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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疯长

        有个人在网上说,他虽然喜欢下棋,但还是有几种棋是不会下的。他这么说,以我的理解,那就是他大多数棋都会下。我就回帖问他,你大概是不会下国际象棋吧?他说对,我不会国际象棋,我的围棋也不行。接着他又写道:其实我连跳棋都不会。有个人大概和我一样感到好笑,回帖问,那你会下军棋吧?我估计他问的时候,已经有些嘲讽的意思了,只不过帖子上看不到语气。不料这个人说,军棋我也不会。那算什么棋啊。游戏而已。

        搞了半天,他只会下象棋,中国象棋。其他一概不会,连五子棋都不会。他可真敢说,我还会下五子棋呢。

        我上去给他来了一句,你可真敢吹。

        他说,我吹了吗?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仔细想想,他真没吹。他说他有几种棋不会下。没超过10种的,都可以说几种。从字面上看,他一点儿没错。他又没说他会下几种棋。有意思吧。

        所以我跟你说,我有几国语言是不会的。也不是乱说。我不会德语、法语、俄语、日语、意大利语,其实我的英语也一般。我没说错吧,我是有几国语言不会啊。你笑什么,我说错了吗?我没有说我会几国语言,我说的是我不会几国语言。呵呵。上面这段话,是松林跟我聊天时说的,别看我在笑,却是一点嘲讽的意思都没有。他怎么那么有才啊,那么与众不同啊。真让我佩服。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像他这么有意思的男孩子呢。

        我和松林是很偶然认识的。我在美容院上班,给有钱的女人洗脸按摩。美容院是个女人云集的地方,老板是女的,工作人员是女的,顾客也全是女的。几乎闻不到一点儿男人的气息。虽然收入不错,工作强度也不大,冬天暖和夏天凉快。但我们十几个小姐妹还是不大安心。具体表现在,每隔十天半月的,就会消失掉一个小姐妹,替补上一个新人。

        我却没打算消失。我是十几个姐妹里做得最好的,每个月奖金拿得最多,好多顾客都点名要我做。当然我也是姐妹里年龄最大的,她们高兴的时候叫我大姐大,不高兴叫我大姐。我计划辛苦两年,攒一笔钱,然后回到小城去,做我想做的事。

        我已经25了,我得考虑以后了。

        但事情忽然起了变化。这天上班时,我的电动自行车坏在了路上,我急得不行。该我上早班,迟到了老板会生气不说,还会扣分。有个顾客已经约了我早上9点来洗脸。

        我吃力地推着车往街沿上那个修车铺子走,一个倚着自行车喝可乐的小伙子看到了,眼神有帮忙的意思,中国人还不习惯像外国人那样随时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其实他心里想帮的。我就朝他笑,主动开口说,能帮我推一下吗?

        他扔掉手上的可乐瓶子走过来帮我,把车推上了街沿。

        我就这样遇到了松林。

        他问,怎么了?

        我说好倒霉啊,我急着上班,车坏了。

        他说,你在哪儿上班?你先骑我的车去吧,等修好了,我骑到你单位来换车。

        我说太谢谢啦。你真太好了。

        他说,帮助美女是我应尽的责任。我还应该谢谢你信任我呢。

        他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他是自行车,我是电动车。但我顾不上那么多了,笑嘻嘻地说我绝对信任他,一看他就是个好人,然后匆匆忙忙骑着他的车赶去上班了。

        等我下班的时候,他果然等在楼下。他的模样还不错,个子还挺高,于是引来我们一起下班的小姐妹挤眉弄眼一番。我有些高兴,甚至有些得意。你们平时总瞧不起俺大姐大,看见没,大姐大还是有人追的。

        松林就这么进入了我的生活。

        好简单。那天晚上,我们理所当然地一起吃饭了。

        我们美容院下面就是一个大排档,我常常独自一人在那里吃面条。吃饭的时候,我知道了他姓段,比我小3岁,高考失利后,就从老家跑出来打工了。他很喜欢电脑,似乎无师自通,现在在一家电脑公司搞维修。那天他就是去修电脑途中遇到我的。

