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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政府爱人民

        事情的开始要从老驴的女儿李童考上大学说起。老驴的女儿考上大学对于李家庄是一件大事,对于老驴家就更是一件天大的大事了。

        老驴人不错,女儿还没考上大学那阵,整天像个弥勒佛似的,笑眯眯的袖着手,啥热闹都凑,看见老少爷们儿都打招呼,很随和的一个人。但李家庄的人偏不认这个账,李家庄的人谁见了老驴都板着脸,正眼都不给他一个。他们是嫌老驴没成色。老驴生得人高马大,目正口方,能说会道。可就是田地种得邋遢,日子过得拧巴。好好的光景,硬是给他整得像鸡肠子似的,七拐八扭的净走样儿。

        老驴已过了四十三岁生日,这在村里应该是个被人尊敬的年纪了。可他还是站着坐着都叫人感觉一歪三斜没个正相。仔细看面目,黑是黑了点,没心没肺地并不显老。不过,浓眉毛大眼睛生在他脸上,怎么看都有点儿水土不服的意思。那老驴的媳妇更是没道理的秀气,刚嫁过来那阵子,大家都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朵鲜花果然没能出牛粪而不染,打从经了老驴的手,不知怎么地就蔫得像一棵霜后的茄子了。

        老驴从不跟人争长短,也不好生是非,面善心慈。谁家有喜事,总会见他卖力地跑前跑后指东打西,乐得屁颠屁颠的。要是谁家有个丧事让他撞上,不管人家爱见不爱见,十有八九会跟在送葬的队伍里哭得眼泪吧唧如丧考妣,反正他觉得左邻右舍前家后院都跟自个儿亲戚似的。村里却不大有人郑重说起他,如果偶尔说了,就会有人摇头骂道,这头蠢驴,也没少辛苦,就是百事不成!

        老驴地侍弄得不好,老驴的女人把个家打理得也很不好。可老驴和他媳妇却做了一件让李家庄的乡亲眼珠子都蹦出来的事,就是生养了一双好儿女。女儿李童打从听懂人话就看出来爹在村里被人不待见的样子,所以暗暗咬紧牙关要做个有本事的人,从上小学起数不清给她爹挣了多少个百分。弟弟被姐姐逼迫着教导着,学习成绩也是出奇的好。

        老驴的女儿这一年考上了大学,老驴的儿子这一年考上了高中。

        这个事情的确让整个李家庄措手不及。

        李家庄人在一种十分复杂的心情中面对了这件大事。老驴破天荒地被人在背后不断地提及,但在他面前,大家都讳莫如深,好像从来没发生过这事儿似的。老驴可是不管不顾地放开了为自己高兴,高兴的老驴把闺女的大学通知书揣在贴身的口袋里还没暖热,就催促媳妇杀小鸡,烙油饼。顷刻间鸡飞狗跳人欢马叫,很快满村街都闻到了老驴家熬鸡汤的香气。对老驴的暴发,大家也没啥可说道的了,人家女儿考上大学了。考上大学的家宅趁得住这满村街的鸡汤香啊!

        老驴吃了香喷喷的鸡肉,脸都没顾得上擦就拉了女儿的手去了县政府。

        事情开头的那一天,老驴正咧着大嘴走在大路上,老驴的腮帮子上粘满了鸡肉的汤汁,老驴用汤汁把快乐写在脸上!

        事情的开始是老驴的女儿考上了大学,事发的起因却是因了老驴和老驴的女儿去了趟县政府。

        老驴拉着女儿径直到了县政府的二楼,门都不敲就推开了一间办公室的门。门打开后,老驴却突然愣住了。这间屋子原来是管教育的杨副县长的,现在屋子里却坐了一个女的。老驴打量了一眼这个女子,个子小小的,年纪轻轻的,漂亮光鲜得像个电视里的人物。老驴朗声问道:

        杨县长去哪里了?

        那女子说:调走了。

        老驴说:我跟杨县长是朋友,我的孩子念初中高中都是他写了条子给解决的学费。

        老驴又说,你是谁啊?

        那女子顿了一下,显然是在耐着性子说,我姓刘,是现任分管教育的副县长。

        老驴看了这个小刘县长一眼,长的也许是太好看了些,总觉得没有那粗壮的杨副县长像个县长。老驴说,那我就找你了。我们是来要学费的。我儿子今年考了高中,闺女考了大学,我们是来要学费的。

        小刘县长用她的杏眼深深看了一下老驴,又去看老驴的女儿。那孩子的一双明眸也正直直地盯着她。小刘县长有些吃惊,她刚从城里调过来,对基层的事情还不熟悉。这个跟她用这种口气说话的人让她摸不着头脑,她的表情却因为眼前这个孩子变得柔和起来,这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女孩让人有些无端地心慌。但是他们提的这个问题,却让她有点儿措手不及。

        小刘县长说,你们是跟政府要学费的?

