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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来自月球

        方书卓一觉醒来,感觉身上有点儿不对劲儿:伸懒腰时胸紧,两条胳膊没等伸到头顶就得赶紧放下来。紧胀胀的乳房提醒她,那个日子又要来了。一想到即将面临的疼痛,她的心情就灰颓下来,连床都不想起。定在七点半的闹铃声让她无法继续睡下去,穿衣下地,吃几粒百消丹,喝一杯橙汁,收拾停当,早饭也不吃,上班去了。

        上班后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母亲从老家打来的。方书卓接电话,先问身体健康,然后说:“妈,我得到年根儿底下才能回去。单位年底事儿多,不能提前走。”她以为母亲来电话是催她回去过年,哪想到,母亲说:“你不用回来了,我带一苇去你那儿。”一苇是妹妹书尔的儿子,五岁了。方书卓的脑袋木木的,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母亲要带一苇来过年?以前没说过呀,怎么突然就决定了呢,也不征求一下她的意见。“书尔知道吗?”“不知道,瞒着她的,我跟她说带一苇去黑龙江你老姨家。”“她问到我怎么办?”“你跟我统一口径,就说我去看你老姨了。”“她找上门来呢?”“书尔不是没去过你家吗?”

        方书卓无话可说了。母亲要来过年,她没法拒绝,可也不情愿。一间卧室,多两口人怎么住?再说,母亲瞒着书尔把一苇带到她这儿过年,跟绑架一样,书尔将来知道了,还不得找她这个当姐姐的算账?真想在电话里跟母亲发火,但一想到主任老周和吴青可能正侧着耳朵听她们母女谈话,方书卓赶紧把话往回收:“你们明天什么时候到?”“上午吧,不用你接,我们自己打车过去。”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方书卓坐立不安。一张双人床,三口人肯定住不下,再说她也不习惯和别人住。母亲和一苇睡床,她自己在沙发上临时对付吧。

        下班前,方书卓硬着头皮把在肚里憋了差不多一天的话说出来:“主任、吴姐,我母亲来我这儿过年,她想对我妹妹保密,如果我不在,我妹妹或者妹夫来电话,你们就说我出差了好吗?”家丑外扬,对于她这样一个平时矜持的、从不和别人说家事的未婚女人而言,讲这种话她得鼓足勇气。她看见老周和吴青都很理解地点着头,希望她们不要再问什么。幸好,她们真的什么都没问,这让她心存感激。

        出机关大院,已经走出十几米,方书卓想起什么,重新回到院门口。门卫曹师傅是个五十多岁的黑脸女人,方书卓平时跟她不多话,点头之交。方书卓站到曹师傅面前,没想好怎么说。曹师傅先开了口:“小方,你有事吗?”方书卓想了想,说:“曹师傅,如果有人找我,你就说我已经调走了,不知道调到什么单位了,别让来人进去,男的、女的都不让,行吗?”曹师傅笑了:“行啊,你就是让我说咱单位从没你这个人也行啊。”

        去超市买被子的路上,方书卓回忆刚才曹师傅的话,越想越别扭。怎么听都像有点儿讽刺在里面。完了,人家不知道怎么说她呢。机关里,屁大点儿事很快就能传遍,而且通常会添枝加叶,不会有人以为她惹上情感麻烦了吧?这种事情还没法解释,越描越黑。

        周末是睡懒觉的好时光,方书卓却不敢继续赖在床上。母亲和一苇随时可能到,她得起来收拾屋子。单身女人的卧室凌乱、随意,整洁了一辈子的母亲看不惯的。再说,有些小玩意儿、小摆设,她自己一个人时可以随意摆放,一苇来了,她得收起来,万一小家伙给弄坏了,说不得骂不得的,还不如未雨绸缪。母亲也真敢想,竟然把一苇偷着带到她这来,能永远不把一苇还回去吗?你一个姥姥,能管孩子一辈子?平时很理智的母亲,一定被书尔逼得没着、气坏了,三十六计走为上了。

