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窗边第三张桌子,每天傍晚六点钟到八点钟之间,是专为姜俊赫预留的。他偶尔带朋友——也许是员工——一起来,但大部分时间他自己来,手里带着本杂志,在上菜之前读几页。他和春风每天都对话,但不外乎是她请他点菜,然后他报出菜名,以及“谢谢”、“不客气”之类的客套话。
有一天春风忘记把“已预定”的牌子放到那张桌子上了,等她发现自己的错误时,两个中年妇女已经占了那张桌子,她们从进门到坐下说个不停,对春风的抱歉和请求不予理睬。
“我们就坐在这里,”她们说,“哪里也不去。”
另一个服务员去给她们点菜,春风出门去等姜俊赫,“真对不起,”她给他鞠躬,眼泪跌出眼眶,“都是我不好。”
“让你受委屈了吧?”他说,“这种小事情让你在风里站了这么久,应该是我跟你道歉才对啊。”
进了餐馆之后,他跟老板娘说:“你们的服务真让人感动啊。”
“顾客是上帝嘛,”老板娘笑着说,她亲自把姜俊赫引到另外一个相对清静的地方,看春风拿着菜单过来,她跟姜俊赫说,“春风是大学生,只是课余时间打打工。”
春风给姜俊赫上菜时,他问她读什么学校,什么专业,喜欢自己的学校和专业吗?
他问话时,得把头半仰起来,而她每次回答他的问话,都得把腰弯下去。他意识到这样有点儿可笑,冲她笑笑,低头专心吃饭。
几天以后,寒流带来一场大雪,春风等最后一班公交车时,一辆银灰色“奥迪”开到了她面前,姜俊赫打开前车门叫她:“我送你吧。”
“不用了,”春风连连摆手,“谢谢您。”
“这么大的雪,公交车不会像平时那样准时的,”姜俊赫说,“快上来吧。”
车里像一个暖融融的房间,春风坐进去才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冻麻木了,冷气像电流闪进关节的骨缝里面,引起一阵阵酥麻,她连打了两个寒噤,扭头冲姜俊赫说:“麻烦您了。”
“举手之劳,”姜俊赫问,“打工很辛苦吧?”
“还好啊。”春风说。
“我有个亲戚,在首尔就是开这种餐馆的,”姜俊赫说,“也有大学生在餐馆里打工,还有两个中国的留学生呢,他们都叫嚷辛苦。”
春风说,她是去年暑假开始到这家餐馆打工的,那时候,餐馆正对着的喷泉广场傍晚六点钟伴随着灯光和音乐开始喷水,他们在餐馆外面摆放桌掎,布置露天咖啡座,那些树脂桌椅颜色鲜艳,每张桌上都有鲜花和小缸金鱼,作为城市一景,咖啡座好几次被记者拍下来发表在当地报纸上,她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照片在报纸上出现,吓了一跳呢。
“跟你聊天很有意思。”春风在学校门口下车时,姜俊赫说,“对了,请等一下——”
他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小袋子递给春风:“这是朋友送的小礼物,是女人用的东西,我——”他摊了摊手。
“那怎么可以呢?”春风往回推。
“就当是帮我忙,好不好?”姜俊赫塞回到春风的手里。
春风回到宿舍,发现袋子上面印着Dior的字样儿,袋子里面是一瓶名为“粉红魅惑”璀璨限量版香水,香水盒子上面是法文,上面贴着银色的中文说明,文字排列得像诗一样。
春风把香水瓶子举在灯光下面打量它的粉红色,香水瓶子上面有银色的亮片一闪一闪,仿佛瓶子里面的小世界里正在下一场无尽无休的细雪,她喷了一下,难以计数的芬芳粒子在她的身体四周飞扬开来,它们借着她呼吸的气流涌进她的身体内部,一直钻进肺腑里面,把她完全浸润在香气中间。
作为对那瓶香水的回报,第二天姜俊赫去餐馆吃晚餐时,春风送了他一个苹果,她在他面前把苹果像杯子那样打开,挖空内瓤的苹果里面,是用蜂蜜调拌好的梨丁、橘瓣、山楂丁、猕猴桃丁、苹果丁。
姜俊赫看着那个苹果,好半天没说话。
一周以后姜俊赫带春风出去吃烤牛排。为他们服务的服务员是位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黑西装白衬衫,脸刮得干干净净,腰杆挺得笔直笔直,他两手抬着,像练习华尔兹舞似的伸向春风,在姜俊赫的低声提醒下,春风把脱下来的外衣交给他。
他像斗牛士那样举着春风的棉袄,先退了两步才转身走开,春风扭头看着他,她的棉袄真是丑陋啊,洗过几次的红色像被阳光曝晒很久的红油漆,黑灰色相间的围巾是春风自己织的,搭在衣服上面,就像一个人因为惭愧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只剩下一缕头发挂在衣服上面。
“我从未来过这么牛气的餐馆。”春风跟姜俊赫说。
她还在想那个服务员,她知道服务员们在私下里是怎么议论顾客的。
服务员很快就转回来了,低声请他们点菜,他把菜单放到他们面前的表情,就好像那是什么重要文件似的。
春风点菜的时候偷偷抬眼,想知道他是不是在打量她的牛仔裤和假耐克运动鞋。
“也许他注意到了我的香水,”春风暗自猜想,她希望他能注意到她的香水,那是她确定能在任何高档场合拿得出手的东西。
姜俊赫点了几道菜,礼貌性地征求了一下春风的意见:“这样可以吗?”
