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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克

        在玩扑克之前,王新云和宋海燕吃了夜宵。夜宵是宋海燕的同学苏敏请的,埋单的是苏敏的丈夫老陆。老陆其实不老,只不过苏敏介绍丈夫的时候就说老陆,王新云和宋海燕也就跟着叫老陆。他们四个人在南宁的中山路吃饱喝足,还舍不得分开。苏敏和宋海燕互相搂着,脸也是贴在一起。老陆就说你们今晚就住一块儿吧,让你们亲个够。苏敏看看宋海燕,看看丈夫,又对丈夫有所不舍。老陆说我们正好四个人,要不打牌?苏敏说,好啊!又看宋海燕说,怎样?宋海燕看了看王新云。王新云说,打什么牌?扑克还是麻将?老陆说你们喜欢打什么?宋海燕说都可以。苏敏说那我们斗牛吧,斗牛会吗?宋海燕说我们走南闯北的人,什么不会?苏敏说好,那就斗牛!埋单的时候,老陆想顺便跟摊主要一副扑克。王新云说我们宾馆的房间里就有扑克。苏敏看看王新云,意思是:你肯定?宋海燕就说他这个人心很细的,说有就有。苏敏就不让丈夫再买牌。

        王新云的确记得宾馆房间里有扑克牌,一入住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扑克牌就放在茶几上,与酒柜上、盥洗间的方便面、壮阳酒、洁尔阴等食物和药是区分开的,还注明是免费。那时候王新云还奇怪,扑克牌怎么是不收费的呢?他所见过的宾馆的扑克牌都是收费的,想不到这家宾馆特别。那时候他更想不到,更特别的还在后头。

        扑克是在宋海燕的房间玩儿的,使用的也是宋海燕房间的扑克。一进房间,王新云便忙着烧水沏茶,看上去更像是房间的主人。当他把茶水一杯杯端到各人面前,在座的人已经是急不可待了。

        抓牌的时候,王新云已经注意到扑克牌上的人像了,是不同的脸孔,但全是儿童。儿童们大多印在J以上的牌面上。第二局打完了,王新云也只注意到这些。

        第三局的牌抓了剩几张的时候,房间的电话响了。宋海燕一听,立即将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把牌扣在桌子上,去接电话。坐在宋海燕右手边的苏敏接着替宋海燕摸牌,把牌抓完。

        电话是宋海燕的丈夫打来的,从宋海燕的口吻听得出来。这时候苏敏、老陆和王新云都理顺了各自手中的牌,等宋海燕打完电话。但这个电话打了五分钟,老陆在王新云的提示下喝了数口茶,还没有停止的意思。宋海燕和丈夫卿卿我我,听上去十分恩爱。原来宋海燕为什么要求在她的房间打牌,是在等丈夫的电话,或者说,她知道丈夫一定会打来电话,她得接这个电话。

        这样,王新云有机会仔细看了扑克牌上的人像,准确地说,是看仔细了人像下的说明文字,在给老陆的茶杯里续了茶水之后。

        王新云的吃惊一定是从内脏开始的,甚至是从心的最深处开始的,因为在他仔细看了扑克牌的人像和文字说明之后,脸上许久都没有表情。或者说在他仔细看牌之前和看牌时,脸上还有表情,但是在他仔细看完一张牌之后,脸上的表情就收敛了,紧缩了,甚至僵硬了。

        这是一副寻子扑克。扑克上印着的人像,全是被拐走或失踪了的儿童,文字上写明他们及他们亲生父母的名字、家庭地址,被拐走或失踪的时间、地点,还有现如今的联系方式等。

        王新云的僵硬,就是跟这副扑克有关。但苏敏、老陆看不出来。宋海燕连看都没看,她还在打电话。苏敏已经很不耐烦了,大喊了一声:宋海燕!宋海燕举了一下手,对电话里的丈夫说是苏敏叫我,他们在等我打牌呢。还有谁?她丈夫老陆呗。还有谁?宋海燕这才看了看王新云,继续说还有广西电视台一名女导演,你不认识。什么?你说跟我来的我们部的小王呀,他没在,应该早就睡了。没有。今晚估计要打个通宵。斗牛。蛮好玩的,就是黑桃2和黑桃3是牛,谁摸到黑桃2和黑桃3,就和另外的人斗,哪边的人先出完牌就算哪边赢。哎,那我打牌去了?拜拜。宋海燕朝着话筒,亲了一口,挂掉电话。

        王新云仍然僵在那里,像个雕塑。重返牌桌的宋海燕没有察觉,她迅速理顺了自己的牌,抬眼问,好了,谁出牌?见大家不吭声也没动作,说,是我出吗?那我出了!宋海燕正要出牌,苏敏摁了摁宋海燕的手,示意她好好看看对面的王新云。

        王新云的右手举着一张牌,一动也不动,其余的牌在另一只手上耷拉着,露出牌面。他看上去已经像个痴呆。

        宋海燕说新云,你出牌。王新云仍然举着那张牌没动。宋海燕说,你出牌呀!王新云还是没有响应。宋海燕说,你怎么啦?她的音调柔和起来,起身伸手过去,把王新云那只手里耷拉的扑克牌扶直,说你看,你的牌都让别人看见了。她的温柔依然不能使王新云动作。苏敏对宋海燕说你看你这个电话打的,让人魂都没了。宋海燕瞪了瞪苏敏,说别乱讲。她又伸腰过去,亲切地拍了拍王新云的肩,还摸了摸他那只举着一张牌的手,说,新云,我们继续打牌,好不好?

        宋海燕的抚摸有了效果,王新云眨眼了。他把右手那张牌插进另一手牌里,像是考虑好了,准备出另外一张。

        殊不知,王新云把牌扇一合,谁也不看,说对不起,我不能打了。宋海燕、苏敏和老陆都愣了。王新云又一次表示对不起,并把牌放下了。

        宋海燕、苏敏、老陆面面相觑。宋海燕说,那就不打了。

        宋海燕一个人送苏敏、老陆到宾馆楼下,等老陆走开去把车开过来,她才对苏敏说,你们到底对王新云乱说了什么?惹他不高兴!苏敏说,谁乱说啦?是你和老公打那么长电话,还卿卿我我的,他才不高兴!是我我也不高兴,你以为我看不出你俩的关系呀?宋海燕想回句什么话,又被噎了回去。苏敏说,典型的姐弟恋。宋海燕把苏敏一推,说,走吧!苏敏临上车时,转过头对宋海燕说,那明天我不送你了?宋海燕摆手说,不送!

        送走苏敏和老陆,宋海燕在电梯里忽然想起什么,掏出手机,给苏敏发了一条短信:你知道就行,什么也别跟老陆说。苏敏在车里收到这条短信,笑了。老陆说,你笑什么?苏敏说,你相信姐弟恋吗?老陆看着前方,说没经历过,不知道。

        宋海燕没有直接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先摁了王新云房间的门铃。两人住的是对门。门铃摁了几次,都不见王新云开门。宋海燕又呼唤了几声王新云,也不见有响应。她回了自己的房间,用房间的电话打王新云房间的电话,没人接听。宋海燕只好用手机给王新云发短信。你在哪儿?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复,她接着又发。还在生我的气呀?是我不好,别生气了好吗?你在房间吗?开开门,我过去向你认错,行不行?

        宋海燕接连给王新云发了十几条短信,都没有回复。她想王新云这次生气大了。之前王新云也和她生气,但每次生气,哄两句就好了。这次却很反常。宋海燕想,到底是怎么啦?我跟丈夫通电话,就生气成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丈夫,既然是我丈夫我不得好好跟他说话吗?我不说跟广西电视台女导演打牌难道我敢说跟你打牌吗?我容易吗我?女人本来是要让男人哄的,我都哄你成这样了还不消气!跟比自己小的男人相好真是累。宋海燕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很委屈。她把手机往床上一扔,洗澡去了。

        王新云坐在床上,满眼是泪。一大滴眼泪落在手里的一张牌上,和王新云在宋海燕房间最后举的是同一张牌,黑桃K,只不过是另一副扑克。在表示不打牌后,王新云就回了自己的房间。他迫不及待地打开房间里的扑克,找出了这张黑桃K,痴痴地看着,任凭宋海燕如何叫唤,都不答应。

        现在这张黑桃K沾上了泪水,王新云发现后急忙用衣袖把泪水擦掉。黑桃K显现的是一名五岁的男孩,还有几行文字——

        韦三虎,1986年7月19日在广西都安县菁盛乡街上被人拐走,被拐时五岁。有知情者请致信:530007广西都安县菁盛乡内曹村乜鸡屯

        韦元恩  收。或致电138××××30515,有酬谢。

        王新云的泪水继续滚落,但已经不是掉在扑克上,尽管所有的泪水都起因于扑克,或为扑克而流。

        王新云手里的这张扑克,现在成了王新云的身份证。因为,它比王新云现有的身份证更真实。

        王新云就是韦三虎。

        韦三虎就是我,因为,被拐的人叫韦三虎,而我被拐的时候,就叫韦三虎,也是五岁。

        王新云肯定记得的,就是这些。

        当然,还不仅这些。

        现在可以准确知道的1986年7月19日那天,天还没亮,父亲便带着韦三虎出门。韦三虎坐在一只箩筐里,三只小猪挤在另一只笼子里,构成了一副担子。父亲肩挑着韦三虎和猪,在山里行走。韦三虎的眼前还是一片黑糊糊的,没有照明的父亲却能挑着他和猪,准确地踏步在崎岖的路上。箩筐里的韦三虎一会儿在前面,一会儿又晃悠到父亲的后面。韦三虎被晃悠得晕晕乎乎,却异常兴奋。他的欢叫让笼里的小猪们都不吱声,把父亲吓坏了,以为猪笼里的猪死了。父亲在一处地方停了下来,鼓捣一番猪笼,确认每头猪都活着,才继续走路。父亲对儿子说,三虎,卖了这几头猪,给你买冰棍吃。韦三虎说阿爸,什么是冰棍?父亲说冰棍就是冷得不能再冷的又很甜的东西,是不能带回家吃的东西。韦三虎说,为什么不能带回家吃?父亲说因为还不等到回家,这东西就会化掉,所以才带你上街吃。韦三虎说,什么是街?父亲说到了你就晓得。

        韦三虎远远看见比村里多得多的房子,一间挨着一间,排成排,坐落在山脚一块宽大的平地里。这时候天已经亮了很久了。走在路上的也不只是父亲,还有好多人。他们有的扛着木头,有的挑着筐,有的背着篓,有的只拎着一只鸡,还有的空着手,都往那排成排的房子赶去。韦三虎好几次想从箩筐里跳出来,全被父亲制止。因为箩筐里要是没有了人,父亲的担子就会失重。五岁大的韦三虎和相当于韦三虎重的三头小猪,平衡了父亲肩上的扁担。

        直到进入了那排对排的房子中间,在一个已经摆有猪的地带,父亲才把韦三虎放下来,当然也把猪放了下来。韦三虎从箩筐里出来了,但是还不能自由。父亲喝令韦三虎站着别动。韦三虎也就乖乖地不动,何况现在他开始紧张了。眼前到处都是人,而且全是不认识的人。他们走来走去,望望停停,像围着窝嗡嗡转的马蜂。不想被马蜂蜇,最好的办法就是看着别动,这是挨过马蜂蜇的韦三虎的经验和体会。因此韦三虎也就是看着,别人动,他不动。他不动并不等于他不想动,不动但可以想。哦,有许多房子的地方,有许多人,还有许多好看好玩好吃的东西,这就是街了。韦三虎想。

        今天街上要卖的猪很多,但卖出去的却很少。韦三虎眼巴巴看着自家的三头小猪摆在那里,有人问,却没人买走。猪卖不掉,韦三虎的冰棍也就吃不上,因为父亲是说卖掉猪以后才给他买冰棍的。冰棍到底是什么样子呢?什么时候才能吃上冰棍?今天还能不能吃上冰棍?韦三虎嘬着自己的手指,着急地想。韦三虎急,父亲比他更急。父亲看着三头小猪争先恐后地拉屎拉尿,急得就像有人烧他的屁股割他的肉一样。因为,那些屎尿留在猪身体里就是钱,拉出来就是屎尿了。

        天上的日头偏西,街上的人少了一些。摆卖的猪也已经没有屎尿可拉了,买猪的人就多了起来。韦三虎看见不少曾问过价的人,再次出现,连人带猪领走。不远处,称猪的地方排成长队。

        父亲的猪也有人来买了。这可乐坏了韦三虎,因为他很快要吃上冰棍了。看着肚子瘪瘪的猪,父亲却高兴不起来。他垂头丧气地跟着买猪的人去称猪的地方排队。韦三虎起先是跟着父亲的屁股的,但是父亲突然回头,对韦三虎说,在这等,别动!

        韦三虎站在那里,原本是不动的。但是后来,他没法不动。因为,有人过来说带他去买冰棍。

        那是个穿凉鞋的男人,戴着一顶草帽。他来到韦三虎身边,蹲下来,微笑着对韦三虎说,走,我带你去买冰棍吃。

        韦三虎摇摇头,因为他不认识这个人。

        这个人又说,你阿爸叫我带你去买冰棍吃。

        韦三虎就想,我不认得这个人,但是他和阿爸是认得的,要不他怎么晓得下来我是要吃冰棍了呢?

