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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车

        

        问你两个问题。

        你知道逸仙路有多长吗?你一定不知道,因为你从来没有骑完过它的全程。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每天骑着一辆三斯牌的城市仿山地车顺着逸仙路一路南下一直到我的学校,一般要四十分钟。

        我也知道,逸仙路全程有大大小小十三个路口,途中经过五所中学两所职校和数不清的初中小学。这些学校的学生当中有相当一部分人骑车上下学,尤其是每天早上,你可以看见很多各式各样的校服在自行车流里穿梭。

        也许你也曾经是那些学生当中的一员,也许你也曾经风驰电掣地在逸仙路上南下,也许你觉得自己骑车很快——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从来没遇见我,在路上,在车上。

        我不是一个狂妄的人,我只是实事求是,至于信不信,呵,那就是你的事了。

        这是个无聊的世界,人总要给自己寻找点刺激。

        学校里所能有的刺激无非四种:作弊、抽烟、打架、恋爱。

        然而如你所知,我是个正经人家。

        我每天早上六点十分起床,用二十分钟洗漱,六点半的时候打开我三斯自行车的锁,四十分钟后在北海中学的停车场上锁上那把锁,十分钟后校门关闭,那时再进来的人都被判为上学迟到。

        中学七年,我上学只迟到过一次。

        他们都说中学生每天的生活是家庭学校两点一线,我则比较偏爱那一线,在那四十分钟里,我不是那个沉默寡言长相平凡的骆必达,而是一个从你身边擦身而过的骑手。

        在遇到那个人之前我的生活很简单,信奉的准则只有两条:

        一是,不要觉得你自己很快,总有人会比你更快。

        二是,我就是那个比你更快的人之一。

        我的另一个问题是,你知道对于一辆自行车来说,最重要的是哪个部分?

        你不知道,没关系,终有一天你会知道答案,但不是现在。

        忘了说一句,我叫骆必达,是个高中一年级学生,仅此而已。

        

        每天在那惊心动魄的四十分钟里,我要做的,只是在正前方发现一辆骑得很快的自行车,然后让他看到我的背影。

        当然,比我更快的人也有,不是因为他们的脚力或者技术好,只是因为,他们骑的都是专门为速度设计的公路赛车,俗称跑车。所以我的梦想,是拥有一辆自己的跑车,捷安特,十二段变速,市场价六百,黑市价两百,然后超越所有曾经超越我的家伙。

        然而现实是,我家境一般,而且从来不买黑车,我的坐骑是六段变速的二手仿山地,价钱两百。

        所以说我的梦想和我的现实的差距只不过是四百块钱而已,和别人比起来我已经很幸福了。

        这是自我安慰?是的。

        北海中学所有骑车的人里面,唯一一个比我快的人叫楚汉,他是从其他学校转来的,高二,当年他第一次出现在逸仙路上的时候我咬了他足足五个路口,才刚好能让我的前轮和他的后轮平行。在一个大路口等绿灯的时候,我才有幸和他的车子完全并排。

        楚汉看看我的车子,笑,从口袋里拿出一盒香烟,取出一支递给我,说,同学,你很快啊。

        我没有接受他的烟,也只是看看他的车子,然后说,没你快。

        于是我成了楚汉在北海中学的第一个朋友,而楚汉则成了我在北海中学的唯一一个朋友。

        然而楚汉真正在虹口曲阳地区的这块自行车爱好者圈子里出名,源于那场比赛。

        那次楚汉因为前几天打篮球弄伤了左脚,不能接受那个慕名而来的叫韩骏的外校学生在马路上跑一次车的挑战。本来按照楚汉的性格,是不在乎韩骏的冷嘲热讽的,但是碰巧,那天下午卜白羽她们练体能,正绕着学校操场跑道跑步,楚汉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跑道上的那个身影,转过头对那个高傲的年轻人说,这样,我不和你比脚,我和你比手。

        一人一把可调节扳手,一把一字螺丝刀,都是最简易的工具,看谁先把对方的车子拆开然后组装起来。

        我清晰地记得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零零碎碎的自行车零件散了一地,不少放学后没有走的学生看着这两个人坐在地上拼装车子。韩骏的是辆蓝绿色的捷安特SPEEDER6.0跑车,楚汉的车很奇怪,前轮是纤细的跑车轮胎,后轮是粗粗的山地车轮胎,据说是从摩托车赛车上取得的灵感自己动手改装的。因为这一点,楚汉比韩骏晚动手十分钟。