“当然了。”她笑笑。
牛排很棒,临近烤熟时,香气简直能把人熏得晕过去。
“怪不得大家敬菩萨时,都烧香呢,”春风说,“原来嗅觉享受直抵肺腑,远远高于胃口的满足。”
“你真可爱。”姜俊赫被她逗笑了,他犹豫了一下,问她:“你的男朋友很迷恋你吧。”
“我没有男朋友。”
“怎么会呢?”姜俊赫说,“你的身后即使跟着一百个男人也不奇怪啊。”
“瞧您说的,”春风红了脸,“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女生。”
“你是一块金子,”姜俊赫看着春风的眼睛,好像在强调某个真理,“我不相信你身边的男人没发现这个。”
春风笑了,她倒是被人追求过,到肯德基吃汉堡喝可乐,聊了聊港片和日本漫画,回来的时候,他很理直气壮地牵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出汗,湿漉漉、黏糊糊的,她让他握了一小会儿就把手抽出来了。
“那你有喜欢的男人吗?”姜俊赫又问。
春风喜欢裴自诚,喜欢得整个胸腔里面万紫千红草长莺飞,蝴蝶乱舞,蜜蜂叫个不停,可那又怎么样呢?全校有一半女生都喜欢他,她从来不幻想裴自诚的目光会从几千个女生中间把她挑出来。
“我们的体育课上,曾经请过一个印度瑜珈教练来教我们练瑜珈,”春风边说边比划,“他的皮肤黑黑的,眼睛大大的,睫毛翘翘的,身体像面筋一样柔软,把我们大家都迷住了。”
“一个男人被形容成了洋娃娃,”姜俊赫笑了,“真不知道他听见你的话,应该高兴呢还是难过?”
离开餐馆时,姜俊赫跟春风说:“下次你带我去你经常吃饭的地方好不好?”
“穷学生去的地方你不会有兴趣的。”春风说。
“别这么瞧不起人,”姜俊赫说,“我也年轻过。”
春风带姜俊赫去她学校门口的一家烧烤店,“白宫”的名字把姜俊赫逗笑了,“来头儿不小啊!”
桌子椅子都是木头的,早就用旧了,坐垫儿脏兮兮,皱皱巴巴的像抹布,顾客大部分是学生,还有几个民工模样儿的人,都在喝啤酒,还都不用杯子,对着瓶嘴儿直接喝。
“这样啤酒瓶对着啤酒瓶碰杯时,要瓶颈对着瓶颈,叫‘刎颈之交’,”春风介绍说,又费了不少口舌,给姜俊赫讲什么是“刎颈之交”。
“很好听的故事。”他感慨地说,“我们也喝一瓶吧?”