        小刘县长又说,如果你家有特殊困难,政府可以帮助想想办法,但是政府没有义务解决大学生的学费。

        老驴的脸一下子拉得老长,他的女儿在旁边看了,险些就觉得那真的是一张驴脸了。

        老驴生气地说,先前杨县长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先前孩子的学费,杨县长二话不说就给解决了。杨县长是政府你不是政府吗?

        老驴的话让小刘县长有点儿不好接茬儿,小刘县长看了看老驴的驴脸,又看了看老驴的女儿,她的语气仍然是被眼前这个秀气的小姑娘盯得异常柔和。小刘县长说,同志你别着急,先前的杨县长是怎么解决的我不知道,现在国家的政策就是这样规定的。孩子上学是个大事,家庭确实有特殊困难政府可以帮助想想办法,但是政府真的是没有这笔经费。

        小刘县长话说得很沉稳,小刘县长的沉稳却让老驴着急起来。老驴说:你这个县长说得可真轻松,你说没了就没了!我孩子上小学高中你们都管,现在辛辛苦苦考上大学你们反而不管了,你让我们怎么办?

        小刘县长说:你别着急,急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你家是有什么特殊困难吗?

        老驴说:我当然困难,我现在住的房子都是借亲戚家的旧屋,我不困难谁还困难啊?

        小刘县长这时才认真地看了一下老驴的脸,大大的眼睛,方鼻子阔嘴,而且一点儿不显老,可能是那半碗鸡汤滋润的,看上去很健康。

        小刘县长说:你家里有需要赡养的老人吗?

        老驴说:没有。

        是你爱人有病吗?

        我老婆身子好着哩,她怎么会有病?

        你几个孩子啊?

        老驴说:俩。

        你承包了几亩地啊?

        老驴很有些不高兴了,说学费学费的,怎么说起这些婆娘的事情!老驴的眉头都皱起来了。老驴极不情愿地回答,差不多有八九亩了。

        老驴这样的回答让小刘县长的眉头皱起来。小刘县长有些不解地说,你们身体好好的,粮食打得足够吃,不惜力气的话,农闲时可以出去打打工,怎么也不该是困难户啊?

        老驴似乎词穷,一时没了言语,一张脸眼看着憋得通红。老驴的女儿却接了爹的茬儿,老驴的女儿脆生生地说,穷不是我们的错吧?如果没有我们这些穷人,要政府干什么呢?我们找政府干什么呢?政府不是穷人的政府吗?

        小刘县长被女孩突然发出的声音和质问弄得心中一惊,从进门起她几乎没任何动静,像个影子一样站在她爹的身后。但她的声音响起来,屋子里好像突然挤满了人似的。

        小刘县长定了定神,眼睛始终看着那个女孩。那女孩也一直看着她,脸上平静如初。小刘县长暗暗吃惊,小刘县长说,孩子你说的是没错,但是政府只能救急不能救穷啊!

        女孩的声音更加响亮起来:那考上大学而不能进去,难道还不急吗?

        小刘县长有些愠怒地摇摇头说,是急。可是全县比你这事急的太多了,政府真是管不过来啊。像你这样上不起学的考生,如果都到政府来,这个院子都站不下,咱们这个穷县能解决得了吗?

        小刘县长没容那孩子再开口,直接对老驴说,以你们家的条件,怎么着也不该是困难户吧?

        老驴的嘴巴更加咕哝,老驴几乎是求援似的,眼睛来回在小刘县长和自己的女儿身上穿梭,灰心丧气地说:就是困难,我掏尽了力气,还是困难。

        老驴一时想不起更多的语言来表达,心中却委屈得要命。这女县长真是不懂道理,穷是我的错吗,谁愿意过穷日子啊?人家杨县长联系我们村,看见孩子上不起学,啥话不说就帮忙解决学费。眼前跟这个小女人说了半天,一分钱都不说给,还跟审贼一样。这样的结果对老驴的打击是巨大的。老驴满脸沮丧,心里却气愤得要命,我就是困难,连中央都知道我们困难,你一个小女副县长竟敢说我不困难哩!

        小刘县长可能每天都要接待几个这样有道理又很委屈的人,但她无能为力。小刘县长的电话连续响个不停,好像还有一桩急事等着她去处理。她做了一个让他们出去的手势,说,你们先回去吧!

        老驴还没接茬儿,已经被女儿推了出去。小刘县长收拾完下楼的时候,那父女俩还站在院子里。老驴的女儿定定地看着小刘县长下楼、上车,眼睛一眨都不眨。

        出了政府的门,老驴的脚步变得深一脚浅一脚没根底了。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那鸡汤是无论如何不会喝的,至少不会喝得那么放肆。女儿考上大学是天大的好事,政府怎么会不给拿学费呢?老驴的女儿远远跟在父亲后面,她觉得父亲像是被人攮了一刀,整个身子都垮下来了。她真不愿意和他走在一起,父亲垮得这样不体面,让她觉得无尽的悲哀。