        韦三虎的确是朝着排队称猪的父亲看了过去,而父亲恰好回头,看了看他,还似乎对他点了点头,又转过头去。韦三虎看着父亲的后脑想,阿爸是要我跟这个戴草帽穿凉鞋的男人去买冰棍的,要不他怎么回头看我还对我点头呢?

        这时候转过一边去的戴草帽的男人转过身来,对韦三虎说,走吧。

        韦三虎就顺从地跟戴草帽的男人走了。

        戴草帽的男人买了两根冰棍,给了韦三虎一根,他自己留一根。韦三虎拿了冰棍就咬,冷颤得咧嘴,冰棍也差点掉落。戴草帽的男人就教他怎样吃冰棍,边示范边说,吃冰棍不能用牙,要用唇嘬,用舌头舔。韦三虎效仿着戴草帽的男人,他很快会吃冰棍了。

        好吃吗?戴草帽的男人说。

        韦三虎只能点头,不能说话,因为嘴里嘬着冰棍。

        饿不饿?

        韦三虎点头,又立即摇头,因为他饿,但是又已经吃着别人的东西了。

        叔叔带你去坐车好不好?

        韦三虎看着自称是叔叔的戴草帽的男人,不点头,也不摇头。

        你阿爸要等好久才有空呢,叔叔先带你去坐车,然后再坐车带你回来,啊?

        韦三虎被戴草帽的叔叔牵着,拐过了几个地方,然后被抱上一辆车。车很快就开走了,而且开得很快。

        那是韦三虎第一次坐车,他高兴坏了。

        况且戴草帽的叔叔一路哄着他,坐完汽车又坐火车,把一个五岁的孩子哄走多远,除了那个哄人的人,谁也不知道。

        十九年过去了,当年五岁的韦三虎就是如今二十四岁的王新云,或者说王新云就是十九年前被拐走的韦三虎,都一样。

        也不一样。

        王新云,男,汉族,生于1981年9月1日,籍贯浙江温州,2004年7月毕业于北京广播电视学院,现任浙东电视台文艺部助理编导、记者。

        这是王新云通用的简历。而且,从来没有人怀疑这份简历的真实性。从来没有人说王新云是小时被拐卖后由王姓人家收养的。

        谁也不说,那么还有谁知道王新云就是韦三虎呢?

        宋海燕是肯定不知道的,至少现在她还不知道。她要是知道,就不会以为王新云在牌桌上的失态跟自己有关。这个和自己的部属有着暧昧关系的浙东电视台文艺部主任,怎么也想不到,比自己小六岁的亲密男人竟有着非同一般的不为人知的身世。她以为王新云就如其通用简历这般简单。在简历之外她最多知道王新云的父亲是浙江王牌服装集团的总裁,一个身家过亿的企业家,其因为经常赞助浙东电视台的文艺晚会,而与掌管文艺部的宋海燕交往甚多,也互利甚多。所以当王新云拿着毕业推荐书投报浙东电视台时,宋海燕毫不犹豫地向台领导禀陈利害,接收了这名有着商业大亨父亲却志在电视文艺的大学生,并对他悉心栽培,宠护有加。她的栽培和宠护导致了这个弟弟般的好男儿意乱情迷,爱上了姐姐般的有夫之妇。王新云的细致和率性最终使矛盾的宋海燕投怀送抱,明里是同事、上下级,或者姐弟,出差的时候要开两间房。私底下就什么也不用说了。

        现在,宋海燕和王新云出差广西。明里,他们开了两间房。但是私下里,今晚已夜深人静,两人并没有住在一起。

        宋海燕以为,是丈夫的电话让王新云生气了。

        第二天,宋海燕起床梳洗、收拾好行李后,去叫王新云。王新云的房间是开着的。宋海燕走进去,只见服务员在清理房间,却不见王新云。服务员说客人已经退房走了。宋海燕立即用手机打王新云的手机,没有打通。她一个人打车去了机场,也没有在机场找到王新云。这个人究竟要搞什么名堂?和我玩儿失踪!宋海燕既焦急又生气地想。登机的时限就要到了,宋海燕只好匆匆登机,连王新云的机票也来不及退。

        好吧,王新云,我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在飞机上,宋海燕这么想。

        王新云在寻亲的路上。

        出租车在城外的公路上奔驰。仪表上的车费已经跳到了二百七十元,毫无疑问还会往上跳,因为路途还很遥远。当然这对有钱的王新云不是问题,对为了挣钱的出租车司机也不是问题。老鸟的司机不用担心乘客不付钱,因为在出发之前,他已经收了乘客的五百元预付金了。他唯一要担当的风险,是租车的人是不是打算劫车。但这个风险几乎是零,因为他已经确定,现在坐在他车上的乘客是一名电视台的记者,并且他已经看过记者证了。

        王新云在看地图,他要在地图上找到扑克牌上写明的地址:广西都安县菁盛乡内曹村乜鸡屯。这是他前行的目的地。但是他在地图上广西的区域里只找到“都安”和“菁盛”的名字。“内曹”呢?“乜鸡”呢?王新云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它们成了被世界忽略或遗忘的村落,因为它们太小了,无关紧要。但是现在对王新云来说,天大地大,不如内曹村大,不如乜鸡屯大,因为内曹村乜鸡屯是生他的地方,是他过去不知道也就谈不上记得的地方。他连自己是哪个省份的人都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也不会过了十九年,才踏上回家的路。但是找到“菁盛”就够了,只要到了菁盛,内曹村乜鸡屯就不会太远。

        出租车驶进山区。窗外的山扑入王新云的眼帘,它们在王新云的脑海中翻滚,在王新云的记忆里旋转。王新云看见一辆拖拉机迎面驶来,拖拉机上坐着五岁的韦三虎。

        韦三虎仍然是很兴奋。他兴奋的原因除了车子坐得还不过瘾,还有越来越开阔的田地,更密集更高的房子。拖拉机驶进平原地区,把群山抛在了后面。后来连山影也望不见了,韦三虎才想起在等他的父亲。他对戴草帽的叔叔说,我要回去。戴草帽的叔叔说,不急,我带你到城里,给你买枪后,再送你回去。韦三虎说不。戴草帽的叔叔说城里才有电视看,你不想看电视吗?韦三虎就不吭声了。戴草帽的叔叔这时候摘下草帽,变成了大头叔叔,因为他的头有南瓜那么大。

        韦三虎进城了。这已经是晚上,城里那么亮的灯着实让韦三虎炫目。在吃了饭后,大头叔叔果然带韦三虎看电视了。那是在一家旅店的厅堂里,已经挤着许多看电视的人。大头叔叔把韦三虎扛在肩上,让韦三虎的视线,越过许多人的头,直接投到电视上。电视里的影像瞬间便让韦三虎着迷,假如大头叔叔现在要带他回家,他是一定不答应的。

        韦三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一辆更宽更长的车上。长车在奔跑。大头叔叔笑吟吟对他说这是火车。韦三虎好奇地看了一会儿车里,又好奇地看了一会儿窗外,突然想起什么,惊叫一声,阿爸!大头叔叔说我这就是带你去见你阿爸呀。韦三虎渐渐觉察到来时不是这样的路,也不是坐这样的车,意识到不对,慌张地跳下座位,要跑,被大头叔叔抓住。韦三虎哭了起来,我要阿爸!大头叔叔这时拿出一把枪,在韦三虎眼前亮相,还朝着窗外嘟嘟射击。韦三虎被这把枪吸引住了。大头叔叔说不要哭,不要闹,就把枪给你。韦三虎静默,大头叔叔就把枪给了他。这是一支玩具冲锋枪,但是在韦三虎的世界里,就是一把真枪。

        有了枪的韦三虎如虎添翼,他重新亢奋起来,把窗外飞驰而过的房舍、牲畜和行人,都当成了碉堡和敌人。他到底摧毁、消灭了多少碉堡和敌人,根本就没法数,只知道不停地射击。他在铁道线上昼夜射杀,成了这辆奔驰中的列车最英勇顽强的卫士。

        这个保卫列车的小孩,最终却保护不了自己。

        韦三虎又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在火车上,而是荒郊野岭。他伏在一个人的背上,发现背他的人头好小,肯定不是大头叔叔。荒郊野岭只有他和背他的人,大头叔叔哪里去了?韦三虎挣扎着从那人的背上下来。那人转身,韦三虎发现自己的冲锋枪竟挂在那人的胸前。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把枪夺回来。但是没等他动作,那人已经把枪取下来,还给了他。韦三虎拿了枪后便跑,那人也不追,只是在他身后步行。韦三虎跑了很远,一条河流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在河边进退两难。先前背他的人到来了,这是个模样比父亲大个子比父亲小的男人,不像是坏人,但韦三虎还是把冲锋枪对准了他。那人竟然双手举起,投降的样子。接下来,韦三虎反而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那人慢慢把手放了下来,然后坐在土坎上,掏出烟袋来,卷烟抽。他边抽烟边看着韦三虎,很中意的样子。

        韦三虎说,我要阿爸。

        那人说,我就是你阿爸。

        你不是我阿爸!

        从今天起,我就是你阿爸。

        不是!韦三虎说,你问给我买枪的叔叔,你不是我阿爸!

        那人说,你叔叔已经把你卖给我,做我儿子了,我就是你阿爸。

        韦三虎的脑袋嗡地炸了一下,冲锋枪的枪口胡乱地指着天上,又指着地下。他慌不择路地逃,但这回是那人挡住了他,还拦腰把他抱起,往河里走。这条河并不深,最深的地方只没到那人的屁股。韦三虎俯身在那人的腋窝下,脸和河面贴得很近,那人就把他竖抱起来,继续往对岸走。到了对岸,那人把他放下,摁着他的两肩,瞪着他说,你再跑,狼就把你吃了!韦三虎是第一次听说狼,因为他家那里没有狼。虽然是第一次听说,韦三虎却很害怕,他不想被狼吃了。

        那人见韦三虎害怕,摸了摸韦三虎的脸,说我是买你来做我儿子的,我不会害你。我姓陈,从今天起你就跟我姓陈,名字等到家我就找人给你起,按我们陈家辈分排班给你起。

        韦三虎抹着眼泪,说我要回家。

        那人就说,好,那我们回家。来,爸爸背你回家。

        那人强行背起韦三虎,往岸上的竹林走。走进竹林,又穿过竹林,前方便出现一个村落。这个村的房子比韦三虎家村子的房子多,地也比韦三虎家村子的地宽。韦三虎在那人背上,听那人对脚边的一块地说,这是我们家的地。然后那人看着附近的一所房子,说喏,那是我们家的房子。

        韦三虎从那人的背后,看见房子越来越近。还有十几步的时候,一个女人从房子里跑了出来,看看男人背着的小孩,看看背着小孩的男人,把他们迎进房子。女人协助男人把孩子放下,然后从水缸里舀了两碗水,一碗给小孩,一碗给男人。男人喝完水,才发现孩子没喝。他对孩子说,儿子,这就是你的家。然后他指着在一旁正端详孩子的女人,说,这是你妈。

        韦三虎不喝不吃,也不说话,坚持了好几天。那几天里,他偷偷听到女人问她丈夫,这孩子多少钱买的?丈夫说六千。女人说,你肯定这孩子不是哑巴?丈夫说,他都跟我说过话了,还灵醒得很昵。女人说,那就值。丈夫说,你可把他给我看严了,别让他跑喽。女人说我把他拴起来,锁上锁,他就跑不了。丈夫说,也不能拴他一辈子呀,咱们是养儿子,又不是养狗。女人说,他什么时候叫我妈,叫你爸,我就不拴他。女人说做就做,她跑去娘家要了一条锁链,这锁链原本是拴船的,现在要拴买来的儿子。女人拿着锁链走进里屋,一愣。她发现孩子虽然睡着,但是床边放了好几天的饭菜,已经吃光了。女人没有趁孩子睡着把他锁住。孩子醒来后,自己走去水缸边舀水喝,回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对男人女人说,爸,妈。

        女人就把锁链藏了起来。

        韦三虎变得格外地听话和顺从,因为只有这样,花了钱买他做儿子的男人和女人才会放松对他的监管。他才有机会跑出去,回自己真正的家,和自己亲亲的父亲、母亲、哥哥在一起。

        韦三虎回家的计划,过了十九年,才得以实现。

        二十四岁的韦三虎泪眼婆娑,望着家乡。他确信已经在家乡的土地上了,准确地说,他已经进入都安县境内,并且家的方位已经锁定,范围也越来越小。这是地图和扑克牌标明了的,他只要按着地图和扑克牌指引的路走,就能到家。那是韦三虎的家,可我现在还叫王新云,我能叫回韦三虎吗?叫王新云的韦三虎想。

        出租车开到菁盛。站在菁盛的集市上,王新云已经看不到和记忆里相对应或吻合的房子、店铺和路面。这里的一切都已经翻新。但是王新云能感觉到,他现在站着的地方,就是当年父亲卖猪的地方,也是他被拐卖的起点。那么,内曹村乜鸡屯往哪个方向走呢?乜鸡屯的房子,哪座又是我的家?乜鸡屯的人,哪一个是我的父亲?哪一个是我的母亲?他们肯定已经变得我不认识了。扑克牌上写的联系人韦元恩,是不是就是我的父亲?

