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叶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挣上美元,那个老毛子一出手就是二十,真把她吓一大跳呢。高兴过了,又犯了愁,不知道这钱怎么花。眼下她很需要钱,那个人后天就要来了,她得进城买件新衣服。这事妈也催过,还背着爹偷偷给了她一百块钱,让她换件衣服。艾叶没要,她不愿花爹妈的钱,家里的光景本来就不好过,自从哥哥上了大学,就更是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了。也许是想着钱,夜里她做了个梦,家里的水缸不停地往外溢水,哗哗哗漫了一地。早听说梦见发水有财运,早晨醒来后,她也没敢跟妈说,心却慌慌地跳,不知道财运从哪里来。就爬起来,到路边站了一会儿,忽然就停下辆大骄车,下来一帮老毛子,用照相机把她们的村子拍了又拍,临末要了她三双鞋垫,丢下一张钞票走了。
她们这个小村子叫好峁,就坐落在公路边的沟崖下,土窑洞相互勾联着,散落在西边的坡上。坡上有一些地,艾叶家也有几块地在坡上,种些莜麦玉米什么的。艾叶本来是考上高中了,可是哥哥上了大学,家里就再拿不出供她上学的钱,她暗暗哭了一回,也没说什么,卷起铺盖就回了家。爹知道对不起她,田里的活再急也不让她做。艾叶却闲不住,就帮着妈做些家务活,可是闲着的时间也太多了,真不知怎么打发。就想如果还上学多好啊,每天那么紧张,有做不完的功课。可这一切永远过去了,看到村子里的姑娘都纳鞋垫,艾叶想想反正也没什么事,也就跟着学起来。学着打衬子,学着把穿旧的衣服剪开,再用打好的浆糊把布片粘成一块。慢慢地,她知道打衬子的学问多着呢,有的姑娘还在浆糊里掺些木工胶,把衬子打得更结实更耐用一些。艾叶家里没有,她把衬子压在炕布下,过上几天再抽出来,用手指一敲,就会听到啪啪啪的声响。衬子打好后,再照着鞋样裁剪,用针线固定在新买的红布上,包住边缘。然后就是一针一线纳了,走着纳,站着纳,慢慢地竟也纳出了乐趣,明白了村子里的姑娘怎么那样喜欢纳鞋垫了,这是个打发时光的好办法啊。
再后来,艾叶知道纳鞋垫也能挣钱,这钱都是那条公路带来的。路通着一座很多人都知道的山,山上有一座挂在悬崖上的寺院,每年去那里游玩的人很多,到了夏天就更是车水马龙了。外地人路过好峁村,也有停车的,这个陷在沟谷里的小村子太让人吃惊了。村子里的姑娘看到车过来了,看到他们下车拍照,就拿着纳好的鞋垫迎上去,游客们有的看看就走了,有的看过了觉得中意就买几双,多少能挣点钱。知道能挣钱后,姑娘们越发花费心思了,选择什么样的图案,用什么样的线搭配,都要思谋一番的。村子里的张老师还给出了个主意,纳出的鞋垫一定要土,要朴素,要有山里的特点,还画了几幅画让姑娘们照着临摹。村长也听说了,给她们开了个会,将这作为致富的一个门路。开会时,艾叶坐在一群姑娘后面,很害羞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村长忽然问了她一句,艾叶你有信心吗?艾叶脸就羞红了,埋下头不吭声。说实话,她自己对能不能挣上钱,心里也没底。
