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会的时候冯主任最不能容忍别人手机响。他过去当过几天文工团铜管乐队的小号手,现在一讲话就能和那时的某些感觉接上火,激昂澎湃,大棱大角,外加唾沫星子四溅,像个奓毛的长翎子公鸡。
冯主任也不老给员工开会,一开会准是涉及少年宫生存和挣钱一类的大事。往往他正讲着少年宫转型后的分配制度,那制度可不是儿戏,是刀刀见血的,有那不识时务的手机像故意坏他一样,浪不丢儿地唱起来,横插一杠子,使冯主任气势如虹的神韵,不得不大打折扣;或者他正讲着在市少儿文艺汇演闭幕式上,他作为合唱团领队上台领奖时,市领导握着他的手,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冯啊……那该死的手机偏偏响在这节骨眼儿上,用鬼子进庄的节奏,拿刺刀挑他一家伙,他那贯通的气脉,一哆嗦就泄了一半。手机这东西最不讲社会公德,想什么时候响,就什么时候响,不管地点场合,带着厚颜无耻和低能弱智的味道。为此凡冯主任召集开会,要求必须关闭手机。
其实光提要求是没用的。少年宫的员工虽没啥级别和地位,但业务上也都多少有两把刷子,一个个牛得很,眼里容不下人,包括冯主任他这个领导在内。有人说经济杠杆是只无形的手,冯主任自己的手治不了他们,就用无形的手治他们。他做出规定,开会时谁手机响一次,就扣谁一个月的电话补贴,响两次,扣两个月的,依此类推。少年宫现在经济上已脱贫致富奔小康了,各种补贴节节蹿高,光电话补贴这一项,一个月就能拿到五六百。这个规定一出台,会场立马就像个会场了。连武术班最刺头的秦教练、器乐班最傲慢的赵指挥、绘画班阴阳怪气的吴画家、舞蹈班最嗲气任性的苗芭蕾,原先他们那一个比一个不服管的闹人手机,现在都一概噤了声。
此刻,冯主任要心无旁骛地宣布一项重大决策。他说,经过少年宫全体员工的几年努力,少艺班的品牌效应已经显现,建立小星星艺术团的时机业已成熟……刚说个开头,底下有个手机又混账地响了,冯主任怒不可遏,眼睛瞪得像琉璃珠子,透过镜框的上沿,循声望去,秦教练、赵指挥、吴画家、苗芭蕾那些刚有了点遵纪守法意识的带班老师,脸上或多或少地现出微妙的快意,眼睛都捉赃一样,扑向那声音。
在目光的围剿下,编导楚丹彤一边掏手机,一边哈下腰接电话。她声音再小,话筒捂得再严,还是被全场听个一清二楚:喂,是翁小淳呀!哦,我开会呢……楚编导抬眼抱歉地看看冯主任,可她刚才说的翁小淳这三个字,就像一瓶软化剂洒到冯主任的脸上,他那恼怒的纹路一下就化开了,变软了,平和起来,问道:是翁小淳打来的吗?你接,你赶紧接!你还要转告她,我正开会宣布建立小星星艺术团呢!我还要专程请她来谈谈今后合作的事呢!她可不能不来啊!楚丹彤像个做错了事又得到家长宽谅的孩子,规矩而小心地点点头,踮着脚快步到走廊接电话去了。冯主任也不得不停下来,解释他自相矛盾的宽谅:电视台打来的嘛,翁小淳嘛,和谁断了联系,也不能和人家断了联系。断了这根线,咱们的小孩儿再能耐,谁认呢!接翁总的电话就算开拓市场吧,属工作范畴,不作违规处理……底下的秦教练、赵指挥、吴画家、苗芭蕾什么的,都点头赞同。他们每人带的小班里,都能挑出几个灵透的小孩,不借助电视媒体来展示孩子们的才艺,谁能知道你这个孩子头儿有多大斤两?
不一刻,楚丹彤急火火地回到会场,面带难色地对冯主任说:翁小淳让我突击搞个节目,挺急的,这个会……冯主任简单问了问情况,便说:那你还犹豫啥?快去吧,会议精神过后单独跟你说说就得了。你那个老同学是个要强的人,她交办的活儿可马虎不得!你可别忘了把我的意思传达到!楚丹彤应承着,拿起背包先撤了。
在别人看来,楚丹彤在领导那里挺吃香。楚丹彤自己却有苦难言,那些人光看见她表面上得到些小恩小惠,却没看见背地里遭那份洋罪。她和电视台的翁小淳是大学同学,要说吃香也就吃在这层关系上,要说遭罪也遭在这层关系上。这不,遭罪的活儿又找上来了。刚才翁小淳急匆匆地在电话里说:老楚,我后天的《娱乐跑马场》大综艺,推出一台为农民工维权的节目,搞得可感人了,东家特满意!只是访谈板块,呈现出的苦难偏多,东家让增加点暖色,离直播就剩两天了,这点时间新增什么都来不及,想来想去还得借你的大笔杆子,写个儿童朗诵诗吧……楚丹彤不满地说:你以为我是写稿机器啊,一按电钮就来一个?对她的牢骚,翁小淳在电话里听也不听,拦过话头说:哥们儿,行了行了!我这边忙着哪!知道你一肚子都是黄连水!我这儿有响当当的黄金强档,节目吞吐量那么大,还亏得了你吗?听清了,这首诗是要写农民工子弟的,要正面一些,阳光一些,反正你本事大去了,尽情发挥吧,明天务必得交稿,留出一天时间好排练!翁小淳说完把电话撂了,楚丹彤听着电话里嘟嘟的忙音,愣了半天神。十几年前她和翁小淳在大学里时,整日黏在一起,无话不说,现在可倒好,两人成了流水作业的上下家,你传我递,组装完活儿就拉倒,没了一句多余的话。
平心而论,楚丹彤倒也能理解翁小淳刮旋风一样的作风。她担当总监的那档《娱乐跑马场》,采取现场直播方式,每周一期,一期咬着一期的尾巴,节目组简直忙成个真正四蹄翻飞的跑马场!正因为档期周转太快,所以个别节目断档掉头,临时撤换,就在所难免。而楚丹彤他们的儿童节目又是最广普性的,属于“膏药节目”,一旦有了缺口,出于两人关系的便利,让少年宫这边拣一个和主题多少沾点边儿的少儿歌舞、器乐演奏什么的,膏药一样啪地往上一贴,至少显不出大漏子。比方翁小淳和红十字会联手,为宣传捐献眼角膜,推出一台《光明天使》,楚丹彤和赵指挥就能为她拿出童声合唱《谁给了我明亮的世界》;翁小淳与妇联合作,为构建和谐家庭,搞《好媳妇》专场,楚丹彤就帮苗芭蕾把儿童舞《小羊羔爱妈妈》推上去,诸如此类的合作,总能闹个双赢的结局,往往还额外赚点小亮点。而少年宫这边在体制上属于自筹自支的事业单位,曾经穷得叮当响,举办各种收费的少艺班,为的是在经济上活起来,可排出来的一些小节目,总得找个去处,《娱乐跑马场》给了他们不少演出机会。这机会可了不得,动不动就上镜,多高的档次啊!常在电视上露脸的小演员,露着露着,指不定就被哪个电视连续剧的剧组相中了,充当了剧中的一个角色。有好几个都成了小明星。有电视台这个炫目的后盾,少年宫的少艺班就特别招眼,不想成品牌都不行。有那望子成龙的家长,挖门子捣洞地往少年宫送孩子。送孩子就等于送钞票。有了钞票,冯主任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他喝上酒总喜欢吹吹乎乎,他那张铜盆大脸一有了红扑扑的醉意,就爱跷着大拇指,志得意满地说:咱单位的经济效益,那是屁股上的火疖子,捂也冒高,不捂也冒高!就凭这屁股上冒火疖子似的效益,作为与电视台保持热线联络的楚丹彤,能不炙手可热吗!可楚丹彤自己才叫冤,热得她动不动就去堵枪眼,一会儿帮着写串联词,一会儿修改主持语,把自己歌词创作的专业都快丢尽了。
楚丹彤为了熬夜写这又正面又阳光的什么诗,特意买了速冻饺子、方便面什么的一大包,好免去在灶台上的费力耗时。往家里走着时心里不禁想:多没志气呀,吃哪庙的饭,还得撞哪庙的钟!