春风叫服务员开了酒,用自己带的餐巾纸把瓶口擦干净,然后递给姜俊赫。
开始的时候,姜俊赫不怎么吃东西,但慢慢适应了环境以后,他连着吃了好几串烤带皮小土豆,他问春风的父母是干什么工作的,她还有兄弟姐妹吗?后来还问她:“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我想当奥运会冠军,我会打乒乓球,会游泳,还会下象棋。如果我不是出生在这个小城市,如果我有机会在七八岁的时候加入少年体校,再碰上个把著名教练,我是很可能当奥运会冠军的。”
他没把她的调侃当成玩笑,他很认真地听她说,还点点头说:“那确实是有可能的。”
春风倒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我真正的梦想啊,”她沉吟了一会儿,说,“是希望某个神秘机构里的某些神秘人物,他们在芸芸众生中不知怎么注意到我并最终选定了我,他们在某一天突然走到我面前说,跟我们走吧。于是我就跟他们走了,从此开始过一种跟以往完全不同的带有传奇色彩的生活。”
“什么样的传奇色彩呢?”
“那个时刻到来时我才会知道。”
他们回到车里,发动汽车前,姜俊赫吻了春风,春风的后背贴着座椅,一动也不动,他的吻温暖缠绵,舌尖残留着酒味儿以及口香糖的薄荷气息。
姜俊赫请春风去他家里喝茶,他的家是一个复式公寓,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江水。江面上覆盖着冰层,冰层上面残雪处处,像一幅水墨面。
姜俊赫带着春风四处参观了一下,房子很大,非常整洁,姜俊赫说有一位钟点工每天来打扫三个小时。
“空荡荡的像个山洞,”姜俊赫领着春风上楼,“刚住进来时,夜里要开着灯我才能睡得着。”
卧室的床头柜上,摆着一张全家福照片,他的老婆淡眉细眼,俨然一个雪团揉出来的女人,他们的儿子跟春风差不多大,个子比姜俊赫高出半个头,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女儿跟妈妈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对着镜头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还不知害臊地露出了牙箍。
“她叫莲熙,”姜俊赫说,“我问她你长得这么丑,哪会有男人愿意跟你谈恋爱呢?她满不在乎地说,我可以整容嘛。”
参观结束后他们下楼喝茶,公寓靠地热取暖,加上落地窗照射进来的阳光,房间里足有二十八九度。别说棉袄了,连毛衣都穿不住,“家里只有我的衬衫,你想换上吗?”姜俊赫问。
“不用了。”春风脱掉了外衣。
她里面的薄衫是姜俊赫前几天送她的礼物,和香水一样,他把价签摘掉了,这件衣服在宿舍里引起了轰动,每个女孩子都试穿了一下。
姜俊赫在一张矮腿茶桌上摆放好一套青瓷茶具,然后把烧开水的水壶拎过来,沏茶之前,他先里里外外地清洗茶具,手法非常娴熟:“沏人参乌龙茶,水的温度很重要,高温才能让茶叶里的精华灵魂出窍。”
春风被他的用词逗笑了。
姜俊赫把茶倒进茶碗里,喝之前,提醒春风注意茶水在阳光下显示出来的金色色泽:“很漂亮吧?”
春风说是的。
姜俊赫喝了一碗茶,很舒服地哼了两声,在阳光下面,他的真实年龄完全呈现了出来,发根处新长出来的头发有一半都白了,不光是脸上,他手上的皮肤也有些松弛,但指甲剪得整整齐齐,指甲缝里也是干干净净的。
“你是工作需要,不得不到这里来工作的吗?”春风问。
“跟老婆确实是这么说的,而且还得装出一副非常无奈非常痛苦的样子,”姜俊赫笑着说,“但实际上,我很高兴在这里生活,不用每隔一天吃全素营养餐,看电视转播球赛时没人觉得你吵,看恐怖电影也没人说你无聊,星期天不用打扮得像个新郎似的去教堂唱赞美诗,不用每半个月参加一次家庭大聚会,也不用每个月去学校跟老师讨论孩子的学习问题,喝醉酒回家不仅可以不洗澡不睡沙发,还可以穿着衣服往床上随便一倒。”
