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休息的时候,她是不接电话的。她总让留言机说话,用她那还算标准的英语:这是亚昆和郁芳,对不起,我们有事不能接听,请留言……虽然她也没什么事情。当然,有时她得为女儿们做些巧克力饼干,或者擦洗一下已经非常干净的楼梯。只有在那些时候,她才会想起自己。
郁芳刚刚三十五岁。有一次她从商场里走过,从商店的镜子里看见自己,觉得自己已经很老迈了。尽管她的加拿大同事总是说,她看上去依然像一个girl,但她知道,自己的心已经老了。她以前走路不是那样缓慢,目光也不是那样凝滞。
这是一个典型的加拿大冬天的下午。下午一点钟的天空,已经阴霾得像是傍晚了。雪静静地飘着,落在她家已经被白雪覆盖了几寸的晒台上。晒台上的几个脚印,正在被新下的雪慢慢地填充着,渐渐失去刚刚被人踏下去时的清晰的形状,弯弯曲曲地伸向空寂的后院。脚印是她的。大概是一个星期前的一天夜里,她怎么也睡不着,便从晒台的台阶走到了花园里。她就那样默默地站着,不知为什么,只觉得需要些新鲜的空气。
她端着一杯咖啡,望着门外铅色的天空,想着已经是二月初了,冬天还会挣扎上两个月,然后她就可以把自己的裙子穿出门了。那时,门前的草坪就会绿了,空气中则充满了春天特有的干爽,街道上也会看到穿着短裤和线衫的骑车的儿童了。夏天,她想去维多利亚度假。大学时代的好友沈蓓住在那里。今年她真得去了,再不去,她的这种相对还算良好的精神状态可能就持续不下去了,她想让沈蓓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她的一头短发已经长到了肩膀上,令她瘦削忧郁的脸柔和年轻了很多。当她的同事们说她年轻的时候,她总是淡淡一笑。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看到她心里,那便是沈蓓。如果能骗过沈蓓的眼睛,她就真的是保持住青春了。
就在她沉思默想的时候,电话响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hello?hello?是我……”她的心跳骤然加速起来,她已经听出来是谁了。她愣在那里,存在留言机里的声音正在自动回答着:“这是亚昆和郁芳……请留言。”对方停了下来,直到她的录音结束才说:“不巧,碰见你不在家。我又回来了,住在维多利亚,我的电话是……”她拿起了话筒,说,“嗨。”
电话那边先是一阵像纸张那样摩擦的声音,然后传出那个让她害怕的声音:
“是我,听出来了吗?我是李杭。”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我在那边犯了案子,公安局要抓我。”他不紧不慢地说。
“你怎么回事?不是告诉了你要遵纪守法吗?”她语气急了起来。
对方慢慢地笑起来:“哈哈,你啊。”
她知道自己被他骗了,但并不生气,心却像卸下了一块石头:“天,我还以为你真犯了事!”
李杭在那边向她问好,问她的丈夫刘亚昆,问她的一对女儿,又问她。她一边应和着,一边想着他现在住在那个岛上的什么地方,是不是在半山腰里那些能看得见港口的别墅里。他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不是报纸就是书吧。她好像看见他站在窗口,一边朝外看着,一边和自己说话。这个时候,那边还不到早餐的时间呢,不知他是否依然睡意蒙眬……想到这,她的脸慢慢热了。
“你什么时候会来这里?”他问。
“谁说我要去?”
“我去看了沈蓓,她说你夏天的时候要来。我等你,你一定要来。”
“你什么时候再回中国去?你还是要回去的,对不对?”
“是啊,这是我的第三年移民监了,坐满了就好了,我就再也不来了。”
郁芳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他两年前住在里贾纳时刚拿下移民纸,她则怀着老二米丽三个月。她和他曾有过一天的男女私情。
郁芳开始问他回国了以后,公司干得顺不顺,找到女朋友了没有。他声音平稳地说,他已经挣了很多钱,有了钱的男人总是有女人追的,所以他就有资格被几个女演员招见了。她立刻像被马蜂蜇了一下,心中很是难受,却故作轻松地说:“我还以为国内的美女们要求很高,看来不是啊。”
他就笑了:“你在嫉妒我吧!你别忘了,是你把我推给别人的。”
她说:“你怎么又提起这回事了,我当时那个样子……”
他突然烦躁起来:“算了,怎么又扯起这个来了。我待到秋天就走了,然后就不回来了。我当然希望你来这里度假,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以前说过的话没变。”
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郁芳坐在自己的客厅里,望着她精心布置的家具陈设,一时发了呆。真没想到,他居然又回来了。其实,在她的心里,他从来就没有走过。昨天梦里的那个人不就是他吗?只是,她惊醒时,发现自己拥抱的却是丈夫的身体。接下来她就失眠了。后来她走到厨房里泡了一杯红茶给自己,像幽灵一样在房间里到处走着,直到力不可支地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了过去。
郁芳在卡尔加里的一家银行工作。她是二十五岁时来这里的,先打工,后念书。刚选金融的时候,她还想着拿到学位后就和刘亚昆回北京去教书。她一直没有太高的欲望。那时,他们只想挣几万人民币就可以了。但等到有了几万的时候,他们又觉得太少了,有了十几万时又觉得离几十万差得很远。有了几十万的时候,大女儿又跟不上中文了。等他们有了二女儿的时候,回国的事情就彻底变成了幻想。
在她怀上老二的那一年,她的生活里出了两件大事。一是刘亚昆被公司派到北京做了代理,仅八个月便折戟而返。二是她在北京的老同事李杭,办公司发迹之后,移民到了加拿大。
刘亚昆在离开卡城的前一个星期里,和她疯狂地做爱,说这样一来,他就满足了,半年之中也不会想那事了。郁芳半开玩笑地对丈夫说:“你还是不要把劲儿都使完了,免得到了北京看见漂亮的妹妹,却没有用武之地了。”刘亚昆坚持说他不会。
郁芳记得自己刚谈恋爱时很在意他,在意他怎么看女人,女人怎么看他。到后来却淡漠了,对丈夫倒像一个只有性关系的朋友,亲密还是亲密,但毕竟少了新奇。刘亚昆到了北京以后,突然跻身于所谓的金领和精英的行列。他原来是卡城计算机公司的部门主任,一直谨小慎微地为人处世。但落脚北京之后,社会地位和自我感觉就像加元被换算成了人民币一样,一下子膨胀了六七倍。他开始出入北京最高级的酒店,学会喝酒,打牌,应酬,甚至他一直不齿的跳舞,以及怎么对付女人。郁芳知道男人都是有玩心的,但只要他不出格就行了。所以每次和刘亚昆通电话时仍是非常宽容,还问他是不是又去应酬了,碰见了漂亮的妹妹没有,她应该不应该有危机感。丈夫却在那边无所谓地说:你要对我放心,没有哪个男人是不喜欢女人的,但没有哪个男人会像我一样,就是见了最漂亮的妹妹也不想掏钱的。她在这边笑着说:“你真无耻啊。”丈夫又说:“我很小气,赔本的买卖我是不干的,你大可以放心。”
她就真的放心了。她就是那种傻女人,觉得自己已嫁给他十几年了,刚来这里的时候连缝纫厂的小工都做过,又和他有一个得哮喘病的女儿,他是不会出什么事情的。
刘亚昆的淘金梦在八个月之后寿终正寝。公司在北京的业务搞不下去,他又回到了卡城。他不再是亚洲电信发展战略小组的第一把手,又成了以前那个小主任。生活复归往日的平静,但有一些郁芳陌生的东西,却渐渐从刘亚昆的身上流露出来。刘亚昆常接一些莫名其妙的电话,大冬天站在后院的雪地里回电话,一边说话还一边神色不安地朝房间里的郁芳看。后来那些电话就没有了。但是有一天,郁芳却在自己的信箱里收到一个陌生女人的信。信里有很多张刘亚昆西装笔挺意气风发的照片,背景全是灯火辉煌的酒店。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年轻,时髦,有时在他的膝盖上坐着,有时则在他的脖子上吊着。女人说她被刘亚昆骗了,已经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刘亚昆,连堕胎的事情都干过。起初郁芳还是不愿意相信那封信,当她读到信里的一些话时,便知道那一切都是真的。女人说,她从没有见过像刘亚昆那样的男人,把钱看得比情还重,俩人认识半年,刘亚昆没给她买过任何东西,更多的时候都是她倒贴。
