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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记得你是谁

        老街上的这些旧房子,像倒在沙漠里的骆驼,血肉之躯已被时间这老雕吃尽,剩下了一副空骨架子,摇摇欲塌半跪在那里。年轻人开始了他们的胜利大逃亡,逃出老街,逃到崭新的花园小区和现代大楼里去了。剩下一些留守老人,他们倾一辈子积蓄,把儿女们送出了老街,自己也就剩下一副空骨架子了。

        自从年轻人搬出了老街,老街的房子倒是空出来了,老人便开始谋划将它们租出去。老人也不懂什么网上出租,也不想去找中介公司,倒不是舍不得那百分之几的中介费。街上到处都是中介公司的门面,但老人们并不清楚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总觉得里边鬼鬼祟祟,老人在心里已经把它们和洗头房和黑网吧划到一起去了,经过的时候,总是远远地绕着走。

        老人请人写一张小纸条,贴在自家的门口,或者贴在老街的电线杆上,贴在从老街走向新马路的拐角上。这张小纸条一贴,立刻引来很多要租房子的人。

        老金就是这些老人中的一个。与他们不同的是,老金出租房屋的纸条不是请人代写的,是他自己写的。他的字写得不赖。

        很快就有人找上门来了。这是一个外地来的生意人,个子矮小,一身的猥琐,眼睛骨溜溜的。老金一看就不信任他,心底里就不想把房子租给他,就故意给他出了几个难题,不料他都接受了,比如一般租房只需预付三个月房租,老金非要他预付一年,他也答应了。老金没招了,只好把房子租给他。

        老金是做学问的人,他退休前在地方志办公室工作,退休以后仍然有许多事要做,他计划要写的书还有四五本,甚至更多。从个性上讲,老金本来也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在出租房屋之前,他就告诫自己,房客和房东,只有金钱关系,没有别的牵扯,虽然进出一个门,但不是一家人。

        但事实证明老金的想法有些偏差,无论怎么说,你家院子里多了一个人,而且是一个不知根底的陌生人,你怎么也做不到进进出出一个门却完全无动于衷。

        生意人有生意人的特点,就是忙而无规律,有时候连续几天待在屋里不出来,有一阵又天天深更半夜才回来。老金家是院落式的住房,院子里还有其他邻居,院门常常在后半夜吱吱哇哇地响起来,扰得大家不得安宁,有几次还以为进了小偷呢。老金往院门的铰链里加了点油,让它润滑一点,门的声音倒是小多了,可老金却落了个晚上睡不踏实的毛病,夜里躺在床上老是侧耳倾听生意人回来了没有。有几次金师母半夜醒来,看到老金支着身子,竖着耳朵,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幽幽的绿光,倒把金师母吓得不轻。

        第二天生意人没出门去忙,睡到十点多才起来,在院子里刷牙,他发现老金站在走廊上看他,就抬头朝老金笑笑,满嘴是白色的牙膏沫子。老金说,你好像胖了点,眼睛也小了。生意人眨了眨眼睛说,是吗,一般人要是胖了,眼睛就会显得小一点——可我没觉得我胖呀,我还觉得我瘦了呢。老金觉得他的话有些可疑,明明是胖了,为什么不敢承认呢,难道胖和瘦这里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生意人又说,其实有时候看人的胖和瘦就是一个心理感觉。老金说,你是说,我要是觉得你瘦,你就是瘦,我要是觉得你胖,你就是胖?生意人说,有时候是这样的。

        老金没有咀嚼出生意人的话有什么弦外之音,但他跟金师母说,这个人不可靠,满嘴的假话,张口就来,明明胖了,却不肯承认胖了,他又不是女孩子,还怕人家说他胖?金师母说,我怎么没有看出他胖了,你的眼睛是怎么看的?老金说,他来的时候明明是个瘦猴子,又矮又小,眼睛倒蛮大的,我还跟你说他的眼睛骨溜溜呢。金师母这才“啊”了一声,说,你搞错了,他不是那个人,他是另一个人。

