉。“噗”的一声,金红的火苗如招之即来的精灵,在炉膛中欢歌狂舞。
窗外起风了。燃气炉中送出的热风如暖暖细流,一丝一缕地浸透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火焰在炉中轻声爆裂,暖风在屋顶低吟浅唱。刚才在车库里一直表情木然的杰瑞,此时心满意足地倚在沙发里。跳荡的炉火映红了他的脸,灰蓝色双眸中的冰雪,被瞳中的火焰一点点融化了。
我把大包小裹的食品塞进冰箱,在水龙头下冲洗着茶具,听到客厅传来杰瑞的声音:“我想要……咖啡,Please!”我隔着厨房的落地玻璃门,看见坐在小沙发上的康妮往前探着身子,向杰瑞歪头笑道:“欢迎光临星巴克,请问这位帅哥,您要哪种咖啡呀?”
“Franc。”他说得磕磕绊绊。
康妮亲昵地摸摸他的脸,“好孩子,你的咖啡马上就好。”
康妮的舌头在口腔里发出俄语中奇妙的卷舌音,把咖啡搅拌器的飞旋声模仿得出神入化。“好了,先生。请您过目,真正现打磨的Franc。现在,我们开始煮咖啡。哦,这儿应该是t的五星级咖啡厅啦,星巴克哪有为客人现打咖啡豆的!”她惟妙惟肖地做出一连串注水、装咖啡粉的动作,几秒钟后,“咖啡”便在她口腔中发出朝气勃勃的沸腾之声。
“嗯,加一点儿奶,加一点糖……”康妮的模仿精准利索,没任何拖泥带水的废动作。
“我要夏威夷黄砂糖!”杰瑞极认真地打断康妮。
“对,这位先生喜欢黄砂糖。杰瑞先生是我们的常客,我当然不会忘喽。来了来了!快闻闻……”康妮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那看不见的咖啡杯,慢慢地送到杰瑞唇边,另一只手还不停扇动着:“小心烫着!来,尝一口,多香的Franc!”杰瑞闭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副如醉如痴的样子,然后一板一眼地说:“我——要——喝——真——的——Franc!”
我终于忍不住笑出来。
读大学时,一次偶然机会,我观摩过一节戏剧学院表演系的无实物小品练习。康妮刚才的无实物表演,可以和中国春节晚会上的专业表演大师媲美。他们是一对自得其乐的顽童,心无旁骛地玩儿着一个自编自演的游戏。他们的快乐也像阳光一样照亮了我的心情。
“多巧,我这儿正好有Franc。”我举起玻璃瓶,向他们摇了摇,“正宗的哥伦比亚咖啡豆,法式烘焙。”
康妮双手合十,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哇,中国人也喜欢喝Franc?”“对嘛,就像美国人也喜欢喝茶。”我把打磨好的咖啡粉倒进滤纸,“世界都成地球村了,村东和村西,不就是邻居吗?现代科技把不同文化的距离越拉越近,邻居们的生活方式当然也会相互影响,互通有无。”
“没错。邻居之间只要多走动,多沟通,就不会有九一一和伊拉克战争了。”
“那选你当总统吧,康妮?”我把煮好的咖啡端到茶几上,“杰瑞,你运气不错,凑巧这儿有夏成夷黄砂糖。那罐是蜂蜜,不知你们喜不喜欢?”
“谢谢你,伊雅。我们多想喝自己用豆子打磨的咖啡啊!这才是有家味道的咖啡呢!”
做一壶自己打磨的咖啡,就如美国人吃一片蛋糕,中国人泡一杯茶,更不是什么奢侈。既然对有“家味道”的咖啡情有独钟,康妮为什么不亲手去做呢?易如反掌的事。
我又去了趟车库,充电器仍亮着红灯。手机充电都要一两个小时,更何况是一辆电动轮椅。夜黑风疾,一对老人家,怎么推轮椅上山?车到山前必有路,等会儿再说吧。我眼前的当务之急是赶快准备晚餐。琳达每次回家,都像只饿绿了眼睛的狼崽,如果饭没做好,她准能把冰箱翻个底朝天。
我取出在COStCO刚买的新鲜三文鱼排,撒了些盐和胡椒,浇一点儿橄榄油和白葡萄酒,塞进375度的烘箱烤8分钟,琳达百吃不厌的烤鱼就大功告成。又抓了几把蝶状意大利PAStA扔进沸水煮着,火速将意大利肉肠、蘑菇、青刀豆、紫洋葱用黄油炒熟,之后用罐头的BASIL酱和帕米桑汁司粉把二者搅拌均匀,一道正宗的意大利PAStA便可粉墨登场。必不可少的沙拉是冰箱里现成的袋装蔬菜,另切一只加州鳄梨,撒一把烤松子和无籽葡萄。至于汤呢,开一听奶油蛤蜊汤罐头,加一些鲜奶稀释之后煮沸,上桌前放一勺碧绿的芹菜末,白绿相间,素雅端庄。然后心中窃笑,半个小时一台戏,热热闹闹,赤橙黄绿,玻璃洋相。与甲天下的中国美食相比,西餐也许更值得一吃的是餐具与气氛罢了。
我一面准备着餐具,一面期待着门被撞开,女儿像阵风似的飞进家里——门没响,电话铃响了。
“妈,我得挺晚才能回家,实验还没做出来。真对不起。您先吃吧,别等我。多留点儿好吃的就行了。吃了一礼拜沙拉,我都快成兔子啦!”
这个坏丫头在关键时刻的背信弃义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老妈了如指掌,见惯不惊,但还是有些悻悻地解下围裙,慢慢走出厨房。
客厅里,康妮正跪在地毯上,两手不停地搓着杰瑞的小腿。
“你看,”她撩起丈夫的裤脚,露出小腿双侧一片片淤血似的褐色斑块,“自从坐上轮椅,缺少运动,血液长期流通不畅,这些毛细血管总是供血不足,就坏死了。”
老先生像一个听话的孩子,百依百顺地任康妮揉搓着自己。一直默默地注视着妻子的目光里流淌着脉脉温情,还有一丝无法言传的、深深的悲凉。
“不介意的话,你们就在这儿吃晚餐吧?我先生出差了,女儿很晚才回来。”我收拾起茶几上的托盘,捡起用过的杯盏。意大利肉肠和BASIL的浓香飘进客厅,我顺手关上通往厨房的玻璃门。
康妮站起身,嘴贴住杰瑞的耳边,柔声柔气地问:“伊雅留我们在这儿吃晚饭呢。你饿不饿呀,honey?”
杰瑞缓缓眨了眨眼睛,顿在那里。突然,被炉火照亮的双眸中闪出奇异的光彩。他伸出手臂,指着壁炉上方的一幅画,一字一顿地说:“这——幅——画——很美。你闻到那儿的花香了吗?”
墙上是幅中国旅美画家丁绍光的云南重彩。一位美丽的傣家姑娘抱膝坐在花丛边。鬓角一朵硕大的玉兰,默默地伴姑娘仰望着夜空中的朗星明月。傣家姑娘像在祈祷,也像在许愿。
对于杰瑞的所答非所问,康妮不但没有追究,反而欢喜地把丈夫揽进怀里,并在他渐渐泛起红润的面颊上留下一个响亮的热吻:“honey,今天是个奇迹!你老能像今天该多好!”
受到称赞的杰瑞也笑了,居然有几分羞赧。一只削瘦的长着老人斑的手,在妻子的膝上轻轻地摩挲着;道不尽的千言万语,仿佛都由这无言的抚摸来倾诉了。
康妮说,这是他们吃得最开心的一顿晚餐。杰瑞从没像今晚这样,吃得这么多,这么尽兴。因为一切都是家常味,而不是千篇一律的“标准化产品”。
难道你们天天吃“标准化产品”?我知道很多美国老人会从超市买现成的微波炉食品,但不至于从不自己做家常饭吧?
康妮不时抛来一个个谜团。但她不提的事情,我矢口不问。
康妮说,杰瑞曾是美国应用材料公司产品研发部的一名高级工程师。退休前,他一直在这家公司工作,并被称之为研发部的“金头脑”。
“天下真小。我丈夫也在这家公司工作,他在营销部。”我举起手中的白葡萄酒,和杰瑞手中的番石榴汁碰杯,“我先生叫贺大维。我想,他应该知道杰瑞·布朗的名字。这真是应了我们中国人的一句老话,叫做缘分。来,为我们的缘分干杯!”
杰瑞进餐时很绅士。不知学理工的男人是不是都这样,连吃饭都认真专注。他往奶油蛤蜊汤里撒了些胡椒粉,稳稳地把汤一勺一勺地送向嘴边,不发出一丝声响。偶尔有一滴汤汁沾在唇边,康妮连忙拽起他胸前的餐巾,小心翼翼地拭净。
忽然,杰瑞的汤匙停在了唇边,思忖良久,趔趔趄趄地迸出一句:“蒜茸——面包呢?……”
康妮愣住了。“再说一遍,honey!今天怎么了,你记得喝这道汤配蒜茸面包!”