郁芳的手簌簌抖着,但还是支撑着把那些照片打印出来。她跑到餐厅,亚昆正在和女儿乔西说笑,见了她手里挥来挥去的那些纸,脸就变了,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拉着她往卧室走,一边走还一边回头柔和地对女儿说,“乖,回去吃饭,爹地一会儿就来。”进了门,把门反锁上,说:“你听我解释。”郁芳问:“这是不是真的?你跟人家说了要办人家过来?”他避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她又问:“你怎么办人家来?想想你买房子从银行借了多少钱?看看你的工作,想想你挣多少工资?你以为你真的是金领吗?”说着就朝他扑了过去。“你这是第二次了,你以为我把过去的事情都忘了?”她扑到他身上,手却被他握住了。她挣扎着,说:“你当然可以办人家来,我们离了婚她就可以来了!”他急忙说:“我错了,是她引诱我的。你想,我在这边待了这么多年,本来早就成了呆鸟。国内的女孩子那么大胆,我怎么对付得了?”她把照片扔在了地上,骂道:“怎么还是人家的错!你怎么还是这么混蛋!”然后就哭着说不下去了。
两个月后,她出差到里贾纳,找到李杭。她没有住旅馆,开完会,就跑到他的公寓里,坐在他怀里哭。哭完了,解开他的衬衣,把头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吻他。他们做了两次爱,第一次,她叫他把灯关了,说自己不能让他看见她的眼睛。他看了看她,她的眼睛里都是眼泪,他把灯关了,然后俯在她耳边轻声说,“郁芳,你真是个奇怪的女人,我们都这样了,你却不让我看你的眼睛。”她在黑暗里想,她不是怕他看,而是不想从墙上的那面镜子里看见自己的样子。自年轻的时候起,她就只想做一个男人的女人,“把婚姻坚持到底”,对她来说,是一种了不起的成就。她现在却对自己失望了,虽然她知道,自己全心全意爱着的不过是那种信条,并不全是刘亚昆。后来她坐起来,打开灯,什么也不想了。她吻着李杭,呻吟着,和他撕扯着,说自己以前在国内时就应该把他等下去,嫁给他,她太傻了。但当她的一腔激情结束以后,她却说,她要回卡城去了,她不回去不行。李杭问她为什么,刘亚昆都那样了。她说她已经怀孕三个月了。李杭盯着她略微隆起的腹部看了一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恼怒地说:“你真是个动物。”她却觉得,他其实是想说她是母狗,因为她总是不停地怀孕,而且每一次都被他撞见了。李杭似怒似笑地说:“你知不知道有一种说法叫避孕,据说把阿斯匹林夹到两腿中间就能成功?”他说那话时也许真的生气了,因为他总是对郁芳说,少一点牵挂,就会多一点和刘亚昆分手的决心。但郁芳知道,自己怀不怀孕和他有什么关系呢,横竖他们两个命里注定是有缘无份的。
李杭把移民监坐满一年,便从里贾纳到卡城来转飞机回国,顺路看了郁芳。郁芳的大女儿乔西自生下来后就一直有哮喘。卡城的冬天寒冷,哮喘常常复发。李杭来做客的时候,郁芳在厨房里忙着做饭。米丽哭着叫着,乔西屋子里的潮湿器则在嘶嘶地响着。那段时间,刘亚昆因为公司正在裁员,心情不好,见到李杭时也是长吁短叹。李杭坐在餐桌旁,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郁芳。第二天,李杭从旅馆打过电话来,本是想就此和郁芳告别的,却听见郁芳说乔西喘得更厉害了,马上要去急诊室。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在医院里见面了。把乔西安顿下来之后,他们坐到了咖啡厅里。郁芳突然抽泣起来。李杭说:“你还是跟我回国吧,你看你过成了什么样子。你知道我不会对你不好的。”她说:“我不能扔下孩子不管。”“你可以带着她们回去,我对她们会像对我自己的一样。”“可老大绝对不会跟我走的,她已经十岁了,她是那种典型的爸爸的女儿。”他叹口气说,“你总是想的太多。你不能什么都想要。”第二天他走了。郁芳站在候机室里看着他在入口处检票。他跟她挥了挥手,便消失了。她走到停车场,在自己的车里坐下,把头刚放在方向盘上就抽泣起来。
李杭回去后再也没有和她联系过。沈蓓回北京探亲的时候去看了李杭,告诉他说郁芳在这边总是很抑郁,睡之前吃安眠药,有时候还说傻话,说她要出家,有一次甚至还说要自杀。李杭说:“你放心,她不会出家也不会死,她想顾及的方面太多了。她就像《红楼梦》里的花袭人一样,成全了王夫人,又要成全蒋玉菡。”他说,他不再和郁芳联系了,因为他看不到结果,打搅她又有什么用。
自从和李杭做爱之后,郁芳就知道她已经被命运或自己的个性捉弄了。从里贾纳回来,每次和刘亚昆做爱,她都会想起自己把脸贴在李杭胸前的情景。她抱着自己的丈夫,全身颤抖着,却在心里幻想着另外一个男子。她有时候会厌恶自己,为什么不能把李杭那两个字从脑子里除掉。她总在一点点地从脑子里往外挤着那两个字,有时觉得已经成功地把它们推到了脑袋顶上,那两个字马上就会长出翅膀飞出去了,但她却再也无力把它们往上推一点点了。有时候她会苦恼地想,如果自己的脑前区作废了,李杭那两个字才会从自己的记忆里消失吧。又想,如果自己有一天死了,人们打开了她的脑颅,一定会发现那么一块奇怪的组织吧,但人们绝对不会知道那块组织是有名字的。而更多的时候,想起自己和李杭的一切,她又深感负罪。他们的一切都在时光的轨迹里散落着,这里一下,那里一块,有时候她觉得一些情景已经模糊了,而有时又觉得一些场面是让自己夸大了。有时则更糟,连他的声音和面容都记不清楚了,真正的一片茫然。然而,她越是想忘记他,思念之情反倒更为强烈。挣扎不成功的时候,郁芳就把一切告诉沈蓓。虽然她们一个住在卡城,一个在BC,但郁芳却觉得,自己依然像在大学和北京时那样,沈蓓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沈蓓像一座山,总在倾听她,郁芳的那些痛苦的秘密,就在那座山的回声里安全地消失了。
十几年前,她们在同一所大学读书,都学外语。郁芳早恋。第一学期便和高中同学刘亚昆通信。郁芳在信里说,自己喜欢刘亚昆是因为他很有才华。其实高中时他们都没有说过话,那时他们才十七岁,说什么才华都是哄鬼的事情。但那两个字却把刘亚昆说得很受用。郁芳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他。刘亚昆的体形非常出众,是那种中国男子少有的颀长匀称的V形。除此之外,他的臀部还很性感。郁芳其实是先爱上了他的臀部,然后才爱上了他的才华,毕竟,才华是不如臀部那么显而易见的。刘亚昆和郁芳一南一北信件往来着,两个人很高雅地谈论着诺贝尔奖、萨特、别人的庸俗和自己的高尚,至于彼此间肉体的吸引和性的欲望,却只字不提。
大学头一年回家过寒假时,刘亚昆开始拉她的手了。她却直接把手放在他的胯上。也许刘亚昆真的有才华吧,一个学数学的男生能把诗歌写得比学文科的人还好,当然是才华。但她爱他,却不是因为那些云山雾罩的诗章,而是他的模样。那副样子,无论走到哪儿,都会让人注意。大年一过,她就把刘亚昆送到了火车站。他穿了一件海军蓝的毛衣,她织的,雪白的衬衣领子翻出来,坐在火车上煞是招眼。郁芳站在车窗外,一边和他说话,一边感到和他同行的几个女孩子嫉妒的目光。火车开的时候,她突然感觉到一丝不祥。他毕竟是去广东那么远的地方念书,他做什么,和谁在一起,自己怎么会知道?