        老驴的女儿李童可不像她的爹和娘,李童的自尊是打小就在心里扎根的,这是一粒坚韧的种子,也是一粒仇恨的种子,没有被谁刻意浇灌,但生命力极强。在学校,如果哪个老师对她不好,她嘴里不说什么,可她会把这事牢记在心里,暗暗骂人家一百句狗眼看人低。有对她好的老师她也会在心里记下,她知道老师对她好只是因为她学习好,能给老师挣面子和奖金。李童小小的心灵里,被这粒种子膨胀着鼓舞着,像一句戏文说的那样,仇恨的种子会发芽。

        李童跟着妈妈去过几十公里开外的市里,“市”在她的眼里大得没边没沿,真真是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市里的大街平展得像她家的桌面儿,她们村街里走的是什么样的泥巴路啊。市里的人个个吃得红光满面从高楼里进进出出,偏偏她和妈妈坐在屋檐下歇一会儿,都会被人赶开。李童幼小的心里,像被谁塞进一把谷糠似的,抓挠得不是个滋味。她还记得有一次她的同桌、一个县干部的孩子过生日,她的爸爸竟然给她买了一件一百多块的衣服。一百多块啊!李童看着大家都在快乐地吃她的生日蛋糕,也走过去拿了一块,却没吃,用废报纸包了,趁人不注意扔在便池里。回家的路上,眼泪止不住流了一脸。

        李童那天从县政府回来一夜都没睡,她觉得她和父亲好像受尽侮辱之后被抛弃了。虽然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受了侮辱,她想不清楚,她反正就是觉得被侮辱了。

        李童呆呆地坐了半宿,仇恨和冤屈让她不能自抑。她从书包里拿出纸和笔,开始写信。

        李童在写一封信,一封使她非常激动的信,因为她写信的时候脸上一直显现着激动的红润。她的爹妈都睡着了,她的弟弟也睡着了。老驴后来说,他醒来就不见了女儿,他看见的只是女儿的一个留言。

        李童的留言是:

        我走了,我再不能过这种看人脸色吃饭的日子。我去南方打工挣学费,开学的时候自然会回来,你们不要找我,也找不到我!

        李童的留言更像一段宣言,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

        河阳县的县长崔涌接到一封信,是李家庄一个女学生写来的。女学生的信是这样写的:

        尊敬的县长大人:

        我叫李童,是今年的高中毕业生,我现在已经被一所大学录取。上大学是所有学生的梦想啊,如果家里条件允许,我将要开始我的大学生活。

        我没有见过你,想象不出你是生得高大英俊还是低矮稳健,我只能想象你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你的年纪大约和我父亲差不多吧,可你们的命运是何等的不同,你每天坐在你的办公室里对几十万民众发号施令,我父亲每天却在田地里苦苦地劳作。你什么都有,你可以让你的孩子受尽宠爱地生活,你可以给他们买一百多元一件的衣服,可以满足他们所有的要求;我的父亲什么都没有,他每天的劳动还不能保证我们吃饱穿暖,更不能为我们承付昂贵的学费了。我长到十八岁,除了买学习用具,我不记得我向我的父母提过任何额外的要求。

        我考上大学了,我拼命读书就是为了考上大学改变命运,可我的父母却拿不出供我读大学的钱。面对每年一万多元的巨额学费,除了找政府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去见了县里的女县长,她说国家没有这笔经费,我不懂得国家的政策,可国家能面对我们这样的困难学生失去学业而坐视不管吗?

        作为一县之长,家乡人民的父母官,面对我的窘状,你肯定不会麻木不仁的,对吧?捐出一点儿钱对县里来说毫发无损,可这项资助对我们家庭极度困难的学生来说,就如雪中送炭,能圆我们十几年的大学梦,能给我们十年拼搏一个交代呀!

        如果求学的生涯就此为止,如果因为没有钱就放弃上大学的机会,我没有想过,更不敢想象!

        希望政府能给我一个学业深造的机会,我翘首以盼!

        我相信我们的政府也能像其他政府一样充满人情味,对老百姓负责任;我更相信你也会像焦裕禄、牛玉儒、郑培民那样,急百姓之所急,想百姓之所想,想方设法解决我们的困难的!

        平凡和伟大只差那么一点点的距离,我期待着你的伟大!

        李童

        二〇〇六年八月十日

        县长崔涌把信看了好几遍,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他本来想把这封信批给管教育的小刘县长,刚刚写了几个字又划掉了,他觉得孩子说的或许是实情,请求政府帮助也没有错,可就是看着别扭。

        晚上回家,崔涌把这事跟夫人说了。这崔夫人是个小学教师,一看孩子这信,根本不考虑什么别扭不别扭的,竟眼泪吧唧地数叨起崔涌来。她说:你这个县长,连这样的孩子都保护不了,还不如回来卖红薯!你看咱们那儿子,有人家孩子百分之一争气,让我去做牛做马都行!

        崔涌说:你这是哪跟哪啊!这样的孩子多了,县里不是不管,哪管得了啊?

        崔夫人说:你们少吃几顿饭,啥钱都有了!

        崔县长说:提起吃饭我就想吐!谁愿意吃啊?你看我人模人样的是个县长,上面大小来个人物,还不尽是陪着装孙子?一顿饭要跑几个地方,把吃饭变成一种职业,你受得了吗!

