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要说明这块方寸之地为什么属于小皮匠,大约就要涉及这近代城市的发展史了,具体地说来,且又是一些个别的人和事。最初时候,这片地方还是在城市的近郊,外国人在这里开了墓园,本地人称“外国坟山”。四周就有了一些鲜花店、蜡烛店,还有出售木雕和石刻的十字架、小天使、耶稣圣母像等等装饰墓地的用物。后来,墓园的边缘,那些连接田地的地方,被开辟出来埋葬中国人,墓园扩大了,周遭就有了中国殡葬习俗的店铺:香烛、纸扎、寿衣、锡箔、中国样式的棺椁。再后来,墓园越延越广,最深远处,其实已成荒冢。终于有一天,工部局征下地皮,准备建住宅区。第一要务清理墓地,也就是本地人说的“坟山”。先在报纸上登了七天启事,让中国人来迁坟,无人认领的墓便拾骨平地,一总焚烧,只留下外国人的墓地,用围墙圈起来。这样,周遭的殡葬业便不驱自散了。等这片地方建起几条弄堂和一排洋房,初具街区规模,就又有一些当年的旧业主回来,不过都转了行。有的摆水果摊,有的是馄饨挑,还有的做了看弄堂的人。其中有一个浦东人,原来是卖锡箔的,现在骑了脚踏车,车后面坐一个蒲包,包里面是河鲜鱼虾,挨家挨户兜售。渐渐与住户相熟,还和一个山东籍的巡捕交了朋友,就在一条弄堂口搭出偏厦,卖虾肉馄饨,将原先的柴爿馄饨挑挤走了。浦东人的女人也从乡下上来,镇日坐在弄堂口挤虾仁。后来生意做大了,巡捕又到别处为他找了地方开店。这偏厦,其实只够放一个煤炉坐汤锅的,巡捕又让给一个铜匠做营生。后来,巡捕走了,铜匠自作主张把地方让给他的同乡人,一个盐城乡下的皮匠。自此,这块地方就归了皮匠的行业以及家族。
在城里,所谓皮匠其实就是鞋匠。城市里又不像农村,有牲口的鞍具勒口什么的,除去脚上一双鞋还有什么皮具?这个皮匠将手艺和地盘传给了儿子,自己回乡下度晚年了。然后,儿子也老了,从小皮匠变成老皮匠。这个街区呢,随着城市的扩展,早已从边缘走向中心,但是,依然以居住为主,与闹市只相距一条马路。中间,皮匠也挪过几回地方。弄堂要卫生整顿,就让弄口的营生撤离,去什么地方?铜匠去了小菜场,补丝袜的女人回家里去,老虎灶关掉一个,那一家生煎包子铺归进区饮食公司,重新挂牌为合作食堂。皮匠摊收拾收拾,挪到马路对面,一排街心花园前。所谓街心花园只不过是一条两米宽的绿化带,沿墙十数米,墙里面是一所中等师范学校。师范学校总是女生多,女生脚上的鞋是需要经常修理的,纽襻断折,后跟磨损,帮和底脱胶。皮匠摊跟前的小马扎上,常常坐着一个女孩子,脱了鞋的脚踩在另一只脚的脚背上,等待皮匠做完她的活计,这情景看起来挺温馨的。过了一阵,却轮到整顿马路了,皮匠摊就又要被驱走。他收拾收拾,再回到原先的弄堂口。那弄堂口多少有些阴暗,可是比较安定一些,过街楼避风挡雨,有一面墙根,可以堆放他的那些胶皮啊、鞋跟啊、钉子线绳,还有等着做的活计,或者做好等人来取的活计,也一并靠墙根。弄堂里的人,要么不来,要来就是一大堆,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单的棉的,但都不是急等,所以就放在他这里,过一两天再来取。也不要领取凭证,不见得能认识人,可鞋总归认识的,而且,鞋这样东西,也不怕别人错领的。安稳了一个时期,说不定又有哪一个部门来驱赶,皮匠总也没二话的,收拾收拾再搬,还是搬到马路对面。这一回可能不是在街心花园,而是一扇大门的门洞里。那幢公寓楼有着宽阔的门洞,但因为长年失修,门洞很破旧,木头门的油漆剥落了,墙壁和顶上的石灰也剥落了。皮匠摊设在台阶上退进去的地方,很妥帖,也很谐调的样子。要等到哪一天,大楼要大修了,皮匠就再搬出来,收拾收拾,回到弄堂口或者街心花园。总之,虽然是漂泊的,可总也漂泊不出这条街。倒未必是早年与山东巡捕的口头协议生效,恐怕没有人能够将历史回溯那么远,更不会有人认这本账。只是一个手艺人,他已经在这里做熟了,这里的人都是他的老主顾,他不能轻易放弃。这条街上的人,也习惯了他的活计,有时候他回乡下去几天,人们就将活计留着,等他回来做,并不会去找隔街的那个皮匠——顺便说一句,每条街都有每条街的皮匠。再说,他又不碍事的,各部门对他的驱赶其实也不认真,渐渐地,就形成事实。城管税务按月来收缴一些费用,皮匠摊就在弄口安顿下来了。现在,墙上敲了一排钉子,钉子底下是工具箱,一具铁皮柜。每天早上,工具箱横过来,与墙面形成一个直角,就成为一个小小的工作室。打开工具箱的锁,取出家什用物,一架缝鞋机放在地上,一些锤、钳、剪刀之类的小工具,一一挂在钉子上,还有一盘盘的胶胎,也挂在钉子上。工具箱的小格子里,放着胶水、钉子、纽襻、针线、鞋油。
我说现在,又已经换了一代,这小皮匠不是那老皮匠的儿子,而是女婿。老皮匠把手艺和地盘传给了他,告老还乡,不久便生癌症去世,用小皮匠的话来说,就是去见马克思了。因为岳父是将手艺传给了他,所以即便不是招女婿,他也是要赡养岳母,其实也是师娘。小皮匠自己呢,虽然有兄弟,但兄弟和父母不合,因为父母把家里的大瓦房以及院里的两棵杉树给了他,于是,他也是要赡养父亲母亲的。现在,三个长辈都还能劳动,但是为了表示赡养的决心,小皮匠把媳妇留在家中,单身一人住在上海。他住的也是老皮匠留给他的地方,距离他做活地方有一站多路的一片棚户里的一间阁楼,那房主与老皮匠的交情有年头。那片棚户在老皮匠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圈上“拆”的字样,可是至今也没有拆。有一度是因为房产市场不好,后一阵市场好了,可是动迁费又上升得厉害,而这一片棚户人口密集,且都是私房,又都不停地加盖,房摞房,屋叠屋的。开发商迟迟不敢下手,就拖到现在。小皮匠的房东其实已经在别处买了房子,将底下的房间租给了三个卖炒货的河南人,小皮匠一方面是房客,另一方面也帮着房东照看房子。这一间阁楼有六七个平方大小,搁下一张大床,一张条桌,一个柜子,还够打一张地铺。有时候,小皮匠的女人来住一阵;有时候父母亲来住,小皮匠就把床让给大人,自己打地铺;还有时候,是岳母和女人一同来,那么,母女俩睡床,小皮匠还是打地铺。他女人来上海,从来不到他做活的弄口来看看,因为害羞。他父母也不来,心情就要复杂些,似乎那是人家传给儿子的衣食,难免会生愧疚。只有他的岳母,会到他的皮匠摊跟前,坐在小马扎上,看他做活。她男人活着的时候,也是在这地方做活,那些主顾,以及主顾的上辈人,也是与她男人交道过的。弄堂前马路上的景色,曾经在她男人眼睛里流连过,女婿手里的活计,就是她老头子的手艺,似乎觉着将来有靠头了一些。小皮匠呢?心里一清二楚。但乡下人都不惯于表达感情的,再说一老一少,也没什么可说的。就是这么缄默着,却也流露出相互依赖的亲情。所以,人们有时候看见的,守着小皮匠的那个老女人,不是他的母亲,而是岳母。
岳母守在小皮匠身边,看着小皮匠接活做活。光顾皮匠摊的大多是女人,与小皮匠很稔熟的样子,有的还有些轻薄。小皮匠则很持重,并不啰嗦,倒不止是因为岳母在场,岳母不在场他也同样,他是有架子的。小皮匠长得挺讨人喜爱,敦实的身体,眼睛溜圆,是那种稚气的长相。女人们,包括那些轻薄他的,都将他当孩子待,张口小皮匠,闭口小皮匠。事实上,乡下人婚姻早,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这也是使他持重的一个缘故。
现在,皮匠摊的业务随时代发展而扩大了,尤其是像小皮匠这样有渊源的手艺人,他们善于融会贯通:修拉链,钉牛仔裤的敲纽,给皮包的金属扣上蜡。至于皮匠的本业,修鞋,他们也面临许多新课题。单说一件,鞋底。材质在不断地革命,结构也在不断地进步——有一种,内部如同铺地板似的架有龙骨。由于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鞋掌的磨损部位与形状,也出现了不同于传统的情形,比如开车的人,是磨损在踩油门和刹车的那一个点上。但是,小皮匠应对得很沉着,他心里有一个底,就是万变不离其宗。怎么说?鞋总归是鞋,总归是要吃力,所以,坚固总归是第一位的。别看他镇日在这方寸之地,可他的见识却不少,什么名牌的鞋,还有包,他没见识过啊——曾经,就在这条街上,那街心花园后面,也就是师范学校的围墙,全都破门开店:面包房、礼品屋、文具店,其中挤出半扇门面,开出一个“山姆大叔机器修鞋”。就有人对小皮匠要挟:你能修好吗?修不好我拿对过去!小皮匠说:你拿对过去吧!有人真拿过去,请“山姆大叔”修了,可结果如何?“山姆大叔”要价奇高,而且不论何种问题,统统一个办法,换底。倘若遇到那些比较特殊的情况,外面的底好好的,内里的衬底却让脚汗沤烂了;或者鞋底没坏,坏的是鞋帮;再抑或仅仅是些极小的毛病,鞋面的气孔掉了铁皮边,一道边缝绽了线,“山姆大叔”便没办法了。于是,送去的鞋就又送了回来,那人多少有些汗颜,小皮匠却毫无讥诮之色,就当没有发生过方才的事情一般,接过鞋,按传统的方式处理了。两个月不到,对过的“山姆大叔”悄然引退。就这样,即便是几千块钱的意大利皮鞋,小皮匠都能以平常心来对待。也不是说他完全不放在眼里,他当然是要格外小心一些,是天生的惜物,而不是出于对昂贵价格的诚服,这种天价的名牌让他觉得造孽。有时候,有人拿一条名牌牛仔裤来修理拉链,他果决地撤掉坏了的拉链头,换上新的。那刻着名牌标记的拉链头被他一扔,主顾伸手去捞,捞了一个空,不由叫道:这是名牌!小皮匠说:名牌?坏了有什么用!在对名牌的态度里,包含着小皮匠对消费社会的批判性。
镇日交道的都是鞋,而且是穿过的鞋,皮革的气味里混杂着各式各样的脚臭、汗臭,和起来,就是皮匠的体味。每一代皮匠都是这个味,他们的女人和孩子,都已经习惯了这股气味。他们的屋里头也是这股气味。像小皮匠的女人,也就是老皮匠的女儿,就是在这股气味中长大的。她的母亲,小皮匠的岳母,更不用说了,这股气味可说就代表了她的男人。这一点上,小皮匠却与他的前辈们不同,他身上没气味。他从来不把做活的衣服穿回家,而是留在工具箱里。他就像一个正规企业里的工人,上班之前要换上工作服,至于换下来的干净衣服,那是一件西装,配有领带,自有寄存的地方,暂且按下。为了不染上这股皮匠行业的传统气味,他做活时从不穿毛线衣裤,因为毛线衣裤最吸气味。傍晚,天将黑未黑,他收工了,就到弄内人家的水斗,用香皂洗了手脸,穿好衣服,回家去了。
倘若是乡下有亲戚来的日子,他回家就有现成饭吃。女人们烧好了饭菜,老远的,油烟味便扑鼻。天热的时候,各家各户的饭桌就铺排在弄堂里,我敢说,小皮匠家的饭桌不是第一,也是第二。东西都是从乡下带出来的,草鸡炖汤,六月蟹拦腰一剁两半,拖了面糊炸,蛏子炒蛋,卤水点的老豆腐,过年的腊肉或者风鹅,还有酒。要是小皮匠的父亲在,就两个人对酌,单小皮匠自己,就是独饮。他喝一阵子,吃了一些菜,女人就给盛上满碗的饭,重新热了鸡汤。虽然是盛暑,可他们家乡的习惯,荤汤是要吃大滚的,吃出一身热汗,内里的湿热便发散出来。果然,风吹在身上,沁凉了许多。月亮也升起了。女人将桌上的碗碟收去,擦拭干净。这时候,小皮匠要看一会儿书了。
