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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天鹅

        1

        风从窗户的隙缝间溜进来,撩拨着他的头发,冰冷地抚摸着他的脸。他闻到了风的味道,潮湿阴冷杂糅着河滩的土腥味。快下雪了哦。他想。

        天一麻麻亮,他就醒来。不知从啥时起,他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习惯在村边那条通往南山的小路上溜达。走在这条小路上,他才觉得浑身筋骨舒展,心眼亮堂。老伴说他穷命。他对自己的穷命毫无办法。要在年轻时,他醒来准要和老伴厮磨个够,才心满意足地爬起来,给老伴倒尿盆,打洗脸水,把老伴伺候得服服帖帖,好像自己做了天大的亏心事。老了,他折腾不动了,胳膊腿棍子一样硬撅撅的,一不小心就折成两截。他们这帮老家伙在一起时常开玩笑说,该软的地方他们都硬了,该硬的地方他们都软了,老天爷成心和他们作对。有时他心里涌动着年轻时才有的兴致,伸手在老伴松软的奶子上抚弄一番,老伴有时也会心甘情愿地让他抚弄,在他情意绵绵的抚弄里,他们零零星星地找回岁月不小心遗失的一点感觉,然后捡起来慢慢咀嚼,享受着过去年轻时的好时光。有时老伴却不耐烦地拍打掉他的手,说声:老不正经的。说完,一张老脸涂抹了彩粉一般。

        他穿戴停当,看她翻转过身,嘴里嘟囔一声,留半个脊梁给他,枕头上的白发晃悠了一下。他知道她在说啥,她在骂他们的宝贝女儿月月。月月两年前跟山那边一个男人走了,从此再不沾家。月月走后,老伴整天骂月月老没良心的。他们就这么一个闺女,月月一走,老伴的心整个让月月兜跑了。

        他给她掖了掖被角,走出家门。

        天阴沉沉罩在头顶,严严实实没有一丝缝隙。扫地风擦着他的裤腿跑过,他袖着手站在冷冷的风里,好大一会儿眼睛才看清门前的树影,看到树的枝条在风里呼呼抽动,看到青灰色的水泥巷里,秋水家准备盖房的一大堆砖块沙料,黑黝黝地突兀在蒙蒙亮的光线里。

        他向那条熟悉的小路走去。站在这条小路上,他能看到不远的南山,看到南山从麻麻亮的光线一点一点漂浮出来,细瘦的脊梁,光秃秃,一条接着一条。山脊间的沟壑,扇子一般向山下展开,展示着他看不到的风景。他知道沟壑间有树。年轻时,他时常去那里消磨光阴。他记得沟壑间还有大片大片的老柿树,这老柿树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栽的,一到秋天,山沟红艳艳一片,那时节他们年轻人相约着去那里吃柿子。山沟里的柿子密密麻麻,快乐地磕碰着他们的头额。熟透的柿子灯笼一般透亮,轻轻磕碰,甜汁儿就沿着手指滴滴答答往下流,凑在嘴边那个甜啊,让他喉咙里发痒,一辈子忘不了。也不知啥时,山里人给山下人定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这柿子他们山下人只能吃,不能拿。山下人知道这规矩,谁也不去触犯,一代代人老老实实延守着。他也知道沟壑间有水,是水滋养了这柿树,水同时也滋养了大片大片的青竹……这些在他们遥远的堡子村,是怎么也看不到的。他知道沟壑间还有他的月月,月月也看不到。

        不甚明了的光线里,他的眼睛让一点白白的东西牵挂住了,他看到它在跑,它越过秋水家的沙堆时,脚步明显慢了下来。他想这一定是谁家偷跑出来的鸡,很快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怎么会是鸡呢?鸡们还赖在窝里睡大觉哩,它们才懒得出来,这孤独的影子应该是野天鹅,只有野天鹅才不分白天黑夜行走在天地之间,不受制于人类的半点管束,它们孤傲的影子,偶尔也会不拘一格地光临到他们堡子村。他让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勾起一丝逝去的温馨,整个人像喝了二两烧酒,踮着一双老腿,向那影子跌跌撞撞追去。

        他隐约听到风里飘来哦哦哦的叫声。

        他太熟悉这叫声了,没错,是野天鹅,一定是。他觉得一双老腿有点不听使唤了,硬邦邦的打不了弯儿,身子只好一左一右拖着这双老腿往前挪。他想这只野天鹅一定饿急了,才冒着危险来到村庄。草枯苗黄,寸草不生的冬天,野天鹅不饿急才怪哩。那年冬天,他就看到一只这样的野天鹅,那时他是在黄河边给秋水家的枣树林里下肥料。秋水家每年冬天都雇人给枣树林下肥料,在枣树跟挖坑儿,然后把沤好的鸡粪一锨锨埋下去,浇上水,来年春天这些树就会疯了一样猛抽嫩枝,开出一串串密密麻麻的枣花,秋天准是个丰收年。那时他边挖坑儿,边想着女儿月月,越想越恼,不由得扔了手里的铁锨,来到黄河边的石坝上。

        冬天坝上没有一个人影,勤快的风把坝上打扫得干干净净。他站在坝上展眼望去,黄河天阔地宽,河水瘦了,卷着薄薄的冰凌,咿咿呀呀扭着身子前去。河风猛抽着他的脸,脸皮老了,他不觉得疼,倒觉得麻酥酥的痒。河水中流的沙丘边,站着一只野天鹅,它不动地站在那里,哦哦哦地哀叫,另一个野天鹅在它周围飞来绕去,也哦哦哦地哀叫。听它们急切切的声音,他想一定发生了啥事?再看,好像啥事也没有发生。他一双老眼从它们身上掠过,沿着黄泥汤的河水溜达开去,心里的月月也趁机挣脱了他,随着河水一点点远去。

        他困乏的眼睛从河面上溜达回来时,看到那只野天鹅还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另一只在它周围飞来绕去,声音粗哑焦躁,悲凄凄的,让他不忍卒听。再看,他终于看清楚了,原来这只野天鹅的双脚深陷进淤泥里,盘桓在它周围的,是它的伙伴。真是只笨鹅。他低声埋怨。它听不懂他的话,还是粗哑着嗓子叫,脚越陷越深。他知道,它需要他。他想也没想,脱掉脚上的球鞋,蹚着冰凉的河水向那只笨鹅走去。他心里霎时涌动着做人的骄傲。做人真好,这大概是人和鸟的区别,人能帮鸟,鸟却不能帮人。

        冰冷的河水里,他觉得一双老腿上了发条一般,哆哆嗦嗦地颤动。他冲那只野天鹅说,叫啥叫?我不就来了嘛。他弯下腰,拔树苗一般,把它从淤泥里拔出来,紧抱在怀里。他看到它湿漉漉的羽毛上,沾满了细碎的冰凌,眼皮耷拉着,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刚走上河坝,他抬头一眼看到了秋水。