果然,从第二个学期开始,他的信就少了,说是忙。第二年暑假,则借口车费太贵没有回来,那年春节也是一样。郁芳开始失眠,有时候半夜醒来就不能睡了。她只好走出宿舍,到走廊里晃。她就是在晚上像幽灵一样晃来晃去的时候看见沈蓓的。沈蓓痛经,一痛经就抽烟,偷偷跑出宿舍,把一个酸奶瓶子当烟灰缸,身上裹着毛巾被御寒。她们坐在宿舍侧门的楼梯上,避开门房大娘,聊天。慢慢地,沈蓓知道了一个让郁芳伤透了心的美男子,而郁芳知道了一个正追沈蓓追得死去活来的四川籍男生李森林。沈蓓说她并不快乐,虽然那个李森林爱她爱得要命。郁芳问:“你不爱他吗?”沈蓓说:“当然爱,因为爱才不高兴,他是个酒鬼。”郁芳说:“你看大学里哪个男生不是酒鬼,他们是酒鬼,就像我们是情种一样,彼此彼此,毕业就好了。”沈蓓说:“他喝酒和别人可不一样。他床底下有一瓶白酒,酒瘾厉害的时候,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先喝上一口,还觉得自己特别有古风。”郁芳愣了愣,说:“天!”沈蓓说:“可不。”说着她从烟盒里抽出两支烟,一支自己含在嘴里,另一支递给了郁芳:“抽吧,一边抽一边想事吧。”
她们坐着的那个角落,就闪着萤火虫一样的幽光。
郁芳是个相貌很美的女孩子,在大学里一直不乏追求者。但她认准了刘亚昆,不愿意和别的男生交往。他会回来的,她对自己说。但直到她毕业,到北京工作了,刘亚昆也到了北京读研究生,他都没有露面。
却有一个叫李杭的男人,在北京的那个报社等着,要和郁芳发生一段故事。
李杭大她五岁。她一毕业的时候就已老气横秋了,李杭则天天健身,跑步,像大学里那种健康英俊的体育系的男生。一见李杭,郁芳就在心里和自己说:他活得真让人羡慕。
那时候因为调动失败,李杭一心想着自己出去做生意。郁芳中午是不回宿舍的,因为宿舍在北京的木樨地,她的单位却在西四。中午在食堂吃过了,单位里的年轻人就聚到办公室里聊天,那里面单身的男女居多。李杭话不多,但总是接郁芳的话。那帮聊天的年轻人很快就找到了恋爱目标,结对成双,只剩下郁芳和李杭还在办公室里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对于他们,聊天渐渐成了像英国人的午后茶点那样重要的一个内容,竟持续了两年。
李杭已经结婚四年了。他很少说起妻子,只是有一回听郁芳报怨102路公交车怎么挤时,才笑着说:“我和我太太认识就是因为102太挤了。”他说,当他在102车上发现目标后,每一次都会站到那个女孩儿身后。“反正我不是流氓。我站在她身边,总比流氓站在她身边安全吧。”郁芳笑着问:“真浪漫,你们后来呢?”李杭说:“我们后来就结婚了,生活也和大家一样。你还小,你不懂。”而她却知道他在说什么,看得见他眼里的寂寞,他已经离不开她了。
一个冬天的下午,办公室里的人都走光了,剩下他们两个人说着一个稿件。说着说着他就站在了她的身边,一只手放在她的椅背上,另一只则放在她的桌子上。她的桌子靠墙,她就那样被环在了中间。起初她还谈着稿子,用手指着自己画了红线的地方,以为他正从自己的肩头往下看。但她很快意识到,身后的那个男人沉默着,只有一声比一声急促的呼吸。回头看他时,觉得自己和他离得那么近,近得连他头上洗发液的味道都闻见了。她第一次发现,李杭的五官线条是那么清秀,他的嘴唇,有着很性感的弧线,是他脸上最美丽的一处。她的头发正擦着他的毛衣袖子,他已经把手放在了她的头发上,轻轻地抚摸着她。她就那么坐着,两个膝盖轻轻地撞着抖着。李杭突然走到她对面,在那个空椅子上坐好,说:“我的辞职就要办好了,我走了以后会想你的。”
她的眼睛里一下充满了泪水,说:“你不能不走?”
