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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官屯

        郑官是一个人。

        这人名叫郑兰斋,清宣统二年(1910年),他是该县的哨官,手下统领着八十几号弟兄,住在县城东门的兵营里。兵营四周有围墙围着,内有十几间瓦房,人们把这里叫做东大营。那时候,每隔十天半月,就见他骑着一匹矮小的花马,带领兵士们急三火四地拥出了营门,朝城外的什么地方扑去。一见这种情况,行人会立刻纷纷让路,他们知道,这准是哪儿又闹胡子了。

        胡子又叫绺子,这是当地百姓对土匪的叫法。

        当年匪患成灾。据郑官掌握的情况,仅在本地活动的绺子,就有十几股之多。他们时聚时散,无事则散到民间,一有行动便积聚起来,特别难对付。每股多则上百人,少则数十人。且每股都有报号,诸如“天照应”、“青山好”、“黑手”、“天帮”、“四海”、“孟团”、“王团”等等。其中最有名的一股报号为“老疙瘩”,人数最多,差不多百十号人,人人手里都有家伙。郑官以前和“老疙瘩”交过几回手,大致知道他们的底细。

        这天掌灯时分,郑官得到情报,腊月初十夜里,“老疙瘩”将到本县许大房子屯的许家大院来“做活”,他们的人已经在那儿踩过点儿。

        郑官不是本地人,他原籍湖北枝江,说起话来又尖又细,叽里呱啦,十句总有五句听不清楚,背地里常被当地人叫做郑南蛮子。郑官本是一介书生,他原是光绪年间的举人,光绪二十六年(1900),奉调来到本县。当时这儿还没有设县,叫××分防。最初他在分防经历(清代官职名)手下办理文案,后因原来的哨官在剿匪中不幸战死,他才受命领了这个“肥缺”。

        郑官这年三十余岁,生得面皮白净,尤其脸上那一双美目,总是饱蕴着浓浓的诗情,经常给人顾盼生辉之感。那时他已经娶妻并生有一女,不过妻女都在湖北老家的父母身边,他家在那儿有一处田庄。虽说他当了哨官,可骨子里还是个书生,平素仍以读书为快事,诗书礼乐,诸子百家,偶有闲暇便手不释卷,且常常不停地摇头咂嘴,回味无穷。现在他独自一人住在东大营一间宽大的房子里,一切琐事都有人照顾,除了公事不得不办,余下的时间他都在读书。他心里很清楚,让他做这个哨官,实在是勉为其难。同时他也知道这个职务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又不傻。

        他当然不傻。

        情报送到郑官这里时,郑官正在他房里看一本《孟浩然全诗》。孟是他半个乡党,他对他一直特别看重。房里有些冷,炉火已经奄奄一息,他懒得叫人添柴,便将一条棉被裹在了身上。听来人说完情况,他心里不由咯噔一动,不过并没马上说话。他放下手中的书,又借着微弱的灯光看了看皇历,今天已是腊月初九,心想不就是明天嘛!坐着没动说:“我知道了。”

        来人等了片刻,见他不再说话,悄悄打个“千儿”,向门外走去。刚走几步,又被郑官叫住了,回头一看,见他将一根手指按在嘴上,先是“嘘”了一声,随即说道:“别走漏风声。”

        看上去很滑稽也很可笑。

        来人不敢流露这种感觉,马上应道:“是。”

        来人转回身,走了,已经走到了门口,郑官突然说:“站住!瞧我的……这次一定要剿灭他们……”

        来人吓了一跳,站住了。

        郑官对他挥了挥手,说:“好了,你走吧。”

        到了第二天,也就是腊月初十,天黑以后,郑官骑上他的花马,带着八十名弟兄,静悄悄地出了城,向许大房子奔去。依他的判断,三十多里的路程,不消一个时辰,他们就赶到了。

        后来有人说,那一天冷得邪乎。

        那一天确实冷,小北风儿刀子似的,割着人的脸。田野上的积雪在月光下泛着白光,看上去无边无际。偶尔还响起一声长长的狼嚎,让人听着瘆得慌。这时候,“老疙瘩”的队伍正稀稀拉拉地走在雪地上,看似十分散漫。他们一律穿着牛皮乌拉,走起路来嚓嚓作响,又轻又快。每个人都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有人腰上扎着麻绳,还把狗皮帽子的帽耳朵拉下来系在了下巴上。时间长了,帽子四周(包括眼睫毛)已经挂了一层的霜。

        这时有人说:“妈的这熊天儿,咋这么冷!”

        马上有人接着说:“我这儿带着烧酒呢,要不你抿一口?”

