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销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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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国使馆坐落于北京著名的三里屯东街。那里位于城中心的二环路边缘,眼见得大马路上车水马龙,红尘滚滚,使馆区却从路边旁逸斜出,直插进胡同深深的内部,独成一个清幽的世界。这里闹中取静,绿树成荫,一座座铁门灰墙,门口有当兵的守卫,栅栏篱笆疏疏密密,门前行人车辆无几。每天只有个别有点洋务要办的人才得来此,走到使馆街上,车子一停,把人卸下,赶紧驶离。每座使馆门前都不挂汉字牌匾,只有墙上一块小四方金属牌牌上刻着该国字母文字。一切都显出外交重镇的庄严神秘。

        与使馆区隔条马路的三里屯酒吧一条街,就完全不同了,要多闹有多闹。最早出入这里的都是一些外国人,他们会用一小杯遮住杯子底儿的威士忌。打发掉一整个无聊的晚上。后来,酒吧街渐渐名扬海内外,游客全都慕名前来,把那一条十分逼仄的小街,挤得愈发不像样。一个又一个卖酒的门脸铺子,用那些橡胶?原木?大车轱辘什么的装饰得很有特色,仿佛是从欧洲街头的酒吧咖啡馆的脸上照扒下来的。一到夜晚,酒吧街里人头攒动,歌手和摇滚乐队也来里面练唱演出,制造出许多大分贝声响。周围的居民开始还相当有意见,后来他们索性搬出去,将老房屋出租,就势改成门脸房供人倒腾外贸转内销的衣服?箱包?小礼品。整个街筒子就变得洋气扑鼻,气氛撩人,连白天也不得闲。说起来,这三里屯酒吧一条街还正经应该算是中国走向全球化的最早符号哩!

        凡一丁坐在办事处的车里,一大清早就在三里屯东街兜起了圈子。虽说九月的北京天空晴和,秋风送爽,但是大清早就迷路绕圈的滋味并不好受。他们着急忙慌四处打问着B国使馆的位置。司机有点想当然。一听说使馆在三里屯东街,就按照三里屯酒吧的方位,从二环主路上下来,见弯就打方向直拐进来。哪承想,三里屯路东街分成好几条街,从东一街?东二街?东三街?到东五街等等,遍布的都是使馆。使馆和使馆相像,门卫和门卫相近,一般不事先问好地点,不太容易准确找到。使馆门口都挂着旗,但B国的国旗具体什么样,一着急还想不起来了。他们只好时不时地停下车子,摇下车窗向大门口警卫打听:请问,这是B国使馆吗?

        那些脸蛋红扑扑的小门卫都挺着胸脯说:不是。再问在哪里,就说不知道。然后还使劲摆手,让他们的车赶紧驶离。那样子就像撵一只讨厌的苍蝇或者恐怖分子。

        司机很生气,边发动车子边骂:妈的,操蛋!一个个小农村兵,进城给使馆把门站岗就了不起啦?熊样!一问三不知,连个屁也问不出来!

        凡一丁虽说也气,也急,心里火烧火燎的,但还是耐着性子,摆摆手说,算了,赶紧找。别起大早赶晚集,迟到了麻烦。

        B国使馆他曾经来过,好像是离道边不远的位置,但一晃,五六年时间过去,当初又是被协会小车送来的,哪里还记得住!办事处的司机不认得使馆的路,也有情可原,像这种外省驻京办事处的司机一般比较熟悉机场?火车站?相关部委以及有关领导家的住址,类似于使馆这种地方,一年半载用不上来一趟,让他熟悉道路也是强人所难。

        凡一丁这会儿头晕脑涨,浑身内分泌紊乱,眼里布满血丝,连脸都是肿着的,胸口憋闷得要命。连续半个多月的欧洲之旅,回来还没空倒时差,就赶忙飞回省城去开商贸洽谈会,剪彩?谈判?签合同,这一通忙活!气儿还没喘匀,又马不停蹄赶乘周一早班飞机飞到北京,忙着来使馆销签。

        “销签”这回事儿,他还是头一回听说,而且还是在一切出国手续都办好?马上要到北京来集合出发时,旅游团导游小吕才告诉他的。小吕是他们这回游欧洲团雇用的全程导游兼翻译,虽还没有见过面,但电话里听小姑娘说话声音嘎嘣溜脆,好像岁数不大,娇滴滴的舌前音一听就充满了稚气和活力。吕姑娘通知完他具体集合时间地点,又有点很不好意思地说:凡总,还得给您添点麻烦,咱们这次欧洲游回来后,还要麻烦您到使馆去一趟,当面销签。

        凡一丁不解地问:销什么签?