“等我把公司折腾大了的时候就把你调过去,你记住我说的话。”他把她的手拉过来说,“我说话算数。”
两个月后,他真的走了。走之前说要带她出去玩儿。她糊里糊涂地去了,不知自己赴的是什么约。他带她去的是陶然亭,“你最喜欢的公园”,他说。她以前无心说过的一句话他居然还记着。两个人在秋天寂寥的园子里走着,她一直拉着他的手,怕走丢了似的,话却少得可怜。回到木樨地的地铁上,已经是晚上了。地铁里人不多,却没有座位。她扶着一个铁杆站着。路很长,仿佛没有尽头。他站在她身后,一只手环在她胸前,手上是一只普通的金色的结婚戒指。他扶着她,而她的眼睛里又慢慢充满了泪水,泪水一颗颗地落在他的手上。她记得自己走出地铁的时候,是想吻他的。可怜的她,那么大了还没有吻过任何人。当他把她揽在怀里的时候,她却感到了他放在背上的手,那个戒指。她闭紧嘴唇,怎么也不肯张开。他摇着头苦笑着说:“你真是个孩子。”却放手让她去了。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一种无望的挣扎刺痛着郁芳。她在北京生活了两年,从起初对北京的害怕,到后来对北京的习惯,甚至爱上北京,都是因为他一直在那里。他几乎每一天都在那里。
李杭后来到单位来了一次,想和单位做生意。他身后跟着一个和郁芳年纪一般大小的女孩子,苍白,瘦弱。他对郁芳说那是他的秘书。而郁芳却在心里嫉妒地想,他到底看上了那个女孩子的哪一点。那天,她一直躲着他。最后李杭在印刷厂的车间里找到她,把她叫到门外,问她为什么躲他。她不能说自己在嫉妒那个秘书,也不能说自己想和他在一起,只是推说没什么。他拉住她说:“晚上我们吃饭去吧,我想跟你说好些事。”
“我忙。”她说。
“忙的连我都顾不上?”他有些无可奈何。
她有些生气地说:“你为什么不叫我去帮你?”
他叹口气说:“你家在外地,辞了职你住哪儿?再说我现在背了很多债,公司搞得也不好,没准儿明天就会破产。等我好了的时候你再来。”
郁芳却没有等下去。后来听人说他的公司垮了,他在京广大厦做保安,却依然雄心勃勃要大干一场。这时候,刘亚昆挺拔的身影突然出现了。他说他忘不了郁芳,想与她和好。郁芳既不想问他离开自己以后干了些什么勾当,也不想嫁给他。但那一次,刘亚昆却是十分执著,执著得令郁芳骑虎难下。李杭还是无影无踪,在什么地方正做着保安和别人的丈夫,连一个电话都没有。绝望的郁芳想了一阵就答应了刘亚昆。
再次接到李杭电话的时候,李杭说他已经离婚了,生意也好了,她可以来了。郁芳告诉他,自己怀孕了。他在那边不说话。郁芳先是对自己嫁人怀孕的事情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羞耻,但继之而来的却是一种愤怒。她就在电话里喊了起来:“你以为我会一直等下去吗?你这几年都去哪儿了?你想来找我就来找我,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他什么也没有说,把电话轻轻挂了。
郁芳后来和李杭在北京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她临产,大着肚子在急诊室里喊痛。刘亚昆当时在出差,陪着郁芳的是沈蓓。李杭正好送一个朋友来看病,听见郁芳喊痛就走过来。他蹲下来,怜悯地看着正在挣扎的郁芳说:“不要怕,痛一阵就好了。”但他错了,郁芳这一痛却是十二个小时。生完了孩子被人推到病房的路上,因疲惫和失血已经有些神智恍惚的她,看见李杭在人群后面站着,脸上有一种安慰,又有一种痛苦。她醒来时,看见枕头边有几盘她过去喜欢听的英文歌曲的磁带,就知道是李杭来过了。沈蓓在那里,看了她一阵说:“你要是想跟他走,我一定支持你。”“谁?”郁芳明知故问。“你在产房的时候,他一直等在外面,像掉了魂儿一样。那样的人,你错过了就没有了。”郁芳默默地听着。沈蓓又说:“你以后老了的时候会后悔的。你那个刘先生,除了披着一张好人皮之外,什么都没有。”郁芳说:“我是从一而终的人。”沈蓓忍了忍,叹口气道:“你还是那么自作多情,这年头,谁还能是谁的地老天荒呢?”
第二次见到李杭还是在医院。那次更惨,刘亚昆刚去留学了,郁芳只好一个人去把二胎做掉。一个年轻艳丽的女子从手术室里出来,李杭挽着人家经过郁芳坐的那张椅子。看见郁芳,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郁芳转过头去。在那种地方,还有什么好说的。
自从接到李杭的那个电话,郁芳的心病复发了,更厉害了。有一次给沈蓓打电话,还没说话就大哭起来。她说她今天把自己锁在厕所里,有一个小时,跟家里人说自己是在泡澡,其实是站在镜子跟前发呆。“我想一了百了,我不幸福,我这样下去,装也装不好,大家都会不幸福。”
沈蓓说:“宝贝,不要那么想,其实谁都有烦心事,我们每挣扎一天,就会胜利一些。”
郁芳在电话里揉着鼻子说:“真希望你就在我身边,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沈蓓说:“老李失业了,刚刚自己开始做一个网站,我的时间和金钱都紧。你为什么不来?”
郁芳说:“我不能去BC。我去了,就会去看他,做自己不该做的事情,给他不该有的希望。”
去BC的事情也就一放再放。一个周末的晚上,她又给沈蓓打电话,却是李森林接的。说沈蓓出了车祸,在特护病房里。一听特护病房,郁芳的头就大了。她的天要塌了。没有了沈蓓自己以后怎么办,沈蓓的女儿瑞怎么办……她就收拾了东西,把一对女儿和刘亚昆交代了,往BC去了。
去了才知道,沈蓓已经出了特护病房,进了普通病房,脖子上戴一个白色的颈箍,身体其他地方都好。李森林的腮上还有擦痕,他说车祸是为了躲路边的一只野猫,结果他们的车就开到了树上。郁芳住了两天,沈蓓便从医院回来了。沈蓓的女儿瑞是个修长美丽的女孩子,眼睛不像沈蓓那样带着说不出的忧郁,但清澈明亮,仿佛已对世事洞明。郁芳初看见那样一双眼睛时,心里不由吃惊:才十岁的孩子,怎么会那么安静。
两个女人见了面自然非常高兴。李家的卧室共有四间,其实郁芳完全可以自己睡,但李森林却说:“你和沈蓓在一起住吧,你们好几年没见面了,肯定有很多话要说。”郁芳说:“你真懂事。”李森林很绅士地鞠了一躬说:“让太太高兴是我最大的满足。”说完,便自己到客房去了。郁芳看见李森林的脊背有些弓,看背影像个老年人。又细看沈蓓,眼角边到处是细细的皱纹,全无大学时那个忧郁美人的影子了。郁芳和沈蓓说了些话,感觉沈蓓不光皮肤脱水,好像精神也脱水了。沈蓓躺在卧室的床上,依然像在大学里那样,点起一根烟,像焚香那样,燃到烟灰有了一寸长时,才吸一下。
郁芳说:“我受不了你这个样子,我还是到楼下找老李换房子,让他回来。”
“那他就只能睡客厅的沙发了。”
“沙发?”
“他已经在那个房间里睡了三个星期了。”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喝酒。”
“他还那样?”
沈蓓把烟灰弹了弹,“有什么办法,他说他的工作压力大,回家以后得轻松一下。两个月前,我因为要加班,让他送瑞去学琴。他送了孩子回来却喝酒,在沙发上睡过去了。晚上六点多钟,瑞哭着给我打电话,说她还在学校门口站着,身上已经被雨淋湿了。”
她又把头转向郁芳:“你怎么样?老刘从北京回来以后就改了吧?”