        弄清这些问题,对当记者的王新云来说并不难。他走进菁盛乡派出所,给值班的警察递了张名片。值班警察看了名片,又紧张又热情,不知道这个外省来的记者究竟想采访什么或曝光什么。

        王新云说,我想打听一下,菁盛乡是否有一个叫韦元恩的人?

        值班警察不假思索地说,有!

        王新云说,我来时打过他的手机,没有打通。请问在哪里可以找得到他?

        值班警察说哦,他那个地方手机是没有信号的。

        王新云说,我打他的手机,说是欠费。

        值班警察说,那说明他很可能不在家,找儿子去了。

        王新云的心咯噔一下,韦元恩就是我的父亲!我想的没错。

        那家里不是还有人在吗?王新云说。

        有,值班警察说,一个疯子,还有一个傻子。

        王新云愣怔,是内曹村乜鸡屯吗?

        值班警察说是呀,疯子是韦元恩老婆,傻子是韦元恩儿子。

        他有几个儿子?

        值班警察想了想,三个吧,算丢了的那个,三个。

        王新云说,那还有一个呢?

        不清楚,好像是在广东做别人的倒插门女婿去了,值班警察说,我也是听说而已,我刚来,没见过韦元恩这个儿子,丢了的那个就更不用说见不见了。

        王新云说,那……他出去找儿子的时候,平时谁照顾母子俩呢?

        傻子照顾疯子。

        王新云发呆,也像个傻子。值班警察看着名片,叫了两声王记者,王新云才回过神来。

        王新云说,我想去他们家看看,请问怎么走?

        值班警察说,你要采访报道他们家?

        王新云说,看情况。不可以吗?

        值班警察忙说可以,记者有采访报道的自由嘛,只是……

        王新云说只是什么?

        只是……值班警察继续吞吐,你等一等。他说着站了起来,离开值班室。约莫有五分钟,他回来了,对王新云说王记者,我们领导同意了,要我陪你去。

        王新云说,不用了吧?告诉我怎么走就行。

        告诉你也没有用,值班警察说,去乜鸡屯的路弯多岔道也多,容易走错,而且全是山路,比较难走,没有人带路哪行?而且我们领导说了,要保护好你。

        王新云便说谢谢。

        出租车还等在派出所门外,但显然已经没有用处,因为王新云和警察接下来要步行上山。王新云照仪表显示的车费补够钱。出租车司机说,你不回去了?王新云说回,但不知什么时候回。出租车司机说,要不要我等你?王新云见值班警察手里拿着两把手电筒,便对司机说不用等,回去我自己想办法。出租车司机看看身着制服却不像带有武器的警察,对王新云说,你要采访的不是刑事案?王新云想起出来时出租车司机对他的提防,说,有人劫你的车就是。出租车司机愣了半天,等他明白话里的嘲讽意味时,王新云和警察已经在上山的路上了。

        山路狭窄而陡峭,就像是从山顶垂直扔下来的绳子,王新云和警察则像两个拖油瓶,慢慢地往上吊。王新云随身带的摄像包已经由警察代劳了,他仍然觉得这山实在难爬。尽管五岁以前,他就住在这高山深处,而且他经过这条路。但那是父亲挑着他经过的。现在他必须亲自走。这是一条十九年后才回头的路。王新云走在回家的路上,紧紧盯着脚下光滑的石头,还不时抓着身边的凸石或缠绕石头的藤蔓,才能一步一步向上。他身后的警察在很困难的时候就托他一把。

        他们很长时间才上到山坳口。王新云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剥掉上身的衣服。着制服的警察不敢像他一样放开,只是摘下帽子。山坳口通风,过了一会儿,警察便叫王新云把衣服穿上,以免着凉。王新云现在已经知道警察姓黄名峰,称呼时就叫他黄警官。他问黄警官离乜鸡屯还有多远。黄警官说一个小时就能到了,从这里走,路没有那么陡了。王新云说那我们走吧。

        二人继续走路。王新云感觉果然路好走了许多,可以边走边四周看看,也有闲心和警察说话了。他问黄警官去过乜鸡屯吗。黄警官说当然去过,不止一次。王新云说那你对乜鸡屯很熟咯。黄警官说熟。王新云回回头,说那么,韦元恩……

        黄警官说,我每次来乜鸡屯,都是跟韦元恩有关。

        王新云说,为什么?

        乡里发生案件或者外边发生案件通报协查的时候,我就得先到乜鸡屯,看韦元恩在不在。黄警官说。

        为什么?

        因为,韦元恩是释放的劳改犯。

        王新云突然停步,转身看着语出惊人的警察,眼神错愕。

        黄警官说,我说的没错呀?韦元恩是劳改释放。

        他为什么劳改?

        伤害罪,判了十年。然后越狱,被抓又加判五年,一共十五年。去年刚释放。

        王新云一下子变木了,像一棵被雷劈过的树。

        所以你提出要去韦元恩家的时候,我是想提醒一下的,黄警官说,可我又不好说什么,记者有采访报道自由嘛。不过,多采访报道一下也好,万一能帮韦元恩找到儿子,也是个好事情。

        黄警官说的这些,王新云全没听见,他的脑子里还在嗡嗡作响,四周的山还在旋转。

        我的亲生父亲居然是个罪犯?!

        我的亲生父亲怎么可能是个罪犯!?

        还有,我的亲生母亲,我的哥哥们……

        在王新云脑里嗡嗡作响的,来来回回就是三个问题,它们像三条巨大的绳索,抽打着陀螺一样的山,使山旋转。这三条绳索也着魔一样,把寻亲认亲的王新云绑住。

        黄警官见王新云一动不动,脸色发白,担心这名外省来的记者中暑,他把警帽当扇子,绕在王新云前后左右,使劲地扇。

        王新云的头甩动了一下,冷静下来。他对为他纳凉和使他意识清醒的黄警官说,谢谢。

        黄警官说,我们还要去乜鸡屯吗?

        王新云稍作思量,说去吧。

        乜鸡屯到了。那形状如鸡的山下,如鸡窝的凹地里散落着几座房屋,像鸡下的蛋。王新云随黄警官下到凹地。黄警官指着屯里最破的房子,说这是韦元恩的家。其实黄警官不说,王新云已经认得或回忆起来。这是和王新云五岁前的回忆最吻合的建筑,楼栏式土木结构的房屋,楼上住人,低矮的楼下养牲畜。王新云对着房屋,深深地吸气,仿佛要从那房屋上下,嗅出人的味道和牲畜的味道。

        但房屋寂静阴沉得就像坟墓,没有屯中的其他房屋那样,有牲畜活动,有炊烟冒出,还有人影晃动。王新云看着没有一点生气的房屋,对黄警官说,你确定?

        黄警官对着房屋喊韦元恩。连叫了几次,没见人应声出来。黄警官说韦元恩不在家。我说过,一定是找儿子去了。

        王新云说,那其他人呢?

        黄警官没有答应,向房屋走去。他登上小楼梯,从房屋洞开的门口朝里看了看,回头对跟随的王新云说,别怕。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房屋。王新云从像盾牌一样的黄警官身后诚惶诚恐地看着自己的家。这个作别了十九年的家现在已经变得破败不堪,墙壁大开裂缝,东歪西斜,屋瓦漏洞百出,堂屋空空如也。黄警官走到没有门的内屋入口,站住。王新云的视线越过黄警官的肩膀,看见一根横着的绳索,联系着两张床。黄警官走进两步,王新云跟进两步。黄警官轻轻掀开一张床的蚊帐,一个白发如雪的老婆子兀立床上!像个女魔。她的眼眶凹陷,却眼球凸出,而眼神呆滞。或许因为在黄警官的身后,也或许断定是自己的生母,王新云并没有受太多的惊吓。他所惊讶的是生母苍老的容颜超过了他的预想,还有,生母瘦小的身子骨令他心颤。绳索的一端并不系着床,而是拴在生母的腰上!另一端呢?王新云移步上前,抓着绳索,拉了拉绳索的另一端。另一张床上有了动静,像人在翻身。王新云掀开另一张床的蚊帐,只见一个男子在睡觉,绳索的另一端也系在腰上。这应该就是自己的哥哥了。王新云想,那究竟是大哥还是二哥呢?生母和哥哥为什么要用绳子相互拴着?是谁怕谁跑丢?黄警官这时朝睡觉的哥哥喊道,阿大,起来咯!王新云终于知晓睡觉的哥哥是大哥。黄警官见大哥没反应,抓住绳子猛地一拉。大哥惊醒坐起,看了看对面床上的母亲,才发现床边站着的人。大哥对来人没有畏惧,只是傻傻地笑。黄警官说,你阿爸呢?大哥没有回答,还是傻傻地笑,嘴还流着口水。黄警官又说,吃饭了没有?大哥愣了愣,摇头。黄警官说,都什么时候了,还不煮饭?煮饭了没有?大哥不吭声,下了床来,往外走。他这一走,牵动了母亲。母亲也下了床,被大哥系腰的绳索拉着走。王新云这时注意到,母亲拴在腰上的绳索是打了死结的。就是说,母亲无法脱离大哥的控制。大哥到哪儿,就把母亲带到哪儿,或者说,母亲去哪儿,也在大哥的掌控之中。疯子和傻子,相对来说,傻子就是明智的人了。

        大哥来到灶旁,蹲下。他用柴棍拨开火灰,撩拨出三个煨熟的红薯来。他拿起一个最大的红薯,剥去红薯的皮,然后递给母亲。母亲吃着红薯。大哥再拿起一个红薯,剥了皮,自己吃。黄警官掀开灶上的锅盖,发现锅里是空的。他又去掀开囤仓的仓盖,发现也是空的。只有在墙角的箩筐里,看见小半筐的红薯。很显然,红薯是大哥和母亲今天的晚饭,是他们如今唯一的粮食。

        这一切,都被王新云看在眼里。看着自己的亲生母亲和亲大哥,王新云认亲的冲动涌到了嗓子眼儿上,但立刻又被卡住。还是路上的那三个问题,又着了魔一样,阻隔了他和亲人的相认。

        我的生母是个疯子,我的大哥又是个傻子,能认吗?

        我的亲生父亲是个释放的劳改犯,敢认吗?

        我认了有罪的亲生父亲,我是不是就成了疯子和傻子?

        王新云被三个着了魔的问题战胜,他战战兢兢地把手伸进口袋,掏出钱包,把所有的钱交给了大哥。大哥拿着钱,一张一张地看着钞票上的伟人头,傻傻地笑着说,毛主席,嘿,全是毛主席!

        王新云和黄警官回到菁盛乡府,已是夜晚。想不到出租车司机还在等着。司机对王新云说,与其我放空车回去,还不如等你回来。这个乡又没有出租车,你回去不打我的车行吗?王新云说那我只有打劫了。司机愣怔。黄警官说王记者把身上的钱,都捐给了贫困的农民,你能不能也发发善心,免费搭王记者回去?司机说,那怎么可以?你开玩笑吧?王新云说我卡里有钱,你要是相信我,一到南宁,我就取钱给你。司机忙说没问题,我相信!王新云答谢陪伴了他大半天的黄警官,又一次坐车离开出生的故乡,以及亲人。只不过他的这次离开,不是被拐卖,而是背弃。

        宋海燕看着电脑显示器,她手里的鼠标频频挪移点击,还真像在笼里蹿动的老鼠。显示器上的网页像魔术师手里的扑克牌弹跳翻飞,乱七八糟。但宋海燕宁可让这些乱七八糟的网页使自己眼花缭乱,也不看在对面正襟危坐的王新云。

        王新云终于按捺不住了,说,请你不要这样对我。

        宋海燕置若罔闻。

        请你不要这样对我,好吗?

        宋海燕还是不理会,继续折腾电脑。

        王新云站起来,转身就走。

        你站住!

        王新云站住,回过身来,看见宋海燕手里还握着鼠标,但是已经停止挪移点击,眼睛也转了方向,对着他。

        宋海燕说,你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走了就不回来了。

        王新云说,我并没有耽误工作。

        可是你不声不响就走了!你到底跑哪儿去了?

        王新云说,我只是换了个地方,一个人待了一天。

        宋海燕说,为什么?就为了一个不该生气的例行电话?

        王新云说不是。

        那是为什么?

        王新云说,对不起,我有苦衷,说是隐私也可以。

        宋海燕说,什么苦衷,什么隐私,对我也不能说?

        王新云说,不能。

        另觅新欢,这就是你的隐私吧?

        我说了,我只是换了个地方,一个人待了一天!王新云口气强硬地说。

        好吧,宋海燕说,只要你不是被人绑架就好。你再不回来,我就以为你被人绑架了呢。

        绑架?王新云诧异地看着宋海燕,为什么?

