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廊
一九九零年五月五日,对于少年王红兵来说是个难忘的日子。那一天,班主任秦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笑眯眯地拍着他的肩,说:“王红兵呀王红兵,知道找你有什么事吗?”他低着头,脚尖在地上轻轻地擦着一块瓜子壳。秦老师叹了口气,说:我看你读书是没指望了,你何必在学校浪费你爹妈的钱呢?不如回到家里帮你爹妈做点事,就是去捉点泥鳅摸点虾,也比在学校读书强!
在这之前,王红兵就听说了,在参加中考之前要进行一次筛考,所谓筛考,就是把学习成绩差的,没有可能考上中专或者高中的学生,像筛掉米里的糠一样筛除,因为这些糠会影响学校的整体形象。班主任秦老师曾经在班会上说:“不能让一颗老鼠屎搞坏了一锅粥。何况,我们班上有十三颗老鼠屎!”秦老师这样说时,目光炯炯,在全班同学的脸上扫了一遍。那些自以为是“老鼠屎”的学生们就都低下了头。王红兵当然也低下了头。别说在班上找出十三颗老鼠屎,就算是从班上找出三颗老鼠屎,他也会很荣幸地当选。
就这样,他光荣地从中学退学了。回家之后,父亲就开始用劳动对他进行惩罚,每天都让他做农活。可是收割完秋庄稼,就是农闲了,父亲实在找不出什么事让他干了,只好放任自流听之任之了。
我就是那个名叫王红兵的少年。那年冬天的大部分时光,我是在刘小手的小手理发店里度过的。和我一起泡在理发店里的还有西狗、四毛和赵大伟。下面,我就一一介绍他们。
西狗小学毕业后退学了,在家里种了几年地。他不喜欢种地,他的父母让他去学瓦匠,可是西狗不喜欢当瓦匠,他说当瓦匠没有出息。他爹妈吼他,说干什么有出息?嗯,你说干什么有出息?他不说话,昂着头,一副不把父母放在眼里的样子。西狗的梦想是当歌星。他可以算得上是烟村最早的追星族了。有一段时间,他的偶像是小虎队里的乖乖虎苏有朋,他的房间里贴满了小虎队的照片,他还让刘小手帮他做了个苏有朋的发型。西狗不仅知道小虎队里谁是什么虎,还知道哪只虎有什么爱好,是哪一年出生的,是什么星座。我们那时都不知道星座,只知道属相。西狗冷笑一声,说,属相不准,星座才准!
西狗喜欢泡在刘小手的理发店里,是因为刘小手的理发店里有一台录音机,还有很多磁带。西狗到刘小手的理发店,把录音机的声音放得老大,放小虎队的歌,罗大佑的《恋曲1990》。那些歌,成了我们青春期共同的记忆。西狗还会跳霹雳舞,他的身子很灵活,他会做擦玻璃、拉绳子、水波浪……各种各样的动作,他像是没有长骨头一样舞动着。毫无疑问,他是烟村最出色的歌者和舞者。我之所以喜欢泡到刘小手的理发店里,正是因为西狗在那里。
西狗是一块磁铁,吸引了一批我这样无事可做的小青年,四毛就是其中之一。四毛其实是个老实人,他一点都不具备反叛精神,因此他在村里的年青人中没有地位。他很羡慕我们这些坏小子,可是一开始我们都瞧不起他,不愿同他玩。西狗并不小看四毛。西狗天生有当老大的素质,他处处关照着四毛。渐渐的,四毛就成了西狗的跟班。哪里有西狗,哪里就会有四毛。我们也都对四毛友好了起来。
四毛总是没有什么话,他只是默默地跟着西狗,大家在一起又唱又跳时,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四毛的父母反对他跟西狗混。不知为什么,大人们都瞧不起西狗,他们说西狗是个“烂柑子”,不成器。有一次,四毛的父亲到刘小手的理发店找四毛,命令四毛回家。四毛不想回,说回到家里一点意思都没有。四毛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和他的感觉一样。四毛的父亲骂他,说你这个小狗日的,还翻了天,快点给老子死回去。可是老实的四毛居然把他父亲的话当着了耳边风。四毛的父亲气愤了,上前揪着四毛的耳朵就往外拉,四毛居然一把将他父亲的手打开。四毛低声地说他不回去。四毛的父亲说,不回?不回老子打死你。说着就给四毛一耳光。那时的大人们都很爱打人,四毛的父亲尤其凶。四毛挨了一耳光,捂着脸,说,你打死我吧,打死也不回去。四毛的父亲又扬起了巴掌朝四毛刮了过去。可是这一次,他的手被人死死地钳住了。
这个人当然就是西狗!
四毛的父亲气得脸发黑。四毛的父亲说,西狗你个狗日的少管闲事。西狗说,伯伯,四毛都十七岁了,他有自己的尊严,您不该这样打他。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尊严这个词。尊严!这个词从只读过小学的西狗嘴里说了出来,让我更加对西狗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当时几乎热泪盈眶。西狗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可是四毛的父亲才不管什么尊严不尊严,他说,老子教育儿子关你卵事,你少管闲事,死一边去,别人怕你西狗老子可不怕。西狗冷笑着说,四毛是我的兄弟,这闲事我管定了。西狗说着手上一用力,就把四毛的父亲放倒了。四毛的父亲爬起来就朝西狗冲,西狗一闪身,脚下一绊,四毛的父亲又扑倒在地,啃了一嘴灰。西狗摆了个花架子,朝四毛的父亲招着手,说来吧来吧再来呀。四毛的父亲又爬了起来,这一次他没有扑向西狗,而是给在一边想上来扶他又没敢上来的四毛就是一脚,骂道,你这个白眼狼,看人欺侮你老子也不帮忙。我说,您这叫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大伙就都笑了起来。
四毛的父亲在我们的哄笑声中气得跑回了家。他在回去之前警告四毛,说你要不回去,看老子怎么收拾你。四毛仓皇地看着西狗,希望西狗帮他拿个主意。西狗说,你回去吧。四毛就往回走,走了不到五十米又转了回来。四毛说,我不回去。于是我们都为他鼓起了掌。那一晚,四毛没有回家,他和我、还有西狗,我们都住在了刘小手的理发店里。
那天晚上,西狗对刘小手说,你这小手理发店听起来太土了,要改一个名字。刘小手说,改什么名字好?西狗说,就叫深圳发廊吧。刘小手说,叫深圳发廊好吗?我们这里可是在烟村,我们这里的人谁也没有去过深圳。西狗说,你他妈真蠢哟,没有去过才更有吸引力嘛。那时,我们已开始听到过一些关于深圳的传说,那个遥远的南方城市,在我们少年的心头是如此神秘,深圳成了我们这群懵懂少年心中的梦想。在我们的意识里,深圳是一个让人热血沸腾的地方,那里遍地黄金,只要我们去到那里,就会梦想成真。刘小手觉得西狗的话很有道理,于是果断地将刘小手理发店几个字用白石灰抹去,又弄了一桶红油漆,让我写上了“深圳发廊”四个大字。
深圳发廊也成了我们这些小青年的根据地,来这里的人成了“烂柑子”的代名词。一些父母开始严禁他们的子女到深圳发廊玩,也不许他们去那理发。但是深圳发廊对我们这些年青人有着无穷的吸引力。那些无聊的日子,我们的身体里好像有着无穷的破坏一切的力量,可是这股力量无处发泄,我们故意和父母作对,聚集在深圳发廊。我们坐在发廊门口,对着过往的女孩打口哨,大声说些下流的话。连老实的四毛也学会了打口哨。有一段时间,刘小手的生意越来越差了,刘小手意识到,生意差与我们这群人天天坐在那里有关。我们这么多人往那里一坐,吓得很多人都不敢来理发了。西狗说,这有什么,不就是没有生意吗?我们来解决。
我记得,那时已是冬天了,深冬的风,在天空中胡乱尖叫,地面被冻得坚硬如铁,被风刮得泛着白光。发廊里很冷。大家都没有心情听歌了。西狗带着我,还有赵大伟、四毛,我们要帮刘小手解决生意的问题。西狗说,我们找个外村人,把他拉到这里理发,他妈的要是敢不理就给他松松皮。这样行吗?我的心里有些没谱。西狗说,有什么行不行的,我说行就行。
偶像
那时我还没有确切的偶像,西狗的偶像就是我的偶像。西狗的偶像一会儿是迟志强,一会儿是小虎队,一会儿又是四大杀手。迟志强和小虎队离我们的生活太遥远了,而四大杀手却离我们很近。我这里所说的四大杀手不是武侠小说里的人,而是我们那里的几个不良青年,那时,我们那里的不良青年都有外号,比如我们烟村有五鬼十三妖,我、西狗、刘小手、四毛、赵大伟,我们就是那五鬼。而在这些不良青年里面,最负盛名的就是四大杀手。
我们都没有见过四大杀手。四大杀手的家离烟村很远,靠近湖南,因此四大杀手的主要活动范围在湖南,他们在湖南的名声比在我们烟村还要大。不过,在烟村,在一九九零年前后几年,提到四大杀手,其凶悍妇孺皆知。我们,包括西狗,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去挑战四大杀手。曾经一度,他们是西狗的偶像。西狗常说,要是能认识四大杀手就好了,加上红兵,加上刘小手,我们一起就是江南七怪。西狗还产生过去拜见四大杀手的念头,终究没敢去。我知道他也就是嘴上说说,心里还是害怕四大杀手的。那时四大杀手早就成名了,他们打打杀杀是动真格的,不像我们这群刚开始长毛的小家伙,虽然心里有着无数胡乱的想法和破坏欲,终究只是在家门口装腔作势。
四毛听说西狗要加入四大杀手的阵营,说他也要加入。西狗说,你就算了吧,你胆子这么小,算得上哪一怪?四毛于是很羞愧地低下了头。四毛低声说,胆子是可以练大的。西狗说那好,改天给你一个练胆子的机会。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天有些阴沉,收音机里说,西伯利亚的寒流到了长江中下游,今年的第一次寒潮就要到了。我们坐在刘小手的理发店门口,西狗穿着一件单薄的“军页子”,我和四毛都穿得很厚,还是觉得冷。西狗站在寒风中,他的身体是那么单薄,风吹动着他嘴上刚刚冒出的几根微黄的胡须,他瘦长的腿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不安,在不停地抖动着。西狗说,日他妈,真冷,刘小手,放个歌听。刘小手就去放歌。放的是迟志强的《铁窗泪》。听说迟志强少年时期演过电影,那电影好像叫《小字辈》,还听说他后来坐过牢,这些囚歌,就是他坐牢后的悔恨之作。录音机里迟志强开始用他哭一样的嗓子干嚎,我们也跟着录音机嚎了起来:铁门啊铁窗啊铁锁链,我在啊铁窗啊望外边……手里啊捧着窝窝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监狱的生活是多么痛苦啊,一步一个窝心头……
我们几个,除了西狗,其他人都五音不全。可是我们跟着嚎得很带劲。嚎完了差不多一盘带子,我们也不觉得冷了,西狗的腿也不再抖了。西狗突然说,这日子过得真没劲!西狗说,其实坐牢也没有歌里唱的那么可怕!现在坐牢哪里还会吃窝窝头呢。西狗总是这样虚张声势,并且搞得什么都懂的样子。就在这时,我们看见从北面过来了一辆自行车,骑车的是个高个子男人,车后还坐着一个女孩。西狗说,就是他了。四毛,你不是想练胆子么,你把他弄过来剃个头。
四毛看了一眼西狗,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自行车就到了我们面前。骑自行车的人,大约二十四五岁,比我们要高出了半个头,也壮实得多,他的头发及耳,看上去有点凶。西狗问我们,这狗日的是哪个村的?我们都摇了摇头。刘小手说,别瞎闹了,小心闹出祸来。西狗说,你小看我?刘小手说,不是小看,我们还是小心一点好。这时,想练胆子的四毛勇敢地蹿了过去,说停下来停下来,说你呢。骑车男人歪着身子,一只脚撑在地上,一只脚还在自行车的踏板上,扭过头打量着我们,眼里露出惊讶的神色。他的自行车后驮着一个穿红风衣的女子,女子围一条白围巾,围巾遮住了半边脸,却遮不住她的妩媚。我看那女子有些眼熟,是邻村的,叫什么名字却并不清楚。女子这时下了车,抱着男人的胳膊,一点也没有显出害怕的样子。骑车男人斜着眼盯着我们,说,么样?想搞事?