        秋水站在他的枣树林边,目睹着他对一只野天鹅的拯救过程,始终不动声色。他只觉得湿淋淋的裤子紧贴着双腿,腿在裤子里哆嗦。秋水阴着一张柿饼脸,手提一根烟走了过来。

        秋水说,全娃伯,你真的没巴事,我给你一天出三十块钱工钱,你跑到河边逮野天鹅玩儿,野天鹅再好,也不能当饭吃,再说,逮野天鹅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

        他自知理亏,看了看怀里的野天鹅,野天鹅眼睛哀哀地低垂着头,嘴边流淌着黏稠的东西。它快死了哦。他怀抱着它不忍放弃。

        他对秋水嘿嘿地笑,笑声里尽是歉意。

        他说,这是不能当饭吃,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它陷进淤泥,活活饿死,它好赖是条命哩,我这就干活去,干活去。

        他抱着野天鹅,甩着湿湿的裤子,匆匆逃脱秋水的眼光,来到挖树窝的地方,继续干活。他把它放在一团柔软的茅草里。它蜷缩着身子,歪着头,眼皮耷拉着。另一只野天鹅也来了,它始终盘桓在头顶,哦哦哦地叫,叫声始终唤不醒同伴紧闭的眼睛。怕招来麻烦,直到天黑,他才抱着它回家。漆黑的夜里,他朝家急急地走去时,另一只野天鹅在头顶无声地追随着他,他听到翅膀扇动的簌簌声。

        这个天麻麻亮的早晨,他拉着两条老腿,紧跟在野天鹅后面。它终于停歇在秋水家的粪堆前,白白的影子一动不动。这小家伙也许累了,也许秋水家的粪堆上有啥好吃的东西,难道它也知道秋水家的粪堆是个宝贝?一天早上他就在秋水家的粪堆上拾了半袋发霉的白面,悄悄提回家,用箩子筛了一遍,还蒸了两次馒头,他和老伴吃了小半个月呢。从此他每次路过秋水家的粪堆,眼睛都要在上面仔细搜罗一番。也许这只野天鹅以它敏锐的嗅觉发现了啥宝贝?他费力地走过去,喊它:鹅,鹅,鹅。它害怕了,掉转屁股迅疾向前走去。他说,你跑啥哩跑?再跑,等天亮,娃子们会拿你当玩具耍哩,那些见钱眼开的家伙,会把你卖到南方去,连小命也保不住了。

        它不理他的话,继续走。走过了秋水家的粪堆,走过秋水家准备盖房的一大堆砖头,还是没有停歇的半点意思。他想这只野天鹅和我开玩笑哩,也许是他说话的声音吓了它。想着脚步放轻了许多,也不喊鹅鹅鹅了。他看到它停在九生家的棉花柴垛下,麻麻亮的光线里,它潜伏在那里,露着后半截身子,头躲在柴垛下,自以为安全可靠了。这笨鹅。他哧地笑一声,脚步悄悄移了过去。他听到脚落在枯草上,霜花碎裂的声音,听到鹅的翅膀和棉花柴棵子摩擦出的细碎声。他费力地弯下腰,满心欢喜地伸出双手,用他心里的一腔善意,来化解它眼前的不幸。他手指触摸到那只笨鹅时,一阵凉意从手指尖迅速飞过,他失望了,他粗糙的手指触摸到的不是柔软的羽毛,是张脆薄的白纸。

        周围的房屋树木一一从麻麻亮的光线里浮现出来。

        天亮了。

        他看到棉花柴垛子上、地上的枯草上,附着一层毛茸茸的白霜。他看了看那张纸,还是弯下腰,把它从棉花柴棵子下捡起来。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刚才分明看到的是一只野天鹅,他还听到了它哦哦哦的叫,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一张纸呢?难道这野天鹅成精啦?他愣怔怔地站在那里,一脸失望。

        手里的纸崭新,一面还写着字。他眼睛早就老花了,上面的字在眼里模糊成一片,密密麻麻相连着。他哗啦哗啦地抖动着纸,纸上的字碰撞出叮当叮当的响声。他把纸折叠起来,纸上的字们发出咯吧咯吧的尖叫,像胳膊腿折断的声音。他想这纸擦屁股硬是硬点,总比他平时用的土疙瘩干净。

        全娃伯。

        一个声音喊他。

        他转过身,面前站着一个人。那人胳膊下夹着好多的纸,和他手里的纸一样。是秋水。秋水恶煞煞地望着他,一张柿饼脸拉得老长,上面好像也落了一层白花花的霜,冷冷地逼着他。他不知道秋水咋不高兴?难道是自己得罪秋水了?他仓皇把手里的纸藏到屁股后。

        秋水拉着一张柿饼脸,突兀地问:全娃伯,是谁让你干的?

        他望着气哼哼的秋水,不知道秋水在说啥糊涂话?

        他嘿嘿干笑两声,把藏到背后的纸拿出来,举到秋水面前,说,我还以为是只野天鹅呢,追呀追,追到手里,原来是张破纸,日他娘的脚,你看我脸上的汗,它怎么会变成了一张破纸呢?

        秋水自然看不到他脸上的汗,他明知道秋水看不到,还是这样说。他是不愿意看到秋水这张柿饼脸,故意把话说得稀松平常,让秋水听着高兴。

        秋水还是拉着柿饼脸,说,全娃伯,你看上去老老实实,伪装得还像那么回事呀。

        他真的糊涂了,不知道秋水在说啥?

        他说,我会伪装啥哩?

        秋水不再理他。从他手里啪地抓过那张大纸,夹在胳膊下,转身向家里气咻咻地走去。

        他呆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秋水消失的背影,许久回不过神。他不知道秋水咋就发那么大的火?他老汉追赶一张大纸有啥错?他怎么就得罪秋水了?他知道自己得罪不起秋水啊,他还是得罪了。

        他像做了天大的错事,再也没有心思到小路上溜达去了,再也没有心思看南山了,袖起双手,嘴里嘀咕一声:这他娘的。然后,转过身气哼哼向家里走去。一双老腿比刚才更沉更重。他拖着这双又沉又重的老腿,觉得这个早晨真是倒霉透顶,一大早撞上鬼了。

        2

        回到家,屋檐下的麻雀醒了。它们唧唧喳喳在山墙下的老石榴树上跳来蹦去,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石榴树柔软的枝条在它们纤细的爪子下纷乱晃动,它们小小的身子也随着柔软的枝条晃荡着,荡秋千一般快乐。他站在门口,烦躁地挥舞着两只胳膊,嘴里发出啊哦啊哦的吆喝声。麻雀们受了惊吓,忽地飞去,子弹一般散落在屋檐下和后院的椿树上。

        石榴树的枝条兀自地晃悠着,很快恢复了原有的宁静。

        老伴起了床,炕上的粗布床单平展展的,没有一丝皱褶。粗布单上的红蓝颜色,早让老伴一双勤快的手搓洗得发白失色。老伴戴着老花镜正坐在窗前剪双喜字。老伴的手艺是母亲教的,母亲是方圆百里的剪子手,纸花剪得精巧细致。谁家讨媳妇都让母亲剪窗花,过年时节,母亲的窗花拿到集会上,往往比别的剪子手剪的窗花卖得快,价格也好。母亲去世后,老伴继承了母亲的手艺。老伴三十六岁嫁给他,他三十六岁娶了她。他那时还是光棍,家里穷,脾气倔,没女人跟。她是山那边的,结过婚,又离了,说是不会生娃娃。他见了她,她坐在炕沿上,顶着一块花布包头,低头说自己不会生娃娃时,通红着一张脸,像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亏心事。

