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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巢颂

        

        空巢者,小鸟尽飞,只剩老鸟的巢穴,是之谓也。

        聪明的人类借用这种鸟巢,形容那儿女不在只剩下了老人的家庭。人们想象着这家里的景象无非是:空空荡荡的四壁依旧,桌椅依旧,床褥依旧,碗筷依旧;只少了那人、那笑、那哭、那叫;那喧嚣,那声响,那繁琐,那日理万机的操劳……好一个空字了得!

        因而,人们提起空巢,总不免些微的惆怅:总想象着那白头老者无言枯坐的身姿,想象着那日日夜夜的死静;想象着类似单身牢房的无助与绝望……简而言之:非人的日子!

        这类关于空巢的论点,您可以对任何人发表,只千万别当着张仙北先生的面儿说。要是被他老人家听见,肯定把您批得哑口无言,出门儿找不着北在哪儿,不信您就试试!

        张老先生敢于如此大言不惭,自然有他的独门秘诀。否则,借他个胆儿,他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套用歌颂“社会主义好”的调子高唱:空巢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其实,张仙北先生只不过一俗人,且长得是瘦高无肉双颊深陷其貌不扬,只有一双大眼睛略显晶莹。如果说他有点专长,那也不过是他懂点儿中国历史。这倒也顺理成章,因为他老人家在中学教了一辈子的中国历史。从二十二岁大学毕业直至于六十二岁退休,掐指算来,也有长达四十年的光阴消磨在那三尺宽的讲台之上。年复一年颠来倒去的讲呀讲,从三皇五帝到唐宋元明清,他是滚瓜烂熟全在脑子里,备课只是习惯根本没有必要。因为职业,也因为爱好,闲来无事捎带着他还喜欢读点儿唐诗宋词,外加《史记》呀,《论语》呀,《庄子》呀,《孙子兵法》什么的……与众不同的是,他有本事把古人的伟大思想应用于自己渺小的生活之中,而且沾沾自喜地称之为学以致用心得多多。

        “嘟……嘟……嘟……”张仙北家的电话响了半天,没有人接。

        张仙北先生干什么去了,怎么还不回家?就算以他缓慢的节奏,买完报纸再买点菜,这会儿也该回来了呀!他今儿上哪儿蹓跶去了?

        事实是,他老先生根本没心思蹓跶,他巴不得一步跨进家门,立刻躺下才好呢。只可惜,他想早点到就能早点到呀,门儿都没有!谁拦着不让他回家了?没人拦着他。那他赖谁呀?赖大马路!

        胡同口的马路被挖开了。大街上尘土飞扬乱七八糟,两边的铁栏杆巍然耸立晓谕市民:不得越雷池一步。张仙北去超市时,就多走了半站路到十字路口过的马路。那时,他老人家才从家里出来还算精神抖擞,多走这点儿路不含糊;买完菜回来可就不一样了,两条腿好像是借来的,你想抬它们根本不听指挥!一想到回家还必须绕道而行,他老人家就从心底里觉得累。可是,你不绕怎么办,除非你飞过去,认倒霉吧你!

        纵观张仙北的一生,他买菜的历史并不长,也就是老伴去世后的这十年。俗话说,人过四十不学艺。他老先生可是六十多岁才开始学买菜。对他来说,首先要解决的是潜意识里的面子问题。他觉得提着个塑料袋儿,万一碰见个学生什么的太不雅。于是,他找出了以前教书时,上世纪五十年代买的那个人造革带拉链的黑包。这种手提包隐蔽性比较强,您想啊,买个萝卜黄瓜什么的,搁进去拉链一拉,谁也看不见里面装的是什么,还以为您上图书馆了呢,岂不妙哉!

        然而,今天遇到点麻烦,因为他买的是芹菜。如今这芹菜也不知怎么变的种,长得像扫帚,装进包里怎么着也有大半截露在外边,的确有碍观瞻。不过,此时他老人家顾不得这许多,只想着千万别累倒在大街之上,成为京城名记们的笔中餐:“一空巢老人横尸街头”,那可就太不值了!于是,他运用起自己的独门秘诀:心中高唱红色娘子军军歌,当然是篡改了歌词的:“向前进,向前进!老张的责任重,老汉无冤伸!”

        张仙北先生本来就身高一米八,又干瘦如柴,加上他的左腿关节曾被打伤,走起路来总是一冲一颠的踩不到点子上,因而他手里的包连同那芹菜也是这么不着调儿。此时的他,活像电影里跟在鬼子后头进村的伪军,前进不像前进后退不像后退,那形象真的让人不敢恭维。

        记得这马路前两个月才挖过,怎么又挖呀?肯定是你这老家伙记错了,他想。唉,人老了自尊心可以不老;记忆力可是自然发展规律,谁也抗拒不了的啊!张仙北呼哧呼哧地走着,哀叹自己的记忆力减退了。

        其实,这回张仙北的自怨自艾完全没有必要,他的记性好着呢!这马路就是两个月前才挖开过的。眼下不知又出了什么毛病,正在大返工呢。幸亏这事儿他老人家被蒙在鼓里,否则,就他那暴脾气压不住,说不定就上访市政府,建议给大马路装上拉链儿。老先生血压又高,心律也不太齐,这种烦心事还是少知道的好,让他自己慢慢往家走吧,反正有到的时候。

        终于,张仙北先生凭借自己坚强的毅力走到楼门口了。这片三环以内的居民小区,现在看来虽稍嫌陈旧,但倒退二十年,它也曾风光无限。当时,类似张仙北这种没有门路的回迁户,能给你一套三十四平米的两居室,那可真要烧高香了。别说是五楼,就是给你顶层的六楼,你都要感恩不尽。住进新房时,张仙北才五十多岁,上楼下楼时还没觉出什么,现在可就不一样了。

        如今张仙北一进入那黑糊糊的楼道,望着层层的楼梯心里就发怵。仿佛显现在眼前的不是楼梯,而是三峡两岸高山上的险路,等着自己去攀登,真乃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呀!叹息归叹息,他还真想了些办法,企图使自己能顺利上楼,又能稍减心头的恐惧,可惜都没解决问题。不过最近,张仙北先生启用了新的分层击破法,似乎略有成效。一层楼梯是十八级,一分为二就是九级。于是,他把九级定为一个战役,学那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分而战之,把楼梯们层层斩于足下。然而,待到真往上爬时,他比起老祖宗来可就英雄气短自愧不如了。首先,他必须伸长胳膊,用手紧紧抓住楼梯的扶手,半个身子几乎倚在扶手上,完全凭借臂力,或者说凭借上身的力气带动下身,才能抬腿撑了上去。这时,张仙北就把满腔的无奈与愤怒发泄到与他无冤无仇的台阶上。每上一级,他就在心里痛骂一句:“死去吧,你!”

        有志者事竟成!甭管怎么上的吧,反正张仙北上来了,他胜利了,到自己的房门口了。尽管他站在自家房门口猛喘了一阵子,开门时拿钥匙的手抖抖嗦嗦,不过,门还是被他打开了,而且现在已经安然躺在窗下的躺椅上了。虽然他胸前像揣了个小兔子一蹦一蹦的波澜起伏不定,黄黑的脸上那唯一有点神采的双目也紧闭着,看起来有点气息奄奄,不过总算是惊魂初定,没事儿了。

        “嘟……嘟……嘟……”

        电话?谁的?儿子?女儿?对呀,今天是老人家生日嘛!单调的铃声仿佛给他那把散了架的老骨头上了机油。只见他猛地坐起,迅速地扶着书柜的边沿站了起来,转身迈步来到书柜前,摘下话筒时铃声才响到第三下。可是,就在他刚想开口尚未开口之际,对方已经迫不及待生怕他挂断电话似的嚷嚷开了:

        “劳驾,您是东便门电器维修……”

        “您打错了。”不等说完,张仙北先生就把人家堵了回去。

        

        张仙北先生又回到他的躺椅上了。

        躺椅与先生关系之密切不是常人能想到的。有时候,仿佛间他觉得这躺椅不是一把椅子,而是个有血有肉的精灵。甚至于有一天,他心中竟然冒出“儿亲女亲不如躺椅亲”的荒诞不经之句,连他自己都为之汗颜。好在屋子里没有人,更何况他并没有出声,反正是心里自说自话,丢人也丢不到哪儿去。把躺椅比作儿女,简直是匪夷所思令人捉摸不透。不过,以当今提倡的“理解万岁”的标准来衡量,就可以宽容地理解为:这把老躺椅在老先生心目中的分量是多么地重。

        实事求是地说,这把躺椅极其普通根本值不了几个钱:一般的杂木头加上篾席编成,看不出丝毫的贵重。就这么把破椅子吧,您给一百万试试,张老先生肯定不卖!

        这其中当然有外人不得而知的原因。您瞧瞧当年女主人的良苦用心就知道了:她把旧床单因陋就简地缝了个可钉可铆的小薄褥子,两头紧紧固定在椅架子上。如此一来,既加大了椅子承受重量的力度,又延长了椅子的寿命;坐在上面的人也特舒服,比坐沙发强多了。除此之外,为了搁先生的茶杯和先生的书籍,女主人还成龙配套地在躺椅旁摆放了一个黄色的小茶几,也因此,虽历经十数年,这把躺椅还能摇摇晃晃地陪伴着它年迈的男主人。说得悬点儿,这其中饱含了人间难得的真情。情义无价,您说它值多少?!

        每当老人躺在这椅子上,总能感到一股隐隐约约的暖意。然而,继暖意之后,总会有一股莫名的伤感袭来:物在……不过此时,张仙北先生一定运用秘诀,挥起那把“斩断记忆”的宝剑朝自己的头上砍去。人不与命争!没法子,张仙北时不时地得给自己来点儿封建迷信,爱谁谁!他压根儿不敢与时俱进地去奢望“快乐每一天”什么的,他的标准极低:活着就是胜利!

        就经历而言,张仙北能全胳膊全腿儿的活过这七十多年真难为他,凭良心说,他算是死里逃生,万幸!您算算,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文化革命,三大战役他都是亲历亲受,一场没躲过。少年时代他跟着父母钻防空洞躲日本人的飞机轰炸;青年时代他背着家庭出身不好的包袱在人群中战战兢兢;中年时代他胸挂黑牌子九十度弯腰挨学生们的批斗。唉,上世纪的这点儿陈谷子烂芝麻不说也罢,有点岁数儿的中国人谁不知道哇,用你说!