春风等着他提到自己,但他没提,于是她说:“我下个星期放寒假,回家以后,可以天天睡到妈妈过来打屁股再起床,可以去姐姐的花圃玩玩儿,我和朋友们在网吧打通宵游戏,熬得像熊猫,回家边听妈妈骂边睡大觉,高中初中的同学还经常约在一起喝酒,喝完酒再去K歌,每次都有人把嗓子唱哑,对了,我们还经常夜里去江边放烟花呢。”
“这边也有人放烟花,”姜俊赫指了指窗外,“深夜里,突如其来的一声响,我以为出什么事儿了呢,跑到窗前一看,烟花像喷泉一样从雪地上涌出来——”
春风下意识地朝窗外看,发现在他们喝茶聊天的过程中,阳光慢慢地变成了金红色,并且像一块巨大而柔软的地毯,被看不见的手,从他们的身下拽出去了一大截。
她转回头时,目光跟姜俊赫的对接在一起。
“你走了,我会想你的。”姜俊赫说。
春风的心怦怦跳,她尽量自然地冲他笑笑:“我也会想你的。”
“不一样,”他慢慢地说,仿佛他说出的话自己在摇头似的,“想和想,是不一样的。”
第二天姜俊赫又请春风去他家里,他们吃晚饭时就喝了两瓶红酒,回到家里他又开了一瓶。
姜俊赫家里的暖气实在是太足了,刚才从小区院里走过来,冻麻的头皮还没缓过劲儿来,转眼已经挂了一层水珠似的细汗了。姜俊赫去楼上的卧室换家居服,上楼前他指着沙发上的纸袋对春风说,他给她也买了一套。
“房间里实在太热了。”他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加了一句:“我没别的意思。”
春风咯咯笑。
他也笑了。
春风拿着衣服去了楼下的卫生间。她的脸蛋儿红扑扑的,嘴角弯着,身上只穿着内衣,她从镜子里面看见了花样年华,就像姜俊赫感慨的:“你才22岁,全世界都是你的!”
他给她买的运动服是印度风格,下身是肥大的灯笼裤,上衣像个抹胸,露着一截肚脐,还有件外衣,不过她没穿。
她出去时,他已经从楼上下来了,目光落到她身上的瞬间,他的表情就好像闻到了什么特别好闻的味道。
“谢谢你。”春风摊开手,转了一个圈儿。
姜俊赫笑笑,去冰箱拿冰块儿,春风在客厅角落里发现了另外一张全家福,是他们郊游时拍的,姜俊赫一家四口对着镜头笑得很灿烂,连他的儿子也不例外。姜俊赫的老婆戴了一顶草帽,草帽上面插着一小把野花,她的笑容不像春风在卧室里第一眼看上去时那么温柔、全无心机了,她的笑容现在看上去更像一位将军,从容笃定,还含着股隐隐的杀气。
“在深夜里喝红酒,总给我一种错觉,”姜俊赫把红酒倒进高脚杯里,“好像在喝血似的。”
他拉着她坐下来,直视着她的眼睛:“我现在很清醒,我所说的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希望你好好听着。”
春风全身发软,脚底下踩着云团,但她的头脑里很清醒,就像有个摄像机,她把眼前的一切,每个场景,每个动作,每一句话,都摄录了下来,她知道这个时刻会永远铭刻在她的记忆里面。
寒假过后,再开学时,春风变化之大就仿佛她是一个刚来的插班生,跟随着她外貌服饰变化的,还有一个传言,她家里的房子以及四周不小的一块地被修建中的机场征用了,她家拿到好几百万的补偿款,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
上学期春风还勤工俭学呢,这学期学校的宿舍就变成鸡窝了,人家飞出去,住到自己的房子里了,不光房子,连汽车也有了,一辆红色的Polo,车灯还做了装饰,就好像女人抹了眼影。
虽然开着车上学,但春风待人接物还是低调的,对老师也很有礼貌,也许她知道自己现在是校园明星了,对谁都是笑眯眯的。学校50周年大庆时,她作为志愿者参加了好几项活动。
裴自诚也参加了活动,有一天他坐在春风的身边,跟她一起把各种纪念品装进印有校庆标志的纸拎袋里,这期间姜俊赫打了电话过来。
“我什么事儿也没有,就是想你了。”他说,“你想我吗?”
“好想哦!”春风说,“都想不起你长什么样儿了。”
“小狐狸精,”姜俊赫笑了,说,“我们走着瞧!”