        他看她这样,心就疼了。他说,不会就不会,娶媳妇也不全是生娃娃。她扑哧笑了,抬起头,一张脸花般的好看。她过了门,第二年,出乎意料给他生了个女儿,她想不到她会生,他也想不到。等女儿出了满月,他用一辆架子车拉着她去了山南,在那个男人的村子里大张旗鼓地转了两圈,他要让那个男人知道,她会生娃娃,是他冤枉了她。她坐在架子车上,怀里抱着他们的女儿,包着花布头巾,看着他宽宽的脊梁,眼睛笑成了一条线。以后的日子里,他们把女儿当命根子一样待着,女儿长到六七岁,上集赶会,他们还背她,只怕女儿的小腿走累了。

        剪刀在红纸上嚓嚓地响,细碎的纸屑从她手指间纷纷飘落,落在她盘起的双腿和平展展的炕头上,天女散花一般好看。前几天,邻村一户在外开饭店的人家,说要给儿子结婚,提上礼物专门来堡子村找她,让她剪一个半堵墙大的双喜字,他们说要把这个双喜字镶嵌在玻璃镜框里,让这个半墙大的双喜字永不褪色,这是他们做爹娘的,对儿子最好的祝福。临走,他们还留了一百元的定金,再三叮咛说,一定要在腊月二十儿子结婚前完成。她还从来没有剪过半堵墙大的双喜字,还没有接受过一百元的定金。她像秀才写字一样,把一张张红纸在庭院里用糨糊并贴起来,折叠好,又借来木匠的墨斗画好线,然后按着墨线一剪剪下去,不过两天手指上就起了血泡。

        蜂窝煤腾着蓝色的火苗,屋子里暖呼呼的。她眼光从老花镜上瞭他,捏着剪刀的手僵在半空。她看到他缩着脖子,哆嗦着肩膀,看到他脸上挂着仓皇和不安。他每天早晨从外面回来都快快乐乐,说一些不着边的高兴事,今天怎么啦?她想一定发生了啥事。

        他慢慢坐下来,双手靠在炉子边,从铁皮散发出微弱的热量烘烤着他的双手。他徐徐向老伴说起刚才的事,说起那张白纸,说起秋水的柿饼脸,说起那只变成一张纸的野天鹅。他反复地说,我明明看到的是一只野天鹅,怎么会变成一张白纸呢?哎,我就是追一张纸,和他秋水有啥关系?那纸,又不是他娘的追不得。

        她咯儿咯儿地笑了,露出两排赤红的牙床,长舒一口气。

        她说,就这么个屁大的事,看把你吓的。

        他梗着脖子说,哪里是屁大的事?

        她以为他的驴脾气又犯了,撇着嘴,不再理他。

        吃了饭,他准备到巷里走走,散散心里的闷气。这些天,村里正在选村长,秋水想当村长,原来的村长九生还想继续干,两人谁也不相让。这样,两个人就形成了两伙人。一个月前,镇里一个瘦高个头的干部来村里做调查。居民小组长胡六三的老爹,正带着他的等死队在巷里晒太阳。胡六三的老爹已经八十二岁了,是村里年龄最大的老人。村里人背后把他们这些只吃饭不干活的老年人叫等死队,年龄最大的自然就是等死队队长。

        镇干部用商量的口气问:老伯,你们认为村里谁当村长合适呢?

        胡六三的老爹端着皱纹纵横的脸说,还是原来的班子吧,这几年好容易把他们一个个都喂肥了,再上来一个瘦的,又得重新喂哩。

        晒太阳的等死队员们也都含含糊糊附和着他们队长的意见。

        镇里干部看着他们只是微微地笑。

        秋水媳妇恰好端一个红塑料盆往粪堆倒水,她接着说,谁说再上来一个还得从头喂?上来一个肥的就不用你们喂了,那些瘦的原本就不应该上,上来就先贪污。

        人们这才知道秋水也想当村长了。

        这天早晨他在巷子里转了一圈,很快知道昨天晚上村里出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不知道谁给秋水贴了大字报,说秋水和社会上那些“二战区”的人相互勾结,秋水竞选村长完全是为了他的利益着想,秋水在黄河滩承包了村里几百亩枣园,承包到了期限,就是为了不交承包金,他还有两眼砖窑,砖窑吃土,也不想交钱。村长九生催了他好几次,秋水理也不理。大字报上还说,这样的村长我们堡子村人坚决不同意。他知道去年两人在村委会里不知为啥,险些打起来。后来的一个晚上,九生骑摩托车从镇里回来的路上,让人用斧头差点砍死,好在他穿得厚,皮袄里又套了皮背心,只给后背上划破点皮,村里的土医生胡易轩说,再深一点,就伤到了中枢神经,下辈子只好在床上度日月了。九生没有让这一斧头砍死,却砍成了罗锅,弓着腰,和巷子里那些等死队里的老头老太太差不多。九生后来去镇里派出所报了案,说是那几个人坐着一辆没有牌照的小车,个个脸上都蒙着黑布,只露出两个黑眼睛,看样子是“二战区”斧头帮的专业打手。这个案子至今还悬在派出所,找不到一丝破案的线索。村里人背后议论说,这一定是秋水出钱找“二战区”人干的,“二战区”的人谁给钱,谁就是爹娘,是不是斧头帮的人就很难说。

        “二战区”是村人常说的黑社会。

        秋水的事他也说不清。他又一次想起今天早晨秋水的柿饼脸来,终于明白秋水话里的话。在秋水看来,昨天晚上村里那些大字报,都是他偷偷摸摸贴的,是别人给了他钱让他贴的,难怪秋水会那么恶恶地待他。

        他觉得应该给秋水说个明白。他是穷,再穷也不会干那种丧尽良心的事。在堡子村,他谁都能得罪,就是不能得罪秋水,他还指望秋水今年冬天雇用他给枣树林子里上鸡粪,秋水如果不雇用他,家里就少了一笔收入,给老伴治病就永远没有了指望。他老了,人们都不再雇用他干活,嫌他手脚慢,没了力气,只有秋水不嫌弃,秋水看中的是他的踏实。

        秋水家准备明年开春盖楼房,门口堆满了石头土沙砖头。一进门,拴在门洞里的黄狗冲着他汪汪疯叫,脖子上的铁链条哗啦哗啦响。他喊:秋水秋水。屋里没人应。抬头看到秋水那辆鳖盖车停在院里,黑亮的鳖盖上落满了一层霜。

        谁呀?

        秋水媳妇懒洋洋的声音。

        秋水媳妇挑开红棉门帘出来,看到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影。

        秋水呢?

        秋水媳妇说,全娃伯,我正要找你呢,你倒自个儿来了。我问你,我家秋水哪里对不起你?你怎么干那种缺德事?我们始终把你看成老好人,没想到老好人在这年头也变了,他是不是给了你钱,给了你多少?