楚丹彤拎着东西一拧开家门,见保洁工朱大琴正在大厅里擦地板。她擦地板不用墩布,总是跪在地上用抹布擦,这种擦法势必就要满屋爬。一见她这四腿着地的爬姿,楚丹彤就觉得扎眼睛,就像自己不人道,伤了人家的人格尊严。楚丹彤一边换鞋一边对大琴说:看你又这么擦,多不好!朱大琴不知道楚丹彤能回来这么早,她翻身一屁股坐在地上,摸着地板说:这地板油子多老厚,光光溜溜的,掸掸浮灰,比咱乡下铺席子的炕还干净!楚丹彤知道这女人是个话痨,平时只要和她一搭茬儿,一接火,正干活的她,脸上即刻就会现出大把大把的热情,然后扯出一堆哪儿和哪儿都不挨着的话题,绊住你。楚丹彤怕被她绊住,将东西送进冰箱,转身就进了书房。
打开电脑,她琢磨着从哪儿下笔。门外朱大琴走路和清扫的声音太大,踢里蹋拉、叮里咣啷的,不停地搅着她。她想对门外提醒一下,可细一听,其实那女人和往常一样,很懂得分寸,只要主人在家,她举手投足都轻了又轻,压根儿碍不着别人。她知道,是自己的心太躁了,怪不得人家。她在电脑上敲上一行字,觉得不咸不淡的,删掉。再敲一行,假里假气的,又删掉。坐了大半天,显示屏上还是光光的。
她出来上卫生间,见朱大琴拎着抹布正在喝水。她端着水杯,喝一口看看杯,再喝口再看看,还冲楚丹彤扑哧扑哧地笑。这笑是朱大琴说话的前奏,就跟风是雨的前奏一样。楚丹彤住了脚,朱大琴说:咱家小朵子语文学到十九课了,是《乌鸦喝水》。楚丹彤一笑,随口接道:我小学也学过《乌鸦喝水》,这课文是亘古不变的。朱大琴脸上立马灿烂起来,说:你猜这丫崽儿说啥?她说城里的乌鸦那么鬼道,还会叼石头子儿,这是因为水太少,才给乌鸦一瓶子底儿,够都够不着;咱乡下奶奶家泡子多老大,乌鸦一落一大片,往死里喝,那不可劲儿灌大肚!楚丹彤毕竟是与孩子打交道的人,她一听觉得怪有趣的:咦,小朵子看事的角度蛮刁嘛!朱大琴说:可不刁!旺田说她尽起屁儿,不吃书,为这还抬手给她一脖溜子;我看这丫崽儿是想老家了……楚丹彤听了心里一动,问:小朵子进城几年了?朱大琴说:我和旺田来三年了,小朵子起初留在乡下,前年才接过来,还不到两年呢!刚来时听汽车哞声,还打颤颤呢。老家山哪水的,满处花花草草,随她性儿去疯,能不想家?这朱大琴一讲到乡下,话就刹不住闸。自从她走进楚丹彤家后,这个浑身热腾腾的乡下女人,不仅将一股酸不酸、甜不甜的气腥味儿带进她的家,还把她远在四百多公里以外的田野、草房、菜园、牛羊、猪狗,都一股脑地带进了她的家。记得从家政公司第一次将大琴领进家门的时候,楚丹彤本能地排斥她身上泛出的味道,她一把推开一扇窗,还随口问道:你在老家养羊?当时朱大琴一听就笑起没完,惊异地说:你怎么知道?俺们家早先伺弄三只羊,还有两头毛驴子,七只鹅子,一只花老抱子领着一群鸡崽子,狗啦、猫啦、兔啦,般般样样,俺们家养得全乎着呢!我和旺田一走,那些活物儿也就没了主儿,都相跟着撒出去了……从那一刻开始,楚丹彤就体会到这个女人不是一个人走进她的家,而是带着身后鸡鸭猪狗,啰里巴嗦一大群,闯进了她的生活……
现在,楚丹彤需要的就是她身后那啰里巴嗦的一大群!她剥了一块糖递给大琴,自己也剥一块。她这姿态就是怂恿她往下唠。反正朱大琴的身左身右,全是进城的民工,大人、孩子、亲戚、老家,打开哪道闸,扯出哪条线,后边的滔滔汩汩,丝丝缕缕,都是她日子的一锅烂粥。这些人和事,过去楚丹彤都听朱大琴断断续续唠起过,可往往是一耳进一耳出,现在两人唠成个一锅搅马勺。
很久以来朱大琴孤单单地光干活,不说话,晚上回家一开口,嗓子都是哑的。女主人能站着跟她说会儿话,既痛快了嘴,又痛快了心。漫无边际地聊了一气,楚丹彤的心里活泛了,好像跟着朱大琴,扯着小朵子,蹚着青棵子,跨过垄垅沟,听着鸡鸣狗叫,回了一趟她们建宁县的老家。她心里忽然有东西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心里装着那一锅烂粥,打开电脑。她想着翁小淳“正面些、阳光些”的定调,敲上一行标题——儿童朗诵诗:《在爱的阳光下长大》。
天亮时分,她经过一夜从田野到闹市的跋涉,两眼闪着湿润的光泽,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蹦一跳的小朵子……她默读了一遍又一遍,被自己的诗句所打动。她本可以发给翁小淳了,可她却在等着朱大琴来上班,忍不住要读给她听听。八点一过,门锁咔咔地响了,朱大琴有钥匙,她打开门进来。楚丹彤从书房门里伸出头,见朱大琴一边戴套袖、扎围裙,一边冲她说着每天进门必说的废话:这天头,没啥风,阳气上来了……楚丹彤等不及,冲朱大琴招招手,说过来过来,我念念我写的诗给你听听!朱大琴整日价见楚姐写啊写的,从来也没听她念过什么,她忙放下刚拿起来的大抹布,趿拉着拖鞋,小跑着进了书房。
我生在辽西山下,大片的农田很低很洼
我生在江南水乡,门前的河滩很湿很滑
我的老家在四川阿坝
我的老家安徽,风景秀丽如同一幅山水画
老屋的房前有柿树、枣树,还有浓密的豆角架
故居的屋后有一盘石磨,还有陈旧的马车一挂
小时候,我看见年轻的爸爸扶着铧犁
从公鸡报晓,一直犁到夕阳西下
小时候,我跟着能干的妈妈,放猪、打草
还在小河里赶过成群的灰鸭
窗外的大黄狗是我的老友
榆树下的长耳兔虽然胆小,可对我却从不惧怕
那两只倔强的山羊,趁我不在,总好顶架
黑毛驴不嫌弃我小,也曾任我驱驾
朱大琴听到这儿,掩着嘴这个乐:妈呀,这不俺们老家吗?楚姐你咋都编进课文里了呢?柿树啊,枣树啊,豆角架啊,都是俺们家的!那石磨,从俺奶奶婆娶进门,就抱着磨棍使它,都老掉牙了,还有那挂破马车,都闲下了,辕子底下都絮了鸟窝了!狗啦、羊啦、长耳兔啦、鸭子啦,你说俺们家那旮闹不闹得慌?啧啧!
楚丹彤说:这前院后院,还有那么点意思?我全是用小朵子的口气在说话呢!你往下听,看像不像小朵子——
自从爸爸背上行李走出田垄,到遥远的城里建造高楼大厦
自从妈妈牵着我的小手,告别老屋进城来找爸爸
我们就在城市楼群的缝隙里,鸟儿筑巢一样
建起了自己小小的新家
陌生稠密的人流,令我惊诧
汽车喇叭的鸣叫,也使我惧怕
在我的梦里
大黄狗问我:没有我作伴,你过得也许很差?
长耳兔问我:你有没有被人欺负,城里人架子那么大?
山羊问我:咱山里娃太憨,学习是否落下?
黑毛驴问我:城里没房子,你肯定尝遍了日子的酸甜苦辣!
醒来的时候,泪水打湿了枕头
没有了灿烂的蝴蝶群飞,没有了大片的油菜花
我好想咱那个吃不到糖果,却有着活蹦乱跳的蚂蚱、蝈蝈和泥鳅鱼的老家
朱大琴没了笑声,轻轻叹了口气,屏住声息,等着楚丹彤继续念下去——
那一年我姐姐得了一场大病,城里人纷纷捐款
把医药费交纳
那一年黑心工头欠了叔叔的工薪,维权中心帮他打赢了官司
一分钱也没少拿
好学的爸爸学会了开吊车,他一坐上云彩顶上的操纵斗
就能喝令钢筋和砖瓦随意搬家
勤劳的妈妈也当了保洁工,她说没想到一个庄稼人
在城里还能把钱攒下
城里的学校还到处寻找我们这些流动的花朵
校长说:受教育的权利不让一个孩子落下
我们不仅和城里的同学一样品学兼优
在学校里,我学会了写诗,我学会了舞蹈和画画
我成了校鼓乐队的小号手
我在运动会上像刘翔哥哥那样,把百米跳栏跨……
朱大琴的鼻腔里有了异样的动静,她用手掌一下一下抹着眼睛。楚丹彤没看她,料她在流泪,自己的嗓眼儿也热辣辣的。她抬高声音,念完最后几句小树长成栋梁之类的豪言壮语,眼睛没离电脑,问大琴:怎么样?朱大琴不住地哽咽,也不住地笑。她抽动着鼻子说:听着心里暖咕嘟儿的,咋就想掉泪儿呢?楚丹彤没看朱大琴,心里却对这首诗有了底数。
她将诗稿的电子版发到翁小淳的邮箱里,又给小淳发了个手机短信,告知邮件已发。这才长舒了口气,现在得赶紧捞一觉了。她又给冯主任挂了个电话,招呼一声。冯主任听她说了情况,好像生怕她不睡似的,忙不迭地说:你睡!你睡!你只管睡!睡好了,再过来不迟!楚丹彤放下电话,想到明天正是周末《娱乐跑马场》的直播日,她怕朱大琴忘了收看,就出来跟朱大琴详细交代了一下直播的时间,强调这场节目是关于农民工维权的专场,看一看会长知识的。她的这首儿童诗,也由孩子们现场朗诵,让她和小朵子、左邻右舍打工一族的亲戚们都看一看。朱大琴正擦窗台,回身连说:到点一准都看,俺家没有电视机,可不关事儿,小姑子、大姑子、小叔子、二侄,家家都有捡人家的破烂儿电视机,全能出影!