现在,艾叶真的挣上钱了,而且是美国钱,她心里当然高兴了。她不是村子里纳鞋垫最早挣钱的,却是第一个挣上美国钱的,伙伴们要是知道了,没准要羡慕死呢。艾叶把那张钱小心地折好,想了想又抻展了,铺在手心看。她知道美国钱值钱,一块美国钱可以换七八块人民币呢。当然能不能换上她心里就没底了。她还知道美国钱上的那个卷发人是华盛顿。他在看着她,目光很平静很温暖,好像在说,艾叶你这个姑娘手真巧,纳的鞋垫很不错嘛,你看你看,你把我们美国的钱都挣上了。艾叶再看时,票子上的卷发人嘴好像真的动了动,她忽然觉得很亲切,想摸一摸他的头发,可是手刚伸出去,又倏地缩了回来。她有点不敢了,怕手指碰上去,那个人会突然叫出声来。再看时,又觉得那目光其实一点也不平静,很尖锐很凌厉的样子,似乎能一直看到她的心底,看穿她的一切。她赶忙把钱折好,小心地藏在了衣袋里,怯怯地朝家里走去,好像得到了不该得到的东西。爹下田去了,妈不知在忙什么,艾叶觉得妈一年四季都这个样子,灰头灰脸的,从来就没有过光鲜的时候。艾叶本来想把这件事告诉妈,不知为什么没有说,只是说想进城去逛逛,就搭了辆车走了。
进了城,艾叶先去了趟一中。表姐是一中的教师,教外语的,艾叶觉得她很有学问,也懂外国话,就想让她给参谋一下,看看在哪里能把钱换了。到了表姐的办公室,问了半天,人家说她表姐不在。艾叶说,你们在,她怎么不在?人家说,我们代高三,你表姐代高一,高一周日不补课。艾叶这下明白了,今天是过礼拜天呢,难怪学校里冷冷清清的。就又到了表姐的宿舍,也不在,同宿舍的那个女的告诉她,你表姐逛街去了,刚走。艾叶心里很失望,出了学校,一个人上了街。街上人很多,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像是孙悟空拔了一根毫毛说声变就变出来的。艾叶走着,时不时伸出手摸一下衣袋,看那钱还在不,害怕被小偷掏走了。好像是,这街上的人都知道她挣上美国钱了,都盯着她的衣袋。又觉得这样不好,一看就是山里来的,这样说不准倒真的会把小偷招惹来。就提醒自己不能再摸那衣袋了,这样太小家子气了,太没见过世面了,可是过不了一会儿,手却又管不住地伸到了衣袋里。有一刹那,艾叶忽然摸到钱不在了,心一下就悬到了嗓子眼,脸也倏地白了,手伸进去搜索了半天,才摸到钱缩到了衣角,心里这才又踏实下来。
提心吊胆走着,也不敢问别人银行在哪里,怕真的给人盯上了。就自己找,视线在街巷的招牌上游走,生怕错过了一块。艾叶很少进城,一年至多进来二三趟,进一趟要花十来块钱,她才舍不得呢。何况路又远,进一趟得半天,真的不容易。不光她很少来,村子里的姑娘也很少来,找上对象或是要过大年了,才进一趟城买衣服。这城对她们自然是一种诱惑。现在,艾叶有点恨自己来得太少了,为什么不多来一趟呢?瞧瞧,连个银行都找不到。一路走走停停,忽然看到马路对面有个储蓄所,她眼一亮,就进去了。储蓄所巴掌那么大,铁窗后坐着个人,艾叶进来半天也没听见他吭声。她就出了声,能换钱吗?那人一探头,什么?艾叶小心掏出那张钱来,问,这个能换吗?那人看了一眼,一伸手说,拿过来!艾叶迟疑了一下,把钱从一个小孔塞进去。那人看了半天,问,你从哪里搞来的美金?艾叶说,我自己挣的。那人说,你挣的?真的是你挣的?艾叶点点头。那人说,怎么挣的?艾叶说,纳鞋垫。那人忽然笑了,别忽悠了,你是宾馆的服务员吧?艾叶摇摇头。那人说,你不说实话,这钱就不能换。艾叶急了,我没哄你,我说的是实话。那人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吧去吧。艾叶急得几乎要哭了,知道跟这人说不清,就往外面走。走出几步了,听到那人在背后喊,回来,你回来。艾叶却头也没回地跑了。