        老金这才弄明白了,第一个生意人把房子转租给了第二个生意人,第二个人搬进来的时候,老金不在家,他们跟金师母说了一下。金师母倒是想等老金回来告诉他一声的,但后来有事一忙就给忘了。

        老金郁闷了几天,他正在写《名人老宅》,思路受到点干扰,但后来想想也就算了,反正他已经预收了一年的房租,换不换房客与他关系不大。这第二个生意人又没住多久,又换来了第三个生意人。他们是老乡,从同一个地方来,所以会互相转让住处。他们的口音都差不多,如果不仔细看他们的长相,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换人了。

        但这一回老金留了个心眼,他发现第三个生意人和前两个生意人有所不同,他嘴碎,住下来没几天,他在这个城市的一些关系,都竹筒倒豆子倒给了老金。老金家的院子也成了果园花圃,生意人的众多关系,就像蜜蜂和蝴蝶,飞到老金的院子里来了。

        不多久生意人的老婆也来了,她笑眯眯地向老金点了点头,算是认识了。生意人的老婆是个勤快的女人,她一来就打扫卫生,那几天院子里挂满了他家的衣服被单,胸罩短裤也都串在一根竹竿上挂在院子的当空,大家进出院子,都要在这下面穿行。她就这样洗了又洗还不满意,还唠唠叨叨说,这个地方,像个猪圈,这个地方,比猪圈还脏。老金本来心里就不太高兴,觉得她把院子的太阳都给霸占了,现在听她这么说,就更不乐意。本来他的家,他的院子,虽然旧,但很干净,猪圈是房客自己搞成的,不能怪这个地方。老金跟她说,男人家里不能没有女人,没有女人的家肯定是脏的。她听了,笑了笑。老金注意到她嘴唇边有一颗痣,黑得发红,红得发黑,因此它看上去是紫红的。她笑一笑,这颗紫红的痣就动一动。

        生意人的老婆也和生意人一样,生活没有规律,爱来就来,爱走就走。老金开始很不习惯,哪天生意人的老婆走了,他就得等她回来,就像半夜里他等着生意人回来的门声一样。她不回来,她不把院子占满了,老金心里就没着没落的。好在生意人的老婆来来去去的时间都不长,让老金等得不算过分。只是有一次,她去了一二十天也没有回来,院子空空的,老金的心也空得难过,他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忍不住问生意人,你老婆呢?生意人开玩笑说,你是说我哪个老婆啊?老金也跟他开玩笑说,你有几个老婆啊?

        第二天生意人的老婆就来了,老金看着她穿过院子走进生意人的房间,心里不由产生出一点疑惑,为什么他一问,她就来了呢?难道她一直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守候着吗?

        老金等着生意人的老婆挂出她的衣物,可是她一直睡到中午也没有起来,还是生意人先起来了,站在院子里刷牙。老金说,你老婆今天不洗衣服了?生意人笑笑,露着满嘴的牙膏沫子,顺着老金的口气说,不洗了吧。他们正说着话,生意人的老婆也出来了,她也和生意人一样,在院子里刷牙,涂了满嘴的牙膏沫子,朝老金笑。老金也朝她笑笑,但等她洗了脸,将嘴边的牙膏沫子都洗干净后,老金吓了一大跳。

        老金赶紧回屋告诉金师母,生意人换了一个老婆。金师母说,这把年纪还瞎说八道,小心被人骂出门。老金说,怎么不是,怎么不是,先前来的那个,喜欢洗衣服的那个,嘴边有颗痣,现在没有了。金师母冷冷道,你倒看得仔细,人家脸上一颗痣你都记得那么牢,我脸上那么多雀斑你从来没有看见过。老金说,痣和雀斑是不一样的,雀斑是平面的,痣是凸出来的。金师母说,那有什么了不起,一颗痣,用激光一点就没了,现在整容都整翻了,还换脸呢,少了一颗痣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老金被金师母这么一说,哑口无言了。