        松林很能说,他知道得很多,肚子里装得满满的,随便说点儿什么都让我感觉好新鲜。也许是经常上网吧。他说他一下班就上网。听他聊天,我感觉他比我大,阅历那么丰富,根本不像个比我小的男生。我有些佩服他。

        我们要了啤酒,不知怎么,我有喝酒的欲望,想放松一下。我一杯一杯地跟他碰,往肚里灌。他也很能喝。他盯着我说,你真的是个美女,比我们班哪个女生都好看。我好兴奋,我知道自己还算漂亮,但没有男人对我这么说,或者说很久没有男人对我这么说了,我差不多有一个世纪没和男人一起说话聊天,更不要说吃饭了。

        就着那么一点点卤菜,我们竟喝了半打。大概我2瓶他4瓶。然后搀扶着走出大排档。他说他用自行车送我回去。他骑在车上有点儿摇晃,我很自然地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背上。他大声唱起歌儿来。唱的是《两只蝴蝶》。我觉得很快乐,跟他一起唱。路人侧目,他们一定以为我们是一对恋人。我们或许可以算准恋人吧。哪对青年男女在一起不是准恋人?快到家时下起雨来,松林停下车,把他衣服脱下来盖在我头上。

        到了我租房子的地方。他站在门口有些恍惚,嘴上说,那我回去了,人并不动。我也不想让他走,大概他看出来了。我想和他在一起,我说,锁好车进屋来擦一擦吧,我给你找件雨披。他就进门了。一进门我们就抱在了一起。好像是我扑进他怀里的,也好像是他把我一把拉进怀里的。反正我们两个湿乎乎的身体马上就纠缠到了一起。我产生了强烈的愿望欲望,想要他想要他。原先订在脑子里的生活计划通通消失了。在手忙脚乱中我唯一想的是,完了,我的床单得换了。

        显然他是第一次,我感觉出来了,我只好主动些,帮助他把一腔的激情喷发出来。他兴奋得直嚷嚷:我喜欢我喜欢。我不得不去捂他的嘴。这是个套房,我跟人合租的啊。

        平静下来后松林说,我肯定不是你的第一个男人吧。

        我笑嘻嘻地说,我是姐姐啊。

        以后松林每天下班都来我这儿,我感觉到他被我迷住了。准确地说是被我的身体迷住了。他说他原先一下班就泡网,现在只想泡我。所以他每次进门就猴急地上床。

        我呢,感觉生活一下子热闹了,也混乱了,因为松林,我已经迟到两次了。老板很不满;因为松林,小姐妹的目光个个都含着怨艾,好像我把她们的快乐全占了;也因为松林,我得罪了两个老客人。比如客人说晚上来,我就推辞,以前我最希望有晚上的客人了,免得一个人下班回屋子孤单地待着。

        我不知道我这算不算谈恋爱。松林从没说过爱我。他只说“我喜欢”,连“你”字都不带。我当然更没说过爱他。可我需要他。我感觉他虽然知道很多(大多是从网上获得的),但人还是单纯的。脾气也好。和他在一起我很开心,也放心。我很想知道我们能不能长久。

        有一天完事后我忽然说,我给你讲讲我以前的事吧。松林说,好啊,你愿意你就讲吧。他把头枕在我的胳肢窝里,手放在我乳房上,闭上眼,像小儿子听妈妈讲故事那样安静地听我讲。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他讲,也许我已经产生了想和他过日子的打算?虽然他只是个打工的,虽然他的每月收入是我收入的一半,虽然他比我小三岁。可是,我上哪里去找年龄比我大三岁有份体面的工作收入是我一倍的男人呢?