她瞄一眼桌角的面包篮,里边放着一条切成段的法式棍面包。tRADER JOE''S天天出售当日出炉的新鲜而包,我从货架上取下来时,装在纸袋里的面包还是温热的。
她有些尴尬地望着我:“对不起,杰瑞经常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
“没关系,小事一桩。”我站起身,走进厨房,把一节面包一剖为二,涂些奶油,抹些蒜泥,用烤箱余热烘了几分钟。再撒些色泽鲜艳,但并不辛辣的干红椒粉和意人利干香菜粉。
康妮跟我走进厨房,随手关上厨房门,“对不起,太给你添麻烦了。”她轻声告诉我,杰瑞退休之前,他的妻子诺丽塔死于乳腺癌。远在波士顿的女儿伊莲娜嫁了个富商,难得回来。三年前,杰瑞被确诊为患了阿尔茨海默症。“你应该知道,这至今仍是不治之症。最好的医生也只能尽力拖延病症的进程。”
冰冷的潮水慢慢地没过了胸口。我的母亲就死于阿尔茨海默症,也称之为老年痴呆症。母亲的症状表现为性格剧变。一生贤良的母亲,在晚年变得刻薄猜忌,吝啬自私;动辙狂暴烦躁,口出妄语,甚至无缘无故地打过医生一记耳光。我曾为此痛心疾首,更为她的恶言恶行而羞耻难当。后来,直到现在——多少次梦醒,多少次扫墓时,长跪于母亲坟前,我都为自己当年医学上的无知而愧悔莫及,更为自己当年的羞耻而羞耻。
教我明了这一切的,是一九九四年罹患阿尔茨海默症的里根总统。在尚未完全丧失神志时,里根曾手书向热爱他的美国民众告别:“现在,我开始了旅程,它将带我走向生命的落日。但我知道,美国永远会有一个辉煌的黎明。”
我为此专门在网上查了阿尔茨海默症的种种资料。终于得知,这是一种与神经性递质的生物合成酶活性降低有关的头脑变性疾病。病理改变表现为大脑皮质的大面积萎缩和神经细胞的变性。痴呆、健忘、抑郁、癫狂、妄想……都属于它的病症范畴。我母亲恰恰属于癫狂妄想一类。当时为她治病的医生并没有做出正确的诊断。
康妮说,杰瑞三年前与女儿通话,忽然叫不出女儿的名字。正吃着午饭,却无法回答自己吃的是什么。女儿从波士顿飞到旧金山,带父亲去医院做了检查。杰瑞被确诊为因脑动脉硬化、脑供血不足导致的血管性痴呆。这类病人往往出现严重的近期记忆障碍,智能呈现行进式衰退,但人格及自知能力能较长期地保持完好。
我又暗暗为杰瑞庆幸了。
美国有多少鳏寡老人,丧偶之后由于亲情的疏淡、关爱的缺失而罹患抑郁症、帕金森症、阿尔茨海默症等老年性疾病。尽管有各种各样的养老院;然而,住在那里的人几乎每夜都听到撕心裂肺的救护车呼啸,隔三差五参加周围朋友的葬礼。中午还一起在餐桌上对辛普森或黛安娜褒贬不一,晚餐时争论的对手已经送进了太平间。那是个离墓穴只有一步之遥的残缺不全的世界。美国孩子与父母冲突,最恶毒的一句诅咒就是“将来把你送养老院去”!坐在轮椅上的杰瑞,丧妻之后又遇到了康妮这样一位对他关照得无微不至的第二任妻子,岂不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杰瑞津津有味地吃着蒜茸面包,彬彬有礼地对我说了好几声谢谢。
康妮显得越来越坐立不安。不时瞟一眼墙上的挂钟,扫一眼窗外。餐厅窗口临近社区的一条小街,过往车辆在窗口留下一道道移动的光影。
“约了什么人吗?”我用手指指电话,“有事的话,可以通话。”
“哦,不。”康妮摇摇手,“杰瑞只是要急着回去拿件东西,不然太晚了……”话说半截,下半截咽了回去。
既然东西在家里,回家不就拿到了?与晚不晚何干?除非谁在等这东西急用?半句没头没脑的话,听得我不明东西南北。把碗盏丢进厨房水槽,我跑进车库去看轮椅。充电器上灯仍是红的。
“这样吧,”我向他们建议道,“电还没充够。天这么晚了,杰瑞坐轮椅上山也不安全,还是我开车先把你们送回家。等会儿再跑一趟,把轮椅给你们送过去。”
我的本田是双厢旅行车。后排坐两个人就不可能再有轮椅的空间。倘若把后排的座位放平,搁一只轮椅绰绰有余。
“honey,伊雅说她先送我们回家,你说呢?”康妮又是柔情蜜意地征求杰瑞的意见。
杰瑞点点头。她给杰瑞戴上贝雷帽,自己的花格披肩裹在丈夫肩上。我怕自己笑得太放肆,忙捂住了嘴。此时杰瑞的模样实在是很滑稽。
康妮把食指立在唇上,向我做了个俏皮的鬼脸,“这是好莱坞今冬最酷的男装款式!”
她自己身上,仍是那件薄薄的羊毛衫。
我要从柜子里找件外套,她固执地拒绝了,“不用不用,几分钟就到了。谢谢!”
这是一座接近山顶的大宅。
与周围圣诞彩灯闪闪发光的邻宅相比,这座连门灯都不亮的房子就显得无精打采。
康妮从锁孔中拔出钥匙,用力推开两扇厚重的雕花橡木大门。杰瑞冷不丁地挣脱了康妮的搀扶,一步跨进大门。他动作准确快捷地按下了门边墙上的开关。门厅、客厅霎时灯火通明。
约一百多英尺的玄关,居然是中式装饰。与门厅相通的衣帽间门,用了两扇中式窗花。精工镶嵌着螺钿的檀木穿衣镜斜立在右前方。门边中式条案上,一匹引颈长嘶的青铜烈马腾空欲飞。墙上挂着一把做工不俗的中式折扇,几枝洒脱的墨竹在香槟色的绢丝扇面上迎风摇曳。
拾级踏进客厅,扑入眼帘的是一片银灰。所有的家具都被一张张银灰色的纺织品覆盖着。水晶吊灯的铜杆与天花板之间,已经织上了半张蛛网。屋子里弥漫着地毯与灰尘混合的浊气。
这是很久没人居住的家。
康妮像后花园枝头上跳来跳去的斑鸠,东奔西跑地推开一扇扇窗户,“啪啪”地按亮每一间屋子的灯……
来自太平洋上初冬的季风,牵着温润的水汽,一路欢笑着从山顶向敞开的窗口飞奔而来。白色的窗幔在夜风中翻卷飘舞,宛如婚礼舞会上新娘的纱裙。
中半岛山顶的风,带着北加州阳光的馨香,带着太平洋浪花的清朗,在每一间屋子里游走穿行。杰瑞张开双臂,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大声地道出一句:“回家了!”
康妮踮起脚,在他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家园家园,甜蜜的家园……”康妮哼唱着古老的歌谣,打开了燃气炉的温控器。掺些铁锈气味的暖风从中央空调的风孔里涌进屋子。她掀起一张张盖在家具上的苫布——潮水退去,海岸上出现了一座座美丽的礁石。我看到了客厅中象牙色提花织锦的欧洲古典式沙发。落地灯的彩色蒂芙妮灯罩下,亭亭玉立着一位娇羞的少女青铜雕像。她手臂上挽一篮水果,右手正把一粒樱桃送向唇边。沙发中间的茶几,是一只四角包了铜饰的中式箱子,正面开箱处一片刻着如意纹图案的圆形铜饰,上面挂着一把老式元宝锁。
康妮说,这是杰瑞夫妇去泰国旅行时,从一个旧货市场上淘来的。
我端详着这只和我一样漂流异邦的古老箱子说:“如果这是件真古董,可以再买栋这样的房子了。”
“真的假的都不重要。”康妮掀起最后一块苫布,那是一只放在窗下的斯坦威三角钢琴,“只要能快快乐乐地在一起,给我们白宫也不换。是不是,honey?”
不知什么时候,杰瑞已经双手扶着一只铝质轻型助步器站到了钢琴边。他怎么突然变了个人?是一条在干涸的泥沼里久久挣扎的鱼,忽然回到了江河,欢天喜地地拥抱着江河的自由与快乐。
康妮把高大的杰瑞按到琴凳上,“弹支曲子吧,honey。”她向我得意地扬了扬眉梢,“准备好鲜花了吗?你一定会向我们的天才演奏家献花的!”