楚丹彤回屋拉上窗帘,这才蒙头睡去。
《在爱的阳光下长大》这首儿童朗诵诗,现场直播时,楚丹彤是在家里看到的。节目背景墙上挂着草书大字“农民工,我的兄弟姐妹”,她觉得自己的诗是紧扣这个大主题的。对翁小淳的工作效率,她真是不得不佩服,仅一天的工夫,也不知她从哪儿划拉到二十位农民工子弟。这些八九岁的小学生,虽然嘴里都缺一两颗门牙,吐字有点漏风,还奶声奶气的,但从表情上看,不仅对诗的内容有所理解,朗诵能力也不差,在音乐的伴奏下,领诵、齐诵,都抑扬顿挫、质朴自然。有个豆芽菜似的小女生最招人怜爱,说不定她过去和她妈妈在乡下真放过鸭子,领诵“小时候,我跟着能干的妈妈,放猪、打草/还在小河里赶过成群的灰鸭”这句时,她竟奓着两只小手,奔跑了几步,作出左轰右赶的样子,还捡了个石子,向远处用力一撇。那一撇,就在虚空中带出了一群跩跩下河的鸭群。接下来的几个小男生、小女生的领诵者,也别有情趣,他们一递一地领诵:“窗外的大黄狗是我的老友/榆树下的长耳兔虽然胆小,可对我却从不惧怕/那两只倔强的山羊,趁我不在,总好顶架/黑毛驴不嫌弃我小,也曾任我驱驾。”在舒缓的背景音乐里,夹带着一两声狗叫、羊咩和小毛驴打响鼻的声音,几个孩子各自专注地作出拍拍捋捋、拉拉扯扯、嗔怒、驱赶的表情,他们既稚气又笨拙的表演,把农家院的生气和田园的野趣都带到了台上,观众席上荡起笑潮和掌声。后来当二十个孩子齐诵道:“醒来的时候,泪水打湿了枕头/没有了灿烂的蝴蝶群飞,没有了大片的油菜花/我好想咱那个吃不到糖果,却有着活蹦乱跳的蚂蚱、蝈蝈和泥鳅鱼的老家”时,孩子们或站立,或坐卧,或望天,或垂首,一个个都凝固在台上,随之胡琴忧郁的慢板也如泣如诉地奏起。那一瞬的停顿和沉默,是揪心的一刻,楚丹彤的眼睛潮湿了。孩子们往后朗诵,调子开始明快了:生病的孩子得到捐款,讨薪打赢了官司,爸妈都找到了工作、挣到了钱,他们自己也品学兼优等等一大串温情的叙述,人们收紧的心这才松了一松。朗诵完毕,楚丹彤从观众和嘉宾的特写镜头上看到,有些人已泪光闪闪了。节目结束时,主持人留住了这些孩子,逐个进行了采访,他们的父母个个都是进城的务工人员,有的甚至是收废品的、弹棉花的、运垃圾的、掏下水井的、修脚搓澡的。底下一遍又一遍地为这些孩子鼓掌,这掌声中有褒奖,有鼓励,也有祝福!
看完了整场综艺,楚丹彤脑门儿上都激动得出汗了。这不仅是因为孩子们将她的诗演绎得出了彩儿,也不是因为背后的翁小淳创意绝妙,重要的是她发现自己这首诗简直是给这场节目救了驾。本期的要义是要说维权中心的维权历程。大凡涉及维权,就有权益受到伤害的因由在先,这因由扯个头,底下就是一大堆苦难。她看到一开始就上场接受采访的大眼睛姑娘,才进城四个月,就被轧掉了四根手指头;那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粗女人,倾倒的是自己丈夫在工号里摔成肢瘫,老板不付医药费的苦水;那个黄皮蜡瘦的汉子,长期在重污染环境里作业,患了绝症,丧失了劳动能力,致使子女辍学去当童工;那个膀大腰圆的架子工,因工头长期拖欠工资,断了生活来源,逼得病老婆走了绝路……这些大悲大苦的打工者经历能拎出来描说,是因为维权中心为他们撑了腰壮了胆,已使事体结局圆满。难怪这一组下去,那一组上来,民工们无不泪眼婆娑,热乎拉地管维权中心的甄主任叫“真维权”!可一桩桩闹心事连缀起来,串成一台节目,虽然中间夹着歌舞,仍令人压抑和沉重。楚丹彤这才觉得自己这一笔亮色,真是不可或缺。她想给小淳打个电话,卖个乖:你托付的破事,给你干得挺争脸吧?可她一看时间,料那边正在撤场,肯定忙乱,不是瞎侃的时候,暂时作罢。
正这时,冯主任打进电话,他也刚看完《娱乐跑马场》,颇有感触地说:小楚,我看你是救了翁总的场啊,那节目一开头就泪珠子摔八瓣,摔来摔去,摔到最后,扔台上一条小船都能漂起来!楚丹彤说,不正因为亮色不够,才有了这个创意的嘛。冯主任不容置疑地说:小楚,你给她立功了!小玩意儿写得多有味道!你得借机跟翁总说,她不能属烧火棍的,一头热乎!“六一”眼见就到了,咱小星星艺术团成立,《娱乐跑马场》能不能给咱上一个专场?楚丹彤这边叫起来:冯主任你真敢狮子大张口!翁小淳忙得刮旋风,不都是因为电视台把经济指标压到栏目组里了吗,她那《娱乐跑马场》不仅要替台里扛一大块效益,还要扛着组内二十几张要吃饭的嘴。真金白银从哪儿来?还不是靠搞专场挣!民工这一台,维权中心掏了十万元呢!冯主任说:知道,知道!咱们的节目不也是她的一种资源嘛!这样吧,“六一”不给专场,也得多借机插上几个小节目……
和冯主任聊了一会儿,刚撂下电话,苗芭蕾电话就打进来:楚导你半夜三更跟谁谈情说爱呢,死占着电话不放!楚丹彤呵呵地笑:要是能冒出个小伙儿招人疼,你当我不敢谈?你姐夫我也跟他过够了,死懒,吃完饭都不刷碗!苗芭蕾说:我姐夫敢情是烧包吧?你看你那诗写得多灵透啊!谁要有他那么有才的老婆,不打个板供起来?再不好好表现,我都帮你踹他!楚丹彤知道苗芭蕾一向只欣赏她自己,不欣赏别人,要是说谁的好话,后边一定跟着别的企图,果然苗芭蕾不再绕啥弯子,说:楚导,你不能让翁小淳白使唤呀,咱俩排的儿童舞《风吹荷塘》压根儿就没在电视里露过面!那个领舞的小丫头,个子蹿得都按不住,再不跳,就得换人了!楚丹彤理解苗芭蕾的心情,这个舞由于外出演出的次数太多,连绿纱舞裙和大荷叶、莲蓬头的道具,都破得不成样子。冯主任太抠门,一直不肯给更新。苗芭蕾就找了一个小演员当老板的爹,赞助了行头和道具。听说那老板家长借机还送了苗芭蕾一套名贵的服装。苗芭蕾为了答谢,栽培那小姑娘当了领舞。可行头道具换了,新领舞也教成了,却一直没能上电视。偏那小姑娘的个头,拔得差不多快成羊群里的小骆驼了,再没机会演,她就废了。楚丹彤放下电话后,心想,是得跟翁小淳提提要求,不能动不动就白给她熬一宿。
她看看表,已是夜间十一点多了。午夜是翁小淳那个夜猫子一天当中精力最充沛的时段,她日子的过法是黑白颠倒的。她打算洗漱妥当就给翁小淳挂电话。刚拧开水龙头,手机发来短信,正是翁小淳的:快下来!我已到你楼下,接你去吃夜宵!她跑到阳台往下一看,翁小淳挂着新闻采访车标识的白色桑塔纳,正停在路边。她只好披件衣服下去。
楚丹彤一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翁小淳就一脚油门开走了。她腾出一只手,拍拍楚丹彤的胳膊,说:老楚,真给我提气!台领导、“真维权”——就是维权中心甄主任,都特别满意。在直播现场,市总工会主席郑钧,不是也坐在嘉宾席上吗,他可是这个专场的东家真维权的顶头上司,等于是东家的东家!插播广告的时候,郑主席把“真维权”叫到跟前,细问这朗诵诗是谁写的,还想要一份文字稿看看,一定要在《江湾工人》上再刊登一遍呢!
楚丹彤马上接道:那你把那份电子版转发过去不就行了!翁小淳说,那倒没问题,不过再怎么登也是盘小菜!楚丹彤没明白,扭头望着她,翁小淳也侧过脸望着她。对望了一刻,翁小淳忍不住诡谲地一笑,说:我刚才在谈一宗大买卖,还差一小步就成了……楚丹彤不愿她打岔,还接刚才的话茬儿说:小淳你别巧使唤人哪,咱宫就要成立小星星艺术团了,我可是艺术总监,冯主任还要请你吃饭,一句话,就是要多上节目!小苗班上的舞蹈《风吹荷塘》,服装和行头都是新的,可漂亮啦;秦教练班上的功夫舞《猴宝宝闹山》,那跟头翻得,上央视春晚都够;赵老师班上新排的器乐曲《春晓》,里边尽是鸟叫,可绝了,你哪期给上啊?翁小淳说:没问题,都上都上!现在最着急的是你得帮我把这个大买卖运作成!楚丹彤卡了一下壳,不解地说:看你买卖买卖的,倒像个投机倒把的不法商贩了!翁小淳扑哧一声笑了,又叹口气:唉,千万可别被你不幸言中……她半晌没吱声,车开得很快,在市中心兜了一大圈去了几个最火的酒店,居然都打烊了。翁小淳只好把车停在江湾路的槐花灯底下,从后备箱拿出几听八宝粥,启开两听,递一听给楚丹彤,感叹道:江湾市开放程度有多差,才这个点,就找不到吃饭的地方了!两人不说话,在车里呼噜呼噜喝着粥。
翁小淳看样是真饿了,一连喝光两听粥。她从纸抽里抽出纸巾擦擦嘴,这才说:你的诗,启发了我,农民工题材的节目,还大有挖头呢!今晚郑钧主席看你那个朗诵诗,眼里好几次掉泪,还别说,这个人确实有亲民风范!最后上台接见演员时,他一把将领诵的那个小胖豁牙子抱起来,那孩子的爸是个弹棉花的!我在底下跟“真维权”说,看你们领导激动的!节目做到这里就刹车,可惜了啊!甄主任也连连点头。我说:再做两个专场吧,下一场是《农民工,新市民》,表现他们如何融入城市;再下一场是《农民工,好样的》,表现农民工中的英才人物。三场是递进式,连成一个大系列。三场我一共跟他要三十万元。“真维权”甄主任也确实为农民工干了不少实事、好事,素材多,手上掌管的钱也挺厚的,跟这样的东家干,结算付款最痛快,不会打赖账!他被我说动了。要知道,这人是个仕途向上走的年轻干部,他懂得做好了会帮他上台阶。可越是这样的人,做事越谨慎周全。他跟我说:钱绝不是问题,但操作起来得中规中矩,有理有节。关键是要看收视率。收视率高嘛,就表明有老百姓的支持。没有群众支持,花那么多钱,等于宣扬自己,容易被挑眼的人抓把柄……楚丹彤过去听翁小淳说过,测算收视率的高低,电视台在观众中选择了一批测试点,安装盒式的调台记录器,这是抽样调查的权威系统,就说:那你只好等抽样调查了!翁小淳摇摇头说:要按测试点的记录器算,就得一是一,二是二了,一旦出来的数字不理想,想退出都来不及。我对“真维权”甄主任说:统计收视率有个最快捷的办法,就是以观众来信的信息反馈,按概率来估算,这虽是个模糊数字,在业内一般也默认。甄主任一听,说那就用这个办法,如果郑主席能直接收到这种信,那效果可就是一封顶百八十封都不止了……楚丹彤有些振作,也有些忧虑,维权中心如果投资继续搞专场,少年宫的节目肯定也大有用武之地,可观众来信好比是林子里的鸟,等它它不来,不等它,说不定还撞上一两只。谁知它啥时候扑棱棱地能飞来?翁小淳不轻不重地捣她一拳,说:真笨!林子里的鸟,听咱的?放几只风筝鸟,线绳不是攥在咱手心里?这该多主动!时间紧迫,林子里的鸟,指望不上,老楚,赶紧给我放只风筝鸟去吧!楚丹彤恍然大悟,说:啊?找人来编观众来信呀?你不怕穿帮露馅啊?翁小淳说:不是有你把关嘛……
新闻采访车将楚丹彤送回家,她边下车边嘟嘟囔囔地叨咕:上哪儿找这风筝鸟?