        崔夫人叹了口气说:别的我不管,这孩子这样给你写信,你不帮助肯定会心有不安的。

        崔涌本是想着回来跟夫人商量商量,靠自己的能力资助这个孩子。夫人这几句话,把他的心情全破坏了。县上这样的孩子还有很多,政府管不了,靠他个人的能力更是无法照管得了的。他的烦恼也无法跟夫人解释得清楚,满肚子的烦心事,一股脑儿地排着队挤拥到心口上来。不管哪件事,都纠缠得他头大。外头说起这县政府还不知道有多牛呢,其实是责任无限大,权力无限小。那个孩子在信里把他想得像个逍遥神,可他这个当县长的分明是在刀尖上跳舞啊。崔涌没再理夫人,独自去洗了,照例吃了安定昏昏睡去。夜里始终被那孩子的信纠缠着。起来撒尿的时候,突然觉得不对劲,不知道怎么会这么清醒。仔细想想原来昨晚没有喝酒。唉,能有一天不喝酒,是多大的幸福啊!

        碰巧第二天开县长办公会,趁会议开始前大家插科打诨的时间,崔县长先把那孩子的信读了。开始为了吸引大家注意,还念了两句普通话,因为一多半读音都不正确,大家都歪了嘴笑。但大家很快就不笑了。孩子上学是个很敏感的问题,钱对县长们也是个很敏感的问题。财政永远都困难着,县里的工资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看着偌大的一个县政府,却是个捉襟见肘的空架子。

        听县长读了那封信,小刘县长一下子想到老驴和他女儿。小刘县长说:今年全县各类学校一共有一千七百多个孩子考上大学,确实有一部分困难生。要说这些没有什么特殊原因的,县里管不过来,可也不能看着孩子上不了学。

        崔县长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孩子既然考上了,是好事,县里再穷也要酌情解决一点吧。

        大家一时都把目光投向常务县长老耿。老耿其实并不老,只是面皮黑,又是胡子拉碴的,不喊个老字挺对不起他。老耿只顾低头抽烟,埋在烟圈里的他一副潦倒的样子。崔涌喊了一声老耿,却又打住了。

        小刘县长也说:财政上是不是拿点儿钱,然后号召社会上再捐一点儿,专门用来资助困难学生。

        老耿看看崔涌,又看看小刘县长,说:该财政拿钱的地方多了。可上面转移支付的钱六月底就花光了,我们派人去市财政借钱到现在都没结果,这俩月的工资还在裤腰上悬着哪。

        崔涌说:这事儿大家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知道了,我们不管也不好。我看就这样定吧,办公室拿点儿钱,大家也都凑个份子吧。

        县长带头掏出一千块钱,大家也都拿出了口袋里的大小票子。小刘县长让秘书把钱收了,笑着说,这县长办公会等于是现场办公会了,要是报道出去,咱们还能上省报头条呢!

        要说县长是个大忙人,事情处理到这里也就算了结了。哪知学校快开学的时候,夫人还记挂着这事,前前后后问了许多次。县长崔涌被夫人絮聒烦了,当时给小刘县长打电话询问。小刘县长说:考虑刚好马上该过教师节了,与其像往年那样象征性地看望几个老教师,还不如一并去看几个贫困学生更有实际意义。刚好还有另外两个孩子要一并解决,这等亲民的好事,你县长能亲自出马最有意义。

        崔涌说,我看你是真想上省报头条啊?话是这样说,还是觉得小刘县长虽然年轻,却是一个考虑事情非常周全的人。第二天他就带了小刘县长专门去了一趟李家庄。

        老驴不在。老驴的女人正在院子里剥豆子,满院子的鸡大摇大摆地在她的豆子上穿梭,来来回回好似到她这里走亲戚一般。

        看见来人,老驴的女人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她以为又是来收什么尾欠的。她一边剥豆一边温柔地哄那些鸡们:去啊,走啊,恁不听话啊。

        鸡们不怕她,神闲气定地面对着涌进院子里的人,像是替女主人示威。

        小刘县长介绍了半天,老驴的女人好像都听不明白,直到村干部上前来说到孩子的学费,她才知道了这一干人的来意。把手在身上搓了几十遍,才把钱接了。没说话先就哭了,开始还压抑着,哭声只在胸腔里周旋,憋得身子一耸一耸的,落在头发上的秸秆跟着她的哭声摇摆着。随后哭声逐渐大起来,喊着女儿童童的名字。陪同的村干部说,她闺女留了纸条出去打工了,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中间往村里打过两次电话,一直在问县上有没有什么消息。

        老驴的女人拿了钱只是哭个不停,既定的程序也没法往下进行了。这情景弄得大家都很尴尬。大家里里外外看了,老驴的家确实穷得很彻底,除了几张床几乎没有多余的家具。要说穷也该有个穷的过法,老驴家的穷,穷得忒窝囊,实在分不清床上地下,只是一个劲地脏,像被沙尘暴刚刚洗劫过一样。