        吕姑娘说:“销签”就是注销签证啊!凡是持私人护照和旅游签证到欧洲旅游的团队游客,回国一周内,必须将护照和登机牌交回使领馆注销签证。

        凡一丁说:注销签证?签证还用注什么销?我怎没听说?

        小吕说:这也是二零零四年九月一日开始,欧洲游对中国大陆公民个人开放以后才实行的。主要是怕游客滞留不归。

        凡一丁仍不解:怎么个滞留不归法?回国时机场海关不都有盖章入境证明吗?

        吕小姐说:原先有出入境盖章就可以,现在不行了。中国的海关边检盖章不顶用了。有的旅行社串通海关边检做假证明,明明人员滞留未归,也在捎回的护照上盖章。作假的太多,欧洲人已经不相信。所以他们要求把每位游客的护照和登机牌交回使馆去,亲自审查核实一下。

        凡一丁说:噢?有这等事?那你把护照和登机牌交回去不就得了,干吗还得我跑使馆一趟?

        吕姑娘说:B国是“申根”签约国,从他们这儿签证出去,能走遍欧洲许多国家,担的责任大,所以管得也严,光销签还不够,使馆还要求“面销”,也就是持证人必须跑使领馆一趟,让签证官当面确认注销一下。

        凡一丁大声嚷道:什么?还“面销”?这也太过分了吧?!难道我死了吗还得让他们给我当面验尸注销?

        他这一急,东北人的冲劲就暴露出来。

        吕姑娘忙说:凡总您别生气呀!这也不怪我们哪!要怪也只能怪那些偷渡客,把出国信誉全给搅坏了。听说有一个赴欧洲团,飞机一落地,全团的人都跑了,转眼就被事先联系好的人接走,踪影不见,可见是事先有预谋的偷渡团。欧盟国家是迫不得已,才出台这项销签政策。听说如今日本也紧随其后,也开始对中国公民实行销签政策。

        凡一丁连说:这也太过分了!

        吕姑娘附和说:是呀!是太过分了!谁愿意有这个麻烦呀!

        凡一丁又问:都去面销吗?什么时候去?

        小吕说:还不是,是抽检。我们这个团是高级商务团,使馆只点名了四个人。一般那些人多拼团的就要求全部到场面销。您去的时间在咱们回来的两天后。因为咱们回来正赶上周末,使馆不上班。

        凡一丁一听:什么?单抽到我去?为什么?这么说回来后我还要在北京多待上两天,干耗在那儿就等着他们给我相面?我这边的商贸洽谈会日程都安排好了,开幕式还等我回来剪彩呢,这不是扯淡嘛!

        吕小姐说:凡总,不好意思啊,我们也没办法。他们是随机抽的,我们也控制不了。

        凡一丁又问:另几个都谁?

        小吕说:另外三个是护照上写着出生地在福建?浙江和新疆的老总。

        凡一丁说:啥?就抽这几个人?你们北京当地的都没抽?是看我们这几个省的人喜欢偷渡咋的?不行!我不能惯他们这毛病,不能去让他们给相面。

        小吕有点着急地说:凡总,您千万别生气,请您一定要配合一下。如果到时候您不去,全团的人都不能销签,护照都会扣押在他们手里,而且还会上欧洲黑名单,以后就再也不能出去。

        凡一丁说:嘿!老欧洲鬼子还会搞“连坐”呢!这是明显的对中国人的歧视和不信任。我就是不去销签,他们爱怎样怎样。老子不伺候那个!要说从国门出来进去我也有个十几二十个来回,从来没听说这个道理。

        说完,“呱嗒”一声,撂了电话。只留下那头小吕急得要哭的尾音。

        怎么回事?咋还冒出来销签这一说呢?而且还什么“面销”?!

        尽管听小吕电话里给解释了半天,凡一丁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外省,凡一丁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著名的国企老总,省政协常委,民进副主席,协会会长。行政级别相当于正厅,也算是正经的外省高干,一向被伺候惯了。无论到哪儿,都高接低送,从不用自己操什么心,一切都是手下人包办。这次是咋回事儿?什么销签?面销的?成心添堵嘛这不是!