        我得面对现实,我就开始讲故事,现在叫口述实录。

        我的第一个男人,是个当兵的,他们部队就驻在我们镇上。那时我高中毕业了,也没考上大学。我妈不想给我交钱读自费,我只好在我姑妈的杂货店帮忙。他很爱来买东西,一会儿一瓶饮料,一会儿一张充值卡,他总是买50一张的。我一下就明白,他不是为了买东西,是为了看我。女孩子对这种事敏感得很。

        一来二去我们就熟了。我承认我也愿意和他说话。他看我时目光躲来闪去的,让我开心。有时候他会买两瓶可乐,给我一瓶,虽然才3块钱,却很能收买我的心。他跟我说他家就在临县,两个小时长途车就到了。还说他老爸是乡镇企业的老板,开了个砖厂,家里盖了个三层高的小楼了。还说他爸每个月给他一千零花钱。那个时候一千是我们全家人生活费的一倍。

        跟我炫耀这些时,我感觉他是想吸引我,也确实吸引了。我并不想一直帮姑妈卖杂货啊。当他明确提出要跟我交朋友,我没有拒绝,我只是说,你们当兵的不是不能找对象吗?他说我再有一年就退伍了,你等着我吧。我不置可否。那时我才19岁。

        后来我姑妈察觉了,告诉了我妈。我妈就跟我说,现在骗子多得很,你放清醒点儿。我说人家是当兵的。我妈说这种青勾子(青屁股的意思)娃娃都一样。他家要真的那么有钱,他什么女孩儿不能找?凭什么看上你啊?

        后面这句话伤了我,我怎么了,凭什么不可以看上我?因为赌气,我偏要和他交往。当兵的姓牛,长的有点儿黑。我就叫他黑牛。我们偷偷跑去看电影,偷偷拉着手逛街。我想谈恋爱就是这样的吧?

        有一个周末,我突发奇想,我要坐车上他们家去看看,他到底是不是骗我的。我到长途车站一看,去他们县城的车一天只有两班,一班早上发了,还有一班要下午4点才发。可我已经起心要去了,不去难受。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的。于是我搭了个顺路车,是一辆货车。那司机是个老实人,我跟他说妈妈突然生病了,我要回家去看妈妈,他就相信了,让我上车。

        上车后我发现,车上还有个搭车的,是个年轻小伙子。小伙子一笑一口白牙,皮肤也比黑牛白净,让人喜欢。路上我就跟他聊天,东拉西扯的,原来他是个搞推销的,给企业推销一种什么节能灯。他很能说,滔滔不绝。

        到了地方后,我跟推销员在县城吃午饭。吃饭时我就打听黑牛家的地址,推销员说,我早看出你撒谎了,一路上那么开心,哪像是妈得了急病啊。我嘻嘻一笑,也没觉得不好意思。问了小店老板,才知道黑牛家在离县城最远的镇上,还得翻一座山呢。而且这个时间也没有班车了。推销员说我陪你去吧,反正我到哪儿都一样推销,他爸不是厂长吗?

        我当然乐意。我们就一起走。我们从2点多开始走,走到5点多才到。我一看,他家果然有个小楼,但只有两层高,一点儿也不像他形容得那么好。牛爸爸也不是老板,只是在砖厂干活儿而已。推销员一看牛爸爸不是厂长,就走了。

        我说了我是谁,牛爸爸牛妈妈很冷淡,就说,你为什么不和他一起来?我说我是过来办事,顺便来看看。牛妈妈就跑到隔壁房间去给他打电话。我上厕所听见了。我听见他妈说,你怎么找这么个姑娘啊?她是和一个男的一起来的,很随便的样子。而且也不像你说的那么漂亮。

        我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心想是你儿子追我的啊。又不是我追他。我还不愿意呢。

        但是我一点儿也没表现出来,而是高高兴兴地跟牛爸爸牛妈妈说,我来做饭吧。我是个心性很强的人。我就进了厨房,我很会烧菜的,你不知道吧,以后有条件了我烧给你吃。

        没有人答应。

        我这才发现松林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说松林,我昨天还没讲完,你怎么就睡着了。松林坚决不承认,说我没睡着,是你不讲了我才睡着的。

        我说,那我最后问你话你怎么没答应啊?

