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瓦小的时候,家住永望村。他爷爷会口技,既能学猪马牛羊的叫声,也能模仿鸟儿的歌唱,他等于是在动物乐园长大的。明瓦平素蔫头蔫脑的,口拙,可是爷爷一表演,他的眼神就活泛了,说话也利落了。他九岁时,爷爷死了。明瓦听不到口技,身上的魂儿就不全了。他一天到晚打呵欠,而且害渴,水瓢不离手,夜夜尿炕,气得他妈让他睡光炕,说是拆洗不起褥子了。明瓦的爸爸周巾,为了让儿子打起精神,时常给他学几声鸟叫,可明瓦嫌那声不如爷爷发出的好,总是堵起耳朵。夏天他去放羊,把羊撒开后,就躺在草地睡觉了。等他醒来时,太阳丢了,羊也丢了,他在暮色中找羊,不止一次迷了路,害得家人还得找他。冬天他去捡粪,每每看到游荡着的牲畜就会尾随着,村里人问他,这是做什么?明瓦并不搭腔,只是撇着嘴,用粪铲指向牲畜的粪门,好像一个警察已把凶犯逼进了死胡同,立等可捉。
明瓦的母亲见明瓦不爱说话,但凡家中短缺了什么,需要向邻里借助的,她就打发明瓦去。
有一回,后院的张二婶正在灯下补裤子,明瓦来了。他瑟缩着进了门后,对张二婶轻声细气地说:“没亮了。”
张二婶问:“要火柴?”
明瓦摇摇头。
张二婶又问:“要洋蜡?”
明瓦点了点头。
张二婶叹了口气,取了一包蜡给他。
还有一回,明瓦的母亲炖鸭子,发现家中没了大料,让明瓦到隔壁伍家要几颗。明瓦进了伍家后,倚着门框,抽着嘴角说:“没味了。”
伍家媳妇问:“要咸盐?”
明瓦摇头。
又问:“要醋?”
他还是摇头。
伍家媳妇见他不吭气,只能一样样地猜,当她说到“大料”时,明瓦长出了一口气,身子一软,水银泻地似的,歪倒在门槛上。
最戏剧性的一次,是周家的手推车的车胎亏气了,明瓦到许守林家借气管子,也就是充气筒。
那是冬天,明瓦抄着袖子,流着鼻涕,脸冻白了,他进了许家后打了一串寒战,然后凄凉地说:“没气了。”
许守林吓坏了,以为周巾死了,明瓦是来报丧的。他颤着声问明瓦:“你爸?”
明瓦摇头。
“你妈?”许守林又问。
明瓦还是摇头。
“你哥你姐?”
明瓦仍是摇头,急得直跺脚。
许守林把周家的人问了个遍,这才明白没气的不是人,而是手推车。他拿着气管子递给明瓦的时候,明瓦已是满头大汗。
明瓦借东西总是这样,不明指,而是暗喻缺了那东西后所产生的后果,永望村的人都觉得这孩子的脑子怪。因为他借东西时爱用“没”字,大家私下里都叫他“小没”。
小没十一岁时进城了。
那年秋天,小没的妈妈文春约了伍家媳妇和许守林的老婆,赶着马车,一同进城卖秋菜去。那时刚刚时兴烫头,三个女人赚了点钱,心下高兴,便一同到理发店烫了头。谁知她们一回去,就遭到了村人的耻笑。有人说她们像抱窝的老母鸡,有人说她们像旧时代拉客的妓女,还有人说她们是从山中跑出来的妖怪。许守林脾气大,他抄起剪子,不由分说地把老婆的头发剪了,说是除掉那些曲曲弯弯的头发,就是除掉了女人身上勾魂的眼神。伍家男人呢,他把媳妇暴打了一顿,夜晚时把她拖到羊圈,说是她这做派,跟绵羊是一族的,应该跟它们睡在一起。周巾和文春素来恩爱,两口子从不红脸,但这次文春把周巾惹恼了,他气得不和文春睡一个炕。出事的那天晚上,周巾喝多了酒,文春端着一盆洗脚水朝他走来的时候,他叫了一声“妖精”,举起烛台,撇向文春。那烛台是铁的,它正砸在文春的太阳穴上。蜡烛灭了,周巾在黑暗中听见妻子开始还能哼哼几声,后来无声无息了。周巾吓坏了,他打着哆嗦,好不容易摸到火柴,把蜡烛重新点燃。文春蜷着身子倒在地上,那些鬈发已被鲜血染红,看上去像一片妖娆的火烧云。周巾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烛台,竟然要了妻子的命!他知道自己犯了命案了,如果不逃跑的话,不是被枪毙,就是在监狱中度过余生。周巾有三个孩子,大儿子周明斋十七,独女周明霞十四了。最小的是明瓦,这也是周巾最放心不下的。那晚明霞串门去了,明斋和明瓦在后屋拔饭豆。周巾很想去跟两个儿子道别,但又怕他们知道真相后,哭号起来,左邻右舍的一知道,他就别想脱身了。周巾收拾了两套衣裳,连夜逃了。
县公安局发布了对周巾的通缉令,一时间,这桩命案成了人们街谈巷议的主题。从那以后,永望村的女人,一提起烫头,噤若寒蝉。
文春下葬时,明斋明霞“妈呀妈呀”地叫着,哭得死去活来的。只有明瓦,他安静地站在墓穴旁,一声不哭。伍家媳妇怕明瓦不哭会憋屈坏了,对他说:“小没,你没了妈,以后没人疼你了,你想哭就哭啊。”
明瓦抽了抽鼻子,把孝帽子摘下来。人们以为他要拿它擦眼泪的,可是明瓦只是用手捻了捻,又戴回去。
伍家媳妇见他没哭,又说:“小没,你妈走了,你就不觉得缺了什么吗?”