        因为你是亿万富翁的儿子。

        如果有人绑架我,那就是你。王新云说。

        宋海燕听了就笑。

        两人现在是在宋海燕的办公室。王新云昨天从南宁回到浙东,就给宋海燕发了短信,要求会面,但被宋海燕拒绝。还憋着一肚子火气的宋海燕回短信说,有脸的话,明天办公室见。今天一上班,王新云头一个进了宋海燕的办公室。就在刚才,宋海燕还没有给王新云好脸色看。但是现在,一切的猜疑和怨气都烟消云散。这是情欲的力量驱除的效果,年轻、英俊、强壮的王新云就是情欲的根源。宋海燕有点后悔和王新云在办公室见面了。如果不是在办公室,而是在宾馆,或者王新云的公寓,三十岁的宋海燕一定如狼似虎一般,把这名比自己小六岁的男人,生吞活剥了。

        王新云说,我工作去了。

        王新云的工作,是协助文艺部的导演,编导各种带有政治意义和社会公益性质的文艺节目和晚会。文艺部有两名导演,其中一名是宋海燕,已升任部主任。导演实际上只有一名,姓张,长着一脸大胡子,平日里人们就叫他张胡子。但王新云不叫,还是叫他张导演。张导演身为导演,但实际上已经把导演的权力交给了副导演王新云。原因有二:第一,对局台领导提拔同为导演的宋海燕当部主任心怀不满,有消极情绪;第二,确实对副导演王新云喜欢欣赏,因为他从王新云以及他父亲那里得到的礼遇和孝敬,弥补了他不能当官的失落,并远远超过他当导演的所得。他乐意把导筒交给既世故又有势力的年轻人,这对他并无损害,因为王新云编导的节目和晚会,内外均受好评,但署名的时候,副导演是王新云,导演还是他张胡子。

        现在,张胡子导演坐在演播厅的观众席那里,两腿架在前座的椅子上,公然睡觉。而舞台上,副导演王新云正对着排练中的一批红男绿女好言厉语,颐指气使。从那些红男绿女服服帖帖、言听计从的状态,可以充分看出王新云的权威。他俨然是这个舞台的主宰。

        口干舌燥的王新云取水喝的时候,调头看见了一个他敬爱的人。那是他的父亲,准确地说,是他的养父。养父就坐在张胡子导演的身后,欣慰地看着舞台,看着他在实现梦想的儿子。

        王新云急忙走下舞台,走向收养他的父亲。他来到养父身边,高兴地说,爸!养父竖指做了个嘘的声势,意思是别扰醒了正睡觉的张胡子导演。然而张胡子已经醒了,他立马站起,因为他看见了王牌服装集团的总裁。这是个令他屈服和佩服的人。暂且不说这个人每年对浙东电视台数百万的赞助和广告,光就不到一年里这个人时不时给他个人的红包,已足以让他俯首帖耳、心宽体胖。他想向这个人鞠躬,因为肥胖和走道狭窄,只好改为了握手。他双手握着亿万富翁的一只手说,哎哟,王总,您好您好!王总裁说张导演,你好啊。我到浙东谈生意,顺便来看看新云,也看看你。张胡子说王总大驾光临,欢迎欢迎!看我不敢当,不敢当。王总裁说新云一直得你栽培,看你是理所当然的。他看看表,我下午才走,中午我们一起吃个饭吧。张胡子说,好啊!王新云看看舞台上开始懈怠的队伍,面露难色地对养父说,爸,节目晚上要直播,中午也要排练。养父说我知道了。张胡子说新云老弟现在挑大梁,走不开,但是我可以。王总裁对张胡子说,让新云挑大梁,你放心?张胡子说我早就放心了,你放心!王总裁笑了笑。

        王新云将养父送到电视台门口。他看着养父的保镖把养父和张导演一一引进车里,并目送豪华霸气的车子汇入滚滚的车流中。

        王新云还未回到演播厅,就收到宋海燕的短信。短信暗示王新云中午去宾馆幽会。王新云回信说工作正忙,改日。

        王新云在舞台上继续忙活,和演员们一样汗流浃背。宋海燕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来到演播厅,坐在角落里看。她控制着欲火,让情人的才华,在舞台上燃烧。

        晚会的节目令人鼓舞,耳目一新。王新云把在南宁国际民歌节晚会学到的元素和技巧运用到了他编导的节目里,获得了成功。当领导和观众把掌声送给台上谢幕的演员和主创时,王新云却躲在了幕后。他并非不想到台上去,享受被领导接见和观众注目的荣光和喜悦,而是不能抢了导演张胡子的风头。尽管王新云是这台晚会实际上的导演,但是名分上还是副导演。他只能偷着乐。这情形就像和有夫之妇的宋海燕做爱,背地里床笫之欢较之其丈夫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台面上或公开场合,是万万不敢以丈夫自居的。

        接下来的数星期,几乎每天的中午,王新云和宋海燕都会在宾馆开房做爱。房间一开始还开的是钟点房,后来就索性不退了,反正钱对王新云和宋海燕都不是问题。做爱成了他们的必修课。从南宁回来,王新云变得更加地依赖宋海燕。他对宋海燕的疯狂需要最终变成了虐待,让宋海燕很是吃不消。为什么会是这样?是节目的成功让王新云亢奋?还是对名誉的隐忍使他备受压抑?抑或在南宁究竟发生了什么?每次折腾之后,宋海燕都要想一想,就是想不明白,弄得她也要疯了。

        这天,王新云又开始新一轮的折腾,突然来了个电话。王新云听了听后,躲进卫生间,还把门关了起来。宋海燕等到王新云从卫生间出来,看见他的脸色已经完全变了,蜡黄蜡黄的,十分沉郁。对她的态度也有了转变,把她扔在那儿不管了,独自坐在沙发上点烟抽。这可反而让宋海燕受不了,哦,想玩儿就玩儿,玩儿到一半不想玩就不玩了,我是玩具呀?是鸡呀?

        谁来的电话?宋海燕说。

        王新云不吭声。

        我问你谁来的电话?

        你不认识。

        我不认识又有什么,要跑进卫生间去接?

        王新云说,因为跟你没关系。

        跟我没关系,跟我没关系你怕什么,要跑进卫生间去说?

        王新云说,一个农民打来的,行了吧?

        农民?宋海燕说,一个农民打电话来要跑进卫生间去接,骗谁呀?

        王新云说,农民怎么啦?农民就不重要啦?就不是人吗?

        重要呀,宋海燕说,重要得见不得人!

        你什么意思?

        宋海燕说,你背着我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就这意思。

        你癫!

        你变态!宋海燕说,看你这段时间就不正常。

        王新云说,我怎么不正常?

        宋海燕腾地下了床,把有齿痕的颈脖伸过来。你看,正常吗?你咬的。她接着把红肿的乳房亮出来。正常吗?你看!你捏的。你看呀!

        王新云把烟头往下一扔,指着门,说,你滚!

        宋海燕二话不说,穿好衣服便走了。

        王新云愤懑地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也走了。

        那扔在地毯上的烟头,这时灼烧出一个洞,冒烟,还没有火苗。那洞慢慢地变大,地毯就慢慢地变小,就像是被老鼠啃的一块饼,只会越啃越小。地毯被火啃到头,火苗就上来了。

        王新云在公安分局待了一个晚上,然后转到拘留所待了九天,被放了出来。宾馆房间被烧毁的损失已经全额赔付了,拘留十天是对他违反《消防法》第四十七条第六款规定的处罚。

        重新见到阳光的王新云却无处可去。公寓他不想回,电视台那边的情况他现在还一无所知。究竟是警告?记过?还是除名?他当然可以找人问。可是问谁呢?问张胡子导演?问宋海燕?这都不好。张胡子那张嘴能把牛皮吹破,是不会说实话的。宋海燕状况不明,说不定现在与丈夫闹得焦头烂额,不能惊扰。尽管火烧204号房以后,他一口咬定房间里就他一个人,没有第二者。但出了这么件事,人都被拘留了,聪明而敏感的电视工作者们,是不可能不对自己的同行宿住高级宾馆的目的进行分析和推测的,那么,就必定牵出第二者来。这个第二者如果推测出是宋海燕的话,我王新云就是第三者。我第三者的身份一暴露,宋海燕的婚姻和家庭就危险了。这把火烧得好还是不好?王新云想不出好歹。他打开刚被归还的手机,也许手机里能出现他需要的信息,但是手机没电,闪一闪就断掉了。

        王新云想到了给养父打电话。他用公共电话打养父的手机。养父说他在美国,有七八天了。他问王新云怎么样,还好吗?王新云说好。养父说我出国前给你打过电话,你关机。王新云说,我手机丢了,忙,还没有来得及去办新的。养父嘱咐了王新云几句,全是王新云最不担心的话。

        放下电话,王新云狠狠地舒了一口气,因为养父不知道他被拘留的事。这非常重要。在养父的心目中,王新云是他最争气也是最放心的儿子。他如果知道他的儿子和有夫之妇偷情并且出了事故,一定会心寒的。如果这个事再泄露给了养母,养母一定是无比的高兴,因为这个从来都是出类拔萃的养子,也有和她的亲生儿子一样败类的时候。既然两个儿子都是败类,那么,作为养子的王新云还有什么资格将来和自己的亲生儿子平分王氏家族的亿万家财呢?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养父不知道,那么养母也是不知道的。但是电视台那边的情况怎么样,王新云还是很想知道。

        王新云在外边溜达到下午七点,估计该下班的人都走光了,才走进电视台。

        他被值班室的人叫住。

        王新云!有人找你!

        王新云回身到值班室窗外,朝里看了看,除了值班的人,没别人。

        值班室的人朝着大门方向努了努嘴,说在那边呢,都等你好几天了。

        王新云看见大门外的石狮边蹲着一个人,正站起来,朝着他看。那个人满脸的胡子,个子高大,莽撞而刻骨铭心的形象突然让王新云没有了知觉。但也就那么十几秒,王新云觉醒过来,他向那个人走去。那个人见王新云走来,立刻迎上,猛地抓过王新云的手,握住手说,是王记者吧?

        王新云没有回答。

        我是韦元恩。十天前我给你打过电话的。

        王新云点头,像是回想起来的样子。十天前那个让他紧张最后导致他和宋海燕吵闹分手的电话,他不会不记得。

        电话正是眼前这个人打来的,是他的亲生父亲韦元恩。

        韦元恩在电话里说,他刚回了趟家,看见家里墙上贴着好几十张票子,全是一百元一张的,把墙缝给覆盖了,是他的傻儿子粘上去的。他的傻儿子说不出是谁给了这么多钱,于是他就去乡派出所问。派出所的黄警官告诉他,到他家去的是一名记者,并把记者的名片给了他。他照着名片上的号码,打了电话来。

        王记者,请问你是不是有我儿子韦三虎的消息?

        没有。

        那你怎么找到我家来呢?

        因为……我是照着扑克上的地址找去的。

        你看见扑克了?那太好了!扑克里的黑桃K,是我的儿子韦三虎!

        扑克里不仅仅有你的儿子,还有许多人。

        这就对了。扑克里的照片,都是我们寻子联盟要找的小孩。我儿子是其中一个,当然我儿子现在已经不是小孩了。

        寻子联盟?

        我们丢小孩的父母,组成了一个联盟,约定互相帮助,把小孩找到。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王记者,你一定有什么好的法子,帮助我们找到小孩,要不然你不会大老远来到我家。是吗?

        没有。我只是觉得通过扑克牌寻找孩子的方式,很特别,有意思,想做个采访而已。

        好啊,王记者,我现在就请你采访我。你前些天来我不在,我现在上浙江去,到你那儿去,请你采访我,在电视台播,好不好?

        不,你不用来……你真的不用来,我现在很忙。等有空,方便了,我再和你联系好吗?

        韦元恩还是来了。他现在就站在自己亲生的儿子面前,却不知道。但是王新云是知道的,只是装作不知道。他把寻找自己的亲生父亲当成了一名求助的农民,仅此而已。

        我想了又想,还是要来,必须要来,韦元恩说。他还在握着王新云的手不放。记者神通广大,尤其是电视记者,通过电视一播,看的人多,线索就多。我们寻子联盟里还真有人通过电视找到儿子了,真的。所以我必须得来,找你!我觉得你能帮我,一定能帮我,找到我的儿子!

        王新云说对不起,我帮不了。

        为什么?

        王新云说,因为,我已经不是电视台的人了。

        韦元恩诧异地说,不会吧?这不可能!我刚刚还看见你走进电视台的。

        王新云说我是来取我的东西的。十天前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还是电视台的人,但现在已经不是了。

        真的不是?

        不是。

        韦元恩放开了王新云的手。他默默走回石狮子边,提起放在地上的包裹,扛在肩上。他望了望横亘在眼前的路,胡乱地朝一个方向走了。

        那一刻,王新云想叫住亲生父亲,问他去哪儿?跟他说别找儿子了,因为我就是你的儿子。但是话到了喉咙,又被卡住。这次卡住他的还是那三个问题,又多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我认了我的亲生父亲或至亲,那么,养父家的亿万财产,将来是不是就没有我的份儿呢?

        王新云看着父亲莽撞的身影,在深秋的暮色中,像一头迷路的公牛。

        电视台风平浪静,像没事一样。回来上班的王新云没有受到处分或遇见使他难堪的人,连绯闻都听不到。自己出了这么大的事,居然没有惊动到台里,或者事情反映到了台里,但是被台领导捂得严严实实,没有走漏风声。为什么会是这样?难道我王新云是大熊猫或老虎,即使咬死人,也要保护?