小皮匠看的书是比较广泛的。他有一套《说岳全传》,半部他们家乡人、著名说书人王少棠的《武松》,再有一二本《资治通鉴》。除此,还有一些杂志,比如《检察风云》、《读者》、《今古传奇》,是他从书报亭上买的,也有的是很偶然地落到他手里的。他认为现代的书不如古书有看头,那些旧书他是称作古书的,古书里面有很多大的小的道理,大道理是关于世道,小道理则关系做人。当然现代的书也很重要,因为是说当下的事,可以开眼界,不至于太蒙塞。然而,他还是觉得,当下的这些事再是千奇百怪,却也出不了古书里的道理。就像俗话说,孙悟空七十二变,变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当下的事都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古书上的事则是举一反三。不过,这又正是读书有趣的地方,他可以用现代书里的那些人和事来检验古书里的道理,反过来,古书里的道理又可用来解释现代的事情。所以,小皮匠读书是用心读的,从屋内接出来的一盏电灯照耀着小桌上的书本,四周大多是牌桌,有纸牌,也有麻将,牌在桌面上甩来甩去,还有牌友们为牌局起的争执,都吵不了他。无论是他的女人,母亲,或者岳母,这时都不与他说话,以免打扰他。但要是父亲在,他有时会从书本上抬起头,谈一些读书的心得,是为表示对父亲的尊敬。这些都是靠他的人,他不能过于倨傲了,当然,女人,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更多的时间里,小皮匠是一个人在上海生活着,那是要冷清一些的。每天收工回来,还要做饭。但做饭对于小皮匠并非难事,他们那地方,男人多会烧一手好菜。只不过,一个人吃饭总是简单的。他将路上买的菜洗洗切切,烧出一荤一素,吃一半,留一半。留出的一半装在一口小钢精锅里,第二日带去做活的地方当中午饭。因为要烧饭和洗涮,时间过得很快,忙完坐定,看书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他总也要读两页。在他看来,读书也是一种手艺,一天放下,就要花两天拾起来。看几页书,就熄灯睡了。入睡之前,免不了会想起女人绵软的身体,这是单身在外最大的煎熬。楼下那三个河南籍的房客,有时候会分别带足浴房的小姐来,在门口让他撞上过几次。他愠怒的表情让河南人一下子畏缩起来,不由心软了。小皮匠是有些洁癖的,觉着这种事很腌臜,而且他又对房东负有照看房子的责任。但是,他毕竟是个男人,晓得厉害。在他们乡下,有一个老光棍,就是在人民公社时候,向队里的耕牛下手,结果判刑坐牢。刑满释放回到家乡,大人都不让小孩与他说话,兄弟也与他分家,一个人过着十分孤寂的日子。小皮匠自小就可怜他,却是当畜生来可怜的。他觉得,人要是一点不能忍,就和畜生是一样的。所以,他最后还是决定向房东缄口,但是,从此与他们保持距离。因有一些设施是共用的,比如水斗、煤气灶,他就将自己的用物拿到阁楼上,尽可能错开烧煮的时间,避免接触。房东自己修了一个小小的厕所,他也不再使用,而是到马路对面的公共厕所如厕。其实那几个河南人禀性都还忠厚,有时烧了好菜,喊他过去喝酒。他去喝过几回,四个男人喝到舌头都大了,称兄道弟地分手,在楼梯口再要纠缠一会儿,然后各自睡觉。如今,他总是托辞谢绝,于是,这点五湖四海的友情也牺牲了。
小皮匠没有让女人过来长住,有一部分原因就是顾虑环境,倒不止是说居住的小环境,更是指大环境。虽然小皮匠每日里只是从住处到做活处往返,所闻所见不过五百米一块街区,但也足够他了解这个城市的阴暗面了。就在他途经的一条马路上,沿街一排发廊,说是发廊,却也不见有什么发廊的生意。透过一扇玻璃门,只看见遮面的长发,裸着的胳膊和腿——一种阴地里捂出来的没有光泽的石灰白,又好像没有发育起来,细瘦孱弱。小皮匠又要觉着可怜了,这一回不是觉着哪一个人,而是这个世界,他不能让他的女人到这可怜的世界里来。他那女人,有着开阔的眉心,桃花红的脸颊,嘴角上有一颗褐色痣,一笑起来,嘴没动,痣先动,星星似的一闪,眼睛一亮。她没什么见识,没享过大福,可也没受过欺负。他宁可她耳目闭塞,乡下人的那些村话,他都不愿她听的。就让她在家中伺候老人,带孩子吧!乡下也有腌臜事,比如那个老光棍,但不是受责罚了吗?人都不挨近他。城里就不同了,什么都搅在一处,分也分不开,所以就叫做“大染缸”嘛!“大染缸”这个词用得太对了!
就这样,在没有女人陪伴的夜晚,小皮匠也安宁地入睡了。
前面说过,小皮匠来到做活的弄堂口,先要换工作服。穿来的西装,冬天是滑雪衫,夏天则是很平整的衬衫,总之是干净体面的衣服,寄存在哪里呢?寄存在根娣家里。根娣是谁?是弄内一户居民。小皮匠不仅在根娣那里存衣服,中午带来的饭菜,也在根娣家热。根娣根据他带来饭菜的内容,或者在她家电饭煲的蒸格里蒸热,或者加工成菜泡饭,给他添点佐料和配菜,也是有的。小皮匠并不是白得根娣的劳动,他每月都交根娣一些煤气钱,根娣家的鞋,他也是无偿修理。这样,双方都坦然自在。
小皮匠本来是央求一个老太,天气适宜的时候,这老太常在弄口坐着,看街上往来的人和车辆,难免要和小皮匠聊几句,就有些相熟。但是她没有应承小皮匠的央求,因她在家说不了话,媳妇才是一家之主。小皮匠说:怎么可能,你是婆婆呀!老太说:她是太婆!说话时,脸上的表情变得严峻,像是对整个社会抗议。小皮匠笑笑,止了话头,晓得再要说下去,就有挑拨是非的嫌疑了。无论乡下城里,这都是一个令人激愤的话题。停了一会儿,老太平静下来,建议小皮匠到根娣家去蒸饭,小皮匠不认识根娣,老太就说:怎么不认识?敲破你头的那个。小皮匠就晓得是哪个了。有一回几个女人与小皮匠斗嘴,其中一个用鞋跟在小皮匠脑门上叩了一下,鞋跟像锥子似的,立刻破了皮。小皮匠在这弄口坐久了,晓得上海弄堂里的女人和乡下女人没什么两样。田间地头,兴头一旦起来,说话行动就很放肆,尤其是逮着一个年轻的男人。任她们怎么调侃,小皮匠也不动气的,她们没有恶意,相反,还挺喜欢他,当然,多少也是不放他在眼里。
老太的建议很有道理,根娣一口答应。这是一个热情的女人,再则,她也有空闲。根娣是属于“四零五零”的人,原先工作的一爿化学制剂厂让台湾人买走了,工人遣散回家。根娣不到五十岁的法定退休年龄,就办了协保。开始的几年里,根娣和小姊妹一样,四处找工作。先到一幢商住大楼做清洁工,再到一个民营公司烧饭,还八十学吹打地参加收银员培训,到超市做收银员。但是,似乎所有的单位都和她们厂一样的遭遇,先是大楼还不出贷款,抵押给了银行,所有的租户都退租,员工也清退;然后那家民营公司也倒闭了;再后来,一夜之间,大卖场拔地而起,将小零售商的生意抢个精光,她做收银员的小超市就关门了,算起来,培训三个月,工作倒只两个月。这些经验平息了根娣吃协保的愤怒,使她认识到社会全面性的动荡不安。她与丈夫商量,此时,丈夫的厂也倒闭了,跟着办了协保——他们俩是化工技校里的同学,所就业的单位性质差不多。她与丈夫商量,要做自己的生意才是安全,于是决定卖盒饭。方才起意的时候,邻里们因为同情他们两人都下岗,家中还有一个读书的孩子,都表示了支持。可一旦真做起来,意见就来了。暑天里,大锅小炒的,公用厨房里热不可耐,厨房顶上亭子间的地板都是烫的;后弄里的阴沟让鱼鳞菜皮堵了,污水横溢;接洽生意、领取盒饭的纷沓而至,弄堂里顿时多出许多生面孔,门户就不严紧了,于是起了纠纷。根娣是从闸北棚户区嫁过来的,在那里,一个水龙头十七八户人家用,不抢就别想用水,她是在争夺中长大的,脾性相当强悍,她才不怕呢!她以一当十,多少人也不是她的对手。在这市中心的里弄里,大约都没有听过她这样的村话和谩骂。人们背地里都说,她婆婆就是被她气死的,怪只怪小弟太软弱。小弟就是根娣的男人,自从娶进根娣,就再也没有了声音。但是,如今毕竟是法理社会,根娣再凶,也凶不过法和理。四邻们自己不出面,而是联名写信。先是写到居委会,再写到卫生大队,然后是税务局,最终是城管大队来执法,勒令停止生意。这样,根娣夫妇就又失业了。后来,小弟考了驾照,招募去开出租车,多做多赚,辛苦点,也能挣出吃喝以及孩子的学费,根娣干脆就闲在家里。反正再过三年,她这么算着,再过三年,她到了五十岁,就可以吃养老金了。这么说来,这一年,根娣就是四十七岁。
在小皮匠他们乡下,这个年纪已经是做祖母了,可是在上海,年龄的概念相当宽泛。像根娣,穿扮好了,都可以当姑娘看。有一回,她去赴小姊妹的女儿的婚宴,穿一身粉红色的套装,头发高高束在脑后,发根上别一个水晶发针,就好像她是新娘。根娣是一个俊俏的女人,而小弟,形象多少有些猥琐,性格上也是。当初,他们恋爱,当然是根娣主动。坊间有一句话,叫作“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张纸”,又何况是根娣小弟这样的女和男。
小弟家很早死了父亲,由母亲主事。他最小,上面两个姐姐,也是领导他的。所以惯了服女性管,同时也养成怠惰的性格,凡事都等着别人作决定。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他也是如此,局面变成他的家人和根娣之间的争夺。他的母亲和姐姐自然是不接纳根娣,因她是那样的背景,住在闸北江北人的聚集区,父亲踩三轮车,母亲在纱厂做挡车工,让她们气不过的是,这样人家的女儿,竟然长成如此模样,就更危险了,谁知道她在窥窬什么呢?虽然她们自己的生活是拮据的,甚至比根娣家还要瘠薄。自从小弟父亲去世,经济来源主要就是母亲在里弄生产组领绒线编织活计,再靠亲戚接济一点。两个姐姐都赶上了插队落户,那一段日子,就离不开借贷了,简直称得上惨淡。但不论怎么样,住在西区蜡地钢窗的新式里弄,即便只是其中的一间住房,厕所厨房都与邻里合用,那也表明了身份阶层。不是人们都称“上只角”吗?根娣家则是“下只角”。根娣自己也曾向小姊妹坦言,看上小弟,至少有一半是小弟居住的地段和房子,在她们闸北,是称这里“上海”,好像她们所居住的不是上海似的,从这叫法也能看出上海市区发展之地理沿革。嫁到“上海”去,是她们那里的女孩子,尤其是像根娣这样生相俊俏的女孩子,心向往之的事情。事实上,这“上海”又不单单意味着地方的概念,它还派生出一些其他的内容。就拿小弟这个人来说吧,他和根娣从小熟悉的男孩子很不一样。他清洁整齐,当她站在他背后,可以嗅到后颈里散发出的体香,说到底,就是肥皂的清香。他的床铺——他们是住读——小弟的床铺也散发出肥皂的有些凛冽的清香。他从来不说脏话,而她们那里,女孩都说脏话的。他有一张小小的白皙的脸,这张脸在后来的岁月磨蚀中,渐渐失了光泽,萎缩成枣核的形状。他笑起来很温和,就像一个妈妈的乖孩子,后来是根娣的乖孩子。这是根娣对小弟,小弟对根娣呢?虽然是被动的人,可他最终完全臣服于争夺的结果,为胜利者根娣所获,就像那些童话故事里的公主,嫁给智勇比试的胜出者,说明他也是有自己的标准的。他的软弱禀性,潜在地指导着他的倾向,就是倾向强者。因此,表面看起来,互相中意的是长相和居住地段,但内里,还是具体的人的作用。