春风放下电话时,发现裴自诚盯着她,他冲她一笑:“我们的手机是一样的。”
春风一看,可不是嘛,都是Anycall的巧克力系列,春风的手机是奶白色的,裴自诚的则是黑色。
春风的心怦怦地跳,刚才她伸手拿笔记本,跟裴自诚的手不小心碰到一起时,她的心就怦怦跳了,从他坐到她身边,不,早在他出现在门口,漫不经心地朝房间里面打量时,她就已经乱了方寸了。
中午他们吃盒饭,裴自诚被一圈儿女生围着,春风独自坐在窗边吃自己带来的苹果,姜俊赫又打了电话过来,跟她讨论晚上吃什么。随着他们相处时间的加长,他越来越缠人了。而以前,他最恨他老婆有事儿没事儿给他打电话。
姜俊赫说,他跟老婆曾经深深相爱过,为了结婚她跟父母别扭了好几年,他们之间的爱情像烈火干柴,他的先烧完,他老婆因为动不动就抹泪儿的,烧得比他慢一些,多用了几年才彻底烧成灰,那几年他们过得挺痛苦的,有时候,他半夜惊醒,发现他老婆坐在他身边,直勾勾地盯着他,质问他:“你到底是谁?你凭什么让我这么痛苦?”
他也没想到会这样,结婚宣誓时,他许诺一生一世像爱护自己眼珠一样爱护她的,但两个孩子相继生下来,她身上曾经让他心醉神迷的东西也全掏空了,她变成了侍候老公照顾孩子操持家务的大婶。
刚跟姜俊赫同居的几个月里,每次有人按门铃,春风总是提心吊胆,担心他老婆搞突然袭击,如果她抓到他们,她会像泼妇骂街那样,把脏话扔得她满头满身吗?她会打她吗?姜俊赫到时候会站在哪一边呢?
但她没有来过,电话也是偶尔打打。
放春假的时候,姜俊赫回国了一次,回来后闷闷不乐的,春风以为东窗事发了呢,后来才知道姜俊赫这次回去,发现他老婆跟人合伙开了一家小型蒸汽瑜珈馆,那个合伙人是个单身男人,以前在健身房当教练,他比姜俊赫老婆年轻十岁,对她的那股黏糊劲儿像儿子跟妈似的,一个肌肉男,天天嗲着声音说话,真让姜俊赫隔夜饭都要呕出来,可他老婆笑眯眯的,很享受这种低级趣味。他跟她指出这一点,回敬他的是她的白眼:“我们真要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还会介绍你们认识吗?”
抛除这个男人,瑜珈馆也让姜俊赫添堵,这么大的投资她自己就做了主,还振振有词地提醒他,钱是她父母留下的遗产,她想怎么花都行,何况,她还拿出了一半留给孩子当教育资金呢。
“这样也好,”姜俊赫说,“她有她的未来,我们有我们的。”
校庆前一大,志愿者们忙到晚上九点钟才散。学校食堂准备了小灶,春风说不吃了,要回家。裴自诚也说有事儿,“可以坐你的顺风车吗?”他问她。
好几个女生的目光射向春风,“可以啊!”她说。
“小灶,”裴自诚在车上哼了一声,“一盘菜能拧出半盘油。”
“男生还挑食?”春风问。
“男人更需要吃得好一点。前面路口左转,”裴自诚双手握在一起伸了个腰,他个子高,仿佛能把手脚伸到车外去,“我知道一个很棒的地方,烤牛舌头别提多带劲儿了。”
那个地方离姜俊赫的公司不远,在后街上,门口挂着两个白色的鼓形灯笼,上面画着红蓝太极图案,他们挑开门口的布帘,里面传来甜美的招呼声:“欢迎光临。”
地方不大,但很干净,牛舌头切成薄片,放到火炉上“哧啦”一声,怕冷似的收缩起身子。
“我带我妈来过一次,”裴自诚说,“她说牛舌头被人这样烤,一定是活着时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后来他又问春风,“你的话总是这么少吗?”