在街角停下来,艾叶不知该去哪里了。那边有个卖雪糕的女人,头顶上撑着一把大伞,好像是没事可做,坐在那里看着她。艾叶也看着她,心想是不是问问她。女人忽然笑了,你老看着我干吗,是不是想吃雪糕了?艾叶摇摇头,说想问你个话,这城里有几个银行?女人说,五六个吧,你去哪个?艾叶说,想都去看看。女人忽然说,想让我告诉你,先买根雪糕吧。艾叶说,我不渴。女人说,那我就不能告诉你。艾叶说,为什么?女人说,这还不明白?就算交点问路费嘛。艾叶说,可是买了雪糕,我回家的路费就不够了。女人说,真是天大的笑话,没钱你还问银行?自己去找吧。艾叶不知说什么了,摸了摸衣袋,真的只有五六块钱了。可不买雪糕,这个女人又不会告诉她,就一咬牙说,那就要一根吧。女人说,这不就行了吗?说着从箱子里取出一根,说这是小布丁,便宜又好吃,一块钱一根。艾叶眉头一皱,小布丁不是五毛吗?女人说,谁说是五毛,一直卖一块。艾叶说,那我不买了。女人说,一块还嫌贵?艾叶说,我真的没钱。女人便没好气地说,五毛就五毛,算批发价好了。艾叶说,那你告我怎么走吧。女人说,你最好再买一根,行不?艾叶几乎要哭了,婶子你快告诉我怎么走吧。女人就又笑了起来,说真不经逗啊,你看马路对面,在那儿就有一个,看到了吧?艾叶一抬头,还真的是个银行,写着工行的字样。她说了声谢谢,就往马路对面去了。
到了门口,艾叶才发现手里还拿着雪糕,觉得还真的渴了,就轻轻咬了一口。又要咬第二口,脚下飘起个声音,姨姨,我也要吃。艾叶吓了一跳,低下头一看,一只黑黑的手伸了过来。是个小女孩,七八岁的样子,腿夸张地扭曲着,不知怎么竟瘫在了面前。艾叶说,你怎么了?小女孩说,我残了。艾叶听说有些坏人,拐来小孩专让他们讨钱,本来想走,回过头又看了那小女孩一眼,觉得很可怜,就把小布丁给了她。小女孩也没说什么,噌地就把那根雪糕塞到嘴里去了。艾叶摇摇头,发现手指上还沾着些雪糕汁,觉得可惜,吮了吮,这才进了里面。
这房子真大,地光得几乎能照影儿了,艾叶就有些不忍踩上去。窗口很多,一字排开,每一个后面都有人坐着,每个人好像都在拨弄着电脑。有几个窗口挤着些人,也不知是存钱还是取钱。艾叶凑到边角的一个窗口,却不知该问什么,就那么站着。窗后是一个谢顶的中年男人,在哗哗地点钱,老半天才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艾叶嘴张了张,见那个人低下了头,又不知问什么了。中年男人突然问,你干什么?艾叶怔了一怔,说,换钱。中年男人说,什么?艾叶就掏出那张钱,这个能换吗?中年男人拿过去看了半天,问,哪来的?艾叶说,我挣的。中年男人说,你在哪个单位上班?艾叶说,我不上班。中年男人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笑了,不上班怎么来钱,而且还是美金?艾叶不知他为什么这样问。艾叶说,到底能不能换?中年男人说,当然能,不过你得把钱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艾叶脸涨得通红,一伸手说,把钱还给我。她一双眼睛睁得多大,中年男人大概害怕了,把钱从窗口里塞了出来。
艾叶又瞪了他一眼,走了。
出了门,艾叶站在台阶上,忽然想起卖雪糕的女人并没有把城里的银行都告诉她,就怪自己太心急了,竟然忘了问。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姑娘,你要走正路啊。艾叶吓了一跳,回过头一看,是那个中年男人出来了。艾叶不明白他说什么,这个人在说什么呢?中年男人笑笑又说,你的钱究竟哪来的,来历不明吧?艾叶说,怎么不明?中年男人说,你拿的是外币,你跟外国人没来往,怎么会有这种钱呢?艾叶摇摇头,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
中年男人说,你不会是在宾馆做那种生意的吧?