现在,根娣的生活又有了新的规律。因为小弟开出租车是做一天,歇一天,根娣的安排也是一天隔一天。小弟歇在家的这一天,她专司烧煮,侍奉小弟,让这个赚钱人吃好歇好。根娣对小弟是没话说的,就像母鸡把小鸡护在翅翼底下。小弟可说是从母亲的翅翼里钻进了根娣的翅翼里,当然是根娣的年轻新鲜的翅翼更让他舒服,再说,还有性的乐趣呢!后来有了儿子,根娣的翅翼下又挤进了一只鸡雏。曾经根娣走在马路上,被人叫住算命,别的都没什么可信,只一句,你的男人也是你的儿子,根娣摸出五块钱给了那人。小弟歇在家的一日,是从前一天夜里三时睡到中午十二时。根娣把饭端到床上,人蜷在被窝里,差不多是要喂进嘴里,一样样尝过,再缩下去继续睡,根娣坐月子都没这么养过。这一伏午觉是到下午四点钟,磨磨蹭蹭起来,来到后弄里。假如根娣这时候正在麻将桌上,便让给小弟,自己到厨房烧晚饭。这一顿是一家三口围桌而坐,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然后又是睡觉。次日早晨,六点钟光景,小弟出门上路了。根娣打发儿子上了学,开始了她文化娱乐的一天。
上午,根娣是去舞场跳舞。舞场在公园的茶室楼上,加盖的一层里。垂得很低的吊顶上垂着彩灯和彩条,装饰成圣诞节的样子。窗幔拉着,遮住了天光,就还是圣诞夜的样子。因为舞客绝大多数是中老年人,所以舞曲都是比较老派的,规整的节奏:经典的圆舞曲,邓丽君的歌曲,活泼的轻音乐,可以跳快四步,也可以跳伦巴。来舞场的都是熟面孔,但依然抱矜持的态度,并不随便邀请舞伴,因多是结伴而来。那些单个儿来跳舞的,无论男女,都显得颇为可疑。人们一般都对他们有些侧目,偶然的,现场邀约舞伴,不会邀约他们,也不会接受他们的邀约,其实是舞伴和舞伴的互换。在舞场,有舞伴的人显得身世清白。这些单打的男女,落寞地坐在一边,喝着附送的饮料,听着乐曲一支一支播放。场子里旋转的彩灯底下,人被切成一条红,一条绿,好像也看不出有多少欣悦,而是郑重其事的。一曲结束,纷纷走下场来,方才看见脸上有轻松的表情。根娣有那么两到三个舞搭子,都是和她这样的“四零五零”,其中有一个在做保安,做两天歇一天,假如这一天正好和根娣的日子碰上,就做一对舞搭子。还有两个工作都是不定期,有工作时不来,没工作是天天来。这样,基本上,根娣可保证有舞搭子。即便有一天,这几个谁都不来,那个舞场里教舞的“老克勒”就会来请她跳,因根娣是有舞搭子的人。根娣虽长得俏丽,但跳舞并不怎么在行,不是反了方向转,就是踩了人家的脚,跳完一曲,“老克勒”就把她送回到座位,几曲以后,再来带她。这样也好,根娣不会对跳舞上瘾,跳舞只不过是她的一项消遣,也表示她拥有着社会生活。所以,她是极有分寸的,一到时间,就退出来,回家烧饭了。
中午饭主要是烧给儿子吃,根娣自己无所谓。她从舞场上学来,中午只吃一只番茄,一根黄瓜,就可以对付的。给小皮匠热饭也是在这时间。午饭过后,就到了下午,下午是打牌的节目,就在自家后门口。若是下雨,就挪进灶间。牌友是左右邻居,两个老太,一个男人,人称“爷叔”,还有一个看牌的,就是介绍根娣给小皮匠热饭的老太。看她热切的眼神,根娣就要让她,她却又冷漠下来,说没有赌资,家中一应钱财都在媳妇掌握中。根娣也是不怎么擅长打牌,但打牌往往是不会打的手气好,所以她也不是全输。根娣是个豁达人,输的当作买门票,就和跳舞要买门票一样,赢的就作小菜钱。爷叔的牌路子很专业,照理这三个根本不是他对手,但爷叔心地纯良,不忍欺负妇孺老弱,所以并不十分较真。老太总归是苛索的,首先把输赢定得很小,再是谨小慎微,从不做大牌,图个小利。所以牌桌上就很平淡,这也是叫人心安的,根娣不会跌进赌局里面去。
再有时候,根娣就和隔壁的金蓉逛街。金蓉就是被那老太形容得十分刻薄的媳妇,其实没那么可怕。金蓉比根娣略小两岁,下岗后考了财会上岗证。那时候,财会还比较稀少,不像现在,什么都是过剩的,她很快找到一家中型企业做出纳。然而,几年后,这家企业关停并转,于是二次失业。此时,劳动市场上涌现了更多更年轻学历也更高的人力,金蓉只能在私人小老板的公司里打打工。原先她是看不起根娣的,自恃有个好娘家。她娘家离夫家只隔了一条马路,地段更加中心,寸土寸金的地方,已经被发展商割得七零八落,一条弄堂剩了一截尾巴,金蓉娘家就在这截尾巴上,不定哪一天,就会迁往不知远到什么地方的地方,似乎也没有理由继续看不起根娣了。而一旦相处,便发现根娣比弄堂里长大的女孩多出许多好处,首先一条不记仇。当时抵制根娣家的盒饭生意,金蓉也积极参与的,还是出谋划策者,可事情过去,根娣也并没怎么样。就这一点,金蓉就和根娣结交下来了。但金蓉只限于和根娣逛街,或者到“乐购”、“家乐福”买东西,跳舞和麻将她是不参加的,倒也不是坚持某种原则,而是没有兴趣。在一个女人,能够杜绝染上癖好,说明她有着相当自律的性格,但另一方面也能看出,金蓉是一个比较刻板的人。她的外形也有点这个意思,其实五官轮廓挺端正,也不见老,可是从没有笑容,就显得一张脸铁青,叫人看到无趣。她婆婆把她说得如此厉害,也多半是从这张脸引起的。可是,一个女人生就这样一种冷淡的表情,实是出于无奈,她的内心,完全可能也是活泼的。
那老太,就是金蓉的婆婆,镇日里,不是坐在弄口,就是坐在根娣他们的麻将桌边,晚上在家,也是要说一些她的见闻。比如一个偷窨井盖的外乡女人,连人带赃当场捉住;一辆桑塔纳刮倒一辆机动自行车;更奇的是,一个过路的女人央求小皮匠取下她的耳钉,那耳钉旋得太紧,耳垂都已肿起来,于是,陷得更深——这并不是皮匠的业务范围,可是结果怎么样?小皮匠替她旋了下来,而且耳钉一点没损坏,尽管那女人痛苦地直说:“我不要了!”事实上,她接过耳钉,小心地揣好,欢天喜地走了。至于麻将桌上的是非就多了:牌局的风云变幻,即便是如此枯燥的牌局,在老太看来也是很激动的;由牌局引起的纷争龃龉;各家的是非短长也在这里互通有无。金蓉除了必要的交代,是从不与婆婆闲话的,儿子孙子更没有耐心听了,所以,老太只是对了空气说而已。但是有一天,却有一个意思入了金蓉的耳朵,那就是根娣和爷叔有染。老太的原话是,像爷叔这样牌路很凶的人,为什么倒要天天和几个女人打小麻将了,奇怪不奇怪?金蓉不由竖起耳朵,听老太又补了一句:根娣这种女人,骨头没有四两重!老太说这话的表情就和她说媳妇时候的一样,都是俨然的,表示出对世事的不满,以及自己的正直。这就可以印证出,她媳妇未必就是像她说的那么不堪,只是在老太,需要有一些谈资。那么,反过来再对照根娣,老太的话也可能是失实的。可是,不知怎么,金蓉却上心了。
就像方才说的,外表冷淡并不表明内心没有热情,和所有的女性一样,金蓉也向往经历更加丰富的感情生活。倒不是说她们对自己的婚姻不满意,完全不是,和婚姻就没什么关系。应该说,她们的婚姻都是相当稳定的。可也正是因为稳定,就让人觉得沉闷了。在这样的年龄,老的多已送走,当然,金蓉的婆婆还在,并且很健旺,那也就不太拖累;小的呢,也长大了。她们一下子多出许多时间和精力,而她们的丈夫,往往是在这个时间段进入低潮期。好像人生的要务都已完成得差不多,一时又看不见新的目标,不由便颓唐下来。生理也正在经历转变,凡事都不大能打起精神,难免跟不上女人的节奏了。当金蓉听婆婆嚼舌头,传爷叔和根娣的闲话,她的脸一下子板得更紧了,内心则起了波澜。她本来不对爷叔有什么注意,可是,可是就算是这么个不怎么样的人,为什么偏偏是根娣,而不是她金蓉,与他生出暧昧来?张眼望去,除了爷叔,又还有什么人呢?金蓉忽然感到一种冷清,生活里已经不再有机会,而时间则明显地紧迫了。在公司里,她是被人叫做阿姨的,四周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女,连老板亦不过三十来岁。去商店,服装的尺寸款式全都面向年轻人,而且是时髦的年轻人。到化妆品柜台,向你介绍商品的小姐总会说一句:像你这样的年纪——似乎已经被逐出生活的舞台。可事实上,她精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充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懂得生活,而且充满了感情。
下一日,金蓉在弄堂里遇见根娣,走到跟前,忽然间不能自持,一闪身,走了过去。根娣本来是要和金蓉说话的,却扑了个空,心中十分纳闷,但过一会儿也忘了。等金蓉再一次走过弄堂时,根娣家后门口的牌桌已经摆出来,四个人正襟危坐,专心地看牌。金蓉觉得这情景有一种造作,隐藏着极大的用心。她的婆婆坐在牌桌边,抬头望她,远远地,婆媳对视一眼,忽就有了默契,交换出心得。之后,根娣还碰过金蓉的钉子,再木的人也要起反应了,再说,根娣又不木,只是不那么计较。她想:究竟什么事上得罪了金蓉呢?她跑去金蓉家,想把金蓉叫出来,当面问一声。这就是根娣的性格,简单直接,可金蓉则微妙多了。她家住底层,房门对了后门,既不应根娣的叫,却也不关门,兀自在房间内行来走去。根娣以为没听见,再叫,还是不应。几次三番,根娣才晓得是叫不应了,悻悻地打回转。从此决定,金蓉不理她,她也不理金蓉。下回迎面碰上,就很轩昂地走上去,两人撞个脸对脸,再错开来,交臂而过。这样,根娣就把金蓉的表情看清了,她看见的是,鄙夷。这就又是金蓉的微妙之处了,心里明明是艳羡,脸上露出来的却是鄙夷。根娣不知道这表情缘由何处,但颇为受伤,纳闷之余,又添上一层愤怒。不过,根娣受蒙蔽的日子不会太久,弄堂里的生活正应了那句俗话,没有不透风的墙。像金蓉的婆婆,得来那许多见闻,单在家里说是远不够的,也要和左邻右舍说说,再和牌桌上那两个老太议议,很快,就通过一种很复杂的途径传到根娣的耳朵里。根娣这一气,非同小可,却又不知向谁发作。正如方才说的,传说是经复杂的途径进入根娣耳朵,要追溯回去几乎不可能。根娣取缔了后门口的麻将桌,老太们识趣地走了,另外去找消遣,只那爷叔上门来找了两回,两回都被根娣将门在鼻子跟前碰上,看上去更像是那么回事了。根娣向小弟发牢骚,小弟到底是成熟了,开出租车也长了见识,对根娣说了些人生经验。小弟说,他从出生到现在,在这条弄堂里住了几十年,就知道弄堂是个是非之地——朝夕相处,脚碰脚的,各家与各家都有些仇怨;也是因为脚碰脚,还必须将仇怨埋在心里,否则怎么共处下去?所以,弄堂里的人都是面和心不和,不要企图有什么真心,面子上保持和气就可以了。小弟的人生经验确有几分精到,但总归是消极的,这也就是时届中年的男人的怠惰,已消磨了锐气。这经验并没有让根娣振作起来,反而更加丧气,但她还是吸取了教训,不再和弄堂里的人打拢,连跳舞都没了胃口,因人世是这样一种扫兴的境遇。她将自己闷在家里,一日内,出门只是为买菜买东西,还有,中午替小皮匠送热好的饭菜。送去饭菜,就在皮匠摊的马扎上坐着,等小皮匠吃完,收了碗筷,再回家去。坐在皮匠摊上,根娣的神气很有趣,有一种孩子式的挑衅,好像说,你们坏,我不和你们玩儿,和小皮匠玩儿!