四毛就有些结巴了,四毛说,不想搞事。骑车男人说,不想搞事你叫我下来,你有病呀。四毛回头看了我们一眼,他大约在心里掂量了一下,我们这边有四个男人,对方只有一个,就算个子比我们高大,就算他看上去很凶,那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于是四毛就一梗脖子说,老子就是想搞事,进来理个发。骑车男人说,我日你姆妈?你让我下来日你姆妈?哈哈!男人笑了起来,他的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神色。骑车男人这样一说,西狗就冲到了他的面前,西狗出马了,我们也就带劲了。在这之前我们只是瞎混,还从来没有真正干过一件刺激的事,现在,我感觉到了体内的热血在沸腾了。就在这时,赵大伟也来了,赵大伟虽说是个肉包子,可是他的块头大,看上去蛮唬人的。我们人多势众,还有什么好怕的呢?西狗在那人的自行车上踹了一脚,又拨弄着自行车的铃铛。说,狗日的,不错嘛,马子长得漂亮,车也漂亮,还是凤凰的呢。西狗又指着骑车男人说,你,还坐在上面干嘛,下来呀!还要老子动手不成。女子想说什么,被骑车男人制止了。骑车男人笑着下了车,说,不就是理个发么,老子正想理发呢。
没想到第一次出手竟如此顺利。骑车男人坐在了理发店的转椅上,刘小手开始忙碌了起来。一开始的时候,刘小手的手总是发抖。骑车男人说,你的手怎么啦,你的手在抖呢,你害怕了么。西狗说,你他妈的话怎么这么多?刘小手给骑车男人理发的时候,西狗就拿指头捅我,用嘴呶着那个漂亮的女子。可是我们谁也没敢去和那个漂亮女子搭腔。后来,西狗把肠子都悔青了。西狗说,他妈的,那小妞可真漂亮。
刘小手终于镇定了下来,他的手不再抖了。他的手艺还是不错的,三下五除二,就把那男人的头发理好了。又用吹风机吹了,上了发胶定了型,男人显得更加精神了。男人对着镜子左照照右照照,用手摸头发说,不错不错,你的手艺不比岳阳的师傅差。骑车男人这样一说,刘小手就兴奋了起来。当时我们这些人里,只有刘小手是去过岳阳的,那是他在县里学手艺时跟师傅去的。刘小手见过洞庭湖,见过岳阳楼。而我们,我是指西狗、我、四毛和赵大伟,我们最远的地方只去过石首县城。地区一级的城市于我们而言,只是一种向往。而骑车男人居然去过岳阳,听他的口气,居然还在岳阳理过发,那么,他一定是见过世面的。再看他不惊不慌的样子,还有他的自行车,是全新的凤凰自行车,那时最好的自行车就是凤凰、永久和飞鸽,我们烟村,只有书记家里有一辆凤凰自行车,而眼前这个人,居然骑着凤凰自行车。还有他带着的这个女人,居然还涂了口红,还画了眉毛,一看就比我们烟村的女孩子要洋气。这一切都说明了,这个骑车男人不是普通的人,很可能是个人物。
骑车男人说,多少钱?刘小手不知是受宠若惊还是冷,说话就有些结巴,我我我,连说了三个我之后,紧接着说出了三个字,不要钱。西狗冷笑一声,说刘小手你他妈有病?不要钱?你不要钱我们还要呢。西狗说,一炮块。在我们那里,把十块钱称之为一炮块。西狗说一炮块,一炮块在当时,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县城的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才三五十块,一担谷子也才卖十几块钱。西狗居然说要收一炮块。也是太胆大了。刘小手见西狗说话了,就退到了一边。我们也都不说话。我们都盯着骑车男人。没想到骑车男人笑了笑,说,一炮块就一炮块。掏出一叠崭新的一炮块,抽出一张扔给了刘小手。骑车男人扔票子的动作很潇洒,简直有点《上海滩》里的许文强的派头。骑车男人带着漂亮女人走出理发店,一偏腿跨到了自行车上,男人回头看了看我们,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划过。骑车男人的目光落在了西狗的脸上,男人说,你叫么名字?我想西狗是有些害怕了。西狗虚张声势地说,我叫么名字你管得着吗?男人说,男子汉大丈夫,坐不改姓行不更名,连名字都不敢说?西狗说,你到烟村打听打听就知道了,老子们就是烟村五鬼的大鬼西狗。
男人说,你就是西狗?男人又说,我听说过你们五鬼。西狗的脸上就笑开了花。骑车男人听说过他,说明他是很有名气的。骑车男人说,好,五鬼,西狗,我记住你们了。西狗说,你又是哪路毛神。老子说了名字,你也要说个名字。骑车男人说,我叫刘光军。男人说完骑上了自行车,带着他的女人,一会儿就消逝在寒冷的风中。我们当时并不知道,刘光军就是四大杀手的老大。西狗也不知道他就这样和他的偶像擦肩而过。我们也不会想到,这一次的行动,为我们的将来埋下了祸根。
第一次出手就旗开得胜,这大大地激励了我们,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天天聚集在深圳发廊门口做着同样的事情,当然,我们后来再也没有勒索过十块钱的理发费。西狗的意思,一炮块就一炮块,有什么呢?西狗说刘小手你的胆子太小了。可是刘小手说,不能太过分了,还是收一个正常的理发钱吧。需要说明的是,我们也不是见了谁都会强行拉来理发,我们选择的对象是很讲究的,一是要看起来眼生,是我们没有见过的人,第二,我们专门找那些骑着新自行车的,或是带着漂亮女孩子的,或是穿着打扮比我们要光鲜的人。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他们的光鲜与得意让我们看见了心里很不爽。有了这样的前提,事实上有时连续三五天也找不到一个下手的对象,可是我们乐此不疲,我们也并不是想勒索他们的钱财,我们只是觉得这样很好玩。那些日子简直是太无聊,我们不找点快乐的事,一个个都会发疯的,我们成了烟村人见人恨的乡村恶少。如果不是四毛出事,我们后来肯定会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爱情
四毛出事是后来的事,我先说说爱情。
我们那个年龄,已经开始了对爱情的渴望。就像歌里唱的,“我的热情,好像一把火,燃烧了整个沙漠。”我们一腔热情似火,可是没有燃烧的对象,只能让自己在烈火中焚烧。那时烟村开始流行一个说法,“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我们几个人,说起来也算是有点坏的了,可是爱情并没有降临到我的身上,也没有降临到西狗、四毛和刘大伟的身上。我们成了被爱情遗忘的对象。我们之中,最先获得了爱情的是刘小手。
刘小手的女朋友也是烟村的,她也在发廊里做,不过她不在烟村的发廊里做,而是在石首县城的发廊里做。因为在发廊做,刘小手的女朋友在本地的名声不那么好。那时,女孩子做理发的还很少,烟村的人都认为她不那么正经。她长得很漂亮,又是在发廊里做,在烟村人的逻辑里,那就更加不正经了,有传言说她在县城里做皮肉生意。她有一次回烟村,到刘小手的发廊里玩,和刘小手谈起了美发的技艺,两人一见如故,很快就好上了。
刘小手有了爱情,我们这些兄弟一开始还高兴了几天,很快就高兴不起来了。刘小手的女朋友和他好上后,就不再去石首的发廊里打工了,她和刘小手一起经营起了深圳发廊,她带来了一些新的理发设备,她还会给人洗头,是干洗。她还会烫发,于是刘小手的深圳发廊焕然一新了。自从刘小手有了爱情之后,他对我们这些兄弟的热情明显降温了,不仅仅是降温那么简单,他简直有些不怎么理我们了。用西狗的话说,狗日的刘小手重色轻友。刘小手就笑笑。有了爱情的刘小手,在女朋友的劝说下,开始对他未来的人生有了较为明确的规划,他开始把心思放在了深圳发廊的经营上。过了没多久,他就把深圳发廊的那二间土砖屋推倒了,盖起了二间红砖屋。他的深圳发廊几个字,也不再请我写了,而是花钱在镇上请工艺美术师傅做了一块招牌,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了。
刘小手有了爱情,对我们的打击太大。我们失去了一个可以无拘无束胡闹的根据地,现在再去深圳发廊胡闹,刘小手的女朋友会给我们脸色看了。她的女朋友说,就你们这些小混混,怎么混也只是在烟村的这潭水里兴风作浪,你们有本事到调关去混?到石首去混?到岳阳、荆州去混?她的话无异于大冬天在我们头上浇了一瓢凉水。她的话寒了我们的心,最让我们感到寒心的是,她这样损我们时,刘小手居然抱着胳膊在一边呵呵呵地笑。再也不去刘小手的发廊了。四毛说。西狗拍拍四毛的肩说,好,有种。我们也要找女朋友。四毛又说。西狗拍拍四毛的肩说,对,我们每个人都找到女朋友,而且一定要比萍萍好看。西狗说的萍萍就是刘小手的女朋友。四毛就有些心里没底了,说,萍萍太好看了,烟村哪里还有比她漂亮的。赵大伟突然说,萍萍哪里好看,她只是有一股子骚劲,又会打扮。西狗说,还是大伟有眼光。