        赖在床上的最后一刻,她给老邱打了个电话。老邱是同学新给她介绍的男朋友,工作不错,是税务局的一个处长,年龄也合适,比她大五岁,见过五次面了,书卓对他的印象还可以。书卓犹豫的是老邱结过婚。老邱妻子前年出车祸没了,他自己带着一个七岁的儿子。和一个结过婚的男人组成家庭,书卓有心理障碍。但像她这个年龄再去找年龄合适的未婚男人,那真是太难了。老邱的儿子邱晨喜欢雪,上次分手的时候说好三个人一起去棋盘山冰雪大世界。老邱的心思书卓明白,他想通过这种方式让儿子尽快地接受她。用心良苦,书卓并不反对。可眼下母亲和一苇来了,她顾不上那边了。她心里有些后悔,昨天晚上就该告诉那爷俩儿。好在电话里老邱好像并没有不痛快,反倒问她:“你妈来,要不要我去见见?”老邱话里的潜台词书卓能听出来。他们俩的事儿,书卓还没跟母亲说。老邱的积极态度,让书卓的心里感到一阵温暖,但她还是拒绝了:“再说吧。”在书卓的心里,她还没想让他们的关系进展太快。理智上接不接受是一回事,感情的培养可是需要过程的。再说,她也不想给他留下急着把自己嫁出去的印象。

        屋子收拾了一半,电话响了:“书卓,你是几单元来着,我怎么记不清了?”

        母亲牵着一苇,拉着大号旅行箱,肩上一个双肩背包,还真是一副出门旅行的架势。东西没少拿,准备长住沙家浜啦。方书卓接过妈妈手里的两件行李,爬到五楼,累得直喘。难为妈妈坐火车还带着一苇,这一路有多辛苦。一苇进了屋,不肯脱鞋:“姥姥,大姨家这么小?我晚上住在哪呀?哪儿是我的卧室呀?”

        臭小子,有地方住就不错了,还挑拣!

        吃过饭,把一苇哄睡午觉,方书卓才敢问母亲:“书尔又怎么了?”她一直对母亲带着一苇突然决定来过年感到不解。一定有什么事瞒着她。书尔打麻将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怎么不躲?母亲哭了:“书尔同意离婚了。她还同意把一苇给周浩带走。我怎么能由着她呢?我把一苇扣住,就是想让他们都冷静一下,没有孩子拴着,书尔不是毁了吗?”

        “你带他躲这儿也不是长久之计。周浩知道了,急眼了夫妻俩可以到法院告咱们。咱们没有监护权。”周浩是书尔的丈夫,温州人,到北方做生意,看上美女方书尔,两个人结了婚。小一苇长的,模子是方书尔的,长大了一定是美男子,小脑袋瓜儿的聪明劲儿像他的南方爸爸。方书尔爱玩,整天泡麻将社,周浩提出离婚,要把一苇带回南方。方书尔一开始不同意离。方书尔没工作,总是打着一苇的旗号跟男人要钱,一苇一旦走了,周浩还会给她钱?温州小商人的钱,赚得不容易。一想到不争气的妹妹,方书卓恨得牙根疼。母亲太偏护妹妹了,准确地说就是惯。书尔嫌工作环境不好,说不上班就不上班。嫁了个有钱的男人,却不知道珍惜。你能替她带一辈子一苇吗?

        平时一个人都不显宽敞的空间,一下子要三个人共享,有一种上不来气的感觉。好多年没跟母亲在一个房间里睡觉了。这个老太太,居然睡觉打呼噜。沙发上睡觉有点儿窄,没有翻身的空儿。最主要的是,方书卓还要时刻担心别弄脏了褥子。提心吊胆的结果是睡不好觉,一会儿睡过去,一会儿又醒了过来,折腾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起来照镜子,她看见了黑眼圈儿。

        周一上班,老周和吴青什么都不问她,这让她反而觉着不自然。机关里的人平时对她持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就因为她没结婚。其实大学毕业刚到机关里那会儿不是这样,那时不少人给她介绍对象,还经常跟她开玩笑。十年过去了,现在已经没有人跟她开有关婚姻的玩笑。过了正常婚嫁年龄的女人,在机关里算是另类吧,连给她安排工作都透着小心翼翼,一个办公室的三个人都是女的,不用担心性骚扰了。都是女人在一起也有麻烦:碰上需要出力气的活儿,女人可就得按男人使了,就像眼下,机关里分年货,苹果、带鱼、啤酒、饮料,加在一起好几大箱,别说运回家里,就是搬到出租车上,也得点子力气。有男同志的科室,这点事儿自然不在话下,方书卓却不但要往楼下搬自己的那份儿,还得帮老周和吴姐。按理说这种动力气的活儿,张口求一回男同志很正常,可老周这人要强,不想在机关里显着自己的科室弱,凡事很少求人。一开始还有男同志主动请缨,时间长了,知道了她的秉性,就没人主动了。毕竟五十多岁的人了,搬不动太重的东西。吴姐有腰脱,也不能干重活儿。三个女人把东西挪到机关大门口,方书卓腰都直不起来了。