        嘴边上的几句安慰话说完,大家就逃也似的往外走。小刘县长看老驴的女人把眼泪鼻涕都抹在衣服上,心里很是厌恶,不等她拉扯就逃了出去。崔涌县长在电视镜头下,要做出亲民的姿态,不得不被老驴的媳妇捉了胳膊,任她的眼泪鼻涕在上面抹个够。

        出了李家庄,俩县长半天无话,心情都很沉重。像老驴这样的家庭,在农村虽然不是很多,却很难消化完。让你急得跺脚,气得撞墙,却又无计可施。贫穷像是一条尾巴似的,总是挂在这些人的屁股上,不管给予他们怎样的帮助,还是环境发生怎样的变化,这条尾巴总是退化不掉。

        让崔县长和小刘县长真正想不到的是,我们要讲述的事情,也就是关于老驴和老驴女儿的故事才仅仅是个开头。

        距县长到李家庄送学费中间隔了大概有一个月,老驴突然找到崔县长的办公室来了。老驴到了秋天,就像根烧过的树桩一样,黑黢黢地戳在那里,让崔涌觉得好像撞见了一个鬼魂。说了半天,崔涌才知道对面的这个人就是自己去送钱那家人的男主人。老驴从口袋里掏出一卷子钱,对崔县长说他是来还钱的。老驴说:政府送去的是八千块,他们扣除了儿子上高中的一千三百块,还余六千七百块。

        崔县长惊讶地说:钱不是给你女儿上大学的吗?

        老驴说:女儿没了。

        县长吃惊地站了起来,他说:人哪?

        我要是知道人在哪里,哪还会来找政府?

        崔涌说,到底怎么回事?老李你慢慢说。

        老驴说:政府不给学费,孩子出去打工,人就没了。

        崔县长看着老驴,那一刻他知道了老驴的干瘦是和秋风没有关系的。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老李,你说我能帮你做什么?

        老驴说:我要我闺女!

        老驴从那一天起,就成了县政府的编外人员,上班下班比政府工作人员都来得扎实。虽然他不吵不闹,但却把大家弄得都很紧张。分管信访的老刘县长过来好多次找老驴谈心。但老驴只说一句话,他要政府给他找回闺女。

        这个理由软硬兼施,让县长们无计可施。

        老驴静静地守在政府办公楼楼梯的拐弯处,这一待就是两个多月。楼里的人都熟悉了老驴,也习惯了老驴。县长崔涌亲自安排公安局跟外地公安联系协助查找,在网上贴了帖子,在报纸电视上广而告之,能想的办法都想到了。老驴的女儿像被秋风吹走的落叶,一去不复返;老驴则像一截子树根,牢牢地扎根在县政府大院里。崔县长得闲的时候,也会让人把老驴拉到办公室里来,倒杯热茶,不疼不痒地聊上几句。崔县长劝老驴回家等,说政府会尽最大努力找孩子。老驴不说回也不说不回,也不喝茶,看到崔县长忙起来了,就会识趣地走出去,仍旧回到楼梯边坐了。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都知道了老驴的情况,过来过去的都有些同情老驴,有的会给他带一点打包的剩饭,有的会给他几个零钱。老驴也不拒绝,尽悉收下。自己买些东西吃了,晚上走时还买些东西给老婆和儿子带回去。

        天是渐渐地冷起来。有一天崔县长在楼梯边看到冻得发抖的老驴,才觉得老驴的问题非常复杂。它的复杂在于,如果老驴继续待在这里,这个冬天他怎么过?如果他过不去,说不定县政府都过不去。那天晚上,他辞了所有的事,让办公室主任把老驴拉到小饭店里喝酒。

        崔县长那天喝了很多酒,老驴也喝了很多。

        崔县长说:老驴,政府对不起你吗?

        老驴说:不是。

        崔县长说:我崔涌对不起你吗?

        老驴说:崔县长,不是。

        崔县长说:回家去吧老驴,庄稼都荒了。孩子不是我给你弄丢的,可老驴你放心,只要我在这里当一天县长,我就不会不帮你找孩子。

        崔县长用酒杀这头驴,不费吹灰之力,老驴很快就喝倒了。崔县长安排司机开车把老驴送回家,还专门交代司机给老驴家拉了几袋面粉和猪肉。

        看着送老驴的车一路远去,崔涌禁不住悲从中来。

        崔涌硕士研究生毕业分配到市里没多久,就被选为市委书记的秘书。他跟了两任书记,从市里下到县里才两年多的光景。没下来的时候,觉得县里工作挺有意思,什么事情只要书记县长一拍板就成了,所谓指点江山大概就是这等风光吧。因此没下来工作时,就攒了满肚子的宏图大略。下来之后,他一心想做事,想改造城市,想招商引资,想把经济搞上去……归根结底一是想办点实事,对上对下对自己都有个交代,二是还想着要进步。崔涌才刚刚四十出头,县长这个岗位绝不是他的奋斗目标,他觉得以自己的能力和学识,应该是可以成就更大一番事业的。崔县长想干大事把脑袋都想破了,干了一阵子才知道基层做点儿事有多难。上下有条条,左右有框框,想蹚出条自己的路子那是痴心妄想。尤其让他想不到的是,这铺天盖地的琐碎小事,让他怎么都绕不过去。这些小事可以小到忽略不计,但又大到可以翻天覆地,他在县里这两年,终于知道了一个真理:小事处理不好是会坏了大事的!