        松林说,你问什么?

        我说我讲我很会烧菜。

        松林说,我点了头的啊。你是不是说以后要烧给我吃?

        咦,真奇怪,他明明是睡着了嘛。

        松林又开始往我身上拱,边拱边说,你今天接着讲嘛。

        我说,我讲我和别的男人谈对象,你会不会生气?

        松林说,那你为什么要讲给我听?

        我说,因为我想和你过一辈子,不告诉你不行。

        这时松林已经开始进入了,心思不在我身上。他一边进入一边说,好的,过一辈子,我不生气,怪我自己那时候不认识你。反正你现在是我的了。我喜欢我喜欢……

        我不知道松林是真的不生气,还是因为顾不上跟我生气。

        不管怎样,我还是得讲给他听,不然的话,没法长久地在一起。

        等他心满意足躺到我身边时,我又开始给他讲了。

        我昨天不是给你讲了我去那个当兵的家里吗?

        松林说,对,你那个什么黑牛,你说牛爸爸牛妈妈很冷淡,看不上你。我知道,那是因为他们没看到你的身体。嘻嘻。

        这家伙,还真的听见了。难道在睡梦里他依然可以听见我的声音并且记住它?

        松林搂住我说,讲吧,接着讲。

        他仍是那个姿势,依偎在我的胳肢窝里,手摸着乳房,闭着眼。

        我就接着讲了。

        我在他家做了两菜一汤,他爸爸妈妈喜欢得不行,吃得干干净净,还赞不绝口。这个我一点儿都不意外,早料到了。但我没想到这个胃的满足会让脑子也满足,他们好像一下对我就满意了。

        我心里并不高兴。

        第二天黑牛赶回来了。我找碴儿说你对我不诚实,你爸不是老板。他说我叔叔是老板啊,也差不多的。我爸在厂里也是说了算的。我还是要走,我说你爸你妈看不上我,我们分手吧。他拼命阻拦,说他的事他做主,父母管不了。后来他爸爸妈妈也出来留我,还说昨天有误会什么的。我不管,非走不可,他们越留我我越要走。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那么坚决?照说跟他相处半年,也有点儿感情了。他对我很好的,虽然我们只到拉拉手的程度。也许潜意识里我觉得他家条件不够好?还是因为那个推销员的出现,让我觉得我还有更好的选择?

        我们一起翻山的那两个小时,推销员给我讲了很多故事,他跟你一样见识很广,我最佩服这样的男人了。相比之下黑牛肚里太没货了,就会走队列,或者恭维我。听几天还行,听几个月就烦。推销员说,你这么好的条件,怎么也得找个大城市的人吧。他就是这么说的,说得我心里痒痒。

        我趁他们不备,离开了他们家。在县城,又遇见了推销员,也许我就是有意在找他。推销员看见我很高兴,眼睛放光。我明确跟他说,我和男朋友分手了。他就让我跟他一起搞推销。我这才知道推销员的名字,姓赵。那几天我们很开心,白天一家家地跑,晚上就在旅馆里看电视聊天。

        松林忽然插话说,也睡觉了吧?

        我含糊地说,什么啊,没有……算了不讲了,我们也睡吧。

        我没法再讲了。松林毕竟是我现在的男友,嘴上说过去的事无所谓,心里肯定还是有所谓的。女人的直觉告诉我,我只能抽象地说他不是我的第一个,不能具体地说谁是我的第一个。

        可我睡不着,往事历历在目。

        这个姓赵的推销员,的确是我的第一个男人,如果这个男人的界定是以上床为标准的话。其实我和黑牛也差点儿那个。有一天他突然就抱住我了,呼哧呼哧地喘气。我感觉有什么东西顶着,我还以为是他的钥匙串呢。他刚要把我推倒在床上,我姑妈就敲门了,然后给我妈告了状。所以,他未遂。

