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麦蓝,我家电话是87203440,家住浦新路301弄云裳花苑21号201室,哪位好心人看到我,请打电话给我家人,或者送我回家,不胜感谢。”
这张纸条是麦蓝从口袋里掏出来的,她出门前原本想摸摸钥匙,结果掏出这么个玩意儿,她生了气,肯定是女儿放在她口袋里的,因为医生说她得了那种病,那种会慢慢失去记忆的毛病。她听女儿在电话里和别人说是“阿尔茨海默症”,挺拗口的一个名词,和她说是记忆衰退的老年病。麦蓝教了三十年语文,药品说明书还是会看的,查医学字典也是会查的,她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竟然得的是老年痴呆症。女儿带她才看过两回医生,做过一次脑Ct,问了她一串问题,就下这种结论,还说那人是神经内科专家!
瞎说,我才不信呢!麦蓝将纸条随手扔进门口的废纸篓,她得让女儿看看,自己出门到底能不能回来!
麦蓝出门从不忘记带自己那个蟹青色挂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包里放的东西越来越多:钱包(钱不多,女儿不让多带)、钢笔、剪刀、语文书、茶杯、草纸、毛巾、肥皂、老花眼镜、手套、餐巾纸、酒精棉花……鼓鼓囊囊的。今天,她在桌上翻日历,看到“白露”两字,脑子里闪出“白露身不露”的话,于是钻进衣橱找了半天,找着找着,想不出自己究竟要找什么,顿了顿,看到这件浅灰色涤纶两用衫,就是它,于是拿出来,穿上,下楼。
热,热浪滚滚。小区门口的保安看见麦蓝,行了个礼,问道:麦老师,穿介厚衣裳,背介大的包,出差啊?麦蓝摇摇头答道:出去买份报纸看看。保安朝她笑笑,保安说:老热的,麦老师走好!麦蓝说谢谢,她觉得保安的笑,怪怪的。
街上书报亭里,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花花报刊。原本麦蓝家里订了全年《新民晚报》,今年,女儿突然说不订了,她要母亲每天下午出去买。自从老伴三年前突然去世,女儿怕她寂寞,老是撵她出门,让她多走走,多和人说说话。于是,每天下午,麦蓝就多了这样一件买晚报的事,有时忘了买,女儿回来会不高兴。
麦蓝走过去,问书报亭摊主:晚报多少钱一份?摊主一抬头,见是她,朝她笑笑,开玩笑说:阿姨,你天天来买,怎么天天要问,报纸又不是小菜,隔天会变价。麦蓝脸上有点挂不住,和数字有关的事,麦蓝还真是健忘。摊主的那个笑,有点像门口的保安,她不好意思再问,从包里掏出一把零钱递上去,报摊老板朝她手心里抓了几枚一角硬币,递过来一份当日的晚报。
路边的梧桐叶子一动不动,汗水从麦蓝额头渗出,麦蓝顶着闷热,四处转悠,女儿要她多散散步。凡是女儿要求她的,只要说得有道理,她一定照办。麦蓝想,要是女儿对母亲的话也那么顺从,就好了。
马路对面,高大的罗马柱上方顶着几个金色的大字“水上皇家花苑”,这是对面小区的名字。麦蓝对这名字很不以为然,不就是一个小湖两幢高楼嘛,叫什么“水上”、“皇家”,还不是虚荣。麦蓝住的这个小区名字挺好,叫“云裳花苑”。女儿带她看房子那天,她一见这名字就喜欢上了,这名字优雅,没富贵气。
麦蓝手搭凉棚,眯起眼睛,盯着“云裳”两字,脑子里闪了闪,“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这是什么时候背过的诗?那样花团锦簇!是谁写的呢?她想不起来。每回朝上看看,每回想半天,总觉得字里有字。是什么呢?不知道。这就成了麦蓝每回经过小区门口的一个谜,当然不是斯芬克思之谜,反正也够麦蓝脑海里折腾的。
难道真的痴呆了?不不,麦蓝安慰自己,人的感觉有时是会这样。比如说,有时身上痒,可又不知道痒在哪里,只是,麦蓝心里不是痒,每回想不起什么,或说不出想说的话来,她就感到憋屈,“云——裳,云——裳”麦蓝在喉咙口闷闷地念着这两个字,沿着花坛边上转了两个圈子,红红黄黄的花儿恹恹的,麦蓝终于被热浪逼回了家。
麦蓝开门的瞬间,很是得意,瞧,没那张纸条,我照样回了家!我才六十出头,谁说我得了“痴呆症”?我还参加小区的绘画班,合唱团,我画的画不比别人差,唱歌也不比别人走调,那些老歌,哪一首不是从头唱到尾,我心里明白着呢,怎么就“阿尔茨海默”了?