        单说张仙北自己的事儿吧,也够不顺的:由于他的家庭出身更兼海外关系,自己的长相又不讨姑娘们喜欢,当然就迟迟找不着对象成不了家。多亏正月十五那天的批斗会他晕倒在操场上没人管,被学校的老锅炉工救起,因而促成了一段好姻缘。这好心人就是他日后的岳父杨换山。对于自己这天赐的婚姻,张仙北得意地引用老子的话说,就叫做“祸兮,福之所依”。有福之人不用忙!他这话也对,遥想当年,尽管是皮带挥舞血肉横飞小死过去,最终醒来,身边却来了一位贤内助。敢说不是人家的福气!妻子杨翠花体貌端庄且不说,难得的是虽不知书却达理,蒸窝头纳鞋底儿却样样都来得,把个清贫之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令左邻右舍羡慕不已。对于妻子张仙北也颇为赞许:称之为御用内阁总理大臣,给个黛安娜都不换。说的也是,这么体贴的妻子上哪儿找去,一把椅子都想得这么周到。

        不过从旁看来,张仙北先生躺在椅子上也不怎么舒服。因为身子太长,他的下肢也就是两条长腿基本上是悬在椅子外边,双膝上弓着,双脚踩在地面上恐怕也要加点劲儿,这能舒服得了吗?可他老人家偏就觉得,天底下没有比坐在这躺椅上更舒服的事儿了,您说怪不怪?就说这会儿吧,他根本忘记了千辛万苦买来的芹菜还待在过道里没人管,却自顾自地躺在躺椅上享清福。

        但见他双手交叉胸前,双目紧闭,纹丝不动。原来,张老先生正在排除杂念,力图使自己的肉身凡胎进入高超的佛家境地。只可惜,他压根儿就不知道佛家的境地是什么,上哪儿找去!张仙北就是张仙北,你说找不着就找不着呀,他偏找!就算找不着难道不能编一个?无非是劝人别指望这辈子,寄希望于金光灿烂的下辈子,不就超凡脱俗进入西方极乐世界了吗?这有什么难的,不就一个“空”字吗!于是,他就强迫自己沿着这个“空”字思想下去。屋子里悄无声息,倒也有利于他的清修。然而,俗人就是俗人,强迫也没用,闪现在他脑海里的我与佛完全是两码事,阿弥陀佛!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这是怎么回事?苏东坡怎么出来了?这些年,张仙北根本拒绝读诗词歌赋,那玩意儿风花雪月缠缠绵绵的影响人情绪,一边儿待着去!今天是怎么啦,无端冒了出来?“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还没完没了啦你,有病!张仙北先生有点坐不住了,他必须先把苏东坡处理掉才能入静。于是,他站起来,转身打开了电视。顿时,疯狂的摇滚乐响彻了这小小的空间,让人喘不过气来。别说一个苏东坡,十个都吓跑了。张仙北自己也被震醒了,忽然想起要为“某人”生日包一回饺子的誓言,他终于走出了这间屋子。

        趁着张仙北先生好不容易离开了房间,可以参观参观他的寒舍了。

        这是一间长方形的外屋,大概十二平米左右吧。迎门正对着是一个两扇的约一米见方的窗子。尽管是西房,如果碰上大晴天,太阳也能在吃完了午饭之后点点滴滴飘洒而来。这温暖的阳光对于张仙北颇为珍贵,于是几十年来这把躺椅就在窗户下面没有挪过地方。更何况,如今张仙北先生走出房间的时间愈来愈少,这阳光对他就愈来愈宝贵。

        以躺椅为中心,右边的北墙竖立着一个大书柜。这书柜是他女儿张小倩参加工作之后送他的礼物,也是这屋里最时尚的一件家具。张仙北先生家虽然生活拮据,然身为教师书籍是必不可少的工具,加上他老人家嗜书如命,一生省吃俭用买回家的书也不少。当年这家人口齐全住房拥挤的时候,要放下这些书必须向高空拓展。于是,外屋的南墙和里屋的北墙之上都钉上了长长的搁板,书全放在上面,可谓束之高阁。每当他要取下某本书时,他必须踩在外屋儿子的小床或者里屋自己的大床上。直到人去房空才有空间放下这个大书柜,这倒也解决了张仙北先生的取书之苦。书柜紧挨里屋的小门,北墙就占满了。

        再看左边,还是以躺椅为中心,它旁边是那个小茶几。茶几与南墙之间的角落里,搁着那台十四英寸的电视机。这电视与躺椅几乎是平行的,似乎摆放得不大合理。不过,必须说明的是,电视机在张仙北家里的作用不同于一般人家:“视”的功能在他这里基本被取消,只不过借借它的声儿,搅和搅和屋里的静。所以,张仙北先生根本不在乎那早已发暗的屏幕和歪七扭八的图像,更不在乎它播出的节目。甚至对于那嗲声嗲气的主持人;不男不女的歌手;南腔北调的胡说乱笑等等发出的噪音,他非但能坦然地用那把老骨头扛着,心里还幸灾乐祸:你爱说什么说什么,爱唱什么唱什么,反正是瞎耽误工夫没人搭理你。

        紧挨着电视的是一张老旧的八仙桌。这张八仙桌可非同一般,可以称之为这家里最昂贵的物件。张仙北先生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从旧货市场买来的旧桌子竟误打误撞的是个古董。这桌子一直在他们家瞎用着,谁也没把它当回事儿。直到有一天,他那在深圳做古玩生意的儿子张军回来,才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把它鉴定为清朝晚期的东西,而且估出了一个令他老人家大吃一惊的价钱。

        八仙桌旁是一台小冰箱。这台冰箱的到来更是纯属意外。那年他去商场买鞋,刚走到门口就见敲锣打鼓围着好多人,搭的大台子上摆放着自行车、摩托车、电冰箱,还有一部红色的小轿车。同时有人手持大喇叭在高喊:“买彩票,买彩票,两块钱一张,快来买喽!”

        张仙北先生出于好奇走近一看,原来是政府为救助残疾人发行的福利彩票。心想这种公益事业匹夫有责,自己也应参与。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从兜里掏出四块钱买了两张彩票,自以为尽了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中了一个二等奖。他本想学雷锋做好事,反而拣了个大便宜,奖品就是这台雪花牌电冰箱。张老先生虽然对此稍存歉意,却禁不住自嘲:好心有好报。

        外屋就是如此。里屋只有十来平米,放了一张小床,一个衣柜,一个两屉桌,也就饱和了。

        “嘟……嘟……嘟……”

        铃声就是召唤,只见张仙北先生快步走了进来,伸手抓起话筒。

        “爸,生日快乐!”女儿张小倩带笑的声音。

        这一声喊他才明白过来,原来从早晨起来他心里等待的就是这一声喊。

        “爸,您听见了吗,怎么不说话呀?”

        “唔……”

        “爸,您自个儿买蛋糕了吗?”

        “我包饺子了。”

        “您还自己包呀,超市有速冻的呀?”

        “不爱吃速冻的……”

        女儿哪里知道父亲的心,他此举是为了纪念那年为他生日包饺子的人。不记得是哪一年过生日,大概适逢芹菜降价,妻子买了一大捆,就试着包了饺子。此前他们家从来没有吃过芹菜馅儿的饺子,待煮熟了端上桌,张仙北吃了一口说“好吃”,妻子说“好吃就多吃点”。于是,从那以后,每年张仙北过生日,都有这芹菜馅儿饺子,都有他说“好吃”,她说“好吃就多吃点”这不变的对答。自从妻子离去,这饺子连同这对答都已灰飞烟灭,只有无形的念想留在了老人的心田。

        “啊!是芹菜馅儿的吧?爸!”

        “唔,唔……”

        

        对于儿子女儿的电话,张仙北是又盼着又害怕。

        电话在张仙北先生家里相当于军区首长的红机子:儿女专用线。十天半月,顶多一个月吧,总是他们来一个电话问候问候,张仙北先生是不大主动出击的。在他心里,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他们也忙得很,别给人添麻烦。私底下的理由连他自己也不大愿意承认:原是那潜意识里的自尊心在作怪。难道我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要求助于他们?现在还不至于那么惨吧!万一真到了那时,痴呆傻不知人事,谁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活该倒霉!现在,胳膊腿还能动就死赖在人家身上,即便是亲生儿女也大可不必!

        唉,张仙北就是这么一根筋认死理,你拿他还真没办法!这倒也好,就因为他的电话只接听不往外打,特省钱。于是,他每个月用于电话费的开支,二十一块六角钱的座机费就打发了。他老先生打不打电话倒没什么,只苦了电话局。如果都像他这样的客户,估计电话局连大楼都盖不上!

        张仙北先生不是盼着儿女的电话吗,那他又怕的什么呢?

        他老人家不是怕别的,就怕他们俩又跟他谈进养老院的问题。张仙北一贯对养老院成见颇深,而且坚持己见顽固不化。尽管儿子女儿把养老院说成一朵花儿,老先生就认定那是一根狗尾巴草。

        养老院本是个好地方,这是毋庸置疑的。在国外养老院早已司空见惯,在中国却是人民生活富裕之后才较为普遍起来。养老院的存在,对解决当今社会老龄化的问题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应当说是功不可没。全国人民都这么看,只有张仙北是个例外。

        在张仙北眼里,养老院一无是处,简直就不是人待的地方。想想吧,一进养老院的门,满眼看到的尽是一张张的老脸,满耳听到的尽是打针吃药,还有那个广告词儿说的“腰腿疼,肚子疼”,除了让人沮丧之外还有什么?!本来是夕阳无限好,进了那地方可就深山见不着太阳了。还说什么两个人住一间屋好,有人说说话不寂寞。是,是不寂寞,同屋的是一个比你还老的老头,白天你还叫他老哥哥,半夜就被抬出去了。进那种地方的人肯定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就算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天天看着,不死也吓个半死。您瞧瞧,叫他说的,那养老院够多瘆人哪。他能愿意去吗?!

        此时,张仙北在狭小的厨房里切芹菜,一边尖着耳朵听着屋里的电话。其实,他用不着这么分心,虽然他腿脚不算利索,耳朵倒挺好使,一点儿响动都能听见,何况他家的电话铃声被张军调到了最高度,楼道里都能听见。他还是应该一心一意地对付案板上的芹菜才是。

        看他老先生切芹菜就能把人急死。本来这菜长得就比较粗壮,想切成细末儿,必须先用开水焯一下使其变软,然后把芹菜秆儿一剖为四或一剖为二,再横过来切成小丁,最后再剁成饺子馅儿所需的碎末儿。可是,他老人家根本就不懂这一套程序,拿起刀来横着就切下去。其后果可以想见:粗壮的芹菜秆子顿时变成了约豆腐干四分之一大小的方块儿。这时他就开剁!您想啊,那小方块儿的生芹菜能在他刀下服帖吗?每一刀下去,芹菜秆儿就欢蹦乱跳起来。这一蹦跶可就没准地儿了,有的往桌子上蹦这还算好,有的可就直接蹦地下了。害得他老人家不得不弯腰九十度费力把它们拣起来,那劳动强度都让他联想起上世纪挨斗的情景了。

        正在他手忙脚乱之际,忽然听见敲门声。开始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定定神再一听,果然,不是敲门是什么?奇了怪了,谁会来呢?