        然而他却早了十五分钟把那辆捷安特恢复成原貌然后停在韩骏面前。

        后来楚汉不止一次跟我说过,真的喜欢自行车的人,不但知道怎么让它更快,而且要了解它的每个部分和细节。因为当你以每小时四十五码的速度和马路上的汽车公交车摩托车助动车这些钢铁怪物一起抢占车道时,你胯下那辆自行车的表现绝对比你心中的那个女子要重要一百倍。

        卜白羽在此期间一直没有看过楚汉。

        韩骏不服,说,手上功夫再好,跑一圈才是真的。

        于是那次是我和韩骏在路上跑了一圈,用我的三斯,领先他的捷安特六个车身。

        此公从此默默无闻了很久。

        卜白羽是学校的羽毛球运动特招生,和我一届。

        女的体育特招生可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有虎背熊腰、高山仰止、瘦骨嶙峋这三种。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一个相貌身材都无可挑剔的体育生,那么无疑就是现实在打你一个耳光。

        如果有一天你见过卜白羽,那么她就是那个耳光,而且极为响亮,可能还会余音绕梁。她的漂亮只有瞎子会怀疑,只有疯子会否认,但却始终单身。

        而我对国家二级运动员的卜同学的理性认知只限于她的羽毛球水平。一次下雨天我曾经和她在室内体育课上相遇,那个体育老师让每个学生都上去和羽毛球特招生对垒,我和卜白羽一网相隔,五个来回不到就输了三个球。有个不识相的家伙窥伺卜白羽的容貌,说,我上去起码也要撑到十个球,好让美女刮目相看。然而二十秒钟不到他就又坐回到了我的身边,小声嘀咕一句:妈的……

        楚汉听到这里的时候哈哈大笑,说,她还是那么厉害。

        说这些的时候我和楚汉待在北海中学放学后的操场上,我骑着他的怪胎在塑胶跑道上兜圈,顺便学习楚汉那个左脚上车蹬、右脚点地加踢掉撑脚架然后翻身上车的一气呵成的动作,但我总是做不到楚汉的那种潇洒。

        我下车,撑上脚架,拔掉钥匙扔给他。楚汉伸出一根手指,就在半空中牢牢套进了钥匙圈。

        我说,在卜白羽眼里,男人大概无非就两种:在球场上撑过十个来回的,和撑不过十个来回的。

        楚汉转动着钥匙圈,问,你就不问问我怎么会认识她?

        我说,呵,那就是你的事情了——我宁可学学你转钥匙圈的技术。

        楚汉转钥匙圈的技术很娴熟,不亚于他的车技,可以正着转反着转,还会转出蝴蝶的花式,我也见过他把钥匙抛到高空,掉下来的时候还是用手指头套进钥匙圈,继续转动,发出哗啦啦的金属响声。

        楚汉忽然停止手指的转动,说,你已经学会了我的上车方式,这个么,以后再说——别要求得太多,这样不明智。

        

        卜白羽骑的是一辆米黄色避震山地车,而且上下学路线和逸仙路没有任何关联,只有最初的两百米的路和楚汉同路。那一次我亲自见识了楚汉的技术。他在停车场偷偷地用一只打火机对着卜白羽的车子前轮气门芯微微烧烤了三十秒钟左右。

        自行车的气门芯内部都是管状橡皮塞,一旦外部金属遇热,会迅速传热,使那个橡皮管子软化,变得跟口香糖无二致。这样的气门芯只能保证你最多骑出一百五十米。

        这不是阴谋诡计,这是物理学。

        楚汉发明的物理学。

        卜白羽在距离校门口一百三十米的地方停车查看自己轮胎的时候楚汉把车子停在了她边上。

        我只是在远处看着他们,两个人说了挺长时间的话,接着卜白羽就推着车子走了,楚汉没有追,只是手插裤袋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远去。

        我慢慢骑到他边上,说,车是好车,可惜骑它的人不懂珍惜。

        楚汉深吸一口气,忽然没头没脑地问我一句:你知道对于一辆自行车来说,哪个部分最重要吗?