        他知道秋水媳妇说的“他”指的是九生。

        他嗫嚅着说,侄媳妇,不是这么回事,我出门,看到一个白影,以为是只野天鹅呢,就去追,追了好半天,谁知道是张白纸呢?它怎么是张白纸,我以为是只野天鹅呢?

        秋水媳妇说,别装了,若不是秋水亲眼看到,我们还蒙在鼓里,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走吧。

        秋水媳妇说完,转身进了屋,厚厚的红棉门帘阻挡了他的视线。

        他对着红棉门帘,说,我真的以为是只野天鹅哩,天麻麻亮,眼睛看不清楚,我真的以为是只野天鹅呢?

        秋水媳妇在里面哼一声,冲着红棉门帘不耐烦地说,你咋不以为是个天女呢?天女比天鹅好啊,又好看又实用哩。

        秋水媳妇的话刀子一般割着他的心。他盯着红棉门帘,气哼哼地想责备秋水媳妇,喉咙里哽了哽,哽不出一句话来。他只好转过身,慢慢走出秋水家。门洞里的狗,冲着他凶巴巴地叫,一副狗眼看人低的小人模样。

        整整一天他都惶恐着,从前院走到后院,从后院走到前院,丢了魂儿似的,手里抓不住半点活儿。

        老伴说,你咋了?不就是屁大的事儿吗?他秋水能吃了你!

        他知道秋水吃不了他,秋水一定不放过他。

        晚上秋水来了,胳肢窝夹一个鼓囊囊的黑皮包。

        全娃伯。

        秋水喊。

        他仓皇地从炉子边站起来。老伴也匆忙放下手里的剪刀,忙乎洗茶杯、倒水。秋水的到来,家里一时乱了套。他搓着双手,脑子里飞快地猜测着秋水来的目的,他暗暗希望秋水不是找他麻烦的。

        他把家里唯一的一把圈椅搬过来,用抹布擦了又擦,让秋水坐。秋水眼睛瞥也不瞥一下。他以为秋水嫌圈椅上不干净,又在上面放了一块棉花垫。

        圈椅,是他们这个家族往昔富贵岁月里延续下来的唯一见证,它的古老和山墙下的石榴树一样,很难说清楚。灰黑色的圈椅,分辨不清它的本来面目。有人说这圈椅是楠木,有人说是皂角木,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木?只知道这是先人留下来的东西,就宝贝一样珍存着,家里来了像模像样的客人,他才舍得搬出来显摆一番。收旧货的人几次来家里高价收购,都让他一口回绝,他怎么能卖掉先人的东西?他无法想象他的先人,当年坐在这把老旧的圈椅里,脸上涌动着的那份尊贵。这样的圈椅秋水却不坐,他只是站在他的对面,拉着柿饼脸。

        老伴拿出过年才用的茶杯,洗了又洗,往里面放了一大勺白糖,用勺子在里面叮叮当当搅均匀了,双手端给秋水。秋水不经意地接过茶杯,放在桌子边,说,全娃伯,这些年,我也没有得罪你,干活还给你开正常人的工资,按说你年龄大了,谁愿意雇佣你这么大年龄的人?我雇你,是看你惶呀。

        他说,是哩是哩,我知道秋水照顾我哩。

        秋水说,那你说说,昨天晚上是谁指使你干的?

        他说,好侄子,没有人指使我,我还以为那是一只野天鹅哩,就去追,谁知是张白纸呢,那不是我干的,我怎么会干那种事呢?

        秋水拿出胳膊下的黑皮包,掏出一叠钱,啪地甩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桌子隙缝间腾起常年沉淀的尘土,尘土弥漫开来,在他们之间柔缓地游动。

        钱,整整齐齐,用白纸条捆绑着,他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

        秋水说,这是一万,全娃伯,你只要说,是谁让你干的,这钱就是你的,别的事我不问。

        他说,没有人让我干,我真的以为是只野天鹅哩。

        秋水又掏出了一叠钱,啪地甩在桌子上,和刚才的一样多,同样用白纸条捆绑着。

        秋水说,全娃伯,我是看得起你,才来你家里的,算起来,我们还是自家,你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呀,他到底给了你啥好处?能多过我这两万块钱?

        秋水说的“他”,就是九生。

        老伴盯着那些钱,老伴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钱,她让钱吓得脸色灰白,靠在炕边的木板上,一动不动。

        他说,没有人指使我,真的,秋水,就是有人指使,我也不会干这见不得人的事,我活了六十多岁,从来没有在背后日弄过人,也从来没有说过半句谎话,你这是打我脸哩,这些钱,你收起来,你看,你婶的脸都让你的钱吓白了,女人眼窝子浅啊。

        他说着,声音越来越高,一种让人欺辱的感觉,让他心里觉得异常恼火。他真的有点恼了,一把抓起那两叠钱,塞到了秋水的黑皮包里。

        秋水没有拒绝。

        秋水狠狠地瞪他一眼,扭过头,甩着脚步咚咚往外走去,大门磕打在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吐着粗气,咔咔地咳。他想起秋水临走时看他的眼光。

        老伴坐在炕边光溜溜的木板上,冲着秋水的背影瘪着嘴,呸了一声,凌乱的唾沫花子飞溅开来。她嘬着嘴啧啧两声,睃着眼睛说,我才不会让那俩钱吓怕了,钱不就是纸片片吗?我有啥怕的?你忘了那年冬天,瘦小的南方人来咱家里,想买走那两只野天鹅,给咱两千块钱,咱都死活不卖,咱就那么爱钱嘛?

        他怎么会忘了呢?那个瘦小的南方男人,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他家里有两只野天鹅,晚上悄悄地来,把两千块钱放到他们面前,他们都没有动心。他知道卖了野天鹅就触犯了法律。

        南方男人压低声音说,怕啥?这事只有你知我知,谁都不知道。

        他说,谁说是你知我知?还有天知地知呢。

        村里人后来还是知道了,知道了他的傻。村里好多人农闲时节,都去偷偷摸摸在河边网天鹅,网到的天鹅卖给收天鹅的南方人,一只天鹅往往能卖到一千多块钱,就是死了的天鹅,南方人也收。

        老伴说,人一有钱咋就和以前不一样了?咋就没有人味了?秋水没娶媳妇时,你在河里捞到鲶鱼,他还来咱家解馋哩,他咋就忘了呢?说着拿起炕边的剪刀,又嚓嚓嚓剪她的纸花。

        他圪蹴在炉子边,嘴里嘟囔一声,怎么会是一张白纸?我真的以为是只野天鹅,我明明听到了野天鹅的叫声哩。

        老伴睃他一眼,嘴唇动了动,啥也没有说。剪刀嚓嚓嚓嚓地响着,细碎的纸屑,从老伴粗糙的手指间飘落下来。他的心,也让老伴手里的剪刀,一刀刀剪碎了。

        3

        这天晚上,一声鸡叫划破黑夜,把他从迷糊的睡梦里一把提溜起来。他知道出事了,急匆匆披衣起床,抓起炕边的手电来到后院。后院里一地鸡毛,冷风旋着鸡毛上下飞舞,椿树下一摊鸡血,那只下蛋的老母鸡躺在一团柴草里,断了半截的脖子耷拉着。他仰头看到椿树的枝杈上,空荡荡的,只留下点点滴滴不同颜色的鸡屎,又捏着手电沿着后院墙走了一圈,土墙好好的,看不到人为侵犯的痕迹,他恍然,现在小偷已经不是过去的小偷了,现在的小偷偷盗技术比过去高明了许多。村委会门口的两个老石狮子,就是在一天夜里神不觉鬼不知地丢失的,村人们说,是小偷用吊车偷走的,石狮子他们都能偷走,一只鸡算什么?又想,小偷偷鸡咋不把鸡偷走呢?他家的鸡和小偷一定没有关系,那么是谁杀死了他家的鸡?他想一定是他们杀死的,他们这是杀鸡给猴看,他就是他们眼里的“猴”,秋水在逼他说实话。