少年宫这种单位毕竟工作弹性大,上班时间,带班老师们聚堆闲聊是常事。楚丹彤进来之前,秦教练、赵指挥、吴画家、苗芭蕾六七个人,各自端着茶杯正唠得欢,一见楚丹彤,都笑说: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这不正夸你那朗诵诗呢吗!楚丹彤说:嗐,那可不值一提,命题作文,不粗糙才怪呢。大伙七嘴八舌地说,越是遵命文章,越见功力,能写到这个份儿上,换个人试试!楚丹彤心里很受用。她今天是要为翁小淳寻觅风筝鸟才来上班的,没想到和他们几个一碰头,来言去语倒融洽。她和盘托出翁小淳的承诺,说会尽快将舞蹈《风吹荷塘》、功夫舞《猴宝宝闹山》、器乐曲《春晓》什么的插进专场里。大家听了都很高兴。楚丹彤借机说:既然人家照顾咱们,那咱也别属烧火棍的,只顾一头热乎。苗芭蕾爽快地问:楚导,你说吧,让我们做什么?楚丹彤说:也无非捧捧场呗——以观众身份给总工会的领导写封信,对维权的这个专场赞扬几句,促使领导下决心,好继续投资再多办两场。
大家听了都眯笑着沉默。楚丹彤解释道:我是这场的作者之一,我写犯忌,除了我,你们谁都行。吴画家一指秦教练:老秦,这信你写最合适,你武术的腿脚,动作利落,三下五除二,就完事了!秦教练赶忙摆手:不行!不行!中国功夫,动作太劲道,莽撞!还是小苗出马吧!男领导,受用的是以柔克刚!小苗一听,曾跳过芭蕾的长腿差点来个倒踢紫金冠,她用杯子磕了秦教练脑壳一下,叫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依我看,赵老师得冲上去,他才是老母猪嚼碗碴子,满嘴尽是词儿(瓷儿)呢!赵老师一听翻着眼哼哼两声,说:苗老师,你在含沙射影吧?满嘴尽词儿的不是咱楚导吗……大家嘻嘻哈哈斗了一阵嘴皮子,彼此不分胜负,也就不了了之地散了。
楚丹彤心里不太痛快,就去找冯主任。她向冯主任叙述的前半程,是少年宫的几个节目即将被翁小淳采用,冯主任听了兴奋得直想击掌,说:小楚你工作真到位,人情是把锯,你不来我不去嘛,这不受益了!可听了要让他们顶着观众的名分,私底下给大领导写信的后半程,他便一下变成了磨道上的驴,抱个膀在地上走来走去。最后面带难色地说:这好吗?落上真名,怕人家查;落个假名,就成了黑信。咱这单位,人多嘴多,鸡多屎多,我管得了三层门里,管不了三层门外,怕把好事整拧巴。小楚,你费费心,到外边寻个靠实的人操刀咋样?楚丹彤一看,没戏!冯主任当这小官,也实属半部《论语》治天下,蹚得了浅水,蹚不了深水。脚下水流一疾,腿就软,好坐坡。
回来的路上,楚丹彤心里堵得慌。这些酸文假醋的男女,文人不文人,小资不小资的,油头滑脑,患得患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让人咋不生气?
下午恹恹地回到家,朱大琴听见门响,迈着鹅步过来接包。她也没心招呼她,就进了自己书房。打开电脑摆弄着,却听大琴在客厅里一惊一乍地接手机……哪个老姜?住咱民工屯的弹棉花老姜?他家二宝上电视了?二宝不就那个豁牙露齿的小胖墩儿?才多大点小崽儿!在电视里念啥?念课文?大黄狗,小毛驴……楚丹彤越听越越觉得像在说那场维权节目里读诗的小孩。她情不自禁地出来想听听,大琴的电话却说完了。朱大琴一脸惊讶地望着她,用手在胸前比量了一个高度,不解地说:才这么一大高的小人芽儿,他爹老姜弹烂棉花,他妈是个踮脚儿,帮老姜拉网子,绷被套,也住在咱民工屯,就他们家的小胖儿,还能上电视?楚丹彤想起在前天的节目里,确实有个小胖子领诵者,最后接受主持人采访时,说他爸爸是弹棉花的。楚丹彤对大琴说:那孩子哪是念课文,念的正是我写的儿童诗。我不是给你念过吗?朱大琴猛地想起来了,噢,念的就是那个大黄狗、小毛驴!咋就轮到他去念呢?她闹不明白,楚姐写的,怎么就交到他二宝子手里,还进到电视里,这都是怎样撺掇成的?楚丹彤问大琴,不是告诉你收看这档节目吗?大琴脸一红,摆弄着大抹布,说,其实领小朵子都按点到她小姑家去了,没想到屁股一沾炕,眼睛发起黏,一个盹儿打长了,醒来一看,节目换茬了,小朵子也不知哪去了……楚丹彤说:里边都是农民工进城的内容,给你们办的节目,你还打盹!朱大琴自是后悔不迭。
她这副后悔的样子,令楚丹彤心里蓦地生出一股遗憾来。要是她看了那档节目该多好,这封信就可以让她来写!她这人没啥阅历,单纯质朴,心地和善又带点愚道,和少年宫那些带班老师截然不同,遇事别指望她能看远、看深、看透!这样的人,求她做什么,她都不会走心,最适合做翁小淳说的那种风筝鸟!可惜呀!
楚丹彤坐在写字台前,又一转念,这场节目她看与没看,说到底都是一样的,写那种信,不过是借她的手用用而已。她朝外招呼一声朱大琴。大琴颠颠地过来了。楚丹彤腾出座位,把朱大琴让过来,按她坐下。在她面前铺开一张纸,递给她一支笔,笑模笑样地说:你写封信咋样?就把我给你读那首诗的感受写下来,跟总工会主席反映一下!
朱大琴没听明白让她干啥,只听懂要让她写字。面前这写字台、电脑,一应用品,她天天都要过手擦一遍,都快擦了一年了,可她至今还从未在这把转椅上坐过。现在主人让她坐在这里,还拿上一支笔,还要写字呢!这是怎么了?她一下子很蒙头,但更多的是兴奋,是慌乱。虽说过去也进过中学门,可她跟当年村里大多数孩子一样,多半都是学校混子,三天进沟拾柴火,两天下地捋猪草,早早就顶个庄稼院半拉子劳力使唤。就算闲着脑子在课桌前泡,总共都没正经泡过几天,过了毕业的日子,原先有多文盲,还是多文盲。她现在拿着这支楚丹彤写文章的笔,手笨不如拿根筷子,她既臊得慌,又觉新鲜,激动得那手颤抖不已。这一刻,她被宠得心都飘了起来。她咯咯地笑啊笑,心里充满着空洞的快乐。楚丹彤也笑,说:净傻笑!快写吧!朱大琴说:可写啥?楚丹彤用手指点着说:在这里写抬头:郑钧主席——朱大琴也不问谁是郑钧主席,眼下让她激动不已的正是写字儿本身。可是,她哪里会写几个字?她眼睛快凑到纸上了,笔尖哆哆嗦嗦的,在纸上戳了好几个小窟窿眼儿也写不出来。楚丹彤只好在另一张纸上写给她看,朱大琴照猫画虎抄在纸上。再往下,还是不会写,能独自写下的,也大多是令人哭笑不得的白字。楚丹彤很惊讶:原来这女人是个半文盲嘛!就这样,楚丹彤口述,大琴照录,这封农民工写给市总工会主席的群众来信,好歹算是对付出来了——
郑钧主席:
我是从建宁县大新乡来的农民工,在江弯(湾)市打工都三年了。看了工会为我门(们)眼(演)的节木(目):《农民工——我的兄弟姐妹》,我很赶(感)动。我家没电视,是在亲亲(戚)家看的,里边说的话,都是为农民工好,一点不闲气(嫌弃)咱,还有小孩念师(诗),我都听苦(哭)了。我的小孩小朵子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以后我要好好学文化,和小朵子一起学,还要加入工会,节木(目)没看够,再多眼眼(演演)吧,谢谢了!