“我怕说错话,”春风朝烤盘上面指了指。“以后也变成这样儿。”
“我所知道的最浪漫的事,就是陪着你一起说谎,”裴自诚笑着说,“我们一起变成这样儿,在被吃下肚之前,还可以在烤盘上面聊天,道别,下辈子见。”
春风抬眼看着裴自诚,他的眉毛又浓又黑,单眼皮里面扣着双眼皮,他的眼睛那么亮,像磁铁一样把她的灵魂给吸了出去。
“除了你妈妈,你还带谁来过这里?”春风夹起一片烤好的牛舌放进嘴里。
“你啊。”
“除了我呢。”
“你问这个干吗?”裴自诚盯着她,身子也朝她倾过来。
“我只是,随便问问。”春风有些尴尬,她朝后躲了躲,“你的身边总是围着很多女生。”
“那些杂草女生,”裴自诚哼了一声,“我拿她们没办法,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
他们一起笑了。
春风快半夜了才回家,她用钥匙轻轻打开门,吓了一跳,厨房里面灯火通明,姜俊赫扎着围裙,把一锅刚煮好的东西端到餐桌上,满屋子的热气,混杂着食物的香气。
“回来了?”姜俊赫笑眯眯地问。
“我还以为——”春风有些不知所措,“不是跟你说了今天会忙到很晚让你先睡的吗?”
“我想给你个惊喜嘛。”姜俊赫过来抱春风。
“我脏死了。”她跳开了,冲他摆摆手,“我先洗一下。”
春风进卫生问,洗了脸,洗了手,拉起自已的头发闻了好几次,确定没问题才走出去。
吃饭的时候,春风觉得姜俊赫的目光像吸尘器,把她身上所发生的蛛丝马迹吸了出来。
“你干吗这么看我?”春风问。
“别咬着筷子说话,”姜俊赫手伸到一半又放下,说,“当心戳穿喉咙。”
他的紧张劲儿把春风逗笑了。
一直到洗澡的时候,春风才放松下来,她在浴缸里放满了水,闭着眼睛沉下去时,水温的灼烫让她全身颤栗,她的思绪又回到一两个小时前,裴自诚差点儿扯断了她文胸的吊带,他还打开灯欣赏了一下她的内衣,手指拂着蕾丝花边笑着说:“我早就猜出来,你是外冷内热的闷骚女生。”
她又羞又恼,在他的肩头狠狠地咬下去,像一个钢戳印进他古铜色的皮肤。
春风洗完澡进房间,姜俊赫放下手里正在读的小说,目光追随着她:“看看你——”
春风看了看自己:“怎么了?”
“这么年轻,这么漂亮,”姜俊赫感慨地说,“我愿意用我所拥有的一切去换你所拥有的。”
他把春风往怀里拉,她往后躲了躲:“今天累死了——”
“我知道怎么能让你放松。”姜俊赫脱掉了她的浴衣,坐起来替她按摩肩膀:“做义工还那么拼命。”
“你的皮肤好像能渗出水来,”按了一会,他的手放平,在她的肌肤上面游走,嘴唇也跟着贴了过来,“我一整天都在想你。”
春风把脸转到一边。
“怎么了?”姜俊赫用手把她的脸轻轻扳过来,“怎么哭了?”
“你爱上我了,”春风哽咽着说,“傻瓜!”
“你真放肆!”姜俊赫笑着说,“竟敢这么说我。”
“你本来就是傻瓜嘛,”春风提高了声音,说,“爱上别人是件很危险的事情。”
“说的也是啊,”姜俊赫说,“尤其是你这样的小妖精。”
“你使劲儿欺负我吧,”春风翻过身,把姜俊赫拉向自己,“就像对待你最恨的仇人那样。”
姜俊赫回首尔总公司开会的时候,春风跟裴自诚到郊外玩儿了一次。
在路上的时候,姜俊赫打了电话过来:“你没在家里?”
“我去书店转转,”春风说,“买完书,还想去淘碟。”
“一个人去吗?”
“当然不是,是跟我们学校最帅的男生一起。”
那边有人在跟姜俊赫打招呼:“改时间再跟你联络。”他匆忙放下了电话。
“是我妈妈。”春风对裴自诚说,“我住在外面她有点儿不放心,一天打好几个电话。”
“我也不放心,”裴自诚说,“不如我搬过去跟你一起住吧?”