        正烦着呢,不大一会儿,团长肖老从北京给他打来电话。所谓“团长”,也是他们这个商务考察团临时委任的带头人,由七十一岁的行业协会会长肖楚枫担任。他们这个团,说是商务出国考察,其实也就是民间工商联组织自己攒的,无非是巧立名目,让有权有势的国企头头脑脑拿公家钱,旅自家游。肖老亲自来电话,他可真是没想到。肖老是他们业界辈分最高的元老,从副部级岗位上退下来的,德高望重,凡一丁不敢怠慢。

        肖老说:听小吕说你不想回来销签?去吧去吧,耽误你一点儿工夫而已。你若不去,一是影响全团人都上黑名单,再则,也会影响旅行社生意。他们就会被注销海外组团资格。

        凡一丁毕恭毕敬地说:肖老,不是我不去销签,您说,这不是明摆着对咱们中国人的歧视吗?咱们哪受过这个?要是早说有这回事,这次出国,我根本就不去。

        肖老说:是啊是啊!以前咱们都是拿着公务护照,以公家人身份出国,对方一路奉陪,有吃有喝有招待,回来还有相关级别领导到机场去接,咱们可真没经受过这种事情啊!要说,也怨不得人,是国人不争气,完全是偷渡太猖獗造成的恶果。

        凡一丁说:欧洲人虽然有他们的道理,但是他们却没考虑到给大多数守法公民造成的内心伤害。要是这样,我还真就不去了,太有损尊严。我现在就让旅行社退票。

        肖老说:是啊,年轻人,你们还有机会。我老了,机会不多啦!去吧去吧!就算你陪我走一趟,咱哥儿俩一路上说说话。

        话说到这份儿上,凡一丁没脾气了。这可是话里有话啊!他凡一丁四十多岁不到五十岁,正当红,有着大好前程。肖老恐怕没有太多机会公款几万块钱拿来欧洲几国游。像凡一丁这种在职在位的老总,出国经费都是堂皇地由单位里出,而肖老的资费据说是一家求他帮着跑项目的大企业赞助的。肖老在北京部委里有势力,他过去的秘书?弟子们如今都在各要害部门掌握着实权,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多年的官场经验,让凡一丁懂得,老同志万万得罪不得。凡一丁不是还想在道上有大发展吗?以后免不了要借力。况且,肖老已经跟自己称兄道弟,事情的性质已经昭然若揭相当严重,同时也表明了其无可逆转性。明摆着的,他若这时提出退团不去,出点什么岔口,就会连累到肖老他们也都跟着走不成,那他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这个责,他哪担得起啊!

        凡一丁忙卑躬屈膝地说:肖老,您这是说哪里话!简直要折煞我也!我这也就是跟旅行社生生气吧。他们应该事先把事情说清楚,以便我安排回来后的工作。

        话是往回收了,气还是没有解出去。好不容易答对完肖老,放下电话,又把外事主任叫来,劈头盖脸一顿训:你办的这个好事!怎么竟节外生枝?你是管干啥的?我不懂你也不懂吗?为啥不把麻烦事预先告诉我?

        外办主任也很委屈,说,这不都是根据您的指示办的吗?一切都按照肖老那边说的做,旅行社那边电话过来,让咱办啥就办啥。

        凡一丁说:那怎么就冒出个什么私人护照?办旅游签证?回来还得销签这档子事儿?

        外办主任说:因为这种方式比较简单,方便,拿私人护照办这种叫做ADS旅游签证,只签给五人以上的团,必须团进团出,一切手续旅行社代办,哪一级政府组织也不用惊动,只要有钱就能出国。如果再像从前拿公务护照办商务旅行签证,挺费劲,从人事到外事部门要层层报批,周折不小,还要有对方邀请单位函?接待方经济担保,有些地方还规定厅局级领导一年只能出一次国……麻烦着呢!别人还好说,肖老一个离了休的人,谁有耐心替他折腾这番手续?听那个小吕说,是团长肖老主张选择的这种拿私人护照组成旅游团的方式出行。要搁我,还真愿意给您办因公出去的手续,一切都是现成的,人头熟,办得也顺溜。像这,办私人护照签证,中间来来回回的手续?填表?银行开存款证明?复印户口本身份证和人民币存款六万元的底单做担保……一切都得现做,反倒费了劲了。

        噢,原来如此。凡一丁有点听明白了。敢情这是他们大家伙儿集体陪肖老玩儿呢!也是托肖老的福,老人家居然还有这份出国热情,这要是搁在他们这些年富力强的中生代企业老总身上,出国是家常便饭,出得多了,都嫌累得慌,一般要是待遇不好?代表团不够规模级别的都懒得跟着去。

        这会儿他却已经没法子。参加这个团,纯粹是看在肖老面子上,当初一听是肖老点的名,又亲自率团出行,以为也是官家身份?有一定级别的团,也就不好一口拒绝,模棱两可答应下来。九月虽说是旅游的黄金季节,却也正赶上今年凡一丁集团公司里最忙的当口,好几件大事,都脱不开身。没办法,秘书只好帮他左捣鼓右倒腾,总算才挤出点时间来把旅游日程塞进去,哪承想,还整出个什么ADS旅游签证?销签?面签这档子事,把自己混同于民间身份的自费游客,简直丢人跌份跌到家了!白白耽误他两天时间不说,关键是心里不痛快。