        但哑口无言并不等于老金就接受了金师母的意见,他开始留心观察生意人的老婆,因为脸上少了一颗痣,老金怎么看都不像上次的那一个。老金借故跟她搭讪说,你脸上要是放一颗痣是什么样子呢?女人以为老金吃她的豆腐,也不恼,拉过老金的手往自己脸上放,还笑道,你来放放看呢。老金的手触到她的脸皮,像过电似的浑身一颤,脸都白了。

        老金虽然被吓着了,但还是没甘心,他重新运了气,调整了思路,问她太阳这么好,怎么不洗衣服?女人又以为老金跟她调情,说,我不喜欢洗衣服,我喜欢穿衣服,我还最喜欢别人替我穿衣服。说着眼睛就花迷迷地看着老金,老金慌慌张张地逃走了。

        晚饭的时候金师母跟老金说,我在街上看到那个女人勾着一个男人的手臂。老金没有问是哪个男人,但他知道肯定不是生意人。本来老金被吓得不轻,已经下决心不再过问生意人和他女人的事情了,可经不起金师母这么一说,他的怀疑又爬了出来。老金有点激动,你还不信,不是她,真的不是她。金师母奇怪地看看老金,你说什么呢,不是谁呀?老金说,不是先前的那个,先前的那个喜欢洗衣服,现在这个不喜欢洗。金师母说,喜欢洗衣服?你什么意思,哪有人喜欢洗衣服的。老金说,你不就挺喜欢洗衣服的吗,你不是洗了大半辈子吗?金师母说,呸,我不洗谁洗,你洗?

        他们都有点郁闷,就闷头吃饭,过一会儿金师母先想通了,说,别人的事情,管我们什么事,我们生什么气。老金赞同道,是呀,只要他们付房钱,管她是什么鸟呢——老金停顿了一下,又后悔说,她头一次来,我就应该问她叫什么名字,我怎么这么傻,连人家名字都不问。金师母撇撇嘴说,名字算什么,名字什么也不算。老金说,名字怎么不算,名字就是一个人。金师母说,名字是可以换的,人都有假的,假名字就更没什么意义。老金愣了半天,仍是心有不甘,金师母气不打一处来,自从生意人的老婆来了以后,老金就老是跟她拌嘴,金师母凭女人特有的直觉脱口道:你昏头了,都一把老骨头了,还要动人家年轻女人的心思?老金大觉冤枉,跟金师母说,你怀疑错了,他们才是该怀疑的人。金师母一气之下,不再跟老金说话。晚上老金躺在床上也默默地检讨了自己,觉得自己太多事。

        为了克服这个新生的毛病,从第二天开始,老金起床后就不到院子里去了,他让金师母把水打进来,在屋里洗脸刷牙。因为几十年来习惯了在院子里做事,动作幅度比较大,老金把水弄了一地。金师母的拖把追着他的脚后跟,怎么看怎么觉得老金的行为可疑。金师母说,你为什么不敢到院子里去,你是不是心里有鬼要躲着人家,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了地上一摊水,她的话题能够扯到联合国去。老金免讨气,只得收敛起大大咧咧的动作,每天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有时候外面有了什么动静,他想看一眼,也是探头探脑,蹑手蹑脚的。金师母看到他这样,更加心生疑虑,你偷偷摸摸干什么?你到底跟人家怎么了?老金想了半天,气不过说,我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我明明是在自己家里啊。

        憋了一阵,老金憋不下去了,想想也觉得冤,自家的房子院子,自己竟不敢在自家院里自由活动,处处顾忌,这算个什么事?老金打开房门,还没踏出门槛,就被在院子里刷牙的生意人看见了,生意人说,金老师,你病好啦?老金生气地说,什么病,我没病。生意人宽容地笑了一笑,说,没病好,没病好。老金就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直朝他屋里瞄,生意人说,金老师,你找我老婆?说得老金脸绯红,支支吾吾说,我不找你老婆,我找她干什么?生意人善解人意地说,我老婆又走了,她是猢狲屁股,坐不定,在一个地方待不了几天就要走的。老金说,那,那她走到哪里去呢?生意人说,我才不管她,她愿意到哪里就到哪里去。老金听了生意人的话,心里被触动了一下,连人家的老公都不管老婆的事,我操的哪门子心呢。