        终于把东西都倒腾到家里,方书卓腰像折了似的,靠在沙发上不想动弹。母亲正在给一苇讲笑话,一苇乐得小脸通红。臭小子,乐不思蜀啦。又乐了一会儿,一苇说:“姥姥,我饿了。”“问你大姨有什么好吃的。”“有饼干,还有苹果。”“我要吃饭。”“饭还没做呢。你想吃什么?”“吃饺子。”“姥姥和大姨马上包。”方书卓不想包饺子。她什么都不想做,就想在沙发上靠着。每个月不爱动弹的这几天,她总是在沙发上靠着,吃饼干,喝点果汁,一顿饭就打发了。但现在母亲和一苇在这儿,她不能不动弹。等到包完饺子,她已经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天晚上,方书卓又没睡好觉。疼。头疼。肚子疼。吃芬必得都不管用。她在沙发上翻来覆去。母亲说:“我年轻时也这样。生过孩子就好了。”上帝造女人的时候,对女人太狠。要么生孩子疼,一辈子折腾死你几回;要么,让你每个月都疼上一次。月亮的圆缺牵动着女人的喜怒哀乐,就像太阳的光芒主宰着大地上的三生万物。腹痛难忍的时候,她想过,差不多就行了,别太挑拣了,天下男人哪有十全十美的?可一旦过了那段日子,她又对自己的动摇表示了否定。已经晚了,再迁就不是太亏了?她相信地球上一定有她的另一半,总有一天她会碰上。也许,老邱就是?她还不敢肯定。

        下一个晚上,一苇睡着了,她拉着母亲说话。说兴奋了,睡不着了,方书卓几乎一夜未眠。妹妹有自己的生活方式。答应离婚,据说周浩会把房子留给她,还会给她一笔钱。人家一个人生活得很快乐。母亲的观念是老旧的,她倒是为书尔好。可这么躲不是长久之计啊。理智地想,为了一苇的未来,应该把孩子交给周浩。周浩打心眼里对一苇好,这谁都能看出来,如果不是为一苇,恐怕他早就跟书尔离了。孩子跟他,肯定不吃亏,也应该能受到良好的教育。但站在母亲和书尔的立场上,她又觉得对她们太残酷。一苇是姥姥一手带大的,跟姥姥最亲,而且,方书卓也看出来了,一苇给姥姥的晚年生活带来许多快乐,她不可能放一苇离开。还有书尔。就算她有毛病,你也不能剥夺她做母亲的权利吧!她现在还年轻,不懂事,可等她明白过来就晚了。

        第二天上班,趁着老周和吴姐不在屋的空儿,方书卓给老姨打电话。老姨对自己姐姐的做法很不以为然:“卓,我把话放这儿,你妈在你那儿住不长。”“为什么?”“说是要躲着书尔,她真能躲开咋的?用不了一个星期,她自己就该放心不下她的老闺女了。倒是书尔心可真是够大的,一次电话都没打过来,她自己的儿子出这么远的门儿,她就不打听一下?这丫头小时候不这样啊!”

        方书卓希望老姨的预测是正确的。她不希望母亲和一苇长住,她负担不起,心太累,但又不能撵他们走。他们是逃难来了,能狠心让他们无处可去?