明瓦看着母亲的棺盖,咬着嘴唇,委屈地说:“没奶了。”
他这一说不要紧,把墓地那些送葬的人差点没逗得笑出声来。原来,明瓦五岁才断奶。断奶之后,他仍是恋,每个月总要在文春怀里偎上一两回,咂咂奶头,才能安静。
伍家媳妇无限怜惜地拉着明瓦的手,哭着说:“小没啊,你将来可咋办啊。”
周巾有两个亲戚在永望村,一个是他妹妹,一个是叔伯兄弟。他们一个收养了明斋,一个收养了明霞。对于明瓦,他们都头疼,嫌他不机灵,将来是个累赘,彼此推来推去的。后来是许守林想起了自己有个老乡,叫王琼阁,在县工商银行做保卫,家庭条件不错,只是结婚十来年了也没有孩子,正想收养一个,许守林于是带着明瓦进了趟城。明瓦真是命好,人家一眼就相中了这个眉清目秀的孩子,说他不多言多语,内秀,本分,将来一准是个孝顺孩子。就这样,明瓦因祸得福,他的户口被迁进城里,成了县一小的学生,每天穿得干干净净的,背着书包去上学。永望村的人都说:“小没交了好运了!”
明瓦除了坚持要用自己的姓氏外,其他的都很听养父养母的。王琼阁给明瓦报户口的时候,对他说:“你有了新家,该随着我姓了,以后叫‘王明瓦’好不好啊?”
明瓦摇头。
王琼阁问:“你还想姓周啊?”
明瓦点点头说:“没逮着啊。”
王琼阁这才明白,小没认为父亲没有落网,还活着。只要他没死,就还是他的父亲。若是别人,会很恼火,但王琼阁没有计较,他觉得明瓦还念着父亲,说明他是个有情义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如同一瓶好酒,贴什么标签又有什么关系呢?
周明瓦还是周明瓦,小没还是小没。
明瓦上课爱打瞌睡,他的脑壳因而常常挨老师粉笔头的打。即便这样,也没断了他在课堂做美梦。不过他勤快,轮到他值日时,他把教室打扫得格外干净。因为这,他转年当上了班级的劳动委员。
明瓦惹的唯一的祸,还是因为父亲。那时通缉周巾的告示贴得哪儿都是,百货商场、银行、粮油店、照相馆、饭馆、理发店、学校甚至公共厕所,只要是老百姓出入得多的场所,都贴着一张。明瓦一看到父亲的头像,就会在心里热辣辣地叫一声“爸爸——”。明瓦受不了这折磨,把学校门前贴着的通缉令给撕了。同学揭发了他,明瓦被叫到办公室,班主任问他为什么这么做的时候,明瓦哭着说:“没神啊。”此外再不肯吐一个字。班主任大惑不解,叫来王琼阁,这才知道明瓦就是通缉犯的儿子,而他之所以撕告示,是不忍心看父亲那一眨不眨的眼睛。老师同情明瓦的遭遇,放他回去了。只是从公安局又要了一张通缉令,重新贴上。从那以后,明瓦经过学校门口时,总是低着头。他也不爱到街上去,唯恐又撞上白纸中的父亲。
周巾的通缉令随着雨打风吹,徒自飘零了。明瓦一年年长大了,他相信父亲还活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由于他总是班上最落后的那名学生,所以连蹲了两级,初中毕业时,已十八岁了。王琼阁正为明瓦的前程犯愁时,机会来了。王琼阁有一个朋友在县武装部工作,那年招兵,兵源不足,他想起王家的养子来,找到王琼阁,说:“明瓦学习不好,人又蔫,干脆让他参军得了,到部队摔打几年,没准还出息了呢。”于是,王琼阁就给明瓦报了名。政审和体检轻松过关,明瓦到天津参军去了。他在部队是后勤兵,养猪。这活儿在别人眼里又脏又累,可明瓦喜欢,他把猪儿侍弄得膘肥体壮、溜光水滑的,部队的领导很满意,给他记了一次三等功。当兵的时候,明瓦没有休过一次探亲假。王琼阁思念他,在养子当兵的第二年春节,领着老婆,专程探望。明瓦用省下的津贴,给养父买了一个电动剃须刀,给养母买了件软缎棉袄。养父养母分外感动,说明瓦孝顺,如同己出,他们不愁没人给养老了。三年兵役服完,明瓦高了,壮了,气色也好看了,只是仍然不爱讲话。服役期满,领导找他谈话,说是不舍得他离开部队,问他想不想在后勤这个岗位再干两年,他们可以考虑他入党的问题。明瓦想了想,答应留下。就这样,他当了五年兵,养了无数头猪,如愿以偿入了党,二十三岁那年夏天复员了。
明瓦真是幸运啊,很多老兵复员后,并没有分配上工作。可是他一回到县里,赶上公路管理站增编,组织部一调他的档案,知道他在部队入了党,而且立过一次三等功,立刻就把他安排进来了。明瓦当上了收费员,成了正式工人。月月有工资的日子,如同天天有日出,让人心底光明。那时私营的店铺越来越兴旺,做买卖的人多了,街市热闹起来了。明瓦心情好,每每骑着自行车上下班时,总爱打着口哨。永望村那些靠种地为生的亲戚们,知道小没发达了,都羡慕他。他们进城,喜欢找他。明瓦的工资一半交给养父,一半零用。他不舍得花钱,但亲戚们一进城,他不花也得花了。他仔细,他招待亲戚,夏天通常是到粥铺,冬天则去面馆。明瓦的哥哥明斋已结婚,做了父亲了;姐姐明霞嫁了一个叫二歪的人,他是个游手好闲的主儿,家里的庄稼种得不怎么样,但他把自己收拾得挺利索,梳分头,抹头油,抽过滤嘴香烟,喝瓶装的酒。他们婚后,一直没有孩子。
王琼阁看明瓦已到了结婚的年龄,而他自己又不善于跟女孩子打交道,就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只要女孩子一进家门,明瓦就慌里慌张地躲起来。王琼阁唤他出来,他低着头,受气似的,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连看也不看对方一眼,他的对象也就相一个,黄一个。王琼阁犯难了,以为明瓦从小在家庭中受了刺激,想打一辈子光棍了。他小心翼翼地问他为什么不看人家,是害羞吗?明瓦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吭吭哧哧地说:“没奶味。”原来,他认定好女人身上应该有母亲身上的那种奶味,他没从那些姑娘身上闻到那气息,因而不抬头。王琼阁得知缘由后,笑了,说:“傻儿子,生了孩子的女人身上才有奶味,做姑娘的时候,她们身上应该是苹果和梨子的气味啊。”