        老金觉得自己想通了,就把这些心事放下来了。他又能够自由地在自家的院子里进出,自由地朝生意人的房间看来看去,也可以安心地坐到写字台前,安心地写《名人老宅》。为了写好《名人老宅》,他参考了一些史书,这天晚上他在史书上看到一段记载,这是发生在名人吴敬庭老宅里的故事。一座数百年老宅,里面有一条狭长的备弄,望进去就像一个无底洞。一天晚上吴老爷喝了点儿黄酒,有兴致出去走走,但他没走正门,偏去走这条下人走的备弄。备弄又长又黑,两边的门缝里透出一丝丝烛光,耀在青砖地上,游动着像一条条细小的银蛇,吴老爷觉得特别神奇,他驻足细看起来,就听到有人在跟他说话,吴老爷抬头一看,就看见吴老爷站在他的面前,朝他躬身一笑,说,吴老爷,喝的绍兴花雕。吴老爷也朝那个吴老爷躬身一笑,说,吴老爷,喝的绍兴花雕。这时候正有两个下人穿过备弄,他们看看这个吴老爷,再看看那个吴老爷,片刻之后拔腿就跑,屁滚尿流地喊道:两个吴老爷,两个吴老爷。

        老金看得十分狐疑,怎么可能有两个吴侍郎,必定有一个是假冒的,但是他假冒吴侍郎干什么呢,这时候的吴侍郎,早已经解甲归田,没了权势,那么,唯一的可能就为了吴侍郎的家产。

        他想把自己的判断跟金师母说一说,但他只是张了张嘴,没有出声,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金师母正在看“天天讲历史”,看这个节目的时候,金师母是不会搭理任何人的。老金曾经批评过这个节目,说它把历史媚俗化、粗俗化、简单化、肤浅化等等,可是金师母说,她看的就是这些个“化”。

        老金重新回到史书里,他又看了一遍刚才那段记载,心情平稳多了,怀疑也渐渐地退去,有什么好奇怪的,史书上也有许多以讹传讹的东西,不足为证。到底有没有两个吴侍郎,能不能证实有一个或者有两个吴侍郎都不会影响老金要写的这个吴氏故居,反倒给那有许多沉闷古板的老宅,带来一些生动的因子。这些因子像蝴蝶一样在老金的眼前飞舞起来。

        老金睡了一个踏实沉稳的觉,他还做了十分美好的梦。他觉得这是两个吴侍郎给他带来的美梦,他既然可以不计较有一个还是有两个吴侍郎,那么还有什么事情可计较呢。早晨老金神清气爽地打开房门,就看到生意人的老婆又在院子里晒衣服了,太阳还没升起来,她已经把院子占满了。老金说,你又洗衣服了?她一回头,冲老金一笑,把老金吓得三魂走掉了两魄,他赶紧用手撑住脑袋,他怕最后一个魂魄也逃走了。生意人的老婆见老金扶住了头,赶紧说,金老师,你怎么了?你生病了?你头昏吗?老金话到嘴边,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她嘴唇边那颗痣又出来了!难道她又用激光打出一颗痣来了?