        肚子不那么疼了,午休的时候,她上街给一苇买了一大堆东西。玩具手枪、过年穿的新衣服、《蓝猫淘气三千问》,还有一个新书包。一苇五岁,过完年就六岁,夏天该上小学了。

        一苇看见方书卓买回来的一大堆东西,两只大眼睛放出光芒。晚上睡觉,拉着方书卓非得要跟她“亲密”。方书卓不懂什么叫“亲密”,一苇说,就是你陪我睡觉。方书卓不想跟一苇一起睡大床,她不习惯,再说也不好让母亲睡沙发。一苇却拉着她不放:“大姨,你身上香,我要跟你睡。”方书卓不答应一苇就不睡觉,没办法,只好跟他一起躺到床上。一苇伸出两只小胳膊,环住方书卓的脖子:“大姨,我不希望你有贝比。”“为什么?”“你要是有了自己的贝比,你就不会这么喜欢一苇了。”刚洗漱完毕的一苇,吐气的时候一股葡萄牙膏味,小手胖乎乎的,摸上去全是肉。书尔怎么能忍心不要他?她理解不了。她小心翼翼地抚摩着一苇的小脸,看着他睡过去。一苇睡着了,一只手还拉着方书卓的手。方书卓想把手抽出来,一苇攥得紧紧的。母亲说:“你就陪他睡吧。小冤家精得很,知道是在谁家里,他是在讨好你呢。”

        那一夜,方书卓睡得不踏实。方书卓从来没跟这么大的孩子睡一张床,她不敢动,怕碰了一苇。一苇每翻一下身她都有感觉,还要给他盖被。所以,第二天晚上,她让一苇像以前一样跟姥姥睡。一苇的小嘴撅得老高:“大姨,我就愿意跟你在一起睡嘛,求求你了!”臭小子也会撒娇,方书卓哭笑不得。

        就这样,三口人的睡觉秩序由一苇作了决定。方书卓能够感觉出母亲实际上有一点失落,但又说不出来什么。孩子做主的事儿,又不是她有意的。

        一晃儿,母亲和一苇来一周了。那天单位不忙,方书卓提前出来一会儿,带一苇去吃肯德基。一直在家里做饭,方书卓烦了,也是想让一苇换换口味。年根儿底下的肯德基人很多,父母陪孩子来的占了一多半。一苇吃得极夸张,脸上蹭着左一块右一块的调料酱,不让擦,还不停地做鬼脸。临走的时候,央求方书卓:“大姨,你下周再请我吃一次肯德基好吗?我妈妈就是一周请我吃一次。”这是几天来一苇第一次主动提起他的妈妈。方书卓和母亲对视了一下,她在母亲的目光中看到了不安。

        那天后半夜,方书卓是被一苇的哼哼声惊醒的。摸了一下一苇的头,方书卓吓了一跳:“妈,快起来,一苇发烧了!”三十九度五。上医院看急诊,大夫让挂吊瓶。一苇连烧带困,睁不开眼睛,哼哼着喊妈妈,方书卓听着心疼,她在母亲的眼中更是看见了泪花。这种时候,谁都不能代替方书尔。方书卓强忍着没给妹妹打电话。这个时间打电话,该吓着她了。但愿她是在睡觉而不是在麻将桌上!方书尔心是真大,不是一般的大,这么多天,她就不能打电话找找自己的孩子?她往黑龙江或者给书卓打个电话,也算她这个做母亲的尽心了。

        连打了三天针烧才退。大病初愈的一苇不像头几天那么爱说爱笑,也不怎么吃东西了。给他做了这么多天饭,方书卓真不知道再做什么好了。又不敢总带出去。一苇的病,她怀疑就是那天去肯德基冻的。平时总在屋里捂着,冷丁一出去,冷空气孩子受不了。

        一苇退烧那天,方书卓终于等来了妹妹的电话。书尔在电话里问她:“姐,你咋过年?”“我想出去旅游。你呢?”“我妈走时说她和一苇在佳木斯过年。那么冷,我可不想去。”“周浩呢?”“在温州织袜子呢。”“没让你去过年?”“他说要是带着一苇去就给我们买机票。”“那你就带一苇过去呗。”“我怕他把一苇扣下。”“你还玩吗?”“这两天没玩儿。心里闹得慌,玩也是输。”“你就不会不玩?”“没事儿干吗。我妈也真是怪了,给她打电话,老姨总说带一苇出去了。佳木斯那么冷的天,她也不怕一苇冻着。”方书卓的心动了一下,不敢再往下接了。书尔到底还不笨,终于要醒过腔了。不知道醒悟过来她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一晃儿又是周末。在厨房做饭的方书卓听到丁丁冬冬的门铃声。还没等她走到门镜前面看是什么人,一苇就从屋里冲了出来:“爸爸,爸爸!”方书卓一把摁住她:“乱喊什么?你爸在温州呢。”“不对,我爸说他过来接我!”方书卓的脑袋嗡的一声,从一开始就藏在心里的担忧终于变成了现实,只是没想到一苇搬来的不是书尔,而是妹夫周浩。“一苇!一苇!爸爸来了!”她已经听到了门外妹夫的喊声。这种时候,再不开门,周浩会不会打110报警?闻声出来的母亲一个劲儿地摆手、使眼色,方书卓却不能再听她的了。她把眼睛贴到门镜上,看到一个穿着羽绒服的小个子男人站在门前跺着脚。没错儿,是周浩。还好,他身后没有警察。