明瓦工作上兢兢业业,他到公路管理站的第二年,便是以工代干;又过了一年,单位把唯一的转干指标给了他,明瓦成为正式干部,做了稽查科的一名科员。王琼阁大喜过望,在饭店摆了三桌酒席。一桌是明瓦单位的同事,一桌是王家的街坊邻里,还有一桌就是永望村的亲戚们。这三桌席,同样的酒菜,但场面却是不一样的。明瓦单位的人吃得很斯文,酒桌上每道菜都有剩余。王家的邻里,吃得卖力,但不张扬,菜虽然有见底的,但杯盘碗盏井然有序。而永望村亲戚们的那桌席,简直看不入眼,他们吃得狼狈,桌子上到处是鸡骨头和鱼刺,光是酒杯,就摔碎了两个。二歪喝得拿不住筷子,便用手抓菜,弄得满手油污。明霞手中提着个塑料袋,未等人吃完,就把炸鸡翅和肉丸子打包。明斋喝多了嫌热,脱掉外衣,只穿件背心,那背心千疮百孔的,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汗味。明瓦看亲戚们如此的情态,脸上挂不住,浑身不自在。倒是王琼阁,他心平气和,二歪吆喝添酒,他就添酒;明斋说菜不够吃了,他就赶紧再加两个菜。酒席散后,亲戚们一行又到王琼阁家小坐了一刻,喝了壶茶,这才搭客车回村。明瓦送他们到汽车站,为他们买了票,一一送上车。等他回家后,养父对明瓦说,亲戚们走后,他发现家里少了一罐茶叶,一个老花镜,一个烟灰缸。明瓦气得青了脸,他骂了一句:“没臊的!”
这以后,亲戚们进城找他,他连粥铺和面馆也不带他们下了,只是在街头的露天大排档买上几碗豆腐脑和一斤烧饼,打发他们。
一晃儿,明瓦二十七了。这年秋天,他找了个对象。这个“有奶味”的对象,差点没把王琼阁夫妇气死。
有一天,王家的马桶堵了,明瓦到一家土产日杂用品商店去买疏通管道的皮碗。那是个小店,店主是个少妇,怀中抱着个男孩。明瓦一进去,就被她身上散发出的一股香甜的奶味迷住了。她个子不高,肤色白皙,眼睛不大,笑微微的,嘴唇红润,看上去健康、和善。一个皮碗才四块钱,可明瓦那天带去的是一张面值五十元的钞票,她找不开,店里又没其他的客人,她就顺手把孩子往明瓦怀里一放,让他帮着看一会儿店,到隔壁的店铺破钱去了。小男孩不认生,他偎在明瓦怀里,冲着他笑。明瓦觉得店主是个没心计的女人,她把孩子和店铺,那么轻易就托付给了生人,如果他顺手偷上一把锁头或是一只盘子,掖在怀里,她不是因小失大,赔了吗?店主身上的奶味已让明瓦无限神往了,加上她为人的诚恳,那一瞬间他有被幸福击中的感觉。女主人回来时,那孩子在明瓦怀中突然打了个挺儿,肩膀一耸,一股尿水滋了出来,淋湿了他的衣服。店主见孩子尿了客人的身子,不好意思,一再道歉,虽然她已经把整钱换成了零钱,但执意不肯收明瓦的钱,从兜里另翻出一张五十的整钱,连同皮碗一同递给他,说:“这孩子真是的,怎么偏偏往客人身上尿?我也不能帮你洗衣服,这个皮碗你拿去使吧!”明瓦说他不能白拿,一定要付钱。店主说你要是给钱的话,我就不卖你了。明瓦只好拿着皮碗,一步一回头地回家了。家中的马桶疏通以后,明瓦老惦记那个女人,有事没事,总爱往那个店里跑。今天去买个盆,明天买把铲子,后天又从那儿拎把水壶回来。王琼阁诧异,对明瓦说:“怎么老往家添置这些没用的家把什?”明瓦不言,照买不误。久了,得知店主是个离婚的女人,她的前夫也做买卖,开了家灯饰店,女人怀孕期间,他熬不住,和一家澡堂的搓澡员好上了。女人知情后,一生下孩子,就和丈夫离了婚。这女人的名字与明瓦母亲“文春”的名字一字之差,叫文秋,明瓦觉得母亲在冥冥之中是认可这门亲的,于是开始追求文秋,帮她上货,打扫店面。他买礼物不买给文秋,而是给她的儿子彬彬,虎头鞋、绒线帽、围嘴、拨浪鼓、奶片、芝麻糖,吃的用的玩的都有。文秋一看明瓦对彬彬这般好,便一心一意跟他处上了。他们的关系发展得很快,初冬时,明瓦跟养父提出了结婚的事情。养父一听明瓦看上了一个离异的女人,她带着个孩子,比养子还大两岁,差点没当场背过气去。王琼阁和老婆商量好了,一定要把这门亲搅黄。他们威胁明瓦,说是如果他跟这个小店主结婚,他们不给他房,不给他钱,不给他办一桌酒席,将来他有了孩子,他们也不会帮着带。总之,他一意孤行的话,他们就不认他这个儿子了!明瓦听完养父养母的数落后,用一句“没门儿”回敬了二老,王琼阁气得老泪纵横,一声声地叫:“小没,小没啊——”
明瓦拗着家人,和文秋结婚了。文秋有三间平房,明瓦是倒插门。王琼阁爱面子,也心疼养子,还是在饭店摆了十桌酒席。宴席上,文秋的娘家人跟中了彩似的,个个喜笑颜开的;而明瓦的亲属,则如感染了瘟疫,垂头丧气的。王琼阁抽搐着脸,一句祝福的话也没说给这对新人。明斋觉得弟弟找个带孩子的女人很丢人,一入席就喝闷酒,菜未上齐,就醉倒了。明霞最受不了的,是彬彬。她左一眼右一眼地剜他,好像彬彬是颗毒瘤。只有二歪,对明瓦竖起大拇指,说:“高啊。二茬的韭菜,回锅的肉,鲜啊,香啊!”二歪的话虽然粗俗,但说到明瓦心坎上了,他和二歪喝了一杯酒,还叫了他一声“姐夫”,把二歪美得直眯眼。趁着明瓦心情好,二歪说他想在城里开一家卖种子的商铺,请明瓦帮着申请个执照。一向谨慎的明瓦豪爽地答应:“没说的!”
