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跑长途都是两个人,队长派活的时候特别强调了这一点。谁都看见他跟白云的关系如日中天。正好是八月初的天气。从四月底开始,准噶尔大地就热起来啦,太阳一下子贴近了大地,源源不断地向大地倾泻它的热情和力量,戈壁滩是纹丝不动的,沙漠也一样,可那些散落在瀚海里的岛屿似的绿洲全让太阳给点着了,草木庄稼个个气焰嚣张,不可一世。到了八月初,瓜果全都从叶子下边露出来了,跟黑黝黝的大炮似的,炮口全对着太阳……它们都是太阳的儿子,儿子长大了,老子就蔫了。秋天的太阳懒洋洋,一点精神都没有。还离不开太阳,草木也好,庄稼也好,熟了的瓜果也好,还需要太阳伺候呢。队长离开的时候开玩笑,“你放心,白云跑不了,我给你看着。”队长挨了一拳,也不生气,活儿派下去队长就高兴。
跟师傅出车。师傅四十多岁了,老婆孩子一大帮,正是烦老婆的时候,跑长途跟放风似的,都吱吱呜呜哼起调调来了,徒弟跟女朋友难舍难分,他一点感觉都没有,还不停地按喇叭。不按喇叭不行啊,这一对狗男女,都到郊外了,还送了一程又一程,送到沙包里去?送到红柳丛里去?喇叭声凄厉无比,很残酷地把这对狗男女拆开了,姑娘还在招手呢。徒弟气恨恨的,半天不理师傅。师傅也不理他。师傅就是师傅,师傅板着脸,可师傅的心倒不坏。“办了莫有?”“办什么?”徒弟的口气还是那么硬,还故意摸出扳手做出干活的样子。师傅就绷不住了,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捅徒弟的后腰眼,“这个地方,这个地方热了莫有?还不懂啊?傻小子,腰上使劲没有?”徒弟傻乎乎的,看来不是假装的,师傅只好捅开谈了:“跟白云把事儿办了没有?”又该师傅吃惊了,徒弟以为是扯结婚证,徒弟咧大嘴嘿嘿笑:“急啥呢?不急嘛!不就是一个本本嘛。”徒弟牛皮烘烘的,情绪好得不得了,给师傅点上烟,把师傅换下来,师傅一路可以当太爷了。师傅又是抽烟又是喝茶,师傅很快就养足了精神,绕着弯套徒弟的秘密,处于兴奋状态的徒弟没有任何防备,师傅得到的信息无非就是两个小青年在沙包后边拥抱,在红柳丛里接吻,反反复复就是这些。这已经很出格了,师傅费尽心思,绞尽脑汁迂回曲折才捕捉到这么一点点支离破碎的信息,已经引起徒弟的警觉了。“师傅,你领本本以前就把事情办了?”“小心我拔掉你的舌头。”“玩笑玩笑,纯粹是玩笑。”“跟师傅可不能开这种玩笑。”徒弟小声嘀咕了一句假正经,师傅就叫起来了,“你说啥呢?”“不是你开的头吗?”师傅张张嘴比结巴还要惨,只能咽唾沫了。
再也听不到说话声了,汽车的嗡嗡声也越来越小,不断有车子超过他们。此时,一朵很大的云把影子投射到地上,云影的速度跟车子差不多。几乎就是汽车的一把伞了,也怪了,云朵沿着公路向准噶尔腹地滑行,几乎可以听见云朵两翼发出的风的呼啸声,可以肯定的是,天离地面越来越近。因为他们的车子是空的,庞大的云朵想搭车子了。徒弟显然听到了云的喘息,徒弟把速度放到120迈,车子就有点飘了,车子上空的云朵也加快了速度。道理很简单,越往盆地深处大地越辽阔平坦,天空就彻底地低下来了,云朵就像嘴巴里呼出的气团,车子呢?车子跟小虫子一样,被天空呼出的气浪吹得飘起来啦。车子真的飘起来了。师傅挺不住了,伸手打方向盘,还是晚了一步,车子飘出去了,跟随手扔出去的一个纸盒子一样一点声音都没有,轻轻地落在沙包上,沙包动都没动,沙包上的梭梭轻轻地晃着,那是风在吹。其实车子是一路跑过去的,冲出公路的时候还是轰轰吼叫着,一头雄狮似的,路基仅仅比荒漠高出30厘米也就是一尺的样子,车子到了沙滩上就软下来了,闷声闷气,蹦跶几下就熄火了。车子冲出路面的一刹那,徒弟被师傅推出去了,师傅死死把着方向盘,同时也刹了闸。