        秋水终于对他行动了,秋水只要轻轻捏他一把,他就没了活路。他站在后院,身上一阵寒冷。

        老伴也来了,老伴看一眼躺在地上的母鸡,脚步趔趄了一下,嘴里含糊地嘀咕一声,整个人就软塌塌瘫倒在地。老伴的心魂儿一瞬间挣脱了面前的血腥味,不知到哪个鬼地方逛游去了,只把这个没用的壳儿扔给了他。他知道这是她的老毛病,她一着急,她的魂儿就从身体里溜跑了,一时半会儿不回来。他还是伏在她的脸前,一声声喊:月月啊,月月啊。他习惯用女儿的名字喊她,用女儿的名字喊她,谦逊中含带着亲昵。老伴在他的喊声里毫无反应,和以前的许多次一样,沉沉地昏睡过去,转眼之间,那个还和他说话的大活人不见了。他拉她起来,她紧闭着眼睛,任由他摆弄。他觉得老伴的身子从来没有过的沉重,他圪蹴下来把她的胳膊耷拉在自己肩头,半抱着她,说,你比一袋麦子还重啊,我还能扛动一袋麦子,我咋就背不动你了?他说着双腿一软,身子斜斜地倒下去,压在她的半边身子上。她没有了疼,任由他压着,哼也不哼一声。他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土。老了,人不服老不行,他咋就一转眼老了呢?年轻时的一天,他们在地里摘棉花,雨急急地拍打在棉花叶子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转眼之间棉花棵子浑身上下就湿淋淋的了。他舍不得让她淋雨,背着她从村北棉花地一口气跑回家,把她放到大炕上,他喘也不喘。现在他连背她的半点力气都没有了,那些力气好像让人一把偷了去。他看着躺在地上的老伴,不由得鼻子发酸,呜呜地哭了。他哭自己没有了的力气,哭自己无缘无故的倒霉……他积压在心里的郁闷找到了突破口一样,随着泪水源源不断地化成泪水,拍打在坚硬的土地上。

        老伴昏厥的毛病,是从月月离家走后开始的。那天,他在秋水的枣林里摘枣,广州客商的大汽车等在地头,秋水雇用了好多人给他摘枣,中午饭也在地里吃。密密的林子里,到处都是成熟的枣子,他一边摘着枣子,一边说着笑话。他说自己刚去世的嫂子,中午还端着碗在巷道里看人家娶媳妇,下午就不在了人世,那时,哥怎么也不相信。巷道里的女人去叫哥,哥手里捏着一把扑克牌,和几个人正玩儿在兴头上。巷道里女人说,老哥,你家婆娘不行了,快回去看看吧。哥以为女人和他开玩笑。哥说,我不回去,还不到天黑她就着急啦。说完,又专心地对付手里的牌。女人急了,说,你婆娘快死了哦。哥有点不相信,让女人拖回家,看到嫂子直挺挺躺在床上,哥怎么也不相信嫂子就那么走了。他嘻嘻哈哈地说着,听到地头有人喊他:全娃伯全娃伯。他仰着脖子问:啥事嘛?那个声音说,我婶给你擀好面条了,让你回去吃面条哩。听到这话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每次他来河滩打工,都是早上出来,晚上回去,从来不在家里吃饭。这人急急地喊他回去,一定是出了啥事?他回到家,果然看到老伴躺在炕头,紧闭着眼睛。村里的土医生胡易轩守在屋里,他说,我已经给她打了一针安定,没有生命危险,你放心好了。

        他问胡易轩:啥病?

        胡易轩吞吞吐吐地说,这病不能着急的。

        他知道自从月月走后,不爱说话的老伴把一切闷在心里,终于把自个闷出了病。

        他又问胡易轩:这病能好吗?

        胡易轩坚定地摇摇头,说,最终的结果是精神失常。

        疯子!

        他不敢相信老伴变成疯子的模样。

        他说,我一定给她看好这个病。

        胡易轩为难地说,那就要去大地方,要好多好多的钱哩。

        …………

        鸡叫声划破的黑夜,又重新复拢组合,弥漫出的血腥味随风飘去,夜晚又恢复了它该有的本来面目。他紧抱着老伴,一点一点地挪动着她,最终还是把老伴挪到了炕上。天刚亮,他找来胡易轩,让胡易轩给老伴打了一针安定。

        老伴均匀的呼吸声里,天亮了。

        天,又黑了。一天不知不觉过去。

        他看到窗外降临的黑暗,心悬悬的,唯恐再遭人暗算,他找来一根弯弯曲曲的榆木椽顶在大门后,又拿来一把铁锨和一把切菜刀放在自己住的屋子里,面对黑夜,他像面对一场不知道结果的战争。

        老伴醒来像做了一场梦,对发生过的一切没有任何印象。昏黄的电灯下,老伴睁着一双亮亮的眼睛,望着黑糊糊的顶棚,只是不说话。

        他伸手拍打着老伴的肩膀,安慰老伴说,没啥,不过是一只鸡嘛。

        他又说,鸡嘛,总是要死的,一定是黄鼠狼咬死的。

        老伴还是不说话。

        这些年谁见过黄鼠狼?黄鼠狼这些年好像在堡子村绝迹了。

        老伴瞪着眼睛望着顶棚说,我又病了吧?