        我的脑子飞快转了一遍,有无数答案冒了出来,但我知道真正的答案应该只有一个。

        楚汉笑笑,道,不知道也没关系,终有一天你会知道某个问题的答案,不过,肯定不是现在。

        为什么?

        因为现在的答案是我告诉你的,而未来的答案是你自己找到的。

        在我找寻那个答案的同时全校的人则在寻找另一个答案,那就是学生停在校外的自行车被盗事件。北海中学面积不大,停车场空间有限,所以学校规定每个班最多允许家离学校最远的二十个学生把车子停在学校里,其余的人都是车子停在校门外面的马路和附近的弄堂里。那一阵子接连着有四五辆车子被偷走,学校除了加强校外巡逻之外也别无他法。全中国每天有多少辆自行车被盗,又有多少辆能被找回来呢?

        卜白羽不属于家离得很远的学生,所以也属于那批随时可能被人盗走坐骑的高危群体之一。星期天的时候楚汉去专门的自行车商店买了根比较高级的环形锁,然后把卜白羽停在她家楼道里的避震山地车锁在一根水管上,钥匙则放在她们家信箱里。

        星期一的时候那把锁连同那串钥匙就被扔在了楚汉面前。

        我知道这件事情的唯一反应就是,人还是喜欢车子比较好。好的自行车其实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关键时刻不会漏气、掉链或者刹车不及。人就未必,不然怎么会有忘恩负义或者不识抬举这些成语。

        我安慰楚汉说,等她的车子哪天被人偷了,我跟你一起去嘲笑她。

        这句话说了还不到十五个小时,我自己的自行车就被盗了。

        

        那次是因为我中学七年里唯一一次迟到,没办法把车子停进学校,就锁在了外面,但因为当时下雨,又急着进学校,收了雨披之后居然把钥匙忘在车子上,等上完第一节课,才恍然大悟,跑出去一看,车子早就不翼而飞了。

        楚汉安慰我说,现在你有理由去买辆跑车了。

        第二个特地来安慰我的是很久不见的韩骏,只不过他的安慰方式很特殊,说,听说你的车没了,要不要我给你买一辆带两个辅助轮子的十四寸的那种?

        当时楚汉不在我边上。第二天我坐着公交车去学校,楚汉在教室里找到我,说,你来。

        楚汉指着操场上的一辆蓝绿色捷安特跑车说,你不用去买跑车了。

        那时我已经跟着楚汉学会了像记人脸一样记住一辆车子的微小特征来辨别的本领,猛地抬起头问,韩骏的车子怎么会到你手里?

        楚汉说我知道昨天他来了,也知道他说了点什么,所以放学的时候我去他们学校找他了,跟他说一起跑次车,谁赢了,对方的车子就可以拿走——车的锁我已经换过了,你不必担心他会拿着备用钥匙来偷回去。

        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楚汉手指上套的钥匙圈转得哗哗作响,道,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二个能用前轮赶上我后轮的人,所以你值得拥有辆好车。

        我说,那第一个人是谁?

        楚汉耸耸肩,停止转钥匙圈,讲,不出意外的话,今天他就会出现。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楚汉在和韩骏的比赛中脚踝的伤又复发了。

        那天下午放学的时候,我推着新坐骑走出校门,看到一个陌生的男子坐在一辆车子的车前杠上,面朝校门,手插裤袋,很悠闲慵懒地看着出来的每一个学生。

        我已经养成了习惯,看人先看车:那是一辆猩红色的AtX山地车,捷安特公司出品,而且明显车子的变速齿轮被改装过,是公路跑车的速度档。

        看到我推着跑车出来的时候他笑了一下,朝我挥挥手,说,你一定是楚汉的朋友。

        我刚要说话,楚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背后。那个人的视线穿过我的肩膀,说,听说你现在依旧很快,我特意来找你了。

        楚汉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韩骝,你弟弟一定会告诉你我在这里。

        韩骝点点头,说,有时候我做梦都在梦到和你一起跑车。

        楚汉顿顿,问,怎么跑法?