沙发坐上去热乎乎的,窗框一摸手发烫,麦蓝平时怕费电,舍不得用空调,为这,女儿老怪她。今天这么热再不开,女儿回来肯定生气。麦蓝看看墙上的钟,估计女儿要下班了,赶紧找到那个黑色的遥控开关,按了一下,然后坐下看晚报。
还是热。
麦蓝把报纸翻来覆去不知看了多长时间,用笔在报纸上画出许多条杠杠,这是麦蓝新近想出对付女儿的办法。女儿每天回来都要问:妈妈,今天晚报上有什么新闻?麦蓝就照着画好的杠杠读给女儿听,女儿听了,表扬她记性好,麦蓝窃笑。
门铃响了。从前,女儿都是自己开门进来,现在她按门铃要母亲来开,说是为了让门铃刺激母亲的耳朵,让母亲动动手脚。麦蓝赶紧站起来,刚把门打开一条缝,女儿就嚷了起来:哇,这么热,老妈,你还穿两用衫?还不快脱了!
麦蓝边往回走边说:白露身不露嘛。
什么呀,立秋还没到呢,你又看错日历了,哎呦,妈妈,你把门窗关得这么紧,空调又不开,真要热死啦!
麦蓝指指空调说,这不开着吗!女儿走过去看空调叶片,说,老妈哎,根本就没开呀,她知道母亲常常这样,脑子里正想做某件事,就以为已经做了。有时是因为忘了,有时是因为幻觉。女儿没办法,女儿的办法就是一次次提醒,告诉母亲实话,可是麦蓝不高兴了,每说她一次错,就打击一回自信,难道自己真的痴呆了不成?这回她肯定没错,你看,她拿起遥控器对女儿晃晃,我明明开的嘛!
女儿见母亲手里拿的是电视遥控器,哭笑不得,这回母亲不是健忘,也不是幻觉,是拿错了遥控器,女儿叹了口气,将空调遥控器递给母亲,妈妈,是这个,不是那个。
空调里的冷风凉飕飕地吹了过来。麦蓝悻悻然坐下,她像个孩子似的,每天按女儿的要求“做功课”。今天,她觉得自己完成得很好,晚报买了,步也散了,没有迷路就回到家了,报纸上的新闻也画了,还是做错了一件事,不,是两件,女儿说,大热天不能穿两用衫,那是春秋天穿的,女儿帮她脱下外套,搂搂母亲说:妈妈,你不高兴啦,你今天下楼买报纸了?散步了?麦蓝点点头。女儿又问:日记写没写?还是没写?不要紧,明天写,再不写,就不会写了。
麦蓝没有点头。日记没写,是今天第三件错事,女儿给她的日记本已经快一年了,麦蓝一个字也没写,不是她不想写,实在是没什么好写。日记要记点有意义的事,每天吃饭睡觉散步买报,有什么意思?
妈妈,报纸上有什么新闻?女儿又问。
麦蓝很泄气,指着报纸说:你自己看吧,我都给你画出来了。
女儿撒娇地在麦蓝脸颊上亲了亲说:老妈,我要你读嘛!
女儿身上一股幽香扑鼻而来,麦蓝回头看看女儿,突然惊讶地瞪大眼睛,哟,芽芽,你怎么……穿成这样?她刚才只顾应付女儿的检查,没注意女儿穿的样子。
我,穿成怎样?芽芽站起来,看看自己,在母亲面前转了一个圈。芽芽穿一件紫罗兰丝绸小短褂,紧绷的低腰牛仔裤,短褂上柔柔地伸出两根精致的细带,吊在肩膀上,芽芽低头,能看见自己雪白的肌肤,小巧玲珑的肚脐眼,芽芽感觉很爽很自信,她说:妈妈,这是今年流行的款式,叫露脐衫。
流行?让肉露出来,还有肚脐眼?麦蓝紧皱眉头。
这有什么关系?
太难看了!
不是挺好看的吗,身体多美啊,死遮住干吗!
可是,也不能露这么多。
那你说,露多少正好?