农民工:朱大琴
信写好了,楚丹彤看一遍,满篇的错别字,虽很扎眼,却也描画了信的背后,一个背井离乡、底层打工者真实的文化现状,反倒多了另一种动人。她将信装进信封,又亲自到八角街邮局,买了一个淡粉色的信封寄走。在往回走的路上,她随即给翁小淳发了个短信:“小淳:你的任务完成得不容易。只好以农民工朱大琴的名义,给郑钧主席写了观后感,此人是我家保洁工。信已直接寄给郑主席。特告。”
短信发完,她总算吁了口气。
天快黑的时候,楚丹彤家的门铃突然爆响起来。
这门铃录的是一支流行歌曲。来人一按,屋里就会荡起“月亮走,我也走”这曲子,等主人踏着袅袅余音来开门。要是赶上查电表或查水字儿的那种莽姐、莽汉来了,那门铃就要一路往下唱,从“天上云遮月”,到“地上风吹柳”,生逼主人跑着颠着向门口冲刺。此刻,楚丹彤正在洗头,头上的泡沫还没冲净,这门铃气也不透一下,连云遮月、风吹柳都越过去了,一直唱到“咱俩话儿没说够”!楚丹彤赶紧将水淋淋的头发往毛巾里一裹,大声应着:来啦,来啦!砰的一声打开门。
门外来的是朱大琴!楚丹彤说,嗐,你不有钥匙吗你按啥?大琴笑着说:钥匙是来上班时用的,晚上来,是串门子,哪能随便就开锁?楚丹彤一听也对。她见朱大琴张口喘,还浑身换得簇新,她没见这女人着意打扮过,穿戴得这么支棱,竟让人感到陌生了。其实朱大琴也才从这里离开三四个小时,她临走时还叮嘱楚丹彤,晾在楼下的小地毯和脚垫,晚上别忘了收回家,怎么这么快又折回来?
朱大琴还没迈进来,就说:楚姐,电视!你看没看电视?她胸口上下起伏,那大红苹果一样圆鼓鼓的脸腮上,满是细密的红血丝,头发像焦干的麦秸,在沁着细汗的额前翻翻翘翘,两眼藏了电光石火一般,一闪一灼,绽放着不安和兴奋。
楚丹彤摸不着头脑,闪身让她进屋。
朱大琴站在地当央,用掌子飞快地抹了一下脖子上的汗,嘴唇都干得起了白皮。她指指厅里的电视机说:电视里正找我呢!让我快跟电视台联系!
楚丹彤听了没大明白,她蒙了一刻,就估摸着事出有因,莫不是跟那封信有瓜葛?她散开湿得滴水的头发,让朱大琴坐在椅子上,问:到底怎么回事?
朱大琴红头涨脸地卡了壳,嘴唇只顾发抖,抖了半晌,才将话说出来:哪想得到哇?梦都梦不到!天上掉馒头了!真是天上掉馒头了!楚丹彤从饮水机里接了杯水,递给朱大琴,她接过一饮而尽,说:晚上我正在家捅炉子做饭,秀秧子啪啪地来拍窗户,说:嫂子,电视里正找你呢!说认识朱大琴的亲朋好友,请转告她一声,尽快与电视台联系!我这小姑子,平时有点滑屁溜蛋的,我只当她来耍戏我,就说你一边凉快去吧!她忙招呼她男人锁头作证。锁头说:电视里特意细描是建宁县大新乡的农民工朱大琴!不是你是谁?锁头是憨狗一样的老实坯子,不信谁,也不能不信锁头。可秀秧子也是刚打开电视,从半腰上听了这一句,没头没腚的。光这一句话,不也是天上掉馒头吗?我扔下锅碗瓢盆,就上这儿来了。
事情来得太突然,楚丹彤也弄不清详情。她见朱大琴神色亢奋,坐在那儿,脚在地上不停地搓动,手指头掰得咔吧咔吧响,一副把持不住的样子。楚丹彤说:你这是怎么了?朱大琴难为情地喃喃着:一定是我写了那些字,电视台才找我!就后悔我那两笔字写得鬼画符,一笔笔都是蝇子尥蹶儿,蚊子劈叉,太拿不出手吔!楚丹彤心想,电视台是公共媒体,里面指名道姓地寻找一个人,这举动太大,摊在谁身上都会受惊不小,何况对她这样一个社会边缘人。可是朱大琴太拿自己当回事,好像她的字迹要是形款端正,就理应立功受奖了似的。就不知自己只是个半文盲,更不知自己仅当了一把誊抄工具,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她心里不太舒服,脸沉了沉,这不光是对大琴的不恭,更是对翁小淳的做法有意见,都说偷来的锣鼓打不得,搞这封信,不是说抓个风筝鸟放吗?这本属暗箱操作的勾当,怎么还能拿到电视上去公开炒作?她带着气拨通翁小淳的电话,可是对方一直没有接听。
见楚丹彤皱着眉拨电话,朱大琴两手绞在一起,既紧张又疑惑地望着她,就像在道边的售彩处,一下摇出个头彩的人,生怕卖彩人不认账了似的。电话接不通,楚丹彤就对大琴说:我考考你吧,你说说那封信是给谁写的?朱大琴翻着眼仔细地想,她当时拿着那支笔,就觉得一辈子没那么贵气过,也一辈子没受过那么大的煎熬,哪还顾得上都写了啥?凭模模糊糊的一点印象,她说:是给一个干部写的吧?那干部怕比镇长、乡长还要大!是科长?主任?反正指定不是二五眼,是个大头头!
楚丹彤抓到了理,这理能让面前这个脑袋有点发烧的女人重新回归正常。她说:看,幸好电视台没找到你,要是找到你可就坏了,你把刚才这些话一说,得,整个一个冒牌货!那种信,是你能写得了的吗?要是把我这后台拎出来,一曝光,咱俩不就成了一对造假了吗?大琴,等会儿我跟电视台再交交底,不让他们再找你了!你呢,该咋样,还咋样!这事跟你没关系,也一点都不怨你,要怨,就怨电视台,也怨我!
朱大琴脸上风起云涌的红潮,立时僵住了,来时她那有如匍匐在一双翅膀上飞翔的心,顿时跌落下来。她搓着手,脸黄黄地挤出几丝干硬的笑,讪讪地说:是呢,要是把我叫进电视里问话,可吓死我啦,我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多犯砢碜!她想作出个满不在乎的样,可脸上的每一丝肌肉都像坏了神经,不听使唤。她瞥了一眼楚丹彤,楚丹彤正笑吟吟地看她,那种笑也像是坏了神经似的。她起身往外走,想再说句什么,可嘴里干得舌头都拉不动。
从楚丹彤家出来是江湾大道。这大道,是江湾市的景观大道,从城市南沿一直贯到北沿。三年前朱大琴从老家来到江湾市的时候,这条道还没治理,路面狭窄,路两旁挤满了小饭铺、服装店、美发厅、复印社一类的小门市。这些小门市都鼓包下蛋,私自扩建,弄得道上人碰人,车顶车,使江湾道成了事故多发的问题道。
当年朱大琴和男人仇旺田,进城一落脚,就跟着亲戚去劳务市场蹲坑等活儿。没蹲几天,政府整治那老道的工程就开始了。旺田被人雇到江湾老道,一进现场,就两班倒抡大锤扒房子。房子扒得如旋风刮的那么快,一天就亮出地茬几百米。朱大琴还记得旺田每天一大早就上班,晚上落了黑才进家。人作践得像小鬼儿一样,灰头土脸,戗毛戗刺的,连眼睫毛上都挂着灰土子,比伺弄庄稼地那时邋遢多了。房子扒完后,旺田就在扩路现场当力工。没用两个月,这江湾老道,就扩建成一马平川的金光大道了。灯是一串串的槐花灯,人行道上铺了彩砖。沿路装设街道家具时,朱大琴也找到了第一份的挣钱活——清扫街道。她负责的地段是从瓦缸街到秀林路。地段上新安的街道家具,诸如路牌、标示牌、巴士棚、广告栏、电话亭、垃圾桶、景观座椅、自行车架……也都归她进行卫生维护。她每天天不亮,就跟在洒水车后边,开着清扫车走一遍,再用抹布将沿路的摆设逐一擦出光亮。江湾路打那时起,一下就成了江湾市的脸面。无论市里来了投资商,还是谁家打远道来了亲朋好友,都必得拉那些外来客从江湾路走上一趟,好给自己挣足面子。
江湾路走到头,就是城边近郊桑台子。桑台子划进了开发区,再有一年半载也要铲平了。原先的农户都搬进城里了,腾空的破旧房都租给了外地进城的民工住,所以桑台子也叫民工屯。朱大琴和一大帮乡下亲戚,就住在民工屯。她现在每天到楚丹彤家上班,来去都走江湾路,自行车一路高歌猛进,观光看景,顺风顺水。
她从楚丹彤家出来,决定把电视里找她的事扔在脑后。她骑上车,才觉得饿了。想到饿,胃里就空落得难受。刚才从家里走得急,晚饭本来已做好了,可她都没顾上吃一口。路边的槐花灯已经亮了,橘色的灯光和买卖家的霓虹灯,交相辉映,使这条大道光芒四射。她饿得腿上没劲,车子蹬得软不拉唧的。她来时车子却蹬得像箭一样,以至于闯了红灯,让路口的交通协勤员从后边一把扯住了后货架,硬拉回来。她当时心里只想电视里的事,一门心思地揣摩,朱、大、琴,这仨字儿,土得掉了渣儿,经播音员那翠鸟子一般的嘴念叨出来,会是什么动静呢?她心里一遍遍地装成播音员,撇着京腔说:朱大琴,请与本台联系!请与本台联系……就这样,协勤员从后边就一下子给她联系了。她从自行车上猛地歪下地,吓了一大跳。半老不少的女协勤员,仰起一张风吹日晒的雀斑脸,严厉地说:想什么呢?瞪眼闯!朱大琴心情好,虽然歪倒了,单腿在地上蹦了三五下才站稳,可还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协勤员却不依不饶:你钻汽车轮子底下,还能不能说对不起,就指不定了!朱大琴没生一点气,笑嘻嘻地作解释,可嘴没把门儿的,竟把心里的话秃噜出来:都怨我心里搁着事,电视里刚才不是正找我嘛,还指名道姓哩!协勤员将她从头看到脚,软下声儿问:找你?你神经有啥包砟?家人在电视台登寻人启事了?绿灯亮了,朱大琴好脾气地说了声:拜拜吧,我说了你也不懂!就箭一样地飞出去了。