        不痛快归不痛快,仍旧不得不呼啦啦跟着走了。然后又困撅撅的回来使馆销签。

        2

        等到终于找到B国使馆,已经十点过一刻,迟到了十五分钟。导游小吕领着另外三个销签的老总正在门口等他。凡一丁下车赶忙跟众人寒暄握手,很不好意思地道歉。众人刚一块堆儿在欧洲厮混了半个来月,本已打道回府?身心俱疲?相互厌倦?一时半会儿不想再遇上,不料才分开两天,就又回头来重见,彼此的感觉这会儿都有点怪啦啦的。新疆石油的那个老总还打趣说:凡总,打飞机来的?

        凡一丁也不相让,回敬道:艾总,北京打炮累吧?

        众人哈哈大笑。新疆这位艾总离家太远。懒得来回折腾,就等这儿了。另两位老总也说他们在宾馆里足足睡了两天大觉。旅行社有规定,等待销签期间,游客的住宿费?往返路费全部自理,旅行社概不负责。他们这伙人也就仗着经费全都有人报销,无所谓。若真是那种纯粹自费游客,还不得气炸了肺?这种冤枉钱花得多么无谓!

        司机把车开走找地方停车去了,让凡一丁办完事儿出来时打电话叫他。小吕领他们到使馆站岗门卫跟前亮证件。门卫开了大铁框下的小边门,放他们进去。里边出来一个中国人给他们领路,看样子是使馆的低级文员。他们沿着修剪整齐的草地花坛一路走去。但见庭院花木扶疏,山影叠翠,一个个假山石?月亮门?石拱桥?残荷回廊?小桥流水,设计得颇具匠心,完全中国韵味。九月晴翠的天空下,柳叶的倒影映在一池碧水中,一群红艳艳的小鱼儿在影隙间穿梭嬉戏而过。良辰美景,抚慰人心。凡一丁方才一路上焦躁的情绪一下子抚平许多。

        他们转过正门的接待厅,又转过一座造型奇异的白色二层小楼,进了靠近水榭的一处平顶屋子。那里就是签证处的办公室。

        一见那座贝壳形的白色二层小楼,还有楼前那棵京城不常见的无花果树,凡一丁一下子就想起来了,这里,他来过!他还在这座小楼的大使官邸里做过客!那是几年前,大概是一九九九年,他作为中国官方高级商贸代表团的成员从B国考察回来,飞机在北京落地,次日,B国大使和夫人在宫邸专门设宴招待他们这些贵宾,给他们接风洗尘。

        说起来,B中两国建交五十多年,中间关系起起伏伏。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才有了稳定的局面,两国实现了高层互访,接下来便带动了商贸?科技?文化领域里的频繁交流。全世界的老牌帝国主义国家,都晓得中国富了,是块肥肉,有着广阔的劳动力市场和巨大的销售市场,不可小觑,谁都愿意抢滩占先跟中国示好。当年他们那个团,正好是B国副总统来华访问之后紧接着回访过去的一个高级商务代表团。

        B国前任大使热爱中国文化,愿意结交各方人士,跟许多去过B国访问的中国官员和文化界名人都成为了朋友。凡一丁他们虽说回来后也急于转道回家抖落一身旅途烟尘,但听说大使设宴接风,还是十分荣幸,把这当成一项政治任务来完成,全团人没一句怨言。赶巧,他们回国那趟航班先是在上海落地,然后才转道北京终点。同行的上海方面的两位团员也都乖乖地过家门而不入,先随团飞回北京让大使接见,然后再重新启程飞回沪上。

        使馆的饭菜通常都简单,客气,装模作样,十分难咽。凡一丁在大使官邸里又见到那些已摧残他十来天的奶酪?红酒?点心?沙拉自助餐,胃里登时就往上泛酸水。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赶紧结束应酬,他好迅速飞回长春老家,到家后先狠狠干一顿家乡的大米干饭猪肉炖粉条。

        好在大使和夫人的友好态度让他们感到温暖。整个宴会过程都很愉快。大使是一个花白胡楂的和蔼小老头,有着绵羊一样虔敬的眼神。不太像一个高大威猛的欧洲人,倒有几分像巴基斯坦或东南亚人。后来一问,果然有八分之一亚洲血统。大使赠送给他们自己写的书,大使夫人还请他们参观了她收集的中国刺绣?京剧脸谱?鼻烟壶?青花瓷器等等宝贝。文化参赞翻译大使的讲话,说欢迎他们去B国投资,为促进B中两国贸易往来添砖加瓦。临走大使还赠送给他们每人一份礼物。

        几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使馆的工作人员也全都换了一茬儿。同样的事情,几乎也是同样的时间?地点,其性质,却已经是天壤之别!