麦蓝噎住了。
芽芽包里的手机响了,女儿连忙从包里拿出手机,跑进卧室,女儿对着手机在房间里轻声细语,格外温柔。
卧室的门开着,女儿背对着麦蓝,在卧室走过来走过去,裸露的脊背,白白的,细皮嫩肉在麦蓝眼前晃,晃得麦蓝心惊肉跳。她无法想象,女儿穿着这样的衣服走在大街上,穿着这样的衣服挤在公交车里,穿着这样的衣服去逛商场。
小云,小云,你看看现在这样子,你不该死啊!
麦蓝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脑海闪出一个身影,把自己给吓了一跳。幻觉?不。她最怕女儿说自己是幻觉,她也害怕自己有幻觉,她知道幻觉是精神疾病的症状,于是狠狠掐了一把手臂,很痛。这不是幻觉,麦蓝放下心来。她看到了小云,一个真真切切的人,那一幕幕,像放电影似的,呈现眼前……
1970年6月中旬的一天,唐小云在崇明农场的水田里插秧。
小云个子很高,皮肤细细白白,眼睛黑亮黑亮。连队的知青,个个怕晒黑。他们一个个戴着草帽,把帽檐压得低低的,走路只能瞧见自己的脚尖,身上穿着厚厚的劳动衣服,把每一寸皮肤裹得严严实实,还是挡不住阳光把他们一天天晒黑,可是小云呢,再怎么晒,皮肤只是微微发红,只要睡上一晚,第二天又白白净净的。干脆,连队职工送她一个绰号“白人”,因为她长得高,有人又叫她“长脚”。一开始,小云挺不高兴,后来渐渐也就习惯了,谁让她在连队里鹤立鸡群呢!
小云人美,活儿也干得漂亮。摘棉花,她全连第一;插秧,她又快又整齐。除了挑担不行,其他农活,男生都比不过她。农忙的时候,她一人抵俩,又吃得起苦,是把好劳力。每年连队分班,哪个班长都抢着要她。
麦蓝和小云分一个宿舍,一个上铺一个下铺,没多久,她俩就像一个人似的,索性把饭菜票放一起,一块儿睡觉,一块儿起床,一块儿排队买饭,一块儿吃饭,一块儿到河边洗衣服,连上个厕所,也是一块儿去。更奇怪的是,每个月身上来“老朋友”,也凑在一块儿。
麦蓝长得平平淡淡,朴朴实实。她俩站在一块儿,全连惊羡的目光投向小云,麦蓝从不自惭形秽,也从不妒忌,麦蓝很自豪,因为小云和麦蓝,是一个人。小云美,就是麦蓝美。
冬天,崇明岛的风刮得像刀子似的,房间里毛巾结成一根根长冰棍,小云和麦蓝把两床被子抱在下铺,睡到一块儿。她们用柔软的充满弹性的身体温暖对方,快乐得像融化了一样。曾经有一次,麦蓝和女儿说起合睡一个被窝的往事,女儿惊讶地说:妈妈,这不是同性恋吗?麦蓝反驳道,笑话,要不是冷,谁愿意挤在一张床上?全连那么多知青睡一个被窝,哪来那么多同性恋?