“我妈会杀了你的。”
他们到达一个叫“吊水壶”的地方,买了门票,这个地区是长白山山脉的一支,从地图上看,像一只胳膊伸了出来。昨夜下了一场小雨,树木葱绿,树林间游荡着丝丝缕缕的白雾,空气沁凉沁凉,肌肤摸上去像涂了一层冰蜡。他们顺着水流方向走,一会儿在溪流这边一会儿在溪流那边,几十座栈桥没有重样儿的,流溪遇见陡立的岩石形成小瀑布,飞跃而下,溅起白花花的水沫,像有无数的猫在往下跳,水里面游动着很多虹鳟鱼,橙色的鳞片和水波的光影混在一起,让人目眩神迷。
“你不想拍照吗?”裴自诚问。
“一拍下来就死了。”春风说,“不拍下来的话,它们就总是游动着的。”
“你给我的就是这种感觉,”裴自诚牵住了春风的手,她抬头看他,“是游动的,抓不住的,总处于要逃走的姿态。”
她让他说得怔住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她低头打量他们紧握的手,像扣子的两半吻咬在一起。
在路边凉亭,春风从背包里面掏出旅行暖水瓶和两个玻璃杯子,还有用塑料袋包好的垫子,他们坐了下来,春风又拿出茶叶和几包茶食,“我的天啊——”裴自诚做了个惊恐的表情。
上次春风和姜俊赫一起来玩儿的时候,姜俊赫最遗憾就是不能在这里喝杯茶,看着虹鳟鱼游动的溪流,闻着树木的清香,“如果有杯好茶,这一刻就是完美的。”他感慨说。
春风带的茶叶是姜俊赫从韩国带回来的,他的老家就是茶乡,“这茶叫雀舌茶,”春风对裴自诚说,“有一个很会品茶的朋友说,春天的时候第一次喝雀舌茶,当口腔里回味起植物鲜嫩的气味儿,总仿佛能听见云雀在林中歌唱。”
裴自诚喝了一口茶,仰脸望着树梢,树梢上面挂着水珠,连成串,一坠一坠的,像随时会散开的水晶珠链。“我们这样喝茶,”他“扑哧”一声笑了,“多像一对老伴儿啊。”
“很可笑吗?”春风有些恼怒。
“老气横秋的。”裴自诚说,“你不觉得吗?”
春风冷笑了一声,“早晨起来绕着操场跑三千米就朝气蓬勃了?”
“我告诉你什么是年轻人该干的事儿,”裴自诚不管旁边是不是正有游人经过,也不管春风比鱼扑腾得还厉害,硬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腿上,用胳膊把她铐得动弹不得,他的眼睛凑到了她的眼睛上面,鼻子尖儿顶着她的鼻子尖儿,她几次想开口说话,都被他用嘴唇封住了。
春风挣扎了几次挣不脱,闭上了眼睛,任凭裴自诚把她当成饮料,一口接一口把她吸空。
姜俊赫从首尔回来后,变得沉默寡言。
他很长时间坐在沙发里面,不看书,不看电视,不看窗外的风景,也不看春风,仿佛又回到他独自生活的状态中。这让春风很不自在,他这么静,她弄出的任何声音都显得粗鲁,“怎么了?”她问他。
“没怎么。”他说。
“有什么烦恼的事情吗?”
“人生总是烦恼的。”
夜里她主动抱住他,他也用手臂搂住她,但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春风惊恐不安,她依偎的这具身体现在更像一件被脱掉的衣服,她不知道真正的他到哪里去了。
春风越来越确信,姜俊赫知道她跟裴自诚的事情了。有一天她跟裴自诚去“打边炉”吃火锅,隔着几张桌子,一个中年男人不停地打量她。她没戴隐形眼镜,而且当时她以为问题出在自己的吊带背心上,没认出他是姜俊赫的朋友。
他什么都知道,但他什么也不说。也许,春风想,他在等我开口,或者等我搬走。
可春风不知道她应该去哪里,回学校宿舍?只剩半个月就放暑假了,再说,跟裴自诚怎么解释呢?