        在处理这件事情上,宋海燕一定发挥了巨大的作用。王新云想。

        那天出了拘留所,在电视台遇见生父后,王新云回了公寓。他给手机充了电,开机后看到了这样一条短信:平安无事。短信是宋海燕发来的,但王新云看到这条短信,却想到电影《平原游击队》里那个打更的老头,他那声声“平安无事咯”的叫喊,究竟是向日本鬼子报平安呢,还是向游击队说无事?也就是说,宋海燕的这条短信,究竟是说她自己平安无事,还是说我王新云没事?或者两边都没事?王新云不能确定。

        直到上班几天后,既没有领导找他谈话,也没有同事说三道四,连大嘴张胡子见了他,也尽说些没头没脑的事,诸如足彩、六合彩之类。还有,宋海燕在台里举办的思想政治工作报告会上,居然敢偷偷地朝他挤眼,王新云忐忑的心才踏实下来。宋海燕敢在会上偷偷朝他挤眼,说明两边都没事。

        这件事情之所以能得到保密而他本人受到保护,宋海燕一定从中做了切实有效的工作,王新云想。她是怎么做到的?

        王新云发手机短信问宋海燕,朝我挤眼是什么意思?

        宋海燕短信回答,因为眼睛里有沙子。

        朝我挤眼,沙子就没有了,是不是?

        笨蛋。

        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

        你没事吧?

        你没事,我就没事。

        有道理。

        活该你。

        见一见?时间地方你定。

        你找死!

        就是想跟你解释一下,那天的那个电话,没别的意思。

        就是一个农民打给你的,我相信。

        你说相信,说明是不相信。

        拉倒吧你!

        王新云接着给宋海燕发信息,但是再也没有回答。散会后他借故去了一趟宋海燕的办公室,刚说宋主任,我想跟你汇报一下前一段的工作,就被宋海燕打断。宋海燕把文艺部办公室主任喊进来,说小王要汇报工作,你做好记录。王新云一看傻眼了。宋海燕说,小王,你现在可以开始汇报了。

        王新云说,老子不干了!汇报完毕。

        王新云离开了电视台。当然,他是赌气离开的。他把从电视台收拾的东西回公寓里一放,立刻就后悔了。但是,他想让宋海燕把后悔药送给他吃。他以为宋海燕一定会为刺激他辞职的举动后悔。但是过了好几天,宋海燕也没有送后悔药来,连个电话也没有。王新云确信,他是没法再回到浙东电视台了。

        没有事干的王新云就到酒楼和酒吧里喝酒。每喝必醉。这天他又醉了,见几个人在那里用扑克赌酒,就走过去,要求和他们赌。你们这桌酒菜,全由我埋单!王新云拍着胸脯说。那几个人见有酒疯替他们埋单,自然乐意。赌着赌着,王新云突然僵住了,紧紧抓着手里一张牌不放。那几个人以为王新云得的牌很小,所以不亮牌。他们逼住他把牌亮开,是黑桃K!都比他们手里的牌大。得最小牌的颓然地喝酒,王新云突然起身跑了。

        王新云跑在街上,酒吧里的人早已经不追他了,他还在跑。很显然他不是为了逃单才跑的。他东奔西跑,走南闯北,四处张望,像是要找什么人。深秋的风现在已经把醉酒的他吹醒。深夜的大街小巷也已少有人影,他要找的人如果走动或露宿街巷,一定容易碰上。但王新云遇到的人,都不是他要找的人。凡是露宿街巷的流浪汉都一一被他翻身辨认了,都不是他想见到的脸孔。

        王新云终于停了下来,松了一口气。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他不再担心他要找的人露宿街头。那张在酒吧里摸到的黑桃K还在他的手上,他现在看着它。扑克牌上是五岁的韦三虎纯真的笑脸,还有几行辛酸的文字。这张扑克牌在南宁的宾馆曾经让王新云泪流满面,此刻同样让他潸然落泪。寻子扑克出现在距离广西一千多公里的浙东,毫无疑问是来到浙东的亲生父亲发放的。生父还没有离开浙东,他现在究竟在哪儿?他身上还有钱吗?他应该是还有钱的,不然我跑了这么多露天的地方去找,也没有发现他。

        王新云按着扑克牌上的号码,试着给生父的手机拨了个电话。电话竟然是通的,但是听到“嘟——”的一声后,王新云就把电话掐断了,因为他只是想证实他刚才的想念,并不想和生父通话。

        但是生父韦元恩把电话反打了过来,刺耳的铃声不依不饶。王新云接了电话。

        喂!

        ……

        是王记者吗?你打电话给我,我刚要接,电话就断了。可能是我这地方信号不好。

        对不起,我拨错了。

        错了?没有啊?我手机上存有你的号码的,显示的是你的名字。喂,你不是王新云记者吗?我是韦元恩呀,找儿子的那个!

        我是王新云,可是……我真是拨错电话了,对不起。

        没关系,你打错了我也高兴。反正我没睡着。

        那……你现在在哪儿呢?

        我还在浙东呀!

        我是说,你住哪儿?

        哦,火车站附近。地下室,所以信号不好。

        那你睡吧。

        与生父通完电话,王新云开始了在街上的溜达。不知过了多久,他居然溜达到了火车站。王新云有点吃惊,因为他不是有意识来这里的。但是到这以后,他变得有意识地观望了,因为生父就在附近,在某个潮湿阴冷的地下室里。现在,儿子在地上,父亲在地下。十九年不见的父亲,你因为什么坐牢呢?

        以后的每天晚上,王新云总要到火车站来,待上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他浑浑噩噩地坐在广场的一角,依靠着一根灯柱,像一个垃圾桶。带腥味的洋酒一口一口地往肚子里灌,往事和幻想一波一波地往脑子里涌,苦辣,辛酸,糜烂,腐臭……

        这天早上,车站小小骚动了一下,因为一个男人的叫喊。来人哪,帮帮忙,救命啊!叫救护车!

        叫喊的男人是韦元恩,他的怀里抱着一个昏睡迷糊的小伙子,是到过他家的记者王新云。

        一大早,韦元恩又从地下室出发,开始一天对儿子的寻找工作。他扛着一个包裹,经过火车站广场。他发现在灯柱下躺倒着一个人,走过去仔细一看,竟是认得的王记者!他叫了几声王记者,见王记者没有动静,他便动手去推,见王记者还是不醒,他就把他扯起来,使他靠在自己怀里。他用手朝王记者的额头一摸,吓了一跳,然后他就朝有人的地方喊。

        韦元恩的叫喊引来了一些看热闹和稀奇的人,就没有帮忙的。有人帮打电话叫救护车没有?他问。见没有人吭声,他掏出手机,拨打了120。

        救护车迟迟不见来,着急的韦元恩背起王新云,往路边走。他的包裹没法拿,或忘了拿,就丢在那里。

        韦元恩拦了几辆出租车,都没有停下的。情急之下,他背着王新云站到了路中央。

        一辆眼看要“撞鬼”的小汽车,被迫把拦截的人送往医院。

        到了医院,王新云被放在急诊室的床上。戴口罩的女医生仍然闻到了患者散发的酒臭,她用手在自己的鼻脸部位前扇了扇,把臭味驱散。然后她戴手套的手翻开了患者的眼皮,看了看。接着她给患者探温。过了约十分钟,她看了温度计的温度,然后又坐回座位上,在那里写字。

        韦元恩看着着急,说,你倒是快救人呀!

        女医生不紧不慢地边写字边问韦元恩,你是谁?

        我叫韦元恩。

        我是说,你是病人的什么人?

        哦,我嘛,我是个农民。我不是这里的人,我来这里找儿子。但这个人我认得,是电视台的记者。他还到过我家,给我留了不少钱,帮助我找儿子。

        女医生说,是吗?她把在上面写好字的单子递给韦元恩。去交钱吧。

        什么?

        去收费处缴费呀,押金。

        韦元恩拿着单子问,多少?

        上面写着呢,一千。

        一千?可我没有一千呀?

        要交一千。

        可我现在只有一百。一百行不?

        不行。

        韦元恩从口袋里拿出钱,说我真的只有这一百块钱,你看。见女医生不看,韦元恩便把衣服所有的口袋翻出来,又对女医生说,你看。

        女医生这回看了看韦元恩翻出的衣袋,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少,就是没有钱。

        你不是说这个人给你留了不少钱吗?

        我都用光了。韦元恩说。

        这个我不管。交了钱才能取药,取了药,才能用药。

        这个人可是个记者哎,记者啊!

        在我们这里只有病人。

        韦元恩见医生态度坚决,他的目光再次落到王新云的身上。

        韦元恩翻遍了王新云所有的衣袋,不用说钱,连张纸都没有。他转向女医生,说,喂,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呀!

        女医生不吭声。

        韦元恩说,我找你们领导!

        女医生说,这就是我们领导规定的,你找呀。

        韦元恩说,是吗?他盯着女医生,渐渐地把目光变得凶狠。女医生横眉冷对他的目光,说看我干吗?

        我是个劳改犯,知道不?

        女医生一愣。

        我刚从牢里出来,韦元恩说,我坐过两回牢,知道不?想知道我是怎么进去,出来,再进去的吗?

        女医生摇头。

        不想知道是吗?韦元恩说,那好,你现在马上给我用药。他手指躺在床上的王新云,这个人今天要是出个三长两短,我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你信不?

        女医生脸全变了,慌忙说你冷静,好吗?我这就去跟领导汇报,请示,好吗?

        女医生边说边起立,但被韦元恩按住。不行,韦元恩说,你现在就给我救人。女医生顿了顿,说,救人不得先取药吗?

        韦元恩紧跟女医生,去到药房。女医生以自己名义,借来了药。韦元恩看着女医生,把药注射进王新云的肌体。然后,他守着女医生,直到王新云醒过来。

        王新云发现自己在医院里,又发现生父在自己身边,想了半天,才想明白应该是怎么回事。女医生重新给王新云探温。又过了十分钟,女医生看了温度计的温度,说烧已经退了,没事了。韦元恩猛地抓起女医生的手,说,谢谢!心有余悸的女医生说,我可以走了吗?我想……上趟厕所。韦元恩说当然可以,你走吧。

        王新云莫名其妙看着生父,想不明白为何女医生上趟厕所也要向他请示。

        韦元恩也莫名其妙看着王新云,说王记者,你怎么摔倒在火车站外边呢?

        王新云说酒喝多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韦元恩说不能喝酒就不要逞能,喝多了酒,被外边的风一吹,不醉倒才怪。现在的天气又冷。我一摸你的额头,烫得跟烙铁差不多。

        王新云不吭声。

        两名保安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女医生,还有个男人,这男人很像是个领导,因为他不穿白大褂。

        女医生指着韦元恩,大声说,就是他强迫我!

        两名保安上前,挟持韦元恩,往外推。

        王新云叫了一声,等等!他看了看示意保安停的男人,确定地说,周副院长!

        被叫做周副院长的男人看着王新云,不认识眼前的病人是谁。

        王新云说,我是电视台的王新云呀,不记得啦?护士节的时候,就是今年五月份,电视台庆祝护士节晚会,我跟您联系过,晚会您也参加了。

        周副院长哦地一声,点点头,想起来了。

        王新云说,我昏迷在外边,是这个人发现了我,把我送来。他有什么不对吗?

        周副院长说,他本来做对了,但是到了医院后,他采取威胁恐吓的方法强迫医生给你治疗,这就不对了。不是不对,是违法,犯罪。他看了看韦元恩。何况,他还自称是个有前科的人。我们打算把他交给公安局处理。

        王新云说,周副院长,你看这个事情能不能通融一下?他看看生父。这个人是个农民,觉悟不高,就请您饶了他,行吗?我代表他向您道歉。王新云说着下了床来,向周副院长鞠躬,说,对不起!周副院长说不必了,要道歉也不是向我道歉,他指指女医生,是向她道歉。

        王新云转向女医生,鞠躬道歉。

        周副院长对女医生说,江大夫,这位电视台的记者同志已经向你道歉了,本来也不是他的错,是他的错。他看看韦元恩,看看王新云。但是他已经代表他向你道歉了。我们医院和电视台又是友好单位,我看这个事情就不追究了,好吗?

        女医生嘟囔说,领导说什么就是什么。

        女医生明显不高兴地转身走了。保安放开韦元恩,也走了。

        周副院长说,没事了,你好好养病吧,有事可以直接找我。他接着给了王新云名片。

        王新云看见名片上的姓名叫刘志刚,职务还是副院长。他惊愣地看着一直被他称为周副院长的人,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说我烧糊涂了,对不起,刘副院长。

        刘副院长笑笑说,你现在不是已经不糊涂了吗?

        刘副院长一走,王新云马上说我们走吧。

        韦元恩说,走?去哪儿?

        王新云说,出院呀!

        你的烧刚退,还没全好呢,不能出院!