小云总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哪怕打补丁的劳动衣服,睡觉前也要叠起来。不像麦蓝,收工回来把劳动衣服往门背后一挂,管它皱的湿的还是泥的。吃饭的时候,没有桌子,小云在衣箱上铺一张白纸当饭桌,碗筷一放,很是过日子的样子。
食堂里新米烧的饭,又糯又香,那是柴火烧的大锅饭,让人吃了还想吃,小云说可以做酒酿。她从上海买回酒药丸子,先把丸子放在碗里碾碎,将新米饭趁热放进搪瓷茶缸里,一层米饭撒一层酒药,最后在米饭上挖个小洞。小云说,酒酿做得好不好,全看这洞里是否冒出水来。小云用毛巾把搪瓷缸一层层包裹起来。酒酿要有一定的温度才能酿出。晚上,小云就把搪瓷缸抱在胸口上捂。小云捂上半夜,麦蓝捂下半夜。到第二天晚上,就有微微的酒香在被窝里溢出,小云和麦蓝高兴得什么似的,夺过来夺过去,缩着鼻子闻。满被窝的酒香啊,让她俩先醉了。
小云的祖父是老中医,“文革”停课闹革命那两年,小云在家闲着没事,整天翻看祖父的中医药书,翻着翻着,就上了瘾。下乡后,小云不时地搬几本医书,躲在帐子里看。有一回看着看着,小云突然问麦蓝,她爸妈做啥给她取“麦蓝”这名字?麦蓝说好像因为母亲生她的那天,天空很蓝很蓝。小云说:奇怪啊,书上说,麦蓝是一种植物名字呢,制成中药叫王不留行,能活血化淤,你爸妈懂不懂中医呀?麦蓝笑了:才不懂呢,我爸妈是工人,“王不留行”?多怪的药名!小云于是告诉她,发现这药的人叫邳彤,邳彤所在的村子,曾经两次敢于对霸道的邯郸王不留食宿,邳彤有感而发,就用“王不留行”做麦蓝的药名,想让人记住“得人心得天下”的道理。说完小云笑了:你们管我叫“白人”、“长脚”,我也给你个绰号,你就叫“王不留行”!麦蓝也笑着说:你叫好啦,我又不是王,连个班长都不是,干吗不留行呀。
农场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因为每天有些新的喜悦,她们也就不觉得苦和累。再说了,她们头脑极其简单,以为生活原本就是这样。那时,她俩不懂爱情,也从没说起“爱情”俩字。因为她们还没爱过谁,也不知道有谁爱她俩。在农场干了两年活,还老觉得是学校里下乡劳动,嘻嘻哈哈,挺有趣的。
事情的变化发生在麦蓝当上班长之后。小云并不妒忌麦蓝做班长,相反,小云很为麦蓝高兴,就像麦蓝不妒忌小云的美,相反还为小云的美自豪那样。那时,班长是连里领导指定的。照理,小云样样出色,提拔的应该是她,可是做班长的却是麦蓝,原因是麦蓝的家庭成分比小云好。
麦蓝做班长的第一件事,是把小云争取到自己班里,成了麦蓝手下的一员干将。事情做成后,她俩高兴得呀,笑倒在床上。小云说:你做班长了,要秉公办事,别徇私啊,因为你是“王不留行”。麦蓝说,当然啦,我保证!
可是渐渐地,小云有点不高兴了。班长是要常常开会的,小云是群众,很少开会。每天收工之后,麦蓝忙着政治学习,忙着生产汇报,忙着革命大批判。小云在宿舍里苦苦等麦蓝,饭凉了,吃饭晚了,哈欠连连的,麦蓝还没回来。小云等得心焦,麦蓝深感歉疚。麦蓝不忍心让小云一次次一日日等她,就叫小云别再等,小云先是不肯,后来麦蓝生了气,小云就不再坚持。渐渐,她俩索性把饭菜票分开,各自买饭吃饭。天气转暖,她俩睡觉也分开了。小云爱干净,睡上铺,麦蓝很随便,睡下铺,下铺什么人都能往上坐。
小云感到深深的寂寞。
收工之后,小云常常一个人躲在帐子里,除了看书,就是呆呆地躺着。有一回,麦蓝半夜回来,发现小云还在翻来覆去,就撩开她的帐门,看到小云大睁着眼睛。麦蓝想,自己累得沾上枕头就打呼,小云有时间却睡不着,她凑着她脑袋边轻轻地开玩笑:小云,你也太奢侈了吧。小云一听,竟滚下两颗眼泪。吓得麦蓝赶紧爬到上铺,搂着小云睡了一宿,这一夜,小云睡得沉沉的,好香好甜。
芒种到了,这是江南双抢时分,一年里最忙的时候。芒种,芒种,就是有芒的麦子快收下,将有芒的稻子快栽下。连队刚收完麦子,就抢着插中稻。清明下秧芒种栽,白露前后谷怀胎,每天天不亮连队就吹哨子,赶着大家起床。知青们带着一张困倦的隔夜面孔,呵欠连连在食堂买上一两碗粥,吃完就往田头走,赤脚踏进清晨阴凉的水田。
这天午后,太阳热辣辣的,人们懒洋洋的。小云依然精神饱满,把秧插得飞快。小云就是这么个人,只要有事儿干,从不觉得疲倦。不知什么时候,小云身后的一个男生追了上来,紧挨着赶她。小云偶一回头,发现了男生的企图,俩人暗暗较起了劲。瞬间,田里的一班人马被甩在后头。
可是,男生再怎么追赶,还是落了后。男生只得认输。他直起腰,擦把汗,想看看前面这女孩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这一看,他愣住了。
小云的衣服太小太短,一弯腰,就遮不住身子。她的大半个脊背露在外面,在午后的阳光照射下,白花花的,耀人眼帘。男生愣了会儿,回过神来,脱口而出:
“喂,长脚,侬衣裳太短,肉露出来了!”