艾叶眉毛一挑,什么生意?
中年男人嘿嘿一笑,什么生意你自己会不知道?
艾叶摇摇头,我不知道。
中年男人压低声音说,就是做小姐啊。
艾叶说,什么是做小姐?
中年男人说,你还真的装糊涂,那我就直说了,就是卖、卖淫啊。
艾叶只觉得头嗡地响了一声,她真想给他一巴掌,可到底还是忍住了。她想骂一句,又不知骂什么。长这么大,她还没骂过人呢。她盯着那中年男人看了半天,终于是找不到话,头一低就要走。中年男人却拉住了她的胳膊,压低声音说,别急着走,有件事跟你商量一下。艾叶说,商量什么?中年男人说,你只挣外币吗?艾叶害怕了,放开我,你想干什么?中年男人说,你长得倒是不错,晚上我有个活动,有几个外面的朋友,你来陪陪好不好?钱嘛好商量。艾叶听懂了,朝着中年男人的大肥脸呸地啐了一口,掉转头跑了。一直跑了很远,艾叶才回过头来,见没有人追上来,这才停下来歇气。再看,手里攥着的那张钱早揉皱了,汗湿了。艾叶心里好茫然,不知还去不去换钱,抬头一看,发现自己竟停在表姐的学校门口。就想,怎么表姐就出去了?如果表姐在该有多好啊。
忽然又想起了那个人,他也在这个小城,他这会儿在干什么呢?似乎是,一触到那个人的名字,呼吸就急促了,心跳就加快了,脸也好像热了。可艾叶又怕见到那个人,他要是知道她换了钱是为了买衣服,一定会给她拿好多衣服。那个人就在服装城卖女装,他的阁子里有好多衣服啊。艾叶去过一次,他对她说,你自己挑,哪件合适了就拿走。艾叶吓坏了,她哪敢穿他的衣服,他们还没结婚呢,就算结了她也不能拿。艾叶记起了妈说过的话,你和人家八字还没见一撇呢,你不能随便花人家的钱。其实妈不这样说,艾叶也不会花人家的钱的。她才不是那种爱贪小便宜的女孩。艾叶要找一个真正喜欢自己的人。她只是模模糊糊觉得那个人不错,可她又不愿太早让他知道自己的心事。
现在,艾叶忽然很想去偷偷看看他,远远地看一眼,看一眼心里或许就有办法了,踏实了。艾叶就朝服装城走去,走了几步,忽然记起给他纳的鞋垫忘记带了。那都是她半夜里一针一线纳的,红绒的底子,大红的丝线,上面绣着一对活灵活现的鸳鸯。那双鞋垫是她心里的秘密,就是最好的女友她也没让看。她觉得这事在心底藏得越深越好,是不能轻易向别人透露一星半点的。有一次让妈看到了,问她给谁纳的,艾叶脸上就飞起了红晕,说是纳来换钱的。妈笑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走了。有时纳着纳着,想着那个人,再一看针脚早乱了,就一边笑一边一针一针地挑,挑过了之后再重新纳。艾叶也不知这双鞋垫纳了多久,有时想,要是把它拿去换钱,谁知道能换多少呢。她当然知道自己不会这样做了,这是纳给那个人的,她要亲手送给他。可现在就是带上了,她也不好意思交给他。本来她就没打算在城里见他,还是等他回去时拿吧。