        可是和这个赵推销,我回家一个月后,就发现自己怀孕了。是我们有缘,还是他厉害?就一个晚上啊。我哭着去找他,问他怎么办,他想了想说,那就结婚吧。听上去有些勉强。可我没法计较。都这会儿了。虽然赵推销收入不太稳定,可他有房子,再说比我大5岁,总该有点儿积蓄吧。据他说,他本来都要结婚了,女朋友忽然跟人跑了。

        我妈虽然很生气,可是知道我已经有了,只好答应我们结婚。我头天满的20岁,第二天就去扯了结婚证。

        可是有一天,黑牛忽然跑来了。我吓了一跳,赶紧把他带到顶楼的晒台上。他穿了件夹克,好像成熟了很多。他告诉我他已经退伍了,说他忘不了我,老是梦见我,还说他爸爸妈妈也后悔,希望我能再去他家。我说晚了,太晚了,我已经结婚了。黑牛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很绝望的样子。我想到自己这个不太如意的婚姻,想到和黑牛在一起时的单纯和快乐,心里很难受,扑进他的怀里就哭起来。

        哪知恰恰这个时候,赵推销来了。他从远处一下就看见了,看见我在晒台上和一个男的抱在一起。他气得当时就嚷嚷,要和我分手。黑牛冲上去说,分手就分手,你以为她想和你在一起啊?你是把她骗到手的。赵推销冲上去就是一拳,黑牛一下把他撂倒,两人就打了起来。我在旁边只知道哭。

        黑牛走后我跟赵推销说,分手就分手吧,但你要先陪我去医院把孩子做了。我怕人家误认为我是乱搞才有的。

        那时我们的结婚证扯了才一星期啊。

        赵推销就陪我去医院。在走廊上等医生的时候,赵推销忽然拉起我就走。我以为他改变主意了呢。他把我拉到一个老中医的诊所,让那个老中医给我把脉。老中医把完了说,是个男孩儿。赵推销一听,眼睛亮了。他把我拉出诊所,说,算了,我原谅你,以后你不要再和那个丘八来往了。我们好好过日子。

        我又哭了。

        办酒席那天,我看到了黑牛,他远远地站着看了一会儿,就走了。后来他给我写过一张明信片,说要外出去打工,不混出个人样来不回家乡。我赶紧把明信片撕了,生怕再让赵推销看见。

        这一段,我没有讲给松林听。

        我打算笼统地告诉他,我和赵推销结婚了。

        但我还来不及讲,就出意外了。就是那个词:节外生枝。

        有一天我正在给一个顾客洗脸,忽然觉得恶心。就强忍着,忍到出去倒水的时候冲进了厕所。

        我一边呕一边想,完了,我怎么这么不小心啊。这可怎么办啊?

        回到顾客身边时,顾客有些不高兴地说,她说你怎么离开那么长时间啊。我支吾说,不好意思,我有点儿拉肚子。那顾客是个中年妇女,还算好说话,她哦了一声,不再说什么,可是我已经心神不宁了。

        我请了假偷偷跑到医院去看。果然是怀上了。医生嘱咐说,前三个月不能太累,也不能有房事。

        我不敢告诉松林。就揣着孩子和心事继续上班。可反应越来越大,吃不下东西,还总是干呕。无法再瞒下去了,松林迟早会发现的。说吧,往事。

        我和赵推销结婚后的那年秋天,我生下一个女儿。

        赵推销一听说是女儿,脸色马上就变了,毫不掩饰。他一言不发,转身就走。我想他大概生气了,因为他一直以为是儿子。老中医说的是儿子。我从医院回到娘家做月子,他也一直没来看我。我以为他外出推销去了。

        可是等我做完月子回到家,才发现他已经彻底消失了。那个房子根本不是他的,是租的。我去时已经有了新房客。而且,他还趁我不备,拿了结婚证去办了离婚。

        他让新房客把离婚证和衣物交给我,在离婚证里夹了500块钱。500块钱啊,还不够我付医院的钱呢。

        这个男人,就这么打发了我,突然消失了。

        我把孩子养到半岁,交给母亲出来打工。可是我的母亲,却背着我,把孩子送了人。

        我要把这一切都告诉松林,我想找回我的孩子。

        可是松林,他知道了我的这些乱七八糟的往事后,还能和我一起吗?会跟我一起去找回孩子吗?