然而,找女朋友可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更别说找一个比萍萍还要漂亮的女朋友了。西狗是有名的烂柑子,烟村大约是没有女孩子敢沾他的。赵大伟就更别说了,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人又肉又胖,不过赵大伟的家境比较好,家里有钱,他的家里老早就修起了红砖房。而我们这几家都住着歪歪倒倒的土砖房,那时我们那里的姑娘挑婆家,岳母挑女婿,首先要问的是对方家里是红砖房还是土砖房。住土砖房的,那就免谈了。因此赵大伟还是有希望的。
四毛在我们的带动下,开始变得胆大,甚至变得油腔滑调起来。但是他的油腔滑调只是和我们在一起,他一见了女人脸就红,就说不出一句话来。而那时的我却心比天高。我一直觉得我是要做大事的,我要找的女人一定是与众不同的。给我说媒的人倒是很有那么一些,这有赖于我父亲的人缘,父亲在家里是个暴君,可是在烟村却有着莫名其妙的威信和好名声,于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也跟着沾了光,再说了,那时的我长相还是蛮精神的,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条件是,那时我家门口堆了几堆红砖,还堆了一架子杉木,那架势谁都明白,我们家就要修红砖房了。其实这是外人的看法,我父亲一辈子最大的心愿,或者说一辈子的努力都在于建房子。听说我父亲和我母亲结婚时,只住着一间牛棚,后来建了两间草房,可那时,有钱的人家已开始建瓦房了,于是父亲开始为建瓦房而努力,只要有了一点余钱,他就会去买回一些瓦,等到父亲终于建成了瓦房没两年,就改革开放了,村里有钱的人家开始盖起了红砖房,地下还用水泥打了地板。瓦房一下子就显得寒酸无比了。于是父亲开始备料,今年买回两千砖,明年买回几棵树,就这样,我家门口的砖和树渐渐有了一些规模,村里人要是打我家门口过,见了我父亲总会问,王老倌,今年要盖新屋了吧。我父亲就模棱两可地回答说,嗯啦嗯啦!其实我们家离盖新屋还远得很,我们家除了门口的这些砖瓦之外,就没有一分钱的存款了,拿什么盖新屋。然而这些东西,也为我的爱情铺就了一条光明大道。
让我父亲感到愤怒的是,他的这个儿子,居然不按他铺就的金光大道去走,去过他安排好的生活,而是要走自己的独木桥。我在拒绝了父亲两个好友的女儿之后,父亲对我就死心了。再有人对父亲说,王老倌,你小儿子有对象没有,父亲就会板着脸说,这个狗日的,是个当和尚的命,让他一辈子打光棍。渐渐的,王老倌的儿子想当和尚,成了我们烟村无人不知的旧闻了,因此再也没有人给我介绍对象了。那年冬天,村里来了一个打黄鼠狼的,住在了我们家,他会看相,据说是精通麻衣柳桩的,他对我父亲说,人的面相分为六类,福相、寿相、贵相、贫相、贱相、夭相。你的这儿子,就是贵相,将来贵不可言哪。那天四毛也在我家玩,四毛说,你给我也看一看,看我是什么相。他看了看四毛,说,你这是贫相,你这一辈子要受穷呢。四毛走了之后,算命的对我们说,刚才那小子是夭相,夭相你们知道么,夭相就是夭折的相,活不过三十岁的。那人似乎很相信自己看相的水平,于是对我的父亲说起他有一个小女儿,今年十七岁了,初中毕业后在家里学裁缝呢,他说想和我们家结成亲家。父亲摇了摇头,说,我这儿子是个当和尚的命。谁给他说都不答应。我当时心里真是急呀,其实我是想见一见他的女儿的,可是父亲一句话,就把我可能的爱情给毁了。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就下来了。也就是在那时,我们看见了神鞭侠女。神鞭侠女是西狗为她取的绰号,因为她留着一根很长的辫子。我们跟在神鞭侠女的后面走了二里路,我们看见她进了家门。最后还是西狗有勇气,西狗装着问路的样子去了她家,出来的果然是她,她大约也知道我们跟了她很久,她问西狗有什么事,西狗于是问她知不知道王红兵的家怎么走。她说不知道,说她们村好像没有一个叫王红兵的人。说完她就进屋了。西狗在回去的路上,一路对我们吹着那女孩子如何漂亮,如何温柔,说话的声音如何的好听。西狗说,她是我的,你们谁都不许和我争。从女孩的家到我们的家,足足有六里路,我们沿着长江干堤往回走,一路上我们兴高采烈,我们大声谈论着神鞭侠女,好像她真的成为了西狗的女朋友。冬天的寒风吹动着我们凌乱的头发,我们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后来的某一天,西狗进行了一次单独行动,他再次去了神鞭侠女的家,他回来之后,显得很有些失落,他说那女孩子是读过高中的,上的还是我们石首最好的中学石首一中。可是她后来不知何故没能上大学。西狗说女孩子问他有没有看过《简爱》这本书,西狗说,王红兵,你狗日的不是说要当作家的吗?你不是读过很多书的吗?你知道《简爱》不?我摇了摇头,我说我是听说过这本书的,但是我没有读过。后来的日子,我们先是去烟村的书店里找这本名叫《简爱》的书,没有找着,又去调关镇的新华书店,还是没有找到这本书。后来我们又骑自行车去六十三里外的县城,在县城新华书店,我们终于找到了这本书,然而我没有钱买,我就站在书店里看,看到天快黑了才骑自行车回家,六十三里路,我们差不多是摸着黑骑回家的。西狗说,王红兵,现在就看你的了。还跟老子谈什么《简爱》,这次你去杀杀她的威风。第二天晚上,我们一行四人又步行了六里路,去敲响了神鞭侠女的家门,出来开门的是她的母亲,她母亲疑惑地看着我们,问我们找谁。西狗说找你的女儿。她母亲就喊了一声,我们还没能听清她叫什么名字,她就出来了,在灯光下,她果然美得让人眩目。她盯着我们,说你们找我?西狗把我往前面推了两步,说,他,他知道《简爱》,他是来找你谈《简爱》的。然而那天晚上我们并没有谈《简爱》,我们连她的家门都没有进去。她说了一句你们有毛病呀,然后就关上了门。
然而,就是那一声你们有毛病,却成了我青春期的天音。我想我是爱上她了。不可救药。后来的日子,为了见到她,我开始了晨练,我每天清晨沿着长江干堤跑步,我跑步要经过她的家,我希望能看见她。有一次,我真的见到她了。可是她根本就没有朝我看一眼。但这无所谓,对于我来说,能见到她,我就感觉到了无限的幸福与满足。我的跑步持续了整整一个冬天。在这个冬天,我的行为成为了烟村人的笑谈,一个乡下人,天天在劳动,还跑什么步?现在回到烟村,十多年过去了,还会有人记得我天天清晨起来跑步的事,他们还会笑话我,只是没有人知道我跑步的动力。那是我这一辈子的第一次爱情,虽然她根本不知道我姓什名谁,也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在偷偷爱着她。那个冬天,每个夜晚我都想着她的容颜入睡。直至有一天,我知道了她出嫁的消息。那天夜里,我抽完了两包烟。我尝到了失恋的感觉。这对我无疑是一次巨大的打击,而我们没有想到的是,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
四毛
我该认真地说一说四毛了。四毛其实是一个有着远大理想的青年。在那些我们瞎混的日子里,很多的夜晚,我和四毛抵足而眠。在那些夜晚,四毛经常对我谈的一个问题,就是我们的出路在哪里。我们不能这样活了!四毛总是这样开始了他的叙述。四毛这样说时,仰面躺在床上,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头顶的蚊帐。那我们该怎么活?我们的出路在哪里?我问四毛。我说,要不我们托人帮忙弄到县城里去上班。四毛说你有这样的关系么?我说,让我爸去找向叔叔。我说的向叔叔是返城的知青,在插队时,他就住在我们家,那时我们一家人对他很好,他回城时还说过,要是我们有什么难处去城里找他,他一定会帮忙的,听说他在城里当官了。我想要是我父亲出面求他,他是会帮这个忙的。四毛想了想,又叹了口气,说,当工人又转不了正,有什么用?我不想一辈子这样平平淡淡地过。我说要不我们去当兵怎么样?我这样一说,四毛的眼里亮了一下。四毛坐了起来,说,当兵是不错,我们去练兵。可是过了一会儿,四毛又躺了下来,四毛说,练兵也不行的。我说为什么呀四毛?四毛说,每年在村里征兵才两三个名额,哪里会轮到我们头上。我说你都没有试过,你怎么知道呢。四毛想了想,说,也是,那今年练兵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当兵。
四毛其实是有些英雄主义情节的,他说他的梦想是当英雄。四毛并没有做成英雄,不过四毛做过一件颇为怪异的事,他在他家周围的树上挂了许多木牌子,牌子上写着“禁止打鸟”,“鸟是我们的朋友”之类的话。那时候,村里人开始议论,说四毛的脑子有问题。然而四毛坚持认为他在做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有人来打鸟,他就跟在后面,把鸟们吓跑。村里人对四毛的爹说,你这儿子,嘿嘿……四毛的父亲气极了,把那些挂在树上的木牌子劈了当柴烧。骂四毛:你这个狗日的,你还嫌给老子丢人丢得不够。这一次的事,让四毛伤心至深,他说他不能原谅他的父亲。