蜜月中的明瓦美滋滋的,他上班时,脸上总是挂着笑。以前单位的同事都叫他周明瓦,可是婚后,他让他们喊他“小没”,因为文秋爱叫他这个名字。
文秋一如既往地带着彬彬开店,只是她的店铺比别人家的关得要早。她一定要赶在小没下班前回家,为他做晚饭。小没呢,他心疼文秋,一进门就奔厨房,帮着做活,常常因为从文秋手中抢铲子和勺子时,把它们弄掉在地,夫妻俩在炊具落地的“当啷”声中相视而笑,说不尽的恩爱。转年春天,文秋怀孕了。小没怕妻子太辛苦,让她雇个人看店,安心在家静养,可文秋说她喜欢忙碌。这样,她背上背着一个,肚里又怀着一个,每天准时地去开店。文秋怀孕期间,小没尝到了不能与妻子亲热的苦楚,他似乎理解了文秋前夫的越轨行为。为了度过那一个个难熬的夜晚,小没特别喜欢在月亮下干活,把院子扫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筋疲力尽地睡去。
文秋的肚子越来越大时,小没的姑姑患了乳腺癌,进城来做手术。术后,为了省下住院费,她住进了小没家。陪护姑姑的,是明霞。文秋热情地招待她们,买活鸡活鱼,日日煲汤,家中的餐桌总是七碟八碗的,有荤有素。姑姑吃得好,恢复得不错。但她因为失去了一只乳房,想起来就哭。说什么虽然她六十了,孩子也一堆了,但作为一个女人,缺了乳房,等于失去了太阳,余下的日子就是黑暗的。她一哭,无儿女的明霞也跟着哭。文秋安慰完这个,又得安慰那个。她们住在小没家,分文不出,是活不干,似乎文秋伺候她们是应该应分的,其实明霞本是个勤快人。小没诧异,问她这是怎么回事。明霞一撇嘴说:“你娶了个二手货,她不干活,还让亲戚们干啊?”小没讥讽道:“你不是二手货,可你这正宗货压在箱底,没人理会啊!”明霞气疯了,冲进小没和文秋的屋子,将一床好好的缎子被撕得千丝万缕的。
姑姑和明霞走后,小没和文秋就像泡了个热水澡,除掉了一身的尘垢,说不出的滋润和舒展。然而好景不长,秋天的时候,二歪又来了。
小没没有食言,帮二歪申请了执照,又做了他经济上的担保人,为他在银行贷了两万块钱,盘了家店,卖种子。小没想,二歪虽然轻浮,但他机灵,这样的人经商是不会吃亏的。他有了钱,明霞就会跟着过上好日子,不至于一天到晚气不顺。二歪的店开张后,生意还说得过去。他白天卖种子,晚上就住在店里。他本来是到街上的小饭馆吃饭的,可是入秋以后,他几乎天天到小没家吃晚饭。他说自己在外吃饭,人家知道他是小没的亲戚,都问他怎么不回家去吃。他说怕别人笑话小没,所以日日来吃了。二歪吃东西是挑剔的,顿顿有酒不说,鱼呢,必定要吃浇汁的;排骨,也必定是糖醋的。他除了拎上一两瓶酒之外,来这里什么也不带。他说如果提着菜来,让人看见的话,会说这亲戚处得见外。文秋挺着大肚子,围着锅灶煎炒烹炸,累得头晕眼花,腰酸背痛的。二歪有时喝多了,就说走不动路了,睡在小没家。这样,第二天还得招待他早饭。小没烦透了二歪,可又张不开口赶他走。文秋见小没不开心,就劝慰他说,亲戚就是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人家上门来,可以对你有一百个不是,但你要是对人家有一个不是,就会落埋怨。她还说家里不缺吃的,只不过多做两个菜,多往桌上摆双筷子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小没想想也是,二歪醉了去小屋呼呼大睡时,他仍然可以和文秋依偎在一起,甜蜜他们的,并无大碍,也就听之任之了。