“不改怎样,加拿大这种地方对男人来说,就像是活鱼上了岸,不死也得死。”
郁芳开始说她的两个女儿,工作。沈蓓听着,点着头,但郁芳不知道她是否感兴趣。沈蓓听完了,笑道:“你活得很有秩序,不像我这么乱七八糟的。”
正说着,李森林敲门,“郁芳,电话。”
郁芳从卧室里拿起电话,以为是刘亚昆,很不耐烦地说:“我已经好久没有休假了,你不能我刚到这里就像侦探一样跟着我,孩子们如果没事,你就把电话放了吧。”
对方却安静。郁芳突然意识到什么:“是你?”
“是。”
“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郁芳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李森林站在门口对沈蓓无声地做着口型:李杭。沈蓓便下了床,和李森林一道走了出去。郁芳一直身体僵直地站着,这时候,突然两腿发软,坐在了地毯上。李杭的声音柔和镇静,所有关于他的记忆,北京的,里贾纳的,全在郁芳脑子里翻了上来。郁芳回答着他,却在心里想:其实自己这么着急地要来BC,就是潜意识里想见到他吧?他问着很详细的问题,诸如在飞机上是不是靠窗户的座位,旅伴是否枯燥,准备待多久。郁芳却知道他真正想说的话还在后面。果然,李杭很快便说:“明天你和沈蓓一家到我这里来吧,我请客。”
她想推脱,想了半天却没有借口,只好说:“我时差还没有倒过来。”
“那算什么时差?今天是星期五,你明天晚起一点儿就行了。”
“好吧。”她再无理由。
她放了电话走出去,见沈蓓正坐在厨房的桌子旁,翻着一些商店的广告纸。
郁芳坐到对面,说:“你知道李杭住哪儿?”
“怎么不知道?他回来两年多了,在岸边住很大的房子,平时去酒店配酒。”
“他?”
“是啊,穿小黑背心,白衬衣,开着崭新雪白的Volvo去打工。”
“他真会开玩笑。”
“是,那种人确实少见。”
“大概三个月前,他给我打过电话,说他秋天就要回国了,还说他在和女演员约会。”
“你当时怎么想?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郁芳苦涩一笑:“我怎么会高兴?我脑子又没毛病。”
“那你不高兴了?”
“也不全是。但有些很难受的感觉,因为他还记得我。可我却不想他还记得我,我已经半截身子入土,拖儿带女了。”
“半截身子入土?你胡说什么,你还是那么年轻漂亮。”
“他让我明天和你们一起到他那里。”
“你错了,他是想让你去,我们不过是陪客。”
郁芳的脸热了起来。
沈蓓安慰她说:“去就去嘛。你不去那里,他一定会来这里。横竖一样。”
李杭的房子坐落在岸边。车库里停着那辆Volvo。他穿着深色t恤,灰色长裤,站在门口,给他们拉着门。郁芳已经三年没有见到他了,他依然潇洒英俊,只是他的头发,像很多在加拿大的华人中年男移民那样,已是灰色。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男人到了这里之后,头发会那样快地白起来。有人说是水土的问题,而郁芳更愿意相信,是那种背离故土的飘游之情造成的。
等李森林一家走了进去后,郁芳才跟进去。她穿了一件乳白和淡黄相间的碎花无袖直身裙,裙子刚过膝盖。脚上是一双两股的拖鞋,脚趾上染着淡淡的铁锈红的豆蔻。没有戴任何首饰,裙子是低领的,露出一对她一向骄傲的俏丽的锁骨。李杭没有说话,但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亮光在告诉郁芳,他很喜欢她的样子。
在来之前,郁芳想过该怎么装束。在北京时,夏天她总习惯穿牛仔裤和白衬衣。上次在里贾纳见到李杭时,因为怀孕和伤心,无心打扮自己。而最近的几年,不知道是她自信心不强了,还是觉得有必要挥霍一下刘亚昆的钱给他点颜色看看,她总是买各式各样价格昂贵的裙子和首饰。来李杭家之前,郁芳极度头痛。她只带了两双拖鞋来,都是两股的。她带的几条裙子又长又厚,适合西部的天气,却和温哥华的不配。还有几条牛仔短裤。但她实在想不出自己露着两条腿坐在李杭对面吃饭的情景。也就只能是这条裙子了。
李杭为她拉开门,轻声说,很好。郁芳装作没听见,往屋里去了。他跟在身后,郁芳知道他正注视着自己,立刻感到脊背上一片灼热。
他已经做好了饭,很隆重地摆满一桌子。在李森林的要求下,李杭领着大家看他的房子。墙上极空,一幅画也没有。李森林问他为什么不挂一些油画,李杭说自己的心不在这里,迟早是要回国的。他的客厅也空,几张沙发放在中间。客厅里是宽敞的及地窗户,看得见鲜花绿树,和碧水拥抱的港口。一张躺椅面对着窗户,椅子旁是报纸和电话。郁芳没有和别人一起走到他卧室里去看,在门口就折回来,一瞥之下,只觉得卧室里也是一片白,连床单都是。她一个人站在晒台上,一阵略微潮湿的海风吹了过来,令她突然闻见了自己身上香水的味道。很多年来,她一直在用Poison,用到每天都离不开,几乎衣服里的每一丝纤维都浸透了那种淡淡的气味。她朝身后客厅的玻璃门望去,里面是她自己,依然是一个很夺目的丽人,但一时间,她却觉得自己的香水,指甲油,连同肩膀上略带弯曲的长发,都是发给李杭的性质暧昧的信号。她恐慌起来,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
这时,大家又回到客厅里。瑞突然说:“郁阿姨,你不舒服吗?”