        生意人的老婆还在一连声地关心着老金:金老师,你头昏了吧?金老师,你是不是觉得天地房子都在转?你恶心吗?想不想吐?你眼睛里是不是有许多金星在乱冒?你有颈椎病还是晕眩症?老金眨了眨眼,他眼睛里没有金星,倒是有许多紫红色的痣,这些痣生动而夸张地飞舞着,把老金的头脑舞得发晕,晕成了一团乱麻。

        我连有没有两个吴侍郎都不在乎,我为什么要在乎有一颗痣还是没一颗痣呢?老金想转身走开,离开这个女人,离开这颗痣,可是他迈不动脚步,他的腿脚沉重无比,就像被钉住了。他怀疑自己无意中走了一个怪圈,一旦发现与己无关,赶紧要想走出来,可是他已经走不出来了,因为他无法对一颗或有或无的痣熟视无睹。

        老金断定这不是同一个女人,是两个不同的女人。也就是说,生意人包了二奶。根据老金的分析和判断,洗衣服的这个是生意人的正式的妻子,那个没有痣的是二奶。他觉得生意人这样做不地道,把租房搞成了后宫!他最终还是忍不住把这件事情揭发出来了。

        老金是考虑再三才说出来的,他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准备着生意人的老婆大吵大闹,也准备着生意人来跟他算账。不料生意人的老婆听了老金的揭发却笑起来,她说,金老师,你搞错了,他没有包二奶。老金告诉她,她不在的时候,有另一个女人住在这里,她跟她不一样,脸上没有痣,而且,不喜欢洗衣服。可是生意人的老婆仍然不肯接受老金的话,她笑着说,如果他有二奶,我才是二奶。老金有点儿蒙,难道我搞错了,那个不洗衣服的才是?这个女人又笑着说,不过我得告诉你,他还没有结婚呢。老金愣了半天,才说,那就是说,他有好多女朋友,至少不是你一个。她听了,还是笑,说,女朋友?什么女朋友?金师母插嘴说,你还孔夫子放屁文绉绉呢,人家没有这样的叫法了,结婚没结婚,只要一起睡觉了,都叫老婆。老金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已经被抵到了墙角,但他还在挣扎着,他说,至少,至少,昨天来的不是你。女人说,怎么不是我,我在院门口还和你打招呼呢,金老师你真幽默。说着说着,她又和金师母一起笑了,她真是个喜欢笑的女人,竟然还带动着大半辈子都不喜欢笑的金师母也笑口常开了。

        老金这大半辈子的日子过下来,还从没有人说他幽默,他身上什么都不缺少,缺的就是幽默。生意人听了老金的幽默,也和老金套近乎说,金老师你蛮会忽悠女孩子的啊,现在女孩子最欣赏的就是男人的幽默,老不老,有钱没钱,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你幽默不幽默,会不会抡圆了忽悠,这年头忽悠就等于幽默。

        接下来几天,生意人的屋子里,就没有了女人的踪影,一个女人也不来了。老金见金师母眼睛一白一白的,他知道她不想听他说生意人的女人,他就没说,但他心里一直在想,你看看,你看看,被我说穿了,心虚了,就不敢来了。这些堆积起来的想法,没有从老金嘴里出来,但它们得找个出口,从老金的眼睛里出来了。金师母走过老金身边的时候,感觉到老金眼睛里有一股气往外冒,这股气竟然把金师母镇了一下,金师母伸手在老金眼前晃了晃,又伸出两根手指说,你看得清这是几吗?老金气得说,你以为我瞎了?全傻了?

        女人果然有一段时间没再来,生意人屋子里又乱七八糟了,金师母空下来的时候,进去帮他打扫打扫。本来老金以为自己识破了生意人的假局,还有些得意,但现在老金又觉得有点儿愧对生意人了,他想躲着点生意人,可生意人却追着老金说,金老师,你说我有好多老婆,结果弄得我一个老婆也没有了。老金辩解说,我没有说她们都是你的老婆,我只是看到她们长得不一样,一个脸上有痣,一个脸上没痣,一个喜欢洗衣服,一个不喜欢洗衣服。生意人说,两个怎么可以呢,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不允许讨两房,那是犯法的。老金说,你如果不跟她们领证,反而不犯法,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各有所图,只是小心别穿了帮,留神后宫打起来就麻烦了!生意人大笑起来,说,金老师,他们说你幽默,我以前没有看出来,现在才发现,你还真的很幽默。

        金师母起先一直待在一边拣菜,没作声,这会儿忍不住挖苦老金说,他这个人是不幽默的,他的眼睛倒蛮幽默的,会挑拨离间呢。生意人又笑了,说,没事的,这种女人算什么,一堆肉,高兴了玩玩而已,不来就不来,有钱还愁没女人?老金很过意不去,说,是我多嘴,对不起,破坏了你的家庭。生意人说,家庭?同居家庭?金老师,你真幽默!