要是我有一把宝剑就好了,我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宝剑游走江湖。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四毛又躺了下来,盯着蚊帐顶,开始了他的想象。他五音不全,可是他坚持学吹口琴,他学吹口琴学了半年,他的老师就是西狗,西狗有音乐天分,什么样的乐器到了他的手上,没几天就学会了,西狗是我们烟村第一个会弹吉它的人,西狗的笛子、口琴都吹得很棒。这大约也是四毛崇拜西狗的原因之一吧。西狗说,四毛你不行,你没有天分,你就别学了,你学不会的。可是四毛坚持学,他学了半年,唯一会吹的就是《上海滩》的主题曲的前两句……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四毛吹了两句之后就放下口琴,说,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你看这歌词写得多豪迈。我说四毛,你应该去当诗人,你是一个诗人呢。四毛发一会呆。开始和我瞎谈。我们时常是谈到鸡叫。我打着哈欠说,鸡都叫了四毛,然后我就睡了。迷糊中,我还听见四毛在说话,四毛的声音离我渐渐远了,四毛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了,四毛什么时候睡的我也不知道。
有一次,四毛对我说,红兵,你说我们到底是不是烂柑子。我说,也算是吧。四毛就不说话了。四毛是复杂的。他的心里向往着当英雄,向往着做一番大事业,可是那时的农村,并不是像作家们笔下描写的,是田园牧歌样的生活,农村的气氛是死寂的,是没有生机的,是让人窒息的。我们真的没有出路,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的未来——娶妻生子,耕田种地,然后像我们的父辈一样老去。可是我们不甘心这样,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不过这样的生活,又能过什么样的生活呢?处在青春期尾巴上的我们,心里是迷茫的。那时我们感受到了无比的苦闷,却无处发泄心中的苦闷。于是我们聚在一起,搞恶作剧,偷鸡摸狗,被人厌恶,我们是人见人憎的不良少年,是大名鼎鼎的烟村五鬼。冬天过去了。四毛总是爱说,冬天过去了,春天还会远吗?我们于是一起渴望着春天的到来。
春天说来就来了。一九九一年的春天,四毛的父亲买回了一群鸭,四毛的父亲让四毛放鸭。这对四毛来说,是一个无法抗拒的命令。然而放鸭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四毛其实并不怕吃苦,重要的是,放鸭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你每天要面对的,就是那么一群鸭。鸭子们很爱跑,一不留神就会跑到别人的秧田里,那样的结果,就是惹得秧田的主人一顿臭骂,然后是作出赔偿,然后四毛就惨了,他将受到他父亲的一顿暴打。四毛的父亲好像脾气是越来越坏了。有一次,他居然用火钳子打四毛,铁火钳都打弯了,四毛的身上受的伤是可想而知的,然而四毛从来不对我们谈这些。
刘小手不和我们玩了。四毛又去放鸭了,我们这个群体,就这样解散了。西狗还是东游西逛的,赵大伟倒是说了一门亲事,说是就要结婚了。那一年,赵大伟十八岁。赵大伟订婚的那一天,我和刘小手、西狗都去了。赵大伟也请了四毛,但四毛说他来不了,他要放鸭。赵大伟说,我们是兄弟,你一定要来。四毛说那好吧,我争取来。那天,我们在赵大伟的家里喝了很多酒,从中午喝到了下午四点钟,我们都快要醉的时候,四毛来了。四毛把鸭子放在了湖边,偷偷地溜来。四毛来了,我们又喝了很多酒。我们都为赵大伟高兴,他的女朋友长得很好看,比刘小手的女朋友还好看,这是我们大家公认的。可是我们的心里并不好受,这样一来,我们就更加的孤独了。赵大伟说他国庆节就要结婚了,到时请我们来陪十弟兄。赵大伟好像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样高兴。后来赵大伟曾对我们说过,其实他并不想这么早结婚。他说他知道,一结婚就会要小孩,一有了小孩,就什么都没有了。赵大伟说,王红兵你看你哥哥王中秋,当年是多么有理想的人……那天,我们各怀心事,喝了很多酒,我们都倒在了桌子下面。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赵大伟家的草垛边,刘小手和西狗也喝得不省人事了,刘小手被抬到了医院打吊针,西狗歪回了家,睡了一天才醒来。
四毛也喝多了。四毛其实是不能喝酒的,他没有酒量,然而他还是喝了很多。后来我听说,四毛是被他父亲拖回家的。人们说,四毛像一条死狗一样,一动也不动,他父亲就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拖回了家,拖回家之后,他的父亲舀了一脸盘冷水倒在了他的身上。四毛是醒过来了的,他开始骂他的父亲。他骂他父亲是狗日的。围了很多人看笑话。四毛的父亲抢了一根扁担,朝四毛就是两扁担。他的第三扁担被看热闹的人托住了。四毛的父亲骂,狗日的,鸭子呢?四毛只顾了喝酒,他的鸭子跑到了麻师傅的鸭群里。好在麻师傅有办法,麻师傅举着竹蒿,开始唤他的鸭子,鸭子们都跑到了他的身边。麻师傅说,剩下的就是你们家的鸭子了。可是四毛的父亲数了很多遍,鸭子还是少了十二只。麻师傅说那就没有办法了,麻师傅说他的鸭群里没有多出一只鸭子。连一根鸭毛也没有多。四毛丢了十二只鸭子,这还了得,他不被打死才怪了。
那次挨打之后,四毛就像变了个人。他更加沉默了,一句话也不说。很多的时候,我们都能看到四毛拖着一根放鸭篙,孤独地站在田边上,鸭子们在水里欢快地游走,追食着小鱼小虾,还有鸭子将屁股朝天,头扎进水里,觅食水里的田螺。四毛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的鸭子们。我们都不敢去找四毛玩了。四毛的父亲放出话来,说是我们这些狗日的把他儿子给带坏的,说要是再看见我们去找四毛,别怪他心狠手黑。有一天,下着绵绵春雨,我看见四毛披着一块透明的塑料布站在雨中,他的样子真可怜。我的眼泪突然就出来了。那时,我坐在家门口,我在看书。我不知道将来要干什么,只是想看书。能找到的书都看。我那时找到了一本名叫《堂吉诃德》的书,书中有一个愁容骑士,我觉得,我们就是一群愁容少年。我还有一本《新婚必读》,是西狗给我的。我只能在夜晚偷偷地读那本书。然后,我在压抑与兴奋中学会了手淫。我觉得这样很不好,觉得自己真的成了流氓,觉得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是在犯罪。可是我摆脱不了那本书的诱惑。乡村进入了梅雨季节,我们的心情也像梅雨一样,是灰暗的、阴沉的。
看着四毛站在雨中的样子,我心里很难受。我赤着脚去找四毛,想让四毛跟我回到家里坐一会儿,躲躲雨,坐在门口也能看着鸭子的。我拉着四毛的胳膊,我说四毛,这么大的雨,去我家里坐一会儿吧。四毛转过身,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迷茫的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四毛将一根手指放在了嘴边,神秘地说,嘘!不要出声。四毛压低了声音说,你看我的那些兵,他们在练习打仗呢。我说四毛你在说什么呢?四毛却不再理睬我了。后来,四毛开始对人们说他是司令,四毛渐渐的就有了一个鸭司令的外号。四毛和他的鸭子们,果真有了很深的感情,我们这些兄弟,还有他残暴的父亲,我们这些被称之为人的动物,渐渐地退出了他的思维,在他的世界里只有鸭子。那些鸭子是他的士兵,他是指挥着那群鸭子的司令官。
我不知道那些日子里四毛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的内心世界发生了什么样的巨变。四毛变得沉默了。他和他的鸭子们亲密无间。可是有一次,四毛又做出了一件更加怪异的事情,居然有人发现了四毛在强奸一只鸭子。这事我没有亲见,可是村里是有人见到了。这话就传了出来,都说四毛强奸鸭子。四毛的父亲气疯了,发誓要打死四毛。他这一次没有用扁担,也没有用火剪。四毛的父亲举着一把菜刀,说要杀死四毛。然而四毛盯着他的父亲一动也不动。四毛的父亲在四毛的肩上砍了两刀之后,把刀丢了,抱着四毛号陶大哭。四毛却面无表情。