        我不知道,我只能赌一把了。

        总不能瞒一辈子。

        但愿他对我的爱,比我感觉到的再多一些,再深一些。

        那天晚上我们原来的计划是看电影。但我怕坐在电影院里自己会控制不住。还有,若跟松林讲重要的事,必须在床上,在床上他才会顺从我,而且也容易答应我的要求。

        我找了个借口,说自己太累了,想早点儿休息。电影以后再看。松林没意见,就跟我回去了。那天晚上我用心烧了两个菜,我们开了一瓶红酒。我想借助酒劲儿来讲这个难讲的事情。

        松林痴迷地看着我说,你喝了酒真好看,好好迷人哦。

        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迷住他。

        我索性坐在他的腿上,搂着他。我说松林,我越来越喜欢你了,越来越离不开你了,怎么办啊?

        松林说,什么怎么办,我们不是在一起吗?

        我说,你真的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松林说,当然是真的。我们很合得来啊。你会烧菜,脾气又好,长得漂亮,你哪儿哪儿都好。我还害怕你跑了呢。

        我说,我比你大。

        他说,在我眼里,你就像个小姑娘。

        我说,我们的钱太少了。

        松林说,这个你放心,我以后会挣到大钱的,我现在一边打工一边在学技术呢,我要去考计算机三级,等考上了我就跳槽到大公司去,至少得三千块一个月的那种大公司。

        我说我不在乎你挣多少钱。只要你对我好。

        我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知道自己有了身孕,总之怎么也止不住。

        松林说你怎么啦?

        我说我为什么没有早点儿遇见你啊?

        松林听到这话,走过来拥住我吻我,并喃喃地说,现在也不迟啊。我推开他。坐到了离他远些的椅子上。我想在我还没告诉他那个关键问题时,我们不能做爱。

        我说你好好听我讲,我要把我的事情全部告诉你。

        松林说,干吗那么严肃?

        我说,我是结过婚的。

        松林说,我感觉出来了,是不是征婚广告上说的,“有短暂不幸婚史”?

        我说你别开玩笑了,人家很难受的。

        松林说好好,我不开玩笑,是和那个赵推销吧。不是离了吗?

        我说,是离了。可是……

        松林说,可是什么?

        我沉默着,在沉默中做最后的犹豫。先跟他说什么?先跟他说我有个赵推销的孩子,还是先跟他说我有了他的孩子?

        最后我决定先说难的。

        我说,我和他,还生了个孩子。

        松林愣着。

        我不去看他,脸转向一边,快速把事情讲完:生下孩子后,他跑了。

        松林走过来一把抱住我,说,你吓我一跳。不就是个孩子吗?我还以为你染了什么性病呢。孩子有什么可怕的啊?

        我大大松了口气,贴着他的胸口问,你真的不在乎人家的孩子?

        松林说,那怎么是人家的,那是你的啊?

        我的眼泪哗哗涌出来。

        松林说,我在网上看到过一个帖子,有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捡了个孤儿,一个人都把她养大了。我们还是两个人呢。以后我们结婚了,就让孩子过来和我们一起住,我当她爸爸。

        我紧紧搂住他,就像搂着我自己的一切,我把眼泪全都蹭到了他身上。那一刻我觉得我真的爱上了他。他怎么那么好啊。我真有福气啊。他简直就是我的恩人啊。

        于是我告诉他,孩子不在了,我妈瞒着我,把孩子送给了一个没有孩子的远房亲戚,至今我都不知道在哪儿。因为这个,我和我妈赌气,跑出来打工的……

        松林说,别难过了,你要喜欢孩子,我们自己生,我们结婚后生好多孩子。

        听到这话,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说,我们已经有自己的孩子了!