年底,文秋快生产时,以每月五百元的工钱,雇了个人,帮她打理土产日杂店的生意。腊月十一掌灯时分,文秋生下一个女孩,取名为“兜兜”。文秋坐月子期间,小没把彬彬送到岳母家里,二歪也知趣地不来了,这让小没无比幸福。兜兜出满月那天,小没高兴,在家做了八个菜,去请岳父岳母和养父养母来喝满月酒。王琼阁叹着气说:“人家给前方的生个儿子,给你呢,养活的是丫头!小没啊,人家对你不好啊。”小没真是哭笑不得,他说生男生女又不是文秋说了算,她有什么罪过?可王琼阁认定小没是上当了,说什么也不肯来。小没无奈,求助养母,说家中总该去个人才好啊,要不太冷清了。养母叹了口气,买了几斤鸡蛋,不情愿地去了。不过她在酒桌上一直冷着脸,对兜兜只是瞟了一眼,都没抱一下。小没的岳母呢,偏偏不是个善主儿,她火上浇油地对亲家母说:“我可是知足了,外孙外孙女齐全了!”这话把小没的养母刺激得脸发青,嘴发紫,未等吃完,便心脏不适,小没赶紧送她回家。
兜兜三个月大时,文秋把彬彬送进幼儿园,辞了雇佣的人,背着兜兜去开店了。她真是精力充沛,虽然家里家外地忙,可是脸上未增皱纹,头上也未添白发。二歪又像老主顾一样,回到小没家了,每天晚上准时来蹭饭。他来不要紧,明霞也隔三差五地来了,说是夫妻不在一起,更别想有孩子了。他们吃饱了喝足了,夜晚时就卖力地做要孩子的事情,又喊又叫的,好像这是他们的天下。小没受不了这个,明霞一来,吃过晚饭,他就打发他们回自己的店里住。可二歪总是说店里的床小,住不开,赖着不走。小没没辙儿,只能挨着。
糟糕的事情还在后头。明斋见二歪进城了,也不甘其后,在一家馆子找了份工作,做厨子,一个月六百。人家管吃不管住,明斋租不起房,自然又住进小没家。小没很生气,他对哥哥说:“在永望村种地不是挺好的吗?怎么非要进城来?”明斋说:“不是我要进城,哥是为了给你撑面子啊!你想啊,你在城里是个干部,二歪也开了种子铺,大小是个老板了,我还在村里种地,谁见了不寒碜我几句啊?哥有什么办法,为了不让人讲究你,只能进城了!”小没无奈,只能收留下哥哥。这样,三间屋子,二歪占一间,明斋占一间,小没夫妻带着两个孩子住一间,满了。
文秋的母亲,得知女儿家住了这么一大帮穷亲戚,白吃白住,她气得慌,说是不能让周家一统天下,便把自己在农村的外甥叫来了,安插到小没家,让他在城里学美发,将来回乡开个发廊。这下好,家里住不开了,小没只得在自己屋子的窗前搭了张床,让他住。这样一来,小没都不能和文秋亲热了。文秋有一天悄悄问小没:“你怎么不爱搭理我啊?”小没抽搐着脸,长叹一口气,说:“没缝儿啊——”
小没看着亲戚们把自家当作了饭店,大摇大摆地里出外进,吃喝拉撒,很郁闷。到了下班时间,他也不爱回家了。有的时候,他索性到街上的饭铺去打发肚子。有一回恰好被养父撞上,问他:“你怎么不回家吃?”小没说:“我想换换口味。”养父说:“别撒谎了,我都听说了,你们家快成收容站了!你说你也真窝囊,帮人家灯饰店的老板养儿子不说,还养着七大姑八大姨!”小没听凭训斥,一言不发。王琼阁说:“要是不爱回家的话,就去我那儿吃。你看哪个有家有业的男人在街上吃?丢人现眼啊!”
这以后,小没忍受着,还是回家吃。他的工资几乎不够家中日常开销的,幸而有文秋的小店做后盾,添补家用。亲戚们一旦回乡下了,那么家中总要少点东西,花碗、牙膏、毛巾、茶壶、拖鞋,甚至是药品。有一回小没回家,见文秋的表弟正垫着板凳,拧吊灯下的灯泡。小没以为灯泡坏了,谁知他拿着灯泡跳到地上后,对小没说,乡下家中的灯泡总是烧坏,他见这个灯泡抗使,赶巧乡里来人,就取下来,让人捎回去。小没嘴上说“没事儿”,心里却在愤怒地骂:“没羞啊!”