        张仙北先生本来与外界交往就不多,退休之后更是独守空房,很少有人来打扰他的清静。会是谁呢?他疑疑惑惑地走到门边,刚想问问是谁,话没出口,突然警觉起来,还是谨慎为好。他跨前一步,弯腰把脸贴在门上,眯起左眼,右眼使劲贴近门镜:糟啦,眼前一片漆黑!张仙北先生不由得联想起报纸上那些黑色新闻。特别是昨天报纸上登的,一老汉不慎被杀,就因为没问清楚而贸然开门,致使持刀歹徒闯入。想到此,张仙北高声问道:

        “谁呀?”

        “送花的。”

        “你找谁呀?”

        “这是张仙北家吗?”一个年轻的声音透着不耐烦。

        “哪儿送来的?”

        “深圳。你是张先生吗?”

        经过分析,张仙北先生觉得问题不大,于是打开了房门。只见一个小伙子,右手斜捧着一束鲜花,新郎似的直挺挺站在自己面前,一双小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左手上举着一张单子,用极别扭的普通话问道:

        “张仙北,是你吗?”

        “我就是张仙北。”

        “签字!”

        张仙北签完字,接过花,关上门,双手捧着鲜花走进房间,看着“生日快乐”的小卡片一时愣在了那里。或许是被这种西式的孝敬方式弄蒙了吧,总之老先生在房中央站了好一会儿,显得有点尴尬。不过,孝敬就是孝敬,不管是中式的还是西式的都能让老人心里暖洋洋的。

        这时,老人才开始端详起这些花来。只可惜,对于花卉他知之甚少,除了玫瑰,其他黄的白的基本叫不出名字,只觉得满屋的花香。香是香,往哪儿放啊?张仙北先生不记得自己买过花瓶,更没有人给他送过花。可是,现在花儿来了,你总得给它找个地儿吧。

        张仙北在房间里搜寻,实在找不出东西装它,捧在手里也不是事儿啊!只见他倏地转身进厨房就奔了洗菜池。他一手抱着花,一手拧开了水龙头,等洗菜盆装满了水,他就直接把花儿一股脑儿地放了进去。然后,他颤颤巍巍的双手端着这盆花进屋放在了八仙桌上。可算是把花儿安置好了,他这才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说实话,张仙北先生被花也折腾累了,对花的新鲜劲儿也没了,只想找个地儿歇歇,此刻呀,那把躺椅当然是他的最爱。您瞧,他又躺下了。别看他人闭眼躺着,脑子里可没闲着。知子莫若父,他预见到那小子不可能光送花,肯定还要来电话,也许就没安好心,又要跟我谈养老院的问题。谈吧,你有千言万语,我有一定之规,反正说出大天来我也不去,不去就是不去!

        闹腾了一上午,张仙北先生觉得真有点饿了,刚要去厨房找点吃的,想起案板上那堆未了的芹菜,头疼。这会儿吧,他老先生不琢磨怎么去收拾残局,倒想起了八竿子打不着的《孙子兵法》:“知不足,将兵,自侍也。”翻译成白话文就是:智谋不足的人领兵打仗,那是自负。孙子令张仙北恍然大悟:自己这包饺子之举就是自负,自不量力,自以为是,自讨苦吃,岂有不败之理?!

        突然,他灵光一闪,芹菜馅儿饺子无非是三样东西组成,芹菜,肉馅儿,饺子皮。这三样东西都买回来了,一块儿往锅里一煮,跟饺子不是一样吗,何必拘泥于形式!主意已定,张仙北先生鼓足干劲再进厨房,为自己煮了一碗芹菜肉末面片儿汤。

        反正肉烂在锅里。张仙北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片儿汤放在了八仙桌上。望着这碗不伦不类的“饺子”,他心有不甘,总想自圆其说。于是乎,他搬出了禅。人问禅师:“什么是佛?”禅师曰:“吃饭穿衣。”张仙北!知道了吧,吃饭穿衣就是佛,就这么简单,哪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张仙北自己安慰自己。顿时,他老人家觉得心中舒坦,胃口大开。

        张军的电话真来了。人家根本没提养老院,只是报告了一个意外的消息:张仙北先生的胞妹张仙玉要从美国回来探亲,已经上飞机了。

        

        早晨起来,张仙北先生就觉得不得劲儿,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脸色发青头发沉,整个人显得萎靡不振无精打采。原来,他昨天一夜没睡好。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全是陈年旧事:一会儿在防空洞躲飞机;一会儿在乡下赶集;一会儿在轮船上看风景;一会儿吃冰糖葫芦;哪儿跟哪儿都不挨着,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似梦非梦,就这么晕晕乎乎的一个晚上,人能精神得了吗?

        在躺椅上闭眼休息了片刻,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头脑之所以如此混乱,完全是因为妹妹的到来。亲人的到来,如同开启了张老先生记忆宝库的大门,那尘封的往事如洪水猛兽般冲了出来,令他招架不住无所适从。因为种种缘由,也许命运使然,同胞兄妹天各一方。直至暮年,上天的眷顾才降临到他们的头上。

        还是十年前他们见了一面。近些年,他们之间的联系也就是逢年过节通个电话。每次接到大洋彼岸的电话,张仙北都久久不能平静。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嘶哑嗓音中,张仙北丝毫也找不出妹妹声音的影子:他记忆中那声音是银铃样的,她尖声歌唱时活像老家里廊檐下的黄莺儿。岂不知,时过境迁岁月流逝,她已是花甲老人,哪来的黄莺儿!

        张仙北先生最想知道的是妹妹的近况。三年前张仙玉退休了,现住在美国的老年公寓里。她一个人在那里生活得怎么样?她的身体怎么样?是否真像她说的,除了瘦没有别的毛病。瘦算什么毛病?有钱难买老来瘦嘛,更何况父母的遗传基因,张家人都是瘦人。其次,他准备趁这次见面的机会好好开导开导她,少跟外国人瞎学他们跑步锻炼什么的。他的观点是:人就好比一台机器。用了几十年零部件肯定都磨损得很厉害,首先要保护零件。举个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乌龟王八能活到千岁,因为它们懂得养生之道,一辈子不浪费自己的能量,所以它就能长寿。人为什么要骂它们?因为他们谁也活不过乌龟王八,所以妒忌。

        估计是他老先生闲来无事,闷坐家中,又无人与之攀谈,因而生出许多稀奇古怪的理论来。每逢儿子女儿听到他的“乌龟王八”说,“保护零件”说之类都要脸红脖子粗的加以反驳。客观地说,这种反驳纯属多余:姑且不说中国传统讲究“顺为孝”;退一万步说,老人家的奇谈怪论固然是让人啼笑皆非,好在他也就是在自己家里叨唠叨唠,并没有著书立说残害群众。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想说点什么你偏不让他说,到时候憋出个好歹,你哭都没地儿哭去!

        今天张仙北先生闭目在躺椅上的时间可不短了。他好像进入了冬眠状态,一动也不动。不过,他心里明白,这种精神状态要不得,不能任凭自己的思想这样泛滥下去。于是他站起身,从书架上取下常看的那本《史记》,在躺椅上坐了下来。本来他下决心退休以后要把这巨著再好好读一遍,没想到至今还停留在第二册。他手里拿着书,眼睛盯着书:“夏,汉改历,以正月为岁首……”看来看去的总是这一行,怎么也前进不了。随它去吧,反正今天是乱了,乱就乱到底吧,他索性又闭上了眼睛,身子朝后靠了去,拿着书的手搁在了胸口上。这会儿张仙北先生又豁达起来了,他对自己采取了英明的“改革开放”政策。这一宽松,他反倒觉得身心自由了许多。只可惜,心里的话无人来听。

        也许妹妹来了,可以跟她回忆回忆小时候上学时的趣事。不知她还记不记得每个礼拜一操场上的朝会,全校的师生一齐背诵总理遗嘱。当然,那时说的总理不是周恩来而是孙中山。“余致力于国民革命,凡四十年……”这么多年过去了,儿时留在记忆里的印记还是抹不掉。为什么要抹掉它,我就留着,他想。为什么我不能留住一点童年洁白的欢乐?余致力于教中学历史,也是凡四十年了啊!也许六妹来了,就应该跟她谈谈这四十年。不行,境况不同,谈了她也未必能理解。张仙北记起了上次张仙玉回来,看到自己的生活就泪眼婆娑的。如今这平平安安的日子她都哭,要告诉她那十年的鬼日子还不把她哭死!好不容易见一面,还是说点高兴的,对大家都好。

        不知老人家又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在他那朽木似的老脸上,竟然呈现出些许动人的光辉。他那晶莹的双眸从皱褶中挣脱了出来似的,非常明亮地直视着前方。他的目光好像穿透了墙壁,穿越了时间的隧道,无拘无束地漫游开来。

        几十年前的那一幕又清清楚楚地浮了出来……

        紧急警报刺耳的长长的响声震动着大地,全家人想跑到自家院子的小防空洞已经来不及了。爸爸妈妈只好手忙脚乱地把两个孩子推到方桌下。方桌就放在房门外的廊子上,桌下铺着厚厚的棉被。每当想起那情景,张仙北总是感慨万千:本来是生死攸关危险至极,他和妹妹却觉得很好玩儿,真个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大概就在妹妹探出头去的刹那间,一颗炸弹就在不远处爆炸了。弹片四处乱飞,不幸一块弹片落在了她的头上!直至今天,六十多年过去,那张血流如注的小脸和嘶哑的哭声还仿佛就在近前。一个人由少年,青年,壮年直至老年,变化该多大呀!不变的只有这伤疤了。

        往事不堪回首。说到底,张仙北先生还是怕回忆。可怜他对自己实行的“改革开放”政策瞬间就无疾而终。这些年,他坚决拒绝回忆,采取千万种手段忘却过去,而且自己觉得受益匪浅。可是今天,回忆像一条毒蛇缠绕着他,挥之不去,去而复来。他的独家秘笈也在顽强的回忆面前败下阵来,无数的回忆接连不断地在他眼前飞舞,致使他筋疲力尽无处躲藏……划船掉到北海里了,浑身湿透的凉意以及母亲的尖叫,还有那睡在被窝里喝的一碗姜糖水,这一切清清楚楚,就像今天发生的!

        为什么远去的事记得那么清晰,今天的事却记不起来了?今天我吃东西了没有?好像吃了吧,不对,好像是没有吃,只喝了一杯水,那还是为了吃药。电暖壶加水了没有,加了吧?应该是加了……

        张仙北人虽然静静地卧在躺椅上,脑子里还是千军万马在奔腾。他扔下书甚至站了起来,来回走了两步,想逃出去似的。可他无处可逃,他只能在这间屋子里转悠,转到八仙桌前边,两眼盯住了洗菜盆里的花……突然,他想起是儿子告诉他张仙玉上飞机了。飞机什么时候到呢?到了谁去机场接?这个张军糊里糊涂的都没说清楚。一个老太太,下了飞机没有人接哪行啊?