杰瑞顺从地坐下,向康妮和我傻傻地笑笑。
忽然,那双长着老年斑的、枯瘦的手,在琴键上轻快流畅地跳动飞舞起来,没有一丝的犹豫和停顿。我来不及弄清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就已经听到他的指尖下山风呼啸、江河奔涌。忽而风轻云淡,忽而月光如水。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悲喜,竟可以用指尖来一吐为快。他为此神采飞扬,连颈项、耳轮都一阵阵发红起来。不过,听得出他已经无法完成一支完整的乐曲。像一张受损的光盘,放不出完美的音响。肖邦的“马祖卡舞曲”刚弹几段,立即变成了贝多芬的“月光”。刚刚走进舒伯特多情遣绻的“小夜曲”,哈恰图良的“马刀舞曲”又风烟滚滚地杀将上来。他的指法极其娴熟。童年与少年时代受到的良好训练,可能是大脑皮质中尚未完全缺失的远程记忆。
“肌肉也是有记忆的。”康妮兴奋地拍拍我的手背,“即使几十年不游泳,不骑车,不开手排挡汽车,一旦进入规定情境,一切都会下意识地恢复。”
当我和康妮为他的演奏鼓掌欢呼时,杰瑞的双手忽然重重地按在琴键上。斯坦威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之后,杰瑞猛地站了起来。
“杰瑞?”康妮过去搀扶。他拨开了康妮的手,自己扶着助步器径直走向了客厅旁的家庭间。
客厅是专供接待客人用的,家庭间只属于主人和他的家人。它包容着每一个家庭最个人化的隐私;只有最亲近的亲友,才可以走进这个属于主人自己的世界。
杰瑞准确无误地按下一个电钮。轻捷的马达声中,一面对角线约100英寸的大银幕从天花板上徐徐落下。
他拿起遥控器,熟练地开启了悬挂在屋顶的三头投影机。倚墙排开的家庭影视中心旋即亮起星星点点的绿色荧光。他不假思索地从书架上取出一盘录像带,塞进了录像机。
一幅幅茶色与白色相间的画面上,五六岁的杰瑞穿着白衬衣和背带裤,与年轻的母亲并肩坐在钢琴前四手联弹。魁梧的父亲微俯下身,左手为母子俩翻着乐谱,右手在头顶打着节拍。小男孩倾身向前,专注地紧盯着琴谱。琴凳下晃着一对穿白袜子、黑皮鞋的孩子脚,它们还够不到铜制的钢琴踏板。
茶色的画面换成了黑白色。五六岁的小男孩长成了十几岁的英俊少年。杰瑞一家骑着自行车在康涅狄格的乡村公路上飞驰。波涛起伏的麦浪。田野上徜徉的牛群摇起尾巴驱赶牛虻。橡树下一排排白色的蜂房中掠过养蜂人忙碌的身影。杰瑞对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圆柱形金属谷仓高喊着什么,全家人爆起一片欢笑声。
下面应该是杰瑞在康奈尔的大学时代。
姹紫嫣红的初夏校园,阳光在绿荫中追逐跳跃。身着博士长袍的杰瑞与年轻学子们兴高采烈地穿过林荫道,拾级走向毕业典礼的会堂。杰瑞忽然指着远方欢叫。同学们举目远眺,一道彩虹高悬天际,彩虹下是校园里飞流不息的瀑布。
星空下银波粼粼的旧金山海湾。灯火璀璨的豪华游轮艇上,公司正在为研发部的精英们举行庆功酒会。杰瑞向每一位敬酒的同事举杯,笑容真诚而谦和。岁月在阳光男孩圆润的双颊上凿下了棱角,眉宇间是男子汉的自信和坚毅。
墨西哥度假胜地坎昆。红珊瑚一样鲜艳的夕阳。杰瑞在暮色宁静的沙滩上,牵着蹒跚学步的女儿小伊莲娜。年轻的妻子追上几步,递给女儿一只插着吸管的椰子。小姑娘喝了几口,把椰子递给爸爸,椰子又从丈夫手中传给了妻子。被三双手传递的椰子,盛满美满家庭的幸福与爱情。
画面上的杰瑞怎么忽然老了?
旧金山机场的候机大厅。栗色卷发中爬满银丝的杰瑞站在送行的人群中,向女儿一家挥手告别。他的手臂似乎很重,似乎他没有力气挥动自己的臂膀。突然,和当年坐在琴旁的小杰瑞酷肖的男孩儿猛地挣脱了母亲的手,转身向杰瑞飞奔而来。
杰瑞俯下身,张开双臂,把孩子小小的身体紧紧搂进怀里。孩子的脸埋在外祖父肩头,轻声呢喃着:“外公,我爱你。”
镜头上没有杰瑞面部的特写,我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的双肩在一起一伏地抽动。
不知什么时候起,银幕上已经没有了光亮。家庭间里只剩下一片清冷的月光,映着杰瑞苍老的身影。
他取出录像带,把它慢慢装进一只银色缎面盒子里。然后双手捧起它,交给向他走来的康妮:“我送你的圣诞礼物。”
康妮扑进杰瑞怀里。她的脸深深埋在丈夫胸前,久久不曾抬起。
杰瑞把自己的一生一世,把自己生命中曾经拥有的一切美好和辉煌,都放进了这只小小的盒子里,托付给了这个和他一样有过美丽年华的娇小女人……
我的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轻声道了句“对不起”,我推门走了出去。
“妈,我到家了。你在哪儿?谁在家吃饭了?”女儿的电话。
“一对路过的美国老夫妇。”
“什么?!”琳达的口气,俨然是飞碟降在了我家后院,“妈,你疯了吗?”
“闭嘴!你是中国人。中国女孩不许和妈妈这么说话!”
“我说的真话。怎么随便就招待人吃饭,还是一对从来不认识的老头儿老太太?万一出点事儿,要负多大的法律责任呀!”
又是法律责任。
来美国近二十年,分分秒秒接受的都是“法”的濡染。
刚到美国,提前移民来的中国人就告诫我:看到有人跌倒,马上打急救电话,绝不可去搀扶。万一出差池,亲属可能会把你告上法庭;因为说不清是不是你让他跌伤或致残。
一位朋友的女儿,当上一家连锁百货公司售货员。新员工接受培训时被告之,如有人在商店中跌倒或出事,本店员工要尽量回避,佯装不闻不睹。免得日后上庭作证,成为公司要赔偿损失的目击证人。
我深深知道,法律是一个文明制度的安身立命之本。多少国家法制松弛,以至贪腐横行,百弊丛生,迟早会将一个国家拖入灭顶之灾。然而,对于我这个来自东方古老中国的移民,法律有时是一枚楔进神经中的尖钉,锥心刺骨地疼痛。我一次次在情感与法律的峭壁之间行走,怀着无力飞出头上那一线蓝天的迷茫与怅惘。
接完电话,重新回到客厅,我对他俩说,我马上回去为他们载轮椅,顶多十分钟左右就回来。
“不,你把我们也带下山吧。”康妮说,“等会儿我们还要去别处。”
“别处?这么晚了。”知道问得有些不礼貌,但话已脱口而出。
康妮支吾其辞地嘟囔了一句,便去搀扶杰瑞。杰瑞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不肯站起来。
康妮坐到杰瑞身边,扶着他的后背,趴在他的耳边嘀嘀咕咕了大半天,“听话,等会儿带你去MACY''S(一家大连锁百货公司)。不是要送你一件又轻又暖的羽绒背心,一双最最舒服的软底毡鞋吗?现在才八点。圣诞期间,商店每天晚上都十二点才关门……”
真要去MACY''S?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非今晚上拖老先生下山?
康妮为杰瑞换上一双厚袜子,一双小羊皮船形鞋,套上一件羊毛短大衣。自己则仍是那件薄薄的羊绒衫。她紧了紧砖红色的披肩,一手抱着缎面盒子,一手搀扶着杰瑞上了车。
我刚打开车库门,琳达应声跑了出来。
“能借用一下你的卫生间吗?”康妮指了指杰瑞。
我趁机走进厨房,冲洗着晚餐的盘盏。女儿把冲过的盘碗一只只插进洗碗机,“他们不是住山上吗,怎么又来这儿了?”
“那个家好像挺久没人住了。老先生有阿尔茨海默症……”
“多大年纪了?”
“七十多吧。”
“这么大岁数的人,还有老年痴呆症!山上有家,偏这么晚了往外跑,你不觉得这事儿怪怪的?”
女儿越说越有理,我越听越不知该说些什么。我理不清自己的思绪,三言两语又道不明故事的来龙去脉,只能敛气屏声。
蓦地,客厅里传来一声杰瑞的低吼:“不,不去——”
我和琳达闻声跑去。
“杰瑞,怎么能这样?”康妮不再叫他甜心和宝贝儿。看得出,她着急了。康妮上前去拽杰瑞的胳膊,想把他从沙发上拖起来。
杰瑞的脸涨得通红,颈上额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他用力抓住沙发的扶手,“不,我不去!就不去那个鬼地方——”
我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康妮要把杰瑞带到哪儿去?在山上一直神采奕奕的杰瑞,为什么现在又判若两人?康妮带他去什么“鬼地方”,让杰瑞视如虎穴狼巢?
“怎么回事,康妮?我觉得,还是应该把你们送上山。刚才在家里,杰瑞多开心啊!为什么非把他带出去呢?”
“不,不行。”从眼睛里,我看到她有难于启齿的隐情,“我必须带他走。”她拼命摇着头。
杰瑞仍是钉子似的铆在沙发里,认定那是能让他逃离苦海的诺亚方舟。康妮又一次伸手去拉他的时候,女儿走上前去。
“别拽他。”琳达轻轻拍拍康妮的肩膀,“这年纪的人,骨质疏松,很容易骨折。再说,他情绪这么激动,对心脏、对脑血管都不好。妈,麻烦你去拿一块热毛巾。”她礼貌地、不容置疑地向我下达着指令,俨然主刀医生示意护士递止血钳什么的。
我言听计从。
女儿接过毛巾,一点点地替杰瑞拭去脸上颈上的汗水。又握住他的手,轻轻地在几个穴位处按摩着,“别担心,放松,放松……”
我从不知道女儿的声音还能这样轻柔。还以为这丫头天生一个小强盗婆呢!
那双抓住沙发扶手的手,慢慢松开了。
“来,握握手吧,我叫琳达,伊雅的女儿。我已经知道你叫杰瑞。杰瑞太太的名字叫……”女儿歪头顿了一下,“叫康妮,对吧?”