四毛的胳膊上打着绷带,他还是带着他的那群鸭士兵早出晚归。有人问四毛,说四毛四毛,你的胳膊上是怎么回事?四毛终于开口说话了,他有些得意地说他光荣负伤了,可是他重伤不下火线,他还要指挥着他的士兵。有一天,四毛来找我了。这时,梅雨季节已经过去,马上就要双抢了,农村里一年中最忙碌的时节就要到了,家家户户做好了双抢的准备。父亲一天几次去看黄在田里的稻子,说,再过三天就可以开镰了。那天四毛来到了我的家。四毛对我说他只有我这一个朋友,他有个伟大的计划,这个计划不能对别人说,只对我一个人说。我问他什么计划。他就拿出了一张牛皮纸,纸上画着一些杂乱的线条。四毛压低了声音,说他要带着他的部队去攻打敌人的总部了。他指着地图上的一个黑点说,这里就是敌人的总部。他的部队兵分两路,一路从这边去,一路从另一边去。他说,这个地方有一棵树,我在这棵树下撒了一泡尿的,这就是我们的记号,我们从这里进攻。四毛说得很认真,四毛邀请我一起参加他的战斗。可是我说我不能参加你的战斗了四毛,我要搞双抢了。四毛很遗憾地走了。走的时候四毛说,你会后悔的,你不参加我们的战斗你会后悔的。
四毛走后,我的心里很难受。我知道,我的好兄弟,四毛,他是疯了。他疯了,却还记得我是他的好兄弟。第二天早上,我听人说四毛死了。我跑到四毛的家,看见了四毛。四毛直直地躺在地上,他的脸上盖上了一张火纸。听说他的遗体是在离家一公里远的水沟里发现的。他的鸭士兵们围着他的遗体嘎嘎叫,这才被发现的。他死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他的作战地图。我们无法知道,那天晚上四毛怎样带着他的鸭士兵们离开了家,他经历了什么。但是我相信,四毛是像一个英勇的将军一样牺牲的。他的死,得到了他的鸭士兵们的尊敬与爱戴。
四毛的死,在村里的人看来,是轻于鸿毛的。有人说四毛是被他的父亲打死的。有人说,四毛死了反倒解脱了。他们不知道四毛的心里有着怎样的英雄情结,他们不知道,四毛是被我们这让人窒息的乡村给谋杀的。四毛死了。我却陷入了无限的后悔之中。我想起了最后一次见四毛时,他对我说过我会后悔的。我是后悔了,那天晚上要是我参加他的战斗,也许四毛就不会死。许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对四毛心怀尊敬,他是一个英雄,是一个有想法的人,可惜的是生活没有给他一个施展的舞台。
梦想
不可否认,四毛的死对我们的打击都很大。我、赵大伟、西狗、刘小手聚在了一起,买了一些火纸在四毛的坟上烧了。我们希望四毛在那边能过得好好的。然后,我们四个人,坐在长江干堤上,望着滔滔江水,一言不发。后来西狗脱光了衣服跳进了长江里,我也跳了下去,赵大伟也跳了下去,刘小手也跳了下去。西狗奋力朝江中心游过去,我们紧紧地跟在后面。西狗的水性好,他不停地朝前游,赵大伟的水性差些,游出三百米左右就有些吃力了,江流也开始急湍了起来,看着西狗不要命地朝前游,我们谁也没有回头。我们都跟着他,不要命地朝前游。还好,从小在长江边上长大的我们都没有出事,西狗游到了江心航标灯船上,我和刘小手也游了上去,只有赵大伟还落在后面。他离航标船还有二百多米时就游不动了,我们看着他的身子不时地往下沉,他一定是呛水到肚子里了。
刘小手说,西狗,我们去帮帮大伟吧。西狗冷漠地看了刘小手一眼,说,他会游过来的。于是我和刘小手就坐在航标船上为赵大伟加油。赵大伟听到了我们的叫声,好像又有了力量,他重新振作了起来,渐渐地游向了航标船,可是一个浪打了过来,他的身子又顺着江水朝下游流了过去。他在朝下流过去的时候,开始喊救命。西狗突然站了起来大声骂,狗日的赵大伟,你别指望我们救你,你自己游上来,是爷们的就自己游上来。赵大伟顺着江流游了大约二十多米后又重新稳住了,他逆着水朝航标船游了过来,他游得很慢,很吃力,可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叫救命。我们站在航标船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我们在心里为赵大伟使着劲。终于,赵大伟游了过来,他的手抓到了航标船的船弦。西狗朝他伸过了手,一用力,航标船朝一边倒了过去,赵大伟水淋淋地从水里爬到了船上。我们都仰面朝天躺在航标船上,看着天上的流云由蓝变灰、变紫、变得黑暗了下来。江水在我们的耳边哗哗地流。那天晚上我们在航标船上待到满天星斗。我呆呆地望着天上的星,望着那清浅的银河,望着那一天的繁星,望着慢慢走过我们头顶的卫星,还有不时划过天空的流星。
我说,这一天的星,不知道哪一颗是四毛的。这样说时,我的眼泪又下来了。赵大伟也失声痛哭了起来。刘小手也哭了起来。我们呼喊着四毛的名字,在江心哭成一团。也不知哭了多久,西狗说,哭够了没有?像娘们一样哭哭啼啼有什么出息!于是我们都不哭了。西狗说,我们再也不能这样活了,再这样下去,我们迟早会和四毛一样发疯的。可是不这样活我们怎样活?我问西狗。西狗说,我们去当兵吧。再过三个月就要练兵了,我要去当兵。我就再次想起了四毛,想起了我和四毛也曾谈论过去当兵的事。赵大伟说,也许,当兵算一条好的出路吧。
在这之前,我们村里出了四个很有名的兵。一个就是秦立文。他当到了师长的警卫,师长要招他当女婿,可是他在村里有了女人,他不要师长的女儿,因此他回到了村里。还有一个叫王孟,他会唱歌,当兵之后进了部队的文工团。还有一个叫刘水波,他当兵上了老山前线,后来死在了前线。每年过年,县里还会有人来看他的父母,他家的门口挂着一个小小的红牌子,上面写着光荣烈属。还有一个,就是赵大伟的堂兄,他当兵很多年了,也上过老山前线,后来转了志愿兵。我们都说,西狗如果去当兵,肯定可以进部队的文工团。西狗说,不管用什么办法,总之,我们要走出去。这该死的地方不是人待的地方,这里的天空太小了。西狗说赵大伟你真的打算结婚么?赵大伟点了点头。西狗想了想,说,结吧,结吧,结了婚,你这一辈子就完蛋了。赵大伟说他知道,可是他还是打算结婚。西狗说,刘小手你也打算结婚么?
刘小手说,元旦结婚。刘小手说他结婚后就不在烟村开发廊了,他和女朋友商量好了,婚后到岳阳去开发廊。西狗说你在那边有人没有,没有人你立得住脚吗?刘小手说他女朋友有两个朋友也在那里开发廊,生意很好,一年下来要赚四五万块。西狗说,刘小手你发财了可别忘记了兄弟们。刘小手说,那还用说。最后,他们把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西狗说,红兵,其实我一直觉得,将来我们这些人里,可能最有出息的就是你。你也不能再这样混了。你有什么打算?我说我也不知道。要么找关系进工厂当工人,要么去学一门手艺。我想去学画,学好了在镇上开一家工艺美术店也行,你看现在哪一个盖了新房子不要画中堂呢?大家都有了主意,就觉得,明天就要散伙了。西狗说,要是我们早点这样想,想出一条出路来,别那样胡混,四毛也许就不会死了。大家的心情一下子又沉了下来。西狗说,算了,不说了,我们回去吧。这一次,我们一起顺着水朝下游漂,很顺利地就到了岸边。
第二天,我对父亲说,你帮我找一下向叔叔吧,看能不能把我弄进厂里当工人。于是过了一段时间,我父亲带着我去找了向叔叔。然而,向叔叔并没有帮我这个忙。在县城里,我看到了县文化馆有一则招生启示,是学画画的。就这样,我报了名,开始在文化馆学画画。我在文化馆学了三个月的画,赵大伟结婚的那天,我回到了烟村,后来因为没有生活费了,父亲也觉得我学了几个月的画,天天画一些水果、罐子,没有什么用处,还是不学了吧。那时,已经开始征兵了,我和西狗一起报了名,听说那年要招一批文艺兵。当文艺兵将来就可以进文工团了,那将是怎么样的锦乡前程无限啊。特别是西狗,当文艺兵,进文工团,那不正是他做梦都在想着的好事么?这样的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总之那一年,报名当兵的人比往年多了好几倍。我们烟村报名练兵的,有三十多人。但是听说烟村只有两个名额,可以想见,当时的竞争是多么的激烈。
烟村报名初检的地方就设在了刘小手发廊对面的卫生院。开始的检查其实很简单,先是量一下身高,身高不到一米六二的不要。那时西狗的身高是一米七二,我也有一米七零了。体重超过一百斤就行,我和西狗也顺利过了关。然后就是检查视力,这一点我和西狗更是没有问题。然后就是检查嗅觉。在我们面前摆着四个瓶子,瓶子里各装着一个白色的棉球,这些棉球上浸有不同的液体,水、白醋、酒精、煤油。然后让我们嗅一下之后就分辨出来。我们练兵时,卫生院的外面围满了人,有些是纯看热闹的,还有些是家长们。人多了,连一些卖瓜子的小贩们也趁机过来出售他们的商品。