根娣和小皮匠说话,是说她们闸北棚户区通行的苏北话。她们这一代人的苏北话,已是杂烩,并没有清晰的地方区域,但总归是苏北话,在小皮匠听来,已相当于乡音了。于是,两人间就好像有了点乡谊。根娣不免要把近日内的烦恼说给小皮匠听,小皮匠以为,这烦恼又是与他们乡下女人间的差不多。但是由根娣,这个长相明媚,穿着鲜艳的女人说出来,却变得有点好玩。根娣的长相是明眸皓齿,匀整的鹅蛋脸,年轻的时候,是称得上纤细,现在多少要松弛些,在旁人看来,也不过是丰腴而已。头发原本是漆黑的,后来生了白发,总体的颜色也变浅,于是焗染成一种金红色,烫了无数小卷,向上梳到发顶,堆起来,发卡别住,露出一对品相极端正的耳朵,垂着金链子,坠着碧绿的翡翠玉,将她浑圆的颈项映衬得更加润泽。因此,她总是穿低胸的羊毛衫,桃红或者宝蓝,领口绽放出内衣的蕾丝。羊毛衫底下是裙子,五彩格子或者是烂漫的花朵,视上衣的颜色为定。脚上是羊皮短靴,后跟尖细如锥子,抑或是巨大的方跟。总之,根娣的风格是夸张的,可以往乡气里看,也可以往洋气里看,决定于何种眼光。而且,无论是跳舞,逛街,买菜,后门口打牌,坐在皮匠摊上闲话,甚而至于闷在家里,只是在房间和公用厨房往返,根娣也都要认真地穿着、梳头、化妆,这些活动都是被她视为社交的,否则,她那么多漂亮衣服,漂亮发式,还有化妆品,到哪里用去?一个盛装的美人,坐在皮匠摊前,挺古怪的。可是,皮匠摊这样的地方,常常是有美人落座的。忽然间,好好的鞋别了后跟,断了纽襻,或者皮包带子脱线了,那么就要找皮匠摊了。所以也并不是太扎眼的。只是这么一种隆重的形象,说着那么一些家长里短,很令小皮匠觉着有趣。根娣的说话,显得特别幼稚,远远比不上乡间的女人们有心机和世故,很像一个小孩子。当说到金蓉对她看不起的眼光时,愤愤道:她说我和爷叔,她自己呢?爷叔还不要她呢!这话字面上是不怎么合逻辑,但很奇怪地,也说出了几分真相。小皮匠感到十分好笑,说道:你看看,你不也在说她坏话?常言道,谁人面前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根娣觉得这两句话挺有道理,从来没听说过的,在嘴里念叨了两遍,称赞道:看不出小皮匠你很有素质!这回小皮匠就笑出来了,好像大人受了小孩夸奖。根娣站起来,伸手在小皮匠头上刮了一下,拿起他吃空的锅碗走了。
下一天,小弟歇在家,根娣对小弟说,别看小皮匠是乡下人,挺有素质的,就把那两句话学给他听。小弟听了后,趴在枕头上,也和根娣说了一则乡下人的故事。他说的是两个浦东人,一人拎几个大蒲包,上了他的车,一路上,蒲包里窸窸窣窣响个不停,是大闸蟹,去了几个地方,到一处拎一个蒲包下车,听他们说话,是为开厂通关节。所以说,乡下人是不可小瞧的,说不定有一天,我们大家都要为乡下人打工。但是,这有什么呢?人家肯做,不像上海人,做一天还要歇一天。小弟说:做一天歇一天有什么呢?还有的人一天不做,全部歇!根娣不同意了,说:全部歇等于全部做!于是将每日里要做的事历数一遍。小弟又不同意了,说:反而是老婆养活老公不成?一看小弟认真,根娣只好哄他:当然是老公养活老婆,这不是应该吗?她娘家妈有一句口头禅,就叫做: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小弟就说:也不见得是应该,就有女人养男人的。根娣让他去找一个人养他,小弟却让根娣找一个人来养。根娣说:我自己都要靠你养,怎么还能养别人?小弟说:就有这样的事情!于是又讲了一则故事,关于一个男人养一个女人,女人用这男人的钱再养了一个男人。他开出租车长的就是这样乌七八糟的见识。两人纠缠了一会儿谁养活谁的问题,根娣就说要去烧饭,还要给小皮匠热饭送去。
再下一日,根娣在皮匠摊上,将和小弟的争端告诉给小皮匠听。对于前一个问题,就是谁养活谁,小皮匠认为根本无须讨论,在一起搭伙过日子,有人忙锅里的,有人忙灶下的,缺谁都不行。至于后一种情况,三个人串起来,鱼咬尾似的一个咬一个,小皮匠则认为是人作践人,并且断定如此作践下去,会遭报应。然后说了段上帝惩罚人类,发大洪水的故事,是他从《读者》类杂志上看来的。又联系他家乡的传说,古时候,有男女不规矩,在土地庙苟合,结果当年见颜色,先旱后涝,颗粒无收。根娣听得入迷,微张着嘴,眼睛睁得溜圆。小皮匠心想,上海的女人,眼睛长到额角上似的目中无人,其实呢,是长不大,不懂得世道人心。
根娣在皮匠摊上坐的时间长了些,或者是她聒噪地说,小皮匠静静地听;或者是反过来,小皮匠娓娓地道,她睁大了眼睛听。有时候金蓉的婆婆也凑过来,想参加他们的谈话,根娣就陡地立起来,踩着高跟鞋噔噔地走了。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金蓉婆婆的嫌疑是明显的。第一,她是麻将桌边的看客;第二,她还是金蓉的婆婆。根娣本不是气量窄小的人,但金蓉方面始终没有表示出道歉与和好的意思,而且,关于她与爷叔的闲话,非但不见息止,还有上涨的趋势。到底也不知道爷叔有心还是无心,有两次到皮匠摊来找根娣打牌,都被根娣拒绝了。根娣的神色再严肃不过了,可爷叔嬉着脸,还说那样的话:怎么,怎么?有新方向了吗?根娣不搭腔,只是给一个白眼。这种来去,经过金蓉婆婆的眼和嘴,就又为根娣的绯闻添了章回。金蓉的脸板得更紧了。
暗地里,金蓉拿自己与根娣作比较,比较的结果是,自己并不输给根娣的。根娣的长相和穿扮确实很夺目,可却挺粗鲁,是苏北人的风气。根娣说话也很粗鲁,有时还夹带着脏话。金蓉的疏眉淡眼,细高身材,穿着的清静雅致,不是扎眼,却很经看。她在公司里做,虽然人们喊她“阿姨”,但总也是白领的阶层,无论身份还是修养,根娣都不能与她同日而语。为什么根娣却比她具有吸引力呢?想两人的婚姻,根娣和小弟是自己谈的,她金蓉则通过介绍。两人一同逛街买东西,明显感到那些商场的保安、柜台先生也对根娣更热切一些。根娣有一种自然熟的做派,是为金蓉瞧不上的,可现在她不得不承认,这正是根娣讨人喜欢的原因。不由地,金蓉也有些学根娣了,她向来矜持惯了,再放开也只不过是见面点个头,笑一笑。金蓉是不太笑的,一旦笑起来,总不那么自然,显得尴尬,但再怎么也是笑啊,也比不笑好。就有人与她婆婆说了,今天你媳妇很高兴!只是这样的笑脸,金蓉婆婆也是看不见的,一进家门,金蓉的笑就收起来了。这实在是一种禀性了,若不是内心活跃着一股巨大的欲望,连这一点扭转也不会发生的。自然,爷叔也得到了金蓉这一份慷慨的馈赠。
爷叔这个人,并不能说有什么不规矩,也不见得对根娣有非分之想,只不过是无聊。这城市任何一条弄堂里,都有着这样的男人,或者坐在麻将桌边,或者站在弄口马路上。倒不是说这种人唯独弄堂才有,而是说弄堂的生活是敞开的,什么内情都暴露着。爷叔不是出生在这弄堂里的人,他女人是,他是上门女婿。不过,上海这地方,并没有这方面的偏见,所以爷叔就不存在屈抑之感。相反,他是一个轩昂的人。他在一家大型机械厂工作,从十八块月薪的学徒工做上来,做到了车间主任。那时候,他头发梳得锃亮,骑一架凤凰牌自行车,飞快地驶过弄堂,就像一道光。他女人家人口很单薄,只母女二人,所以他就是一家之主。到了八十年代下半期,女人与一班小姊妹商议去日本打工,本当是闹着玩玩儿的,不想真有几个办成了,其中就有他的女人。素常是沉默的性子,开始是爷叔的徒弟,后来是爷叔的下属,总之,掩在爷叔的声色之下,可此时忽然焕发出能量。住在城市西区的弄堂里,出门就是闹市,再蒙塞的耳目也挡不住见识。尤其是女人们,最惯从街市上汲取人生理想。街市是物质的,但因超出了实际需要,那盈余的一点,就是精神性的了。这合乎女人的性格,就是现实和浪漫的统一。
爷叔的女人去日本,似乎是一个转折点,事情从此改变了局面。开始时并未见得,等两年后,女人第一次从日本回来,征兆便显现出来。一部出租车从飞机场开来,大箱子、小行李在弄堂里壅塞了一时,然后一件一件消失在爷叔家的门洞里。久别重逢,女人回家并没有滋润爷叔的生活,爷叔反而委顿下来。女人在上海和日本之间又往返了几次,然后彻底回来不再去,在隔马路的宾馆区开了一间小服装店。她依然是不言不语,无声无息的,偶有几回,有人走过她的店面,看见玻璃门里,穿着黑衣黑裙的她,还以为是个日本女人,这才意识到爷叔女人的变化。就是在这期间,爷叔的工厂走了下坡路,经过几番转产,兼并,联营,合资,费改税,股权制,由控股到不控股,最终全盘为外资购买,说是体制改革,实质就是关门大吉。厂级领导由所属部局重新安置,工人们则提早退休和待退休,像爷叔这样的中层干部又多一条路,就是买断工龄。爷叔的工龄长,买断的这笔钱比较可观,领回家放进银行,先也是令他兴奋的,但随着人们富裕程度的增长和通货膨胀,这笔钱款的数字越来越平淡了。在此同时,爷叔再就业的遭遇也是令人气馁的。他在机械方面的专长,竟派不上什么用场,更受打击的是,来到劳动市场,爷叔发现自己已经进入老龄队伍了,其实,那年爷叔还不到五十。爷叔最不喜欢“四零五零”的称谓,这意味着社会弱势群体,需要别人发慈悲来照顾了。虽然谁也不会来照顾你,还得靠你自己。爷叔的女人曾经帮他在一个日资企业谋到职位,说是负责营销管理。可所谓日资企业不过是当年去日本打工然后移民的上海人的小生意,将些中国绣品、漆筷、檀香扇什么的销到日本去。总共两间写字间,三五个职员,营销部连管理带员工就只爷叔一个人。老板惨淡经营这一份家业,兴许吃过太多的苦,于是待人相当刻薄。爷叔哪能受得了这个,做了半个月就不干了,宁可这工资泡汤白干。这次经验使他产生创办自己企业的念头,这一点和根娣很像,看起来,再就业的人都有着同样的心理历程。但爷叔是个男人,野心比较大,他在枕头上和女人商量,将服装店关了,夫妻二人同心协力开个大店。即便是在缠绵的时分,女人的头脑也很清醒,她说:你要做生意我可以支持你本钱和路子,但你归你,我归我。她在生意场上看得多了,生意破产大半是自己人和自己人过不去,所以家族企业才需要董事会制约权力。爷叔想不到自己的女人长进到这样,已经是女强人,起心里敬重又生畏,只得退了回来。现在,劳动市场留给爷叔这样的人的,或者是快递公司做快递,或者是做保安。爷叔也长了年纪,渐渐地不太想出去,于是就在家待着,偶尔去帮女人的店里进进货,平日负责一日三餐,过起了女主外、男主内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有一种极大的好处,就是让人变得谦虚。金蓉婆婆说爷叔有精湛的牌艺却甘心和女人们打小麻将,是有其他的用心,用心其实就是,他不能用女人的钱滥赌。爷叔是个识相的男人,也因为此,爷叔绝不会生出金蓉婆婆所说的用心。他对根娣只是觉得合得来,根娣是个好相处的女人,而且还挺有趣。比如她听庄时摸牌,怕摸了坏牌,就要求爷叔——这一日,爷叔很旺,所以她要求爷叔在她将要摸的牌上吹一口气,沾一点好运。爷叔的这口气没有吹在牌上,而是吹在了根娣的手上。是有些轻薄,可也不过仅此而已。一到烧饭时间,爷叔不管风头多好,还不是乖乖地回家去。逢到女人需要他出场应酬,爷叔便新吹了头发,穿一身簇新的西装,目不斜视地走出去了。爷叔打扮起来,还是很标致的,现在,谦虚的表情又使他看上去挺温柔。