        韩骝左手摸摸车把,说,老样子,红灯,胶带,还有命。

        

        楚汉和韩骝的比赛方式是,骑完大约五千米的距离,途中万一遇到红灯要么停下,要么另抄他路,总之能到达终点就行,但不许走非机动车道之外的地方——这就意味着,你必须比对手快很多,否则的话,一个红灯,就让你之前的领先优势荡然无存。另外,比赛的人的左手要和车把用胶布牢牢缠在一起,不到终点不能打开,这样既保证你不会作弊,也保证遇到危险情况时你逃都逃不掉。

        所以,没有人敢轻易来这种刺激又危险的比赛,而一旦来了,输的一方代价总是巨大的。比赛那天我得了重感冒,没有去,但据说当时去看的人不少,甚至包括卜白羽。

        那场比赛的赌注,是各自的自行车。

        那场比赛的结果是,楚汉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怪胎的钥匙从钥匙圈上取下来,扔给了韩骝。

        而卜白羽无动于衷地站在人群当中,没有和楚汉说过话。楚汉在人群开始散去之后本想找她,但卜白羽只是转身,给了他一个背影,然后越缩越小。

        从此楚汉也开始坐车上学。

        有几次我想提出把我的跑车给他,毕竟这是他从韩骏手里赢来的,我自己则无所谓。好的车子,就应该有一个好的主人,带着它风驰电掣,达到它价值的最大化。

        但楚汉总是拒绝。

        一辆车子真的跃动起来,可以无视很多东西:红灯,警察,罚款,死亡……但要让一辆车子动不了,也至少有十来种办法:刺破车胎,割断刹车线,拔掉气门芯,粘住车链条,多上一把锁……所以说自行车其实是种脆弱又狂野的动物,就像年轻的我们一样。

        我依旧骑着那辆捷安特每天做着南下或北上的事情,因为楚汉的隐退,我成为了北海中学最快的骑手,几乎也是逸仙路上最快的家伙,遭到其他跑车骑手和骑助动车的中年男人们的嫉恨,并以此为乐。

        飞速骑车的时候你要忘却很多东西,你会想得很单纯很单纯,这样你才能活下来,马路上的一切新闻你最好不要多留意超过一秒钟,无论是别人的车祸还是穿超短裙的辣妹。

        当然,也包括路边上那一排怀抱小孩手拿光碟的女士们。

        快到五一节的时候,楚汉忽然想开了,说他要自己骑车去杭州旅游散心,然后再回来。我那时已经报了英语提高班,没有机会和他一起去,但还是把那辆捷安特跑车借给了他。

        那是我这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情之一。

        后来的事故调查报告表明,楚汉在从杭州回来的路上只是因为避让不及迎面而来的车子而翻到了路边的沟里,但是跑车那弯曲向后的车把做了凶手,在翻滚的过程中顶住了他的脾脏,导致脾脏破裂。没有人知道楚汉在寒冷的夜晚支撑了多久才完全失去知觉,但可以想象脾脏破裂的剧痛在他生命中最后的那段时间里一直折磨着他。

        如果我没有把跑车借给他,他骑的是一般性的直柄城市车或者山地车,那么一切都会不同。

        或者如果我和他一起去杭州,无论谁翻到沟里,无论谁被顶破了内脏,至少另一个人可以求救。

        可是楚汉没有机会在这里和我一起想“如果”这个词语了。

        永远。

        

        差不多全校都知道关于楚汉的噩耗是个星期五的阴天,学校里的学生很早就放了,我留到很晚,然后走到操场上。

        按理星期五下午羽毛球特招生是不训练的,但是有个人还是一直在绕着操场跑步,在空旷的操场上显得形单影只。

        我站在操场的边上,看着那个人一次次在我面前经过。北海中学的操场不大,跑道只有二百米,看到她第十次从我面前经过之后,我终于转身离开。

        路过那个人摆在跑道边的书包时,我右手轻轻一松,一样东西掉落在书包上。

        五一放假前的那天,我把那辆跑车带到学校让楚汉骑回去,他扶着跑车坐垫犹豫了许久,将他一直把玩的那个钥匙圈给了我,说,扔在她家信箱里吧。

        我扬扬眉毛,说,你不怕她再还回来?