        于是,他转身走到书柜前,拿起电话拨通了儿子的手机。手机没人接,只有彩铃儿风情万种地反复唱“等着你回来哎,等着你回来把那花儿采”,直唱得他老人家更加心烦意乱。张仙北先生十分厌恶手机,特别是遇上他们关机,或者只闻铃声不闻人声的时候,老人家心里都会很不舒服,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人家手机忘车里了,人家手机没电了,人家手机搁包里没听见,不舒服你能怎么着,忍着点儿吧!比如现在,他想着老妹妹一个人拖着行李站在机场门口,人生地不熟,叫天天不应……唉,都怪自己没问清楚!张仙北先生别无他法,只能回到躺椅上生闷气。还好,张军的电话即时来了。

        “爸,我,张军,我到北京了,我在机场等着姑妈的航班,您就在家等着吧……”

        张仙北拿起话筒,一个“喂”字还没出口,张军已经把事情交代得明明白白。他老人家一肚子气顿时化为乌有。想着即将到来的相见,禁不住兴奋起来,感觉到饿了,脑子也清醒了,确定自己是没有吃饭。

        他打开冰箱拿了一片面包。

        

        老年人的幸福很简单:儿女孝顺!

        张仙北先生是幸福的:儿女都孝顺。

        只不过外人看来,他的儿子在深圳,他的女儿在四川,他老人家独自在北京,孤苦伶仃,何来幸福可言?外人怎么看他管不着,张仙北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二十一世纪就是二十一世纪,十九世纪就是十九世纪,不能混为一谈!旧家族里的子孙靠的是祖业,子孙的出路别无选择,只能围着老人转。而今时代变迁,子孙们远走高飞是历史的必然。他们的职业,他们的社交圈子,他们的小家庭,都不可能围着老人家转。大势所趋,岂有他哉!张仙北先生明白起来比谁都明白。有一年过春节难得全家团聚,他老人家喝了点茅台,红着脸说了一句话,让子女都大为感动,他的原话是:老人对子女最大的奉献就是不要干扰他们!

        站在张仙北老先生的立场,他的观点是理直气壮无可挑剔。可是站在他那子女的立场吧,这事儿就得两说着:他是你爸!“不干扰”就算完啦?老先生一个人在五楼上,房门关得严严的,万一出了事,这不孝的罪名你可就挨上了!

        张军和张小倩发愁哇,摊上这么个一根筋的爸,真够费劲的。这年头钱最宝贵吧,你想孝顺,给他钱,你以为他痛痛快快地接着呀,门儿都没有!人家婉言谢绝,说出那话让你都没法儿接:国家给我的退休工资足矣。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您说说,这年头,钱都不要,您还有招儿吗?兄妹俩商量来商量去,觉得最好的办法还是请他老人家进养老院。找最贵的地儿住,不就是花钱吗,有钱!你想花这钱呀,他还就不让你花,死活不去,急死你!

        这回老爷子的亲妹妹要来,可把小兄妹俩乐坏了。外来的和尚会念经,盼着从美国来的姑妈能帮上忙,好好劝劝老爸,赶紧进养老院,大伙儿都省心。张小倩的儿子今年考大学,当妈的肯定是全力以赴离不开儿子。张军对张小倩拍了胸脯,迎宾的任务他包了。说到做到,一天之内他就做好了全方位的安排,重视的程度超过了接待大客户。

        别看张军生意做得不大,小小一个古玩店,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蒙外行的事当然也在所难免,那也是愿打愿挨。反正甭管怎么着吧,二三百万他还是有的。除了运气好,关键是他人缘儿好。北京这帮哥们儿哪次去澳门玩,他都是亲自陪着。投桃报李礼尚往来,这点事还真是小菜一碟儿。您瞧,他人没到,哥儿几个全都给安排得妥妥当当:五星级宾馆订好了,高级小轿车也备好了。这时,张军正满脸堆笑地开着漂亮的白色大“奔驰”,身边坐着刚下飞机的姑妈。

        老天爷也帮忙。今年北京的春天还真有点春天的样儿,比往年的风沙都小。这也许得力于市政府对环保的重视,也许就是北京人该着的福分!举目一看,蓝天绿树的,令人心旷神怡。张仙玉女士从坐进了小车,就一直望着窗外,似乎看不够这片久别的天,看不够这片久别的地,不时地用手绢儿擦擦眼角。见此情景,张军不敢说话,也不敢看老太太,只规规矩矩两手握着方向盘,两眼盯着前方,连烟都不敢点。

        别看刚才在机场又说又笑又拥抱什么的,张军差点儿没认出这位姑妈。如果不是早有准备举着牌子,姑妈又直奔到他眼面前了,他还真可能接不着。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张军觉得,这老太太在国外待久了就是跟中国老太太不一样。瞧人家,还敢穿一身玫瑰红,带一对大白珍珠耳环,推着行李车走得还特快,一点也不像上年纪的人。对这位姑妈张军真没什么印象,也就十年前见过一面。只知道她在美国西部的一个什么大学图书馆工作,好像没结过婚,可能手里有点钱。

        不过,张军如此隆重地接待老太太可不是图她的钱。再说啦,现在从美国回来的主儿,有几个趁钱的。当然,张军亲自北上也是有所图的,图就图老太太能跟老爷子说上话。他本来打算趁老爷子不在跟前,抓紧时间跟老太太谈谈老爸的事,可人家老太太看不够故乡的云,咱也不能太世俗,等等吧。

        “我七哥身体还好吧?”最初的兴奋过去,张仙玉女士回到现实中来。她扭头问身边的张军。

        七哥?张军只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来了。这称呼的来由十年前父亲就对他们讲过。张仙北的父辈兄弟五人,每人有两三个孩子不等。这些孩子按出生的先后顺序分男女排行,这就是中国早年间所谓的大排行。因而,虽然亲兄妹只有他们两个,按大排行,张仙北在男孩子里排第七,就成了七哥;张仙玉在女孩子里排第六,可她又比张仙北小,所以就成了六妹。封建社会的规矩就这么乱,没法子,老张家也得按规矩来。不管怎么排吧,他们都是老张家仙字辈的子孙。

        “我爸身体还行。”

        张军含笑扭脸赶忙答了一句话。阳光照射下,老太太脸上松弛的皮肤;眼角堆起的皱纹;鼻翼下的两道沟纹,刹那间,活像电影里的快镜头闪入了张军的眼中。张军不由得想:她老人家远看还行,近看也不显年轻啊!

        “你是跟你爸爸住在一起吗?”

        这一问,令张军心中暗喜,这不就问到点子上了吗。他没有再扭头,眼睛望着前方,含着笑意答道:

        “没跟我爸住一起,我在深圳。我……”张军嘴里答着,心里在琢磨:是趁此机会就把问题直接提出来呢,还是等会儿再说?是把问题说得严重点儿呢,还是先别说那么严重?

        “小倩跟他住吗?”这位姑妈跟老爸一样急脾气。还没等张军想好呢,第二个问题又接着来了。

        “没有。她们一家子三口住在成都。”张军急急忙忙把情况交代清,生怕再被打断。

        “那你爸爸一个人在北京啊?”

        “是啊。”

        “谁给他做饭啊?我这七哥不懂得做饭的呀!”

        姑妈对老爸的关怀之情溢于言表,令张军突然非常感动。平日里跟哥们儿聊天时说什么“血缘”“DNA”之类,根本没过过脑子。就在这一瞬间,他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叫做血缘之亲。血缘是无法求得的,那是上天的恩赐。也就在这一瞬间,他似乎与姑妈的距离拉近了。俗话说,“姑表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张军此时有体会了,觉得这话真有点儿意思。

        “听说大陆的人工很便宜,不能给他找个佣人吗?”她真为哥哥吃饭的问题发愁。

        “找过啊,您知道我爸那脾气,小保姆他不要,说女的不方便。后来我托人从郊区请了个小伙子,人挺老实的。可待了没一礼拜,我爸就把人辞了。还说,再不准给他找人。”

        张仙玉沉默着,只是两眼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张军也不便再挑头说什么别的。小车飞快地前行。机场路上车流滚滚,只有车轮擦在地面上刷刷的声音。

        “你们想过没有,你爸爸一个人这么生活,恐怕有问题吧?”过了好一会儿,张仙玉轻轻地叹了口气又说。

        张军心说,问题?问题大了!可没等张军答话,姑妈又问:

        “他能不能去深圳跟你们住呢?”

        “去年春节去了,住了三天他非走不可,小倩那儿他也去了,也待不住。”

        “那总得想个办法呀!听说大陆也有很不错的养老院嘛,能不能住呀?”

        真没想到,难题就被这么轻而易举地提了出来。张军心里骂自己:你鼠肚鸡肠的瞎谋划了半天真是多余。人家美国来的就是不一样,提起养老院跟逛大街似的,一点儿都不带害怕的。我这姑妈比我老爸胆儿可大多了。看来这任务搁她老人家身上肯定能胜利完成,张军想到此不由得喜上眉梢。更让他喜上加喜的是姑妈居然点上了烟。开始张军心里还纳闷儿呢,不是说美国人不抽烟吗?嗨,我姑妈本来就是中国人嘛。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赶紧掏出自己的烟点上,同时还没忘了讨好老太太:

        “姑妈,您抽什么牌子的?我在北京给您买点儿,美国的烟特贵吧?”

        所谓烟酒不分家。张仙玉微微一笑,觉得这个侄子十分热情懂事。可是刚下飞机的一刹那,她怎么觉得这年轻人不像张家的人。首先他个子不高,顶多也就一米七五吧,其次他皮肤白而且体形较胖,年纪轻轻的小肚子就挺着。穿着倒是很时髦,身上这件黑色的“阿玛尼”t恤就很讲究。对了,他的个子和皮肤都像七嫂!由七嫂她又回到了她那不会做饭的七哥,她说:

        “这次我回来,准备给你父亲一笔钱……”

        “姑妈,钱您留着吧,我爸住养老院这点儿钱我们还供得起。”

        “这也不是我的钱,是当年你爷爷奶奶留下的,应该给你爸,以前我不敢拿回来怕给他惹麻烦。”

        本来张仙玉是诚心诚意想把父母的遗赠与哥哥分享,现在听张军的意思,哥哥肯定不会接受这些钱。张仙玉又提出要给老人买幢别墅。张军一听就摇头,说父亲根本不存在住房的问题。现在一个人住两间房都空空荡荡的,给他一幢别墅,那是找罪受!这可让张仙玉犯了难。最后,她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哥哥一生没离开过大陆,何不用这笔钱让他去旅游旅游呢!比如,先让他去一趟香港澳门,如果身体可以再去美国,甚至可以在美国住些日子。

        姑妈提出的想法深得张军的赞同。他也早想请老人出去逛逛,港澳通行证早就办好了的,无奈老人死活不去。这次由他老妹妹出面,估计老爷子不好拒绝。更何况,他也看出来了,这位姑妈是打定了主意要在老爸身上花点儿钱,不让她花都不行。这老兄妹俩的脾气都一样,想干什么干什么,谁也拦不住。