女儿把手伸向康妮,“很高兴认识你,康妮。”她小声对康妮说,“我们能不能到家庭间去说几句话?”
康妮点点头,顺从地跟在她的身后。
“妈,你别离开,照顾好杰瑞。”女儿又和颜悦色地问杰瑞道:“你要不要喝杯热牛奶?可以镇定一下情绪的。”
杰瑞垂下眼皮,摇摇头。“我不去那个鬼地方……”他只是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自言自语,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激动和狂躁。
不一会儿,我听到琳达好像在打电话。当康妮回到了客厅后,女儿又把我叫了过去。
“他们是中半岛疗养院的。”琳达平静地告诉我。
“你怎么知道?康妮说的?”
“没看见他们都戴了一只金属手镯吗?”
“那不是情侣镯吗?”
女儿用手指刮了一下我的脸,大笑道:“情侣镯?老妈挺时尚嘛!”
琳达说,她早就注意到了他们手腕上的金属镯。她认得它们,因为眼科学院的学生常去养老院做义工。那儿的老人腕上都有金属镯、塑胶镯或尼龙镯,上面写着养老院的电话、老人的姓名和血型,便于意外发生时迅速抢救。
“康妮为什么不早说呢?”我弄不懂。
“要不是我认出了她的手镯,她也不会主动说的。无可厚非,谁没点儿隐私?人都有自尊心嘛。”
“住养老院也算隐私?这有什么伤自尊的?”我更不懂了。
“因为养老院不准假,她和杰瑞是偷偷溜出来的,所以死咬着不肯说。现在养老院还不知他俩的去向呢。”
“丢了两个大活人,养老院不得急死?”我摘下挂在墙上的汽车钥匙,“现在就送他们回去吧?你开车载他俩,我的车装轮椅。”
“别急。”她又把我手中的钥匙挂了回去。“我已经给中半岛养老院打了电话,还是由他们来接比较好。哎——别这么看着我。我事先征求过康妮的意见,她同意了,我才打电话的。”
“还是咱俩开车去吧。这么近的路,何必兴师动众的?”
“杰瑞的牛脾气,你没看见吗?万一骨折了、发心脏病或中风了,后果不堪设想。你不愿意天天出庭吧……”琳达说得不动声色,水波不兴。我已经索然气尽,无言以对,默默地离开厨房,走进后花园里。
起风了。落叶如一群归巢的鸟儿,在两株高大的香樟树间飞翔,又无奈地落在地上。我打了个寒战,抱紧双臂,想拉开玻璃门回客厅。看到蜷缩在沙发里的杰瑞,手不由自主地停在了门把上。我害怕亲眼看到杰瑞不愿离去的挣扎。
一阵警车的呼啸在巷口响起,飞旋的红蓝两色警灯从花园墙外掠过。几声猛兽嘶吼般的刹车声从心口辗过,在我家门口戛然而止。
我冲进客厅,推开玄关里临街的大门。
两辆白色的警车和一辆白色的养老院厢形车已匍匐在门前的玉兰树下。打着强光的车灯,让我不由得眯起了眼睛。一张张熟悉和不熟悉的邻居面孔,在拉开的窗帘后晃动。我想象得出他们的惊恐和好奇。
四名全副武装的警察走出警车。
厢型车的门也开了,出来的是三位穿白大衣的养老院工作人员。
“这儿是金色大街62729号?”一个粗壮的黑人警察走过来,对照手中掌上电脑显示的地址,望了一眼大门边的门牌号,“请问,谁是伊雅·郑女士?”
“我就是。”我用身体挡住大门,“养老院接人,警察来干什么?”
“养老院的人无权进入私宅——万一主人不允许的话。”黑人警察解释得很流利。
“警察就有权任意进入公民住宅吗?如果主人也不允许的话。”我把“公民”二字说得很重。本来嘛,两个手无寸铁的老人,犯得着四名彪形大汉全副武装?
“公民有义务帮助警察执行公务。执行公务时,警察有权进入任何他们认为应该进入的地方。”他笑容可掬,答话句句似枪膛里的子弹。
“这又是九一一以后的新规定吧?九一一之后,你们是这个国家的无冕之王嘛!可以任意拦截行人,搜查车辆,窃听电话,任意进入你们想进入的任何地方!你们是这个自由之邦人权之邦的擎天柱吧?”我知道自己无的放矢。眼前不过是几个尽职养家的警察,跟他们说这些,不是神经有毛病吗?
黑人警察在家准是个模范丈夫,一点不恼地笑着对我说:“这话你应该打电话跟布什总统说。我们吃官粮,办公干。养老院向我们报了警。我们出动近十名警员,找遍密尔布瑞的商店、电影院、餐馆、图书馆。我们尽心尽力了。在杰瑞家,我们等了整整一个小时。听你女儿说,那时候他们正在你家吃晚餐呢?”
他身边一个金发碧眼的帅哥警察嚼着口香糖,笑吟吟地问:“我们就问一句,那对儿小情人是不是在你家?”
“他们不叫小情人,叫杰瑞·布朗和康妮·赛米尔!”我大声喊着,声音有些发抖。
“那就对喽!来呀!”“金发碧眼”快乐得像去参加什么派对,向身后的两个伙伴打了一个响指,“进去,有请杰瑞和康妮!”
“你们顶多一个警察进去就够了,让他们先走。”我指指三个穿白衣服的人。
“对不起,郑女士。”黑人警察像是他们的头目,“九一一之后的新规定。不管执行什么公务,必须有两辆以上的警车,两个以上的警察。”
“对不起,纳税人太孤陋寡闻了!”我对消失在门里的背影喊了一句。
“不——,我不去那个鬼地方!”伴着一阵纷沓的脚步,我听到杰瑞的呼叫不是怒吼,而是凄惨的呼号了。
杰瑞被“金发碧眼”和黑人警察架着,从门里拖了出来。头发蓬乱、满脸泪痕的康妮跟在后面。
从窗帘后闪出的面孔已陆陆续续出现在门口的玉兰树下。喜欢看热闹,喜欢窥探他人的幸或不幸,无论蓝眼或黑眼睛,人同此心。只不过有些眼睛装得绅士一点而已。
杰瑞被拖向了厢型车。
在接近车的一刹,他突然猛地扭转身,目光越过穿黑色警服的肩头,从看热闹邻居的缝隙中,找到了我。
他大概不记得我的名字,但认得我的面孔。他一定记得是我曾经把他送回了梦牵魂绕的家。他的浑浊的、灰蓝色的眼睛,远远地盯着我,那么无助,那么绝望。他的嘴唇抖动着、嗫嚅着。突然,一声摧肝裂胆的呼叫响彻小巷夜空:“带我回家吧!Please!Please!Please!”
他一连请求了三次。
记得电影《辛德勒名单》里,一位怀抱婴儿的母亲,向刽子手发出过这肝肠寸断的哀号。此后,年轻母亲的声音同杰瑞那悲凉凄切的呼号交叠在一起,不时会在我的梦中响起。
我不知自己怎么冲过去,抓住了警察的手腕,“放了他,放了他,让我送他们回家!”
一只大巴掌“啪”地打掉了我的手。
“金发碧眼”把一副银闪闪的手铐在我眼前晃了晃,笑嘻嘻地说:“honey,请别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一双臂膀从背后抱住了我,女儿在耳边轻声劝道:“妈,冷静点儿。杰瑞送进养老院,是有合同的。人家执行合同就是执法呢。”
“哐当”。车门关上了。
杰瑞的呼叫,康妮的泪水,都被厚重的车门关进了车厢里。两辆警车开路,厢型车尾随其后,一路呼啸着开出路口。
还没等我进门,车又调头停在玉兰树下。
康妮被警车上下来的“金发碧眼”陪着,向我走过来。
“伊雅,对不起。录像带还在你车里。”康妮用手背拭着颊上的泪水,“都是我不好,给你惹了这么多的麻烦。真对不起。”
身后响起“金发碧眼”无忧无虑的笑声:“你这可是第三次啦,小美人儿!别让我第四次把你捉拿归案哟。”
我为康妮取来了她的录像带。这对老人的冒险逃离,为这份圣诞礼物增添了一笔凄美的浪漫。
杰瑞和康妮被带走了。左邻右舍纷纷散去。家家门前栽着玉兰树的小巷,在一盏盏熄灭的灯光中进入梦乡。
回屋后女儿告诉我,康妮不是杰瑞的妻子。她是个退休的老护士长。因为没有亲人,却有心脏病,不得不把自己送进了养老院。
洗完澡,和女儿互道了晚安,我在毛毯下辗转反侧。
康妮和杰瑞既然如此相爱,他们为什么不结婚呢?那样,他们就可以离开被杰瑞叫做“鬼地方”的养老院,回到他眷恋不舍的家里去啊。康妮有心脏病,他们不能请个保姆或护士吗?