        王新云说你以为我真的还是电视台的人呀?再不走我们一个也走不了。

        韦元恩说账还没结呢。

        王新云摸摸自己的口袋,发现钱不见了。他问韦元恩,你有钱吗?借我。韦元恩说我有一百块,不够。王新云说,怎么不够?韦元恩说就是不够,刚来的时候医生叫押一千块呢,就是因为不够,你的身上又没有钱,我才逼迫医生给你治病的。

        王新云又摸摸自己的口袋,发现手机也没了。他跟生父要手机,想打电话叫什么人送钱来,突然又不打了。他把手机还给生父,说把钱给我。

        韦元恩把钱给王新云。

        你先出去,往左走,离医院远一点的地方等我。

        王新云在生父走后,上了趟厕所,这一去就没有回来。生父给他的一百块钱,在他上厕所前,已经押在了女医生诊桌上的处方簿下。

        王新云将生父带回自己的公寓。他身上的东西已被洗劫一空。还好,公寓的房门锁是不需要钥匙的,只需要输入密码就打开了。生父也两手空空,为了救他遗忘在广场上的包裹,在他们出院后去看时也没有了。王新云问包裹里是什么东西。生父说扑克。王新云说,还有吗?生父说有的都在我身上了。王新云看着邋遢、蓬头垢面的生父,便叫他跟自己走。

        韦元恩跟着王新云进了公寓。王新云脱鞋,他跟着脱鞋。这一脱不要紧,那鞋子就像被揭开盖子的粪坑,臭味扑鼻。韦元恩赶紧把脚塞进鞋子里,站在门口不动。王新云说,进来呀!韦元恩还是不动。王新云说你穿鞋子进来吧,没关系。家里没别人。韦元恩穿着鞋子走到客厅中央,王新云叫他坐下,他硬是不坐。王新云不管他,径直进了卧室,找了几件衣服出来,拿到浴室去放好,然后打开淋浴的喷头,调好水的温度。他站在浴室的门口,把生父叫过来,再把生父请进浴室。他一一指点着摆放在台面上的物件,说这是洗发液,洗头的,这是沐浴液,洗身上的,这是剃须刀,这是换的衣服。然后他拉出台面下的一只篓子,说换下的衣服、鞋子、袜子,全扔在这儿,不要了。把所有的细节都交代清楚后,王新云离开浴室,顺带把门掩上。

        韦元恩站在浴室里,看着白花花喷洒的热水,至少有五分钟不知所措。他不是不会洗澡,更不是不想洗澡。而是这个澡来得太突然了,太意外了,突然和意外得像天上掉下馅饼,让他不敢相信。这个王记者为什么请我这么邋遢的人在自己家里洗澡?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就因为我送他去医院,救了他的命?那哪是救命呀,因为头疼发烧根本要不了人的命。不过,头疼发烧不去治,也是要害的事情。我家老大就是因为头疼发烧不去治,才会变傻的。这么说来,我对王记者也算是有恩的,他这是在报答我。也不对,要说有恩,王记者是有恩于我在先,他去到我家,给我留了四千五百块钱。可是我把钱都花光了,拿去加印了扑克了,搞得王记者生病的时候,我给他取药打针的钱都出不起。是我对不起他。不过,我送他去医院也算对得起他了,算是报答了。我们俩的情扯平了。他现在请我洗澡,还拿他的衣服给我换,是加恩给我,那么,我们俩的情又扯不平了,以后我拿什么报答他?这个澡要不要洗?衣服要不要换?这是让韦元恩不知所措的问题。但是韦元恩又太想洗这个澡了,比男人想和女人做那种事都想。他已经七年不和女人有那种事了,就是越狱以后和老婆有过一次到现在。去年出狱回家,本以为又可以和老婆有那种事的,谁想到老婆已经变疯了,谁忍心和疯婆子有那种事呢?但是澡还是要洗的,有机会是要洗的,有条件是要洗的,这总比和女人有那种事来得容易一些吧。但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对他来说一年也没有几次。因为他总是在外边跑,没有停下来的时候。有停下来的时候,也不想洗澡了,懒得洗澡了,因为累得只想睡觉了。现在,这个澡也不是我要洗,是王记者要我洗,我不洗行吗?我能不洗吗?那就洗吧,洗了再说。

        韦元恩在浴室里开始了沐浴。这个澡到底洗了多久,用了多少的水,韦元恩也估算不出来。总之,他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客厅已经变暗了,王记者倒在沙发上,睡着了。他慌忙走到王记者身边,用手摸了摸王记者的额头,感觉并没有发烫,才放下心来。他蹑手蹑脚走进王记者的卧室,拿了一条毯子,出来给王记者盖上。然后他坐在另一张沙发上。他现在可以坐下了,因为他变得干净了。

        在等王记者醒来的时候,韦元恩看见了一张照片,它摆在一个柜台的窗格里。照片上,是王记者和一个富态男人的合影。王记者戴着黑色的高帽,还穿着黑袍,在监狱里学到的知识,使韦元恩没有把高帽和黑袍看作是魔公服。但是王记者头顶的高帽,究竟是博士帽?硕士帽?学士帽?韦元恩却区分不出来。他从王记者的年纪判断,应该是学士帽。那么,他身边这个富态的男人,应该是王记者的父亲了。这应该是个有钱的父亲,有钱的人家,因为王记者这么年轻,就住上这么高级的房子了。他万万不去想的是,他才是这个年轻人的亲生父亲。

        王新云醒来了,他看见焕然一新的生父,俨然一个美男子,更接近了十九年前那个刻骨铭心的形象。那声压迫了十九年的对这个形象的呼唤,差点就脱口而出。

        但是王新云发出的声音,只有咳嗽。

        王新云一咳嗽,韦元恩立刻就紧张起来。他后悔这个澡洗了这么久,让王记者等他这么久,又着凉了。他连连跟王记者赔不是,还掴自己的脸。王新云劝不住也挡不住,惹得他也烦了,气恼地大喊,够了!你越这样我越难受,知不知道?

        韦元恩愣住。

        王新云还在气头上,接着就是一顿训斥。他从韦元恩那个不合时宜打来的电话训起。你那天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吗?他说,我正在开会,一个很重要的会。我们开会有纪律,不准打电话,知道不?可你偏偏在我开会的时候打电话来,我不小心接了。就是这个电话让我丢了工作,知道不?工作丢了,我心烦,我发愁,知道不?所以我喝酒,我找醉!我谢谢你送我去医院,可是,你为什么要威胁医生呢?你为什么要说你是劳改犯呢?你觉得你坐牢很光荣是不是?你觉得你越狱很了不得是不是?你觉得这样是为了救我是不是?你这是害我,知不知道?我现在工作没了,连病了也不敢在医院住下去,这些麻烦事是不是你引起的,你造成的?你说?

        韦元恩怔怔地听着,突然,他又掴自己的脸,而且比先前掴得更狠。我蠢,我混账!我是猪!我对不住你王记者,我害了你王记者!他对着王新云,突然跪下,磕头。然后,他的头就再也没有抬起来,埋在那里哭。我这都是为了我的儿子呀!他说。我把我儿子给丢了,丢了十九年,到现在还没有把他给找回来!为了找我的儿子,我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我作孽,我犯罪坐牢。我从牢里跑出来,又被抓进去坐牢。我要是不坐牢,也许现在我已经找到我的儿子了!我悔啊我!

        韦元恩说着,就把头往地板上猛磕。这不是磕,而是敲。王新云急忙把他往上推,然后把他抱住。这是儿子对隔离十九年的生父的搂抱,但王新云现在并没有这个意识。他只是为了阻止生父自残。

        韦元恩的额头还是敲出了血。王新云找来了药棉和药,为生父止血。两人现在都已冷静下来,并且为刚才过激的言行,各自感到不好意思。王新云从冰箱里拿出两个冰淇淋,递了一个给生父。

        王新云吃着冰淇淋,冰淇淋吃掉一半,才发现生父没吃。他发现生父手上的冰淇淋,和手一起发抖。在王新云看来,发抖的原因是因为冰冷。但是对于韦元恩,手上的冰淇淋是一根冰棍,是他答应买给儿子韦三虎的冰棍,是使他失去儿子的冰棍。

        韦元恩卖掉了三头小猪,得了钱,准备给儿子买冰棍。但是他回头一看,却不见了儿子。他首先跑到卖冰棍的地方,不见儿子,才开始满街地找。菁盛的街不大,韦元恩来回找了几遍,也不见儿子的踪影。他重新来到卖冰棍的地方,问卖冰棍的人说,见我儿子没?卖冰棍的人说我不认得你儿子。韦元恩就跟卖冰棍的人比划儿子的模样。卖冰棍的人说噢,那是你儿子呀,他跟一个戴草帽的男的,走了。戴草帽?韦元恩脑子一闪,闪出他排队称猪回头的时候,是有一个蹲在儿子身边的戴草帽的男人,他当时没有多想。现在一想,糟了!你看见他们往哪里走吗?韦元恩问。卖冰棍的人摇头。

        韦元恩独自一人回家。老婆看见他只拿着一条扁担进门,高兴地说,卖啦?韦元恩不吭声,只顾屋里屋外地找,房前房后地看。在房后打陀螺的大虎和二虎看见归来的父亲,满怀期待,巴望父亲带给他们需要的文具。但是父亲慌张地看着他们,说,看见三虎没?两兄弟摇摇头,奇怪父亲为什么这么问,因为弟弟三虎不是跟父亲上街了吗?他应该是跟父亲在一起的呀!韦元恩确定儿子韦三虎不在家,撒腿就往山外的方向跑。生火做饭的老婆诧异地看着飞跑的丈夫,直到她发现儿子三虎没有跟丈夫回来,恍然觉得了什么不祥,手里的水瓢掉到地上。

        韦元恩一路喊着三虎,喊到菁盛街的时候,已是夜里。街上的人全被他喊醒。有年壮的人打开门出来,扬言要揍他。他哪里怕揍,照样喊,直到嗓子嘶哑,他的喊声已不足以影响到别人的睡眠。这时候天也已经亮了。

        韦元恩搭乘路过菁盛的班车去了县城。他在县城找了几天,又去了南宁。在南宁他待的时间特别长,有五个月。对南宁失望后,他就去柳州,然后去桂林,再去玉林、梧州、钦州、北海、百色。他沿途张贴寻人启事,像当年中国工农红军所到之处留下标语一样。但所有广西的中小城市他几乎找遍了,也没有找到儿子的线索,但时间也已经过了一年。

        他这时才明白,这样直接找儿子不是办法,要找到拐走儿子的人才是关键。

        于是韦元恩重返菁盛。他从菁盛街上摸起,查找那个戴草帽的男人。只要现在见那个人,他一定能认出他来。他隐藏在街上的每个角落,观察从各家各户进出的人。住在菁盛街上的人,他能统计出基本的人数。有多少男人多少女人,他也心中有数。但是,那个拐走他儿子的戴草帽的男人,并没有住在菁盛街上。到了圩日,他给自己戴了一顶草帽,把脸遮蔽在帽檐下,在赶圩的人群中,期待着另一个戴草帽的男人的出现。但是,他的希望落空了。那个拐走他儿子的男人,就像有千里眼,就像是老狐狸,始终不在街上抛头露面。难道他不是菁盛乡的人?难道他遭报应,死了?

        后来,韦元恩和菁盛街上的人熟了。他是挨家挨户地道歉以后,和菁盛街的人熟悉的,为儿子失踪的当天晚上他歇斯底里的叫喊和过后对街上人家的窥视。菁盛街的人们理解和原谅了他的叫喊和窥视。他们深深地同情这个儿子被拐走的男人,并积极地提供线索。

        这天韦元恩得到的一个线索,那就是登立村的一个叫蓝怀庭的穷人,成功地为儿子娶了媳妇,而且新娘的陪嫁叫人咋舌,有一台十四英寸的电视机!如果不是有两千元以上的聘礼,怎么会有电视机作为陪嫁?而一贯穷得叮当响的蓝怀庭,如何送得出那么高昂的彩礼?他的钱从哪里来?

        韦元恩对这个线索如获至宝,他火烧火燎去往登立村。在一个拉通电线的屯子,韦元恩一眼能看出蓝怀庭的家,因为屯子里只有一家屋顶架有电视天线,并且留有办过喜事的痕迹。韦元恩直捣蓝怀庭家,首先找到了一顶草帽,他把草帽扣在了蓝怀庭的头上。

        蓝怀庭嗵地就给韦元恩跪下了。

        韦元恩话也不说,拉起蓝怀庭就走。奇怪的是蓝家的人并不阻拦,屯子里的人也不阻拦,他们仿佛把来人当成了公安,或者说他们知道蓝怀庭被人带走是迟早的事,这一天终于来了。

        韦元恩押着蓝怀庭到了菁盛街上。在韦元恩最后一次望见儿子的地方,他叫蓝怀庭蹲下。草帽依然扣在蓝怀庭的头上。韦三虎被拐走的一幕在蓝怀庭的坦白中再现。蓝怀庭又一次担当起人贩子的角色,从菁盛街坐车起程。只不过跟他上车的不是年幼无知的韦三虎,而是韦三虎高大勇猛的父亲。

        蓝怀庭带领韦元恩重走一年前拐走韦三虎的路线。从菁盛到都安,再从都安到南宁,然后从南宁坐火车北上,到湖南湘潭后转车往东,前往浙江的衢州。

        在火车上,韦元恩对蓝怀庭说,要回我的儿子,我就不把你送公安。蓝怀庭看着韦元恩,说,要是要不回呢?韦元恩说,为什么要不回?蓝怀庭说我也不晓得,能不能要得回。韦元恩说那我也不把你送公安。我把你送去见阎王。蓝怀庭就说,要得回,要得回。