        她满脸愧疚,病,好像是她的一个错。

        她对自己的病毫无办法。她有时就管不住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管不住自己的手,管不住自己的身子了。去年冬天的一天,他去河滩打工,她一个人在家,她在月月的箱子里翻来翻去,翻到一本红塑料皮相册,上面全是月月的照片,月月在开满红花的老石榴树下,月月在县城的喷水池边,月月在村委会门口的秋千上,月月和她的同学手挽着手站在一片月季花丛中……上面的月月对着她笑,她看着月月的笑,用手抚摸着月月的笑,心就开始一抽一抽地疼了,她嘴里责备着月月,她的责备终于变成了絮絮叨叨的呢喃,她重新锁上箱子时,觉得天旋地转,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她醒来已是傍晚,她看到屋檐下的麻雀唧唧喳喳地忙着归巢,她看到自己半个身子在台阶上,半个身子在台阶下,她摸着自己的腿冰凉,这腿好像不是她的,她想起他打工去了,还没有给他做饭哩,爬着一点点挪到了伙房。她不想让他知道,后来他还是知道了。

        睡不着,她掀开被子,坐起来,又剪她的双喜字。他看到老伴手里的碎纸片雨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落在炕头的被褥上,那层淡薄的红,在灯光下失去了原有的喜庆。他看着老伴的一举一动,又一次想起了九生,想起了九生莫名其妙让人从背后砍一斧头的事。他想起了村里在外开饭店的胡六三的弟弟胡六五,就是在夜半没命的。有人说是他的饭店生意好,得罪了饭店同行。有人说,他和东家的寡妇勾搭上了,惹得别的男人忌恨。夜半,他的一条命和妻子的半条命,让一个定时定向炸药包给炸飞了,消失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现在他妻子整天坐在轮椅上,摇着上半截身子,给家里老小做饭洗衣,没事的时候,一个人唱着耶稣歌。

        他越想越怕。

        夜半,他让一阵咯嗒声惊醒。这声音在院子里,在门洞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觉得这个夜异常地寒冷。老伴也听到了这咯嗒声,往他身边靠了靠,他感到老伴身上同样的惶恐。接着,老伴的一只手悄悄地伸进他的被窝,摸索着他的手,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咯嗒,咯嗒。

        他大声问:谁?

        外面只有风。

        老伴的身子颤颤巍巍地贴紧他,和多少年前一样,缩到他的胸前,头抵着他的下巴。他用手拍打着老伴的肩膀,睡吧,睡吧。他的手在对她说。他感到她的肩膀在他手指下轻轻抖动。睡吧,睡吧。他的手又说。

        村里不少人家晚上没了牛,少了粮食,小偷不是从门进来的,小偷是掏开墙上的砖进来的。小偷越来越大胆,就和拿自家的东西一样理直气壮。他家里还有两瓮麦子,有两口袋的玉米,还有好几十斤的棉花油。有钱,没钱,他和老伴嘴里有填的,日子就满足了,这嘴里填的东西没了,他们的生活就没了依托。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咯嗒,咯嗒。

        谁?

        他拉亮电灯。声音没有了。他光裸的胳膊伸出被窝,紧捏着灯绳不敢动。

        声音又响了起来,咯嗒。咯嗒。

        他忽地坐起来,穿衣服,老伴也坐起来,穿衣服。他眼睛看到门后的铁锨,看到放在案板上的切菜刀,在灰暗的电灯下折射出惨白的光。

        他又一次想起他们的月月,如果月月在,那个男人在,他们就不害怕了。他在心里突然原谅了他的月月和那个把月月带走的男人。其实,他早就原谅了他们,自从他看到那对野天鹅时,他就原谅了他们。那天,他把快死的野天鹅抱回了家,另一只野天鹅也跟回了家,他把它放在后院的小柴房里,它在柴房里哦哦地叫,另一个在柴房外哦哦地叫,彼此呼应,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他站在黑糊糊的后院,看着两团白白的影子,心想:原来这野天鹅也是有情有义的东西,原来支撑这个世间的,不是人们说的金钱,是情。是情,在支撑着天上和地下的飞禽走兽,支撑着人和万物。他想他的月月,月月没有错。他原谅了月月,从此也不再埋怨他的月月。

        他燃起一支烟,悄悄溜下炕,操起门后的铁锨,老伴也溜下炕,操起了案板上的切菜刀。他耳朵贴着门,听到风在院里跑来跑去的脚步,风在窗户的塑料布上敲打,风掀起塑料门帘,风在屋檐上游走,风把他捡回家的纸箱子,在院里推过来,又推过去。在这声音里,他分辨出咯嗒、咯嗒的声音还在继续。谁?他问。没有人回应,还是风。他拉开门闩,一股风卷进来,他哆嗦了一下,举起手里的铁锨啪地拍在台阶上,整个院里回荡出一阵哐啷声。

        他拉亮院里的电灯,拉亮伙房里的电灯,手伸进两个瓦瓮里,满满的两瓦瓮麦子很快淹没了他的手。捏捏蛇皮口袋,里面的玉米粒在手指间嚓嚓地响。案板下的油缸里,油汪汪的半缸油还在。他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那声音还在响,在门洞里。他想一定是有人在拨拉大门的门闩。他高举着铁锨走过去,老伴也不甘示弱,手握切菜刀紧跟在身后。走过石榴树,他忽觉脖子后冰凉,是刀子放在脖子上的那种冰凉,他惊叫一声,差点跌坐在地。慢慢转过身子,只见老石榴树的影子在头顶胡乱地舞动,用手摸去,湿湿的,原来是霜花。

        咯嗒声还在继续。

        拉亮门洞的灯,两扇木门紧关,寒风从门槛下呼呼地吹进来,门后的榆木椽还在。咯嗒声没有了,他看看老伴,老伴也看看他,他看到老伴头发蓬乱,白头发在夜里看上去更白,一瞬间让他想起河滩里飘飞的芦花,心里一阵苍凉。他举着眼睛搜寻着那咯嗒声,老伴却噗地笑了,指着墙上挂的柳条簸箕给他看。柳条簸箕挂在土墙上,从门口溜进来的风,不时地掀起簸箕,簸箕磕在墙上,发出咯嗒、咯嗒的声音。原来是柳条簸箕在作怪。

        他长吐一口气,伸手把簸箕从墙上摘下来,一把扔在老石榴树下。

        老伴也长吐一口气,收起切菜刀。

        这他娘的脚。

        他释然。

        回到屋子里。老伴说,你咋把纸看成是天鹅呢?你怎么不看成是一张擦过屁股的纸呢?这不,追下事情了,把自个追得夜里睡觉也不踏实,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他想到政府。

        他突然对老伴说,我要出趟远门。

        老伴说,去看月月吗?她不要咱,咱也不要她了。

        他说,不,我要去县里,让政府保护我们的人身安全,我怕让人黑摸了,你一个人活在世上惶哩。

        老伴笑着说,你又不是十八岁的大姑娘,谁摸你,也不嫌你糙。

        他说,我都值他两万块钱哩。

        老伴不再做声。

        他说,我还想看月月哩,她再老没良心,还是咱们的老女儿吧,是从你身上掉下去的肉吧,咱们做老人的,和他们小的计较啥哩。

        老伴说,我知道你放心不下那老没良心的。

        他说,我们死了,还不是指望她和那个男人埋哩,她就是走到天边儿,还是咱们的月月。

        老伴没了话。

        这天晚上,两个人谁也不敢睡,只是披着棉袄坐在被窝里,支着耳朵,唯恐外面有啥响动。风在窗外哗啦流动,流动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她说,我给你唱个曲儿吧。说着就闭了眼睛,身子一摇一晃顾自唱了起来:

        一更鼓来浅,

        我也劝呀丈也夫,

        再莫要把钱耍,

        你若要把钱耍,

        奴和你不安然。

        二更鼓来稀,

        我也劝呀丈也夫,

        再莫要把酒喝,

        你若是喝醉了,

        打架要闯祸。

        三更鼓来催,

        我也劝呀丈也夫,

        莫要戏人妻,

        你若是戏人妻,

        将人比自己……

        老伴的声音沙沙的,像用砂布打磨过,没有了从前的清脆,却多了一种甜糯米一样的味道。这首歌老伴给他唱了无数次,从中年,唱到老年,从黑头发,唱到白发。在老伴甜糯米一样的声音里,他联想起他们的从前……老伴唱着唱着,歌词在喉咙里打起了滚,渐渐粘腻在喉咙里,又渐渐无声。

        夜,在老伴的吟唱声中,渐渐深去。

        4

        从堡子村到县里要走二十多里的路,他一夜没睡,天麻麻亮,就出了门。碎布头弥的口袋里,是老伴给他装的干粮,两个又圆又大的枣馍。他把口袋揣在怀里,不时回过头去,看有没有人跟踪。田里的庄稼早歇了,苹果林、枣树林、桃园也歇了,四周一片寂静。从村边坟场里飘来的鸟叫声,冷森森的。他卷紧衣服向县城走去,迎面风夹着细小的霜花扑在脸上,有小车从他身后过来时,他不得不快步跑下公路,在干枯的玉米棵子或者是路边的树林里躲起来,小车过后,又继续走。他唯恐秋水的小车跟过来。来到县里的大街上,心才完全放了下来。他又一次想,如果月月在就好了,他用不着一个人跑这么远的路。

        县政府大门边,驻扎着县里的信访局。他去找县长。隔着半墙大的玻璃窗,信访局老王局长一眼看到了他。老王局长是返聘回来的老干部,一月三百元的工资补贴。他从部队复员后,在信访局待了一辈子,接待过无数上访的群众,长期的接待工作练就了他一双火眼金睛,能一目了然地把各色人等分辨出来。

        他刚跨进县政府大门,就让老王局长请到了信访局办公室。老王局长给他倒杯水,让他坐在告状人坐的长条椅子上。

        老王局长这一招很灵,许多怒气冲冲的上访人,到了他面前心里的火气都会消减了多一半。

        老王局长问:你老上访吗?谁欺负你了?

        他摇摇头说,我不上访,谁也没有欺负我,我是要求你们政府保护的,我怕有人害我哩。

        他说着,手放进口袋里。口袋里是老伴给他蒸的枣糕馒头,老伴说,这样他就用不着下馆子。走了一路,他这才有点饿了。

        在老王局长的接待生涯里,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来访群众。

        老王局长说,一定是有人欺负你了?

        他摇摇头。

        老王局长说,有人威胁你了?

        他还是摇摇头。

        老王局长笑了,他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难道让我猜谜语不成?

        他终于开了口,说起了昨天早晨他看到一片纸,刚开始他误以为是一只野天鹅,后来是一张大字报。秋水误以为是别人指使他干的,他害怕。

        老王局长这次嘿嘿地笑,他手里颠来倒去地玩弄着一只细长的圆珠笔。

        老王局长说,你害怕个啥?共产党天下,没有王法了?

        他说,我们村的九生就让人从后面用斧头砍了,砍他的人用布蒙着脸,谁知道是谁,就是九生死了也不知道是谁,还有我们村的胡六五,在外面开饭店,让人用定时定向炸药炸飞了,到现在都没有破案。

        老王局长不笑了,他说,喝水喝水。

        他双手抱着热水杯,看着扭动着的热气。喝一口,掏出口袋里的枣馍吃一口,他着实饿了。

        他问老王局长:我这事你管得?

        老王局长说:管得!

        他又问老王局长:怎么个管法?

        老王局长说:保证你的人身安全,我会给镇里干部打个招呼,让他们找王秋水谈话。

        他嚼着枣馍,枣香和着馒头的味道从他嘴里飘出来,让老王局长有点眼馋。

        他吐出一个枣核,说,不行,那你们得给我写个保证。

        老王局长说,写个啥保证?

        他说,保证我的人身安全呗。

        老王局长想了想,捏着圆珠笔,在面前的纸上刷刷写道:一定要保证王全娃同志的人身安全。写完,递给他,他看着老王局长这几个结实的大字,心里一下子踏实了。人常说,人没笼头,拿纸拴。有了这张纸,他啥也不怕了。

        秋水雇人给枣树林里上鸡粪了。这天,秋水家对面的屋檐下,胡六三的老爹带着他的等死队在晒太阳。他扛着铁锨早早站在秋水家门口。秋水家门口已经站了好几个想给秋水干活的人。大家都说大冬天里在家窝着难受,干干活、活络活络筋骨身上痛快,看来我们生来就是下苦的命。他们这话好像是说给秋水听,讨秋水高兴。他知道他们都在说假话,谁都想多赚几个钱,钱那东西又不扎手。快过年了,谁不想把年过得舒心些呢,要舒心就离不开钱。

        秋水来了。

        秋水手里夹着烟,站在门口高高的沙土堆上,像过去生产队长给社员派活一样,指派着谁去修枣树林子里的路,谁去修水渠,谁去拉鸡粪,谁去挖树坑……人一个个指派了出去,只留下他手里握着铁锨,还站在那里。秋水扔掉手里的烟准备往家里走,他急急地喊一声:秋水,还有我呢,你咋把我也忘了?

        秋水侧过身,斜着眼看他。秋水说,是全娃伯啊,真对不起,干活的人手够了,你就不用去了,听说你都让政府“保证”了,冬天河滩里冷哩,冻坏了你,我没法给政府交代啊。

        他讪笑着,想说声,别小看你全娃伯老了,干活不比他们年轻人少出活。

        秋水已经不见了影子。

        秋水还是怀疑他贴大字报的事。看来一个人对另一个的怀疑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你纵有一万个辩解的理由,这种“怀疑”也不会在秋水心里消失。他看着秋水的背影,不再为自己辩解。

        胡六三的老爹圪蹴在台阶上,说,全娃,你都六十多岁了,还给人干活,到死里干吗?

        他干笑着说,我不干活,就参加你的等死队了,我才不想等死哩。

        在心里他总想把老伴的病治好,他不愿意让老伴将来当个老疯子。

        他“保证”的事还是让秋水知道了,让村里人知道了。村里好多人见了他就问,全娃,你咋变成大熊猫了,有那么金贵吗?有人想方设法打听他让政府“保证”的背后内幕,村人们还是断断续续地知道了那天早晨的事。知道了,就远远地躲开他,唯恐秋水把他们看成是九生的人。

        他决定去一趟南山。

        5

        他怀里揣着老王局长写给他的保证,保证放在牛皮纸的信封里,他要把这保证放在女儿那里。走前,他来到居民小组长胡六三家给女儿打电话。电话号码写在一片纸烟盒上,是一年前女儿在电话里告诉他的。那时月月生了孩子,打电话让他们过去。他不去,她也不去,他们都希望月月回来,月月还是没有回来。他把月月告诉的电话号码写在一个纸烟盒上,夹到屋里的墙缝,一年来他动也没动,今天他却要给她打电话了。他的手指轻轻按过去,女儿的声音就沿着细细的电话线流过来,拍打着他的耳朵。他想不到听女儿的声音,像走在柿树林里摘一只柿子一样容易。他还是倔倔地告诉女儿,他要去山南一趟。女儿还来不及喊他一声爹,他就喀吧放了电话。