        姑侄俩意见一致越说越近乎。张军把父亲对养老院的看法尽量详细地给姑妈讲了,知己知彼方能对症下药嘛!最后他们决定:先由姑妈在北京跟张仙北谈谈,打消他对养老院的厌恶情绪。然后他们一块儿去港澳旅游一趟。让老人散散心,开阔开阔眼界。

        说着话儿,小车已到了张仙北先生的楼下。

        

        希望与煎熬就是等待。此时的张仙北就处在希望与煎熬之中。

        根据他一贯遵循的古训“凡事预则立”的原则,老先生一大早起来就里里外外的忙活。他把桌子擦了,把椅子擦了,把碗也洗了,还鼓足干劲儿把地也拖了拖。这一阵子体力的消耗,累得他在躺椅上闭目歇了足足半小时。待他缓过劲儿睁开眼,发现椅子上那个棉垫子太破旧,觉得不够好。于是,他走进里屋,找了一块粉红色泛白的旧枕巾,把旧棉垫子包了起来。看着变得干净的椅垫子,他才颇为满意。他老人家觉得,这椅子给从美国回来的妹妹坐还算可以。

        诸事齐备,剩下的只有等待!张仙北先生站在躺椅旁,不由得朝窗外望了望。只可惜,映入他眼帘的都是一层一层封着的阳台,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即便出租车到了,也是停在楼那边。他曾冲动地想下楼去接,可一想到下楼容易上楼难,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老先生毕竟是历尽沧桑,深知老年人最忌大喜大悲。况且,十年都等过去了,还在乎这几分钟!他劝自己还是先在躺椅上躺下,养精蓄锐。

        尽管张仙北先生找出种种理由说服自己不要乱,他心里还是乱成一团,那颗心好像不是自己的,管也管不住!突然,觉得楼梯有响动,他急忙快步开门走到楼梯口,往下看,的确有人上楼……可是,脚步声即刻消失了,是楼下的人家。老先生几分失望地回到房间。他坐不下来,只站在方桌旁。忽然他想起应该准备一个喝水的杯子。于是,他找出一个画有墨竹的白瓷杯子,洗干净了放在方桌上的鲜花旁边,想了想,又放了点儿茶叶在里面。他仍然坐不下来,就在他那方寸之地上转悠,全身心地听着楼梯处的响动。忽然,他又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这次他没有贸然开门,而是把脸贴在门上听,没错,真的是脚步声!

        确定无误他才打开门,猫似的一步一步轻轻地走向楼梯口,怕又是别人上楼。他不愿意上楼的人看见他的身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儿子说话的声音。来了,真的来了,这回是他们来了!张仙北先生觉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他赶忙提醒自己镇静,镇静!可是,一条腿却不由自主地往楼下迈,下了两层,他站住了,这时他听到了儿子在高声喊:

        “爸,您别下来了,我跟姑妈就上来了。”

        几乎就在同时,他听见了一个陌生的带着泪水的声音在高叫:

        “七哥,七哥!”

        张仙北只觉得喉咙一阵哽咽,他想答应却出不来声音。这时,张仙玉已经不顾一切地奔跑着上了楼,急剧地喘息着跑到了他的面前,张开双臂不顾一切地扑在了哥哥的怀里。老先生只觉得天旋地转,他伸出长长的双臂,一时不知该伸向哪里似的,紧紧抱住了妹妹的肩,仿佛要抬起那脸看清那人。老人捧着妹妹不再年轻的脸,哆哆嗦嗦地抬起右手,撩开她额上的头发,看到了那梦中熟悉的伤疤。一时间,他的手轻轻地停留在了伤疤上……

        这一切,只在片刻之间。张军走上楼梯就愣住了:只见父亲脸色铁青,泪水印在他枯树皮般的老脸上,那泪水仿佛不是流出来的,而是从那树皮中渗了出来。两位老人像雕塑般僵立在那里,只有姑妈的抽泣声声……张军吓坏了。他忙丢下手提袋,上前将两位老人半推半抱地拥到了房里。

        幸亏张军还有几分表演天才,他装作无视两位老人的激动,插科打诨地埋怨他爸怎么把花儿搁在洗菜盆里,又说前年春节小倩买过花瓶,又端着洗菜盆去厨房找花瓶。待他捧着插满鲜花的花瓶进屋时,只见老爸已经坐在躺椅上,姑妈也斜靠在方桌边,俩人默默无言,谁也不敢看谁似的呆坐着。张军虽然人在江湖久经风霜,遇到眼前的这场面也犯怵。他暗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于是笑着大声说:

        “爸,咱们请姑妈吃烤鸭吧?”

        “好,好……”张仙北先生连忙点头。

        “姑妈,您爱吃烤鸭吗?”

        “好,好。”张仙玉女士也连忙点头。

        “美国没烤鸭吧?”张军没话找话的问姑妈。其实他早就听哥们儿说过,美国的中国餐馆满大街都是,烤鸭涮羊肉您随便挑。

        “有倒是有,可能没北京的好。”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订位子去,咱们吃就得吃正宗的,老字号座位特紧张,爸,那我先走了。”

        张军走出房门,有一种逃离火灾现场的感觉。他感到胸口憋得慌,一到院子里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赶紧钻进小车,点上烟,又把司机座位往后推了推,一闭眼就躺下了。他打算先在车里躲会儿,再给烤鸭店打个电话订座。张军心想,嗨,这也就是蒙老头儿,再火的店也用不着本人亲自去订。腾点儿时间让他们俩聊聊养老院什么的,也挺好。我这也算是善意的谎言吧。

        张军毕竟涉世未深,他的估计完全错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之下,两位老人该有多少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他们金贵的童年;他们亲爱的父母;他们相隔万里的人生;他们共同的生离死别的惨痛;他们的喜,他们的恨,他们的过去,他们的现在,他们生活中的一切一切,都想向对方倾诉。似乎只有倾诉,方能化解涌动在彼此心头的波涛。然而此时,语言又是何等的苍白!

        这就是两位老人在房间里的对话:

        “记得我们打赌输什么吗?”

        “当然记得。一块棉花糖!”

        “棉花糖真好吃,一个好大啊,记得吧,七哥?”

        “忘了,是赌什么事呀?”

        “七哥,你的记性太不好了,就是赌天上有几架飞机嘛。”

        “啊,想起来了,你说两架,我说好多,排成队的。”

        “我真傻,还伸出头去数呢!”

        “六妹,你本来就是个傻丫头!家里都这么叫你,忘了?”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七哥,后来谁赢了?”

        “谁还顾得上那个,人都差点儿没命了!”

        …………

        所有的交谈都是这么的不着边际。也许,只有这无关痛痒的话题才是最恰当的,最容易说出口的,最能掩饰他们苍凉的内心!

        待到夕阳西下,张军忐忑不安地进屋时,他惊奇地发现:老爸与姑妈竟然是笑容满面!

        在车里,张军不但打电话在烤鸭店订了包间;还给认识烤鸭店厨师长的哥们儿打了电话,叮嘱他务必赶来参加这顿家宴。他请哥们儿来的目的很明确:一是怕自己势单力孤应付不了两位老人致使餐桌上冷场;二是就餐时能把厨师长请出来以示隆重。张军也算是用心良苦。

        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一切进行得非常圆满。且不说戴着大白高帽子的厨师长一出现,把北京烤鸭的来龙去脉介绍得十分地道精彩,令老人们非常满意。更加出乎张军意料之外的是这哥们儿竟是一位外交能手。他笑呵呵地对姑妈大谈美国拉斯维加斯赌场,令老太太十分开心。这小子还绘声绘色地介绍澳门赌场如今怎么怎么豪华气派,与几年前大不相同,还劝两位老人到澳门一定要去赌场玩玩。张军直冲那哥们儿使眼色,怕老人不爱听这话,没想到姑妈特赞同,还对老爸说:

        “七哥,到时候咱们一定要去赌场看看!”

        

        张仙北先生走进赌场,真好比刘姥姥进大观园,头一遭!

        跟着兴高采烈的人流从旋转门往里走,老先生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做白日梦。这富丽堂皇的大厅,这耀眼的灯光四射,这火红的厚厚的地毯,跟自己那个朝夕与共的小屋完全是南辕北辙,哪儿跟哪儿呀?!尽管张军一直紧紧地搀着,他老人家还是觉得有点儿晕乎。真好比一只骆驼误入了羊群,横竖不是自己的队伍。他心里那个别扭呀,就甭提了。然而,理智提醒他:您这会儿想出去也晚啦,硬着头皮上吧,谁怕谁呀!“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他竟然想起了毛主席语录!从而想到了其人:虽然人家没上过大学,古文运用得真不错。诸如“既来之,则安之”,此刻想来是何等地贴切。亏他老人家想得出来,这是什么地方,他居然敢把伟大领袖的思想扯进来活学活用地解决自己的难题,哪儿跟哪儿呀!

        水有源树有根,看看张仙北先生的生活轨迹,就不难理解他此刻的难受劲儿了。他老人家工作时是从家里到学校,再从学校到家里;退休后是从家里到菜市场,再从菜市场到家里,一辈子就是这么循规蹈矩墨守成规地走了过来。此外,家训在他心中至今还是神圣的:严禁子孙赌博。也因此,他死认为赌场就是个乌烟瘴气的下流场所,正经人绝不去那种地方。

        因而,眼前的这赌场,着实让张仙北暗自吃了一惊。他万没有想到:现代化的赌场是如此地豪华,如此的气派,如此地温文尔雅。这里根本没有他想象中的穿着紧身黑衣文身的打手,也没有他想象中的恐怖,一切都是那么地拿得到桌面上来。透过现象看本质,张仙北先生的观察力是何等的敏锐,才不会被它的表面现象所迷惑呢!金玉其表,败絮其中,不过是披着羊皮的狼而已。赌场就是赌场!

        这时,他们仨人并排走在宽阔的金色的大理石甬道上。张军在左边,张仙玉在右边,张仙北居中。他老人家的两条胳膊分别由儿子和妹妹挽着,活像身旁站着俩保镖。甬道两旁是顶天立地的大玻璃,亮晶晶的透出一家一家的商店,商店里走动着的全是魔鬼身材的售货小姐。仨人在人流中慢慢地前行,张军一边保护着老爸,一边探着身子隔着老爸对姑妈作介绍。他笑嘻嘻地说这两边全是世界顶级名牌商店:“阿玛尼”,“倩碧”,“LV”,“切瑞蒂1881”,全着呢,问姑妈要不要进去逛逛。他那如数家珍的劲头就像这些店是他开的。张仙北也扭脸看了一眼张仙玉。他惊奇地发现妹妹两眼直放光,春风满面地兴奋得不得了。看见妹妹高兴,张仙北跟赌场的势不两立多少有点儿减缓。只要六妹高兴,就算不虚此行。

        他们到娱乐厅门口了。这里也不叫赌场,称之为娱乐厅。那意思可能是:请吧,请君入内娱乐娱乐。不过,进去之前必须在入口处打开你的包,由人家娱乐厅的保安检查。人家这儿管得还挺严,与上飞机时的安检相似。这可让张仙玉女士极为不满,这位老小姐在美国拉斯维加斯赌场可没受过这侵犯。尽管不情愿,她还是拉开了为这次出行买的“LV”新款手提包。张军见姑妈很不乐意的样子,立刻讨好地说:

        “姑妈,这赌场是你们美国人开的,够水准吧?”