        这叫凡一丁怎能不揪心!

        更让他心生感慨的,是接下来所遭受的对待。

        使馆那个中国文员引着他们进了签证处办公室。进去一看,里边闹哄哄的,一间十五六平米的会客厅,装满了中国人。一问,原来是一拨刚下飞机就整团来面销的旅游团,足有四十来人的样子,一个个衣冠不整,蓬头垢面,睡意蒙眬,脸色浮肿,老人?孩子?妇女?壮汉?情侣?夫妻应有尽有,一看即知是由四面八方散客组装的团队。看得出,经过长途旅游和飞行,他们在精神和体力上都已经达到了极限,都在强忍着过这最后一关。

        凡一丁他们几个算是第二拨,要在后边等待。外间是会客接待厅,里间就是签证官办公处,门关着,只开了一个小窗口里外相通。会客厅里仅有的几把椅子和沙发根本不够用,众人只好挤着,站着。旁边有个自动饮水机,用完的纸杯被扔得左一个右一个,由此可看出销签者的故意捣乱和心情不耐烦。那个大团跟来两个导游领众人销签,同时也在维持秩序,请大家排队站好,一个一个来。中国人从来就不习惯排队,又赶上不情愿,所以也就失去耐心,谁的话也不听,人挤人?人挨人地胡乱站着,哄孩子,忙大人,那叫一个乱。

        里间办公室明明有两个窗口,却只开一个,销签查验速度极其缓慢。游客们不满,叫导游去让他们把两个窗口都打开。导游解释说,旅行社只有一份名单,里面的签证官只能按名单叫人,叫到谁,就过去,递上护照,签证官对照照片,相面看人,一切符合之后,签字盖章,OK完毕。

        凡一丁一听,马上建议小吕,让她要求签证处把另外那个窗口打开,面销凡一丁他们几个人。小吕过去问了一下,回来告诉他们说,不行,今天值班的签证官只有一个人。

        谁说欧洲人办事效率高?跟咱们国家也差不了多少。凡一丁他们未免气哼哼的。那个新疆来的艾总还说风凉话呢,说这都是因为这是驻华使馆,受了不良风气影响,都是跟中国人学的。

        凡一丁说:他们不是跟你们新疆学的吧?干个什么事儿都拖拖拉拉的,动不动就喜欢迟到两小时。

        艾总呵呵笑着说,那没办法,我们那里跟你们内陆有两小时时差嘛。

        前团的游客也十分不满地在底下嘀咕,说这欧洲人真不像话,没那么多办公人员,你让我们这么多人都一起来这儿挤着干吗?

        这话被他们的那个女导游听见了,那个一脸黄褐斑的中年女导游想都不想,龇着一副外露的龅牙咧嘴道:那怎么着?那还能让人使馆随便增加人哪?你到医院看病,也不能说是因为病人太多就要求增加医生啊!

        凡一丁闻声惊转过头去,脱口而出一句:我×!

        那边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胖子立刻义正辞严道:不会说话就别乱说!谁是病人?谁是医生?是一回事吗?请你说话注意场合!

        众人全都拿白眼瞪她。那个黄褐斑女人这才噤声。

        妈的!凡一丁忿忿地扔掉一个纸杯。简直嗑瓜子嗑出一个臭虫来——什么人(仁)都有。这样的素质,还当导游?真见了鬼了!

        正在这耐着性子熬着,突然间,前边的团队又起了乱子。排在最前边销签完毕的人索要护照,想立即走人。那个男导游却说,护照不能立即发下去,说要等销签完事以后,他们再把护照寄给大家。

        他这一说,立刻炸了营。

        就听人群叽叽喳喳纷纷嚷嚷叫唤开了:什么?!销签也销了,面销也面了,累得王八蛋样,下了飞机就来,凭什么还要扣我们护照?

        累极倦极的游客,忍耐力达到顶点,终于找到一个由头将火气爆发出来。

        正轮到在窗口前销签的刚才那位中年胖子,身段跟凡一丁差不离,穿戴整齐,衬衫上还打着领带,像是有点文化有身份的人,就听他大声冲窗口里抗议道:我请你们注意!你们这是在我们中国的国土上,中国法律明文规定,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扣留公民的身份证件。你们凭什么扣留我们的护照?

        游客一听,说得有理有节有据,也都跟着嚷嚷起来:“凭什么扣我们护照?”“立刻返还我们的护照!”还有人趁乱,拿出相机和手机现场拍照。

        还是那个旅行社的黄褐斑女导游,不识时务地冒出来说:“请大家安静一下,使馆里禁止大声喧哗!”