        方书卓打开门。一苇一下子冲进周浩的怀里:“爸爸,你真好,你说话算数!你是男子汉!”

        剩下的时间,完全属于父子俩了。

        晚上周浩请大家出去吃饭,庆祝自己和儿子团圆。方书卓喝了点儿酒,用手指头点一苇的小额头:“老实交代,你什么时候用了我的手机?”一苇还沉浸在自己策划的成功里,一脸的得意:“你给姥姥洗澡搓背的时候。”“那你怎么知道大姨家住在什么地方?”“从大姨家卧室的窗户能看见电视塔,从大姨家去肯德基坐222路公共汽车,大姨家这一站叫三好街。大姨家楼下就是小区的墙,墙那边是音乐学院。大姨家住十号楼,一单元,五楼,一号。”方书卓和母亲目瞪口呆。一苇这个小冤家,长大了不知道得多精明、多出息呢,难怪周浩放下他的电话就肯从老家坐飞机来找他!

        那天晚上,一苇迟迟不肯入睡,执意要跟爸爸在一起“亲密”。周浩告诉他,大姨家没有那么多床,住不下,爸爸到商会去,明天早晨先出去办点事,办完事再来接他。“那我也跟你去住商会。”“姥姥和大姨不会让你跟我一起走的,她们怕我把你带走再也不回来了。”没想到这个妹夫不但聪明,还挺幽默,话里还有骨头。这个靠织袜子起家的温州男人,就冲他对孩子负责这个劲儿,方书卓喜欢他。书尔再懂事点儿就好了。

        哄睡了一苇,方书卓跟母亲几乎是彻夜长谈。在方书卓的印象里,这是她有生以来跟母亲谈话时间最长的一次。母亲快要走了。正像老姨说的那样,母亲不会在她这里长住的,她舍不得她的老闺女。就在这个晚上,母亲第一次讲了她在三十五岁那年离婚的真实原因:方书卓的生父,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并不像她以前对两个女儿说的那样是一个虐待妻子的坏蛋。真实的原因是,他又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他在两个女人之间摇摆不定的时候,他的妻子帮他下了决心。方书卓的母亲到那个女人的单位和家里大吵大闹,她以为这样会把自己的对手搞臭。没想到,她的举动帮助自己的男人下了离开她的决心。“卓,你以后对男人要宽容,不能像妈年轻时那样挑剔。找个差不多的男人,结婚吧,别像妈妈这样后悔一辈子。现在回想,你爸其实还是不错的。人哪有不犯错误的?你知道我为什么把着一苇不放了吧?书尔不争气,她要是把一苇给了周浩,她这辈子就完了。我得帮她把这个家庭维持住。周浩这孩子不差。”

        方书卓不知道自己是几点睡着的。早晨,她被手机铃声惊醒。是书尔!书尔在电话里质问她:“方书卓,你老实说,我妈和一苇是不是在你家呢?”妹妹的口气让她气愤,一肚子没发出去的火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你妈也是我妈,她要在我这儿住我不能不让她住。至于一苇,他是你儿子,你自己没看好他跟我有什么关系?方书尔你听着,你要是再敢气妈,我会把她接过来住,让你再也见不着她,你信不信?”“我不跟你说那些没用的,你就说吧,我妈和一苇是不是在你那儿?”“我猜你是手里没钱了吧?有钱的时候你心里没有妈也没有儿子,钱花光了想起他们了,是吧?他俩是你的摇钱树?你放心,我不会跟你争的。有本事你别把他俩气走。”“我可以告你绑架我儿子。”“我没绑架你儿子,你愿意告就告你自己的妈还有你的丈夫,这事儿跟我没关系。”“周浩知道他在那儿?”“我听说周浩准备买飞机票带一苇回温州。”“他敢!”“他为什么不敢?周一苇是他儿子,他愿意干啥就干啥。”“姐,我求你了,你把一苇扣住,千万千万!我现在马上就坐车去啊。”“晚了,周浩的车已经停楼下了。”“姐,我求你了,你让我妈接电话!”