只顾埋头插秧的小云一惊,赶忙把手里的秧把一扔,直起身子,扯直衣服,涨红了脸,可怜兮兮地站在秧田中央,不知所措。
后面插秧的青年男女突然爆发出一阵哈哈的笑声,小云回过头去,并没有人注意她。她定了定神,茫然四顾,不敢再弯腰。
男生见小云惶恐的样子,觉得自己有点唐突,赶紧低头,一路插了下去。这回,男生超过了小云,第一个插到头。插到头的男生反身坐在田埂上喘气,发现小云不见了。男生有点困惑,想了想,又下了田,将小云没有插完的那十来米一气插完。
小云悄悄地离开秧田,到处找麦蓝。麦蓝赶着牛车正在运秧。铁姑娘的时代,女孩赶牛车不稀罕,相反,牛在铁姑娘手里似乎更顺从。牛车在机耕路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麦蓝心急如焚,直嫌老水牛慢悠,要知道田里的秧插完了,插秧的人歇在田埂上聊天呢,这在农忙时可是大忌,再晚,今天的八亩地完不成了。
麦蓝远远地看到步履匆匆的小云,小云,小云!麦蓝喊着,心想小云大概是乘休息回连队上厕所。在田里干活若要方便,男生们在芦苇丛、树林里,女生则要跑回连队,有时来回要走三四里路。麦蓝喊了好几声,小云没有回应。
小云走近牛车,挡在老水牛前面。麦蓝坐在牛车上,手握牛鞭:“上厕所啊?”
小云不看麦蓝,小云扭脸看别处,对麦蓝说:“班长,我要请假回上海!”
小云不叫她麦蓝,小云也不叫她王不留行,小云竟然叫她班长,这就奇怪了,麦蓝问:小云,你怎么,生病了?
小云摇头。
家里有急事?
小云还是摇头。
那是为什么?
小云犹豫了一下,说:我要回家做衣裳!
老水牛“扑哧”一声喷出一口热气,麦蓝想笑,麦蓝说:小云,做衣服有那么要紧吗?现在是农忙,要是我批准你回家,人家会说我包庇你。
我的衣服实在太短,背露出来了!小云往下拉扯着自己的外衣,固执地站在牛车前面不动。
麦蓝这才注意到,小云的衣服短得可怜,刚刚及到裤腰,谁让小云的个子一个劲儿往上蹿呢,她是该有一身新衣服了。可是,麦蓝还是不明白,麦蓝比起小云,似乎有点大大咧咧,心思也没有小云缜密,她知道小云绝不会为逃避农忙,可是在田里干着活突然想着要回上海做衣裳,这就太奇怪了,又不是赶嫁妆。那么,小云一定有什么事不便告诉她。从前无话不谈的她俩,从什么时候起,竟然如此生分起来?麦蓝跳下牛车,她不想为难小云,可又想知道小云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走到小云身旁,用衣袖擦擦小云额上汗珠,小云,什么事,能告诉我吗?
小云不吭声,小云流泪了。
麦蓝,麦蓝!远处传来副班长的喊声,快点呀,你磨蹭什么呢!