        这一下惹了众怒,游客一下子更火了!马上不客气道:我说你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简直是吃里扒外,像个奴才!谁让我们来的?一开始组团的时候为什么不讲讲清楚?骗子!把我们团费骗到手了,又把我们从机场骗到这儿来面销,还在向着洋人说话,在老外面前卑躬屈膝!无耻!卑鄙!你还我们护照!

        已经销签完的游客说:不把护照给我们,我们就坚决不走!我要去告你们!

        后边还没签的游客说:对!我们不签了!让你们旅行社今后不能组团出国,没得生意做!

        群众的愤怒情绪达到顶点。那个黄褐斑女导游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里屋那扇门开了,刚才领路的那个中国文员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高个儿的欧洲女人。中国职员介绍说,签证官要跟大家解释几句。

        凡一丁他们一看,这才知道一直猫在窗口后给众人销签的签证官是个女人。他在心里连叫倒霉!他是那种典型的东北大男子主义者,最瞧不起女人,认为女人一般多有麻烦,都是万花筒脑子,乱七八糟,枝枝杈杈,道理容易跟她们倒扯不清。素常办事就怕碰上个女的。哪承想,欧洲使馆这么重要的活计,也派出个女人来干!再看这女的,瘦高窄臀,宽眉大眼,四方脸盘,棱角鲜明,一看就是精明强干的厉害茬子。

        唉!这下完了。他在心里嘀咕。

        女签证官对众人说了一通英语。中国职员翻译说:对不起,这里边有点误会。这不是我们大使馆的事情。我们大使馆绝对不会扣留你们护照。

        一听他说“我们大使馆”,游客听着又有气。虽然知道这个中国人也不过是直译签证官的话,但听起来还是别扭。游客本来已经又累又气又不情愿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经十分脆弱,情绪点火就着,这时候稍微一句听着不顺耳的话,都有可能成为导火索。

        游客听罢,集体把气又出向导游,怒道:说!是谁?究竟是谁不给我们护照?

        男导游忙上来解释,说大使馆要保留护照上的“当面销签”纪录,这里没有复印机,旅行社必须拿回去将护照复印完毕后,再挨个寄还给游客。

        游客又不干了,说你们旅行社是干吗吃的?当初干啥来着?怎么都到这个份儿上,还出这个岔子?麻烦事儿还有完没完了?等你们寄?猴年马月才寄出去?全国各地这么多人,丢了找谁去?谁来监督负责?不行!别跟我们扯皮!今天不当时把护照给我们,我们就不走!

        两个导游看来也是头一次碰上这事,脸色铁青,十分无奈。岁数大一点的黄褐斑女导游急忙向外打电话求助请示。一会儿,女的合上电话说,这样吧,我把已经销签好的护照拿出去,到对面那家酒店的商务中心去复印,马上回来还给大家。

        游客不满,问:要等多久?

        女导游说:我以最快速度过去,快去快回。要不,大家可以跟我同去,复印完一个发一个。

        众人一听,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已经销签完毕的二十来人,拖家带口步履沉重地跟女导游出去了。剩下这拨,还要等到签完后,再跟男导游一起到酒店复印取护照。

        凡一丁他们在一旁看得揪心。这叫什么事儿!这是出国旅游吗?简直是活受罪。

        3

        好不容易把那个大团面销完毕打发走人,轮到他们这个团了。凡一丁想他们只有四个人,应该比较快,几分钟的事儿,很麻利就完了。但是没想到,还是出了点麻烦。

        吕姑娘先把全团游客名单和所有护照?登机牌从窗口递进去。凡一丁以为接下来就该也像刚才那个团那样,点名让他们去窗口相面?签字盖章OK。没想到,里面半天不见动静。待了一会儿,门“吱吜”一声开了,瘦高女签证官自己走出来,手里捏着一沓护照,径直奔向小吕。

        几个人的心里都往下一沉,暗叫:不好!果真出麻烦了!就见那女签证官一脸横肉,眉毛倒竖,气势汹汹开始对小吕发问。那小吕姑娘也毫无惧色,铿锵铿锵跟她顶嘴作答。二人互不相让,叽呱叽呱英语你来我往,言辞激烈,语调甚为高亢。

        凡一丁虽说是个大腹便便已然发福的老总,好歹当年也是正经吉林大学经济系毕业,有一点英语的底子,加之这么些年外商谈判?周游列国的,还公款读了个MBA,私底下在外语学习上还是用了一点工夫,一般谈话都能应付。她们吵架内容他也听得一清二楚。

        女签证官说:你们为什么不经允许,在法兰克福机场擅自改变航班?