不是什么大事故,这在新疆是常见的事情。司机累了、瞌睡了,不留神,车子就蹿出路面,司机也就惊一下,伤不了人也伤不了车,跟牵牲口一样把车子牵到路上就是了。徒弟呢,在沙地里打几个滚,爬起来不看车子,看天上的云,那大朵的云早就滑到前边去了,还是那么庞大,那么缓慢,那么威严,跟大型轰炸机一样,把汽车轰出路面,追前边的车子去了。路上的车子不多,半小时,甚至一小时才过一辆车子,越到准噶尔腹地,车子越少,闪闪发亮的柏油路就像被宰杀的一条大蟒蛇,完全成了云的猎物,好像这条瘫在地面的大虫是云咬死的,云跟真正的雄狮一样抖起来啦。车子已经上路了,徒弟还伸长脖子看那朵威风凛凛的云,上了车,还拧脖子看。师傅不让他开车了,他争也没用。“当飞行员去,开飞机去。”“你别激我,我开不了飞机,我让我儿子开飞机呀!”“好么,好么,好得很么,你赶快弄,把白云肚子弄大,给你弄出一个小飞行员来。”“你这张乌鸦嘴,你这张臭嘴。”徒弟气得发抖了,师傅哈哈大笑。所有的男人都得过这一关,他们的女人,迟早要变成大家荤话连篇的笑话。师傅笑够了,就开导徒弟:“还这么单纯,是个好小伙子,白云也不错,是个好丫头!”徒弟气恨恨的跟挨了一枪的大黑熊一样,打中要害了,只有忍疼哼哼的劲儿。
白云是从矿区附近的小城奎屯招工招来的,打扮很洋气,又很单纯,跟徒弟好上以后,徒弟带她打游戏,她就打游戏,徒弟带她跳舞她就跳舞,徒弟出差十天半个月,别的小伙子邀请她她就不答应人家了,那时她跟徒弟认识还不到一个月,人家再三解释,玩嘛,没有其他目的,矿区女孩儿少啊。再怎么解释没用,反而引起女孩的警觉,女孩对所有单身男人都保持了距离。她照样显得那么洋气,那么活泼,跟一只鸟一样,不过离地面远了一点点,在大树上盘绕,那棵大树就是这个开车的家伙,只要这个家伙在她身边,她就是一只鸟。这个家伙外出多么久,她就安静多么久。有家室的人告诉那些单身汉,等她成了家,单位里就不会再有她的笑声和歌声了,她会把所有的欢乐藏在家里。“真是个好女人啊,好女人就该这样。”这可都是经验之谈,只有这些有家室的人能理解,单身汉可不这么想,往往会说出一些不着调的话,大家就很宽容地笑笑,是那种长者对孩子的微笑,单身汉更受不了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这个可恶的家伙凭什么赢得姑娘的心,姑娘这么死心塌地。这个可恶的家伙没有给她做什么呀,别人给她大献殷勤的时候,他把他的一大堆脏衣服送过去,让丫头帮帮忙,丫头愣了一下就接下了,就在水龙头底下的池子里洗起来了。丫头正在洗她的小手绢,这个死不要脸的家伙就把一大堆脏衣服蹭过去,丫头都愣住了,你听这不要脸的家伙咋跟人家说的,“要出车啦,衣服都有味儿啦,拜托啦拜托啦。”师傅摁喇叭催呢。就这么。丫头注意上这个小子了。他也确实忙,几乎天天出车。出车回来,师傅没事了,徒弟还要洗车。这个讨厌的家伙,不会洗衣服,可对车子一点也不马虎,车子总是亮闪闪的,连领导都很满意,“咱这车子保养的,能多跑七八年。”瞧他的衣服,丫头一边洗一边笑,丫头头一回发现男人这么脏。丫头洗了两个半小时才洗完这么一大堆脏衣服,晾在铁丝上,下班前还得给他收起来,叠整齐,厚厚一大摞呢,送过去的时候这些干净的衣服散发出阳光的芳香。这个可恶的家伙兴奋得不得了。“哎呀,好久没有穿这么干净的衣服了。”他家在伊犁,一年回不了几次。“每次回家我妈就说我从猪圈爬出来啦。”丫头笑嘻嘻地问他是怎么洗衣服的,他就如实回答:“泡上洗衣粉,泡整整一天,抓两下,就拎出来弄掉泡沫。”
“不会吧,老实回答我。”
“你还想问啊,就这么多。”这个臭小子拿起男人的架子了,口气强硬起来了。“不就帮一次忙嘛,说,咋感谢你?”
