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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年年都盼过年回家,年年都为回家犯愁,火车票难买。

        去年年根儿,在票贩子手里花高价买了一张卧铺票,兴冲冲地上了开往重庆的火车,却不料刚放下包就叫人赶走了,那张铺有人,是重号?乘警来断案,结果证明我那张是挖补的假票,没收、罚款、补硬座、一票站到终点我都认倒霉了,可没那么简单,一个车长、四个乘警把我弄到餐车里审了仨钟头,也没解除警报,末了扣了我的身份证,开学后又跑到我所在的110中学去外调,好不狼狈,幸亏是连续几年的模范教师头衔救了我驾,不了了之。

        校长后来批评我“死心眼儿”,守着一口井却渴死。他说,你班上的徐边锋的父亲就是铁路公安处的科长,房小茹的父亲是市委组织部的副部长,只要知会一声,别说一张票啊,包一节车厢也容易。

        我没吭气。我班上学生家七大姑、八大姨我都能倒背如流,还用得着校长提醒?我从当教师那天起,就发过誓,决不求学生家长办任何一件事,我觉得丢人,在学生面前抬不起头来。

        年关又近了,我开完放寒假前最后一次家长会,决定到火车站去排队买票。校长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他让我别为火车票发愁,他说,你面子矮,怕失去尊严,我替你折腰,一张火车票算什么,是买,又不是白要,至于吗?他说得我脸一阵阵发烧,忙说谢谢,又谎称已经托人买了。

        校长早看透了我,他讥讽我,你说谎还得学二年。短练!你别硬撑,再像去年似的,弄一张假票犯了事,我还得跟公安局的人赔笑脸、出证,我可跟你丢不起这份人。

        这一揭疮疤,我就不好再坚持了,为弄一张回家过年的车票,还得麻烦校长操心,我心里也骂自己窝囊废!我这人,也许真像我老婆说的:除了会吃粉笔灰,啥能耐没有。

        为了双保险,校长说他同时托了两个学生家长,万无一失。

        我的脸又发烧了,怪不得结业式那天,徐边锋和房小茹总是望着我嘀嘀咕咕咬耳朵,校长肯定通过他俩“动用”了他们的父亲。他们一定在暗中嘲笑我:伪君子!你口口声声说,“以学生谋一己之利等于谋财害命”,你这不是挂羊头卖狗肉吗?

        我暗自抱怨校长剥夺了我在学生面前的“话语权”。

        在忐忑不安中过了三天,那天我们教研组正在讨论素质教育改革方案,校长进来,笑嘻嘻地把两张卧铺票拍在我桌上:看好,俩下铺。双保险吧?不过,你得辛苦一点儿,想法去退一张,总比一票难求强。

        我连连道谢,赶忙付钱。

        按理说,退票总比买票容易,可还真不是那么回事,偌大的售票厅,几十个窗口卖票,退票口只有一个,队伍排到门外,在广场绕了一圈半,我估算了一下,没有五六个钟头别想排到窗口。

        见我在退票口附近探头探脑,几个显然是票贩子的人马上盯上我,小声地问,有票吗?全额退,外加百分之二十辛苦费,咱们边上聊。

        我才不上当呢,去年的苦头让我对票贩子恨得牙痒痒的,我理都不理他们,扬着头走开。我听见他们在身后骂我:丫的,德行!

        我想到了我的博客!对呀,放着现代化的交流手段不用,跑拥挤的车站来凑什么热闹。

        比我想象的要容易,我把准备转让一张多余卧铺票的消息在网上公布没俩钟头,就有四个人发帖子回应,争着要买。

        我选中一个离我们学校近的主儿,约好十二点在马甸立交桥下见面。那人准时去了,是个女的,二十多岁,头发染成金丝般颜色,虽是零下十几度的天气,却打扮得挺时尚,长筒靴子,黑裙,外罩纯羊绒米色短大衣,手袋是深咖啡色鳄鱼皮的。刚搭上话,她身后呼啦一下跟上三个男青年,样子像她的保镖。我心里很反感,但想到中央电视台十二套法制栏目里不断播出的案例,又原谅了对方,焉知你不是借卖票为由行骗财、骗色的网上骗子?

        我只想尽快把票脱手,便忍着不快掏出车票递给那漂亮女人。

        金发女郎翻过来掉过去反复看了一会儿票,又递给同来的伙伴,他们看得更仔细,冲亮看,用手捻,扯着车票一角抖,样子很像破案的刑警在鉴定物证,他们嘀咕了好一阵,还是摇头,看样子还不彻底放心,其中一个问我:不是假票吧?

        我无法容忍这种污辱,伸手去夺票,怕假,不买好了。

        一个男青年把票藏到身后,口气咄咄逼人,如果是假票,你想收回去就完事了?铁路公安局正严打呢,你丫撞到枪口上了吧?

        我又气又急,涨红了脸,说话也有点儿结巴了。我真恨我自己,平日里站在讲台上,口若悬河,头头是道,现在怎么这样不争气!我说这是托铁路内部朋友买的,买重了才想转让一张,真是倒卖假票,有上网去发帖子的吗?不是等着公安局抓吗?