        崔涌想,那老驴若是再回来,他自己可真就变成一头技穷的黔驴了!

        还好,老驴第二天没有再来,第三天第四天都没有再来。

        第五天老驴还没来,管信访的老刘县长说,我今天请县长们喝酒庆贺一下,崔县长你得去跟大家喝一杯。这老驴走了是去了我们一块心病。

        老刘县长的话还没落音,他的电话就响了。老刘县长这边只说,好!好!好!

        老刘县长放了电话,一脸的喜气瞬间就消失了。崔县长说:又出什么事了?

        老刘县长说:就不能让我闲上三天,才刚说要松口气!是市信访局打来的,说有一个叫李长旗的在他们那待四五天了,不吃不喝的,怕会出了人命。刚弄清楚是我们县的,让明天去领人。

        崔县长说:你今晚就回市里吧,明天一大早过去。好好说说,尽量别让信访局记咱们的账。

        老刘县长说:打从种了麦子就没有消停的时候了,一天到晚都是无事生非。不管是不是政府管的事儿,咱都得兜着。前天有个到北京上访的让我去接,说一九四七年解放军打老蒋把他眼睛打瞎一只,要当地政府赔偿他五十万。我这当副县长的都恨不得给他当孙子了,他也不回来,说从来没坐过飞机。除非有飞机坐,否则就坐死在北京!你瞧我整天干的这些破事跟谁说去啊!

        崔涌笑了说,废话,要不是这些破事,你老刘咋可能混得德高望重嘛!

        崔涌又正了色说,老刘,市里已经明确近期要来考核“一把”,他那边有问题,我们这边也会跟着有问题,关键时期,各项工作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老刘县长哪能听不出弦外之音,县长要说明白的是,他们书记近期有可能要提拔。书记提拔不了,县长就接不了书记。县长接不了书记,下边这帮兄弟们就没有出头之日。大家都心急火燎地急着进步,中间哪一个环节都不能出故障,悠悠万事,唯此为大。老刘县长连忙表态说,老板你尽管放心,信访这块如果出了问题,你就枪毙我好了!

        第二天老刘县长去领李长旗的时候,气得差点儿背过气去。还道是谁,明明李长旗就是那老驴。

        老驴看见老刘县长,眼窝子都湿了,拉住他的手不放。老刘县长心里哪能不明白,他是受了不少委屈。他在市里别说见领导,市委的门他都进不去。工作人员只是问问哪个县的,然后做个简单的笔录,就直接通知县上领人。上级信访部门的老规矩是,谁的孩子谁抱走。

        老驴是得了那些老上访户的指点,只报姓名说事情,要求见领导解决问题,抵死不说家在什么地方。老驴到眼前都不知道,老刘县长他们是怎么找来的。他待在市里这几天,没一个人待见他,更不要说给他东西吃了。看见老刘县长他们,心中竟然觉得像久别的亲人一样热乎。

        老刘县长说:老驴,这几天睡车站还是睡厕所啦?

        老驴说:车站。

        老刘县长说:冷不冷啊?

        冷。

        老刘县长说:饿不饿啊?

        饿。

        老刘县长把老驴拉到集市口,找一个卖包子糊辣汤的小店坐了。老驴像一头驴那样,埋头一口气吃了三盘水煎包子,喝了四碗汤。

        老刘县长说:老驴,你看看我比你年龄都大,你说你这样劳顿我,你忍心吗?再说了,你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是何苦啊。孩子找不见大家都同情,你说你这样就能找到孩子吗?

        老驴头都没抬,埋了头只顾着吃。

        但老驴吃的速度显然比刚才慢了很多。老刘县长就又同情起这头驴来。这事儿搁谁身上,都是压塌脊梁的事情,毕竟是个活生生的孩子,说没就没了。更要命的是,还是个考上了大学的孩子!

        老刘县长那一个月里接了老驴六回,每一回都是前脚把老驴送回去,后脚他又去了市里。有一次赶上刚下过大雪,他们连人带车陷在泥地里,碰巧发动机也出故障,怎么都打不着火。老刘县长手脚冰冷,胃也疼得厉害。他气得恨不得一脚把老驴踹下去。他喝令老驴下去推车,老驴二话没说,抱着车屁股一股脑地推了十几次,把个人弄得活像个泥猴儿。车子终于发动着了,老驴咧着大嘴没心没肺地笑起来。仿佛他是立了功的。这样的人,这样地活着,活一辈子和活一天有什么区别?老刘县长在心里暗暗发力,只希望司机一脚把油门踩到底,活活把这狗日的轰出去算了!无计可施的他那一刻是真的动了杀心。

        杀驴的唯一办法,还是请他喝酒。老刘县长压住一肚子火气,请含着一腔子伤悲和委屈的老驴。到底是酒不逢知己半杯多,俩人半天都没喝上几盅,毕竟是没有喝酒的心情和气氛。老刘县长说:老驴,我是不要进步了,可我一把年纪了,混到这份儿上也不容易,你这样不是存心敲我饭碗吗?我们前世无冤后世无仇,我求求你了老驴!我把我闺女送给你当闺女行不行?