“你就这么感谢我呀,呸!”
丫头也生气了,不理他了。
他又变成一头牲口,脏衣服人前人后地晃,晃了半个月,丫头绷不住了,丫头一盆凉水泼过去,四下里没人,他都愣了,丫头跟个将军一样给他下命令:“把你那身皮扒下来!听见没有!”他乖乖回到房子里,扒下湿淋淋臭烘烘的脏衣服,一件一件扔出去,他裹着被子在床上待了一天。他所有的衣服都是脏的,全被丫头拿走了。
新疆气候干燥,眨眼的工夫,衣服洗完了,也干了。这个裹着被子的家伙听见姑娘走过来的脚步声,这个家伙大大咧咧粗粗拉拉惯了,这个时候一下子心细起来了。他从白杨树叶子的哗哗喧响中分辨出了姑娘走路的声音,他甚至听见了姑娘衣服和头发被大漠风吹起的声音,他肯定想起了鸟儿的羽毛,这些年他开着车子跑过不少地方,见识过群山大漠绿洲草原,最让他迷醉的就是迁徙的鸟群,遮天蔽日,暴雨似的弥漫了天地辽阔的空间,他就会停下车子,半截身子伸出去,他就清清楚楚地看见鸟儿圆圆的胸脯上柔软细腻的羽毛。师傅就发感慨:“看吧,好好看吧!傻小子,再看下去你就会看到花裙子,你就会看到花不棱登的大姑娘的两个热馒头!”“你咋这么无耻!”他差点跟师傅打起来!唉,这些经验丰富的老男人总要搅乱年轻人的心思。那些柔软细腻的羽毛终于伸过来了,快要落到他的脸上了。他听到的姑娘的脚步声是实实在在的,姑娘把晾干的衣服叠起来,放在他的门口,下边还垫了报纸,姑娘就走了。姑娘不用打招呼,那一摞干净的衣服散发出的阳光的芳香和大漠风干爽的气息全都传到房子里了。他可以从容不迫地下床,从门洞里伸出一只手把衣服拿进去,再一件一件穿在身上,迅速地完成从原始人到现代人的过渡,他又是一个衣冠楚楚的漂亮小伙子了。他对着镜子两眼放光,就像旷野里的一匹骏马。姑娘洗完了所有的脏衣服,他可以换好几次。据说一匹马,从儿马到青壮年要换好几次毛,男人也一样啊。这就是那个礼拜天的下午他换上干净的衣服时对着镜子发出的一点点感慨。
再也见不到他的脏衣服了,不管多么忙多么累他都是干干净净的。他身上的油污、汗垢,甚至是醉酒后的酒污,都在一步步地加深他们的关系。那个时候,他们没有任何承诺,没有任何约定,他们还是“同志”关系,任何一个单身汉都有条件向姑娘发起进攻。事实上,从姑娘进单位那天起,单身汉们就虎视眈眈盯上她了,也都摆脱不了年轻人的习惯,具体细节我们就不讲了,那个可恶的家伙让丫头给他洗脏衣服的时候,大家都笑呢,当然喽,大家也就把他排除在竞争者之外了。这不是追姑娘,这是赶姑娘。一而再,再而三,大家还没有警觉。两三次以后,那些有家室的男人们开始吃惊了,脸上看不出来的,嘴上也说不出来,诧异之色倏忽于神情之中。这些毛头小伙子是觉察不到的,更要命的是两个当事人也浑然不觉,丫头理所当然地洗人家的脏衣服,这个厚颜无耻的小子理所当然地一次一次地扒下全身的脏衣服让人家去洗,自己一点也不觉得厚颜无耻。当然,厚颜无耻这个词是后来大家加上去的,那已经是两个狗男女要扯结婚证的时候,那些绝望的单身汉们异口同声喊出来的,也只能是内心的一声呐喊!谁也听不见。这是后话,现在,俩人不知不觉中进入一种极其微妙的阶段,年轻人是感觉不到的。那些有家室的人,全都把目光投过去了。一下子静下来了。谁也不能说破,不能坏了规矩。