亲戚们一旦离开了小没家,小没就觉得家里的阴云散了,晴了天了。但他们的离开总是短暂的,隔不多久,阴云又一片片地飘回来了。小没的日子过得越来越累。以前他爱上班,现在呢,工作也让他觉得乏味。只要稽查科扣留了那些未交纳养路费非法运营的车辆,总要有领导过来说情,让他把车放了。那些车辆就像螃蟹,身上的脚多,关系多,可以横行霸道。小没知道,如果不听领导的话,他可能会失去稽查的工作,不管情不情愿,只能照办。这样,他觉得自己不过是林中一棵风干了的朽木,虽然站立着,却没有生命的迹象,摆设而已。为了求得心理的平衡,小没对一些不交养路费的车辆,比如乡下来卖菜的那些农用四轮车,网开一面,不追罚款,私下放行。与他并不沾亲带故的农民感激他,常顺手把一捆菜递到他手上,让他拿回去尝个鲜。小没也不拒绝,拎在手上,反正家里人多,能很快把它们消灭掉。
彬彬五岁了,兜兜也满地跑了。家里的亲戚们走马灯似的在小没家晃来晃去,总不见少。一个夏日的晚上,月色温柔,小没吃过饭,和明斋各端着一碗茶,坐在院子里纳凉。小没忽然对哥哥说:“爸爸逃了这么多年,连个音信也没有,你说他要是活着的话,会做什么呢?”明斋说:“一个逃犯,能做什么!出苦力,隐姓埋名过穷日子呗!”兄弟俩算了算,父亲要是活着的话,也是七十的人了。这个年纪的人,本该颐养天年了,可他却生死不明。小没一时心酸,哭了。文秋听见哭声,从窗里探出头问:“你这是怎么了?”小没哀怜地说:“没影了。”文秋不解,缩回头,嘟囔道:“没影的事多了,有什么好哭的。”
小没过得越来越不如意时,二歪出事了。他经营的商铺卖假种子,导致整整一个乡的玉米绝产,农民联名将他告上法庭,索求赔偿。这还不算,银行的还贷期限已到,而这几年,二歪只还了一半,还欠一万。小没是二歪的经济担保人,银行通过法院,起诉了小没。小没无奈,只得东挪西凑,帮二歪还款。县技术质量监督局查封了二歪的商铺,他急得像条疯狗,上蹿下跳,拿小没家的东西撒气,忽而将椅子折断一条腿,忽而将糖罐打翻。他也是冤枉,他按优良玉米种子的价钱进的货。它们看上去圆润饱满,金光灿灿,谁知却是哑巴种子。二歪手里有买种子的收据,他追根溯源,乘火车去找卖给他种子的公司问罪,可是那家公司已经无影无踪了。二歪像个被遗弃的孤儿,在异乡街头号啕大哭。
二歪的事情还没有结论,小没又出事了。有人举报他利用职权,私自放行被扣押的不交养路费的车辆,给国家造成了近五万元的经济损失。检察院的人前来调查时,小没说那些大型车辆的放行,都是领导交办的;他自作主张的,不过是一些农用四轮车。他还说,大型车辆如同牛马之类的大牲口,对路的伤害大;小型的农用车,不过是山羊,对路毫发无损。可是当检察院的人问到公路管理站的领导时,他们矢口否认。他们说,难道我们还不知道权大还是法大?怎么可能让周明瓦同志知法犯法呢?小没有口难辩,他提供不出任何领导让他那么做的证据,只能一个人承担罪责了。这样,周明瓦的干部身份被撤消了,沦落为工人,工资减了一半,在单位做清扫员。
小没一落魄,亲戚们也跟着丧气。二歪将店铺卖了,回村了。这几年他钱没挣着,倒惹上了官司,直叫“背时气”。他希望法院最终能找到那家卖假种子的公司,这样他就能从官司的泥潭中拔出脚了。明斋和文秋家轮流而来的穷亲戚,如常住着,不过因为小没家的气氛不如从前,他们也谨言慎行,帮着做点家务了。文秋和小没,就像两个疲惫的旅人,终于走累了。小没一回家就歪头打盹,文秋也常常呵欠连天,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以前她常常会因为鱼被杀后又扬起尾巴、被子叠得歪斜后“呼啦”倒下而大笑,现在就是彬彬和兜兜冲她扮鬼脸,她也没笑模样了。晚上,她和小没是各睡各的。
文秋变得邋遢了,雨天踏脏的泥鞋她不刷,照穿不误;衣裳沾上了面糊,她也不洗。以前她每周上浴池洗个澡,现在呢,一个月才去一回。她的身上,再没有那股诱人的奶味了。小没看不过眼,有一天说她:“你真是啊,没个女人的模样了!”文秋反唇相讥:“看看你,有没有男人的样子呢?”小没站在穿衣镜前,立刻,一个衣衫不整、头发蓬乱、胡子拉碴、面黄肌瘦的人浮现在镜子中,他耷拉着眼皮,灰着嘴唇,像是坐了二十年大牢刚出来的人。小没看了一眼,便透心地凉,转身离开了。从这天开始,文秋赌气似的打扮自己了。她两天进一回浴池,一天换一件衣裳,把家务都推给小没。不仅不做饭了,连房间也不打扫了。灶房里盆朝天碗朝地,苍蝇横飞,污水满地。房间里灰尘累累,没有一件器皿是透亮的。彬彬和兜兜她也不爱管了,兄妹俩由于很少换衣服,又常在地上爬来爬去地玩,简直成了两只小泥猴。一个下雪的日子,小没下班回家,一推门,见文秋烫了头,这深深地刺痛了他,因为结婚的时候,他跟文秋讲过母亲是怎么死的。小没低下头,对文秋说:“咱俩过到头了,离吧。兜兜我来带。”文秋问,为什么离婚?小没说:“没缘了。”文秋哭着说:“我不离!”小没决绝地说:“离吧,没缘了——”
小没和文秋离婚了。兜兜判给他,他带着她回到养父那里。家一散,亲戚们自然也跟着散了,明斋回永望村了,文秋的亲戚也返乡了。这个为亲戚们无偿提供食宿的“客店”,终于打烊了。文秋带着彬彬,依然开着她的小店。有一回小没在街上碰见她,发现她把头发染黄了,那黄色的鬈发在寒风中一簇簇飞舞着,像纸钱。小没埋怨道:“好好的黑发染它做什么?”文秋说:“我乐意!”说完,背过身去,眼泪簌簌落下来。她没有告诉小没,离婚后,她的头发白了多半,只有染了。