现在她可没了来时的心情。在路口,她两脚一叉下了车,一看竟是绿灯。她侧脸望着路边楼房的窗口。那些数不尽的窗口,大都没挂窗帘,里面都一闪一闪的,正放着电视。她心想,没准儿电视里又重播找自己的那段呢,她真想能亲眼看个究竟!她推车走过路口,一家练歌房门口闪着霓虹灯,门里摆着一台电视机,几个人正在看荧屏上一对男女你追我撵的长镜头。她在门外往里探着头,希望画面一转,能播“朱大琴请与我台联系”那一段。她正痴痴地看,出来一个素面女人,一拍她肩膀,热乎拉地说:这位妹子,把车停了,往里走!里边有雪碧,有茶水,瓜子管够嗑,水果可劲吃。全免费!朱大琴没明白啥意思,反问她:赶上啥节日了吗?咋就免费大酬宾呢?素面女人压低声说:不管年不年,节不节,条件都优惠!想躺就躺,想趄就趄,褥单子全是新浆洗的,不开张,分文不取,开张了三七开,大头你只管揣腰里,小头交柜上!朱大琴一听,差点没呸她一口,她别开身子,冲那女人说:别碰我,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素面女人将她打量一番,道:什么人?让我猜猜看——拎抹布的?打小镲的?耍油刷子的?戗墙皮的?……朱大琴被她眼里的鄙薄刺痛了,她脱口说道:你以为我啥人?啊?电视里刚演过我呢,指名道姓地喊我的大名呢!我是在这想看看还重播不重播呢……素面女人惊得睁大了双眼,重又端量她一遍,低声道:刚演过你?啊,懂了懂了!姐们儿呀,你让公安袭了?让电视曝光了?啧啧,那还不快转移到俺们这儿,俺们这儿可保靠,暗门、暗道、暗锁,鬼都摸不着门道!你进来,俺们立马先免费培训,公安来袭,记住了:一转身,二蒙头,三要脊梁杆子冲镜头……大琴子一听上来倔劲,说:哼,跟猫吃肉,跟狗吃屎。谁想得艾滋病,就往你这鸡窝钻!说完她推车就走,那素面女人追出来就要扯她自行车,朱大琴跨上车,看不远处有交警,死命朝那儿紧蹬,才甩了那女的。
朱大琴将车骑得风驰电掣,逃出一里地,脊梁沟子都是汗,她慢下来后,这才知道自己刚才腿软。其实并不是因为饿,是心里空的缘故。人这一辈子,就像树上的叶子,春上萌发出来,上秋又飘落下去;落又都是落地上,变成泥,化成土,能有几个落在高处,当成画,摆着看的?朱大琴觉得电视里喊你名字,就好比漫天的树叶子往下落,有那么一两片,半下空被接住了一样。自己就是被接住了的那片叶,只可惜,身子太轻,在那高处停了一停,没停稳,又接着落下去了。她来时心里那团热辣辣的东西,现在一下子没了,这怎能不空落?心里空落,就像胃里没食儿一样,浑身都不拿个儿。
她骑过了江湾桥,一过桥就是民工屯。天早黑透了。起包起棱的土道,将她颠得屁股离了车座。她像一个训练有素的赛车手,悬着身子蹬车,车子和人拧着劲,东一拧西一拧的。这条土道没路灯,月亮地儿上,朝她呼啦啦飞过什么,到了近前,原来是来迎她的孩子们。小朵子先叫了一声:妈!别的孩子也叫着舅妈、婶子什么的。有的扶着她的车,有的扯着她衣襟,嘴里还齐刷刷地唱道:朱、大、琴,请与本台联系!朱、大、琴,请与本台联系!大琴子站了脚,说:孩儿们哪,住声吧!没那档事儿了!孩子们的欢笑被切了一刀,真就住了声,面面相觑。
前面小空场上,黑影里戳起一片树桩子,朱大琴看清是自己的男人、小姑子、小叔子,拉孩带崽儿的一帮子,她心里很内疚。走到跟前,她就讪讪地笑,说:你们还都当回事了?不过是天上掉馒头,空乐呵一场!小姑子秀秧子不信,说:公家的电视,还兴跟老百姓逗闷子?大伙也都不明白个中的蹊跷,好在乡下人也都不较真。只是旺田见燕儿一样飞走的女人,一回来就黄了脸,怕她心里不好过,接过她的车,说道:空乐儿也是个乐儿!咱也没丢啥,没少啥,不还是风凉茄子自在瓜?大伙应和着:是呢,当消化食儿了!都相跟着各自家去歇了。
往常在楚丹彤家干活,朱大琴习惯从大厅开始。这次她却鬼使神差地先进了书房。这书房里的东西多,挺挤巴。靠墙的书柜隔板上,摆着楚丹彤在各个时期与穿着演出服的孩子们的合影照;那些奖杯、奖牌,堆得密密匝匝的,争先恐后地讲述着主人的能力和有声有色的人生。书房的一角是一个大写字台,电脑的四周,堆满了书报、杂志、纸笔、光盘一类,一些空的和半空的小食品袋子和化妆品,凌乱了一张漆光可鉴的大桌。桌上的一切,就是楚丹彤的日子。这日子是和她不同的日子。朱大琴想起乡下一句话:一样饭养百样人。比方这椅子是楚姐的椅子,楚姐管坐,她管擦。一直以来,无论主人在不在家,纵然她乏累得不行,她也绝不坐这转椅,也不会去大厅坐沙发,她习惯坐在通向阳台的那一道板凳高的门槛上。可现在,她将桌面略微理了理,不待仔细擦蹭,竟一屁股坐在转椅上。她用抹布擦了擦键盘,这键盘在楚姐的手下,就像一副琴键,被敲得噼里啪啦的,如同演奏一首脆快的曲子。而她每天都擦拭它,可从未动过敲敲它的念头。她现在竟情不自禁地学着她的样子,在键盘上快快地敲了几下。键盘像对她有意见,弹出的声音又涩又笨,仿佛发出一串嘲笑。她的手停在了半空,然后手掌就下意识地在宽大的桌面上来回摩挲。摩挲着,她被楚丹彤按在这个位置上的一幕,又回来了。她想起那信,心里立时有股什么东西在流动,痒痒的,暖暖的,还伴着丝丝缕缕的疼痛和怅惘。她猜不出电视台找她干什么,是让她到电视里,像弹棉花老姜家的二宝子那样,去念信?还是要给她发奖状?反正她觉得总归会是件好事,因为楚姐说在维权的那个节目里,社会的方方面面,都一条声地护着民工,看这架势,民工的好日子怕是要来了!
她坐在转椅上发了一会儿呆,竟从桌上的纸夹里抽出一页纸,找出楚丹彤用过的一支笔,伏在桌子上,她想找回那天写字儿的感觉。可她不知道写啥,笔头颤巍了老半天,到头来还是写她曾写过的几个字儿:农民工朱大琴、农民工朱大琴……桌上放着楚丹彤的粉饼盒,她打开盒盖,里头小镜子上照着自己写字的模样,这模样很扎眼,装腔作势的。家乡话管装腔作势叫装孙子。在这世上,谁一装孙子,谁就令人恶心!可不管恶不恶心,她也不放下那支笔,就在那儿装孙子!她的手哆嗦了半天,写一句农民工朱大琴,看一眼小镜子。三看两看,她突然愣住了:镜子上出现了楚丹彤!她猛回头,见楚丹彤不知何时回来了,就站在她身后!
她腾地站起来,脸上像喷了猪血一样红。她冲身后的楚丹彤自我解嘲地笑出了声,笑弯了腰,赶紧团了那张纸,一把扔进纸篓里,捡起大抹布,在桌上胡乱地擦了擦。楚丹彤随口问:写什么呢,让我看看!朱大琴连汤带水地笑大发了,说我只当一个人作妖儿,哪曾想却露了馅儿,现了眼!姐你可别呸我啊!嗐,世上的理儿,怎么绕腾,到头来,总归人是人,鳖是鳖,喇叭是铜,锅是铁!该是啥玩意儿,还是啥玩意儿,装不得孙子!楚丹彤说:咦,你一说庄稼嗑,怎么就一套一套的呢?这么俏皮,你是不是都写到那纸上了?她从纸篓里抢过那纸团,打开看了看,见上面一行一溜的,都是农民工朱大琴几个字,她心里有几分触动,笑容顿时在脸上凝住了。她把那张皱纸放在桌上,坐进了转椅,竟像朱大琴刚才坐在那上一样,也发起呆来。朱大琴讪讪地一把收去那张皱纸,没声没响地刷拖鞋去了。
几天前她给翁小淳挂通了电话,没待她说话,翁小淳冲口就说:老楚,农民工的那封信,写得挺到位!一句是一句,都是关键词,像子弹一样,把郑主席射中了!信已由“真维权”甄主任转到我手上了,他把这信当成宝贝疙瘩!说这个素材不用,就糟蹋了,希望通过电视反映一下农民工心声,我想,第一步通过电视寻找她……楚丹彤打断说:你找她干啥?翁小淳说:找人不是目的,扩大宣传呗!第二步想让她出场,念念她那信!楚丹彤赶紧拦住她说:你可拉倒吧,她是我家搞卫生的,又没看那场节目,不过是借了她的手,说了咱的话。那封信上的字她都认不全,还念呢!适可而止吧!翁小淳说:那几个字还认不全?教教她怎样?楚丹彤说:这不太离谱了吗?翁小淳听罢,也就干脆地说:也罢,就到此为止了。
虽然这件事表面上自消自灭了,但是朱大琴被骚扰的心境,看来一时还难以平复。楚丹彤想安抚她几句,可她不知自己的安抚,究竟能为她排遣郁闷,还是不小心再次伤了她。也许说还不如不说好。
她没说什么,回屋里看书去了。
下午的时候,楚丹彤来到附近的超市。本周日将是全市环保宣传日,组委会已在半月前对少年宫发来义演和义展的邀请函,地点设在翠湖公园。冯主任决定把几个少艺班都拉出去练练兵。绘画和武术由他亲自领队,歌舞和器乐交给楚丹彤。经验证明,露天演出的成败,天气决定一半,而明天偏偏又预报有阵雨,她要给孩子们每人买一件简易雨披,以备义演时天气的不测。给一帮孩子当领队,说白了,这是既当保姆又当妈的操心差事。
周末的超市里,人流熙攘。尤其是电视机售货区,总有些闲人在那里或蹲或坐,看节目解闷儿。楚丹彤的购货车一推到这个区,就打误了。通道被白看电视的闲人堵个严实,进不了,也退不出。而现在播放的,正是翁小淳那档《娱乐跑马场》。综艺节目除了歌舞,还穿插相声小品一类,总是能留住一些人的脚步。楚丹彤扫了一眼货架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电视机样,几乎都调在这个频道上。只见一个个屏幕上,都一律晃动着翁小淳新招来的那个小女主持,她像个玲珑娃娃,在那儿蹿蹿达达、摇晃腰肢。她向节目现场的观众正出示一个淡粉色的信封,画面刷地一转换,推出那个信封的特写镜头,一个接一个的电视荧屏上,清一水地出现这个信封。信封和信封首尾相连,竟像一道粉色的万里长城。楚丹彤光顾着推车躲着人往外撤,电视画面并没入眼,耳边却挡不住那玲珑娃娃主持人的话语: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这就是一位名叫朱大琴的农民工,给总工会郑钧主席的来信……楚丹彤听了“朱大琴”三个字,不由一愣。她不禁停住脚往屏幕上看,这不是她在八角街邮局寄出去的那个淡粉色的信封吗?不容她多想,只见那玲珑娃娃已从信封里掏出信纸,拖着长声,故作深沉地念起来:“郑钧主席:我是从建宁县大新乡来的农民工……”
天哪!玲珑娃娃怎么将朱大琴的那封信,从开头一直念到结尾!当读到最后一句“节目没看够,再多演演吧,谢谢了!农民工:朱大琴”时,楚丹彤的头嗡的一下,血呼呼地直往上涌。这封由她自己拿捏着一个底层民工腔调编出来的信,翁小淳不是答应自己,到此为止了吗?怎么又抖落出来了?