        小吕仍然用嘎嘣脆的英语说:不是我们改变航班,是我们的飞机误机,所以不得不改乘下一趟。

        签证官的声音大起来说:你们为什么不报告?

        小吕几乎是抢白着说:不是我们不报告,是我们根本来不及了。我们不能干等在那里在机场过夜,那样的话所有后边的行程都受影响。

        嚓!没想到,娄子竟然出在这里!

        凡一丁牙缝里吱溜吱溜冒凉气,心说,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误机本来就是丢人现眼的事情,又被这里重提了一遍,揭疮疤还要加上刑罚,倒霉的事全摊上了!欧洲女人真厉害,长着一双鹰隼眼睛,还真去仔细对照?查验哪?连这么一点纰漏都能一眼从登机牌上发现?

        要说他们一行人去的时候在法兰克福机场误机,实在是苦不堪言,狼狈不堪。他们乘国航先到德国法兰克福机场,然后中转下一趟航班去B国。由于旅行社方面订票的疏忽,两架衔接的航班之间只给留了一个小时的间隔。法兰克福机场那么个全世界最大的机场,迷宫一般,航线密布,餐饮商铺成群,世界各地公民齐聚,香水味能把人熏得好几溜跟头。机场方圆辽阔,从一个站点到另一个站点登机口都要乘小火车。初次去的人,不走丢往哪儿跑?

        小吕就领着他们连跑带颠儿地走丢了。小姑娘外语学院毕业才两年,当导游头一次带团去欧洲,走那么老远的路,丢了也是应该的。

        后来他们只好晕头转向?混乱不堪地签了下一班夜航飞机去B国。人上去了,行李却没能跟上,还滞留在法兰克福。第二天下午行李们才不知坐哪班飞机自己抵达了B国,由机场负责送到他们下榻的酒店。他们连换洗衣服都没有,满身汗酸,次日一早就套着穿了十几小时的坐飞机衣服开始游玩儿。那才叫一个窝心!

        被飞机这一误,情绪略微有点受伤,觉得开局不利,不是个好兆头。众人还是相互打气自嘲说,万一行李丢了,机场会负责赔偿。反正带了满箱内裤,换成欧元花花,倒也不赖。

        凡一丁出这么多趟国,总听别人说起旅行途中航班出差?误个机丢个行李什么的,充满传奇和戏剧性,他自己向来平安无事一帆风顺,平淡得很。这下好,误机丢行李的事,可算让他赶上一回。一摊上,方知真不是什么逗乐的事儿,过后也不好意思向人讲。

        没想到,这事儿却被签证官捡出来当了把柄。

        签证官的声音尖利着问:签证的规矩你们知道不知道?如果你们这样违规的话,我们将取消你们旅行社的签证组团资格。

        欧盟国家对中国的这种ADS签证,虽说对个人管得松,对旅行社却管得严,报关手续复杂,日程?食宿?交通?负责旅行安排的合作伙伴……细节一经确定,不得有任何改变,否则就是违规。像他们这种登机牌上的航班跟报表上的不一样的做法,明显是犯错误了。

        小吕姑娘也有意思,根本一点不害怕,随着签证官的嗓门儿的提高,她也加大了音量,就像在家跟哥姐吵架似的,大声道:我们知道。这是一次意外事故。除此而外,其他的,我们都是严格按照规章做的。

        见她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凡一丁心里暗生欢喜,心说,这丫头,厉害!好样的!

        那回到北京来集合,一见来接团的是这么个大大眼睛?穿牛仔裤?梳披肩发的小丫头,比电话里声音显示得还要小,凡一丁未免有点担心:这孩子,能行吗?又是翻译又是导游的,一路上要领他们走好几个国家呢!

        等到法兰克福一误机,他们的担心愈发沉重了。嘴上不说心里在想,这个导游,行不行啊?可别再出什么岔头吧?!

        好在每到一地,旅行社都有地陪,当地大量的事情,都由地陪解决,小吕只负责料理一些过关及住宿时的琐碎事情。经过这一路的磨合,他们才感觉出,这孩子,好!不错!一看就是好人家教育出来的孩子,家教好,语言也过关。小姑娘刚从学校毕业,还没沾染上社会上导游的坏习气,没想到要怎么赚钱?拿回扣之类,就是一个心眼儿干工作,腿快,嘴勤,跑前跑后,拖行李搬大件,见活儿就抢着干。手中还拿了一个专业的长焦相机不断给大家照相,遇到买饮料?上投币厕所之类的小事,抢着替大家付钱。

        这就很不得了啊!众人都感叹。试想想,上一次厕所一个欧元,等于人民币十块多,这要是一般人,可能都得算计算计,不是那么痛快掏得出来的。小吕却全不在意,大方,潇洒,克己奉公。跟这个心无城府的大眼睛小姑娘在一起,他们这些腐朽老年人?中年胖子们也都变得身体轻盈,旅程也一路变得愈发愉快起来。就连肖老都止不住夸她:小吕好啊!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看到你,就知道我们的高等学校教育是何等的成功!