        楚汉笑笑,道,这本来就是她给我的,我只是物归原主。

        我说,我知道你在乎她在乎得一塌糊涂,但没有用——不过这个钥匙圈我替你留着,等你哪天又想她了,就来求我,我考虑把钥匙圈还给你。

        现在,我做到物归原主了。

        在我身后卜白羽仍旧不停地跑着,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当我的脚跨出校门的那一刹那,隐约听到,身后远处的操场跑道上,爆发般地传来一阵女子的号哭声。

        楚汉走了之后,逸仙路上便少了一个会从你身边疾驰而过的男生,而公交车上则多了一个平凡安静的身影。

        父母曾经提出过要给我再买一辆自行车,我摇摇头,说,不要了,就坐公交,挺好的。

        我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楚汉说的那个问题的答案。相同的,学校也一直没有找出那个偷车贼,而校外的自行车仍旧保持着一个礼拜失窃一辆的纪录。

        直到有一个礼拜,轮到我们班级负责学校的执勤工作,我被派去校内的停车场,负责检查停进来的自行车是不是都有学校发的停车牌,然后把没停放好的自行车排排整齐,腾出更多的空间给后来的人。

        然后在那个星期二早晨,我发现,停车牌号是0401的车子居然有两辆。我对四月一号这个日期很敏感,不但因为是愚人节,也因为那是我母亲的生日。

        我默默记下两辆车子的特征,到了第二天,其中一辆灰色的城市车却没有出现,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有出现。

        第二个星期不是我们班级执勤,但我还是去看了一下,挂0401车牌的自行车又出现了两辆,而那辆灰色的自行车已经变成了一辆墨蓝色的仿山地车,但它们却总是停在一个很角落的地方,并且共用过同一把环形锁,而固定锁却一直保持着打开状态。

        我已经知道学校想知道的那个答案了。

        那个星期四的下午,在漫长的等待之后,我躲在暗处看到了来停车场取那辆仿山地车的学生,是个毫无特色的男生,神色谨慎,目光小心。

        后来那个男生于半小时后在一条僻静的马路上被人发现躺在地上呻吟不已,据他自己说自己骑着自行车在跑,忽然后轮不知道怎么回事卡住了,因为车速比较快,人就侧飞了出去。警方则是在接到一个神秘的投币电话的110报警后赶到现场的,他们在自行车后轮这里发现一根穿插在钢丝之间的纤细的小号环形锁,很明显,是有人骑车跟在他后面,把这根环形锁插了进去。而仔细一看这辆车的特征,发现是这个男生的学校曾经报失过的十几辆自行车里最近的那辆。

        原来,这人每次用工具打开停在校外的车子之后,就给车子挂上学校的停车牌(牌子是他捡到的),停进学校,锁上自己带来的藏在书包里的环形锁。所以无论大家怎么在校外找,都不会找到学校里面来,而那人等学校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之后,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到学校停车场,开锁,取车,走人。

        盗窃案真相大白,除了没查出谁是那个打110以及暗算了小偷的神秘人。

        可我还没找到我的答案。

        

        我最后一次见到怪胎是在楚汉的三七之夜。

        那是一个风很大很大的夜晚,却并不凉,因为快接近六月了。如果他还活着,那么马上就要升高三了,我曾问过他关于高考落榜的问题,他说,高考落榜?大不了去摆自行车摊头,给满大街撒上玻璃碴子,水晶之夜啊……

        我坐在学校靠近逸仙路路口的马路沿上回忆那些话语的时候,那辆怪胎缓缓地停在了我边上。

        是韩骝。

        韩骝自从赢了楚汉之后,原本的那辆AtX就给了自己弟弟韩骏,自己只骑怪胎。

        我没说话,韩骝只是冲我点点头,下车,坐到我边上,掏出一盒烟,是楚汉生前偷偷摸摸抽烟时最喜欢的那个牌子,取了三支,用摇曳不定的打火机点燃火焰,呈扇形摆在地上。

        我说我没想到你也会来。

        韩骝笑笑,道,也许你以为我和他是敌人,你错了,我和他初中时是最好的朋友。

        我没说话。

        韩骝说,那时候我们都憋着劲在路上比谁更快,每次都是他赢,我总是差一点点。这辆怪胎的车架和后轮,都是我原本一辆山地车上的,一次红灯胶带赛时输给了他。

        韩骝边说边给自己点上一支烟: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我们学校里的自行车老是丢零件,车铃和脚蹬之类的,然后有一次不当心被我撞见,撞见楚汉在车棚里偷偷卸一辆自行车的脚蹬子……我那时候是学生会的,就向老师告发了他。

        我看着地上的三点火光,说,干吗跟我说这些?