要知道单身汉大多是学徒,有师傅带着教他们技术,延伸一点就是婚姻大事了,这是不能明说的,但又涉及到师傅们的脸面,不紧张才怪呢。多少年后,这个坏小子才明白他师傅的良苦用心。那个最紧张的日子里,师傅总是阴阳怪气,他差一点跟师傅翻脸。师傅是一只老狐狸,每逗他一次,他就气得半死,回到单位就破罐子破摔,拿臭烘烘的脏衣服去折磨那个好脾气的丫头。因为在第二次第三次人家送干净衣服的时候,他的心跳得跟野马的蹄子一样,他又不是木头,他又不是不知道,他的不少同事在追这个丫头。他觉得他的心动得太晚了,他老欺负人家,给人家那种印象,师傅又这么无耻,那时候他只觉得师傅无耻透顶。他甚至怀疑师傅心理变态。师傅的老婆爱叨叨爱抱怨,好像全世界都亏待了她,师傅都不敢回家,师傅就拿他穷开心。当时他就是这么想的。他曾经是那么绝望,当然是他对丫头动心的那个时候。他又不是木头,他很快发现丫头对他的迷恋。他把这一切都归功于丫头的好心眼儿。相当长一段时间他都恨他的师傅。反正有的是时间,反正他会明白过来的。师傅还是那么坏,还是那么胸有成竹地惹他。
师傅又来劲了,话题当然是那朵庞大的白云。他嫌师傅磨蹭。他开车子,师傅就笑他想吃天鹅肉,师傅没说出癞蛤蟆。可他已经感觉到自己是癞蛤蟆了,因为那庞大的白云飘远了,从沙梁后边消失了。车子怒吼着,没用。万里无云,天空如同海洋,又蓝又深,都发黑了。师傅声音小小的,“要到秋天就好了。”“已经是秋天了!”他口气那么狠。师傅还是那散淡的口气:“我说的是秋末,那个时候白天鹅就飞过来啦,用老哈萨的说法,天鹅都是白云变的。”“那我告诉你,我们马上要扯本本了,马上,回头就扯。”“应该拿上驾照,这是咱们的老本行嘛!”车子飘起来好几次,师傅再也不敢乱嚷嚷了。师傅闭上了他那张臭嘴,安静了很久。绿洲就出现了。师傅换上去。路上行人越来越多,车子不能太快。“小子,太快不行。”臭小子不理师傅。
车子到了田野上。可以看见田里的大西瓜了。“炮台红”跟炮弹一样躺在大地上,条田四周钻天杨就像卫兵,伺候着这些沉睡的家伙。师傅把车开得慢慢的,目光在瓜地里扫来扫去,嘴里喃喃自语:“这瓜长的,就像土地爷爷的鸡巴,人可长不出这么大的家伙。”徒弟也不生气了,开始一声一声叫师傅了:“就在这里买嘛。”师傅不理他,师傅一边赞美西瓜,一边往前移动,根本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老是嚷嚷,路边停了那么多车子,都装满了大西瓜,当然还有杀开的瓜,有切成块的,有劈成两半用勺子挖着吃的,太诱惑人了。他嚷嚷的实在不行,师傅就停下车,到一个瓜摊跟前。主人身后就是几百亩的瓜地,装几十卡车都没问题。师傅只要一个瓜,对,就一个。主人就挑出一个最好的。瓜确实是好瓜,刀刃一碰,就轰的一声裂开了,就冲出一股湿润而甜蜜的气浪,扑到人脸上。师傅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他吃得那么欢,跟小狗啃骨头一样,半拉子瓜全掏空了,连打了几个嗝。师傅问他吃饱了没有?他一脸憨笑,问师傅:“还往前走哇?”师傅发动了车子,问他:“这瓜好在哪里?”