想起我认识的一位叫芭芭拉的孤老太太,九十多岁了,长年卧病,有三位菲律宾护士轮流值班照顾。夜班护士付双倍工资,时薪为一小时二十美元。细细一算,老太太每年支出的护士费就达二十三万美元左右。杰瑞即使是收入颇丰的工薪阶层,即使只请一位护士,也会让退休的老人捉襟见肘。中半岛养老院是一家中高档养老院,每月的费用至少在四千美元左右。能支付这样一笔费用的退休老人,已经是凤毛麟角了……
思绪像后院香樟树的落叶,漫无目的地在风中飘舞。睡意一点点袭来,我渐渐困了。
床头的电话铃声把我从熟睡中吵醒。瞄一眼闹钟,凌晨一点半。
“谁呀?”我不情愿地抓起电话,“对,我是伊雅。什么,凯萨医院?急诊室?……”
我扔下电话,一个激灵从床上跳起来。不敢吵醒琳达。自己编的歌,就自己唱到谢幕吧。胡乱套上衣服,打开车库门,飞车直奔离家只有十几分钟车程的中半岛凯萨医院。
电话是养老院一位叫桑塔的值班护士打来的。她说杰瑞回去后,情绪一直失控,狂躁不安,这是以前很少有的。约十一点多以后,他开始时断时续地呕吐,伴有腹泻。值班护士立即把他送进了医院。由于杰瑞表达有障碍,康妮又属孤症;所以,必须由我和康妮两人分头向医生陈述杰瑞今晚的进食情况。
女儿说得不错。我是在给自己找麻烦。而且,后来的经历告诉我,这仅仅是麻烦的开始。
他们没让我进急诊室。只把我带进急诊室隔壁的一间小办公室。大口罩上架着金丝眼镜的男医生坐在我对面,毫无表情地向我提出了一连串问题。诸如几点钟进食?晚餐有哪些食品?三文鱼是否新鲜?什么时候在什么商店买的?烤箱温度多少度?蒜茸面包用的是蒜粉还是新鲜蒜泥?面包是从冰箱中取出化冻(美国人有用冰箱速冻新鲜面包的习惯)的,还是超市新出炉的?
桌边坐着一位眉清目秀的亚裔女孩,一字不漏地记录我与医生的问答。
“我就是养老院的值班护士桑塔。”她向我自我介绍说。
“请问,康妮怎么样?”我关切地问,“如果是食物中毒,我和康妮都应该和杰瑞有同样的症状啊!”
桑塔头都没抬,只耸耸肩,努努嘴,“正因为你们俩安然无恙,才更需要详细了解其中的原因啊。”
“什么意思?”我怔在那里,还没等我想清楚,桑塔已把一份写得密密麻麻的问答记录递给我和医生过目。确认无误之后,让我们签上各自的名字。
我终于恍然大悟。倘若实验报告证明是食物中毒,请杰瑞吃的晚餐就是罪魁,我当然是祸首。养老院大不了轻描淡写地检讨一下失职,他们对溜掉的两个老家伙掉以轻心了,而我才得对这一切负法律责任。说不定还得把康妮跟我们绑到一条贼船上,状告我们联手谋害杰瑞,正像桑塔所说“你们俩安然无恙”,才更得究其奥妙。
“你现在没事了,可以回去了。”桑塔说。
“再等等。”我在急诊室门外的走廊里坐下。杰瑞命悬一线,我安然无恙,总得等他平安无事了才能离开吧!还有那个有心脏病的康妮,老太太经得起这一波三折的折腾吗?
约一个多小时之后,戴大口罩的医生走出来:“化验报告出来了,什么问题都没有。杰瑞注射了些镇静药,已经睡着了。”他摘下口罩,往嘴里丢了颗口香糖。希腊式的通天鼻是一面刀削似的峭壁。“你真的可以回家了。”他说。
“杰瑞的吐泻究竟是怎么回事?”半夜三更,急如星火地赶到这儿,总不能是来梦游的吧。
“确诊是患者受到强烈刺激或是剧烈运动导致的胃痉挛,肠蠕动加速。噢,刚才晚餐前后有没有精神受刺激的情形?剧烈运动嘛……他坐轮椅,恐怕不至于。还是前一种可能性较大?”医生询问似的望着我。
强烈刺激和被动的强烈运动,二者兼而有之。但我不便说,对医生说也没意义。我对跟在他身后的桑塔扬扬下颏,“她也许知道?”
眉清目秀的值班护士又是努努嘴,耸耸肩,还摇了摇头。
我也是该回去了。抬腕看看表,三点半。一会儿天就亮了。
圣诞节前几天,我和女儿在家彻底做了次大扫除。琳达爬上爬下,给房屋和树丛都装上了一串串彩灯。她还买了只马鹿拉雪橇的灯饰放在门前的草地上。我们一块儿买了株不大不小的圣诞树,两盆活力四射的圣诞红。家里有了它们,立即有了喜气和笑容。
约好平安夜在妹妹家参加派对。出发前半小时,接到康妮一个电话。她向我们全家表示圣诞的祝福,又一再为那天的事向我表示歉意。
“杰瑞身体怎么样?”对老先生的夜半急诊,我至今心有余悸。
“他还好。只是……越来越像小孩,越来越离不开人。身边老得有人陪他说话、陪他看电视、散步……我们这儿不可能是一对一的服务。住进来的人,不少是智障、残障、失聪失语,相互之间没法子交流……”
“他不是有你吗?看你们比年轻夫妻都恩爱,我都羡慕呢。”
她笑起来,“谢谢你这么说。杰瑞是我的大孩子,我会好好照顾他,保护他。”
“杰瑞的女儿圣诞节不来看看父亲吗?”
“听说,她会来这儿过元旦。她们一家人都会过来。”
“你们总算能一块儿回家住些天了。杰瑞可以弹琴,玩儿他的投影机;说不定,还可以跟外孙打游戏机呢。”我真的为杰瑞高兴,他终于可以回家了,哪怕只是短短的几天。
电话那边没了声音。沉吟片刻,才又听到康妮说:“伊莲娜不喜欢我。她不喜欢任何女人接近杰瑞。”
不必再问为什么。也不想去揣度杰瑞的女儿。人的隐私有时是隐痛。
此后一个多月,我再没与这对老人来往。养老院的日子,想必与每天的日出日落一样循环往复,平淡无奇。想必他们对未来也不抱有太多奢求。每日能在一起相守,一起聊聊天,散散步,做做老顽童的游戏,就是他们珍宝一样捧在手中的幸福了。
春节时,丈夫回来休假。向他谈及杰瑞和康妮,他觉得不可思议地张大着嘴:“杰瑞?就是那个杰瑞·布朗?”
“当然是杰瑞·布朗。还肯定是从你们公司退休的,研发部的高级工程师。”
“什么?”他愈发惊异起来,还有点儿兴奋,“你是说,你去过杰瑞·布朗的家,他还在咱家吃过饭?”
“大惊小怪啥?好像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似的!”
他竟“啪”地拍了一下桌子,“杰瑞·布朗是我们公司的英雄,大功臣!知道吗?制造八寸晶片的机器,就是杰瑞主持研发的。光这项发明给公司创造的财富,就够养活全体员工好几辈子。直到今天,公司的产品博物馆里,还挂着他的大照片;那份儿英俊睿智、才思敏捷,那份儿博大谦和、磊落光明……”
“那是耶稣还是释迦牟尼呀?”我笑着打断他。
“说正经的,别打岔!”他认真地瞪大眼睛,“公司员工就是叫不出董事长、总经理的名字,也都忘不了杰瑞·布朗。”
丈夫回中国后的第二天,我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她自我介绍叫格罗丽雅·格林,是康妮·赛米尔的律师。
“康妮又惹什么祸了?”我一惊,“不会是又带杰瑞出去了吧?”真是这样,这小老太太可够勇敢浪漫的。
“不,不是。”女律师笑笑说,“是个挺长的故事。我们能见个面吗?为了康妮,也为了杰瑞。”
最后这句话让我义无反顾。连丈夫大维临走前都嘱咐我,多关照一下杰瑞·布朗。“能关照杰瑞,是我们的光荣,也是福分。”他说。
我们约好在百老汇的星巴克见面。
中国农历春节前后,是北加州的雨季。和我生长的四季分明的中国北方相反,只有在每年十一月到来年三四月的雨季中,旧金山湾区的山峦才苍翠欲滴、绿意盎然。一旦到夏秋两季,北加利福尼亚每日骄阳普照,万里无云,漫山遍野的绿草全都化作一片金黄。
雨后初晴的下午。早春的太阳在小城远山的葱绿中抛下一道彩虹。被雨水洗净的空气中洋溢着青草的芳香。
我和格罗丽雅各捧着一杯女人情有独钟的卡布奇诺,对坐在星巴克的咖啡桌旁。
“康妮和杰瑞遇到了麻烦。”三十岁左右的女律师不似想象中的女强人那么咄咄逼人。一条深铁灰的薄呢长裙,一条素淡的灰色绣花披肩随意地搭在象牙色的羊毛衫上。
“让我猜猜。是不是和杰瑞的女儿有什么关系?”因为记得康妮说过,他的女儿不喜欢任何女人接近她的父亲。恰恰她在不久前到加州来过。
“你很聪明。”格罗丽雅笑着啜了口咖啡。她的笑容甜媚,更像个亲切的邻家女孩。“杰瑞的女儿叫伊莲娜·吉尼斯。”
“康妮告诉过我,吉尼斯是她丈夫的姓。”
“没错。她嫁了个有钱的丈夫之后,一直在家相夫教子。噢,她还是我的同行呢。威斯里法学院的博士。得知杰瑞和康妮的事情,就一状告上法庭,要求法庭下禁制令,不准康妮与杰瑞有任何接触。”
“法学博士?”我无法掩饰自己的不屑,“这是违宪的。”
“杰瑞的情况挺特殊的。现在,养老院就是他的监护机构。监护的法律定义,指的是对未成年人、精神病人或植物人的人身安全及财产权的保护。现在,她状告养老院失监护之职,告康妮侵害杰瑞的生命安全,所以要求法庭下禁制令。”
“康妮为什么要侵害杰瑞的生命安全?她的企图是什么?她不是杰瑞的妻子,谋害杰瑞的生命,她不能从中得到任何益处,这太不合逻辑了。”
“法律并没规定遗产一定得传给亲属。只要有遗嘱,可以是任何人受益。但这是一条没有证据也难于启齿的理由。所以,康妮威胁杰瑞生命安全,就成了一个最堂皇的理由。”格罗丽雅双手捧着咖啡杯,若有所思地望着高悬天际的彩虹,忧心忡忡地说:“康妮三次擅自带杰瑞出去,确实给伊莲娜提供了侵害生命安全的口实。尤其是第三次,杰瑞还被送进了凯萨医院的急诊室。”
“前两次出走,我一无所知,这第三次的情境,我历历在目。”
我向格罗丽雅描述了那天晚上的所见所闻。康妮对杰瑞的体贴照顾、关爱温存;杰瑞对康妮的信任依恋,一往情深。两位老人之间的和谐默契、相濡以沫,是他们风烛残年中的最后一片绿洲。
格罗丽雅把手搭在我的手背上,“这就是我来找你的理由。也许,你能帮助他们。你愿意在法庭上做康妮·赛米尔的证人吗?”