        老金的疑团堆积得越来越大了,堵在他心里,很沉重,堵得他透不出气来,老金很想将这个疑团扔给别人。可扔给谁呢?金师母肯定不会接的,扔给儿子?扔给女儿?他们工作都很忙,别说过来管这件事情,恐怕连听一听的时间都不会有,他们虽然同住在一个城市,可老金差不多有半年时间没见着他们的面了。那么去扔给居委会?甚至,扔给派出所?

        老金正在为自己的疑团找出路呢,女人却又出现了。那天早晨老金一出房门迎面就撞上了她,她从生意人的屋里出来,但不是那个有痣的,也不是那个没有痣的,她比她们都瘦一点,个子也高一点。她是个自来熟,老金还不认得她,她就冲老金笑了半天。

        老金慌慌张张逃回自己屋里,告诉金师母,生意人又换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很瘦很高。金师母狐疑地朝他看了又看,最后说,你是不是也想换老婆包二奶玩女人?人家做生意,你做学问,两路人,井水不犯河水,跟你有什么关系?老金说,你出去看看,你看了就知道。这一个比那两个瘦多了。金师母说,不看我也知道,瘦是因为她减肥了,现在女人都喜欢瘦,她吃了减肥药,一个星期没好好吃饭,怎么会不瘦?老金愣了半天,忽然又说,不对,如果是减肥,那也只会减瘦了,个子怎么会长高?金师母说,你穿上高跟鞋试试,会不会高起来。老金的疑团果然被金师母扔了回来。

        可没过两天,女人又胖起来了。金师母说,减肥是需要长期坚持的,如果嘴馋了,忍不住吃了东西,又会反弹,你没看电视吗?老金说,我看到电视里天天在说,不反弹不反弹。金师母说,不该相信的瞎忽悠,你偏信,该信的东西,你就疑神疑鬼,你的眼睛到底怎么了?

        起先老金犯糊涂,金师母还能给他耐心解释,但说着说着金师母又生气了,她又上了老金的当,老金绕着圈子就是要跟她谈论生意人的女人。金师母索性戳穿他的诡计:你的注意力怎么老是放在女人身上?胖啦瘦啦,高啦矮啦,你倒看得仔细!老金说,不是我看得仔细,她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人,她们是许多人,她们是一帮花蝴蝶,飞来飞去,绕得我头昏。金师母气得说,你越说越不像话,一天到晚光琢磨女人,别人不骂你,我要骂你了。

        又一个奇怪的早晨来临了,老金站在走廊上,看着生意人站在院子里刷牙,等他刷完牙,抹干净了嘴巴一抬头的时候,老金大叫一声“啊呀!”生意人被他吓得一哆嗦,赶紧喊金师母,金师母出来一看,老金眼神定定的,动作都僵硬起来。金师母以为老金要中风了,赶紧搀着老金进屋坐下,一连声说,你血压不高的,你血压不高的,怎么会中风?你不要吓我啊。老金已经回过神来,拿一根手指放在嘴边朝金师母“嘘”了一声,说,小声,隔墙有耳。他又朝金师母做了个鬼鬼祟祟的手势说,我说的吧,我说的吧,那个生意人有问题,我跟他说了一次话,他女人就不敢来了,我再跟他说一次话,他自己都逃走了。金师母说,逃走了?谁逃走了?老金说,我们的房客,那个生意人。金师母又把手竖到老金眼前晃了晃,说,逃你个头啊,人家明明刚才在院子里刷牙,还跟你说话,哪里逃走了?老金说,你还问我,我还没问你呢,明明又换了房客,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做连裆码子,想干什么?金师母“呸”了一声,说,我要洗衣服了,没时间跟你嚼蛆。