“甜,甜呀。”
“好瓜不光甜,傻瓜。”
车子缓缓向前,师傅的目光在瓜地扫来扫去,终于扫到了一家满意的瓜地。有四五辆车子已经停靠在林带边上了,司机们跟瓜地的主人抽烟聊天。师傅也凑过去,师傅还很谦恭地给瓜地的主人递上“红雪莲”香烟,打火机都用上了。他马上觉察到气氛的异常,五六个司机围着这么一个牛皮烘烘的家伙。他就到瓜地里去瞧瞧。莫非地里长的是金蛋?他从水渠上跃过去,他的眼睛都没离开那些瓜,圆溜溜的花皮西瓜跟吃饱肚皮的娃娃一样亮出它们的大肚皮,实在看不出这些瓜跟前边那些人家的瓜有什么不同,连品种都一样,大名鼎鼎的“炮台红”嘛。他蹲下摸那些瓜,还嘭嘭嘭拍了几下,每个瓜都有嘹亮的响声,跟铜锣一样。忽然,他愣住了,他一点一点往瓜地外边退,好像大海涨潮了,他被逼回去了……那仅仅是幻觉。真实的情况是这样,他发现这块瓜地,差不多有五六百亩大的瓜地,地皮是干的,干了不止一天,瓜藤还是绿的,瓜叶子就没有那么绿了。他朝人群走过去的时候,听到一个新鲜的词,“上糖”。
他们住在一家简陋的旅馆里,拉瓜的司机都住这里,要住好几天。刚住下,他问师傅上糖是什么意思?“你去了瓜地还不明白?”“地是干的。”“这就对了。”不用再问了,他全明白了。在瓜地里他就明白了。师傅看不上的那些瓜,地全是湿的,瓜熟蒂落,就要摘了,还放水浇地,加大重量。躺在床上,他还是问了一句,这句话并不多余。“多少天呀?”“三五天吧,看天气情况可长可短。”剩下的就是甜蜜的想象了。停水以后,瓜还在长,靠的就不是哗哗的渠水了,全是藤蔓和叶子里的汁液,这座神奇的绿色加工厂最终把自己贴上去了,一点不剩,挤干所有的积存。夜静悄悄的,除过林带的喧响,就是瓜地里那些上糖的藤蔓和叶子的抽动声,跟蚯蚓一样一伸一展,喘息着,呻吟着。
这个沉入梦乡的小子不停地伸胳膊,还在空中抓那么几下。幸亏是两张床,不然要闹笑话的。矿区有这种笑话,野外作业,睡大通铺,结婚的臭男人就把身边的小伙子当媳妇来拥抱。当然是梦中。师傅这个老狐狸关灯后还睁着眼。他在抽烟呢。月亮那么亮,跟白天没什么两样。徒弟的梦和梦里那些动作他全看在眼里。他嘴巴都抽麻了,他还在抽。这个年龄的男人,差不多都有一大堆烦恼。他的徒弟赢得丫头那颗芳心的时候,人家就挖苦他这个老狐狸。
他的故事人人皆知。当年总经理的女儿搭他的车去乌鲁木齐,也只搭了那么一回,就放不下他了,连他自己都奇怪他一路上变了一个人似的,就像神灵附体。那时候路面不好,到乌鲁木齐要跑整整一天,过五六座县城,吃两顿饭,当然还有戈壁沙漠里大小不等的绿洲,一个男人要尽情表演的话,这舞台也足够了。途中的种种细节就不讲了,总之,总经理的千金在她短暂的人生中还没有见识过世界上有这么风趣这么智慧的男人。傍晚,华灯闪闪,车子到了大都市乌鲁木齐,师傅基本上成了一个中亚腹地的白马王子。结果可想而知,家里极力反对,先耗着,师傅绷不住了,就来了一个绝招,生米煮成熟饭,总经理认了,但总经理也很绝,一直对这个可恶的卡车司机冷脸相待。好多年过去了,姐妹们弟弟们都有父亲的大力关照,都过的是体面的生活。师傅一家在遥远的戈壁滩上,挤在小房子里,紧巴巴地过日子。师傅的妻子开始抱怨,开始唠叨。抱怨完了,唠叨完了,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基本上是一个勤劳的劳动人民。师傅没脾气呀。工人的老婆不都这样吗?师傅逮住机会就出差,就抽烟。
三天后,他们拉了满满一车西瓜回到单位。记得刚上车的时候师傅问徒弟:“着急啦?”徒弟也就实话实说:“能不急吗,我答应人家当天就回来。”以前拉瓜都是当天去当天回。也都是别的师傅带别的徒弟去,也许师傅永远不会知道徒弟的故事。徒弟一路又说又笑,还告诉师傅他在梦中回去了一次,那个叫白云的丫头在两公里外的沙包上接他呢。谁也没有注意这个小小的插曲。
回到单位,大家忙着分西瓜。