        先前那人说:“得,我还是等完事儿再喝吧。”

        说话的两个人一大一小,这包括身材也包括语声儿,大的身材高大,小的单薄瘦小,大的声音粗哑,小的还带着一口的娃娃腔。这大的就是“老疙瘩”的头领,他们称作当家的。其实他的名字就叫老疙瘩。不过这并不是他的大名。在东北,老疙瘩是专门用来称呼家中最末一个男孩子的。这样看老疙瘩显然只是他的小名或乳名了。老疙瘩的名声如此之大,人人都说他心狠手黑,当年他只有二十六岁。

        过了一会儿,老疙瘩说:“喜子你想喝吧?想喝你就喝。”

        喜子说:“我可不喝,辣烘烘的。再说我也不冷。”

        喜子就是那个小的,那年他十五岁,因为长得瘦小,看去还没有十五岁大。喜子是个孤儿,他说自己命硬,把爹妈给克死了。那时候他才七岁。此后他就成了一个小叫花子,衣裳破破烂烂的,一年也不洗一次脸……他说我不饿死就不错了,哪有工夫洗脸?喜子九岁那年,有一次老疙瘩跟几个兄弟上城里闲逛,在窑子门口遇见了他。喜子说他那天特别惨,一天没整着吃的,眼看就饿死了,多亏当家的给了他两个大馒头。喜子当时就对老疙瘩说,往后你给我当爹中不中?老疙瘩看他挺机灵,领上他出了城。

        喜子一直很讨老疙瘩的喜爱,他啥话都乐意跟他说,偶尔还会逗逗闷子。

        两个人肩挨肩地走在这支稀稀拉拉的队伍的中间儿。

        走着走着,老疙瘩又说:“你小子太嫩,还不知道这东西的好。人活着就两件美事儿,一件是酒,再一件是娘们儿……知道吗?”

        喜子说:“不知道。”

        老疙瘩说:“慢慢你就知道了,这东西不用教。以前我也不知道,如今不全知道了?不过这里有个铺衬,你先得想法儿让自个儿吃饱喽。饭都吃不饱,哪还有心思想别的?”

        喜子说:“那倒是。”

        老疙瘩说:“吃饱了不算,人还得要面子。我这人就最要面子。别的不说,有人一提老疙瘩这仨字儿就哆嗦,还花那么多银子买我的脑袋,这就是面子。”

        喜子说:“那你怕不怕?”

        老疙瘩说:“怕不怕都没用。反正谁都有那么一天儿,迟早的事儿。我心里有谱儿。人活一世,要不窝窝囊囊一辈子,谁都能照屁股给你一脚,就像我爹那样。要不你就浑作乱闹……你没看这世道,你不怕他他就怕你,谁硬气谁是爷。”

        喜子这次没吱声。

        老疙瘩接着说:“娘的这帮狗头狗脑的东西,你要是一熊,他都恨不能把你嚼了,骨头都不带吐的,根本就不把你当人看……”

        老疙瘩停了一下说:“……哎,喜子你上前头问问二爷,许大房子还有多远。我觉着差不多了。”

        喜子答应一声,快步向队伍前边走去,一会儿他回来了,喘着粗气对老疙瘩说:“眼看就到了。都看着屯子影了,黑糊糊一片。”

        老疙瘩马上兴奋起来,同时心里特别紧张,肠子都一抽一抽的,甚至直想撒尿。这是他的老毛病了,每次行动都有这种感觉,这些年来一直如比。这样过了片刻,他说:“给二爷传话儿,咱们打西头儿进去……照老规矩,不到万不得已,别伤人……”

        二十分钟以后,这里发生了一场激战。战斗是在许大房子屯的屯头儿打响的,战斗特别混乱,不过都很英勇,许多人纷纷地倒下去,倒下去的人都在哗哗地流血,声音就像山泉一样清晰可闻,越流身体越冷,一直流得脑子一片空白。激战持续了一个时辰,双方共有五十多人被打死。天一亮,但见五十多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屯西的坡地上,每个人的身下都铺着一片血水结成的冰。

        在辨认尸体的时候,有人发现了郑官。

        郑官的死轰动一时,大家都知道××分防的哨管叫“老疙瘩”给打死了。这件事也惊动了各级官府。后经多方协商,将郑官及其他战死官兵运至城郊义地安葬,将死匪就地掩埋。并且造了一块石碑,雕着七个大字“郑官兰斋战死处”,立于许大房子屯西。这样,许大房子屯就变成了郑官屯,直到如今。而且,一旦有人来到这里,他们必定要讲这个故事,讲郑官屯是怎么怎么个来历,听起来颇有意思。

        后来老疙瘩也死了,只不过比郑官晚一些。

        1932年(伪满大同元年,那时候日本人已经占了东三省)8月26日,下午四时许,有一支八百人的队伍突然包围了被日本人占领的昌五城(当时的县城),并对城里发起攻击。他们赤裸上身,狂呼乱喊,打的是“三省抗日义勇军”的旗号。就在他们即将攻进城去的时候,日本人的援军到了。日本人前后夹击,义勇军死伤多人,余下的迅速溃散。日本人特别恼怒,战斗结束后,割下了所有战死的义勇军的脑袋,用铁丝串在一起,挂在城墙上示众。

        脑袋周围飞舞着成千上万只苍蝇,黑压压一片。

        其中有两颗,一颗是老疙瘩,另一颗是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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