金蓉渐渐发现了爷叔的好处,她惊异以前竟然一点没感觉,她向爷叔笑的时候,就不完全是礼节性的,而是有一些真心的示好。可是,爷叔却不由畏缩了。方才说过,爷叔已是一个谦虚的人了,从他和女人强弱互换的经验里走来,他对女人都有些望而生畏,尤其是像金蓉这样严肃,每天到公司上下班的女人,觉得她们一概不可小视。这也是他喜欢找根娣的缘故,根娣不上班,也不严肃,当然,还很漂亮,让人赏心悦目,这也是爷叔的一点精神生活。金蓉素常不将爷叔放在眼里,爷叔也惯了吃她的冷脸,现在,猛一得她的笑靥,实在尴尬大于欣喜。爷叔都来不及作出回应,只是怔着,等他也要笑一下的时候,金蓉已经走过去了。她穿一身豆绿的丝质衣裙,裙摆很长,就有一些翩然的意思,爷叔有一阵惘然。等下一次,金蓉再向爷叔笑,是在傍晚时分。一部面包车停在弄堂口,车门打开,下来金蓉,站定了,车上人就传下一件件东西,显然是公司里发的福利,饮料、水果和点心。看见爷叔站在弄口,嫣然一笑道:帮帮忙。爷叔弯腰搬起饮料箱,金蓉又往上加了一盒曲奇饼干,自己提了两个马夹袋,走在了前面。
她踩着一双细高跟凉鞋,步履轻快,爷叔眼睛里是金蓉的背影,手里沉甸甸的,感慨地想,这世界全部是女人的了!爷叔随金蓉一直走进她家房间,将东西放到指定的位置,要走,金蓉却送过来一个冷毛巾把,让他擦汗。毛巾把是从冰箱里取出的,上面洒了六神牌花露水。爷叔擦汗的时候,金蓉问道:你女人店里有什么新款吗?爷叔猝不及防金蓉会问他话,心里一紧,脱口说道:新款都是年轻小姑娘穿的样式,衣服吊在肚脐眼上,裤子吊在脚踝上,裙子吊在屁股上——金蓉收起笑容,沉下了脸,爷叔这才意识到出言粗鲁了,止住话头。爷叔这人就是这样,一旦开口,就托不住下巴,话风都是车间里的传统。金蓉皱着眉说:是啊,我们这样年纪的人是跟不上潮流了。爷叔心里又是一紧,赶紧地说:金蓉你看上去很年轻,就像小姑娘。金蓉冷笑一声:你们男人眼睛里总是小姑娘,小姑娘!爷叔再不敢说话,站了一会儿。金蓉说:谢谢你,爷叔。他明白该走了,走到门口却又被叫住,原来毛巾还捏在手里。木木然将毛巾还到金蓉手里,一团毛巾已被他捏热了,而金蓉的手却是冰凉的。爷叔走在回家的路上,怀着一种挫败感。这段日子,根娣突然翻脸,而后金蓉示好,让他领教了女人的不可测。
郁闷的爷叔有几日没出门,金蓉婆婆也有几日没出门。金蓉命令爷叔搬东西的一幕就发生在她眼皮底下,不谓不是一个打击,关于根娣与爷叔的闲话不攻自破。弄堂里的谣言起得快也收得快,转眼间风平浪静。这几日,弄堂里显得很安宁。弄口只有小皮匠自己在做活,到了中午,根娣送来饭,一口钢精锅。小皮匠喜欢将饭、菜、汤,全搅和在一起,痛快淋漓地吃。所以,根娣干脆就都热在一起,连锅端过来。小皮匠吃饭,根娣坐在马扎上说话;小皮匠吃好了,根娣还不走,继续说话。从小弟那里听来的事情,她都要原样搬给小皮匠,为了听听他的评论。她由衷地说:小皮匠,别看你是乡下人,比许多上海人都有素质!小皮匠说:什么地方都有什么样的人。根娣解释说: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小皮匠笑了,想这女人天真得像小孩子,却也是细心的。他也感到了女人的神秘。他们坐着说话,不知不觉地,时间过去了,根娣要回家烧晚饭,先走了。再过一会儿,小皮匠也要收工了。将工具材料一一收进铁皮工具箱,然后进弄堂,到根娣家洗脸洗手换衣服。倘若是小弟歇的一天,这时候,根娣就正在煎炸炖煮。小弟坐在厨房里的一张饭桌上,好像餐馆里的客人等着上菜,看到小皮匠来,就客套地邀他入座,小皮匠当然是谢绝。可是这一次,小弟却是力邀,无限的恳切,根娣也跟着留他,还将他的好衣服扣着不给。不得已,小皮匠就入座了。
根娣摆上碗筷酒杯,小弟替小皮匠斟满红酒,称了一声“朋友”,他说:朋友,出门在外,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不要拘谨,喝酒吃菜。小皮匠微微一笑,端起酒杯,向小弟敬了敬,仰头喝去半杯,吃了些菜。小弟也喝了一口,问小皮匠出来多久,家人在何处,生活好不好,小皮匠一一作了回答,两人又端了几次杯,吃了些菜。小皮匠还是原样,小弟眼眶浮起了红晕,衬得肤色白皙,又回到了少年时的小弟。他说:原来你已经出来多年,不算新上海人,倒算得上老上海人。怪不得你挺有见识。小皮匠晓得平时与根娣说的,根娣都学给了男人听,不由又是一笑。小弟接着道:我说几桩奇怪的事给你听,你谈谈你的看法。小皮匠做了个请说无妨的手势,小弟就说了。第一桩是,他昨日拉的一个客人,上海人,西装领带,手里提黑色拷克箱;车到地方,打开皮夹子,从后视镜看见,里面一排信用卡,唯独没有现金,于是说,师傅请等一下,我回家取了车钱付你,说着就下了车;一等不来,二等也不来,小弟不由生疑,下了车,循客人的去向,这才发现客人走入的那条弄堂是两头通的一个夹道,老早不知道跑去哪里了!这是一桩奇事。第二桩是发生在上周,也是发生在付车钱的时候。这一回,客人的皮夹里倒是鼓鼓的钱,但都是外汇;客人为难地说,他刚从香港来,能不能付港币,并且报出牌价,港币还贵一点,但他还是按一比一支付;客人付了一百元,小弟找回他八十一元,可是这张钱并不是港币,而是秘鲁币,银行里说一分不值。现在,这张奇怪的货币就放在桌面上。第三桩则是更远一些的一月前,倒是十分的干脆,三个外地口音的男人上得车来,坦言没有钱付车资,你拉也得拉,不拉也得拉!小弟说完了,歪着头对了小皮匠: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小皮匠的回答很简单,前两个是骗子,后三个是明火执仗的强盗,总之,都是为一个财字。小弟说:小皮匠你真是一针见血,根娣说你有素质,我还不相信,说什么我倒要领教领教,果然名不虚传!此时,小弟的脸全布满红晕,酒上头的样子,根娣也红了脸,是因为兴奋。小弟向小皮匠凑近脸,讨教道:你说,现在的人比过去不是富了很多?本来邓小平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可是,不要说一部分人,八部分的人都富起来了,结果呢,人比任何时候都更缺钱了!这是为什么?小皮匠的脸也有些红,因肤色深,所以并不显,只觉得有光泽,他也向小弟的脸凑了凑:朋友,这个问题提得好,看来你对社会很了解,我的意见是肚子容易喂饱,眼睛是不容易喂饱的!小弟拍了小皮匠的肩膀一下:我再没可说的了!这一晚,两人喝得微醺,尽欢而散。
后来,小皮匠又和小弟喝过一回酒。结束时,根娣说,明日小弟出车,一天不在家吃,剩了这么多饭和菜,天气又热,小皮匠你就当帮个忙,明天晚上也在我们家吃了吧!小皮匠说好,下一日收工后去根娣家,却见根娣又烧了新菜,说:这是干什么?讲好是来收拾残局的。根娣说:我自己想吃!吃饭的时候,小皮匠不碰那碗新炒的菜,根娣也不强求,但等他不防备,将那碗菜扣了大半在他碗里,小皮匠只能摇头。吃罢饭,桌上的剩菜还有十之六七,根娣张开一个塑料袋,直接将剩菜往里倒。小皮匠劈手抢过半碗肉丝毛豆茭白,说留我明天中午饭。根娣不让,说明天有明天的菜。两人争了一时菜碗,小皮匠还是争不过,倒不是根娣有劲儿,而是根娣有蛮力。晚上回去,小皮匠将篮里的半棵卷心菜斩碎,又斩进一些虾皮,打两个鸡蛋,做馅,和面擀皮,包了三十个素饺子,装在一个深碗,浸在冷水里,第二天带去根娣家作午饭。他不能顿顿吃在根娣家,把客气当福气。到了中午,根娣送来的却不是素饺子,而是米饭和大排骨,还有半锅鲫鱼豆腐汤。小皮匠问:我的饺子呢?根娣说:我吃了。小皮匠说:那是素馅的,你吃亏了。根娣说:那是手包饺子,人工比什么都贵,还是我占便宜。小皮匠又只能摇头,根娣则得意地笑,说:你是犟我不过的!
这样饭菜上的往来,虽然没有持续下来,但小皮匠和根娣之间的乡谊更增进了。小皮匠收工去根娣家洗手,顺便就洗个头。根娣提一吊子温水,帮小皮匠浇满头的肥皂沫,浇着浇着,就浇进他后颈里去了。小皮匠躲,根娣追,将小皮匠的衬衣浇个透湿。小皮匠干脆脱了衬衣,光了膀子擦身。小皮匠的体魄竟然相当壮实,是出过力气的人的身子,没什么赘肉。而且,人们这才发现,小皮匠身个挺高的,平时光看他坐着,就不觉得。根娣将吊子里余下的热水,统统从他背脊浇下去,黑黝黝的皮色像上了一层釉,水珠子大颗地滚落下来。两人在弄堂里疯,别人并不留意,因都知道根娣的脾性,再说,和一个小皮匠能怎么样?又不是爷叔,爷叔这几日似乎很沉寂,极少见他露面。有几次,被人看见坐在他女人的店里,举一张报纸遮住了脸。其实,爷叔是在躲金蓉呢!