        张仙玉女士还在为刚才的检查不快,她正在拉好包上的拉链,低着头撇着嘴说:

        “美国的赌场可没有这样的规矩!张军,你去过拉斯维加斯吧,那里的任何一家赌场都不会检查人家的包!亚洲的赌场太特别了。”

        “对,您说得对,这不是防恐怖分子吗。”

        张军赶紧把责任推到恐怖分子身上。张仙玉女士尽管还有点儿耿耿于怀,但事已至此,也只得入乡随俗了。眼前就进入赌场的大厅了,赌场里那特有的喊声叫声嬉笑声怒骂声,以及落在老虎机上阵阵的稀里哗啦的银钱声,汇成了一曲特有的嘈杂交响乐。这氛围使得她又热血沸腾起来,不由得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

        哇!赌场可真大!张仙北先生觉得这地方有点儿像北京卖菜的早市儿,大广场似的,人又多还特乱。可不是吗,抬眼一看,到处都是一堆堆的人。一个个的围坐在桌子旁,坐着的人后边还有站着的人,说是人山人海吧,一点儿都不过分。反正就是一个字:乱。张仙北这样的外行看着自然是乱,其实人家是井井有条一点儿都不乱。每个区域是玩儿什么的都分得清清楚楚,绝不能让您想在这儿扔钱找不着地儿。张仙北除了觉得乱乱哄哄,还担心安全问题。他寻思:这么多人挤一块儿,治安怎么解决?他当然不会注意到头顶处,墙壁上那密密麻麻的监视器,人家赌场比他老人家想得周到。张仙北正自己瞎琢磨还没找到答案时,就听六妹在招呼自己:

        “七哥!咱们去那边玩‘百家乐’吧?”

        “行啊!”

        到了这种境地,张仙北先生已是两眼一抹黑,闹不清东南西北了。他老人家悻悻地想:把我弄到这种鬼地方,还不是你们说了算,难道我还有自主权?张军也注意到老爸一直黑着个脸一言不发,刚才的答应也是一副勉勉强强的样子。他忽然意识到带老爸进赌场是个错误,都怪那哥们儿胡出馊主意。然而,世上没有后悔的药,张军只得更加小心翼翼地陪着。他搀着老爸,跟在姑妈后面穿梭于各种赌台之间。走到榄圆形的“百家乐”台子跟前时,只见姑妈一步上前占了靠边上的两个位子,转身拉着老爸坐了下来。

        “七哥!‘百家乐’很容易的。一个庄,一个闲,随便你猜一个。猜对了你就赢了。”说着她拿出五千块港币递给发牌手换了筹码。

        她这么轻描淡写地说着,听得背后站着的张军直瞪眼。好家伙,就这么随便猜呀,这可是钱!他想起几天前陪北京的哥们儿来,输了好几十万的不幸事件,不禁在一旁提心吊胆起来。说实话,他倒不是怕老太太输钱,他是怕老太太输了钱不高兴。张军本想提醒姑妈下注前应该看看路,可是又怕自己说得太专业引起老爷子的怀疑,怀疑自己没事儿就来澳门。还是乖乖站一边儿看吧。

        张仙玉女士坐在赌桌上倒是一副美国人的做派。她的赌注下得不大,但是特别痛快。拿起两个一百块的筹码就放在了自己面前的“闲”上边,还没忘了教自己的七哥:

        “看见了吧,七哥,咱们下的是‘闲’。一会儿闲的点儿比庄的大,咱们就赢了。他就赔咱们二百块!”

        “为什么不下庄那边呢?”张仙北实在憋不住问了一句。他觉得这玩意儿也没有什么深奥的道理,非此即彼,这张仙玉怎么就断定是“闲”呢?

        “感觉嘛,七哥,赌嘛,没有为什么,运气,全靠运气!”

        开牌了。庄家闲家各自先发两张牌。张仙玉赌的“闲”,来了一张四,一张十。逢十算零。那么,“闲”是四点。“庄”来了一张二,一张一,共是三点。就目前的形势看,姑妈赢的希望很大。但是双方还需各补一张牌,“闲”家补了一张十。四点没变。此时,只要“庄”补一张十,那就万事大吉皆大欢喜。四点当然比三点大,“闲”就赢了。这是一张决定命运的牌!满台的人下“闲”的是大多数,都盼着是一张十。于是,一帮人齐声高喊:“公!公!公!”这震耳欲聋的突发的喊声别说张仙北先生吓了一跳,连张仙玉女士也莫名其妙。还是张军弯腰悄声对姑妈解释了一番。原来在澳门赌场有个约定俗成的称呼,凡是十都称之为“公”。因而才有这一番惊天动地的呼叫。

        什么叫“天不从人愿”?立刻您就能充分懂得它的含义了。牌翻开来,一张三!顿时,炸了锅似的,叹息声怒骂声一块儿响了起来,恨只恨那张“三”怎么不是“十”!“庄”原来是三点,再加一个三点,那可就是六点了。六点比四点大:“庄”赢了;“闲”输了。姑妈的两个筹码没了。

        不过,第二把姑妈就赢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怎么下注怎么赢。整个台子的客人都跟着她,她老人家下哪儿大伙儿都下哪儿,简直把她奉为女神。张仙玉得意至极,她喜滋滋地抽着香烟,喝着侍者彬彬有礼送上的免费咖啡,还不时扭脸调皮地吐出一串串的烟圈儿,小姑娘似的又是拍手又是高叫:“太棒了!太棒了!”面前的筹码也堆起老高。张军一边儿瞧着,想劝姑妈见好就收,可是看姑妈这劲头,八匹大马也拉不动。张仙北先生也觉出点儿危险来了,想起《孙子兵法》中的经典“兵贵胜,不贵久”。久赌必输嘛!不过,他老先生倒是有自知之明,自己外行一个,还是作壁上观为好。

        果然乐极生悲,形势急转直下,张仙玉女士的运气不翼而飞!她下闲,庄赢;她下庄,闲赢,总是背道而驰!她也是暴脾气,越输火越大,越火注越大,由一百至二百,二百至四百,眼看面前的筹码已经寥寥无几。张军心里那个急呀,比自己输了钱还着急。张仙北在一旁倒是一言不发,只是心里反复一句话:赌博害死人哪!正在这时,张军见姑妈又拉开那精美的小手提包准备换筹码,忙笑着劝:

        “姑妈,我看这地方风水不好,咱们换个地儿,您看怎么样?”

        张仙北早就想走,急忙点了点头。张仙玉也输得兴趣全无,站起身来说:

        “走,玩玩二十一点去!”

        显然姑妈是意犹未尽。张军也想多玩会儿,可是转眼一看老爸苦着脸,一副活受罪的模样,心想还是早点撤吧。于是问道:

        “爸,您累不累,要是累,咱们……”

        没等张仙北回答,张仙玉一把紧紧挽住哥哥的手臂,回头对张军说:

        “张军,你也太小看你爸爸了,这么一会儿就累了!好不容易来一趟,让你爸爸多看看嘛!”说着又扭头笑问张仙北,“是不是,七哥?”

        说时迟,那时快,张仙玉根本不等她那七哥的回答,拉着他就朝二十一点的区域奔。找台子坐下之后换了筹码又开始玩儿。不过,这里的风水似乎也不利于张仙玉,她又输了。之后,她又拉着她七哥玩儿了“五张牌”,“猜大小”,“轮盘赌”什么的,反正都是输多赢少。后来,她又非要她七哥亲自玩儿一下老虎机。张仙北先生在他六妹的逼迫之下,勉为其难地按了几下按钮,直到把钱都喂进了“老虎”的嘴里为止。

        从下午两点进来,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反正张仙北先生是筋疲力尽了!他看了一眼手表:八点!怎么,晚上八点了?明明是亮堂堂的大白天,怎么会是晚上?这是怎么搞的?此时,他老人家才发现,这个偌大的厅里竟然没有一扇窗户!这种视觉的错误完全是赌场设计的灯光效果造成的。没窗户,不透气,通风的问题怎么解决呀?张仙北一边担心着大厅里缺氧,同时也不得不佩服赌场的高明:让赌客们乐在其中,浑不知白天黑夜。只要您不走,您就输定了!

        张仙玉女士少输当赢,好说歹说的她总算同意出来了。

        澳门的夜,灯火通明灿烂非凡,好像这里的人都昼伏夜出,晚上不睡觉似的。张仙北先生走在人行道上,不由得心中暗自钦佩这里的特区领导:人家真够敢干的,靠赌博就可以使得一个地区如此的繁荣!假如在咱们贫困的大西北也来个赌场,让外面的人都往那儿扔钱,岂不是英明之举?是不是应该给政府提个建议?还没等张仙北先生想好该不该提这个建议的时候,他已经被引进了一家豪华餐厅。

        坐下之后,张仙玉和张军照例是挑最贵的,海参鱼翅什么的点了一大桌。张仙北先生不发表任何意见,三天来他早已得出结论,自己说也没用,拦也拦不住。况且明天妹妹就从这里回美国了,也算是最后的晚餐,给她送行吧!

        三个人都心照不宣,就菜论菜,就汤论汤,谁也不敢提明天一早就要各奔东西的残酷现实。“相见时难别亦难”这句话,不断出现在张仙北的脑海中。不过,他立即迫使自己明白:人生在世本来是悲苦多欢乐少,哪怕是虚假的繁荣,强颜的欢笑,也是难得的啊!张仙玉只一个劲儿地往哥哥碟子里夹菜,说的话也很简单:

        “七哥,多吃一点儿!”

        就在这只听碗筷响,不闻人语声时,姑侄俩都没有料到,吃着吃着张仙北突然大谈起赌经来。只见他挥舞着筷子,就像当年挥舞着教鞭似的,侃侃而谈:

        “我看这赌场里,肯定雇了一大批心理学专家,专门研究赌客。人家研究你们赌客,你们赌客也应该研究研究它赌场嘛。你乖乖地让人牵着鼻子走,那当然,你就死定了!”

        许久没有见到老爸这种高谈阔论的样子了,张军心里挺高兴,笑嘻嘻地成心逗老爷子:

        “爸,您说,怎么才能不死呀?”

        “我又不是赌徒,我怎么知道!”张仙北硬邦邦地回了一句,瞪了儿子一眼。

        “七哥,你是旁观者清嘛!”张仙玉见七哥好不容易打开了话匣子,也在一旁敲边鼓。

        “我当然看得清清楚楚,像你呀,死活赖着不走,那就是引颈自戕,找死嘛!”