        老驴不说话,喝着喝着突然发起抖来。老刘县长摸摸老驴的头,发现老驴是在发烧。老刘县长说:老驴,你这尸求东西咋坏良心啊?我要把你给喝死了,恐怕给你陪葬都过不了关!

        老刘县长把老驴拉到县里,安排医院给他检查。说是受了风寒,肺部有些感染,并无大碍。老刘县长这才松下一口气来,想,要是上访出了人命,我老刘就是吊死,估计处分决定也得放骨灰盒里。

        庄户人平时用药少,药就显得灵验,两瓶水滴进去,老驴的烧就退了。老刘县长一直陪在老驴身边,等病房只剩俩人的时候,老刘县长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棵烟点上,说,老驴,我老婆生病我都没有这样卖力过!

        老驴说,刘县长,我知道你跟崔县长都是好人。

        老刘再一次亲自把老驴送回李家庄。老刘县长在老驴家里坐了半天,喝了两碗“茶”——老驴的媳妇把白开水叫茶。老驴媳妇的身子柴瘦得怕人。外面阳光明亮得晃人的眼睛,屋子里就更显得黑咕隆咚的。老驴的媳妇倒了“茶”,面朝里倚了门框站了。老刘看不清楚她的脸,阳光只把她一双小薄耳朵映得透亮,仿佛是用蜡做的。一些细碎的粉尘在勉强挤进来的光柱里翻飞着,使满屋子的静寂令人无法忍受。在农村长大的老刘县长心中莫名其妙地难受起来。

        老刘县长说:老驴,光景不是越过越好了吗,瞧你把一个家弄成啥样子!

        老刘县长说:老驴,好好在家养养身子吧,你这样不听人劝,等哪一天孩子回来,你倒先没了呢!

        老刘县长走的时候,撇下一百块钱说,老驴啊老驴,让老婆孩子也跟着你吃顿肉吧!

        老驴一连半个月都没到市里去。这让老刘县长悬着的心安顿下来。吃饭的时候见了崔县长,拍胸脯的话又放了出来,说,我在农村干了二十多年,啥样的人没打过交道?只要香烧到了,没有摆不平的事!

        崔县长说:你老刘劳苦功高,忙过这两天我请你喝酒。

        哪知道摆平了老驴,老刘县长也把自己摆趴下了。发病的时候他正在接访,急性胆囊炎突然发作,差点儿没把他疼死。医生给照了彩超,说是胆结石到了非做手术不可的时候了。崔县长听了消息,立马带了人到医院去看,一张脸苦黄着,好像得病的是他。他说:老刘你病也不捡个时候,眼看到年关,正是上访的高潮,你这一病不是看我的笑话吗!

        老刘县长听了这句话,虽然肚子还在疼,内心可是受用无比。捂了肚子很痛苦地笑起来,一张黄脸像菊花一样一层一层地朝外绽放。

        老刘县长的老婆是个家庭妇女,人开朗,又做得一手好家常菜,在大家伙跟前威信很高,大家都喊她“一嫂”。一嫂说:县长,你不把你哥哄死不罢休,等开我们老刘的追悼会,要是你去致悼词,他保准会乐得从棺材里跳出来拍巴掌。

        崔县长说:嫂子你看你说的,只要你不拿扇子去扇俺哥的坟,他永垂不朽了心里也是塌实的!

        一嫂说:你哥现在想死也死不了啊,房子房子没着落,孩子孩子没安排。我一说这事他就跟我急,明明是逼我去上访啊!

        崔县长说:嫂子你放心,你们的孩子安排不了,你就把他领县委去,挂个牌子就说是我的私生子吧!

        崔县长嘴上闹着,脸色却越加的苦巴。这一嫂提到的明明是他的另一块心病,整个这一茬儿的班子成员,都面临着子女就业。县里没单位安置,市里又协调不了,想想大家没日没夜地拼命,崔涌心里堵得没办法。大家一说起这些事情,他都只能顾左右而言他,装作没听见。

        老刘县长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崔县长带了人去看三趟。说是去看人,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是催老刘县长上班。眼下赶上要换届了,县长空缺不补,政府七个人的岗位,现在连他自己算上只有五个人。到年底工作千头万绪,忙起来撕都撕不开,他能不急吗?