艾叶走向那个地方时,觉得街上的人都在盯着她,好像都晓得了她的心思。就觉得自己的脸很烫,很烫,步子也加快了。进了服装城,艾叶一步一步向那个人的阁子走去,心跳得越发欢了。她想,那个人要是突然从里面走出来,她该怎么办呢?想着忽又掉转了身子,往回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心说不能,不能就这样回去,无论如何也要看他一眼。就又掉转身子,却拐进了另一条巷道,艾叶觉得这样既暴露不了自己,又可以从正面看到他。可是,她从那条巷道偷偷地望过去,却发现那门没开,里面没一个人。他怎么了,为什么今天没出来卖衣服?是生病了,还是有别的事?艾叶本以为她不会太在乎他的,能见了当然好,见不了也没啥,可是这会儿她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呆了半天,忽然想,倒不如自己在这些阁子里转转,也许用这钱也能买衣服的。就又摸了摸那钱,还在衣袋里,就一个阁子一个阁子地转开了。
艾叶也不知道买什么衣服,这里的衣服太多了,多得眼花缭乱,多得都看不过来。就怪自己粗心,只想着怎么把那钱换了,竟忘了看看街上的姑娘穿什么,今年流行什么。她现在穿一身浅蓝色的牛仔衣,好像有两年了吧,除了这身,她还有套粉红色的运动衣。在村子里,她就穿这两套衣服,一套裹出了身材,让那些男娃子看得眼直,再一套就很宽大了,走在街上,竟然有点女教练的样子。如果不是那个人要来,有那两套衣服就够了,她才不会再买什么新衣服呢。
艾叶转了半天,在一个阁子里看上了一套白地蓝点的连衣裙。她觉得这裙子很适合自己,在身上比划来比划去的。卖衣服的女人赔着笑说,这身你穿着好看,进里面试试去吧。艾叶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女人就进一步劝道,你穿着一准好看,快去吧。说着就把艾叶推进了换衣间。艾叶在里面换了衣服,再出来时,那个女人说,你有点像章子怡。艾叶知道章子怡是谁,大名明星呢,就又脸红了。走到穿衣镜前,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几乎有点认不出那里面的人是谁了。那是她吗?白里透红的肤色,苗条的身材,裙裾飘荡在腿腕。女人说,不是我夸你,这套衣服好像专给你做的。艾叶脸羞红了,也觉得这裙子很合身,真像是专门给她做的。比试了半天,忽然又想到了关键问题,钱,这衣服得花多少钱呢?就出了声,你说吧,得多少钱?女人说,你穿着合身,就少要一点吧,一百块。艾叶眉毛一挑,一百?女人一笑,这裙子质量好,当然得一百,你看这件,六十就能拿。艾叶说,你再降降价吧。女人说,不能再降了,再降成本都拿不回了。艾叶摇摇头,放下衣服,叹息着要走。女人就有些急,回来,八十五你拿去吧。艾叶忽然说,我有一张美国钱,你要不要?女人说,你开玩笑不是?一会儿说没钱,一会儿又说有美国钱。艾叶就掏出那张钱,摊到卖衣服的女人眼前。
女人看了看,说,不会是假的吧?你从哪里来的?
艾叶说,当然不会了,这是我挣的。
女人眼睛睁得多大,你从哪里挣的?真是说笑话,你这钱我不敢收,收了也没法子花。
艾叶急了,真的不能花吗?
女人笑笑,除非到美国。
艾叶不说话了,看了她一眼,扭身就走。
女人说,慢着,你真的没钱?