“我愿意。”我没有一丝的迟疑和勉强。
中半岛的民事法庭很不起眼。远不像我在好莱坞大片中所见到的那样恢宏阔大,气势磅礴。它比中学教室大不了多少。坐在正中的小瘦子法官,定时向鼻梁上推一下随时会滑下来的眼镜。黑色的法袍又肥又大,就像坐在理发店,被人蒙上了一条黑布单。他身旁的那位中年妇女倒是低眉顺眼,眼皮不抬地盯着胸前的一台手提电脑。一定是书记官了。
伊莲娜和律师已经坐在了原告席上。康妮和格罗丽雅随后进入法庭,身旁坐着的是养老院值班护士桑塔。还有一位双颊绯红、如布列塔尼农妇一样粗壮的妇女汉娜·史密斯,据说是中半岛养老院的院长。
声音跟女人一样尖细的原告律师宣读了起诉书。对养老院的监护失职有高抬贵手之意;蜻蜓点水地几句带过,只要他们今后恪尽职守,便不予追究。对于康妮·赛米尔,伊莲娜的律师用大量篇幅,历数她利用杰瑞的无自主意识,引诱他擅离养老院,对他的生命安全造成严重威胁。鉴于上述理由,律师代表起诉方,强烈要求法庭下禁制令,判处康妮·赛米尔必须与杰瑞·布朗保持直径为十五米的距离。
“这个禁制令终生有效。”坐在原告席上的伊莲娜冷冷地补充了一句。耳垂上两粒硕大的钻石在灯光下耀眼夺目。
我望着这张精心保养、冷若冰霜的脸,眼前闪过墨西哥夕阳中的坎昆海滩,天使似的小伊莲娜牵着父亲的手,笑容如晚霞般灿烂……
当晚将杰瑞、康妮押送回去的警察也出庭做证,只来了“金发碧眼”一个,仍是嘻嘻哈哈,满不在乎地走上证人席。
原告律师在一张约五十寸左右的银幕上,出示了凯萨医院急诊室的诊断书,以及我与医生签字的谈话笔录。
“这些证据,足以证明康妮·赛米尔屡次擅自将一个丧失自主意识的阿尔茨海默症患者携带出院,以致构成对杰瑞·布朗生命安全的严重威胁。患者亲属要求法庭下禁制令,是合情合法的。”伊莲娜的律师慷慨激昂,硕大的喉结在瘦瘦的颈项上来回滚动。
被告律师格罗丽雅·格林发言。
从格罗丽雅的陈述中我才知道,康妮与杰瑞的前两次出走,分别是在他们共同进入养老院的第一年和第二年。
第一次,他们一起去了密尔布瑞一家专放老片子的影院。那天,正上映亨利·方达与凯瑟琳·赫本的《金色池塘》。这是杰瑞最喜欢的电影。他们向养老院请假。院方表示,只要有亲属或朋友陪同,出示身份证件后签字,他们便可以准假。两位老人已经举目无亲,决定擅自出行。刚被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症的杰瑞,那时症状并不严重,也没坐上轮椅。但影片还没结束,就被警察中途押送回去。杰瑞勃然大怒。值班医生、护士认为他是阿尔茨海默症的狂躁表现,给他服用并注射了氟哌啶醇及其他镇定药物。杰瑞为此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第二次是杰瑞的生日。
生日前几天,杰瑞天天去开信箱。他期待得到一张女儿寄给他的生日卡。信箱一直是空的。他对康妮说,也许女儿太忙,也许女儿生病了,也许邮局把贺卡弄丢了……没收到贺卡的父亲用一切最善良的愿望为女儿解释。
生日那天,他在床头的电话旁守候了一天。连去卫生间时都开着门,唯恐错过了女儿的电话。直到晚上六点半,电话铃仍没有响过。
康妮决定陪他出去。她在路口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离养老院不远的一家叫“艾力芬”的西餐厅,请杰瑞吃了他最喜欢的烤羊肩。因为他们的出行没有亲人签字,仍得不到院方的准假。他们又第二次出逃了。康妮送给杰瑞的生日礼物是她在护士学校读书时的一本日记,一张护校毕业时的照片。她为杰瑞准备了一只小小的冰激凌蛋糕。用她仍像女孩一样的声音,为杰瑞唱了“祝你生日快乐”。在没有亲人祝福的生日里,杰瑞得到了康妮最温馨真诚的祝福。
当他们走出“艾力芬”餐厅,打算叫出租车的时候,警车把他们带了回去。养老院又报了警。杰瑞这次没有发怒。他不想再昏睡一天一夜。
“这说明,他不是完全没有近期记忆,也不是完全没有自主意识。不然,他这次为什么没有发怒?他记住了第一次被强按身体注射镇静剂的教训。说康妮擅自将一个丧失自主意识的人挟出院外,对他生命安全造成威胁是不符合事实的。”
格罗丽雅接着在银幕上打出医生对杰瑞的阿尔茨海默症病情诊断:“该患者以近事记忆障碍为起病症状,智能衰退出现较晚,人格及自知能力尚能稳定保持完好,病情呈跳跃式加重的进行性发展……”
“鉴于上述情形,我想请问,究竟是什么构成了对杰瑞生命安全的威胁?你们说他丧失自主意识。除了医生的诊断,等会儿还有证人将向法庭证明,情况并不像人们所描述的那样。他知道想看《金色池塘》。他盼望在生日时得到亲人的祝福。他记得在圣诞节要送给心爱的康妮礼物……这难道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普通人吗?他是一个病人,但他并不每时每刻都呈现病态。把亲人送进了养老院,并不是把他们送进了饲养场。有了一日三餐,有了电视、电话、健身房就够了。他们像我们每个人一样,有各种精神需求,最重要的需求是关爱。没有亲人签字,就不能准假,他们不成了关在笼子里的鸭子、兔子?没有亲人的老人就永远走不出养老院了吗?养老院就不能派护理人员陪他们出去?为了赚取最大利润,为了怕负责任,你们就可以以安全为借口,把他们关在这大笼子里,这才是对老人的身心伤害,受伤害的身心才会有生命安全之虞,为什么偏要让康妮来做危害生命安全的替罪羊呢?”