裴自诚现在当着人,“老婆”、“老婆”地叫她,半夜给她打电话,让她去“白宫”,她过去之后才发现,他所谓的“十万火急”,是让她把他,以及另外三个男生送回家。
四个大男生,差点儿把她的车挤爆了。没喝完的半瓶“真露”被带上了车,接力棒似的在几个男生中间传来传去,他们在车里说起学校另外一个开私家车的女生:“白天开车,夜里被人当车开。”
他们的笑声像因台风涌起的巨浪,张牙舞爪地扑向春风,她开得再快,也无法把它们甩掉。
最后送裴自诚,到他家小区楼下,“你在这里等着,”他对她说,“如果我爸妈睡了,我给你发短信,你再悄悄地上来。”
“好啊。”春风说。
裴自诚刚走进楼门,她就把车开走了,深夜的大街上,因为流泪,她把车开得像弹子球。回到小区,她擦干了眼泪看了看停车场,没有姜俊赫的车,春风松了口气,上楼打开门,家里也黑着灯,她鞋也懒得脱,一屁股坐到玄关处的地板上。
电话响起来,是裴自诚。
“你现在上来吧。”他压低的声音听上去很可笑,“902,我已经把门打开了。”
“我已经回家了。”春风说。
“你为什么回家,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裴自诚说,“那你再回来吧,反正开车也用不了几分钟。”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司机,还是三陪小姐?”春风听见自己的话音在房间里面回响,散发着霜气,“我不会去你家,也不会去任何别的地方,我只想在我自己的家里待着。”
“谁把你当三陪小姐了?”裴自诚口气也变了,“你是三陪小姐我会让你来我家?”
春风把电话放到地板上,裴自诚的声音像球似的从地面上弹起来:“你发什么神经啊?我最讨厌女生跟我耍脾气。”
“我不想跟你说话了,”春风的泪水流了满脸,低头对着手机喊,“我要关机了——”
“关机就分手。”裴自诚冷冷地,一字一字地说,“别怪我没提醒你,开弓没有回头箭。”
“没有就没有,”春风说,“分手就分手。”
春风不只关了手机,还把电池卸下来扔到一边,啪地扔了出去,她用手抹了两手泪水,往落地窗那边看,月色皎洁,窗前滴水观音叶片阔大,反射着月光,像一面镜子。姜俊赫与其说是从长沙发上坐起来,还不如说,他是从镜子里面走出来的,他的脸孔隐在黑暗中,慢慢地从灰黑色中间浮现出来,把春风吓呆了。
他们在黑暗中对峙着,春风等着他质问,谩骂,甚至挨上几下子,但姜俊赫一言不发地上楼去了。
春风翻出自己搬来时带的背包,楼上楼下走了几趟,她找不到也想不出什么东西是自己的。她以前的那些衣服早都当成垃圾扔掉了,护肤品都是后来新买的,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像婴儿一样生活在姜俊赫这里。
她找到姜俊赫最早送她的那瓶香水,每隔几分钟就喷一下。房间里面香气袭人,浓稠得仿佛能结成露水。
“半夜三更不好好睡觉,”姜俊赫出现在楼梯上,“香水瓶子摔了?”
他的语气很温和,春风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举起香水瓶冲他喷了一下:“好闻吗?”
他深吸了口气,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睡觉吧。”他转身往卧室走。
她没动,他走了几步在门口停住,回头看了一眼:“怎么不来?”他过来牵住她的手,把她带进卧室。
起初他们背靠着背躺着,各盖各的被子,后来他转过身来问她:“你嘟嘟囔囔地说些什么呢?”
“我在背那瓶香水的说明书。”她说,“清新活跃的柑橘前调,浸透阳光的葡萄柚,马鞭草的精致格调,还有香柠檬和橙子热情的气息。水果糖浆的甜蜜,令优雅苍兰和莲花更加生动。之后是珍贵柔和的檀香木的温暖感性。”
“真是的。”他笑了。
“那瓶香水,”她问,“真的是别人送你的吗?不是你想送我特意买来的吗?”
“有什么区别吗?”
“你说呢?”
“睡觉吧。”他又翻过身去。
“从来没有人像你对我这样好过,”春风对着姜俊赫的后背,说,“我们分手都是因为我不好,你骂我,打我,都是应该的。真的,”她从后面推他,摇他的胳膊,“你骂我一顿,或者打我几下吧,这样明天我离开的时候,心里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别胡闹了。”姜俊赫转过身,抓住她的手。
春风哭了起来,一开始没有声音,后来不管不顾地放大了扯开了嗓门儿,鼻涕眼泪蹭脏了姜俊赫的睡衣。
“好了,好了,我们讲和吧。”姜俊赫把她搂进了怀里,长长地叹息,“你年纪小,我不欺负你,你也别因为我年纪老,就欺负我。”
金仁顺,女,1970年生。著有小说集《爱情冷气流》、《月光啊月光》,散文集《仿佛一场白日梦》,影视作品集《绿茶》等。现在吉林某杂志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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