        到了衢州,蓝怀庭蹲在火车站的厕所里,半天不出来。韦元恩一把拽出蓝怀庭,说,你这是拉屎吗?你这是女人生孩子!蓝怀庭说我要是女人就好了,可以生一个儿子还你。可是到这里以后,我不晓得上哪儿去找你儿子了。韦元恩说我儿子是你拐卖的,为什么不晓得?蓝怀庭说,我是在这里把你儿子交给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把你儿子带去哪里,我就不晓得了。韦元恩说你晓不晓得那个人是谁?是哪里人?蓝怀庭摇摇头,但是他说,那个人不像是买你儿子去养的人,而是把你儿子买去后再卖给别人的人。韦元恩一听,猛地掐住蓝怀庭的脖子,说我儿子是木板吗,让你们一层一层地往外卖?蓝怀庭勉强从喉管里挤出一句话,是木板就不会被当柴烧啊。

        这句话让韦元恩松开了手。对呀,只要儿子在,不管在哪里,不信找不到。

        韦元恩在衢州开始找儿子。蓝怀庭当然得跟着。韦元恩怕蓝怀庭跑,晚上睡觉的时候,就把他的手脚捆起来。他们在城里转了半个月后,带在身上的钱花光了。韦元恩就带蓝怀庭去卖血,因为卖血钱来得快。两人卖血的钱由韦元恩一个人管着。钱要花光了,又再去卖。三个月过去了,城里没发现儿子的踪迹,韦元恩就带着蓝怀庭往乡村走。每到一个乡村,他们就打听谁家在一年五个月前后买过一个男孩?这显然是徒劳无益的,因为被问的人听到这个问题,无不抱以警惕,加以防范。他们甚至连村子也进不去,经常被棍棒打出来。

        后来是蓝怀庭的一个提醒,让韦元恩改变了策略。蓝怀庭说我们能不能不做找小孩的,而是装作卖小孩的?韦元恩一个愣怔之后,第一次主动把烟递给蓝怀庭抽。从此,他们以人贩子的口吻向人提问,情势果然有效。他们得以进入了村庄,并有机会观察到了各家各户的小孩。当确信此村庄没有韦三虎时,他们就借机脱身,前往彼村庄。遇到已说好的买家,他们的借口通常是,我们这就回去,把孩子带过来。有急切的买家想付定金,韦元恩就说万一我们被公安抓了,你的定金就要不回来了。

        这天,他们来到大洲乡的田旺村。一个姓陈的人家听说有人来卖小孩,急匆匆地过来,把韦元恩和蓝怀庭请到自己家里。陈家夫妻俩连茶水还没给来人端上就问,孩子在哪儿?是男孩还是女孩?几岁?蓝怀庭抢着答说,是个女孩,十岁了。陈家夫妻听了垂头丧气。蓝怀庭说女孩你们不会要的,那我们走了。陈家女人不甘心,又说有没有男孩?七岁这样的?蓝怀庭说没有。他拉起韦元恩就走。两人离开村子,穿过竹林,又过了河后,蓝怀庭一屁股坐在土坎上,向韦元恩要烟抽。韦元恩边给蓝怀庭烟边说,你今天好怪。蓝怀庭说我怪,那家人更怪。韦元恩说,怎么怪?怪在哪儿?蓝怀庭说,一开头就问孩子在哪儿?还问是不是七岁?你说是不是怪?三虎到今年也是七岁是吗?韦元恩一愣,你是说三虎在那家人家里?蓝怀庭点头,又摇头,说如果三虎在,为什么要那么问呢?可是我……又看见了一支枪,跟我买给三虎的那支很像。挂在墙壁上,我一进门就看到了。韦元恩一把拉起蓝怀庭,说走,跟我回去!蓝怀庭说,去哪儿?韦元恩说,田旺村呀!蓝怀庭不肯,说我们这么回去,搞不好要没命的。你想啊,三虎要是在那家人家里,我们直接这么去要,也要不回来的。三虎要是已经不在那家人家里了,假设他已经跑了,丢了,那家人一定会找我们要人的,我们又拿不出人,这不是找死吗?韦元恩说,我一定回去弄个究竟!他盯着蓝怀庭,你走不走?蓝怀庭说你把我绑起来吧,留在这里等你。韦元恩从口袋里掏出绳子,绑蓝怀庭。蓝怀庭说你要是相信我,就别绑我。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好帮你去报公安。韦元恩说,你不是最怕公安吗?蓝怀庭说你要是出什么事,还管他什么怕不怕。这样,我在这里等你到天黑,天黑你不回来,我就去报公安,好不好?韦元恩想了想,放开绳子。

        韦元恩独自一人回到田旺村的陈家。他一眼看到了墙上的玩具冲锋枪,并把它取下来。他对陈姓夫妻说,你们家是有小孩的,为什么还要买小孩来养呢?陈家夫妻说道,你们手里是不是有一个七岁的男孩吧,你说!韦元恩坦白说我其实不是来卖小孩的,是来找我的小孩的。我的儿子两年前被人拐卖到了这边,当时是五岁,现在是七岁了。陈家夫妻一听,面面相觑。韦元恩亮出儿子的相片。陈家夫妻一看相片,大吃一惊。韦元恩明白了什么,把塑料当铁,或者说把假枪当作真枪,逼住陈家夫妻问,我儿子是不是在你们家?现在在哪里?陈家男人摇头。陈家女人指着相片说,他真是你儿子?韦元恩说,他不是我儿子难道是你儿子?陈家女人说,他就是我儿子呀!韦元恩说,这是我的儿子,怎么变成你儿子,你说!陈家男人说买的。陈家女人说六千块钱买的。韦元恩说我儿子现在在哪儿,你们把他藏哪里去了?陈家男人说,我们也在找他呀,他已经跑丢有一个月了。陈家女人说,我们还以为他在你们手上,想把他从你们手上要回来呢。韦元恩放下枪,揪过陈家男人,把我的儿子还给我!陈家女人一旁嚷嚷说,我们买你儿子花了六千块钱呢,谁还?你还!你要还我们六千块钱!不得,我们还养你儿子养了两年哩!韦元恩朝陈家女人就是一脚,没踢着。但陈家女人却呀呀叫喊,救命呀,杀人了!韦元恩说我现在不杀人,要不回我的儿子,你看我杀不杀!他把陈家男人一推,走!把我儿子找来,还给我!

        韦元恩推着陈家男人出了门,迎头一看,十多个拿着扁担锄头的村民立在面前,把他当成恶霸,要打。韦元恩见势不妙,猛地夹住陈家男人,退到墙边。他把陈家男人和墙当成盾牌,护着自己。村民们的扁担锄头不能打人,或横或举着,与韦元恩形成僵持。韦元恩要求与村长谈判。很快,来了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走到韦元恩的跟前,说我是田旺村的村长,现在,我命令你放开人质!韦元恩继续箍着陈家男人,说我不放,他还了我的儿子我就放!村长说,你不是人贩子吗?还什么儿子?还谁的儿子?难道你把自己亲生的小孩也卖了不成?韦元恩说我不是人贩子,我只是装作人贩子来找我的儿子。我儿子被人贩子拐卖到了这边,在这个人家里,我是来要回我的儿子!韦元恩说着用一只手从衣袋里摸出相片,亮给村长看。喏,这是我儿子!村长看了相片,瞪着眼睛,看看陈家男人,看看韦元恩。拿扁担锄头的村民也凑近来看。他们一致认为相片上的男孩,就是陈家的孩子。韦元恩大声声明说,是我的儿子!村长对韦元恩说,光凭这张相片不能证明是你的儿子,人贩子的身上通常不也有小孩的相片吗?韦元恩说你的话说对了,那现在请把孩子带来,看他认不认得我是他爸,亲亲的阿爸!陈家男人这时说我说孩子跑丢有一个月了,他不信。村长对韦元恩说他讲的是实话,我可以证明,村里的人也都可以证明。韦元恩说我不信,你们骗我!七岁的孩子能跑去哪里?我不信他又被人拐了不成?村长说拐不拐我们不知道,总之这孩子是不见了。是从学校走丢的。他指指陈家男人,他对孩子是不错的,虽然是养子,也让孩子上学读书。孩子平时都很乖,谁会想家长两三天不跟着他,他就不见了。他肯定是不在村子里了,因为我们把村子都找遍了,把周围的村子也都找遍了。开始我们还担心他掉到河里,也把河里捞了个遍。我们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因为我们村的这条河很浅,是绝对淹不死人的。所以说他肯定是活着,只是不在村子里了。韦元恩见村长态度实在,不像是说假话。他放开了陈家男人。一些村民见韦元恩没了掩护,操作扁担锄头要打,被村长制止。村长说,让他走吧。陈家女人不干,说不能让他走!我买儿子六千块钱谁还呀?韦元恩对陈家女人说凭你这句话,我相信儿子不在你家了。你放心好了,只要我找回我的儿子,我一定还你六千块钱,替人贩子还!

        韦元恩这话一说,过了十七年,他承诺替人贩子赔偿陈家的六千块钱,也没有兑现。因为他没有找到儿子,或者说,他已经和儿子在一起了,不知道而已。

        但王新云是知道的,眼前的男人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在这天的接触后更加确信,只是现在他没有认。

        冰淇淋在韦元恩的手上已经融化,糖膏像稀泥一样,裹满他的手。王新云看着生父像狗一样舔着手上的糖膏,叫他不要吃了,去洗手间洗手。但是生父不听,三五口就把手舔干净了。然后,他继续为找不到儿子懊悔不已,喟叹说要是他不把时间耗在衢州城,而是早一个月去到田旺村,就能见到儿子,把儿子要回来了。就是晚这么一个月,就过了十七年,还没有把儿子找到。王新云安慰他说你儿子一定还活在这个世上,只要活着就好。韦元恩说我儿子肯定活着,他那么聪明机灵,能从田旺村逃走,那是不容易的。一个七岁的孩子,他一定是很想家,想我,想他妈妈,两个哥哥,只是他还是太小了,不懂得家在什么地方,找不到回家的路。

        韦元恩说着,眼里有了泪水,但是他很快把泪水擦掉,用刚被舔得干净的手。

        王新云的泪水,也禁不住出现在眼里,因为生父的话,触动了他的心,让心发憷,发酸。是的,我确实很想家,王新云在心里说,想阿爸阿妈,想哥哥,但是,我真不懂得家在什么地方,找不到回家的路。

        在韦元恩到田旺村的时候,韦三虎正在路上。他逃离田旺村,应该有几百里远了。但是都走了那么多天,走了这么远,家为什么还不到呀?韦三虎想。他不知道,他正在走的路,并不通往家乡,相反,与家乡是越来越远。他成功地从田旺村脱逃,却回不了家。他只懂得家在山上,在山里。可是走了这么多天,也没看见有一座山。他懂得自己的名字,但是却不懂得家乡叫什么名字。他原以为懂得自己的名字就回得了家。他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会写了,三虎,这是他从一二三四五和老虎中拼凑过来的,练写不下一百遍了。当然,他还有另外一个姓名,陈昌斌,这是买他做儿子的男人找人给他起的,他也会写,谁叫他陈昌斌他都答应得甜甜的乖乖的。也正是他的乖巧,麻痹了田旺村所有的人,包括小学的老师。但是,在他从田旺村脱逃后陈昌斌这姓名也就扔了。他只认自己是三虎。现在他明白,光懂得自己的名字是不够的,甚至是没用的。不懂得家乡的名字,就回不了家,甚至永远都回不了家。

        七岁的韦三虎流浪在路上,在城里。他吃地里的甘蔗、红薯和萝卜,吃别人的剩饭。他睡猪圈、牛棚,睡公共厕所、桥下,直到有一天睡在一只箱子里。

        那是一只很大的箱子,韦三虎在箱子里可以坐着,也可以伸直了腿躺下。幕后有好多只这样的箱子,韦三虎就睡在其中的一只箱子里。韦三虎进箱子的时候,箱盖是打开的,箱子是空的。箱子里的东西现在都在台子上面了,要么是挂着的幕布,要么是穿在那些长腿女人身上的衣服。韦三虎开始是坐在箱子里,看那些长腿的女人在台子上走来走去,在耀眼的光芒中,她们的屁股像是一只只在藤架下摇摆的南瓜。七岁的男孩现在对这些长腿和屁股不感兴趣,他的眼皮很快就打架了。然后他倒下,睡着了。

        韦三虎觉得身子暖乎乎的,也沉甸甸的。这种沉沉的暖让他憋闷和喘气。他想推开压迫他的东西,但东西实在太沉了,根本推不开。他的手脚虽然不能动,眼睛也看不见,但是却能感觉到身体在运动,能想起来自己是在一只箱子里。坐过车的他知道,他现在在车上,是车子托运着他。

        韦三虎不憋闷不气喘眼睛也能看见的时候,已经不在箱子里了。他躺在床上,在房子里。一个穿白衣戴白帽的女人看见他在看她,笑着摸了摸他的脸,然后就出去了。

        过了不久,进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来看望他。女人从袋子里取出一个果,还用小刀给果削皮。韦三虎没想到女人把削好皮的果递给他,要他吃。韦三虎吃完果后,男人才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呀?韦三虎说三虎。男人又问,你家在哪里呀?韦三虎答不出来了。

        然后,韦三虎就跟男人和女人走了。

        男人和女人把韦三虎带回他们的家。韦三虎发现又高又大的楼房里,还住着两个老人。两个老人看见儿子和媳妇带回一个男孩,十分高兴。后来韦三虎明白老人高兴的原因,是把他当孙子了。老人原来没有孙子,因为儿子和媳妇生不出孩子。儿子和媳妇又那么能挣钱,服装生意就差没做到国外去了。但是光有钱有什么用呀,这么大的家业,没有孩子传承,就是一堆土和纸。现在,有一个孩子就在他们面前。他们觉得这是上天送给他们的。你想啊,一个孩子憋在公司时装表演队的箱子里,不吃不喝,还跟车一路颠簸了两三天,竟奇迹般地活着,这难道不是缘?不是天意?