小没的归来,让王琼阁夫妇愁眉不展。不过时间长了,机灵乖巧的兜兜让他们又有了笑脸。小没过上了安稳日子,脸色渐渐好起来。转年春天,不爱出门的他也喜欢到街上转悠了。他和那些摆摊儿的小商贩在街头下象棋,也和单位的同事到澡堂泡澡。然而舒坦日子就像被上了咒语似的,两年后,退休的王琼阁得了股骨头坏死,行走日渐困难。他嫌县城的医院看不明白,一趟趟地往大城市跑,小没只得请假陪着。几家大医院给王琼阁的建议都是做手术。王琼阁说:“他们就知道给人动刀子,来钱多啊!”他说自己不能像猪似的,被摆在屠宰台上,任由肢解。折腾了几次,徒劳而返后,王琼阁开始在报纸上留意那些医疗小广告,凡是有关治疗股骨头坏死的,都被他剪下,贴在一个笔记本里。广告里宣称的“祖传秘方”的神奇疗效,宛如一道道阳光,把王琼阁灰暗的心照亮了。他的理论是,能够吃药治好的病,绝不打针;而能打针治好的,绝不做手术。药物治疗,在他眼里是最佳方法。于是,按照广告的说明,他带着小没,先后去了内蒙古的赤峰和安徽的蚌埠。两次求医路没少跑,钱没少花,药没少吃,可王琼阁的病情却没有明显的好转。小没在工作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而单位是不能没有清扫员的,只能又雇佣了一位。这样,公路管理站精简人员时,他第一个被拿掉,失业了。
有一天,王琼阁拄着拐遛弯的时候,碰见一个老相识,他告诉王琼阁,气象站的古师傅,几年前也得了股骨头坏死,当时一条腿几乎不能动弹了。经人介绍,古师傅去了丹东的一个老中医那里,住了一个月,针灸、糊膏药,病情得到了缓解。回来后,又服了三个月的汤药,现在几乎没什么事了。王琼阁欣喜若狂,心想这下有救了,他找到古师傅家,一探究竟。古师傅正在院子里给果树剪枝,王琼阁见他身手敏捷,知道那个老中医确实神灵,便朝古师傅要老中医的地址和电话。古师傅说,那人怪,只留地址,不留电话,你想找他,只能去。王琼阁于是揣了地址,回家打点行装,带着小没上路了。
丹东在鸭绿江畔,与朝鲜相望,人口不多,环境清幽。小没和养父一下火车,直奔老中医的诊所。诊所在一条繁华的街道上,是座小二楼。一楼是诊室,二楼是旅店,住的都是患者。老中医八十多了,面容清癯,一把白胡子。他看了王琼阁带来的片子后,说他的病不重,一个月就能治好。这样,王琼阁和小没安心住了下来。小没不想闲着,他到一家空车配货站打零工,给人装车,一天挣三十块。王琼阁上午针灸,下午糊膏药。他们的早饭在诊所吃,中饭各吃各的,晚饭呢,聚合到一起后到街上吃。丹东朝鲜风味的冷面馆随处可见,冷面是夏日的美食,便宜而好吃,他们父子的晚饭几乎都是它。吃过饭,他们回到旅店,把窗户敞开,关掉灯,躺在床上,享受着清凉的晚风,聆听市井的声音。在刷刷的车声中,时常传来叫卖声。卖凉糕的,卖茶叶蛋的,卖花生瓜子的,卖棉花糖的,声音有高有低,疾徐有致,就像一首夜曲。小没羡慕那些吆喝着的人,他们活得是多么有生气啊。诊所旁边,是一家小戏院,平素以放录像为主。那些录像不是凶杀悬疑类的,就是搂搂抱抱的三级片,票价不贵,看的人还真不少。戏院有演出的时候,预告板就会张贴出海报。演出多是外来的民间剧团,三五人不等,主要游走在中小城市。他们中有唱二人转的,有唱京戏的,也有跳劲舞的。小剧院的窗户敞开着,唱戏的声音和为劲舞伴奏的高分贝音乐清晰地传到旅店,他们父子等于看了免费的演出。
有一天晚上,剧院又有演出了。小没那天装货累了,吃过饭,回到旅店倒头便睡。九点多钟,他被一阵牲畜的叫声唤醒。马儿咴咴,牛儿哞哞,羊儿咩咩,让他以为睡在了牲口棚里。那声音听上去是那么的亲切、温暖,好像回到了童年,他的眼睛湿了。王琼阁见小没醒了,说:“这人学得还真像!”原来,小剧院里正有人表演口技。牲畜的叫声消失之后,是鸟儿的歌唱,你能听到麻雀叫,黄鹂叫,喜鹊叫,燕子叫。王琼阁说:“这比《百鸟朝凤》还好听,了不起啊。人家凭着一张嘴,就能让万张嘴开口啊。”鸟儿婉转的叫声,把小没埋藏在心底的那一缕缕最绚丽的情感丝线挑出来了。小没被这彩虹般的丝线缠绕着,一夜无眠。
第二天,吃过早饭,小没没精打采地去配货站。路过小剧院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张贴着的演出海报。昨夜演出的,是一个叫“五台”的戏班子。五个艺人中,一个是说快板的,一个是变魔术的,两个唱二人转的,另一个呢,就是表演口技的。每个演员的简介旁边都有一张彩色照片。当小没看到口技表演者的照片时,那人的眼睛好像发出一股电流,把他击中了。这人斑白的头发,面容清瘦,疏朗的眉毛,一侧的嘴唇微微翘起,圆圆的耳垂。除了鼻子之外,他简直就是父亲的形影啊!父亲的鼻子塌,不像照片上的人鼻梁这般挺直。小没心跳加快,赶紧看这人的简介:邹进,七十三岁,自幼随父亲学习口技,一生登台无数,能模仿各种动物的叫声,有“声王”的美誉。
邹进,难道不是“周巾”的谐音吗?父亲为了活下去改了姓名,也会改容貌啊,他一定做了“隆鼻”手术。在小没的记忆中,父亲的口技,与爷爷是不能相比的,这些年他是如何修炼技艺,达到如此纯熟的境界的?