大家一起看着她。
她觉得头晕,踉跄了几步,勉强抓住了沈蓓:“你们BC太闷了,我不习惯。”李杭把躺椅拉过来让郁芳坐,说:“我去把空调开得大一点。”说完就走开了。沈蓓蹲下来,凝视着郁芳的眼睛:“傻瓜,来都来了,一定要坚持到底。”郁芳把她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沈蓓点了点头。
坐了一阵,郁芳站起来,说:“我好了。”两个人走了出去。
大家已经在餐桌旁坐好。沈蓓没有离开郁芳,而沈蓓又不愿挨着李森林,所以五个人坐得乱七八糟:李杭,李森林,郁芳,沈蓓,瑞。坐下以后,郁芳才知道这样更糟,她正对着李杭,根本无法躲开他的目光。饭桌上非常冷落。郁芳本来就是一个话少之人,由于心事重重,更是无心说话。李、沈因冷战多时,情形也非常尴尬。李森林起初还想装作什么都正常,和沈蓓又说又笑地,但沈蓓一直不理睬他。到了后来,就只有两个男人聊着工作,国内以及温哥华的房价了。瑞坐在那里,有些无聊,看了这个又看那个,最后说:“我吃完了,去玩儿计算机了。”
瑞一走,李森林就埋头喝酒。起初拿起酒的时候,还要朝沈蓓看,半是担心,半是示威。不料沈蓓却是拦也不拦。于是,两个男人先喝完了一瓶一升的红酒,又打开一瓶威士忌。李森林的舌头渐渐硬了起来,说:“老李,你这过的是……神,神仙日子,不用为衣食发愁。你看我,一,一天到晚,昼伏夜行,拼命工作,老婆还要给我脸色看!”李杭笑笑,说:“我们别喝了。”“你怕我醉?笑话!”李森林大声嚷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还举起杯向沈蓓示意了一下。
瑞听见他的声音,赶快跑了上来,看了看又跑走了,一会儿拿着一杯茶过来说:“爸爸,你喝点茶吧。”李森林接过杯子,手抖着,那杯茶就像从水龙头里流出来的自来水那样,倒进了他面前的一盘清蒸比目鱼里。沈蓓对李杭说:“对不起,他喝起来就是这个样子。”李杭道歉说:“我带他去躺一下,他一会儿就好了。”
李杭和郁芳劝李森林到楼下去休息。李森林却站在那里不动,舌头发硬地对瑞说:“瑞,宝贝,爸爸知道你喜欢念Shakespeare。李杭,郁芳,你们不知道,我女儿会背老莎。”瑞一边帮大人们拉李森林,一边说:“好的,爸爸,等你睡醒来我就背。”
李森林却把茶放下了,举起了那杯酒,不拿酒的那只手则在空中一舞一舞地,郁芳惊愕地看着他。正在她发愣之时,李森林已经用他的四川普通话滔滔不绝地开始说着什么。沈蓓说了一声,“天”,就把脸转向郁芳:“是莎士比亚。”看不出她的表情是难受还是发笑。
郁芳也听出来了,可不是莎士比亚。她和沈蓓大学时都喜欢莎士比亚,李森林当时为了赢得沈蓓的芳心,也拼命背过莎士比亚。郁芳忍住笑,看着李森林,后者正在继续着:“……而我却是个懒散不振的东西,整天抑郁不乐,胸无成竹地没个主意,简直像个白日梦迷,也无能替一位被狠毒谋害的国王说半句话。我是不是个懦夫?”李杭把手摊开,疑惑地看着郁芳。郁芳说:“是《哈姆雷特》。”李森林听见了,兴奋地一拍桌子:“太对了!是第二幕第二景!”郁芳强忍着笑,说:“老李,我见过的爱喝的人很多,但我向上帝发誓,你绝对是最可爱的一个。”沈蓓这时已经尴尬得低声苦笑了起来。李杭趁机把李森林拉到楼下去了。过了一阵,他走上来,笑说:“他已经睡了。”
郁芳看着沈蓓,笑道:“他醉了居然还要背莎士比亚,沈蓓,我看他真是想向你认错。”
沈蓓道:“他要想认错,就不会喝了。”
瑞突然哭了起来。沈蓓摸着她的头发说:“不要伤心。郁阿姨和李叔叔都是老朋友,他们很了解爸爸。”
瑞低着头说:“可他们不了解我。”
大人们脸上的笑容都凝固了。郁芳心痛着那个孩子的敏感。
“对不起,宝贝。”沈蓓轻声说。
李杭对瑞说:“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把酒放在桌子上。”
瑞说她要去看爸爸,又离开了桌子。
沈蓓说:“我这次出车祸,其实是因为和他在车上吵了起来。他因为贪杯又忘记了送瑞去学琴。他说他改不了,在这里压力大,网站又发展得慢,不喝两口不行。我说我管不了你喝,但你不能耽误我的女儿。他发誓说以后再也不那样了,但喝酒改不了。我当时气急了,开着车就朝一棵树过去了。”她安静地说着,听不出什么痛苦,只是眼睛始终没有抬起来看大家。郁芳知道沈蓓已经哭了,昨天晚上沈蓓还对郁芳说:“我已经被他折腾得心力交瘁。我能怎么样?我们已经结婚十五年了,何况还有那么一个女儿?”
沈蓓站起来说:“我去楼下看一下瑞,她一定受不了了。”
桌子旁只剩下郁芳和李杭。
郁芳清了一下嗓子:“听说你在酒店的吧里做事?”
李杭笑:“不做待在家里也是没事。”
“穿黑背心,白衬衣?”
“是,你跟我来,我让你看。”他领着郁芳走到他的书房,门背上挂着那件黑背心。
他把背心穿上,一本正经地说:“您想要点儿什么?女士?”
郁芳想说:“你。”但另一句话却从她嗓子里虚伪地跳了出来:“你真会开心。”
“你今天能来,我特别高兴。”李杭站在她身后,手放在她的肩上。
她扭过头,轻声说:“我也高兴,但……”
但李杭的嘴唇已经碰在了她的肩上。
他亲着她,抚摸着她美丽的双肩:“不要回去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为什么还是老样子。和我一起回去吧。”
她靠着他的胸口,享受着那一瞬如同被电波触及的陶醉。
李杭说:“你不知道你的样子让我多受不了。你一定是故意这么打扮跟我过不去的。”
她无力地摇着头。但是,一切都有了意义。
李杭把门关上。他坐在计算机前的那把椅子上,又拉着郁芳坐在他腿上。他喃喃地说:“你今天不回去行不行?”没有等她回话,他继续说了下去:“一会儿你就让沈蓓他们自己回去吧,找个什么借口。”说着,他把头放在她的长发里,吻着她的脖子,“这是什么香水?”
就在那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郁芳清清楚楚地看见,十岁的瑞正站在那里,嘴张得大大的,像一条困在岸上的鱼那样,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瑞扭过头,飞也似地跑了。郁芳想站起来,但身体却被李杭的两只手抱得紧紧的。他背对着门,什么也不知道。
那晚,郁芳没有回去。李森林一家也没有回去。暴雨一直下个不停。大家坐在客厅里,聊着天。李森林的酣声从不远处的一间屋子里传了出来。李杭不时地看着郁芳,眼里的欲望和焦急一览无余。瑞整个晚上都没有和郁芳说一句话。自从郁芳来到沈蓓家之后,瑞每天睡觉前,除了要吻一下沈蓓,还要吻郁芳。但那晚,她却从郁芳身边迅速地绕了过去。李杭也离开了。客厅里剩下了郁芳和沈蓓。
郁芳低头笑了一下:“他叫我不要和你们回去,我现在的脑子已经乱了。”
沈蓓说:“你怎么办?”
“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我怎么能这么没有定力?我不应该这样。”
她把沈蓓的手放在自己滚烫的脸上,说:“可我又忍不住要问自己,我已经错了一回了,难道就不能有个机会改正吗?”
她期望地看着沈蓓。她的渴望是那么强烈,几乎把她推到了边缘状态。但一种负罪感又令她极度痛苦。她需要沈蓓原谅她,给她一些外力,推她一把。
“亲爱的,你怎么做我都能理解。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从来不用审视别人的标准审视你。”沈蓓说。
郁芳却对那个回答非常失望:“你是不是觉得我无耻?”