初检这一关西狗顺利地过了,我却被刷了下来,因为我没能分别出水和酒精。我的当兵梦就这样破灭了。西狗顺利地过了嗅觉关,又过了听觉关。西狗初检合格了!烟村初检合格的一共有十五人。四天后,他们都聚集到了镇上进行复检。后来西狗回来对我们说,复检时大家都脱光了衣服,抱着腿在屋里蹦圈子,身上有伤疤的不要。后来的一段时间,西狗三天两头往镇上跑,想打听到一些消息,这样,西狗在不安中度过了半个月,后来他终于得到了通知,说是他的复检也过关了。西狗那天很兴奋,简直是意气风发了。那天西狗请我、刘小手、赵大伟,我们一起在馆子里吃了一顿。我们还给四毛摆上了一个位置,喝酒时,我们先把第一杯酒倒在了地上,这一杯酒是我们大家一起敬给四毛的。那一天我们没有喝醉,西狗说大家不能喝醉,特别是他不能喝醉,因为他现在是一个兵了,是部队里的人了。我们也都为西狗高兴。听说再过几天,就要去见接兵的人了。然后就要去部队了。关于部队里的生活,西狗也了解得很清楚了,他说下部队最苦的是在新兵连,下了连队就好了。于是我们开始了等待,可是我们等了几天,没有等到通知。有一天,西狗突然红着眼来找我,西狗说狗日的,狗日的,西狗不停地说狗日的。我问西狗这是怎么啦。西狗一脚把我家的椅子踢得飞了出去,西狗握着拳头说,我当不成兵了。西狗这样说时,眼里的泪水出来了。不过西狗很快就控制住了他的情绪。西狗说民兵队长找他谈话了,说是这一次总共有四人体检合格,但是只有两个名额。民兵队长说西狗你也是知道的,你的表现一直不太好,部队怎么能要你这样的烂柑子呢?就这样,西狗的当兵梦也破灭了。我的画家梦和军人梦也破碎了。
验兵的失败对西狗打击很大。西狗变得比从前更加吊儿郎当了。赵大伟结婚了,我们去陪的十弟兄。接亲也是西狗带的队。赵大伟接亲的队伍很风光。可是刘小手的梦想却迟迟没有实现。他本来指望结婚后去岳阳的,可是突然,他的女朋友说她不去岳阳了,她说她要去深圳打工。她的表姐前一年去了深圳,听说在工厂里打工,一个月能挣五百块。她并不是看上了那里的五百块钱,而是喜欢上了那里的生活。表姐寄回了穿着工衣的照片,在她看来,表姐简直是太漂亮太风光了。村里的人都说她表姐在外面没有干好事。人们都说,一个姑娘家家的,又没有什么文化,一个月挣五百块?肯定没干好事。这个没干好事,其实是暗指她在外面卖淫。
萍萍问刘小手去不去深圳,刘小手说他不去,也劝她不要去深圳。她说,你以为你的发廊叫深圳发廊,你就真的和深圳沾上了边吗,一辈子窝在这巴掌大的农村有什么出息?我表姐……刘小手说,你少说你表姐,反正我是不让你去深圳的。她说,你管不住我,我说了要去深圳,我就是一定要去的。刘小手没能留住她。他们本来说好了要在元旦结婚的,刘小手说你要走结了婚再走。萍萍说,结了婚再出去我就不是打工妹了。那时,萍萍最大的梦想是当一名打工妹。其实她是想走得远一些,再远一些。
我们都在为自己的梦想而努力。这一年,我们的梦想基本上都没有实现。赵大伟结婚了,可是他的梦想是不结婚,所以可以这样说,这一年,我们的梦想都落空了。
告状
一九九一年的冬天,我们做了两件对于烟村来说空前的大事。第一件大事,就是告状。原告是我、西狗、刘小手。赵大伟没有参加,赵大伟结婚之后,像变了一个人,他好像开始对他的婚姻生活变得满意了起来,他一天到晚守着他的新娘子,和我们的往来渐渐地少了,他常以一副大人的口吻对我们说话,他说你们别东想西想了,找个女人结婚吧,乡下人,哪来那么高的心气。心比天高,命如纸薄,我们拗不过命的。所以当我们对他说出告状的主意之后,他就一脸认真地劝我们不要做傻事,可是我们认准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的。而刘小手的女朋友出去打工之后,刘小手又回到了我们的阵营,他的发廊再次成为了我们的根据地。只是我们的队伍已减少到三个人了,我们也不再做那些强行拉人理发的傻事了。我们天天在一起谈论的是理想和未来。
那年冬天,我们在家里闷得无聊的时候,喇叭里突然开始播通知了。村里的喇叭通知说,从省里、地区和县里,要来一个检查组到我们烟村检查计划生育。这一次的检查是抽查,上面的人抽到了我们烟村,说是三天后就要来。喇叭里说,在检查组来到烟村的期间,家里有超生的,不管罚没罚过款的,都要把超生的小孩送到其他乡镇的亲戚家。另外,谁也不能乱说,谁要是敢乱说的,要重罚。在喇叭里喊话的是我们村的村长,村长家就超生了一个小孩,他超生的那个小孩放在亲戚家里抚养,这在烟村是人人皆知的秘密。其实谁家超生谁家不超生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不过是普通百姓而已,再说了,如果是村里对我们进行乱摊派,我们在这时强出头,还能得到一些民意的支持,可是为了计划生育的事出来告状,我们这是把自己推到了与全烟村人民为敌的境地了。其实我们当时的愤怒不在这里,不在谁家多生了一个小孩,不在村长家也多生了小孩,而在于村长在喇叭里说出的那一通或者叫警告或者叫威胁的话,正是那一番话激怒了我们。四毛死了,赵大伟又结了婚,刘小手又失恋了,我们的心里,早就压了一肚子的怒火没有地方发泄。
村长在喇叭里说,全体村民听清楚了,我把丑话说到前面,到时检查组的同志下来访问,哪个要是乱说话,说了不该说的,种田的把田收回来,读书的从学校开除,总之,一人胡说,株连全家,总之,你要敢乱说就别想在烟村混下去了。正是这些话激怒了我们。当时我和西狗正躺在刘小手的床上,我们没有听歌,正在发呆,就听到了这则广播。而村长在广播里播通知的语气是很蛮横的,他每句话都要读两遍,以加强通知的重要性。
我日他的妈哟。西狗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西狗激动地说,你们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这是人话么?我说,这也太过分了。当时我们只是骂了几句,并没有多想什么。到了傍晚时分,喇叭里又喊了起来,还是上午喊过的这些话。那时,我和刘小手、西狗坐在长江干堤边上,西狗弄了一点三步倒,我们打算去毒死一只狗,晚上到刘小手的家里煮狗肉吃。我们在堤上游荡。西狗的口袋里装着一个纸包,包里包着一块肉,肉里包着一颗三步倒。这样的药是剧毒,狗吃了,走出不到三步就会倒在地上。当时我们还没有看好目标,我们要等到天黑一点了再行动。就在我们等待天黑的时候,喇叭又响了起来。西狗突然说,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你们俩有没有胆子去干。刘小手问西狗什么想法,西狗就说出了他的想法。西狗说,我们守在从镇上到烟村的公路边上,上面来的人肯定要从那里经过,然后我们就挡住车告状。西狗说狗日的村长,他自己家里就超生了一个。我们就把他揭发出来。刘小手听后没有说话。西狗说,怎么,你怕了。刘小手说,怕个卵子,不让在烟村混了就出去打工。西狗于是转过头来看着我。我说,你们敢,我有什么不敢的?我说,要不我们把所有超生的列一个名单,到时交给检查组的。西狗说,好,就这么办。刘小手说,要不要拉上赵大伟。西狗说,我们去问问他干不干,他要干就干,不干拉倒,不干我们三个干。
我们就去找赵大伟,站在离他家门口很远的柴垛边赵大伟赵大伟的尖喊怪叫。赵大伟正在吃晚饭,端着饭碗出来了,看见是我们,就招呼我们去他家坐,让我们一起吃饭。西狗说你又没有准备我们的饭菜,算了,我们不吃,找你有事。
赵大伟的新娘子看见我们去了,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糖茶。西狗说,还有糖茶喝呀,不过我们可没有茶钱哟。赵大伟笑着说,我们就不要讲这些礼性了。在我们烟村的习俗里,去新婚夫妇的家里,新娘子会倒一杯里面有芝麻豆子的糖茶,这糖茶是不能白喝的,喝了要在杯子里放上五块十块的喜钱。不知道这样的习俗起于何时,总之这样的习俗,会让新婚夫妇在新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过得相对清静。
喝完了茶,西狗掏出了十五块钱,在每个杯子里放了五块。然后西狗就压低了声音对赵大伟说出了我们的计划。赵大伟一听就跳了起来,赵大伟说你们有病呀,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干嘛哩,你们有什么好处哩。我说大伟你错了,这对我们怎么没有好处?他村长有什么权利不让我们说真话?再说了,他居然说,谁要是乱说了,家里有学生的要从学校开除,这是哪门子王法?赵大伟摇了摇头,劝了我们半天。最后见劝不动我们,就说,那你们也别把其他超生了小孩的人家报上去呀,你们把村干部们超生了的报上去不就得了?赵大伟的这个意见被我们采纳了。西狗说,大伟你结婚了,我们也不勉强你。西狗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一团夹有三步倒的肉,在赵大伟的面前晃了晃。西狗说,知道这是什么吗?三步倒!赵大伟说,晚上要去毒狗子呀。西狗说,跟我们一起去吧。赵大伟看了看他的新娘子,有些为难,但他还是说,告状我不方便去,今天晚上还是陪你们玩玩吧。