自从那次帮金蓉搬东西上她家,爷叔就怕了她,他也不知道怕的什么,金蓉能把他怎么样?可他就是怕呢!像爷叔这样,从车间里出来的人,什么样的村话都说得出口,也招架得住,但遇到稍微暧昧些的形势,立马失了方寸,其实就是嘴硬。金蓉的笑容,又像是欢喜又像是生气;还有她的眼睛,不是像根娣,铺天盖地地过来,而是迂回曲折,不晓得藏着什么;再有,她的手,冰凉的,让他不由地起寒噤。可是,当然,毋庸说,爷叔看出了这女人的好看,过去不曾发现的。她走路有一种姿态,又喜欢穿长裙,风摆荷叶般的。他女人是小巧玲珑的身段,走不出这样的幅度。根娣的身材也不错,但和她的人性一样,是憨直的,就缺乏了婉约。这样说来,爷叔对金蓉的怕就变得复杂了,它含有着一种警惕,警惕受诱惑。爷叔在家里藏了两天,实在闷极了,就去女人的小店里坐着,至少可以看看门前的车与人。可是,这一天,金蓉到店里来了。
金蓉供职的公司就在附近写字楼里,午休时候,她就过来了。这一惊非同小可,爷叔都没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女人已经迎上前去。两个女人原本在弄堂里是淡淡的,点头之交而已,此时因是客主之间,顿时变得很热络,互问一番寒暖,然后共同翻拣服装。爷叔的女人向金蓉推荐各种新型的材质和款式,产自哪一个地区,又应合了哪一股国际潮流,鼓动金蓉去试衣间试穿,不买没关系,过过瘾也很开心。金蓉一件一件看着,最后挑出一件套头上装,胸前缀着细小的蕾丝。她上下地看了一遍,然后比在身前,对了镜子侧着脸看。爷叔女人称赞她很有眼光,再劝她进试衣间试穿。金蓉只笑不答,又对了镜子看一会儿,方才说:有人说你店里的衣服只有小姑娘能穿!爷叔女人说:这是什么瞎话,时尚是针对人的,不是针对年龄的,这是一种气质。她的手指从一排衣服上划过,好像钢琴家的手从琴键划过。时尚是有生命力,很快就过时的那叫时髦,不过是些奇装异服,我店里从来不进的。这女人真的受过历练了,表现得如此沉着。金蓉将衣服从胸前放下,挂回原处,说:世界上的人都像你这么看就好了!那女人低头整理着衣架,说:人家怎么看是人家的事,自己心里就这么看好了!金蓉不由注意地看这女人一眼,说要上班了,下一日再来。女人送她到门口,开门闭门时,门上的电子风铃就“叮”地响一声。此时,爷叔整个人都缩在了报纸后面。
下一日,金蓉真的来了,随她一起来的还有两个小姑娘,是她们公司的白领。小姑娘们在衣架上翻拣,爷叔的女人则陪金蓉说话。她们这一回见面竟是稔熟许多,说了各自的生活和经历。爷叔的女人告诉金蓉在日本打工的苦楚,刚去时候,一句话也听不懂,自然也找不到工作;这时,有一个小姊妹的父亲急病,她要回上海,就让她顶工;老板娘和她说话,她一副茫茫然的样子,老板娘说:我的话你懂不懂?她连这句话都听不懂。说到此,不禁笑出声来,是熬过来的自嘲又自得的笑。缩在报纸后面的爷叔自然听过女人的诉苦,但却是头一次听女人将自己的苦楚说得如此生动。而且,金蓉也变得生动了,她的笑声竟是清脆的。说了一会儿,那两个小姑娘已经各自挑了中意的,进试衣间试穿。金蓉说前一日的那一件想想还是放不下,也想试一试。于是,爷叔的女人就去原来的衣架上拿,可是,却没有。再去另一座衣架上找,也没有。金蓉略感遗憾地说,也许被人买走了。爷叔的女人说并没有,卖了哪些,余了哪些,她心里有一本账。又回头问爷叔,有没有人从他手里买走过衣服。爷叔的脸始终藏在报纸后面,回答说:你从来不让我接生意的,现在倒要问我。女人微微一笑,向金蓉解释:我不是不让他碰生意,他实在搞不明白的,都是女人的衣服。两人分头在店堂找了一圈,女人连柜子的门都打开翻了一遍,还是没有。金蓉说:算了,上班时间到了,要走了!女人说:明天你再来,不相信我找它不到,分明在眼面前的东西,难道会飞了!金蓉和两个小姑娘出得门去,女人没顾得送客,站在店堂间纳闷:衣服到哪里去了呢?
第二日,金蓉没有去爷叔女人的店里,她怕她这一去,很像是上门逼债似的。傍晚下班回家,爷叔正站在弄口,她看都没看一眼走了过去。不想,爷叔却悄悄尾随而来,喊了一声“金蓉”。金蓉吓了一跳,回身看见爷叔,问道:你有什么事吗?爷叔的表情很神秘,悄声道:进门去说。金蓉疑惑着开进门去,家里没人,竹窗帘垂着,凉森森的,金蓉的家就像她这个人,有一股凛冽的清洁,但这只是表面,爷叔想起她和自己女人讲话的神采,原来她也有活泼泼的一面。金蓉将爷叔让进房间,她的眼光让爷叔生怯,他强撑着,有些豁出去地嬉开笑脸,这却使他显得油滑。金蓉心中生厌,早已忘了本来是她先招惹的他。她又问了一句:你有什么事吗?这时,爷叔的手从身后伸出来,手里有一个塑料袋。给你!爷叔说。
金蓉接过塑料袋,从里面抽出一件衣服,正是前一日她们上天入地找寻的那件,藕色的丝织套头上装,胸前缀了一些细巧的蕾丝。金蓉将衣服抖开,对了光照了照,又重新叠起来,扔回给爷叔,冷笑道:偷老婆的东西送给女人,算什么本事!爷叔涨红了脸,辩解道:我是看你喜欢!金蓉说:看我喜欢你买呀,买下来送我!爷叔嗫嚅着终于说不出话,金蓉将空塑料袋也扔回给爷叔,中途落下来,爷叔弯腰去拾,心急慌忙中,没有抓住塑料袋,抓住的是金蓉的裙裾。金蓉提脚轻轻一踢,爷叔松了手,凭空抓了两把,抓住塑料袋,仓皇退出去了。再下一日,金蓉去爷叔女人的小店,女人迎上前就说,那件衣服找到了,就在原来的地方,当时怎么会漏掉了。金蓉说:这就叫鬼打墙!她进到试衣间穿了,走出来,对着镜子左右地看,果然很好。爷叔的女人说:我就说你穿了好,你不相信。金蓉说:现在我相信了。于是一个付钱,一个收款,当即交割了买卖。爷叔的女人又说:这回你相信了吧,我这店里的衣服是不分年龄的。金蓉服气道:我再不听信鬼话了!从此,金蓉和爷叔的女人做了好朋友,和根娣呢,恢复了点头之交,仅此而已。
根娣现在的心思,早不在金蓉,弄堂里的闲话已经风清云散,金蓉的态度就也无所谓。根娣有了新朋友,就是小皮匠。她的闲暇时间,都是在皮匠摊上度过的了。她带着毛线活,坐在小马扎上,和小皮匠做伴。这期间倘若小皮匠走开一会儿,去方便或是干什么,根娣就帮着招呼生意,接下送来的活,交出做妥的活,再收下工钱,丢进小皮匠的钱罐子,一只雀巢咖啡铁皮听。关于小皮匠的业务,她很了解,而且可做得一半的主。不过,这只是她自认的,在小皮匠,也许并不这么看。有一回,根娣回掉的活,小皮匠又接了过来。那一双旧皮鞋,鞋底里的龙骨都塌了,一看就是假冒的名牌。小皮匠征得顾主的同意,将一整个鞋底统统揭掉,换了一双胶皮底。这样,不看底,单看面,还是名牌无疑。小皮匠认为凡喜欢名牌的人无一不是面子作祟,内容是什么无所谓,就给他个面子好了。相反,根娣有一回接下的活却让小皮匠给退回了。那是一双麂皮女软靴,帮和底之间开了胶,根娣以为重新上胶就可以了,小皮匠则告诉她,看上去是开胶,其实是沿了底割裂的,一定是碰上了利器。根娣不由吃了一惊,问:顾主难道不自知吗?小皮匠说“未必”,根娣更加吃惊:难道要栽你不成?小皮匠正色道:倒不敢这么说,只是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反正,我也是无能为力了。根娣笑了,在小皮匠头上掴了一掌:我还当没什么你不能的了!小皮匠说:要什么都能,就是什么都不能。根娣又不懂了,睁着眼睛看小皮匠,小皮匠解释说:凡包治百病的,总是一桩病也治不好,比如万金油。根娣笑着又要掴他头皮,小皮匠笑嘻嘻地用手一挡,正巧扼住手腕,根娣挣,却挣不脱,就说:小皮匠你蛮有劲儿嘛!小皮匠说:让女人掴惯了头皮,人就矮了。根娣说:你还矮啊,铁塔似的一座。小皮匠说:我说的不是个头,是威风!说话间一松手,根娣抽出手来,再要掴去,小皮匠一让,不料根娣只是作势,虚晃一下收回去,另一只手握了这只手的腕,来回揉搓着抱怨:小皮匠你的手真狠!表情却是满意小皮匠的力气。她这才发现小皮匠是个男人,一个健壮的男人。
根娣和小皮匠饭食上的来往还是止于中午的热饭,只是根娣每一回都要加工加料。她晓得小皮匠的口味,她从小就是在这样的食风里长大,那就是酥烂咸浓。红烧的五花肉,油浸浸的炒素,鸡汤里下了黄芽菜、粉丝、蛋饺,肉丝青菜焖烂面,里面埋了整个的鸡蛋。无论多么热的天,小皮匠还都喜欢滚烫,呼噜噜往喉管里倒,黄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小皮匠受了根娣的惠顾,心知肚明,感慨这女人的好,好得如此夯实有力,也是家乡的风格。乡里来人带了家养的母鸡,河塘里的鱼虾,成捆的甜秫秆,还有山上的野茶,他都分给根娣一半,根娣就当是自己乡下来了亲戚。要是那岳母坐去了她的位子,她就站在一边。有长辈在场,两人说话不免要受拘束,那岳母又是个讷言的人,所以三个人都静默着。静默中,偶尔地,小皮匠和根娣相互对一对眼,忽就有些未明的情意。先是小皮匠避开眼睛,根娣停了会儿也移开了。那几日,中午饭是由岳母送的,铝锅里是小皮匠女人的手艺,质和量都远逊于根娣的,但根娣知道,晚上必有一顿好的等着小皮匠,女人不会亏待自己的男人。收工时,小皮匠照例到根娣家洗脸更衣,他身上的气息似乎也有改变,是一种居家的有些狎昵的气息,根娣不敢走近他。小皮匠的动作显得很毛躁,水龙头哗地打开,然后骤然关上,穿衣服臂肘抻裂了腋下的缝线,扣子对错了孔,来不及解开重扣,人已经走到弄堂口,脚步急迫,逃跑似的。
乡下来人住了一阵回去了,有那么两天,小皮匠没有带饭让根娣热,只是早晚到根娣家换衣存衣。根娣的儿子——一个倨傲的二十岁少年,在读三年制大专的最后一年——此时又都在家。无论是根娣还是小弟,对了儿子都流露出巴结的神情,他则一概以无言而应之,小皮匠从他面前走过,就更像是没有这个人一般。小皮匠觉得他一点不像他的父母,单纯和快乐,继而又觉得,唯有他的父母,才养得出这种没规矩的孩子。根娣光顾着照应儿子,都没和小皮匠说话,后一日,她将儿子打发出门,再转身要对小皮匠说什么,小皮匠也走了。看他和儿子一前一后的背影,就好像是兄弟俩,年龄相距比较大,年长的那个就要帮父母养家。再一日,根娣来到皮匠摊,对小皮匠说:你还热饭不热饭,不热饭中午怎么吃?小皮匠说:这几日带的都是凉面,不用热。根娣要去揭他的锅盖看,小皮匠不让看。根娣又问:吃了三天凉面,明天还吃凉面?小皮匠答:明天再说。根娣不说话,转身走了,过一会儿,再转来,扔下一卷钱,说:我要退你的煤气费了。小皮匠不答应了,拾起钱还给根娣,根娣不接,说:反正你以后不要我热饭!小皮匠一定要给她,她一定不接,小皮匠站起身,抓住根娣的手,将钱塞在手里,说:明天就热了。根娣这才收下。但不等明天,当天中午就端来半锅鱼肚虾仁,夺过小皮匠的凉面,呼噜倒进去,兜底一搅,蹾在小皮匠跟前。根娣坐在小马扎上,看小皮匠吃,两人没说话,都有些鼻酸。默默地吃完,根娣端了空锅走了。