        方书卓把电话递给早就等在一边的母亲,不忍看母亲泪流满面。

        周浩早晨已经来过电话,他从商会借了一辆吉普车,准备把他们三口人都带回去,全家人一起过年。周浩说了,书尔虽然玩得过了头,他却不能让一苇过年的时候没有妈妈。

        那天中午,老邱请书卓一家吃饭。一开始书卓不同意让老邱请。家里最近发生的事像一场闹剧,她不想让老邱知道更多,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在老邱的坚持下,她动摇了。既然母亲马上准备走了,再不让老邱见她,好像有点说不过去,也暗含了拒绝人家的意思在里面。再一层,让老邱和周浩见见面也不是什么坏事。在方书卓的内心深处,她是一直把周浩当妹夫而且也希望他这个妹夫能够当下去的。

        听说请客人是方书卓已经处了一段时间的男朋友,母亲多少天来一直阴霾的脸终于有了喜色,一个劲儿埋怨书卓为什么不早说。总共就带了两套衣服,老太太哪件都不满意,最后硬是穿了书卓的一件羊绒大衣才肯出门。老邱选的饭店叫绿都,从外面看不起眼儿,像玻璃窖似的,里面却是小桥流水,一片绿色,不耐烦在餐桌上坚守的孩子可以去看潭里的金鱼。一个大水池子里居然养着两只海豹,花二十块钱买桶小鱼,周一苇和邱晨用小鱼喂海豹,为海豹的每一个动作而惊喜。两个孩子很快成了朋友,根本就不用大人管了。

        那一顿饭,方书卓看出来了,母亲基本上什么都没吃。这哪儿是吃饭哪,纯粹是丈母娘相女婿。看,而且问。老邱有备而来,有问必答,不厌其烦,而且对有些问题还主动交代。家里住着105平方米的房子,有一辆开了三年的捷达车,儿子上小学二年级了,学习非常好。儿子其实更经常跟爷爷奶奶住。爷爷奶奶也都是从税务部门退休的。邱晨还有一个姑姑,移民加拿大,嫁了一个加拿大白人。方书卓的母亲越听脸上的喜色越重,让方书卓都有些挂不住脸了,咱将来就是嫁也是嫁的人,可别让人家以为咱是在嫁人家的条件吧!想是这样想,这种场合却没法多说什么,就只能引着老邱和周浩说话。还好,这俩人也挺投缘,说到和书尔闹别扭,老邱居然劝导起了周浩:“周老弟,第一次见面,你别怪我批评你。咱们北方人性子直率,有啥说啥。女人出去打麻将不管家肯定不对,但人是能够改变的,你这么有能力的人,就不能多点儿耐心?你看你那胖儿子多可爱,你硬把他从妈妈身边带走,对孩子一辈子都有影响。我也不怕书卓不高兴,我说的是事实:我儿子邱晨,现在晚上做梦有时候还喊妈妈呢。没办法,这就是血缘,谁也没法改变的。”

        母亲走时比来时高兴多了。周浩在饭桌上明确表示自己会再多点儿耐心。大女儿有了这么一个让她看上去非常满意的男朋友,她可以开心地回去过年了。

        方书卓没跟他们一起回去。闹腾了这么多天,她想一个人,静静的,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已经在旅行社报了名,准备跟团去云南。彩云之南,苍山洱海。南方的高原,那里有香格里拉。为她坚持出去旅游的事,老邱跟她还有些不高兴。他理解不了方书卓想一个人出去的想法。要不然咱们一起出去。你嫌邱晨跟着不合适,就让他跟爷爷奶奶在家。咱们俩出去一趟不行吗?