那天晚上,我们像幽灵一样的在烟村游荡,引得人家的狗子汪汪乱叫。可是那天晚上好像邪了门似的,狗一叫,狗主人就会从家里钻出来。我们一直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我们就这样转到了晚上十点多钟。冬天的乡村之夜,静得只有风声和我们的脚步声,还有那些狗们的吠声。我们没有找到下手的狗子,倒是顺手在人家的菜园子里扭了几棵白菜,拔了两根萝卜。西狗说,弄不到狗,那就偷两只鸡吧。刘小手说,偷谁家的?西狗说,咱们偷铁算盘的。铁算盘是我们那里有名的老抠。西狗负责去偷鸡,我们在一边望风。
然而我们的运气很差,西狗刚钻进铁算盘的鸡舍,铁算盘家的灯就亮了。然后铁算盘就出来撒尿,铁算盘出来撒完了尿,去他的猪圈里看看,又去鸡舍里看看。那时西狗正猫在鸡舍里,吓得不敢动。铁算盘进屋后一会儿,家里的灯就灭了。西狗正要动手,就听见有人大声地叫抓强盗。西狗从鸡舍里蹿了出来,我们开始没命地跑。铁算盘的一家人个个拿着家伙跟着我们穷追猛打。一听有人喊抓强盗,家家的灯都亮了起来,我们不敢往有亮的地方跑,哪里黑往哪里钻,我们很快就跑上绝路了,前面是一条沟,那条沟少说也有二米多宽,沟里有水,要是在平时,打死我也跳不过去,可是那次,我也来不及多想,呼地一声就跃过了那条沟。刘小手的个子小,灵巧,他也呼地一下跳了过来,不过他的一条腿落在了水里,鞋也弄丢了。西狗也跳了过来,西狗跳得最远。跑在最后的是赵大伟,赵大伟跑到沟边犹豫了一下,后面的一根扁担已朝他砍了过来,他吓得扑通一声就跳进了沟里。好在沟里的水不算深,赵大伟从沟里爬了上来,我们伸出手把他拉了上去。赵大伟的一条腿给弄折了,追我们的人在沟那边骂娘。我们把赵大伟弄到了刘小手的深圳发廊里面,烧火给他烤,赵大伟冻得上下嘴唇直打哆嗦。最要命的是他的腿骨折了,疼得哇哇乱叫。
那次经历并不光彩,而且似乎与告状无关,但我还是愿意把这件事说出来,因为这是赵大伟最后一次与我们一起行动。赵大伟回家之后,就再也没和我们一起玩过了。他的腿在那天晚上留下了终身的残疾,从此以后走路就是一瘸一拐的。赵大伟的父母亲,还有他的妻子,把我们当成了仇人,见到我们就骂,什么话难听骂什么。
第三天,检查组的人就要来了,我和西狗、刘小手,猫在烟村的路口上,我的怀里揣着我们写好的检举揭发的信。我们在等着检查组的车到来,只要车一到,村里的那些村官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一想到这些我们就兴奋不已。
可是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我们没有等到检查组的人,却看见了村里的民兵队长带着两个警察出现在了路口,我们以为村里出了什么事呢,没想到他们直接朝我们走了过来。然后,我们就被带到了民兵队长的家里。民兵队长说,知道为什么抓你们吗?我们说不知道。我以为是那天晚上偷鸡的事发了,可是那也没什么呀,我们又没有偷到鸡,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民兵队长板着脸说,还装什么糊涂?把状纸交出来吧。
有人告密了。我们那次告状没有成功。我们被关了一天,直到检查组的人离开之后才重新获得自由。但我们要告状的事还是在烟村传开了。我们再一次成了烟村人茶余饭后谈论的焦点。我一直疑心是赵大伟的父母或者是他的妻子告的密,西狗和刘小手也这样猜测,但是我们一直没有去问过赵大伟,也没敢去问他的家人。检查组的人走了之后,村里开始秋后算账。差不多所有的村官都到了我家,他们质问我的父亲,说,王老倌,你自己说该怎么处理。村里的意思,是要把我们家的田收回去。我父亲不停地给村官们点头哈腰赔不是,不停地说小孩子不懂事你们就原谅他这一回。我说,爹,你用不着和他们点头哈腰。我又冲着村长书记们说,你们有种把我的田收回去试试?你们敢收我的田,我就敢把烟村的天捅一个大窟窿。
我太清楚那些村官了,他们一贯是欺软怕硬,他们不敢真把我家的田收回去。可是我父亲不这样想,父亲知道得罪了村官今后有得小鞋穿。父亲突然操起了一把椅子,朝着我的肩膀就劈了下来。父亲的举动让村官们大吃一惊。父亲举起椅子还要劈我第二椅子的时候,村长伸出手来托住了我父亲的手。我父亲的嘴里还在骂骂咧咧,说是要把我这不争气的东西打死算了,父亲说,打死了老子去坐牢。父亲的行为让村官们下不了台,他们开始反过来劝我的父亲,说红兵还是小孩子,算了算了,我们也不是真的要把他怎么样,只是来提醒他一下,让他下次别这样了。我那次伤得不轻,从此落下了一个肩周炎的毛病,只要刮风下雨,肩膀就会酸痛难忍。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不再同父亲说话。也是那一次,我坚定了要离开乡村出门打工的决心。
打工
打工这个词是什么时候传到烟村的现在已无法考证了。烟村第一个出去打工的是刘小手的女朋友,这是肯定的。在那时,我们那些困守乡村的人,对打工生活的全部想象来自于一部电视剧《外来妹》,我们对外面的世界的全部理解,来自于一句歌词: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至于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精彩,我们也是从《外来妹》里知道的。迷茫的我们,也不再觉得没有前途。生活为我们在远方亮起了一片光,我们看到了另外的一个世界,看到了改变我们生活的新的可能。
出门打工十四年后的今天,每当我听到《外来妹》的主题曲时,我都会禁不住热泪盈眶。我都能感受到一九九一年的那个冬天的气息。在当时,我们天真地认为,只要离开了乡村,我们的世界将变得一片光明。那部名叫《外来妹》的电视剧,点亮了我们的生活中的希望之光。萍萍离开了烟村之后,给刘小手来了三封信,第一封信告诉刘小手,她找到了表姐;第二封信告诉刘小手,她有了工作;第三封信告诉刘小手,她决定和他分手。这让我们更加向往外面的世界。
那一段时间,我们心目中的偶像已不再是哪个女歌星,不再是小虎队,也不再是四大杀手,更不是唱着囚歌的迟志强。他们都成为了过去时,成为了时代的落伍者。那时,我们有了一个共同的偶像,那就是《外来妹》里的女主角赵小云。我一直坚信,这部电视剧是深深地影响了我们这一代人的。我们的青春,我们的梦想,因为这部电视剧而明确了。它为我们描绘了另外的一种生活,拓宽了我们这群乡村少年的视野,我们要走出乡村,要像赵小云一样,用自己的双手打出一片天。
有一天,西狗说,红兵,我们出去打工吧,我们要出去闯一闯。西狗说,刘小手也准备出去打工了。我说,好,出去打工。可是西狗走后我又犯愁了,我不知道父亲是否会让我出去打工。如果父亲不同意,别说出去打工,我连到岳阳的路费都没有。可是我还是去对父亲说了,我对父亲说我想和西狗、刘小手一起出去打工。父亲盯着我看了好半天,丢下了一句话,父亲说,除非老子死了。西狗说,要是你爹不给你钱,你就想办法借点钱。可是我实在借不到钱。我去找我的哥哥王中秋,我说我想出去打工,你借我几百块钱的路费吧。多少?哥哥吃惊地问我,几百?你开什么玩笑。再说了,你一个男孩子出去打什么工,人家要的是打工妹。我说,你借不借?哥哥说,几百块肯定没有。哥哥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一把零钱,数了数,一共有十几块。哥哥说,就这么多了,你要不要,你要就都给你。
我没有要他的那些钱。我去找我的二姐,也没有借到。二姐不是不肯借钱给我,她是不放心让我出去打工。毕竟在当时打工潮还没有风起云涌,我们那里还没有几个人出去打工。西狗又来找我了,西狗问我到底去还是不去。西狗说他要去村里开介绍信了,那时出门打工是要开介绍信的,拿着介绍信才能到镇上办边境证,没有边境证,我们是到不了深圳的。那时我们的目标就是到深圳打工。我说,管他去还是不去,我们都要去办边境证,先办了证再说。我和刘小手、西狗一起去办边境证,没想到,拿着印把子的村官却不给我们开介绍信。他说你们有本事自己去镇上办证吧。
我们没有拿到介绍信。从村官的家里出来时,我们一路都在骂娘。后来西狗就有了一个伟大的想法,西狗说,不管怎么样,我们是要离开烟村的。在离开烟村之前,我们还要做一件大事,要让烟村的人都记得我们。可是做什么样的事算是大事呢?我说,要是我们告状成功,那就算是一件大事了。抢劫?强奸?刘小手说。杀人?放火?我说。西狗说,要不我们搞一台晚会吧。把烟村的年轻人都号召起来,搞一台联欢晚会。搞晚会的提议得到了我们的一致响应。我们大声唱着郑智化的《水手》。我们的嚎叫声吓得鸡飞狗跳,一些老人在背后骂我们,这些烂柑子,怎么得了哟!可是我们不管这些,我们只是大声歌唱着。
晚会
事实上,我们也没有想到晚会真的能办成,而且办得很成功。我们更没有想到,那一次的晚会,成了烟村年轻人的最后一次集体狂欢。从那之后,大家就开始纷纷离开烟村,开始了各自的打工生涯。烟村开始变得凄凉,只余下一些老幼病残留守着乡村。这是当时的我们始料不及的。回想起来,初离乡村时,我们大抵怀着在外面长见识,挣钱,然后回来改变烟村的梦想。什么时候,我的内心开始发生了变化,开始不再恋家,开始渴望着融入城市,成为一名真正的城里人了呢?