事情恢复了原有状态,依然是早晚更衣存衣,中午热饭送饭,根娣坐在小马扎上,手里做着毛线活计,两人做伴。但是根娣不像过去聒噪,相处间,就多了些静默的时候。现在,爷叔他们又补齐了一桌麻将,因根娣不参加,就不好再在根娣家后门口摆牌阵,而是摆到了弄口,皮匠摊旁边。上面是过街楼,遮阳避雨,又有穿堂风。爷叔说:小皮匠,你很有眼力啊!这句话有着双关的意思,根娣不定听得出来,却遮不过小皮匠的耳朵。小皮匠淡然一笑,并不搭话。爷叔又说:一弄堂的上海人也搞不过你一个小皮匠啊!新来的麻将搭子,也是弄堂里的一名闲人,比爷叔几乎低一辈,一房妻儿全由老父母养着,自己只顾玩儿,将一张嘴练得十分油滑,此时接过话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此话并不好笑,说的人却已经笑倒了。小皮匠还是一笑,根娣坐不住了,这句话她听得懂,转过身,斜过眼去:到底是谁臭?吃女人饭,靠女人养!这话明摆是针对爷叔,且是最犯爷叔忌的,而“臭皮匠”这句话既不是爷叔说的,也不是说根娣的。爷叔自然不饶,厉声道:眼睛看看清楚,骂谁?根娣笑起来:谁应就骂谁!爷叔一下子被套进来,急了,离开麻将桌,逼到根娣面前:你这个女人,跟谁像谁,跟了臭皮匠,嘴先就臭了!根娣从马扎上刷地站起来:谁跟谁,谁跟谁,倒是跟呀,可惜跟不上,跟个屁滚尿流!这话又是指的爷叔,且是又一件隐痛。弄堂里的事情,谁能瞒谁?爷叔赤红了脸,走近一步,威吓道:我掴你!根娣也走近一步:谁掴谁!两人头抵着头,彼此的鼻息都拂到对方脸上,根娣的眼睫毛一动一动,爷叔浑身的血都涌上头,他抬起手在根娣脸上撩了一下,指尖刚一触到根娣的脸颊,便被撞飞了,小皮匠一举胳膊:打女人算什么本事!是你老婆吗?要你管闲事!爷叔推他一把,推上去才知道小皮匠的结实,胸脯像个箍紧的铁桶。爷叔再推一把,纹丝不动,张口骂了一声娘。小皮匠也变了脸,他从缝鞋机后面走出来,一边解下身上的围裙,对了爷叔说:我本来是不打算与你计较的,现在你骂了我娘,我要不计较就是我的不孝,违背三纲五常,你要向我赔不是!爷叔哪里理会这一套,骂娘的脏话连珠炮似的吐出来,小皮匠叫了声:那就对不住了!话没落音,就在爷叔的颔下送去一拳。爷叔退了两步,站住了,稍停片刻,猛地向小皮匠扑去,这些日子一连串的失意此时全聚集成对小皮匠的愤怒。小皮匠虽然年轻血旺,可到底招架不住一个拼命的人,一时被爷叔的拳脚挫下来了。根娣就不服了,拾起马扎,两手一合,向爷叔兜头抡过去。爷叔头一让,结果击中的是小皮匠,一个眼睛顿时青了。根娣急了,头一低,撞进爷叔怀里,爷叔没站住,仰后跌坐在地,根娣照了头脸一阵捶打,把他打给小皮匠的那些全还了回去。麻将桌上的老太都躲得远远的,那个起事的人老早看不见影子了,将干系脱得一干二净。小皮匠此时冷静下来,过去将根娣扯开,说:不兴两个打一个的。爷叔坐在地上,咬牙骂:你这个小皮匠,还想不想在这里摆摊了!小皮匠回道:我在哪里摆摊,不是由你管,是由政府管!爷叔冷笑:政府认识你?管你的皮匠摊!小皮匠再回道:政府不仅管得我,也管得你,它要你们动迁,你们一日不敢耽误!小皮匠到底在上海待得有年头,深谙上海人的软肋在哪里,出语很有力度。
这天下午,麻将桌散了,小皮匠也提早收工,被根娣拉回去洗脸。根娣用冷毛巾给小皮匠敷脸上的青肿,问他疼不疼。小皮匠先是“嘶”了一声,然后“嘻”地笑了,说爷叔这人倒有种,不像上海人,骂来骂去骂多少个回合,也动不出手去。根娣的毛巾从小皮匠的脸上移到背上,冷毛巾渐渐变温了,根娣将毛巾扔进脸盆,空出手抱住小皮匠的后肩。小皮匠一动不动,感觉到根娣软和的胸,热热的,肩窝这里滚烫的,是根娣的脸。根娣张嘴咬了咬小皮匠的肩膀,又侧过脸贴住咬出来的牙印。根娣茂盛蓬松的头发堆在小皮匠的肩和颈之间,又刺毛,又暄和,小皮匠一歪头,压住那头发。停了一会儿,根娣说了声:你这个小皮匠呀!小皮匠从根娣的怀抱里挣着转过身子,暗想这女人真有力气,这样,他们就脸对脸了。小皮匠看了根娣一会儿,说:你总是叫我小皮匠,我有名字。根娣问什么名字?我家姓席——根娣惊奇道:有姓席的?小皮匠说《聊斋》里有一篇,说的就是一个叫“席方平”的人。根娣“哦”了一声。姓席,名字和你差一个字,叫根海。根娣就叫他一声:根海。
根娣和根海的好,热辣辣的。根娣中午端到根海跟前的那一锅饭,谁看了谁眼热。黄澄澄的鸡汤面,底下埋着对虾头,熏鱼块,鸡大腿,整鸡蛋;或者是半个蹄膀,炖得起膏,稠浓的肉汁拌米饭。根海的回报是扛米、扛纯净水、扛成箱的雪碧可乐,凡出力气的活都是他。根海在根娣家后门口洗脸,干脆脱了上衣,连上半身一起洗,根娣帮着往他背上打肥皂,搓灰。还有时候,是根海帮根娣,晾晒衣物。竹竿是搭在对面人家的墙头和这边的水泥门檐上,有一人半高,根海就抱住根娣的腿,举起来,再往下放,根娣在他手臂中转个身,圈住颈项,落了地。这样裸露的亲昵,倒没有暧昧的意思了。人们打趣说:一个根娣,一个根海,说不定就是亲姐姐和亲弟弟啊!现在,根海的名字被根娣叫开了,弄堂里人就都改了口,根娣说:听见吗?叫姐姐。根海说:偏要叫妹妹!根娣去掌他的嘴,掌一下,叫一声妹妹,根娣就笑。旁人到底觉着肉麻了,讪讪地走开去,他们却浑然不觉,一劲儿打闹着。闹过一阵,方才安静下来。
他们安静的时候委实是很安静的,彼此说说往事,认认乡亲。根海来自盐城,根娣是涟水原籍,根海说这两地其实隔得老远呢!根娣却说,反正同是江北。根海就用块划粉在地上划给她看:江苏有一多半都在江北,从上海崇明对过的启东一直顶到山东边上的徐州。根娣说:徐州不算江北,在上海,江北指的就是说他们这样话的人。什么样的话?根海问。我和你这样的话,根娣回答。你我的话也差得一大块呢!根海很好笑地说。根娣说:反正就是“这块那块”的话。根海摇头道:上海人自以为多么聪明,其实是面条饺子一锅端,连个青红皂白都分不出。根娣很大度地说:江北就江北,不过是个叫法罢了。根海又摇头:我说你糊涂呢,自己家在哪里都不知道,迟早有一天被人卖了。根娣就侧了头对着根海的眼睛:卖给你,买不买?根海说:买不起。根娣流露出失望的表情:你是看不上。根海手里的锤子一狠劲儿砸在鞋跟上:你家小弟要肯卖,我砸锅卖铁!提到小弟,两人就都一时的语塞。
这一段,无论小弟怎样留饭,根海也不肯留了。根娣呢,不帮着留客,反是说:随他!放根海出门去,也不顾小弟遗憾的脸色。小弟是真心留根海,他已经对这个小皮匠刮目相看,而且自觉得很对心思。越是如此诚挚,就越是让人窘迫。根娣和根海,虽然并没怎么着,充其量是在房间里抱一抱,亲个嘴。要是小弟像爷叔,横蛮有力,根海与根娣也许就横下一条心了。可小弟是孱弱的,豆芽儿般的一个人,让生计岁月磨折得见老见黄,实是不忍心。两人也很煎熬,根海三十多的年龄,身体又极好,与媳妇分离着,夜夜守个空床。根娣呢,年龄是长上去些,可也是气血两旺。而且,怎么说呢?有一回,她咬着根海的耳根说过,出租车司机,十之八九有那个毛病,就是不行!太累,缺觉,总是窝着坐,前列腺就有问题。可是,怎么行呢?小弟和根娣的结婚照就在墙上,抬眼便是。二十年前的结婚照还不像现在,人在云里雾里,又作姿作态,就不大像真人。那时候的照片清晰鲜亮,是放大的活人。根娣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小弟的是细细一弯,像女人的媚——这样的人,怎么敢欺负!还有根娣和小弟的儿子,进进出出的,一语不发,身体和脸是小弟的形状,脸上的表情却不是小弟的,冷漠无情,也是不好惹的。根娣和小弟都怕儿子,根海就跟着打怵。每一次,眼看到了刀刃上,根娣的眼神都乱了,可根海还是一跺脚,撕开根娣的身子,走了。下一回,根娣说:根海,你是嫌我年纪大。根海不回答,停一会儿,伏在根娣耳边说:叫哥哥!他们的乡音里,“哥哥”这个字,发“蝈蝈”的声,叫的人和听的人都觉得销骨的缠绵。不过,两人都是过来人,晓得那难受只是一阵子,过去了还是大块大块的快乐时光。
这一天,爷叔的女人提来两男一女一共三双皮鞋,让根海换掌。下午时,爷叔他们在弄口开出麻将桌,根海一努嘴,根娣将三双换好掌的鞋甩在爷叔脚边。爷叔一边垒牌一边问:多少钱?根海说:不要钱!爷叔说:不要穷大方,赔本了买卖。根海说:自家的手艺,无本生意。爷叔便不再客气,两下里的怨仇也算是了结了。爷叔就是那类人,男人淘里来去自如,却不会在女人中间混。上海人只是一张嘴坏,心里未必真有什么成见,自打上回交手,领教到根海嘴巴和拳头的厉害,爷叔内心也对他起了些敬畏,说话行事略有顾忌。根海是知轻重的人,得理饶人,对爷叔反敬上三分。两人嘴上不说,心里却有些交上朋友的意思。接下来,就在小弟歇工的一日,根娣照例在家服侍赚钱人,等麻将桌散去,爷叔没急着回家烧饭,而是走到根海跟前,刮他一下头皮:小皮匠——爷叔坚持这么称呼,好像要守住某种立场——小皮匠,爷叔送你一句话!什么话?根海不抬头地问。兔子不吃窝边草!说罢,爷叔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再回头看,根海也正看他,晓得他听明白了,再一转身,走了。
根海往鞋跟上砸钉子,一连气砸歪了两根,第三次砸肿了手指头。爷叔的话向他敲了记警钟,根海意识到这段时间是太不检点了。根娣有股子疯劲儿,做起事来不顾头尾,他本该直辖住她,可却跟着她一起上火。如今,弄堂里人就看出了端倪,根海不由感到了惭愧。下一日,根娣再到皮匠摊来,根海说话行动便收敛许多。根娣不晓得其中的奥妙,加倍地撩拨,根海只是不接茬。那边,麻将桌上,爷叔则投来会意的目光。有几回,根海与爷叔目光相遇,根海的锤子就又砸在了手指头上,心中一股怒火突然间勃勃然升起。事情就是这样,根海不能与小弟为敌,却可与爷叔做对头。爷叔越是警告他,他越是不理会。他掉转头要搭根娣的腔,可是根娣早已不高兴了,刷地立起来,噔噔地走了。爷叔做了一个释然的表情,也让根海看进眼里,更加火大。这一天,都是在郁闷中度过。根海一向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心情相当浮动,那些新鲜的刺激都是以苦闷为代价的,这时的郁闷其实也是这些日子的总和。这日,根海直到天暗得看不清活了,才收工。磨蹭地放好东西,锁好铁皮柜,心里期待着根娣的儿子此时已经回家。正如他所愿,那少年顶着一头新染的麦穗黄头发,坐在他父亲的位置上,享受母亲的服务。今天是小弟出车的日子,夜半才可回家。那孩子照例是看也不看根海一眼,根娣也没看他,他知道根娣在生气。自己走过灶间,进房间取了干净衣服换上,走出来,连通常的道别的话也没有说。