来了来了!麦蓝回头应了一声,转身对小云说:小云,我把这车秧运到地里头,收工后我们再好好聊聊。
小云想了想,闪开身子。
牛车继续朝地里走,小云径直朝连队去。麦蓝回头看小云,衣服紧绷的小云,显得格外苗条;走在机耕路上的小云,格外孤独。麦蓝的心,突然痛了起来。麦蓝想,莫非小云恋爱了?麦蓝那时不懂恋爱,不过她知道,连队凡是谈恋爱的人,没有一个不注重衣裳和打扮。
麦蓝挥了挥手中的鞭子,牛车快了起来,麦蓝回头又看了一眼在机耕路上远去的小云,这一眼,刻进脑海,成为永恒。
太阳下山了,西天一片红云。牛鼻子直喘粗气,插秧的人一群群回连队。麦蓝卸下牛车,将牛牵到河里,把牛绳拴在河边的樟树上。麦蓝返回地里,查看插秧的进度,晚上要向连部汇报。她心里牵挂小云,急着想回去和她一起吃晚饭。就在这时,场部的高音喇叭响了起来,广播紧急通知:班以上干部马上到场部开会,传达重要文件。麦蓝饿着肚子赶往场部。
麦蓝永远痛恨1970年初夏的那个会。会议总共开了两个多小时,传达上级的一个什么文件,文件才读十几分钟,场部领导一个个精神抖擞,轮番上阵讲话,白天干活的人,睡着了一大半。麦蓝好不容易等到散会,摸黑回到连队,还没走进宿舍,老远就听鼾声一片,宿舍里的人全睡着了。
麦蓝床头铺着白纸的衣箱上,放着满满两碗大米饭,上面各盖着红烧肉和青菜。麦蓝奇怪,小云干吗帮她买两碗饭?再饿,她也吃不了两大碗呀。不过她真是饿坏了,捧起饭碗就吃,边吃边想起小云下午请假的事,就踮起脚,隔着蚊帐,看看上铺的小云。
小云的蚊帐是从前老式蚊帐,厚厚的,冬天保暖,夏天闷热。麦蓝隔着蚊帐,模模糊糊看见小云裹着被单,脸朝里,背朝外,一动不动。看样子睡得正香。麦蓝想,今天下午,在机耕路上,小云伤的是什么心呢,明天细细盘问她。
麦蓝狼吞虎咽,三下两下把两碗饭全扒拉进肚里,在心里说,谢谢你啦,小云,你总算没把我撑死,她以最快的速度洗洗就上了床,刚沾上枕头,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天黑糊糊的,起床的哨子响了,要出早工拔秧,麦蓝一跃而起,她是班长,不能赖床,快,大家起床了!宿舍里的人打着哈欠,懒洋洋掀开蚊帐门,有人抱怨说,这个倒头连长,手表怎么比我的快,才三点五十五分就吹哨子,不让我们多睡五分钟!
一个个下床洗脸刷牙,却不见小云动静,小云,小云,快起来了!麦蓝边喊边掀开小云的蚊帐,咦,小云呢?怎么不见了?小云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蚊帐里面的角落里,挂着一串天蓝色绒线编成的小绒球,枕头边上放着一本书,上面有个奇怪的书名——《麦蓝?〈本草纲目〉拾遗》。
宿舍里的人议论纷纷,大家说,小云昨天一直闷头睡觉,晚饭也不吃,大家帮她和麦蓝买了饭菜,她连动也没动,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也不搭腔。会不会身体不舒服半夜去场部医院看病了?麦蓝说,不对呀,她请过假,说要回上海,我还没批呢,要是真回去了,要算旷工的。大家说,小云不是无组织无纪律的人,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宿舍的人,赶紧分头去找。
太阳升起的时候,小云还是没有找到,麦蓝心里七上八下,不断看手表,想着小云昨天怪怪的模样,估摸第一班从崇明开出的船,已经到了上海,她跑到连部办公室,一个长途电话打到小云家里。
小云没有回家。小云失踪了。
全连的人,四处寻找。调查开始了。
到处在议论小云,田头、地里、菜园、食堂,甚至厕所里,除了麦蓝和那个插秧时追赶小云的男生,人们什么也不知道。
两天后,小云的尸体在北大河浮了上来。
小云的脸很白很白,胖了许多。小云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扣得严严实实。小云的衣服下摆和裤腰被缝了起来,缝得密密麻麻。
小云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没有人知道小云什么时候离开寝室,没有人知道小云那晚想些什么,没有人知道舍弃如此美好的生命,小云是否犹豫。
麦蓝扑倒在小云身上,哭得死去活来。
整个连队一片寂静,出工的哨子不吹了,婴儿不哭了,小猫小狗不叫了。
小云的连队死了……
多年后的一个夏天,麦蓝参加连队知青在上海的一个聚会,和当年的那个男生相遇。
当年的那个男生悄悄地问麦蓝:要是当年我不曾告诉小云她的脊背露出来,小云是否还活着?
麦蓝摇摇头:我不知道。
一阵沉默。
麦蓝也问当年那个男生:要是那天我让小云回上海做衣裳,小云是否还活着?
当年那个男生也摇摇头:不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
麦蓝鼓起勇气,问当年那个男生,那个萦绕心头几十年的问题:你那时,爱她吗?