屏幕上的那个玲珑娃娃,以倒料豆儿般风快的语速在说:我们这档维权节目,受到农民工兄弟姐妹们的广泛欢迎,也使他们从中受到鼓舞和教育。这位叫朱大琴的农民工,家里连电视机都没有,是特意到亲戚家去收看的;她文化程度不高,但看了之后,按捺不住这份激动的心情,才写了这封感人至深的信。为了让这位朱大琴能经常看到我们的节目,决定送她一台价值两千元的二十英寸液晶彩电!
现场的观众席上,立时响起热烈掌声。
这时,只见那玲珑娃娃将那个淡粉色信封擎起来说:可是这位朱大琴在信封地址一栏只写了“农民工朱大琴”几个字,为了能尽快与朱大琴取得联系,将液晶电视机送到她的手上,我们节目组展开了广泛的寻找,请看大屏幕——
在拉近的现场大屏幕上,玲珑娃娃身着生活装,正行进在车水马龙的八角街上,她一手拿着那个淡粉色信封,一手拿着话筒,边走边进行解说:观众朋友们,我手上拿的这封农民工朱大琴的信,虽然没有地址,但上面有个邮戳,盖的是八角街邮局。为了找到朱大琴,我们先到这个邮局碰碰运气。
玲珑娃娃蹦蹦跳跳地走进了八角街邮局,她找到一位留短发的邮局女工作人员,递过带台标的话筒进行采访。那女的接过信封看了看说:这封信确实是从我们八角街邮局投递的,可普通平信,邮局的柜台不必经手,都是顾客自己往信筒里投放,所以邮局无法掌握寄信人的情况。
玲珑娃娃从邮局出来,又冲着话筒解说:很遗憾,我们在邮局没有找到朱大琴的线索。但是既然朱大琴的信是从八角街邮局寄出的,她的生活范围肯定和八角街有关。我们不妨到八角街派出所去查一下。
玲珑娃娃又蹦蹦跳跳地进了八角街派出所,她走到户籍窗口,将信递给里面一名穿警服的小伙。她对那位警察说:民警同志,我们想找一位名叫朱大琴的农民工,能不能帮忙查一查。那民警接过信封在电脑上搜索了一下,又将信封退出来,解释道:按现行对进城务工人员的管理条例,农民工进城不用再办暂住证。也就是说,一个外来打工者,如果没有不良治安记录,在公安部门一般是查不到的……
看到这儿,楚丹彤嗓子冒烟,额角沁出了细汗。她知道,这蹦蹦跳跳的玲珑娃娃,充其量是个前台小偶人,底下操绳的,不是翁小淳,又能是谁?明知朱大琴是谁,却凭信封上一个邮戳的细节,大动干戈,来一番真查实找,弄得悬念迭出,一波三折,谁看了能不为这心系农民工的大爱之举而动容?其情其景,怕是一根木头都会感动的!
果然这现场找人的悬念,外加一封信换来一台液晶电视的慷慨馈赠,产生了不小的冲击力。那些在超市电视机购物区,白看节目的几个男人,都受到莫名的刺激。他们情不自禁地活动着身子,互相搭话,这个说:嗐,这写信的民工可真有头脑!看人家话不多,真赶劲,捅到领导软肋上了!那个说:要是那个写信的站出来,一台彩电就到手了!一个字,写出多少钱哪!比作家的稿费都贵呢,顶保洁工擦俩月地板的……
这话很刺楚丹彤的心,她想赶紧走开,可那几十台电视机的画面已刷地一转回到了节目现场,主持人玲珑娃娃正在台前竭力煽情:观众朋友们!我们的农民工姐妹朱大琴究竟找没找到,让我们现场的朋友一起倒数十个数,如果找到了,大屏幕会出现朱大琴的形象,如果没找到,大屏幕会出现梦幻花雨!在她的带动下,现场观众群情激昂,像大合唱一般共同倒数起数来: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随着音响里一个巨大的下滑音,大屏幕上什色花雨纷纷闪落,观众席上爆发出一阵失望的嘘声。
玲珑娃娃说: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很遗憾我们还没有找到这位朱大琴,如果你是她的亲朋好友,请转告她立即与我台联系,电话2123919,2123919……
楚丹彤再也听不下去了,她不知是怎么从电视机购物区的人堆里撤出来的,也不知怎么带着几捆小雨披,去付的款。她神色焦灼地打车先到少年宫,将包裹在收发室栗师傅那里存好,又让出租车把自己送到了电视台。
她在演播大厅找到了翁小淳。小淳正陪几位台领导察看新安装的舞台效果设备。一位卖设备的厂家工程师也在场。小淳见了楚丹彤,示意她稍等一会儿。她用步话机呼叫控制台给什么命令。话音刚落,舞台前沿的一排管子里,就噗噗地直立着蹿出顿明顿灭的火柱,上方爆出闪闪烁烁的礼花,那一瞬的爆亮,晃得人真是眼迷心醉的。几个领导模样的人就对这火柱的高低强弱,礼花的颜色姿态,进行一番品评和建议,厂家工程师在一旁做着讲解和允诺。几个人戗戗了一阵,散去。
翁小淳这才叫过楚丹彤,把刚演示过的喷火机和冷焰火机指给她看,得意地说,这个演播大厅的设备比省台的档次高多了,就说灯光吧,瞧这摇头灯、扫描灯、图案花灯、追光、频闪什么的,可全啦,做什么大型节目都够用;干冰机、烟机、泡泡机、气雾柱、礼花弹、彩带机,这些老设备,差不多都是她的《娱乐跑马场》挣钱后,一点点添置的。干电视这行,硬件绝不能忽视,投入和产出是成正比的……楚丹彤没兴趣看她的装备,不太高兴地说:你投入是够大的,把八角街邮局和派出所都投进去了!小淳一听明白她的意思,语塞了一刻,随后举起三根指头,小声说:“真维权”甄主任的三十万元还没到位,还是觉得节目在民工中的反响没做到位。人家是拉了口子就要见血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嘛。可我急等钱哪!情急之下,一咬牙,又捡起那封信,把这个好素材大用了一下。说到底,电视里的动情点,其实在生活中,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但要把它当成一块酵母,想让它发起来,就发起来了。我只好让那封信再发一下。“真维权”甄主任看了,刚才已给我来过电话,一连三场的三十万元可以签了……楚丹彤听说她居然真能将民工的节目一连签下三场,也算是个不小的收获,还是替她高兴的。不过她告诫她,朱大琴这人,简单朴素,根本不会说谎,要是现场采访她,憨乎乎的她说不定会露了写信的实底,那可就砸了。翁小淳说:你当我没长脑子?放心吧,不会让她露面的。说到这儿,有人来叫翁小淳去参加一个什么会,楚丹彤临分手还叮嘱她,既然承诺要给朱大琴一台电视机,这件事要兑现,也算对用了人家名分的报答吧。翁小淳满口应着,将她送走。
楚丹彤回到家时,拧开门锁,屋里面巨大的音波,如同猛兽一般呼地朝她扑来,吓了她一大跳。当她辨明是电视的音量开得太大,就觉奇怪,朱大琴一向不动她家的电视机,这是怎么了?正这时,大琴子已带着小跑过来迎她,忙从鞋柜里掏出拖鞋,放在她脚前。楚丹彤问:你看电视了?这么震耳朵!朱大琴一愣,又一笑,说:我看看《娱乐跑马场》,又是给咱民工办的节目呢。她一边说,一边又带着小跑去把电视机关掉。朱大琴踢里蹋拉地跟在楚丹彤的身后,楚丹彤这才发现这女人两眼炯炯的,带着一股泪湿的光亮,热切地盯望着她,像一头饥渴的小母豹。她浑身散发着汗气,脸蛋艳粉,鬓角的头发都是湿的,如同刚刚经过跑跳,经过背扛,经过男欢女爱痛彻心肺的撕扯纠缠后,那种微惊微诧,微嘘微喘,无法平复满腔热血涌动的样子。
楚丹彤不猜自明,说:看见了?又在找你,没把你吓着吧?朱大琴使劲地点着头,又摇着头,说:妈呀,顶着大日头,满处找!我刚才站在电视前,捣着自个的胸脯,冲那个小俊丫头说:孩子,忙活啥?累不累死了,大琴子不在这儿吗?啧啧,她哪听得见哟,买驴找不着卖驴的哟!楚丹彤替她说了下一句,还送你一台大彩电!朱大琴蓦地羞红了脸,低下声说:看,也没做什么,还送那么大的礼!太重了,天上真掉馒头了……朱大琴抬起记着电话号码的手掌,眼里含着几分犹豫,终于说:电视里让立刻跟他们联系呢,楚姐,你说联系还是不联系?楚丹彤说:他们能支援你一台电视总是好事,哪能让撞到怀里的鸽子飞了?朱大琴眼圈红了,说:这台电视机该给你,那信上的话,是你凑的句儿!我不要,给你!楚丹彤笑了,一拍大琴肩膀:哪里话!我哪能要?这电视机你不用到现场去领了,你给电视台打个电话,留下你的电话号码,过后他们会把电视转给你!