        韩骝耸耸肩膀,讲,你是他死前最好的朋友,我是他死前最好的敌人。

        我问,那卜白羽呢?

        韩骝深吸一口烟,说,那时候卜白羽和楚汉关系不错,如果不是那个事情,我想,应该会在一起吧。后来楚汉背了张处分,不得已,转了学校,在那次比赛前我就一直没再见过他。

        我起身,走到那辆怪胎边上,轻轻抚摩着车头,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那时候,楚汉家里条件不好,他想给卜白羽买生日礼物,没有钱,那时候他骑的车只是一辆很一般的老坦克。

        卜自羽不知道?

        呵,你记住,无论什么理由,都脱不了一个贼字,楚汉他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什么都不必说,要是他偷的都是没主的车子,也就算了——可有些东西,毕竟不属于你。所以,你就不该得到。

        说完,他起立,转身对着黑夜中的北海中学的天空,喃喃道,楚汉,你等着,哪天我要是也来了,继续和你在天上一起跑车。

        那晚韩骝一路骑车回去时一定很艰辛,因为在他转身向天空自语时,我把怪胎前轮的蟹式刹车钳用力往左转了一点。这样做的后果是,左侧前轮的刹车橡皮会把左边的轮胎钢圈贴得很紧,而在这样的大风天气逆风而行,会把刹车橡皮的摩擦误以为是风向相反所导致的,不会去留心自己的轮胎,只会用力蹬车,尤其是韩骝这样向往速度的人。

        而刹车橡皮与钢圈摩擦到一定程度后,摩擦起热会导致钢圈发热,钢圈里面的内胎空气迅速膨胀,当到达一定的体积时——

        嘭!

        怪胎的前轮既然本来就不属于韩骝,所以,宁可内胎爆炸钢圈裂开,我也不会让它留在曾经背叛过楚汉的人身边。

        这不是阴谋诡计,这是物理学。

        楚汉发明的物理学。

        

        开学升高二那年的秋天,我在学校收到一封信,我们那个狠抓早恋的老师显然偷偷拆开看过了,所以交给我的时候信的口子上的胶水还是湿的,并且此人一脸失望。

        信里面只有一张字条和一张领车凭证,字条上写的是一个社区的车库。

        那天放学后我坐公交车到了那个社区的车库,找到看门的老头,让他看了那张领车凭证,老头一脸恍然大悟状,说,啊,你可来了,跟我来。

        他把我领到车库深处一个很角落的地方,我几乎一眼就看到了我那辆久违的三斯自行车。

        老头收起那张领车证,说,这车放了那么久,总算能腾出地方了。

        我叫住他,说,等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的车子会在这里?

        老头一脸迷茫,说,不是你姐姐帮你把车子存放在这里的吗?

        我说我没有姐姐啊,亲的表的堂的都没有。

        老头耸耸肩膀,讲,那我就不清楚了,总之,你的车,你拿走,停车费按理只收到上个月的,已经便宜你了。

        我缓缓走向那辆车子,发现过了这么久,它还是很干净,不像弃置很久的样子。车锁还是锁着的,但是我没有钥匙,便对车子上上下下仔细搜索了一番,结果在后书包架的筐里那叠广告纸当中发现了一封信。

        信的内容说,这辆车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那个雨天,写信人做校外停车场执勤员在巡查的时候发现我的车子没有上锁,于是那天早上把我的车子换了个地方停好。但是之所以没有立刻还给我,是因为,是因为她想通过这辆车子,感知一个从来没有怎么跟她好好说过话、但她却一直潜藏在心里的人的最爱。也许,这也算是种盗窃吧。