        不行。方书卓就是想一个人走。这么多年,每到节假日,她总是一个人出去走。一个人走的念头固执地左右着她,好像她仍旧喜欢一个人。其实在内心深处,她知道自己是在告别什么。

        方书卓跟旅行团上了路。

        回来时,已经是大年初七的晚上十点。十天远离单位、远离亲人的生活,让她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身体虽然疲惫,心却充满了生机。

        初八上班。去邻近的几个办公室走走,给同事拜年。终于坐定在自己的那把转椅上,听着老周和吴姐抱怨过年的累和烦恼,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已婚女人老周和吴姐的一些话题,她是不能接的,比如她们对过年的共同感受。在方书卓眼里,她们的抱怨隐隐约约带着一种炫耀的成分在里面。有男人、有孩子、有家的女人才有资格发这种牢骚,她们的抱怨里面带着一种幸福和满足,有不满也是为赋新诗强作愁的那种。方书卓不敢在她们面前讲自己在旅途中的真实想法。那种失重般的轻松让你的心无处依托,对一个单身女人来说,在过年的时候选择出行实际上是一种逃避。三十儿那天晚上她在丽江。不同国籍、不同肤色的陌生人,在酒吧里庆祝中国人的古老节日,那种感觉怪怪的。就像眼下,春节过后头一天下班,在大院门口,曹师傅喊住她:“小方!”“有事吗?”“我想问你,你节前的吩咐是不是还算数?”“什么?”“不让找你的人进院,说你已经调走。”方书卓哭笑不得,已经沉淀下去的一些情感和不愉快,被这样一句问话重新勾起来,让她百感交集。“今天上午有一个男的来找你,我说你早就调走了。”方书卓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什么样的男人?”“四十来岁吧,个子挺高的,穿着税务局的制服。”

        这个老邱。来单位找她为什么不打电话?也怪她自己,自从出门,只给他发过几个短信,还总是一种不冷不热的姿态,其实她不是有意这样矜持,多少年的单身生活,不知不觉地养成了这种对人的态度。她给老邱打电话。她一下子发现自己非常想见他。想见一个男人,靠在他的肩上,什么都不用说,就那么坐着都行。

        老邱的电话没人接听。打了几次,通,但就是没人接。往家里打电话,邱晨接的:“阿姨,我爸爸没回来吃晚饭。”

        晚上十一点钟,老邱打来电话,声音挺冲:“你还活着?”“什么话!你藏哪儿去了?”“几个朋友吃完饭,洗澡去了。”“你去找我怎么不打电话?”“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你调走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事先告诉我?人家说你早就调走了。”方书卓笑得肚子疼。笑够了,说:“你过来,我告诉你我调到哪儿去了。”

        未婚女人方书卓,头一次和男人在家里约会。屋子里到处是她从云南买回来的工艺品,旅行回来没来得及规整的行李东一下西一下地扔着,她懒得收拾。投入一个男人的怀抱需要勇气,她的勇气是在漫长的旅行途中积攒下来的。这样一个男人,失去过一个女人也许会更珍惜现实中的一切。他的耐心和熟谙让一个从来没放纵过自己的女人在他的怀抱中不能自持,这样的结果是她羞于说出口却渴望已久的。被一个男人爱着,在他的怀抱中颤抖,体验一种死过去又活过来的感觉,方书卓有一种再生的喜悦。她用指甲在男人光洁的皮肤上画出一个个转瞬即逝的问号,问他:“你打算把我调到哪儿去?”男人在再一次吻住她的嘴之前告诉她:“调我家里去。”

        春节上班后的第一个周末,方书卓坐长途车回了老家的城市。不知道周浩和方书尔是怎么谈判的,方书尔终于还是同意离婚而且还同意他把一苇带走。母亲像疯了一样,书尔不听她的,她让大女儿回来帮她。

        回到家乡城市的方书卓,下了车没有直接回家。她先去商场。她要给一苇买礼物。臭小子,你答对不好,他该跟你撅嘴了。更重要的是,有一个日子马上就应该到了,她不想弄脏了母亲的床。女人的麻烦,有一些是上不得台面说不出口的。比如现在,她不光担心那个日子的到来,不光要为可能出现的疼痛而忧心忡忡,还要为可能不出现的疼痛而忐忑不安。那个日子,她没有经验,没有采取任何安全措施。真要是有了怎么办?她会生下一个未婚先孕的孩子吗?

        月亮马上就要圆了。但月光会告诉她什么呢?

        女真,女,198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同年开始发表小说,己发表小说、散文多篇。曾荣获中国图书奖,辽宁省优秀青年作家奖。现在辽宁省作家协会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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