根海走出弄堂。这条弄堂很浅,没有灯,街灯就足够照明。弄内的房子是洋房的格式,有阔大的台阶,卷拱的门头,壁炉的烟囱立在屋顶的坡面上。曾经居住着上等人家,可后来却零割成无数居室,搬进无数住户。天井搭出披厦,晒台加盖阁楼,楼体变得臃肿,弄堂也嘈杂了。但是,到了夜晚,弄里的人走干净,那些赘物隐进了黑影地,还是有一股端肃的格调。弄前的马路原先是静谧的,现在,沿街的人家一半以上破墙开店,不外两类,餐饮和服装,所以,往来纷沓,车也比先前多了。根海顺了街走去,胸口十分壅塞。寂寂地走了一段,拐进一条窄巷,两边多是发廊和足浴房,垂着窗帘,灯光透过来,传达出暧昧的声气。根海忽然涌起一股想要放纵一下的欲望,那朦胧的光后面的白胳膊白腿显现在眼前,奇异地交织着,令他又生厌恶又生可怜。可是放纵的欲望是那么强烈,他心跳着,手脚都在颤抖。最后,他走进了一家重庆火锅店,要了一个麻辣锅底。这一个锅底是可供四个人涮的,现在根海一个人守着一口,周围铺满了肥牛、羊肉、猪脑、猪血,他大筷地涮下去,再捞起来,送进嘴里。烫、辣、麻、膏腴的香浓,还有对钱的心疼,激得他热泪盈眶。他简直像一个阔佬,他这个阔佬的钱是怎样来的啊!缝一道绽线五角钱,钻两排气眼一块钱,打一副后掌两块钱,充其量换一双鞋底,五块钱!他的小孩,没有吃过一回汉堡包和肯德基炸鸡。他实是心疼,可就是这心疼让他过瘾,满颐肥香,眼泪流了下来。在激昂的食欲中,他渐渐平静下来。一个人静静地喝着汤,感到一股颓唐的满足。根海摸空口袋里所有的钱,出了店门。
这是在菜市场里面,菜场已经收市,各种店铺却正兴隆着,地摊也摆出来了,挤挤挨挨,人声鼎沸。声音是各路的乡音,人呢,也是各路的人,一律穿着灰暗,举止鲁莽,一看便是乡人。脸色是枯黄的,但在夜市的灯光下,却也展开着笑颜。脏兮兮的小孩子奔跑追逐,受着大人们的斥骂和推搡。店铺里电视机录音机也来助兴,增添许多摇曳的声色。在这些光色的辉映下,店铺里和地摊上的杂货,也生出一种廉价的鲜艳。根海神志恍惚,在地摊间插着脚,终于从这个喧哗的尘世中走出来。接下来的路是在漆黑中行走,那是一片空地,人家已经迁走,房屋也拆除,开发商却断了资金,就搁置下来,变成一个垃圾场。在空地的边缘,远远的,留有一排房屋,应是原先的弄底。窗户里的灯光,微弱地投到空地,转眼又被吞没了。根海痛快地出着汗,出汗的身体在夜晚的空气里是凉爽的。他头脑是清明的,却控制不住身体,走得飞快,想慢也慢不下来,就听见风在耳边呼呼地响。他走入他居住的那一片棚户,从乘凉的人们中间穿行过去,有人喊他,好像从很远处传来。他没有听见,听见了也不回答,直走到门口,忽然一个趔趄,站住了。门口一张竹椅上,坐着根娣。
根娣已经来了很久,坐在邻居给的竹椅上,看谁家接到门外的电视里的连续剧,见根海回来,站了起来,身姿怯怯的。根娣很少有这种表情,看起来让人生怜。楼下卖炒货的河南人还没回来,门关着,楼道很黑,根海摸灯绳摸了半天。黑暗里,听得见根娣的鼻息声,很柔软地掀动着空气。摸到灯绳,拉亮了电灯,两人的影子陡地跳在木扶梯边的墙上。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逼仄的木扶梯上,根海又摸钥匙开阁楼的门,推了进去。
根娣打量着这间素净的小屋,她没想到一个男人也那么会收拾,东西归置得十分齐整。床上的草席,草席下垂着的床单,还有枕头,毛巾被,都是干净平整的。地板拖白了,立了一架风扇,靠墙的三屉桌上有电饭煲,电炒锅,电水壶,显然都是旧东西,这里那里留下疤痕,但也擦拭得锃亮。一个淘箩里盛着些毛豆,是根海的晚饭菜,今天他在外面已经吃过了。这就是孤身在外,男人清寂的禁欲的生活。此时,走进了女人的热烘烘的身体。根娣手里提着一茶缸绿豆百合汤,还温热着。根海接过来,浸在脸盆的凉水里,说:这是我的冰箱。根娣说:你还缺一个电视机,显然还牵挂着方才看的连续剧。根海就把窗户打开,说:电视机在这里。窗一打开,对面窗户里的情景扑面而来,电灯光下,又是一桌麻将,几乎看得见他们的牌。静静看了一会儿,根海将窗户关上,两人自然拥在一起。两个汗津津的身子,彼此听得见心跳。这一回,根海眼前浮起的不是小弟的脸,而是爷叔那张表情有些凶悍的脸。他将根娣推在床边,两人一起倒下去。
就这样,堤坝决口,一泻千里。正是夏收和秋种季节,乡里人忙着地里的营生,没有人上来看根海,根海就是个自由人。小弟做一日歇一日,根娣就一日隔一日地过来。这一片将拆未拆的旧屋,大多是租住的外乡人,流动性极大,彼此都不认识,都是生面孔,所以并没有人注意根娣的造访。根娣总是在根海回住处一小时后来到,此时根海已经吃过饭,擦了身。天还没有全黑,屋里有昏暗的光,然后渐渐沉下去,沉到底。两人一身热汗,身下的草席都漉湿了,风扇的叶片咯啷啷地响,每一转头,就更激烈地咯啷一声,却没有多少凉意,干脆就关了。喘息着,听外面传进来的人声。有时热极了,事毕后开了窗,睡在黑洞洞的床上,看对面窗户里的人。看一会儿,根海踅过去掩上窗,根娣就穿衣服回家了。楼下河南人已经回来,隔了削薄的板壁,有嗡嗡的说话声。他们不敢开过道的灯,就着阁楼里的一方光亮,蹑着手脚下楼,出得门去。一阵凉风拂来,方才发觉夜的凉爽。不知什么时候,已入秋。歇凉的人大半进了屋。哪面墙脚下,有蟋蟀的口瞿口瞿声。
根娣从崎岖的巷道里走过,两边是低矮的房屋。月亮当头,就好像照耀着一片瓦砾堆。根娣有一阵子迷糊,似乎这地方曾经来过,其实就是她自小生活的地方。不过,却是圮颓的。门窗歪斜,墙壁开裂,地是坑洼的,不小心就要别了脚,窗户里的小姑娘也变成了妇人。热汗让风吹凉了,通体舒泰,根娣一身轻松。她和根海都是肉欲强的男女,再加上有情义,这人生的际遇给了两人莫大的欢喜。两人都是跃然的,眼睛放出光来。因为有了夜晚的肉体的亲昵,白日里倒是恬淡的。饭食里的热情息止下来,回到过去根海带什么,根娣就热什么送什么。不是为掩人耳目,而是有着更大的满足。小弟遭了几回拒绝,不再作奋力的邀请,渐渐也忘了这档子事。爷叔呢,自以为警告生效,也放松了警觉和注意。然而,平淡底下的狂热,白日里想起来,简直能尖叫出声,叫什么?叫哥哥。好哥哥,亲哥哥,热和和的哥哥!乡音里的“哥哥”,把人的肠子都要揉碎了。
在这热火朝天的时候,根海与家乡的联系从未中断过。庄稼收了,又种了;院里栽了一棵杉树,又补了一棵枣树;父母亲略有小恙,又不治而愈;大孩子开学了,又要放国庆长假——这一个消息让根海惊了一下,长假里,学校组织学生来上海参观东方明珠,可是临时又改变计划,去了南京参观中山陵。于是松下一口气,事情又继续下去。有一日,根海与根娣完事后,开门下楼去。根海手里端着一盆洗涮的水,走在后面,根娣空手走在前面。两人的步态里都带有着欲望满足的慵懒,踢踏着脚,踩得木扶梯空空响。他们这些日子沉湎于极度的快感之中,有些不顾所以了。楼下的河南人开出门来,先看着根娣的背影,继而又看根海,其中一个笑着点了下头,十分会意的样子,这会意里有一种猥亵。根海明白,他们是将根娣当成了那种女人。就是他们有时候带到住处来的那种女人,也就是在那条暧昧的街上,发廊和足浴房的门后面,有着缠绕的石灰色的手臂和腿的女人。
就在第二日,根海回到住处,正烧晚饭,河南人来敲他的门,邀他下去喝酒。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发出这样的邀请,可是现在又来了。根海拒绝了,河南人又邀了一会儿,还用手来拉他的胳膊。根海突然就发火了,将胳膊使劲儿一抽,劲儿过大了,几乎将河南人抡倒。根海克制住情绪,努力笑着,解释说,今天累了,他要早睡,改天他请他们喝。河南人悻悻地下楼去了,根海身上微微起着颤,心跳得又轻又快。他一个人吃过晚饭,洗了碗筷,在面前放上一本不知什么书。他好久没有读书了,书上的字令他感到生分。今晚小弟在家,根娣不会来,可屋子里全是根娣的气息,烘热的,柔软的,熟透的,经过了生育非但没有萎缩,而是更加丰饶的气息。夜里,根海和老家的媳妇打了电话,媳妇显然已经睡了,梦中被唤醒,懵懵懂懂的,说话含混,就像一个小孩子。根海要她带小孩子来上海,媳妇说大孩子要上学,根海说请两天假,接着就是双休日。媳妇说:明天要去和学校的先生商量,也不晓得准不准假。根海就说:要快,快来!媳妇这时清醒了,说你急什么,火要上房似的。这一头根海的眼泪下来了,嗄着嗓子说:我想你们了。媳妇从来没听过男人说这样的话,默了一会儿,说:好的。
第二天,根海没去弄口摆摊,许多老主顾来送活,都失望地走了。还有些是来取前日送来的活,也失望地走了,根娣往弄口去了几回,没看到根海的人,心中狐疑,想去他的住处,到底没敢贸然,不晓得他是怎么了。再过一天,根海来了,跟他一起来的,是他的两个女儿。他们都不曾想到,根海的孩子是女儿,而且,是两个粉白粉白的女儿,想来是像她们的母亲。两个小姑娘,被阳光照成透明似的,因为来上海,还因为来看爸爸,身上就穿着新衣服。大孩子已经读书,坐在马扎上读一本英语课本,声音琅琅的,一点不怯场。小的就在弄口跑来跑去地看,什么都觉新鲜。她很大胆地跑到麻将桌边,看爷叔的牌,爷叔用点着的香烟头吓唬她,她一笑,躲开了,过一会儿,再蹑了手脚过来。爷叔问根海昨天到哪里去了,根海说街道召集他们这些操路边营生的人开会,将他们编进治安联防队,要负起城市保卫的责任。果然,根海的臂上多了一个红袖章,上面写着“联防”两个字。爷叔又说:这两个捣蛋鬼在上海玩儿多久?根海说:大的要读书,过了双休日,就让一个同乡人带回家,小的和她娘就住一段,家里也没什么事。说话时,根娣一直在边上站着,一声不出,站一会儿,返身走了。
王安忆,女,福建同安人。曾在安徽农村插队,1972年考入徐州地区文工团,1978年任上海《儿童时代》编辑,1980年入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学习,1976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69届毕业生》、《黄河故道》、《流水三十章》、《米妮》、《长恨歌》,中短篇小说集《雨,沙沙沙》、《流逝》、《海上繁华梦》、《王安忆中短篇小说集》、《本次列车终点》、《小鲍庄》、《小城之恋》、《叔叔的故事》等。短篇小说《民工刘建华》、《世家》、《化妆间》分获本刊第十、十一、十二届百花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市作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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