        说得大家都笑了。

        张仙北忽然之间的谈兴,令张军记起了小时候,那时母亲总是说,你爸是教书先生有学问懂得多,你们要听你爸的话。结果,家里的话都让父亲一个人说了。可是,不知何时起父亲变了性情,从一个妙语连珠的人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每次通电话,他的回答往往是一个字“唔”,两个字“唔唔”,顶多是三个字“我很好”,怎么今天一反常态?也许再过三十年,当张军多尝点儿人生百味之后,才能理解父亲今天之所以大谈赌经的玄机。张军在一旁东想西想的时候,他老爸还在那儿滔滔不绝地说呢。

        “我以为,敢进赌场的人必须有良好的心态和高智商。所谓心态,就是你对自己的控制力。我算看明白了,人家赌场那种木牌牌多的是,你能跟他拼吗?你能赢两块儿,高兴高兴就不错。像你,六妹,赢了不走,结果必然是输嘛!特别是输的时候,一定要把握自己,风向不对就走,把损失降到最低限度,也不至于闹得倾家荡产收不了场,这就取决于你的心态!至于智商嘛,就看你能不能审时度势,临危不乱,看清力量的对比。明明你处于底谷,非要跟人家拼,这还不是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吗?就算你财大气粗,你能拼得过人家的木牌牌?”

        “七哥,你认为我的智商低吗?”

        “在别的地方我不敢说,起码在赌场表现得不高。”

        “完啦,完啦,张军你看,你爸爸对你姑妈就是这种评价。”张仙玉双手摊开举目朝天,一副天大冤枉的样子,之后,又撇着嘴说:

        “七哥,你这么明白,你去赌肯定赢!”

        “打死我也不去赌!”

        三个人又笑了起来。

        今天张仙北先生对赌场的议论真不少,总结如下:赌场令人欢欣鼓舞跃跃欲试;赌场灯红酒绿让人兴奋莫明;赌场魔法四射让人忘乎所以;赌场刺激着人体的感官让人失魂落魄;赌场让人倾家荡产找不着哭的去处;赌场永远笑吟吟地张开双臂迎接自投罗网的冤魂。赌场,一个抛金撒银的地方!

        一顿离别的晚宴就在这轻松的话题中结束,他们似乎忘了明天的悲哀。

        

        外面的世界是很精彩,对张仙北却缺乏诱惑。他淡淡地冷眼旁观,仿佛无动于衷没有感觉。其实,他老人家内心是很感激这次港澳之行的。没有这次的港澳之旅,哪来的机会与世上两个最亲的人朝夕共处三天!这才是最大的收获,也是近年来张仙北先生少有的,可以称之为快乐的三个日日夜夜!

        当然,与六妹的分别曾使他老泪纵横;儿子的离去也使他心有不忍。现在张仙北先生又回到了他的小屋,躺在了他的躺椅上。待到独自静下来,张仙北清醒地认识到:绝不能纵容自己沉浸在离愁别绪之中,而是应该一如既往地面对现实。他老人家紧闭着双眼,拒绝看那空空的房间,而且运用独门秘诀,讥讽自己的多愁善感:你又不是贾宝玉!喜聚不喜散到了病态的地步。贾宝玉要是生在现代,肯定被诊断为心理疾病。难道你也需要心理医生?人生在世,从来是有聚有散有悲有喜的嘛,哪能好事都让你一人占着?想得美!

        您还别说,他老先生对付自己的这一招还真灵。经过对自己分析批判之后似乎心里真的舒服一点儿。然而,就在他心头稍许宽解之时,突然感到全身一阵疼痛,好像是腹部,又不是腹部,他也闹不清楚是哪儿疼,反正是一阵一阵的疼痛朝他袭来。张仙北坐不住了,心想可能是太累了,干脆躺下吧,睡一觉就好了。

        张仙北先生进里屋小床上躺下了。他咬着牙跟疼痛作斗争,跟自己不争气的身体作斗争。他企图转移疼痛,迫使脑子里想些古往今来的故事,这也是老先生逗自己玩儿的惯用的伎俩。不过,今天很奇怪,他又想起弱不禁风的林黛玉。想起凤姐儿讽刺林妹妹是“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的话,他禁不住心里笑了:我可不是美人灯儿!我老头子顶多也就是发黄的旧窗户纸,倒也是风吹吹就坏了的。又一阵疼痛朝他袭来,他觉得自己真成窗户纸儿了。

        三天的港澳之行,虽有难得的团聚之乐,也有太多的陌生纷至沓来,令他身心疲惫,好似经历了一次炼狱。又来了一阵疼痛,这一次他断定是在腹部。于是他想,可能是吃坏了,饿两顿就好了,正好不用下楼买菜,何况张军还买了一箱子方便面。净饿是《红楼梦》里贾府的秘方。怎么回事,为什么疼痛中想起的都是那红楼一梦?贾宝玉病后喝的那碗酸笋鸡皮汤,又忽忽悠悠地出现在张仙北的幻觉之中,那汤一定是很好喝的。这时间,一阵更为强烈的疼痛遍及全身。他不再想酸笋鸡皮汤了,恶心!

        此时此刻,张仙北先生只想喝一口热开水。进里屋时,他倒是没忘了拿上茶杯。杯子就放在床旁的两屉桌上。他挣扎着半抬起身子,举起了茶杯,杯子里只有一点点白水,肯定是凉的了。他望了望杯底,虽不想喝那点儿冰冰凉的水,但是就目前的形势,估计自己缺乏足够的力气去倒热水了。他一咬牙忍住想喝热水的欲望,歪着身慢慢地平躺了下去。然而,不知为什么那对热水的渴求,止也止不住,好像他这时盼着的不是一口热水,而是天降的甘露。如果……他立刻把那“如果”打了回去。不喝这口水你也死不了,他劝自己。张仙北虽然心里明白,就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眶,几滴滚烫的泪水猝不及防地涌了出来。老人飞快地用手背擦了,仿佛怕有人窥探了去。“眼前皆乐土”,他再一次地劝自己。如果说张仙北先生有什么秘诀,那就是当他认为需要的时候,能把平日零星知道的什么道教佛教元圣天尊,管它三七二十一的都拿来解救自己的燃眉之急。你必须好好地活下去,坚强快乐地活下去,他又一次地劝自己。不就想喝水吗,什么凉的热的,有水总比没水强,喝吧!

        一口凉水喝下去,顿时觉得一股刺骨的冰凉直入全身,张仙北禁不住浑身一颤。这冷颤,倒使他头脑清醒突发奇想,要是有个智能机器人就好了,按一下摇控器,指令:“倒杯热水来!”

        想机器人也没用,远水解不了近渴。忍着吧!虽说忍字头上一把刀,张仙北此时也只能在刀下委屈会儿。瞧瞧吧,他老人家双手按住右腹部,整个人弯曲在床上,大虾米似的蜷缩着。他心里很奇怪:自己是颇有承受力的呀,怎么今天这般娇气?不过,这绝对不是一般的疼,那是一种置人于死地的疼!他几乎要喊叫出来,又觉得自己在空房子里喊叫十分可笑,喊给谁听呀!他硬生生地把那喊叫憋在了喉咙里。尽管把声音憋了回去,他浑身却是冷汗淋漓,手足冰凉,整个的人似乎都在无声地喊叫!

        几分钟过去,张仙北突然大喊了一声。嘶哑的号叫在空洞的房间里格外张扬响亮,显得有些怪异,他自己也被自己的声音吓住了,再也不敢喊叫了,可是疼痛仍然不依不饶地向他扑来,他老人家万般坚强也抵抗不住了。他觉得死到临头了,一阵对死亡的恐惧,使得他浑身战栗。他似乎还清醒着,还在告诫自己: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我张仙北!

        在强烈的求生欲望的驱使下,张仙北先生爆发出了最后的能量,竟然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到外屋拿起了电话。此时的他,其实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了。只是一种要活下去的本能支撑着老人,使他模模糊糊地按下了电话号码。他完全不清楚自己按下的三个键是:“110”。

        不到十分钟,只见几个民警冲进了楼里,后边还跟着一位戴着红袖箍的居委会大妈。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几个人生龙活虎般地飞奔上了楼。大妈跟在他们的后面,大口喘着粗气,伸着胳膊用手指着楼上,对身旁的民警说:

        “同志!您要说,这片儿,就是五楼的,老头儿一人!没错,准是他!”

        一群人冲到了五楼张仙北先生的房门口。大妈也气喘吁吁地赶到。她伸手指着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这儿,这儿……就是……这儿,退休的……老师……就一人儿,八成儿是,是他!”

        紧靠门边的民警没有答话,径直敲起门来。他先是轻轻地敲,后来重重地敲,最后就是用拳头在砸门了。门里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这位民警回头看了看众人,似乎是在征求意见:砸吗?

        “把门踹开!”一个人用命令的口吻说。

        于是,两三个小伙子轮番抬腿向门上踢去。

        幸亏张仙北先生坚持不装防盗门。当年他对子女讲不装防盗门的理由有两条:第一,他不怕小偷。这屋里除了书没别的,小偷一般是不爱书的。第二,万一自己出现险情,岂不把救命的菩萨防在了门外。别看张仙北先生就是一个普通人,有时候他还真有点儿先见之明。您想啊,如果此时面对的是结结实实的防盗门,那可就瞎了,且打不开呢!现在这样多省事,小伙子们几脚就把木头门踹开了。

        一群小伙子踹门时挺勇敢,踹开了门一看,一个个都傻眼了,没人说话了,房间里的景象把民警们镇住了:只见老人侧身蜷曲着卧在书柜旁。书柜上电话的听筒连着电线掉了下来。不过,民警们只愣了一刹那,就冲进了房间。大妈挤在人背后,伸着脑袋尖叫:

        “哎哟!这是怎么啦!老头儿怎么了,没出人命吧!”大妈见一位民警正蹲在老人身旁,用手探测他的鼻息,又急切切地问,“快瞧瞧,还有气儿吗?!”

        那民警顾不上理睬大妈的关切,只抬头说:

        “快打‘120’!”

        打过“120”之后,他们中的领导把大妈叫过一边,非常客气地商量:

        “大妈,我们先把老人送医院。最好居委会能尽快通知他们家属或者单位。大妈,咱们居委会找到他的亲人没问题吧?”

        “没问题!这片儿都掌握着呢!”大妈肯定地回答着,语气十分自豪,只差用手拍胸脯了。

        “那太好了,大妈,那就麻烦您了,您先去办,这儿交给我们。”遇见这么热情的居委会大妈,“110”的民警们也放心了。

        “那可不行,我得瞧着,待会儿急救站来了,没准儿送医院,人送哪儿去了我都不知道,我怎么通知呀?”

        “没关系,大妈,一会儿我们通知您。”

        “我还是先等会儿吧!”