“你怎么把无耻两个字扯了进来,你只是痛苦罢了。但这件事,你得自己拿主意。”沈蓓说着,朝窗外望去。“雨已经停了,我去把老李叫醒,我还是想回去。”
郁芳一个人坐在昏黄的灯光下。雨温和了很多,正轻柔地打在巨大的落地窗上。
“郁芳。”李杭在后面喊她,原来的t恤已经换成了一件睡衣。
她从沙发上拿起了自己的背包,站了起来。
“我一直在等你。”他走过来,把她手里的包拿开,扔在茶几上。
郁芳低下头,避开他灼热的目光,说:“我不能。”
他的笑容消失了,愠怒地说:“你开什么玩笑?你的一举一动都告诉我你也在想我。你已经让我高到天上了,你现在却说你不能?”
“瑞看见了我们,”说,“今天下午我们在书房的时候。”
他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下来。
“我得走了。”她离开了他。
从李杭家回来的第二天下午,沈蓓一直说自己累,躲在卧室里不肯出来。李森林很无趣,自己推着锄草机在后院里忙碌。郁芳找到他,李森林不好意思地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但知道自己当时特别想背诵莎士比亚。又说他一旦和莎士比亚干上了,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叹口气说:“我特别高兴你来看沈蓓,她一直生我的气。我不是不想改。你告诉她,我真的想改。”
郁芳说:“好吧,我一定和她好好谈谈。”
“你来了她和瑞都高兴,你能不能再住几天?”李森林诚恳地问。
郁芳点头,说:“老李,你有没有想过去戒酒中心?”
“想过,可我走不开,网站刚开始,人手紧。我也不好意思去,哪有中国人去那种地方的?”
“可你得戒啊,你已经有瘾了。”
“我知道,我就是这点不好。”
“我一直想改,可太难了。我知道沈蓓对我很失望。但还好,她一直瞒着孩子。”
“你那天醉了之后,瑞哭了好久。”郁芳说。
“真的?”他紧张地问。
郁芳点头:“你女儿看你一直像看英雄,那天却失望极了。”
他的脸慢慢红了:“我一定戒。”
没有人知道郁芳是怎么把李森林说动的,李森林就在那一天,把酒柜里的酒都扔了,还把银行卡和信用卡都交给沈蓓,并向瑞认了错,要瑞和妈妈一起来监督他。沈蓓对郁芳说,这是李森林第一次向瑞保证他再也不喝了。也就在那天晚上,瑞睡觉前高兴地亲了郁芳一下。
李杭像影子一样跟着郁芳。几乎每一天都来李森林家。郁芳知道自己也时刻在受着他的吸引,只要她愿意,他就会是她的了。而卡城的一切对她来说,大多数时候则显得无足轻重。她并没有单独到李杭那里去,也许是她害怕自己再一次伤害瑞。李森林的变化,使瑞对郁芳十分崇拜。离郁芳回去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李杭开始频繁地要郁芳回答她准备怎么办。她知道自己不能不决断了。
李杭有一次带郁芳出去吃饭,没有问她的决定,却把自己的财产数额和今后的打算都告诉了郁芳。他说,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并不是想用这些钱来打动你,而是想说,如果我打算把这一切和别人分享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你,我们已经浪费了那么多时光。郁芳坐在那里,既没有激动得热泪盈眶,也没有欣喜得大呼小叫,而是觉得一种彻骨的寒冷正爬上了脊背:她害怕的时刻终于来了。坐在餐桌对面的李杭,因为郁芳的沉默不由面带伤感。剩下的时间里,他再也没有重复那个话题。
一天晚上,郁芳接到刘亚昆的电话。亚昆说,他和女儿们把后院里的花看护得很好,家里也收拾得很整洁,“比你在家的时候都好,”他说,“后天我们一起去机场接你。”
米丽在电话里面含糊地用中文喊着妈咪,说着眉毛怎么怎么了,一边说一边咯咯地笑。郁芳问刘亚昆是怎么回事。亚昆说乔西去同学家过夜了,米丽就把姐姐的化妆品拿出来用,把假睫毛戴上去,结果喝牛奶的时候掉到杯子里了,她却非要刘亚昆把牛奶喝下去。“我假装喝了,她就一直笑个没完,说我真傻。”郁芳听见米丽在兴奋地喊着:“Daddy,Daddy,你来,你来。”刘亚昆却突然在电话里说:“郁芳,我爱你,你早点回来吧,我最近晚上一直睡不着,觉得好像要失去你了。”郁芳就很本能地顺口应道:“我也爱你,我一定按时回去。”这时,门口的一个声音惊动了她。李杭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里,正一脸痛苦地看着她。郁芳心情烦躁起来,那边说的话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放了电话,到处找李杭,最后在李森林的书房里,看见他正收拾背包。
“你这么快就要走?”她说。
“不走怎么样?听你和他诉说相思之情?”
“他只是问我什么时候回去。”
“那你还是要回去的啦?”
“你得给我一些时间,回去和他,和孩子们都说清楚。”
“你觉得你回去了还能回来吗?多长时间算是一些时间?再一个三年?”
“李杭,你知道我爱你。我们总是有机会的,如果现在不行,那么等我们老了的时候……”
“你怎么不说下辈子?”他无可奈何地摇着头,“你的计划总是那么多。我现在要走了,我等你等到明天晚上,到明天晚上你还不来,我们就两清了。”
说着他站了起来,朝车库走去。郁芳跟在后面,说:“我是放心不下孩子,她们会恨我。”
李杭把车门打开,说:“孩子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你以为她们不知道你活得不开心吗?”
郁芳想,她们当然知道。像瑞,看见李森林把酒洒了,就知道马上去倒茶。还有她自己的一对女儿,每逢她和亚昆争吵时,米丽就会爬到郁芳的怀里说,妈咪不哭,乔西则躲到自己的卧室里,把音响开到极大。
“你知道我住在哪儿。”他看着她,脸上有一种让她陌生的绝决。他把车门关上了,车慢慢地倒在路边。
她追上去,使劲用手拍打着他的车窗,他把玻璃摇了下来。郁芳歇斯底里地说:“这都是你的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我刚遇到你的时候才二十一岁,以为你是上帝,你要我怎么样我就会怎么样!而你对我像什么?今天在那里,明天就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你现在却像突然想通了一样,非我不行,而且非明天不行!”
他说:“你跟我说,你到底想不想和我在一起?”
她先是摇头,又接着点头。
他把两只手插到头发里,每只手抓起一把灰发让她看:“我已经四十岁了,我的头发都白成这样了,我还有什么以后?你明天来也罢,不来也罢,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他开着车扬长而去。
第二天晚上,郁芳坐在房间里,看着那只还没有合上的行李袋犹豫不决。虽然只和李杭一天没有见面,她已经魂不守舍了。她知道,如果她今晚去了,她以前的一切也就没有了:那个不算美满的家,米丽的亲吻,乔西在睡梦里像天使一样美丽的笑容……
郁芳的手里是沈蓓的车钥匙。沈蓓说,因为她是郁芳的朋友,所以不想评说什么。换句话说,沈蓓并不赞同她到李杭那里去。郁芳把行李提到车上,离开了李家。她开着车,走到第五个路口时,碰上了红灯。远方的路上,无数车灯隐约地亮着。夜色宁静,她的脑子里,却思绪喷涌:李杭,她在他面前的那种无助,女儿们,站在女儿们后面的刘亚昆模糊的身影。那个红灯似乎无比漫长。郁芳摸着方向盘的手微微颤抖。绿灯终于亮了,她在路口飞快地打了一个U型弯,轮胎失去重心一样地擦着路面。她朝着沈蓓家的方向开了回去。
她把车开回到车库里,疲乏地提着行李走了出来。一个人正在花园里的台阶上坐着。是沈蓓,披着一件白的线衣,指缝里的烟,像萤火虫那样闪烁着。那个样子,就像郁芳多年前在大学的宿舍楼里第一次见到时一样。郁芳一路走过去,潮湿的夜露浸着她穿着拖鞋的脚,李森林不久前剪下的细草沾满了她的脚底。她把行李袋朝沈蓓身后扔去。
“不去了?”沈蓓问。
郁芳摇头。
“你不去会后悔的。不过,你去了也会后悔。”
郁芳拿起沈蓓的烟盒看了一阵,是淡味的Players。
她问:“你以前上学时抽的那种烟叫什么来着?”