格罗丽雅的话被一片热烈的掌声打断。
我这才看到,身后的听众席上已坐满了很多旁听的男男女女。这里的法庭开庭前都贴出公告,写明民事案开庭的时间及内容。只要年满十八岁、持有合法身份证就可进场旁听。这是向全民普及法律知识、进行法制教育的最好课堂。
下一个被传唤上证人席的是我。
格罗丽雅希望我将所见所闻告诉法庭,康妮和杰瑞是一对彼此深爱的老人。康妮的陪伴,不仅没有对杰瑞造成伤害,恰恰相反,正是她的爱情,时时唤醒杰瑞病体中的生命动力,抵御着阿尔茨海默症的入侵及蚕食,鼓励着他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与自由。那是造物主赋予每个人、包括杰瑞、康妮这样的多病老人的与生俱来的权利。
在详细描述了那天亲眼目睹这对老人的遭遇之后,我告诉法官和在场的每一个人:“我是在美国生活了十六七年的中国妇女。十多年前,当我第一次踏上这片无数次在德沃夏克的乐声中见到过的新大陆;当我第一次站在纽约艾莉丝岛的自由女神脚下,仰望她手中那擎向苍穹的自由火炬;当我第一次走进密尔布瑞小城,一位素不相识的年轻人,把迷途的我一直送到了地铁站……我对这客居的土地,怀着真诚的虔敬和感激。
“无论在中国还是美国,我都是第一次走进法庭。但此时此刻,我竟想起了中国汉代《乐府诗》的《孔雀东南飞》中,有一对被封建力量活活拆散的恩爱夫妻。为了自己的爱情,丈夫焦仲卿、妻子刘兰芝双双赴黄泉以殉情。还有一位是中国南宋时的大文豪陆游。他和妻子是被母亲拆散的,直到八十多岁时,陆游仍是深深怀念妻子唐琬,写下了中国文学史上的千古绝唱《钗头凤》。
“让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今天我第一次走进美国的法庭,却看到有人在做一件与中国汉代和南宋时相同的事,那就是要求法庭下禁制令,用法律的棍棒,在一对相濡以沫的老人之间划一道永世不得相近的天河。
“他们曾为这个国家辛劳一生。杰瑞是美国材料应用公司的功臣。我们手中的移动电话,书记员小姐正在使用的电脑,美国多少电子产品中的半导体晶片,都是杰瑞主持研发的机器生产的。康妮是有近五十年职龄的医务工作者。现在,他们老了。在举目无亲的养老院里,他们相知相爱相扶持,这是他们生活中唯一的慰藉。我们的法庭,杰瑞的亲人,为什么连这一点幸福都要剥夺?这是诞生过华盛顿、林肯,哺育过托马斯·杰斐逊和马丁·路德·金的土地。‘所有的人生而平等,这是造物主赋予人们的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存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这是《独立宣言》,也是先贤们留给这片土地的财富。
“在这里,我还想对尊敬的伊莲娜·吉尼斯女士讲几句话。当你还是一个被父亲牵着手、在海滩上快乐奔跑的小姑娘时,你也许根本想不到,无私地爱抚过、养育过你的父亲,有一天会坐上轮椅,在养老院中度过晚年。今天,当你和家人在阿尔卑斯山滑雪时,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也会像父亲一样,在养老院中望眼欲穿地等候孩子的一个问候电话?你不觉得,你的一言一行,都是你儿子今后仿效的榜样?中国还有一句老话,叫做‘设身处地,将心比心’。你所要求的禁制令,前提是康妮威胁了你父亲的生命安全。我不希望这是一个借口。‘安全’之后还有什么难言的动机,我无权揣测。但只有一点是千古不变的——善良,是做人的根本。无论对你的亲人,还是其他人。”
“谢谢你的发言。我们一定会改进中半岛养老院的工作。”想不到,在我走出法庭时,第一个和我握手的是双颊绯红的养老院院长汉娜·史密斯。她的手很大很暖,也有一双善良单纯的灰蓝色的眼睛。
我默默祈祷她能帮助杰瑞和康妮。有能力帮助他人是多大的福气。比接受他人的帮助更有福。
一周后,我接到了格罗丽雅的电话:“法庭的禁制令下来了。康妮必须在有生之年和杰瑞保持十五米远的距离,否则违法。”
这就叫咫尺天涯吧。
“法官还说,中国的孔雀朝东飞还是朝南飞,都落不到美国的法律上。证人那些煽情的文学语言,取代不了铁的法律。”格罗丽雅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也许是精疲力竭,没有力气愤怒了。
半年以后,重新调回旧金山总部工作的丈夫下班时对我说,杰瑞·布朗过世了。死于脑动脉多发性梗阻造成的脑溢血。
“从禁制令下达到去世,才不过半年的时间啊!”
大维说:“我是从公司听到的消息。”
若不是那纸禁制令,杰瑞会走得这么快吗?
初秋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上午,杰瑞·布朗的追悼会和遗体告别仪式在密尔布瑞山脚下的一座教堂举行。
我当然不会受到杰瑞女儿的邀请。但我是杰瑞所在公司销售部员工的妻子。我随着丈夫公司员工的行列,走进安放着杰瑞·布朗遗体的教堂。静静地踏上教堂正前方的高台,向终于不必再受病痛和心灵折磨的杰瑞告别。患阿尔茨海默症的杰瑞可能早已不认识这些公司的同事朋友,但他们永远不会忘记他;包括今后将走进这家公司的年轻一代,也将从公司博物馆的照片上,瞻仰这位曾为公司创造奇迹的工程师。
在黑色素衣的人流中,一个娇小窈窕的白色身影从眼前闪过。是康妮。她身着一袭白色开司米连衫裙,胸前缀一排银色的珍珠纽扣。一顶同样质地的大檐帽,银灰色的缎带从帽底绕过,在脑后绾成一只银色的蝴蝶结。
她无声无息地离开黑色的人流,像一片轻盈的白云,落在杰瑞的身旁。她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抚平他胸前的褶皱;仿佛杰瑞正在熟睡,唯恐不小心碰碎了他的梦境。倘若不留心,谁也不会注意她将一只小小的白信封,放在了杰瑞的手边。
美国人的遗体告别通常很安静。没有呼天喊地的号哭,没有以头抢地的痛不欲生。而追悼会的气氛,就更加轻松随意。亲友们上台追忆死者生前的许多往事,有些鲜为人知的有趣故事还会引得全场笑声不断。天性乐观的美国人,会在这种场合把幽默发挥得恰到好处。
对生死的不同认识,折射出东西方文化的巨大反差。以基督教文明构成文化基础的西方人,认为死亡是速朽的肉体与不朽的灵魂,是对人原罪的解脱。每一个出生的新生命都背负着原罪,不然,为什么新生儿降临到世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大放悲声呢?那是生命为自己的罪恶而啼哭。只有当灵魂进入天堂,才是值得庆贺的永生。这与庄子为亡妻鼓盆而歌,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人们喝着饮料,吃着从COStCO连锁店订制的法式牛角包,墨西哥卷饼,夏威夷果仁饼干……准备下午去参加柯玛墓园的葬礼。地广人稀的美国,不实行严格的火化制度。大多数死者仍是土葬。
我走到康妮身边。她紧紧地抱住了我。
“谢谢你来。”她伏在我肩头说,“对不起,我没权利通知你,邀请你来。”
“别忘了,我丈夫是杰瑞公司的员工。”我指指正在大门外吸烟的大维。又顺口夸奖她今天的装束很特别,很雅致。
“因为杰瑞喜欢。那次陪他去艾力芬吃生日晚餐,就是穿这条裙子。”
她向我笑笑。笑容中已没有了那晚在山顶老宅中的灵动与风采。
“伊莲娜整理杰瑞遗物时,把我送给杰瑞的东西都还了回来。刚才,我还是悄悄把送他的照片放在了他手边。”
我一把握住她的手,轻声说:“我看见了。”
“也不知道去天国的路长不长?不知道杰瑞一个人有没有力气走那么远的路?现在,我好像心安一点儿,因为有我搀扶他。我会为他推轮椅,为他读故事、说笑话——哦,对了,一路上再也不会有禁制令了,因为它只在‘有生之年’生效。”
这句痛楚的幽默,让我再也无法抑制从心底涌起的泪水。我站起来,扭转身,对着一面空空的墙壁,让热泪哗哗地淌过面颊。
杰瑞的墓园依山傍海。他的墓边,长眠着多年前先他而去的妻子。
葬礼进行得很顺利。
在棺木马上要吊入墓穴前的瞬间,我看见康妮冲了过去。她跪倒在地,俯身在棺木上无声地抽泣着。她对自己悲痛的克制,她那不让自己失态的自尊,更让我心如刀绞。
我走过去,慢慢扶起她,把她拥进我的怀里。
“我不舍得。不舍得他一个人躺在那么冰冷的地方。下雨的时候,他会淋湿的……”她抽抽嗒嗒地自言自语着,像一个孤苦无助、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
“康妮·赛米尔女士。”一个深厚的男中音在我身后响起。一个斯文帅气的中国男人向康妮伸出手,“我叫杰姆斯·王,是杰瑞·布朗的律师。请你和迪克·吉尼斯留一下,我受杰瑞生前的委托,宣读遗嘱。”
杰姆斯就在墓园中的一张石桌旁宣读了遗嘱:密尔布瑞山上的房子及房屋中的一切东西,都留给康妮·赛米尔。股票的一半及银行的存款,留给外孙迪克·吉尼斯。另一半股票,捐给他的母校康乃尔大学医学院干细胞研究基金会。
“据我所知,父亲的遗嘱不是这样的。在进养老院之前,他不仅立下了遗嘱,还向我透露过一些遗嘱的内容。”一身黑衣裙的伊莲娜站在儿子身后,仍是不动声色地说着,仍是那一派居高临下的贵妇的冷傲。
“是的。那是他的第一份遗嘱。在中半岛法庭下禁制令的第二天,他就改写了遗嘱。”杰姆斯礼貌地微笑着。
伊莲娜还了一个撇撇嘴的微笑。“不对吧?神志不清的阿尔茨海默症患者,他修改的遗嘱,恐怕不具法律效力。”
“请看看这个。”杰姆斯不慌不忙地从公文包中取出两份文件。递到伊莲娜面前,“吉尼斯夫人,您父亲修改遗嘱前,医生为他做了当时意识完全清醒的证明。另一份是关于这份证明的公证书。”
伊莲娜的嘴不是撇了撇,而是不由自主地抖了抖,“你很周到,几乎是滴水不漏。”
“谢谢您的夸奖。这是专业律师最起码的常识,不足为道。”杰姆斯始终斯斯文文地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半个月后,又一个周末的清早。
我和丈夫照例来到百老汇街旁边一家叫“妈妈厨房”的小西餐馆。
我们点了一份法式煎蛋卷,一份希腊果酱煎饼,外加两杯巴西炭烧咖啡。满头白发的店主照例端上一份免费赠送的饼干,“尝尝,刚烤出来的。俺老伴的绝活儿哩!”