        说话间,急救站的大夫们已经到了。经过输氧,老人很快清醒过来。大夫初步诊断为腹部的问题,也不排除心脑血管的问题。急救站大夫建议立即送医院。当急救站的人把张仙北先生在担架上安置好后,民警向老人要了他亲人和单位的电话号码,并立即给他所在的学校打了电话。

        担架被抬了起来。老人高卧担架之上,在民警和大夫们的簇拥之下,浩浩荡荡地拐弯儿抹角一层一层的慢慢往楼下抬去。这时,大妈追到担架旁,问张仙北要了房门钥匙。只见她急忙忙转身跑上楼,锁好房门,然后又跑下来把钥匙交给了老先生。关键时刻就看出来了,居委会大妈就是比民警们心细。

        此时,仰面躺在担架上的张仙北先生已经彻底清醒了,只是觉得右腹仍在疼痛。他想,肯定是这两天海鲜吃多了,报应啊!人家叫你多吃多吃你就多吃,这么大年纪的人,病从口入的道理都忘了,活该!到了医院你还不是任人宰割,受罪去吧你!一阵剧烈的疼痛,立刻改变了他的想法,他巴不得赶紧到医院止住疼。疼痛使得张仙北老先生晕晕乎乎的时空错了位,听见救护车刺耳的长鸣时,恍然觉得是当年的紧急警报,日本飞机要来了。他老人家就这么半死不活的被送进了医院。

        张仙北先生被诊断为胆囊结石和急性胆囊炎。他必须先消除胆囊的炎症,然后考虑胆结石是否需要开刀。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两句老话张仙北先生不但烂熟于心,而且在他七十余年的人生经历中得以见证。突然的龙卷风;突然的大海啸;突然的全球变暖,老天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事儿多了,“不测”如同家常便饭,根本不足为奇。至于旦夕之间的祸福,作为人,他老人家也算是尝过了:旦夕之间他成了孤儿;旦夕之间他成了父亲;旦夕之间与亲人阴阳两隔;旦夕之间……张仙北自以为旦夕之间的祸福也经得多了,怎么也能处变不惊,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吧?没想到哇,他还是过高地估计了自己!当祸事又在旦夕之间降临,他照样是心惊肉跳六神无主,把平日里的一腔傲气,一味嘴硬,万事不求人的准则,通通丢到了脑后。他服了,躺下了,看来这一刀是躲不过去了。

        也不知是生病的人太多,还是全中国的病人都跑到北京来治病,反正北京的医院里床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紧紧张张的。张仙北先生幸亏是急救站送来的,好歹立刻住进了病房。病房真小,只是满满的塞进了四张床加上四个小床头柜,除此之外,再也放不下别的什么了。张仙北就在进门的第一张床上。自从住进了病房,“张仙北”这个名字就消失了,他被称为“一床”!耳边传来的都是:“一床吃药!”“一床打针!”“一床留便!”到了这地步,张仙北也不敢再计较,暴脾气也没了,他倒还没忘了劝自己退一步海阔天空:比起当年头破血流时的没人理,你这就是在天堂,知足吧你!

        其实,张仙北先生还应该算是个明白人。他怎么能抱怨医院呢,他反反复复地就是抱怨自己老不争气。一想到如此兴师动众的被人送进医院,就觉得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丢人丢到姥姥家了!特别是知道儿女都买了飞机票,马上就要来北京时,他更是十分的懊恼。他一直在猜,是谁通知他们的?医院?不太可能。因为他已经跟大夫讲了,开刀他自己可以签字。一定是学校方面通知的,大概是怕我死了他们不好交代!这点儿医学科学常识他们是应该有的,就算我是胆结石需要开刀,也不算大手术,也不至于闹出人命来,何必闹得这么鸡犬不宁?!

        病房里开着一盏小灯,只见老先生在床上翻来覆去。他一会儿想儿子刚从北京飞回深圳,又要从深圳飞回北京,飞来飞去的人家生意还做不做?还不是怪你这老头子折腾人!一会儿又想,外孙要考大学,女儿跑到北京她家里谁管?影响了外孙的前途谁负责?再亲不过隔辈亲,外孙可是他老人家的心尖子……

        护士进来查夜,发现老先生还没有睡着,就让他吃两片安眠药。张仙北从来没有吃安眠药的习惯,但是此时,护士已经一手举着半杯温水,一手拿着安眠药片,像幼儿园老师似的殷切地望着他了。张仙北先生觉得不好意思拒绝,就一闭眼吞了下去。他嘴上说谢谢,心里却颇不是滋味:到了医院还有什么人身的自由?还有什么人体的尊严?人老了,就剩下倒霉了……张仙北先生就在安眠药的帮助下,怀着满腹的牢骚进入了梦乡。

        清晨,他从梦中醒来。梦的什么全不记得了,睁开眼,只见张军和张小倩都站在床前。一双儿女关切怜悯的眼神,使张仙北突然觉得有点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温情的目光。他侧身假装咳嗽,然后仰面躺在枕头上,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企图避开他们的眼睛。

        “爸,您觉得好点儿吗?”张小倩的声音透着那么不自然,好像感冒了。

        “唔,唔。”

        “爸,您没什么大病,片子医生看了,就是胆结石。”张军说起话来轻言细语的,完全没有平常那一副北京侃爷的潇洒劲儿了。“石头都满了,医生说了,不算大手术,打三个洞就行了,不怎么疼,好多人都把胆拿了……”

        张仙北听儿子翻来覆去地说了半天,无非是怕自己有顾虑。唉,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呀,轮到儿子来哄老子了。想了想,他就替儿子解围:

        “小手术,没什么,其实你们都不该来的……”

        “爸,你说什么呢,您过生日我就想来的。”张小倩急急地打断了老人的话,“就因为您那外孙准备高考太紧张了……”

        说起宝贝外孙,张仙北立刻来了精神。他详细地问了外孙的学习成绩,问了外孙准备报考的志愿,问了外孙的身体状况。张小倩和张军也看出来了,这时把老爷子的外孙搬出来才是最佳良药。

        于是,主治大夫来查房时,立刻决定了明天就给老先生做手术。

        虽说是小手术,但是需要全身麻醉。这对于张仙北这样年龄的老人来说,也不是完全没有风险的。不过,他还算是幸运,遇上了很好的麻醉师,遇上了很好的主刀大夫。因而,推出手术室时,虽然他面无人色,但意识基本上恢复了。只不过他觉得手不是自己的,嘴也不是自己的了。不经意间他看见了儿子眼中的泪光,他知道自己一定是狼狈不堪惨不忍睹。

        两个小时之后他完全清醒了。女儿红肿着双眼俯在他的眼前,用湿棉花棍儿在给他擦嘴唇。大概是手术后不让喝水,他想。他假装想睡觉,闭上了眼睛。其实,他是竭力避开儿子女儿,仿佛他承受不住那久违了的亲人的爱抚。这时,他本不该想起的人却幽灵般地闪现在他的眼前,那是他深埋在心底的永远不敢想起的妻子。他从不对外人提起她,哪怕是对儿女。那是他心中的神圣!

        人在无助的时候,总是祈求神佛。那并不是信仰,而是寻找一根救命的稻草。此时,当张仙北躺在病床上,连举手之力都失去了的时候,剩下的只有无比的悲怆!他祈求有一种来自天国的力量听他诉说:诉说他那无法与人言说、无力摆脱的绝望;诉说他那必须活下去的煎熬;诉说他那回天乏术的躯体;诉说他那必须面对的孤独!然而,救命的神在哪里?没有什么力量能解救他灵魂的悲苦,没有什么力量能安抚他早已破碎的心。老人只能孤独地去面对苍天的不公!

        黑夜来临,病房里安静下来。请来的护工坐在他的床边。张仙北先生曾向儿女表示他不需要护工,但是,如此景况之下,他已经完全无力左右他的生活。他苦涩地想:人嘛,上什么山唱什么歌,张仙北,你大概也到了唱挽歌的时候了!泪水不由自主地流到了枕上。他本是避开护工侧身而卧的,这时,只觉得那泪水经过鼻梁流到了耳边。张老先生原以为自己的心已碎泪已干,他哪里知道,这已不是泪水,这是他的心在滴血!

        手术很成功,三个小刀口还没有手指甲盖儿大,恢复得挺好,不到三天,他出院了。病了一场,挨了一刀,他又活过来了,脾气照旧。

        俗话说得好:千万别好了伤疤忘了疼。张仙北先生可办不到,他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疼。这不,他把那灰暗的日子里自己想好的遗言: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啦;什么“死者为大,你们别嫌我啰嗦”啦;什么“言教不如身教,不要娇惯下一代”啦等等,等等,通通地忘光了!对于自己那两天瞬间的软弱,他更是嗤之以鼻:什么“凄凄惨惨戚戚”?李清照是才女,就是太消沉,让她“独自怎生得黑”去吧!那不是我张仙北!

        张仙北先生就是这般无胆英雄似的回到了家里。可是,张军和张小倩可没有他老先生那么盲目的乐观。这次算躲过去了,万一再来一次呢?对于一个老人,一点儿风吹草动都可能是致命的。他们是更加不放心老人独自生活了。俩人商量好了,无论如何这回绝对不能心慈手软,坚决送他老人家进养老院。

        不过,这次他们不是硬劝,而是赖着不走。天天跟老爸泡在家里,给他老人家做饭呀,陪他老人瞎聊呀,一块儿看电视呀,反正就是不回去。眼看着不肯离去的儿女,张仙北没招儿了,他一咬牙同意了。这可把兄妹俩高兴坏了,赶紧通知早就联系好的高级养老院,开车把父亲送到风景幽美的养老院里,看着父亲在单间里住下,兄妹俩才放心地离去。

        谁知,第二天一早,张仙北先生根本没有看清楚养老院什么模样,就找个借口向院方请了假,自己回家了。

        

        他好比一只受伤的老鸟,飞回到自己的巢穴了。在那高高的树梢上,它仰望着天际:灿烂的太阳,和煦的风儿,清凉的雨丝,抚慰着它伤残的翅膀。它静静地伏卧在它的巢穴里,享受着咀嚼着昔日的欢乐,它拥着心中独自的神圣,纯静如水的心灵在宇宙的上空遨游。它没有等待,没有期盼,没有呵护,却拥有上天的垂怜,拥有远方儿女的心的祝福。对于一只老鸟,这就够了!

        张仙北先生就是一只老鸟,他回到了他的空巢。

        谌容,原名谌德容,女,祖籍四川巫山,1936年生于湖北武汉。1957年毕业于北京俄语学院,曾任翻译、音乐编辑、中学俄语教员。1964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有长篇小说《万年青》、《光明与黑暗》,小说集《永远是春天》、《赞歌》、《真真假假》、《太子村的秘密》、《谌容小说选》、《谌容中篇小说集》、《谌容集》等。《人到中年》、《太子村的秘密》和《懒得离婚》也分别获得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减去十岁》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小说《人到中年》改编的同名电影曾先后获金鸡奖、文化部优秀影片奖和百花奖。曾任中国国际交流协会理事、北京市作家协会专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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