“三门峡,三毛钱一包。”沈蓓微笑道:“天底下最好的东西。”说着她挥了挥手里的那包烟:“而这种东西,则是天下第一没味的东西。”
她咳嗽起来,声音好像挣扎着,从弯弯曲曲的气管里挤出来的一样。
“总有一天你会死在烟上的。”郁芳说。
沈蓓笑了笑,让烟在手指间燃着:“我前几天看过一个笑话。说大多数女人都应该选一种能放松自己的癖好,像买衣服,吃零食,做头发什么的,当然,抽烟也行。因为生活总是不大完美,而我们却还要活下去。但只有一种女人不必。那种人在生活里早就拥有了四种动物——肩膀上背着海貂,车房里蹲着美洲虎,床上卧着头雄狮,屁股后面还跟着条蠢驴总是要给她钱用。而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我有时会点上一支烟,用一支烟的时间想一想,自己为什么活成了这个样子,又为了什么还要这样地活下去。”
郁芳起先只是轻轻地笑着。蠢驴和雄狮!她回味着那两个词,却怎么也忍不住了,开始大声地有些疯狂地笑了起来。沈蓓这时把手朝空中挥着:“有谁能指责我是个恶棍,敲我的脑袋,拧我的鼻子,揪掉我的胡须吹它于我脸上,斥骂我是个无耻的谎者?”正是李森林那天没有背完的那段《哈姆雷特》。郁芳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捂着肚子滚到了沈蓓的怀里。
沈蓓的声音却低落了下来:“你刚走,老李就问我要零花钱,说他口袋里不能没有钱,和我吵得很厉害,我把卡都摔给了他,他却不接。”
“他又犯酒瘾了?”
“是。”沈蓓叹了口气。
“你怎么能受得了他,竟坚持了这么多年?”郁芳问。
瑞从楼上的一个窗户后露了一下头,大声说:“阿姨,妈妈,进来吧,外面蚊子太多了。”
沈蓓指着楼上对郁芳说:“怎么能坚持?你看,因为我有一个天使。你不也一样?而且是两个?”
郁芳把脸埋在沈蓓的怀里,她低声抽泣着,使劲地点着头。
“但你比我还傻啊,”沈蓓轻声说着,像母亲那样抚摸着郁芳的头发,“李杭就是那种集四为一的男人,能给你买得起皮草名车,能让你在床上满足,还能养得起你,让你随心所欲,挥金如土。”
瑞的脚步声在她们身后响了起来。她手里拿着一瓶驱蚊器,“闭上眼睛!”说着便朝二人乱喷了一气。
“妈妈,我的作业写完了。”瑞说着转向郁芳,“阿姨,我在写一个作文:为什么孩子们应该有零花钱。我们只能在文章里写五条理由。我的第一个理由是,妈妈给我零花钱,我可以多做家务,她可以少做;第二是,当我用钱的时候,我就会懂得计划;第三是,知道了怎么计划,我的数学水平就会高了;第四是,等我的数学好了,今后就知道怎么填税表;最后是,如果政府算错了我的税时,我就会发现哪儿错了,然后就能把钱要回来了。阿姨,妈妈,怎么样?”
她期望地看着两个大人,一对眼睛像桨果一样闪闪发光。
郁芳从钱包里拿出一个硬币,微笑着说:“非常好。我最喜欢你的第一条和第五条。你把我的行李拿回去吧。”
瑞接过钱拿起那个旅行袋高兴地跑了回去。郁芳抽出一支烟,点燃。她突然想起在卡城的两个女儿,像瑞一样的天使们。她几天来的如同和李杭初恋一样的心情突然消失了很多。其实,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最后会选择谁,尽管是那么难——一边是李杭,她一误再误的爱人;一边是女儿们和亚昆,正在家里等着她回去。
瑞又跑了出来,手里拿着电话。“是李叔叔,找郁阿姨。”两个女人吓了一跳。郁芳摇头。沈蓓把电话接了过来,“李杭吗?你是问郁芳在不在路上?”她说着用手摇着郁芳。郁芳又一次摇头,沈蓓对李杭说:“你的电话打晚了,她已经睡了。她……是啊,她没说过今天要去你那儿……”
郁芳站了起来,走出沈蓓家的后院,一直朝街道对面的公园走去。月光从枝叶婆娑的枫树间漏下来,周围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清冷的绿色。她找了一张木椅坐下,脚底下突然有一只蚂蚱跳了起来,落在椅子的扶手上。郁芳就像一个孩子那样,用手把椅子重重地拍了一下。那个可怜的昆虫奋力一跃,像火星子溅落似的,轻轻地响了一下,消失在灌木的深处。而那一瞬,郁芳觉得刻在自己脑子里很久的那两个字也像长了翅膀,鲜血淋漓地从头骨里飞了出来,“啪”的一声,坠落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第二天上午,她坐飞机离开了温哥华。从空中往下看,下面是一片美丽碧绿的水,维多利亚岛像一块巨大的祖母绿,被拥抱在碧水之中,港湾里片片浅色的小型帆船,像流苏那样点缀着那块宝石。海水宁静无边,深不见底。李杭的声音和拥抱所带给她的那种沉醉和震撼,隐藏在最深的水处,再也打捞不起来了。十几个小时前,如果她接了那个电话,她和他的未来也许真是无比明丽的,就像下面这座岛上的风光一样。其实,就在昨天深夜,她还是有机会的。甚至,她刚才站在温哥华机场那个付费电话前,只要她把那个硬币放进去,她也一样是有机会的。但她什么都没有做。
她突然想起自己几天前看过的一张华语报纸,有篇文章的标题是《爱过你的人又会爱上谁》。想到那几个字,她不由热泪盈眶。人生漫长无边,谁都是要走到尽头的。
郁芳把脸从窗口扭开了。
前排座位上的一位加拿大老妇人,一边朝窗外看着那座美丽的岛屿,一边摇着头,为那风光震慑着。随着老妇人的轻轻自语,郁芳的心也又一次呻吟着:
维多利亚,维多利亚!
简杨,女,山西太原人。1987年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后在北京工作多年。1994年赴加拿大生活好工作。已发表小说多篇,曾获海外获网络文学创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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