        这话起了作用,金发女郎语气要缓和得多,她看看票面,从鳄鱼皮包里拿出钱夹,问我要加多少钱。

        我总算松了一口气,我说,我又不是倒卖车票的,加什么价?票面上是多少,你就给我多少好了。

        此言一出,又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金发女郎夹出的钱又塞回了钱包,她很疑惑地扭头去望她的几个同伴。

        果然,那几个人又开始新一轮“验票”,更加仔细地鉴别那张票,小声议论着。

        我实在受不了这种屈辱了,我说,不买算了,把票还给我。

        那女人发话了,她倒是充满诚意地问我,一分钱不加,那你图希什么?你有病啊?

        这叫什么话!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个男同伴用不屑的口气说,还不到三月五号,学雷锋早了点儿吧?

        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我被彻底激怒了,也不想再同他们纠缠,过去夺票。

        金发女郎倒是斥责她的同伴一句:别瞎闹了。我看你是个老实人,我们一点儿也没有取笑你的意思,也真心想买这张票,你别见怪,你若是张口加价两百、三百,我们倒放心了,虽说多花了钱,票肯定是真的。你原价出手,连跑腿钱、来回打车钱都不加上,咱们换位思考一下,你能让人理解吗?这年头有这样的傻子吗?人家能相信你这张票是真的吗?

        我真是哭笑不得,心里非常灰,我连驳她的欲望、为自己辩解的欲望都没有了,我只想尽快结束这场游戏,我只说了一句:你们若相信我这张票是真的,就买,不然,就别勉强。

        看样子,这时髦女郎还真不肯放过这机会,她很诚恳地请我再麻烦一下,能不能同她一起到火车站去一下,到售票窗口去验明正身,那她才放心。她说,这张票不是她要,是她老母亲回重庆,她怕万一误买了有麻烦的票,不是把年迈的、不常出门的老妈坑了吗?

        谢天谢地,她这次没使用“假票”的字眼儿,而是委婉地用“有麻烦的票”。这姑娘的孝心让我心软了。好吧,认晦气,反正真的假不了,大不了搭上时间跟他们跑一趟火车站。况且,我心里还有一个小算盘,你如果不跟他们走,他们会认定你“心虚”,不敢去验证,票又在他们手里,说不定惹出什么事来。

        还好,这女郎是有车族,我坐上她的马自达轿车,直奔车站。我们在人海中钻行,被人流拥来拥去,好歹挤到二号售票口了,金发女郎举着票,大声说,请你给看看这张票……售票员那张没有春夏秋冬的脸根本没理睬,只说了句:“这里不退票,下一个……”

        金发女郎赔着笑脸向她解释,不是退票,而是请帮忙鉴定真假。

        售票员一脸惊诧,继而用揶揄的口吻扔出一句噎人的话来:“找错门了,去找打击票贩子办公室,下一个……”

        一脸热汗的金发女郎退出来,无奈地冲我苦笑,她的几个同伴替她打抱不平,冲窗口嚷嚷,德行,什么玩意儿!看你丫的,就像票贩子的内线。

        我不能再等金发女郎犹豫了,决定马上走人。

        售票处门外,她和看上去很老到的同伴紧急磋商一会儿,终于摊了牌,决定买下我这张票,又出了个新花样,要留一份我的身份证复印件在手里,一旦上当,好对我提起诉讼。

        士可杀不可辱,我宁可把这张票撕了,我宁可让这五百块钱打了水漂,也决不受这样的胯下之辱,我冷不防从她手上夺回车票,扭身就走。

        她倒是追了几步,听一个同伴说:追他干吗?一较真儿,他溜了吧?若票上没鬼,别说留身份证啊,把结婚登记证留下又有何妨?

        接着是一阵刺耳的笑声。

        我已经走到站外地铁站口了,下意识地从兜里掏出车票看看,真窝囊!就这么回去?致气归致气,毕竟是五百多块钱啊,莫非就让它作废了?

        票贩子的眼睛就是尖,如猫闻鱼腥一样,立刻有两个人一阵旋风般围过来,一个人夺过票,问了句:退吧?另一个伸头看了看票面说,五百二十五?给你六百,别让你亏着。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钱已塞到我手中,那两个人一闪,不见了踪影。就在我发愣的当儿,两双铁钳般的大手按住了我的左右肩头,我连一句“为什么”都没来得及出口,这两个警察早不由分说地把我推到了广告牌下,那里已有一长溜票贩子在示众了。他们也分兵追票贩子,却没追上。

        我想申辩:我不是……

        抓我的警察岂容我说话?抓你个人赃俱在,你还想狡赖!

        我只好“示众”了,我低下头,此时我最怕的是我的学生们路过这里。

        张笑天,男,山东昌邑人,1939年生于黑龙江。1961年毕业于东北师大历史系。六十年代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15部,小说集、剧本集、散文随笔集18部。小说、电影剧本曾多次获奖。小说《前市委书记的白昼和夜晚》获第四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在吉林省作家协会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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