        下午老金出门散步,走着走着,就到了派出所门口,他并没有进门,只是在门口转来转去,看到有穿警察制服的人出来,老金就上前打招呼,也不说有什么事,三番五次的,最后终于引起了值班警察的怀疑,把老金叫了进去。

        老金为的就是让警察注意他,进了派出所,老金也没有直说房客有问题,他拐弯抹角,一会儿说,如果出租房屋租给了一个坏人怎么办?一会儿又说,一般租别人房子的坏人会干什么坏事?过一会儿又说,怎样才能抓住坏人的把柄而又不让坏人察觉?开始警察也是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老金想干什么,后来被老金老是这么问来问去,警察渐渐地听出点儿意思来了,他把老金家出租房屋的事情跟老金的表现联系起来一想,两条线一下子搭上了,警察站起来就走。这下正中老金的下怀,老金还跟在后面装模作样地说,哎,哎——我还没说完呢,你到哪里去?

        警察当然就是到了老金家,他检查了生意人的所有证件,了解了生意人的所有人际关系,还打电话给生意人家乡的派出所,但怎么查,人家也是合法生意人,至于房屋的转租,张三换给李四住,李四又换给王五住,虽然不太规矩,但毕竟够不上违法,至于跟女朋友来来往往,更是人家的自由了,又不花别人的钱。警察起先兴师动众,是带着瓮中捉鳖的信心来的,现在却在大家面前下不来台,颇觉窝囊,先是怪自己神经过敏,后来又觉得是上了老金的当,他气恼地跟老金说,金老师,这种玩笑你也开得出来?亏你还是个有学问的知识分子呢。

        警察走后,老金就闷着了,一言不发,金师母倒是想挖苦他几句,但看他这样子,也懒得去说他。一直到新闻节目开始,老金仍然不动弹。金师母忍不住推了他一下,提醒说,别像个白痴似的坐着了,看新闻去吧。老金打开电视,就看到一条新闻,一家房东将房租给了一个杀人犯,警察来的时候,房东还不知道,还理直气壮不给进呢,结果警察把他一扒拉,冲进了出租屋,可是人已经跳窗逃走了,床底下有一把土制手枪和一把亮闪闪的匕首,警察抓起匕首,匕首正冲着电视的镜头,老金眼前一晃,就觉得匕首冲他来了,一下子刺中了他的心脏,老金痛得“啊呀”一声大叫,手捂着心脏大喊道:我得心脏病了,我得心脏病了,就倒了下去。

        老金被送到医院急救,医生查了半天,也没查出有什么问题,没有心脏病,心血管脑血管都很好,只是受到一点惊吓和刺激,用一点镇静药,睡一觉就会好的。医生还说,像老金这把年纪的老人,能够有这样的身体,算是很不错的了。

        第二天早上老金醒来,他听到金师母在说,醒啦?睁眼一看,却是另一个老妇女站在他床前,又担心又紧张地朝他看着。他奇怪地问:你是谁?这个老妇女说,人家都急死了,你还开玩笑。老金说,我听得出你的声音,但是我不认得你——老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道光,他说,你,你竟然去整容换脸?你想干什么?金师母哭了起来,说,你放什么屁,我这把年纪了,我还整容,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老金也知道自己错了,他也不相信金师母会去换脸,那就是有人整出了金师母的声音来骗他。老金气得不轻,他是知识分子,从来不骂人,也不会骂人,但这会儿奇怪了,从来没有出过口的骂人话一下子喷涌而出,而且又毒又狠又粗俗,他大骂金师母是骗子。