        松林吃了一惊,推开我说,孩子?现在?我和你的?

        我用力点头。

        他茫然地说,啊,那怎么办?

        我说,如果要生下来的话,我们就得结婚。如果不能结婚,我得把他做掉。

        他紧张地说,别别。不能做掉。那太不人道了。生下来。我们结婚?好,我们结婚。我们结婚。

        他重复着,自言自语着,把我抱上了床。

        没想到那么难那么难的问题,竟迎刃而解了。

        看来松林对我的爱,的确比我感觉到的要多一些,深一些。

        也许是因为心情不同吧,那天晚上我特别有激情,让松林终于把“我喜欢”改成了我爱你。他说,我爱你。我要好好地爱你。

        我在爱意浓厚的空气中沉沉睡去。

        松林的离去很平常,可以用上那个词了:波澜不兴。在我彻底跟他讲述了过去之后,他还如以往一样跟我过了一段日子。我们还商量过结婚日期,商量过去租间大点儿的房子,甚至商量过给孩子取名字。我的名字里有草,他的名字里有树,所以我们打算叫孩子葳蕤。很兴旺的意思。

        但是有一天,早上醒来,我发现松林不见了。和他同时不见的还有他的衣物。

        他留下一封信。信很短,寥寥几句,大意是说,这段时间他很郁闷,越想越觉得自己还没有结婚的思想准备。他还根本不具备成家的条件,更不要说做父亲了。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本着对我负责的态度,他得再冷静地考虑一下。所以他建议我回母亲那里去养。等他考虑好了,就给我打电话。

        我拿着纸条,看一遍就明白了。我很平静。一点儿也没有发疯。因为我已经发疯过一次了。

        后来的情况也许你们可以猜想到,他彻底消失了。手机停机,公司说他辞职走了。

        很快,我也辞职了,因为要做手术,还要养身体,还要养伤。我遵从他的建议,回到了母亲身边,只有母亲不会跑掉。如今,松林消失已经半年了,我的身体已基本恢复。

        我每天都泡在网吧里,一点点的,将我的往事公布于众。

        现在你们大概明白了,前面所写的,都是我贴在某网站BBS上的帖子。帖子的题目是:《我经历中的三个男人》,网名是,“野草疯长”。

        我每天写一点儿,点击率非常高,回复已经翻了好几页。我每天都津津有味儿地看那些回复,有安慰我的,有指点我的,也有骂我傻骂我风骚的,还有表示愿意娶我的,都很有趣。呵呵。有个人还贴了席慕容的诗给我呢。

        我是靠这个在疗我的伤。

        很有疗效,我感觉好多了。

        有一天,我忽然看到一个叫“松树也疯长”的回帖,我的心咚咚咚地跳,他终于出现了!我断定是他,松林,我一直在等他。我写这个帖子就是为了等他。

        他会后悔吗?他会道歉吗?他会回头吗?

        没想到他是这样回复的:野草妹妹,不要沮丧。其实你也就是遇见了几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大多数男人还是负责的。

        我愣怔了片刻,回复道:是的,我知道。而且我还知道,你也就是不会几国外语。

        他没再出现。

        我离开网吧,去找我的女儿。至少我应该让我的女儿,遇见一个对她负责的母亲。

        裘山山,女。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到处都是寂寞的心》,短篇小说集《裘山山小说精选》、《白罂粟》,中篇小说集《落花时节》,散文集《女人的心情》、《五月的树》,长篇传记文学《隆莲法师传》、《从白衣天使到女将军》及影视剧本等。作品曾获四川省文学奖、《中国作家》短篇小说奖、《昆仑》文学奖、《当代》文学奖、《四川文学》小说奖。本刊第八、九、十、十一届百花奖。现在成都军区政治部创作室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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