还是说说那次晚会吧。有了办晚会的想法,我们当天晚上就去了烟村小学,我们办晚会不可能得到村部的支持,我的叔叔在小学里当校长,掌管着一校的资源。于是我提出去找我的叔叔,有了他的支持,我们的晚会办起来就容易多了。在这里,我还想向大家介绍一下我的叔叔。我叔叔是高中毕业生,叔叔读书的成绩很好,是可以考上大学的,他的老师们都对他寄予了厚望。可是那时取消高考了,叔叔也和他的同学们回到了农村。多年以后,我看过叔叔的毕业留言册,留言册的第一页照例是印着毛主席语录,后面才是同学们相互鼓励的话。大多是诸如“翠竹根连根,学友心连生。你我齐携手,扎根新农村”之类的豪言壮语。他们的留言都写得激情澎湃,我因此相信了,叔叔他们那一代人,是真心扎根农村的。那时的知青也是,从城市来到农村,他们立志扎根农村,可是我们这一代人却恰恰相反,我们纷纷开始抛弃乡村,渴望在别人的城市里扎根。我们和知青不一样的是,知青在乡村逗留了一段时间之后又回到了城市,而我们离开了乡村,再也无法回到乡村,我们在别人的城市里坚韧地生活。
还是说说我的叔叔吧。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写道:“我叔叔是个才子,他的毛笔字写得很好,不是一般的好,他临过很多贴。我知道的就有《兰亭集序》、《张迁碑》、《张猛龙碑》、《九成宫》等等。叔叔的毛笔字,行书中有隶意,和现在那些所谓的书法家相比,功底要深厚得多,只是叔叔不太求新弄怪,也从未想过自成一格罢了。叔叔还会画画,这深深的影响了我,后来我想成为一名画家,并为之努力了很多年,终未能成。我想这与叔叔的影响有关。我叔叔的绘画水平不怎么样,也就是画一些迎客松之类的,或是给雕花床的镜子里画一些花鸟虫鱼。叔叔画画的老师就是一本《芥子园画谱》。叔叔还会吹拉弹唱,口琴、笛子、手风琴、二胡、月琴。叔叔的家里有很多的乐器。我的才子叔叔在乡村当了一辈子的小学老师,末了连个民转公都没有捞到,因了性格的耿直,后来被优化组合下岗了。无书可教的叔叔老了,一头白发,风流不再矣。也不画了,毛笔字也不练了,只在过年时给左邻右舍义务写写对子。有人结婚生子办酒请客时,会请叔叔用蝇头小楷在红纸订成的礼簿上写上:张家姑妈礼金五十;大舅礼金一百之类的。那些月琴、口琴早不知所终,只有二胡,有时还操出来拉上一两曲,低婉沉郁,似可听出叔叔这一生的无限感叹。”
叔叔从教生涯中最风光的一段时间,就是从一九九零年到一九九二年,这两年,我的叔叔当上了校长。当西狗提到弄晚会,自然想到了去找我叔叔。何况,在烟村,叔叔是唯一欣赏西狗的大人。大约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对音乐的痴迷吧。我们找到住在学校的叔叔,叔叔很高兴,装烟给大家抽,连我也有一支,我叔叔从来不在我的面前摆大人的架子,这样说吧,我感觉我和叔叔之间是没有代沟的。于是我们实话实说,说出了我们的想法,说我们想办一台晚会,希望叔叔提供一些帮助,比如场地,我们就选在了学校的操场上,但我们希望叔叔能提供一些诸如扩音器之类的东西,还希望叔叔能任命一位女老师和我一起搭裆做主持人。叔叔觉得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叔叔说,你们这样想我很高兴,现在的年轻人,身上好像是没有激情了,我们那时候是经常搞演出的。叔叔不仅提供了器材上的帮助,还答应由学校出资二百块钱作为我们的活动经费。叔叔还通过学校的学生,把搞晚会的消息发布了出去。最为重要的是,我的叔叔主动担当了我们的艺术顾问,他和我们一起编排节目,帮我修改串台词。在叔叔的安排下,学校的一位姓荣的女老师担任晚会的女主持,她是烟村小学最漂亮的女老师。每天晚上,我们排节目排到深夜。我们把晚会的日子定在了腊月初一的晚上。
就在我们的节目排得如火如荼时,就在我们要办晚会的消息传遍了烟村的时候,却出了一件意外。那天晚上,我们正在一起排节目,学校里来了四个陌生人。他们来到了我们排练的教室,坐下来看我们排练。我们也没有把他们当回事,那些天的晚上,经常会有一些人来看我们排练节目,还有一些人来报名表演节目,所有报名的,都要现场表演一下,然后由我和西狗、还有我叔叔、荣老师、刘小手,我们共同讨论决定这个节目是上还是不上。我们把这四个人也当成了是来看排练的,或者是想表演的。我朝他们四人看过几眼,其中有一个人我是有些眼熟的,可是我当时没有放在心上。我们继续在排练着。这时,四人中的一个矮个子过来了,他把我推过了一边,说,你就是王红兵吧。我说是呀,怎么啦?他说,你的普通话说得这么差,你怎么能当主持人呢?我看你和她,他指着漂亮的荣老师说,我看你和她眉来眼去的,你这是在主持节目吗?你这是在借办晚会之名泡妞。
他的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要出事了。树大招风。那一段时间,我们是太风光了,太招摇了,太惹人注目了,招来一些人的恨是正常的。荣老师紧张地退到了一边,我也有些紧张,我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矮子说,没什么意思,你不能当主持人。我说我不当你说谁能当。矮子指着和他们一起来的一个高个子说,刘哥当主持人。那被称着刘哥的,显然是他们的老大,我一直觉得他看上去有些眼熟,可是我一直没能想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他。这时,西狗冲到了我和矮子的中间。西狗说,妈的,你们是什么意思,想来砸场子么。矮子说,你就是西狗吧。西狗说,知道我是西狗你还这么猖狂?矮子说,西狗算个鸟。矮子指着刘小手说,还有你,你不是开发廊的么?刘小手也站了出来。这时,我的叔叔从办公室过来了,他发觉有些不对劲。叔叔说,我是烟村小学的校长,你们来有什么事?他们看见校长出来了,客气了一些,说是他们认为王红兵当主持不行,要换上他们的刘哥当主持。我叔叔说,你们毛遂自荐,这很好,那就先让他来试一试吧,如果他真的比红兵出色,那就用他。于是那个叫刘哥的就站了起来,他拿过了话筒,“喂……喂……喂……”地试了几声,又拿着手不停地拍着话筒。他说,这话筒的效果不好。不过,他又说,将就着用吧。他过去拉住了荣老师的手,说你站过来呀,你不站过来,我一个人怎么播?荣老师的脸涨得通红,摆脱了他的手,说你放尊重一点。刘就在那里胡播乱报了一通,谁都可以听得出来,他根本就不适合当主持人。他们分明是来搅局的。
我叔叔也看出了不对劲,趁着他们在胡搅的时候,让一个老师去了民兵队长的家里,让他叫一些年轻人来。那四个人看见我们这边的人越来越多,就没有再说什么了。但是他们要求表演一个节目。为了保持事态的稳定,我们都同意上他们的节目,这四个人走了之后,我们才听人说,他们原来就是四大杀手。四大杀手的名头一出口,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我一直觉得,要出大事的,这四大杀手中的那个姓刘的,我太眼熟了。在晚上回家的时候,我对刘小手和西狗说出了我的担忧。刘小手说他也觉得那个高个子很眼熟。西狗说,管他娘的眼生眼熟,四大杀手又怎么啦。我说,四大杀手不是你的偶像吗?西狗说,偶像个屁,那时小不懂事嘛。
我一直担心要出事,可是一直到搞晚会的那一天,四大杀手也没有出现。晚会很成功,规模大大地超出了我们的设想,那天晚上差不多来了一千多人,大人小孩都有,把学校的操场都挤满了,我叔叔把学校的老师都叫来帮助维护秩序,村里的干部们看见动静闹大了,也来参加我们的晚会了。那天的晚会,通过几个高音喇叭,把我们青春的梦想传到了烟村的每一个角落。我一直担心着四大杀手,可是那天晚上,当我报到了四人歌舞,表演者刘光军等时,下面却没有动静。于是我们开始报下一个节目。我和荣老师的配合也很默契。我们的晚会从八点一直演到了十一点半,大家意犹未尽,可是时间太晚了,村里的干部们发话了,让我们早点结束晚会。
那天晚上,我们忘了在晚会上呼吁大家离开烟村到城里去打工的事情。晚会结束之后,村里的干部和学校的老师,还有我、西狗、刘小手,我们一起开了个会。会上,书记和村长表扬了我们,说我们节目搞得不错。说你们做这样的事,我们村里是支持的。我们得到了表扬,觉得心情前所未有的舒畅。散会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我们沿着村里的公路往回走。寒冷的风在夜空里尖叫,乡村已安静了下来,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了曲终人散的感觉。西狗说过两天他就要去深圳了。刘小手说他也去,他要去深圳找他的女朋友,他想知道深圳到底有什么可以让他的女朋友变心。我手中没有钱,父亲也不会同意我出去打工的。我的心情自然就沉重了起来。
这时,我看见前面的村公路上有几个黑影。我的心头当时就闪过了一个不祥的念头。可是我没有把这个念头说出口。我们离黑影越来越近了。我听见其中的一个黑影叫了一声西狗,西狗答应了一声,接着就听见呼的一声响,西狗惨叫了一声,声音只叫出了一半,另一半闷在了肚子里。西狗“通”地一声就倒在了地上。我和刘小手想要逃,我才转过身,肚子上就挨了一脚,我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这时我听见刘小手也惨叫了一声。我想挣扎着站起来,可是我的脖子上又挨了一记重击,我的天地就一片漆黑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我坐在黑暗中,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我们是被人袭击了。我开始叫刘小手的名字,我又叫西狗的名子,可是没有人答应我。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我看见在白色的公路上倒着两个黑影,我摸了过去,摸到了一只冰凉的手。我知道,这是刘小手的手,我摇着刘小手,我说小手小手,你醒醒呀刘小手。可是刘小手身体冰凉,一声不吭。我又去摇另一个黑影,我喊西狗的名字,我说西狗西狗你醒醒呀。西狗的身上还有温度,他终于在我的推摇与疯狂的哭喊声中醒了过来。西狗说头好痛。西狗想站起来,可是站了一下,捂着头又坐了下来。我说,西狗,我们怎么办呀,刘小手他,好像不行了。西狗顾不了头痛,过去抱起刘小手,我们疯狂地叫着刘小手的名字,然而刘小手已听不见我们的叫声了。刘小手再也没有醒来。
没过几天,四大杀手就落网了。四大杀手落网之后我才知道,去年我们在刘小手的深圳发廊里强迫理发的那个骑车男人,就是四大杀手的老大刘光军。西狗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又痛哭了一场。西狗说是他害死了刘小手。西狗和我一起去给刘小手烧火纸。寒风中,燃烧过后的火纸化成了一片片黑蝶,在风中飞舞。我和西狗一张一张地把火纸扔在火堆里。我们烧完了火纸。西狗突然从腰里摸出一把菜刀,他举起菜刀剁掉了左手的小拇指。西狗把他的小拇指埋在了刘小手的坟头,然后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西狗以一根断指为我们的青春作祭。然后他就出门打工了。第二年的春天,我也终于离开了烟村。
王十月,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于湖北,初中肄业后打工维生,2000年开始写作。出版、发表有长篇小说《烦躁不安》、《31区》。另发表有中、短篇小说多篇。有作品入选十余种年度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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