小没记得,父亲的右耳垂背后,长着一颗红痣,母亲跟父亲开玩笑时,爱说:“你丢了好找,耳垂后藏着颗红豆呢!”小没下意识地把手抚在照片上,想掀动这个人的右耳垂,看个究竟。然而那耳垂就像一页翻过去的日子,回不来了,照片上只不过留下了他的点点指痕。
小没仔细看海报,发现他们今晚还有一场演出,这让他欣喜若狂。他凑到售票口,要买演出票。售票员说:“取消了,要不你看录像吧。”小没急了,问:“怎么取消了?”售票员说:“昨晚那场没多少人看,谁做赔本的生意啊。今儿一早,戏班子就走了。”小没问:“他们去哪儿了?”售票员不耐烦地说:“戏班子跟刨食儿的鸡一样,哪儿有食儿,就奔哪儿呗!”
小没趔趄着离开售票口,自言自语地说:“没戏了——没戏了——”他没有上工,而是到了江边的一家小酒馆,要了几碟小菜,喝了一天的酒。晚上回到旅店,王琼阁见他醉了,大惊失色,问他为什么难过。小没笑着说:“没难过啊。”的确,自打他十一岁进城后,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心底这么温暖过。小没安然睡了。夜半,他被暴雨扰醒,猛然间想起父亲,连忙从床上爬起,拿起手电筒,打着伞下楼。小剧院门口预告栏上张贴着的演出海报,已被雨淋得面目模糊,小没心疼极了,他把伞遮过去,直至雨歇。
王琼阁的病神奇地好了起来,他走路可以不拄拐了。病有了起色,他的心情自然也跟着好了。可是当治疗只差三天就结束的时候,老中医突然谢世了。王琼阁哭老中医,真比亲儿子哭得还凶啊。他跪在灵前,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就差三天啊,您不管我了,让我怎么好啊!”其实老中医已把他的秘方传授给了儿子,可王琼阁只认老的,不认少的。就这样,父子俩打点行装,踏上了归乡的路。
从丹东回来后,小没一直闲在家里。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养父的唠叨。那没有完成的治疗,是他永久的一块心病,终日里长吁短叹。他一刻不能离开小没,一会儿让他端茶倒水,一会儿又让他揉肩捶背。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把你养大成人,现在是用你的时候了。”小没乖乖听候他的使唤。烦闷的时候,小没要么跟兜兜做游戏,要么到街上走走。有一天,他不由自主地踅进了文秋的店,可是卖货的是一个又矮又胖的姑娘。他问:“文秋呢?”那姑娘说:“旅行结婚去了!”小没立时软了腿,他出店门时,被门槛绊倒了,半晌才爬起来。养母见小没从街上回来后耷拉着脑袋,便对他说:“你知道了吧?文秋跟彬彬他爸复婚了。你看文秋舍得下你和兜兜,舍不得儿子和那个有钱的主儿吧?你不用怕,兜兜我们帮你带,不会屈着她的!只是你自己还年轻,不能这么一个人过一辈子啊。”
小没没吭气。他想人要是能一个人过日子,脱离人群,该有多好啊。
机会来了。秋末的一个傍晚,小没在家看电视时,本地电视台播出的一条招聘广告吸引了他。园林规划局在距离县城五十公里的原始森林保护区里,开辟了一个鸟类繁殖地,名为“百雀林”,现在急需一位养鸟员。由于那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通水电,所以尽管月薪不低,一千多块,可是几个应征而去的人,受不了孤独,接二连三地打了退堂鼓。而小没梦寐以求的,正是这样的地方。他没有跟任何人商量,就去了园林规划局,签下这份工作。
小没离开城里,上山来了。他在百雀林里养鸟,又做更夫。那些花花绿绿的鸟,因为脾性的不同,从早到晚地歌唱,小没觉得自己掉到福堆里了。百雀林有名技术员,每周上山一次,是小没能见到的唯一的人了。大多的时候,他是一个人跟鸟儿在一起,听松涛,听风雨。冬天的时候,鸟儿进了室内,他和它们住在一起,等于住在春天里。夜晚,鸟儿低吟的时候,小没会想起爷爷,想起父亲和母亲,想起文秋,想起养父养母,想起兜兜,想起永望村的亲戚们。真是奇怪,远离了他们,他反而觉得他们近了,亲了。
小没来百雀林的第二年,亲戚们知道了他的遭遇,分外同情,辗转着来看他。明斋安心种地了,他老婆当上了民办教师,他一脸知足的表情。二歪呢,他满面喜气,多年不孕的明霞终于为他生了个儿子,而且假种子官司的风波也平息了。他们来百雀林,很少过夜,总是说家里忙,待个把小时就走了。他们来,从不空手,总要给他带点东西,罐装的茶叶、花碗、茶壶、拖鞋等等。它们虽然不是新的,但小没已觉得很温暖了。有一天,小没擦拭落在茶壶盖上的鸟粪的时候,突然发现上面有道闪电形态的裂纹,他这才认出,这是当年家中丢失的茶壶啊。小没便仔细打量亲戚们送来的其他物件,最后他确定:这些东西无一不出自他家啊。只不过拖鞋穿得旧了,褪色了;而茶叶罐里剩下的茶,陈了。
这些失而复得的老物件,让小没哑然失笑。他想幸亏文秋的表弟没来,如果他把拧走的灯泡还回他,在百雀林,还真没用呢。
迟子建,女,毕业于北京鲁迅文学院。1983年开始小说创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树下》、《晨钟响彻黄昏》、《茫茫前程》、《热鸟》、《满洲国》,小说集《北极村童话》、《向着白夜旅行》、《白雪的墓园》、《逝川》、《白银那》、《朋友们来看雪吧》、《当代作家选集丛书—迟子建卷》,散文随笔集《伤怀之美》、《听时光飞舞》、《迟子建影记》、《女人的手》及《迟子建文集》(四卷)等。短篇小说《亲亲土豆》获本刊第七届百花奖,《清水洗尘》获鲁迅文学奖,《花瓣饭》、《踏着月光的行板》、《采浆果的人》分获本刊第十、十一届百花奖。现为黑龙江省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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