男生一愣,随即点点头:应该是吧,那时不懂,反正和她一起干活,很开心。
小云知道吗?麦蓝期待地望着他。
我和谁都没说过,我觉得,爱很神圣。
麦蓝很失望,麦蓝说:要是小云知道你爱她,她一定还活着。
男生眼圈红了,背转身去……
一阵幽香袭来,女儿打完电话回到客厅,妈妈。你怎么啦?女儿看见母亲满脸是泪,大吃一惊。
我看见小云了!麦蓝呆呆地望着女儿。
小云?小云是谁?女儿疑惑地问,眼里充满担忧,妈妈,你今天看了什么电视剧?是不是又……
不,我今天根本没有看电视剧,我不是幻觉。麦蓝打断女儿。她知道女儿会说什么,女儿说这是幻觉,那是幻听,还怪罪那些乱七八糟的电视剧。麦蓝知道女儿买了一本有关“阿尔茨海默症”的医学书偷偷在看,还常常把里面看到的症状和自己一一对照。女儿不在的时候,麦蓝也偷偷看这本书,可是她觉得大部分症状和自己无关。
女儿不知道小云,不是麦蓝不想告诉她,而是女儿不要听。这些年,越是老了,麦蓝越想说说过去的事,特别是农场里的那些人和事。从前和丈夫说,丈夫很爱听;现在想和女儿说,女儿嫌烦。有好几次,麦蓝突然想起小云,刚想说,眼里就有泪花,女儿忙说:妈妈,又祥林嫂了,那些陈谷子烂芝麻,有什么好说的!
陈谷子烂芝麻?!麦蓝眉头一颤,芽芽,妈妈的青春,埋在里头呢!
女儿知道自己伤了母亲的心,赶忙装出认真倾听的样子,好吧好吧,妈妈,我听你说。
可是,麦蓝不想说了,麦蓝从此闭上嘴。是啊,过去的事,芽芽他们听了有何用?又不能长工资。年轻人只想知道现在,过去都是陈谷子烂芝麻。于是麦蓝把过去锁在心里,可是过去老是跑出来,咬噬她的心,她只得在心里自己和自己聊天,有时聊聊竟也舒服多了。
真的,我真的看见小云了!麦蓝坚持说,她让女儿坐在身旁,她今天一定要说,说小云的故事,她要证明自己没有幻觉,她要告诉女儿小云对她有多么重要,谁说麦蓝记忆渐渐在丧失?麦蓝对小云的记忆是那么清晰,三十多年前的事,许多细节清清楚楚在眼前。
这回,芽芽没有打断母亲,她就是再不想听,也不能打断流泪的母亲。
麦蓝说着说着,会突然停顿下来,常常这样,画面在脑海里翻腾,嘴唇在颤抖,却找不出要说的词。麦蓝断断续续说,女儿断断续续听,时而插一句:妈妈,衣服小了,买一件就是,干吗要回上海去做?麦蓝回答:没有布票有钱也买不到布,再说,买衣服不如自己做来得合算。听着听着,芽芽站起来又坐下去,匪夷所思!女儿紧紧搂着母亲,她终于相信,小云确有其人,几十年来,母亲的心上,刻着小云的伤痕。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怪事,那个时代的人怎么这么愚蠢!小云的死,怪不得母亲,怪不得那个男生,他们凭什么如此自责,几十年不能释然?
妈妈,小云死,和你们都没关系,她有病,有忧郁症,青春期很容易发的,她应该去看心理医生才对。芽芽摇摇母亲,母亲呆呆地望着窗外。
心理医生?麦蓝回过神来,傻孩子,那时候,哪有心理医生?再说,要是小云有病,那我们呢,难道都有病?