老先生是一九四九年从胶东抓壮丁后去台湾的国民党老兵,妻子是台湾土生土长的山地人。老两口不愿在当牙医的儿子家里吃闲饭,就自己出来,开了这么家小店。
丈夫和老先生是同乡。每个周末的早餐,都会到“妈妈厨房”来,听那位在外颠沛流离了一辈子的老兵,用浓浓的乡音讲他荣成海边的小渔村;讲母亲用贴饼子、大葱蘸酱拉扯他们兄弟三个长大成人的点点滴滴。
喝着香浓的咖啡,吃着松脆的葡萄干燕麦饼干,一目十行地浏览油墨未干的中半岛报纸,这是我们周末早晨约定俗成的一点奢侈。
吃罢早餐,告别台湾老夫妇,便向密尔布瑞的山脚下走去。
上世纪初的旧金山特大地震,在山脚下撕扯开一道数十里长的深沟大壑。很快,大地的伤口长成了一片蓝宝石似的湖泊。不知名的鸟儿争先飞入湖边的芦苇丛中筑起爱巢。碎石铺就的湖边小径,是我们常去散步的地方。放眼望去,一栋栋五颜六色的住宅,星星点点地洒满山麓,像一朵朵缀在浓荫中的五彩蘑菇。
“杰瑞的房子就在上面。”我指着前面的山坡告诉大维。
“走上去看看。”他向我招招手,“也不知康妮是不是搬出养老院了?说不定已经住在里边了。”
走到山顶,早已是气喘吁吁。我把运动衫系在腰间;头上遮阳帽也成了手中的扇子,不停地扇着满脸的热汗。
在几栋红瓦、蓝瓦的住宅中,我一眼认出了杰瑞的家。粉墙黛瓦,灰色的窗棂,灰色的木栅栏上簇拥着火红的三角梅。它们热热闹闹、笑容满面地争相怒放,丝毫不介意主人的离去或更替。
“咦,车库门开着呢。”丈夫低声咕噜一句。
我急急向前走去。果然,灰色的车库门向上卷起,一辆白色的老式奔驰静静地卧在门里。车擦得一尘不染,就如录像带中那个永远干净整洁的杰瑞·布朗。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SL320,用的是全钢风冷发动机。”同许多男人一样,丈夫一见到汽车、电器就迈不动腿,双目炯炯,如数家珍似的对它们评头品足。
“嗨!”一个长发披肩、一身合体酸果色西装套裙的年轻女人从门口向我们走来。
“我叫凯莉·肖恩,房地产经纪。”她递上一张名片,一张房屋状况说明书,做出一个“请”的优雅手势,“现在房屋开放,欢迎参观。”
我这才想起,一路上看到好几处“房屋开放”的售房路标,怎么也想不到卖的就是这座宅子。
穿过典雅、古色古香的中式门厅,女经纪人流利地向我们背诵这栋房子的种种好处:
“瞧这屋顶。天花板上有两米高的空间,保温效果极好。瓦顶几年前刚换的,终身保修。”
“中央空调是各屋分控式的,可以大大节约能源。”
“这是中央吸尘系统。把吸尘器插入每个房间预设的插孔,灰尘和垃圾自动进入车库边的总垃圾箱。”
一阵鼎沸的欢呼声,把我引进那间难忘的家庭间。屋子被深褐色的厚窗帘遮挡住了光线。正面的大银幕上,身着黑色骑士装的小伙子杰瑞正俯身在一匹白色的马背上疾驰。只见杰瑞猛勒缰绳,胯下的白马昂首扬蹄,腾空而起,风驰电掣般飞过一道道路障。伴着观众席上的欢呼声,杰瑞与白马如离弦之箭,射向终点。
我扭转头,瞥见在屋角摇椅上晃动的砖红色薄呢裙,那件杰奎琳时代的老式羊绒衫。
“康妮!”我快步走过去,拉着她的手。她想从摇椅上站起来,被我按了下去。“坐着坐着。我们坐着说话。”
眼前的康妮苍老了许多。不久前,也是在这座房子里,她跳来跳去地掀开一张张银色的苫布,哼着“甜蜜的家”的歌谣。我忘不了在她和杰瑞的眸子里,闪着壁炉中那火苗一样的光亮和欢乐……
我再也找不到她双眸中的光亮了。
我们之间的交谈,不时被她一阵阵的剧烈咳嗽打断。
“是不是感冒了?”我轻轻捶打着她的后背,“去过医院吗?”
她摇摇头,掏出一张餐巾纸捂着嘴。“不用去。这是心脏的毛病。”
“心脏?心脏跟咳嗽有什么关系?”
“心脏供血不足,肺就缺氧。只有剧烈咳嗽才能给肺带来充足的氧气,所以这是一种保护性反应。”她说得深入浅出,通俗易懂。我这才记起,康妮当了那么多年的护士长。她比刚出道的医生都有经验。
我想问问她为什么要卖房子。话到嘴边又觉得涉及太多隐私不便提及。不料她却主动和我谈起了卖房子的原因。
“杰瑞想给我一个家,我知道他的心思。可是你想,这个家没有了他,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守在这里,有什么意思?我认识这里很多东西,记得它们的每一个故事。就像是大树的年轮,它们是杰瑞生命年轮的见证。刚进养老院那两年,我们天天在一起聊啊聊的。杰瑞那时的记忆还没那么差,越是从前的事,他记得越清楚。法庭下禁制令之后,我们就只好在电话里聊天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这叫钻了法律的空子?”
“对啊,我们俩的房间,相隔比十五米还远呢!杰瑞走之前的半年,是我把他讲给我听过的故事再告诉他。所以,我就像个功课很不错的小学生一样,对这家中的一切都了然于心呢。”
“是啊。每件东西都是杰瑞的一段经历。”我想起了那只做茶几的中式箱子,它里面装着一段杰瑞与妻子的泰国之旅。
“可是,一看到这些东西,我心里会一阵阵地绞痛。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不能再让这样的话题继续下去。我连忙把话题岔到了这房子得天独厚的景观,院子里那果实累累的柿子树,鳄梨树,还有大橡树上那只鸟巢。
“你看。”她把我拉到窗边,指着后花园两株高大的香樟树说,“这树多高,多密的叶子,可上边一只鸟巢都没有。鸟儿受不了它们的气味,这树连虫都不长。”
“这儿家家户户都种香樟树。在我们中国,香樟树可是挺贵重的木材,只有南方才长这种树。”
“你看见那片野茴香了吗?那是杰瑞从山脚下挖回来的,长得多旺啊!他喜欢把野茴香剁碎了,加上橄榄油烤三文鱼。那一篱笆的三角梅,都是在杰瑞家干了几十年的老园丁弄的。直到现在,他也定时来为杰瑞收拾花园。等房子卖了,我想把杰瑞的老奔驰留给他。都是身外之物,留个纪念罢了。”
她坦率地告诉我,她不得不把房子卖掉的原因。
“估值官对这栋房子的估价是一百二十万。根据法律,从接受遗产那天起,我必须在三个月之内,交将近六十万的遗产税。我做了一辈子护士,哪儿拿得出这么多现金?”她垂下眼皮,轻轻地摇着头,“杰瑞就算修改遗嘱时神志清楚,他也毕竟是老糊涂了。他可能根本就不记得遗产税这件事情。我对不起杰瑞,保不住他的房子……”
我依稀记得杰奎琳逝世之后,关于她的一双儿女拍卖家中财物的报道。杰奎琳身后留下的动产、不动产共计约五千万美元左右。她的孩子拿不出两千五百万美元的遗产税,不得不连母亲的大衣、父亲的帽子都拿出来拍卖。但这离两千五百万还差着十万八千里。最后,不得不忍痛卖掉杰奎琳在纽约第五大道上的故居。
一辆辆汽车陆续在门前停下,一批批客人在女房产经纪的陪同下走进客厅。一双双东张西望的眼睛里有好奇,有赞赏,也有挑剔。但我想,这么典雅而有品位的房子,不愁卖不出去,成交指日可待。
向康妮和女经纪人道别后,我们走出杰瑞家的大门。路口一条柏油路在梧桐树荫中,弯弯曲曲伸向山脚。山顶天风浩荡,几只苍鹰在蓝天中飞翔。极目远眺,旧金山海湾尽收眼底。蛛网般交错的公路,在阳光下如一条条奔涌的河流。我不知那些匆匆奔忙的车子从哪里来,也不知它们要在旅途上经历怎样的跋涉;但我知道,无论走多远,每一辆车最终都要驶回自己的家。
达理,系马大京、陈愉庆夫妇公用的笔名。上世纪八十年代创作小说剧本多种。《路障》、《除夕夜》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爸爸,我一定回来》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全国电视剧飞天奖,《仲夏的早晨》获辽宁省政府戏剧创作一等奖及多种文学奖项。长篇小说及中短篇小说代表作有《眩惑》、《你好,哈雷彗星!》、《无声的雨丝》、《亚细亚之恋》、《卖书》、《让我们荡起双桨》等。1988年旅居美国,2007年重拾笔墨。已发表中、长篇小说有《新巢》、《伴你同行》、《飞舞芳邻》等,并将有系列新作面世。现居北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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