        屋漏偏遇连阴雨,这边老刘县长还没好,那边老驴已经到北京去了。崔涌赶到医院,还没开口,一嫂就说,催命的又来了。崔涌说,嫂子,今天这玩笑可是开不起来了。老驴去了北京,俺哥不出山,恐怕问题解决不了。老刘县长说,上次我要是会开车,我就撞死他,大不了你多买一口棺材!崔涌说,这个时候不是你死我活了,是玉石俱焚啊!书记那边的事情还没有个结果,眼下到了年底,信访稳定这块是个重头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这一票给否决了,咱跟谁交代啊。

        老刘立马坐了起来。一嫂见状,也赶紧去拿他的衣服。

        看着老刘的脸黄得像蜡一样,崔涌一阵愧疚。哪怕老刘犹豫一下,他都会撤回他的决定。但老刘县长说:我去吧,我不去怕没人能把那头驴弄回来。

        崔涌那一刻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伤感,眼泪差点下来。

        老刘县长边换衣服边骂:狗日的!狗日的!

        崔涌却又笑了说,嫂子你陪老刘去吧,费用县里出,一来照顾病号,二来老两口子到首都去开开荤吧,免得他自己去那么大城市犯错误。

        一嫂撇了嘴说:你县长挺开恩的,这大过年的,哪个还有心情出去风流啊?你分明是夺俺老两口儿的命啊!

        老刘县长亲自去北京接那头驴。他一路上都在想见了老驴怎么收拾他,简直太混账了。再这样无理取闹,真就得让公安局关他两天了。

        到了北京,才知道老驴和几十人一起在郊区的监管站里。他们赶到郊区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老刘县长让工作人员去交介绍信和老驴的口粮钱,自己叉腰站在监管站的门口,脸比里面的人还黑黄得吓人。值班的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真怕把人提溜出来这个主儿会就地正法他。

        等好大一会儿老驴才慢吞吞地走出来,只见他头发蓬乱得像一窝草,手脸上的灰足有铜钱那么厚,衣衫褴褛,整个一个大要饭的。还没走出门口,他就把手心里握着的一张皱巴巴的纸展开,像投降那样举了起来。

        纸上面写着:还我女儿!

        老刘县长看了,一肚子的火气竟然都消了。

        老刘县长把人带到一个叫大光明的小旅馆里,老刘县长他们每次接人都是住在这个小旅馆里。先是让人给那脏驴理发,然后洗个透水澡,又让随行的工作人员给买了身衣服。老驴个子大,这些日子却越发地瘦,大号的衣服穿在身上像是被一张弓撑着,让人担心随时都会掉下来。

        老刘县长什么都不说,带了老驴到胡同里吃了顿老北京的涮肉。吃肉的时候没说话,吃完了仍然什么都没说,俩人坐在那里都没走的意思。是老驴先开的口,老驴说:刘县长我对不住了,我不能跟你回去,我跑一趟要花好多路费,你把我带回去我还是会来的,就是要饭我也会来的。

        老刘县长掀开上衣,说,老驴,你看看我这伤口,还鲜红着哪!就光凭这,你还会来吗?如果医生这一刀开偏一点,咱老哥俩早就阴阳两界了。要是那样,今儿可真是个鬼来接你了!

        老刘县长说:老驴,你说说你有什么要求,盖房子安排工作,我豁出老脸给你办!

        老刘县长说:老驴,你儿子的学费往后政府都给你包了!

        老刘县长说:老驴啊老驴啊!

        天黑尽了,北京的夜晚却是灯火通明,霓虹灯的光束扑闪扑闪地打在俩人脸上,让俩人像唱戏似的不断地变幻着神情。火锅的火已经熄了,锅里的热气有一搭没一搭地升上来,让一切显得都是那么虚幻。

        老驴看着老刘县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包花花绿绿的药片,然后就着茶水一片一片地吃。老驴一直看到老刘县长咽下最后一片,才终于开了金口。老驴的厚嘴唇儿抖索得像两片风中的破布。老驴牙齿打着颤说:我要我闺女!

        半夜里,老刘县长被外面的车喇叭吵醒,他起来到大房间看了一回。老驴很安详地睡着,由于睡得塌实,老驴脸上的皱纹全部舒展开来,让他一夜之间显得年轻了许多。其实老驴这样的年纪,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里还算是青年人。

        那张写着还我女儿的纸,就搁在老驴的枕边。

        老刘县长那一夜没合眼。胆囊不疼了,火却蚀到嘴上,嘴皮子上起满了泡,后半夜牙也疼得厉害。

        已经大半年了,老刘县长最担心的就是被提前切下来,他已经过了五十的杠,只看这次换届,市委这一刀是切在五十以里,还是五十以外。老伴的心病是孩子没有安排,他担心的是房子不够住,年迈的母亲还住在非常远的乡下,在位的时候还可以用公车常回去看看,如果退下来,恐怕连车子也不好要了!

        老刘县长天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来了睡意,他没有忘记老驴,但是他下了决心,天大的事也得等他睡上一觉再说。他还决定这次回去跟老婆商量一件大事,过了年不管市委怎么切,他都下了决心,要彻底卸下副县长这副驴套。

        邵丽,女,1965年生,河南西华人,大学毕业。1999年开始写作,已发表作品近百万字,部分作品被选载。出版有长篇小说《我们的生活质量》,小说集《纸灯笼》、《你能走多远》,散文集《纸裙子》等。现在河南省作家协会供职,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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