        把个小吕姑娘乐得哏儿哏儿的,说:呵呵呵,那我不就成了海瑞了吗?

        此时,小吕跟签证官打仗,也是小嘴叭叭的就跟她说中国话一样,据理力争,无所畏惧。抢白陈述完换航班的理由,末了,她又很聪明地跟上一句:我们这个团的团员,都是中国级别很高的企业家?总裁?CEO,里边还有我们国家的前副部级领导人,他们回来后都会宣传你们国家,会领更多人到你们国家投资搞贸易。

        可能是小吕最后的提醒起了作用,签证官像是想起了什么(也许是想起了她刚才看的人员名单和身份职务一栏),总之是她不再吵了,而是回首看了看凡一丁他们几个。见他们西装革履?油头粉面,人人一身名牌,打扮得都很冠冕堂皇的齐整,跟前边那个散客团的是不一样。签证官也是个聪明人,她就坡下驴,顺势对他们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又对小吕说:下次注意。

        然后,一扭身,回到她的门里。接着从窗口叫了他们四个人的名字,在他们的护照后面签字,又很客气地对每个人说了声“谢谢”。整个过程也就几分钟。

        待到小吕把他们团的十来本护照都拿好,领着他们一起出来,太阳已经照到头顶了,北京的天空愈发明艳艳的蓝。凡一丁由衷夸赞说:丫头,好样的!刚才我都听到了,真是厉害!你那气势就把她镇住了。

        小吕呵呵笑道:是吗?我怎没觉得?本来咱就没做亏心事,有理讲理,谁怕谁!

        凡一丁说:好啊好啊!外语学院培养出像你这样出色的人才,值得骄傲!干导游,屈才了。啥时候不想干了,到我那儿去,我高薪聘你。

        小吕调皮地努起小嘴,说:好呀!到时候我一定去找凡总!只怕到时候您早已把我忘了。

        凡一丁说:哪能呢!这番经历,我可是终生难忘!

        走出大门,小吕让他们站一下,分别把自己护照拿着,她用数码相机把有销签纪录那页照下来,回去她自己打印处理。这样一来就不用去复印耽误时间,当时就能把护照还给他们。

        凡一丁说:嘿!聪明啊!刚才那个团怎么没想起来?

        小吕说:我也是刚想起来用这一招。

        几位老总的车,都轻快地滑过来,顺序停到跟前。他们互相道别,又跟小吕告别,坐进各自奥迪车。刚才在使馆里时,感觉可真是气闷,简直三孙子似的,站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连口水没喝,连个座位都没人给指派。转眼,也就是个门里门外,一脚跨回祖国的三里屯东街,感觉立刻不一样了。尤其坐进自己的老板车后,往座位上松松一靠,手指往微微凸起的大肚腩上一搭,立马神清气爽,主人翁意识蓦地强大起来。

        凡一丁此时就这样微微仰身而坐,浑身放松,双腿岔开,将双手搭在肚腩上,听着底下的奥迪轮子“刷——”地贴着地面滑动,轻捷驶出三里屯东街。司机打开音响,里面放的是叫做郎朗的那小子弹奏的《黄河之子》。听说这家伙也是东北出来的,给中国人争老了气了。凡一丁集中意念,深呼吸,尽量将思绪沉浸到音符里。他要尽快把“销签”这段不愉快的经历迅速忘却?从脑中洗去。以后,他想,但凡出国,一定要拿公务护照,有着明确的社会身份和地位,代表国家形象。他绝不会再像现在这样,用存单上的几万元人民币给自己的私人护照做抵押,去搞私人身份的出境旅游。

        光有钱,没有身份,没有强大的国家在身后做担保?当后盾,是万万不行的。

        “祖国”这个平素几乎感觉不到的意念,此时,就像一块通红的烙铁,“刷——”地在他背上走了一趟。他都闻到了自己身上一股皮肉烧焦的煳味。回去,他可得好好养养伤。

        徐坤,女,1965年出生于沈阳,1993年开始发表小说,至今有三百余万字作品问世,代表作有《白话》?《厨房》?《狗日的足球》?《春天的二十二个夜晚》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德?日语。曾获首届冯牧文学奖,第九届庄重文文学奖,首届女性文学成就奖,第二届鲁迅文学奖。《小说月服》第七?八届百花奖等。现为北京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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