        现在,她把这辆车子还给我。

        她还问我,记不记得刚进高中那个月,我也是负责校外的停车场的执勤员,一天早上在校外摆放整齐自行车的时候发现一辆女式车的撑脚架弹簧坏了,只能靠在其他车子上,于是我找了根绳子把荡下来的撑脚架和后轮挡泥板的支撑铁丝系在一起,这样至少骑车人回家的一路上不必听到撑脚架摩擦地面的噪音。

        那是她的车,很旧了,于是后来换成了米黄色的避震山地车。但我系绳子的场景被她无意中看到了。

        她说她曾经很早之前就想把车子还给我,但那天来找我的时候,情况特殊,所以,她决定还是把车子在这里再放一段时间。

        最后她很抱歉,车子固定锁的钥匙被她无意中弄丢了,所以只能找个修车匠去开锁,十分对不起。

        落款是:只偷过一次东西的小偷。

        我脸色苍白地把信纸捏在手里,走到门房间,问看车库的老头,那个女孩子长什么样子?

        老头说呵,还挺漂亮的呢,短发,不过我也不太遇见她,她除了来缴纳停车费,一个月也就来个三两次,问我借块抹布就擦那辆自行车,一擦就是半个钟头,看那表情跟擦瓷器似的,还问我借打气筒打过气。有时候周末天气好的话还会把车子搬出来停在外面,也不骑,人呢就坐在车子后座上面,有时候听耳机音乐,有时候看看书,打发一个下午——怪人,真是怪人,有车不骑,当沙发。

        我没有继续听下去老头的话,缓缓地走回到我的车子边上,轻轻抚挲着车子的金属后座,很光滑,很冰冷。

        楚汉输掉怪胎之后的第二天,星期一,我和他在学校外面的餐馆吃饭。他喝了很多酒,回到教学楼的时候他也是一脸的苍白,说我要吐了。我把他扶到我们教室隔壁的男厕所,楚汉进了隔间,摆摆手,说,你别看,别看,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我点点头,替他关上隔间门,过了一会儿我可以听到门板背后他呜咽的声音。我于是走出男厕所,反手关上男厕所的门,把清洁工阿姨平时用的那块“清洁中”的牌子挂在门上,然后背靠墙壁,等他出来。

        差不多也是那时候,卜白羽找到这里来了。我和楚汉刚才进校门的时候她是看见的,卜白羽看到我,但没等她说话我就先开口了,我说我知道你来找他,他现在在为你哭,但你不配看到他的眼泪,连泪痕都不行,因为男人的眼泪是很宝贵的,所以你不配。

        我没有看明白当时卜白羽的表情,她涨红了脸,怔了许久,转身离开。

        几个月之后我站在阴暗的车库角落,看着失而复得的自行车,才大致能明白了当时卜白羽的心理活动。

        她不是来找人的,她是来还东西的。

        我这辈子唯一对她说过的话,可能也是我这辈子说过的最生硬最冰冷的话。

        而那个转身离开的女子,在高二一开学就转到了松江的一所羽毛球学校去了。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这个社区的名字为什么我会有点熟悉,因为楚汉曾经向我打听过,他要来锁一辆车,来送一把钥匙。

        我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件冰冷的铁器,那是一把丁字形的小刀,当中那头细而长。那天我将那根环形锁插进了偷车学生的后轮当中的同时急刹车,然后看着他连车带人地斜着滚出去,当时这把丁字刀就是从他身上掉下来的,我没有多少犹豫,下车弯身把它捡起来放进口袋,看了被摔得有些发蒙的男生一眼,左脚上车蹬,右脚先一点地,紧接着踢开撑脚架,翻身上了我临时借来的车,四个动作一点五秒钟内一气呵成,然后离开了现场。

        那是我最后一次骑得那么快。

        丁字刀的尖刃插进三斯车的锁孔,轻轻一转,咔的一声,我听见锁心被扭断的声音,然后继续转动,固定车的锁慢慢地开了。

        推着重获新生的坐骑,我走出车库,但那一刻我已经不只是一个高中生了。

        我找到了那个楚汉问我的问题的答案。

        对于一辆自行车来说,最重要的是哪个部分?

        是锁,车锁。你可以有车锁但没自行车,可是你敢试试有自行车却没车锁吗?

        这个世界上,各种各样的小偷,是很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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