他不着急要西瓜。那个叫白云的丫头也一样。他们第一次分别这么久,没等他开口,丫头就说:“你还知道中途回来看我。我还以为你忘了我呢。”他愣了那么一下,他曾在梦中回来过呀,他就笑了,他摸着她的头发,他仿佛看见暴雨般的鸟群,弥漫天地的细腻而轻盈的羽毛,他就贴丫头的耳朵轻声告诉她他如何驾车追赶天上的白云,当然了,他不会告诉她车子栽到沙丘上的事情。他开始亲她,目前为止,他只能达到亲吻。这回他有点疯狂,有点可怕。她咬他的耳朵要他轻点。
“前天那次,你把我弄伤了。”
他又愣住了,他看见她脖子上的淤血。他也就愣了那么一下。他基本上顺着、丫头的心思。丫头不知道他心里在翻江倒海,丫头让他的温顺和平静给蒙住了,丫头揉着他的头发,笑眯眯的。
“傻瓜,胆小鬼,把人家都咬破了,喇叭一响就跟兔子一样逃走了。其实那天我是打算让你这个坏小子得寸进尺呢,你这个傻瓜你把机会错过了。其实呀你不傻,你还知道偷偷回来看我,你还知道搭朋友的顺车,你这木头,总算开窍了。我告诉你呀,这种事千万不能求单位的人,他们会传闲话的。师傅?师傅都不行。朋友最好,克拉玛依的朋友,你同学,算你小子聪明。”
他心里的万丈波澜慢慢平息下来。他可以喘口气了。他可以从容不迫地喝丫头给他的茶水,茶水里还放了糖,还不停地用毛巾擦他的脸。忙完了,后退几步,笑眯眯地一遍又一遍地打量他。
“累坏了吧傻小子。”
“不累。”
“你骗鬼啊,不累?都晒晕了,一路都是大戈壁,跑过来的时候跟个醉汉一样,跌跌撞撞,拉住人家也不说话,乱啃一气,扭身就跑,真是个小可怜。”
又来了,这回是她主动亲了他。
后来的某一天,他听见有人嚼舌头,他还真耐下性子躲在树后边听了一会儿。丫头在两公里外的沙枣林等他那天,有人看见了,看见另一个陌生人,从戈壁公路上过来。谁都知道,那么热的天,车子和人都晒晕了,出现幻觉是很正常的。那人以为到家了,下了车,奔过来,以为是他的女人;女人以为奔过来的是她的男人,就拥抱在一起。男人大概清醒过来了,车上的男人也发现了这个错误,就按喇叭。女人始终在幸福的晕眩中。他再忍下去就不是他了,他咳嗽一下,走到那几个人跟前,一脸的严肃。“你们听好了,那个人是我,你们可以去问我师傅。”师傅是有名的老狐狸,问他是没事找事。
结婚不久,他带上妻子到更偏远的一个矿区去了。
妻子始终不知道那个小小的插曲,妻子还念念不忘在他们热恋的美好时光里,他偷偷跑回来看她,那么疯狂地亲了她。“让太阳晒晕了的男人太让人心疼了。”妻子跟邻居家的女人交谈时会这样告诉人家。妻子还告诉人家:她有多么幸福,她只恋爱一次,连褶都不打,一下子就成功了。妻子拉家常也不误手里的活,妻子正在熨一块布料,熨斗哧溜一下就过去了,真是一块好料子,一点皱褶都没有。
那可真是一个偏僻的地方,只有五六户人家。他在房前屋后开了地。那地方种地也不容易,折腾好几年才种活了蔬菜,接着是西瓜,不大,就足球那么大,很饱满,熟了的时候,他就断了水,让地干,干上两三天。沙漠环绕的小块绿洲至多也就三天,就能上足西瓜的糖分。妻子可是头一回见识“上糖”这种奇观。奎屯市长大的丫头嘛。他就正儿八经地给妻子讲述这种大地上的奇观。
红柯,原名杨宏科,陕西岐山人,1962年生,毕业于陕西宝鸡师范学院中文系。1986年远走新疆,在奎屯生活十年。发表过中短篇小说及诗歌论文若干,著有小说集《美丽奴羊》。本刊曾选载过其短篇小说《奔马》、《美丽奴羊》,中篇小说《金色阿尔泰》等。曾获冯牧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长篇小说奖。现在陕西师大文学院任教,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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