        大家以为老金发了神经,但检查结果却一切正常,他没有得精神方面的疾病,又给他做了脑Ct,也没有老年痴呆症的症状,老金除了不认得人,其他什么事情都知道,而且反应还特别灵敏,别人眨个眼睛他都知道是在挤对他。医生面面相觑,大觉奇异,都说,搞不清楚,疑难杂症。后来有一个年轻的海归医生说,有一种病叫面孔失认症,记不住人,不知道金先生得的是不是这种病。

        金师母急了,说,不可能的,他记性很好的,他搞了一辈子地方志,什么复杂的东西看一遍就全记住了。金师母说得不错,他们所在的这个历史悠久的地区,从城里到乡下,那许许多多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撒落遍地的历史古迹,哪个是什么朝代的,哪个有什么故事,哪个在哪里,老金都记得,都知道。老金的同事们曾经说他是一台内存巨大的电脑,你想了解什么,在老金的脑子里搜索一下就出来了。老金不是一般人,老金是人精啊!难道棺材瓤了,倒学会了忽悠这一手下三滥的猢狲把戏?

        但是海归医生告诉金师母,这和一个人的记性好坏没有关系,他不是忘记别的事情,他就是认错人的脸,这不是一般的健忘症。金师母又急了,说,可是,可是我们的房客,确实是很混乱的,不能怪老金,老金没认错,房客确实是换了好几茬儿,也确实有好多女人为了钱跟生意人鬼混,像花蝴蝶一样在我们院子里飞来飞去。生意人钱烧的,好的就是这一口。医生说,这跟房客男女关系混乱不混乱也没有关系,这就是一种病,你们要相信科学。

        谁也没有听说过面孔失认症这种病,海归医生介绍说,得了这种病的人,一开始是不记得熟人,渐渐的,亲朋好友也不记得了,再渐渐的,自己家里人也不记得了,当然就更不能看电视看电影,因为他记不住里边的人物,每一个出过场的人物他都会当成是第一次出场,就把剧情全部搞乱了。医生拿出一面镜子,让老金照一照,问他镜子里是谁?老金看了看镜子,生气地说,你们把我当什么啦?我是神经病吗?我是白痴吗?我连自己都不认得了吗?海归医生对金师母说,目前他自己还是认得自己的,只是记不住别人的面孔,这种病刚开始的时候就是这样的。金师母急坏了,这才刚开始?那以后会怎么样?难道他会忽悠到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的地步?海归医生说,也有这样的病例,发展到最后连自己都不认得了。比如在美国就有一个妇女,她的病很严重,在公共卫生间,她和其他女人一起照镜子,看到镜子里有许多女人,却不知道哪个是自己,她得做个鬼脸,才能确定哪一个是自己。但是一般的人不会很快发展到非得把自己搞得妖魔化才会认识自己的程度。金师母心下不快,什么海归?撑死了也就一个会忽悠的海带!除了耍嘴皮,没什么真能耐。

        老金出院回家后,身体各方面一切正常,他将写了一半的《名人老宅》继续写下去。写到吴氏老宅,老金多加了一段话:“吴宅的备弄里经常闹鬼,开始家人都为之惊恐,夜间常听见备弄里有下人吱哇鬼叫。后来时间长了,大家习以为常,碰见了似曾相识或似是而非的东西,不再乱叫,也不以为怪,有时候还会上前招呼一声。”这段话跟介绍名人老宅没有多大关系,终审的时候很可能会被拿掉,但老金还是写上了。奇怪的是,半年后《名人老宅》出版了,老金发现这段内容并没有被删除。

        在这个夏天的一场暴雨中,老屋倒塌了,还好,老金夫妇和他们的房客都被挡在横梁下面,没有受伤,只是受到了一番惊吓。

        范小青,女,江苏苏州人。1974年高中毕业到农村插队,1977年考入江苏师院(现为苏州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1985年调入省作协从事专业创作。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裤裆巷风流记》、《城市表情》、《女同志》等16部,中短篇小说集9部,散文随笔6部,电视剧百余集。现在江苏省作家协会任职,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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