艾叶说,这不是钱吗,我有这张美国钱。
女人自言自语地说,可我看你不像个美国人啊。
艾叶听了就怔在那里,她想这个女人在说什么呢,说我不是个美国人?本来就不是嘛。她忽然想笑,憋不住地想笑,就真的笑了。笑过了,她就出了这个阁子,头也没回地往那边走。卖衣服的女人说,你笑什么?别急着走嘛,还可以商量的。艾叶看了她一眼,笑笑,掉转身继续走。
走了几步,艾叶突然看到那个人朝这边走过来,心不由得又慌慌地跳了起来,也不知往哪里藏好了。幸好他给另一个人拦住了,停在那里说话,艾叶趁着这个当儿,赶紧闪到了旁边的一个阁子里,背着身假装挑选衣服。这边挑着,耳朵却听着过道的动静,盼着那个人走过来,又害怕他走过来。后背好像也生出了一双眼睛,拐了弯似的射到那个人身上了,心里却在说,你怎么才来呀?那个人却好像在考验她的耐心,肯定还在那里说话,她又不敢出去,只得继续挑选衣服,挑来挑去,卖衣服的人不耐烦了,就粗着嗓子说,哪有你这样挑衣服的,究竟买不买?艾叶脸就红了,又不敢大声说话,样子就有点像作贼。这就更引起了怀疑,盘问声就更严厉了,你究竟买不买?艾叶摇摇头,又点点头。卖衣服的人说,你是不是没带钱呀?艾叶刚想说什么,她看到的那个人过来了,却并不是她想看的人,就知道自己是看错了。那个人根本就没来服装城。
卖衣服的人说,你别装了,没有人会来救你。
艾叶说,我没装。
卖衣服的人说,你究竟带钱没有,带就拿出来看看?
艾叶说,凭什么?
卖衣服的人冷冷一笑,就凭你在我这里挑了半天衣服却一件不买,你是不是想偷衣服?
艾叶脸涨得通红,嘴颤颤的,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卖衣服的人说,拿不出来吧?你根本就没带钱!
艾叶就掏出了那张钱,在那人眼前晃了晃,你说这是什么?
卖衣服的人说,美元?
艾叶点点头,你认得就好。
卖衣服的人说,你从哪里搞来的,你怎么会有美元?
艾叶不想再回答了,她瞪了那个人一眼,说从哪里搞的关你什么事。不再理他,一口气跑出了服装城。
下了楼,站在街上,抬眼一看,太阳已西斜了,艾叶就想该回家了,再晚了就错过了回村的车。走了几步,听到有人喊她,回过头一看,竟是表姐。艾叶眼里就有了泪,抓住表姐的手,把这一天的遭遇都跟表姐说了。表姐说,艾叶你真是好样的,竟挣上了美元,就伸出手,要看她的美元。艾叶把手塞到衣袋,想了想,又把手拿出来了,说还是别看了。
表姐说,为什么?
艾叶说,没什么可看的,这钱扎眼,扎手。
表姐忽然说,你一定是开玩笑吧,你怎么会挣上美元呢?
艾叶盯着表姐看了半天,心里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她本来想告诉表姐,她找上对象了,后天那个人就要去家里看看,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后来她对表姐说还要去赶车,就急急地走了。到了车站,艾叶好像又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可是一转眼就不见了。那么多人呢,也许是她又看错了吧?车上已坐了不少人,她一上去,车就慢慢发动了。她想着这一天的事,又掏出了那张钱,左看了看右看了看,忽然打开车窗,一扬手把那钱扔了。她看到那钱在风中打了个摆,像一片叶子无声无息地飘走了,不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过了两天,那个人来了好峁村,艾叶才觉得有些事还真的那么巧。那个人说他运气真好,说他在车站取货时竟然捡到二十美元。那张钱从空中飘下来,正好落在他的脚下。说着拿出那张钱让艾叶看,很得意的样子,说你看看,美元就是洋气。艾叶看了一眼,就知道那钱是她扔的,她本想把这事告诉他,却终于没有说。因为,那个人怎么会相信这钱会是她扔的?就当这是个秘密,一辈子藏在心底吧。只是,她忽然觉得面前这个人很陌生,也许,她不会嫁给他了。
王保忠,男,1966年生。1994年开始发表小说,著有长篇小说《银狐塬》、《男人四十一朵花》、《我的浪漫逃亡之旅》,中短篇小说集《张树的最后生活》,散文集《家住火山下》,长篇纪实文学《当农民的日子》、《直臣李殿林》等。曾获《黄河》首届优秀小说奖,《山西文学》优秀作家奖。现在山西省大同县文联供职,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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