有病怎么了,又不是错,谁都不想生病,可是谁都可能会生病。
“你胡说什么呀……”麦蓝的话又被堵住了,顿了顿又说,很复杂的一件事。
女儿的手机又响了,来了来了,我就来,女儿放下手机,抚摸母亲的肩膀,妈妈,我和同学有个聚会,晚上要出去。你不要等我,早点睡觉,我不是叫你写日记吗,你就写小云,写你,写你们过去的事情,这样对你的病有好处。
我没病,麦蓝坚决地说,你们就知道说我有病。
妈妈!芽芽埋怨道,有病不可怕,你要承认才是,人家里根总统有那个病,不但承认,还发新闻通告全世界呢!麦蓝听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叹了口气。
芽芽急急忙忙穿衣打扮,换了件黑色低领无袖短衫,领圈出奇的大,一侧肩膀白生生露了出来。麦蓝觉得难看,在芽芽拿起坤包的当儿,赶紧上去把女儿的领子往上提了一下,这下,一侧肩膀盖住了,另一侧,却露了出来。麦蓝:怎么老穿这样露的衣服,没衣服了?芽芽笑笑,妈妈你不懂,这是好看。芽芽一边往外走,一边叮嘱母亲,晚上别出门,今天累了早点睡。只听砰地一声,女儿那句“妈妈再见”的话关在了门外。
麦蓝摇摇头,在门后站了一会儿,她问这扇深棕色的门:芽芽的衣服好看吗?不好看。答对了,五分。芽芽说我有病?你看我像有病的人吗?不像。又答对了,加五分。就像在课堂里请同学回答问题,麦蓝觉得很满意。自从丈夫三年前心脏病去世,麦蓝觉得天崩地陷,很长一段时间,她无所适从。天天陪她说话,陪她看电视,陪她上街买菜的人没有了,可她总觉得那个人还在。每顿吃饭她还是放三双碗筷,每回看电视总要回头问他好不好看,早上醒来,总要问睡得好吗,当然,回答她的总是寂静。她于是自言自语,自己问自己答。有一天,奇迹终于出现,恍恍惚惚中,她突然听见了声音,这声音不是自己的,是家里的物品发出的,她好高兴啊,原来物品都是有灵性的,它们会说话。尽管女儿说这是幻听,要带她去看医生,她自己也怀疑过,可屡屡听见,也就信了,这是丈夫的灵魂在说话呢。后来,女儿给她吃了一种药,这些家什沉默了一段时间,也不回答她的问题。她知道这是药物作怪,后来,只要女儿不在家,她就把那些药扔进垃圾桶。于是家里的物品又和她说话了。
麦蓝走到凉台上,夜幕已经降临。她看见女儿迈着碎步,急促地走向小区大门,轻盈的身影,像一阵清风,瞬间消失在小区门外。
“云裳花苑”几个字在麦蓝眼前闪烁,从小区里往外看,是几个反字,图章上的那种。一阵汽车的轰鸣声从小区门口带过,“云裳花苑”颤抖起来,蒙蒙眬眬中,麦蓝又看见了小云……
芽芽回到家已是深夜。
芽芽轻轻地打开门,奇怪,家里怎么灯火通明?妈妈又忘关灯了。她蹑手蹑脚走进去,惊讶地张大了嘴。母亲卧室的门敞开着,房间里乱七八糟,床上、椅子上、床头柜上堆满了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衣服,有麦蓝的,也有隔壁芽芽衣橱里的,几乎全搬了出来。地上,桌子上撒满一张张拇指大小的纸片,芽芽捡起来细看,每一张纸片上,都是红色圆珠笔写的仿宋体“布票”两字。
麦蓝和衣躺在床上,躺在一大堆衣服中间,发出轻微的鼾声,身旁那本芽芽给她的日记本打开着,写满了字。还以为母亲丧失了写字功能,原来她还会写,芽芽赶忙拿起来看:
小云,终于看见你了,好想你。好多好多衣服,你来挑,许许多多布票,都给你。我住的地方叫“云裳花苑”。“云想衣裳花想容”,告诉我,到底是云像衣裳呢,还是衣裳像云?
小云,现在的人衣服很多,却穿得很少,冬天露大腿,夏天露脊背,还露肚脐眼。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小云,他们说我有病,说我们都有病,该记住的,忘记了;该忘记的,记住了。他们也一样。其实我没病,我哪像是有病的人,我心里清楚得很。
老说人家有病,逼着人家看病吃药,自己不吃,也是病。
从前有个皇帝,他在皇宫里吃山珍海味,可是他在野地里,只能吃青草。
小云,你做的酒酿最甜最香。
麦蓝(王不留行)
这是什么呀,芽芽放下日记本,惊诧地望望酣睡的母亲,环顾凌乱的房间,她突然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妈妈,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妈妈,你到底有没有病啊?妈妈你告诉我,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王周生,女,66届高中生,在农场辗转10年。而立之年后回城。1985年1月去美国伴读4年,不惑之年后回国,现在上海社科院文研所工作,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我在美国看月亮》、长篇小说《陪读夫人》等。其中篇小说《陪读夫人》(上)获本刊第六届百花奖,短篇小说《星期四,别给我惹麻烦》获本刊第七届百花奖。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966xs.com。牛牛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m.966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