        王华高和雷秀莲决定正式收养韦三虎,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之后,聪明伶俐的韦三虎已经深深地讨得他们的喜欢。当然,他们得问韦三虎愿不愿意。雷秀莲问三虎啊,愿不愿意做我的儿子呀?韦三虎说愿意。雷秀莲说愿意,那我们就给你上户口,然后送你上学读书,好不好?韦三虎说好。

        韦三虎上学的时候,有了一个新的姓名,王新云。他觉得这姓名,比陈昌斌要好。当然,比姓名更好的,是在王家的生活。

        王新云的好生活开始的时候,他的亲生父亲韦元恩也在监狱里开始服刑。那个说好等到天黑不见韦元恩就去报公安的蓝怀庭,并没有等到天黑,当然也不会去报公安。韦元恩离开田旺村涉到河对岸的时候,太阳还在西天挂着,但蓝怀庭已经消失了。这个不守信的家伙!韦元恩撒开长腿快步直追,在镇上看到了苦于身无分文无法乘车的蓝怀庭。他把被车主推下车的蓝怀庭逮了个正着。那天晚上他们留在镇上。韦元恩不让蓝怀庭吃饭,以示惩罚。但韦元恩却吃得饱饱的,还喝了酒。因为喝多了酒,睡觉的时候就忘了把蓝怀庭绑了。下半夜,蓝怀庭伸手从韦元恩的裤子内袋偷钱,把韦元恩弄醒了。蓝怀庭偷钱不成,起了杀心,用这天没有绑他的绳子猛勒韦元恩的脖子。身强力壮的韦元恩很快挣脱,反而把绳子勒在蓝怀庭的脖子上。稍稍用力不当,竟然把蓝怀庭勒死了。韦元恩直接在当地派出所自首,但是被押回广西受审。本以为自己属于正当防卫至多是防卫过当的韦元恩,最终被落实为过失杀人的罪名,鉴于有自首情节,判处有期徒刑十年。这样的结果让韦元恩无法接受。他不是害怕坐牢,而是坐牢以后,怎么还能去找儿子呀!?要是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他就不会自首,而是选择逃亡。只要找回儿子,再怎么判他都接受。监狱中的韦元恩一心想找回儿子,在服刑的开始,就有了越狱的念头。

        有了念头,就有了计划,有了计划,就……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句话不晓得是谁说的,真是说对了。韦元恩说,我越狱成了,用了九年的时间。

        韦元恩的话,是在饭店里说的。

        这是浙东最好的饭店,或者说是最贵的饭店,号称浙东第一把刀。王新云把生父带到这家饭店来,请吃尽了苦头的生父,尝尝人间的美味。好菜好酒下肚,生父的话多了起来,人也漂浮了起来,仿佛他所遭受的苦难,已一去不复。他所描述的入狱和越狱,仿佛是人生难得的体验和经历,口述中流露着自信和得意。

        那么,有一个问题,王新云说,他拿捏着酒杯。你被判了十年,已经坐了九年的牢,还有一年就可以出狱了,为什么还要越狱呢?

        你这个问题,韦元恩说,不止你一个人这么问我了。他接着喝酒。但是,我不晓得怎么跟你们说才好,说了你们也不懂,你们不是我所以你们不懂的。

        你是为了尽早找回儿子。

        是,韦元恩说,但也不全是。

        那是为什么?或者说还为了什么?

        证明自己。

        王新云看着生父。

        我先打个比方说吧,韦元恩说,他点上一支烟。好比挖井,目的是什么?找水。我决定挖一口井,挖呀,挖呀,天上打雷了,很快就下雨了,你说我还要不要挖?要挖。于是我继续挖。这时候有人告诉我我其实也晓得,政府为人民搞的自来水明年就接到家里来了,那么我的井还要不要挖?别人可能不挖了,但是我要挖,为什么?因为我的井已经挖得很深很深了,或许就差一米或者一镐就挖出水来,为了证明我这口井是能出水的,我接着一镐挖下去,出水了!你说我怎么办?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王新云摇摇头,表示不明白。

        所以说,没有人懂的,韦元恩说,他一口喝掉一杯酒。我从一进监狱的时候就想越狱,计划越狱,懂吗?那绝对是为了出去找儿子。我以为我原先的计划能行得通,但事实上根本行不通。于是我重新计划,不断修改计划。计划好了,我就按计划去做,一步一步去做。我不好跟人说我怎么去做,总之是太难了。计划进行到我服刑第九年的时候,条件成熟了,或者说机会来了。为了证明我的计划是能成的,你说我要不要试一试?因为我想啊,越狱这么难的事情,我都能做成了,那么我的儿子,我就一定有办法有能力找回来!

        也就是说,不管刑期还有多久,哪怕只剩一个月,你也是要越狱的?

        韦元恩说,是。

        你越狱成功了?

        是。

        可是你又被抓了回去,加判了刑期,这算是成功吗?

        这是两码事。我在外面活动找儿子,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

        你并没有找到你儿子。

        但是我找到了能找到儿子的办法。

        什么办法?扑克?

        不,韦元恩说,那时候还不是。

        是什么?

        写作文。

        写作文?

        是的,韦元恩说。我越狱那年,1997年,我儿子三虎已经十六岁了。十一年过去,他的长相变化一定很大,应该是我不认识了。那么我也不可能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去找,是吧?那没用的。谁家的小孩是收养的,没人跟你说实话。要说实话的,就是孩子自己。那么十六岁的孩子通常也不在村里,对吧?在哪儿呢?在学校,中学。我儿子三虎应该是读高一。他是在田旺村逃出去的,不是再次被拐卖出去的。那么,一个七岁的孩子,他能走得多远呢?我分析啊,就在衢州范围内。我又分析啊,我儿子三虎小时候聪明,应该是能考上重点中学的。这范围又缩小了不是?于是,我专门找重点的中学去,找高中的语文老师,找校长,跟他们说我儿子的事情,请求他们出这样一篇题目的作文,让学生写。什么作文题目呢?我的亲人我的家,就是这意思。为什么要学生写这样一篇作文呢?因为,学生中如果有谁是被收养的、被拐卖过的,不是现在父母亲生的,他一定会在作文里流露出来。那么根据他流露出来的情况,我不就容易判断和找到我儿子了吗?

        王新云愣怔。

        我一个学校一个学校地跑,来回跑。一个老师又一个老师、一个校长又一个校长地求,反复求。校长老师被感动了,都尽力帮我。我从老师提供给我的学生作文里面,发现有不少我说的那种不是现在父母亲生的情况。我也见了有这种情况的学生,可惜没有一个是我的儿子三虎。但是可以肯定,用这种写作文的办法,继续下去,是能找到我的儿子三虎的!只是我想继续不能继续,因为我越狱不到一年,1998年初,我又被抓了回去。

        我被加判了五年,那么,一共是十五年。韦元恩抓过酒瓶,往自己杯子里添酒,但没有喝。

        那么,扑克呢?王新云说。

        扑克?

        你不是还用扑克的方法找儿子吗?

        哦,这得感谢萨达姆!韦元恩说,我们在监狱里看电视,看着美国打伊拉克,萨达姆跑了。美国就把萨达姆和萨达姆的人印在扑克牌上,用扑克找人,这办法真是牛皮大方了。于是我就想,等我从监狱里出去,也用扑克找儿子。

        去年,我从监狱里放了出来。我去印刷厂问,印一副扑克要多少钱?印刷厂说,一副怎么印呀?我说是一个式样一万副扑克,一副多少钱?印刷厂算了算,说是三万块钱。三万块钱,我哪儿有呀?我只有五千块钱,还是我的二儿子二虎从广东给我寄的。我说那就先印两千副好了。印刷厂说印两千副,每副就五块。我说怎么印得越少,价钱越贵呢?印刷厂说印得越少,成本就越高,印得越多,成本就越低。如果你印到五万副,每副是一块钱。我想想,当然是印五万副合算。但是五万块钱怎么筹呀?我想到了跟我一样丢失儿子的人,他们是我在找儿子的过程中遇到和认识的。有三个人,但其中一个已经找到儿子了,还有两个。但这两个又认识了六个同样丢失儿子的人。这下好了,加上我就有了九个人。我们决定联合印扑克,还成立了寻子联盟,我当头。我们说好了,谁有谁儿子的线索和消息,要互相通报,九个人的儿子都是大家的儿子。但是在印扑克的时候,我们九个人吵了一下。因为什么呢?主要是我自私啦。我想把我儿子二虎印在黑桃A上,黑桃A不是最大吗?萨达姆不是黑桃A吗?我不是寻子联盟的头吗?那么我儿子应该是黑桃A,是萨达姆,对不对?但是其他人反对,认为谁出的钱最多,谁的儿子就是黑桃A,就是萨达姆,然后继续按出钱多少排下来,第二多是红桃A,第三多是梅花A,第四多是方块A。我争不过他们,最后少数服从多数。我出钱才是第五多,所以我的儿子三虎只能是黑桃K。但是我心里是很不情愿的啊,我要是能拿出更多的钱,我儿子不就是最大的黑桃A吗?萨达姆吗?萨达姆不见了,美国才会用扑克的办法去找。我也才想到用扑克的办法去找儿子。不过不同的是,美国人找的是仇人,我们找的可是亲人哪!

        韦元恩说着端起酒杯,要喝。他看了看王新云,见王新云脸色不好,说,你不舒服吗?哪不舒服?王新云说我没事,你吃吧喝吧。韦元恩放下酒杯。王新云说你喝呀。韦元恩说我今天喝多了,不喝了。王新云说那你吃菜。韦元恩打着嗝说吃不下了。

        韦元恩跟着王新云出了饭店。王记者,你真的没有不舒服吗?韦元恩说。没有,我很好,王新云说。韦元恩说那我就不跟你去你那里了。王新云回头看着韦元恩,为什么?你不去我那里你去哪儿?你还有地方住吗?你身上又没钱。韦元恩说我没钱也不能去你那儿住。王新云说我让你住你就住,叫你住你就住!不要啰嗦,走吧!

        韦元恩看着显然生气的王新云,不再吭声。他顺从地跟着王新云,亦步亦趋,像是一位开始倒过来服从儿子的老父亲。

        公寓的书房里,王新云翻找出一本书,书的题目叫《1998年温州中学生优秀作文选》。他把书从书房带到卧室。在关闭的卧室里,王新云默默地读着书里的一篇选文——

        我的亲人我的家

        温州中学216班(高二)王新云

        我有两个家。我现在的家,非常富有。许多同学和老师知道,浙江王牌服装集团的总裁王华高,是我的父亲。但他们不知道,我只是我父亲的养子。

        我五岁的时候,被人给卖了。拐卖我的人把我卖给了一个农民,我现在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在那家农民的家里生活了两年,就逃了出来,因为我想回我真正的家。

        我真正的家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家在高高的山上。我五岁时候的某一天,我的阿爸带我上街,说要给我买冰棍吃。我的阿爸挑着一副担子,担子的一头是我,另一头是三头小猪。就在那天,父亲卖掉了三头小猪,人贩子拐卖了我。

        我从此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家。或者说,我的亲人失去了我,我的家失去了我。

        我现在的父亲对我很好,即使后来他和我现在的母亲生了一个孩子,也一样对我很好。父亲有时候还打我弟弟,却从不打我,就像小时候我的阿爸打我和我的哥哥,却从不打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慢慢地我就知道,被打的孩子才是最亲的人。

        最亲我或我最亲的人现在在哪呢?你们过得好不好?我现在过得很好,虽然不是在最亲我或我最亲的人家里。

        如果我不被拐卖,在我从农民家逃跑后不被我现在的父母亲收养,我可能就是另外一种生活,另外一种命运。我可能上不起学,上学后也有可能辍学。但现在这种可能对我没有存在的可能性。

        我现在很幸福。虽然我知道,我幸福的背面,是亲人的痛苦。

        我要幸福,但是我又不想要亲人痛苦。

        我希望我的这篇作文被我的亲人看到,而又不被我现在的家人看到,这样,大家都不痛苦。

        写这篇作文我很痛苦,因为老师要求说实话、真心话,我不得不说我的秘密。我现在没有秘密了。

        今年,我从衢州中学调到温州中学,给高二的学生出了《我的亲人我的家》这么一道作文题。这题目其实不是我出的,而是去年我还在衢州中学的时候,一位丢失儿子的父亲出的。他要我们帮忙,用写作文的方式,寻找自己丢失了十一年的有可能正在读高中的儿子。这位父亲没有在衢州找到他的儿子。我到温州以后,继续用这种方式,帮助这位父亲。王新云同学的这篇作文,从文法和境界上,谈不上优秀,但是作文流露出来的情况,跟这位父亲丢失的儿子情况很像。但是,我又已经找不到这位父亲了。那么,我推荐这篇作文的目的和用意,是显而易见的了。

        推荐老师  胡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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