朱大琴应着,跑到阳台上,一眼看天,一眼看地,措着辞,最后按手心上的号码挂了电话。
一进五月,天气骤然变暖了。朱大琴将楚丹彤家的南北窗户打开,进行大清扫。任何人家,经过了一冬封闭式的日子,总会积存些废旧物品的。
地上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破烂儿,朱大琴从旧物堆里挑出一个铝锅盖,她跟楚丹彤要了下来。她住的民工屯离彩电塔太远,信号不好。她把电视台赠电视的事告诉旺田后,为接收信号问题,旺田挺挠头。电视机一旦搬进家,没有室外天线,再好的机器也调不出影影来,那还不等于接来个聋子耳朵。而跟屁股进来一帮子扯筋连骨的亲戚,看不见影影,还空吊了大家的胃口。他和大琴核计,得把天线提前备上,别闪了大人孩子们眼巴巴的盼头。两人还相约着到电料市场看过,没想到室外天线的标价竟三百多块钱,比买一台淘汰的旧电视还要贵。他们没舍得掏这个钱。旺田的叔伯二哥对电讯技术通点路数,旺田对他一说,二哥就要帮他做一个室外天线。现在杆子和馈线一类都预备好了,就差一个铝锅盖。楚丹彤见废物能利用,就让她快拿去派用场。
楚丹彤一边帮大琴捆废旧书报杂志,一边说着液晶电视的好处,图像清晰,机体超薄,可以像画一样挂在墙上。朱大琴也说,旺田在别人家干活,见过这路电视,清楚得能分出人的头发丝。她们租的那个小屋,墙太潮,冬天泛霜,夏天长毛,电视直接挂墙上怕蚀坏了电路,她当木匠的四姐夫,用料头在她家墙上已做了个背板,电视机就挂在背板上。她大侄是个半吊子电工,电源插座也接好了。楚丹彤很欣赏这些出来打工的人,一个个都心灵手巧,做什么像什么。她过去听朱大琴说过,旺田那些男人,下了班闲着没事做,聚一起就喝小酒,打小牌,正经论输赢的。输大了,还闹个半红脸。就说:以后你和旺田多看看电视,那不比耍钱强多了?朱大琴的脸红涨起来,风快地用擦锅球将铝锅盖蹭得锃亮,顺着眼儿,挑着眉,连连应着:嗯哪!
没过多久,少年宫的小星星艺术团举行了成立揭匾仪式。冯主任任团长,楚丹彤任艺术总监。建团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南下考察学习。考察团一行三人:冯主任、楚丹彤、苗芭蕾。他们南京、上海、长沙、广州,一路走下去,最后到达深圳。本来一路上的收获压得他们都快走不动了,可到了深圳少年宫,可看的东西就更多。冯主任筹建小星星艺术团,光人、财、物的准备,就张罗了三年;而人家深圳市的少年宫,一顺水就有交响乐、舞蹈、弦乐、民乐等六个专业团。他们在参观、座谈、观摩之余,迫不及待地观看记录各团活动的光碟:孩子们在全国和世界性大赛中,获得金奖、银奖的实况;名目繁多的组团赴欧、赴美、赴港台的演出、交流、办展等各种活动的报道和花絮……三个人受到的触动都很大。触动大,就想快点投入工作。楚丹彤在路上就写了三首原创儿童歌曲,苗芭蕾借鉴了别人不少舞蹈语汇,在下榻的宾馆里还比比划划。冯主任大本子记得满满的,不住地对两位女部下感慨:咱的能力水平和人家比,那真是一个乘飞机赶路,一个才坐上小驴车;人家是研究生都毕业了,咱才刚上小学……
一回到江湾市,他们如同在天上飘了二十多天,这下可踩到地面上。马上就按分工各自去忙,冯主任负责筹措资金,楚丹彤则全力抓节目。
案头上的工作,楚丹彤还是要躲在家里处理。主人一在家,朱大琴就要蹑手蹑脚地绕过她的书房。楚丹彤透过房门,见她站在窗台上擦玻璃。初夏的风,吹拂着她干焦焦的额发,不知是换了夏装,还是别的原因,她显瘦了,原先那副揭锅馒头一样散着热气的脸颊,也失却了饱满和鲜亮。她在起身去卫生间时,随口夸她一句:大琴你苗条了,下颏都尖了,人一瘦就秀气!朱大琴没像往常那样,勾着这话头笑一场,再汤汤水水地啰嗦一通。她只抿着嘴,翘了翘嘴角,嗓眼儿里发出一个短促的声息,像是句应答,又像是叹气。
楚丹彤到厨房找吃的,她在瓷盘里抓了几颗花生米,见案台上放着那个擦亮的铝锅盖,她拿起来看了看,这正是大琴准备用它做室外天线的那个废旧锅盖。楚丹彤南下学习这么久,估摸那台液晶电视早该到她手了,就转身去问大琴,这锅盖咋还没拿走?朱大琴小声应道:拿走了,又带回来了!她又问她最后用什么做的天线?大琴笑了笑,没言声。楚丹彤想这话痨子怎一下变得吞吞吐吐?就又抬高声盯问:液晶电视给你了吧?朱大琴听了浑身抖了一下,随即又飞快地擦起玻璃,看也不看她。楚丹彤又重问一遍,她一边胡乱地擦窗,一边眼盯着玻璃,忙慌慌地说:那电视,咱不要,咱用不着!这一天忙成啥样了,哪还有闲工夫看电视?小朵子本来就够不吃书的了,再有那东西缠磨,还不蹲班降级?旺田也是个卖苦大力的主儿,觉不睡足兴,还能抡动大锤?咱不要,真的,咱用不着……楚丹彤这才明白,电视机并没到她手,撞到怀里的鸽子真就飞了?她既惊讶又涌出几分莫名的恼怒。她扭转身,嘴里嘀咕着:怎么搞的,送一个破电视机,都向全世界打过锣了,怎么还不兑现,啥意思?她脚步很重地回到书房,掩上门,抄起电话打给翁小淳。
楚丹彤没好气地冲着电话说:你怎么还没把电视机给朱大琴?翁小淳在电话里愣了一愣,问:谁?谁是朱大琴?楚丹彤也愣了一下,不满地说:朱大琴你都忘了?——我家的保洁工呗!对方沉吟着,还没对上号。楚丹彤失望地吁口气,埋怨道:朱大琴这个人你怎么还能忘呢,你办维权节目专场时,为了收视率,你托我给你找的风筝鸟啊,你还派人到八角街打过锣呢。翁小淳抢过话头说:唔,Sorry!Sorry!是有这么回事,唉,都怪我,节目一档追着一档,前一档被后一档覆盖了,后一档很快又刷新了,都弄混了。楚丹彤不高兴地说:再混什么,也不至于将她混掉吧?翁小淳说:哎呀,你可真不了解我这边,节目都是互动型的,跟着搅和的观众也太多,什么牛大琴、马大琴的,咋能不串笼子?你看,民工那三场早成老黄历了,上周的主题是“健康之光”——百店无假药的大综艺,东家是药监局;这周的主题是“光明颂”——低保户白内障患者复明工程的大综艺,东家是眼科医院……楚丹彤打断她说:你答应要给人家的电视机不会被覆盖了吧?翁小淳竟茫然地说:答应什么了?电视机吗?嗐,我每期抽奖都送电视机,小灵通送得就更多!可一期一结算,你说的那期早就封账了,不能再列支了,这有财务制度跟着呢……楚丹彤抢白她一句:这么说是不给了?你怎能这么做事?翁小淳也有些不好意思,说:封结的账是启不开了,老楚,别生气,往前看吧,后边定下的就有警民共建、十大女杰、光荣纳税人等好几场呢,我有机会给你补偿!楚丹彤问她怎么补偿?翁小淳说,你小星星艺术团成立了,多给时段展示才艺呗。警民共建那场,开场舞就给你。楚丹彤还是不高兴,说上节目和给朱大琴电视机是两码事,怎能搅在一起?翁小淳说:对我来说是一码事呀,我对的是你呀!楚丹彤一时也没词儿了,这情形倒像自己在讹财诈物一样。她喘了几口粗气,觉得再多说也没用。最后发狠似的说:那你光给上个开场舞不行!我还有三首原创歌曲呢,也得上!翁小淳连说:好、好,你往警民共建主题上靠靠,能沾边儿就这期上,沾不上,就下期上!我忙着呢,撂了啊。
楚丹彤擎着电话愣了一刻,心里琢磨着这话茬儿跟朱大琴提还是不提。她一推门,一个人头差点抵上她的胸,是朱大琴正伸着头脸,将一边耳朵贴在门上听声。两人蓦地撞在一起,都吓了一激灵,都朝后倒退了半步。朱大琴慌作一团,随即自我解嘲地笑起来,还笑得一抖三颤的,眼里汪着的稀汤稀水,趁她掉头工夫,一对一双地往下滚,她抽着鼻子紧跑紧跑钻进了卫生间,一把插上门,打开了水龙头。楚丹彤站在门外“大琴、大琴”地喊,里边半天没应答,只有哗哗的流水声……
马秋芬,女,1973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出版小说、散文集七部。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阴阳角》,小说集《远去的冰排》,长篇散文《老沈阳》、《到东北看二人转》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第二届全国女性文学奖、第二届东北文学奖、辽宁省政府奖、辽宁文学奖。现为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任职于辽宁省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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