        他坐了小半天的车,才来到山南这个地方。山南这破地方和他们堡子村有天大的差别,到处坑坑洼洼,他站在路边光秃秃的山梁上,冷飕飕的风从旁边的深沟里吹过来,直往心里钻。他举着一双老眼,看到周围尽是光秃秃的山梁,灰塌塌的柿树,靠着土崖挖的窑洞。沟里有一股细不拉叽的水,有水声,看不到水影。看到的只是青青的竹子,随风忽来忽去。看着这穷山沟,他觉得他们堡子村就是人间天堂了。这时他满眼都是他的月月,是披肩发的月月,是垂着辫子的月月,是短发飞扬的月月……他袖着手,手指在袄袖里捏算着那个他没有见过的碎娃,他一岁零三个月了吧,会叫他爷了吧。他想着风竟把眼睛刮湿了。

        有声音顺风刮来:爹哟,爹哟。

        是月月。

        他这才看到一个女子怀里抱着一个碎娃,从一条细瘦的路上跑过来。果真是他的月月。

        他眼泪就下来了,他不想让自己落泪,泪还是下来了。

        月月把怀里的碎娃举到他面前:郡主,叫爷,叫爷。

        叫郡主的碎娃看着他笑,两颗又细又尖的禾鼠牙挂着清亮亮的口水。碎娃一扭身,又扑在月月肩头,扑腾着小腿。

        月月在碎娃的脊背上拍打着,说,爹哟,我想死你和娘了。

        月月说着用胳膊上的碎娃遮挡住眼里的泪水。

        月月家在沟里山崖下,两眼不大的窑洞。把月月拐来的男人在外面给人家盖房子去了。月月说他专做泥匠,十天半月不回家。公公去世,婆婆改嫁,家里就只有月月和这个不到两岁的碎娃。他背着手,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从一个窑洞转到另一个窑洞,不到一个时辰就把月月家底弄了个一清二楚。这里一年只有一料庄稼,庄稼全是粗粮,玉米、谷子、糜子,不种小麦棉花,白面和油全靠买。他不知道他的月月究竟看上了这个家有什么好?傻啊!

        月月知道爹一定有要紧事,没有要紧事爹是不会上她这个门。晚上吃完饭,月月怀里揽着碎娃吃奶,爹吸着两毛钱一盒的黑烟。两个人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月月想给爹解释她从家里出走的原因,终究说不出口,在爱情和亲情之间,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爱情。她见到男人第一面她就喜欢他,把自己毫不犹豫给了男人。男人不想做倒插门女婿,不想受那份委屈,她满足他,跟定了他回山南。明知道爹娘不同意她这样做,她还是做了。她把这个男人看成是自己的命根子,她能舍弃爹,能舍弃娘,她不能舍弃这个男人,这个男人让她要死要活,她对自己这种忘恩负义的做法毫无办法,她想起爹娘时,黑夜里打自己的脸,使劲地拧自己的大腿,骂自己不是人,骂自己下贱,可她就是离不开这个男人。这些她在爹面前无法说出口。

        面对月月,他终于掏出那个牛皮信封,信封用糨糊糊着。他把信封放在月月面前的饭桌上。

        信封上没有写字。月月拿眼睛看爹,不知道爹是啥意思?

        他说,月月呀,爹这个东西先放在你这里,如果爹突然死了,你打开信封,找写信的人,他是县里信访局的老王局长,你就找他们算账去。

        月月眨巴着细长的眼睛,不知道爹葫芦里到底卖的是啥药?

        她做出一副乖巧的样子,点头。

        他又说,人没笼头拿纸拴,这就是一个人的笼头哩。

        月月不知道爹说的是啥糊涂话,明明是信封,咋又是笼头了?

        他早晨起床后,月月给他饨好了鸡蛋,里面放了白糖。碎娃坐在竹子做的推车里,不耐烦地挥舞着小胳膊。竹子推车是月月男人做的,粗糙结实精巧,下面是四个滑冰鞋的轮子。

        他抱起碎娃,说,郡主,你是郡主吗?

        郡主高兴了,小脸绽着笑。

        郡主,叫爷,叫爷。

        郡主红嫩的嘴唇上挂着细亮的口水,他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喊:爷,爷。

        这个陌生的字眼像他塞进郡主嘴里的一块糖,郡主反反复复地咀嚼着,一声声唤他爷、爷、爷,这个新鲜的字眼让小家伙伸胳膊蹬腿异常兴奋。

        他把半个老脸紧贴在郡主细嫩的脸上。

        风刮来沟里一阵哗啦的溪水声。

        月月斜斜地靠在门框上,看着这一老一少,眼里含着泪。

        他走时,月月送他。

        他讨厌送别。他倔倔地说,你又替不了我走路,不送了。

        月月果真不再坚持送他,怀里抱着郡主。

        月月说,爹,郡主大一点了,我接你和娘过来住。

        他看着月月,那句话始终哽在喉咙里,他不能不说。

        他终于问月月,他到底有啥好?你撇下我们来到这穷地方,我看这穷地方和咱们那里差远了。

        月月脸蓦地红了,半张脸埋在郡主怀里。

        月月说,爹,他……

        他问,他到底有啥好?这破地方到底有啥好?

        问完,自己又后悔。这好,只有月月知道的好,这好,有时说不出。

        月月红着脸,果真没有说出这好。

        他转过身,沿着门前的山沟,向上面的山梁梁走去,心里又埋怨自己问得多余,女儿的心思他早就明白,那赖小子有啥好呢?

        山沟里竹子青青,在风里忽来忽去。有水声在竹林里喧哗,看不到水影。

        他不敢回头看月月和她的郡主,他想月月一定抱着郡主站在门前,他走得很急,脚步在月月送行的目光里渐渐凌乱,又渐渐消失。

        月月手里捏着那信封,对着头顶的太阳看,太阳光无法穿透牛皮纸信封,里面的字影影绰绰,才不是爹说的“笼头”。月月笑笑,把信对折起来,藏进怀里。

        6

        回家后,老伴不问月月,他也不提月月。

        村里高音喇叭整天响着,巷道里也拉起了一道道三角形的彩旗,小小的红布条,在风里呼啦啦地抖动。要选村长了。

        接下来的这些日子里,他习惯坐在家里那张老旧的圈椅里,身子些微后倾,两手放在圈椅光滑的扶把上,目光矜持,不再弓背弯腰,不再把苍黑色的脸皱缩成一个核桃般的笑,他软塌塌的腰在圈椅里挺直了许多。那些想当村长的人开始讨好他,巴结他,想法让他把手里的那张选票投到他们名下,他心里嘿嘿地笑,这笑声在天地间快乐地打着旋儿,他不再怕任何人。

        最先来家里的是秋水的弟弟秋夏。他已经认不出秋夏了,秋夏来时是个晚上,他眯缝着眼睛在炉子边搓麻绳,细长的麻丝在手里拧成了绳子。秋夏来了,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给他递烟。秋夏穿着一件皮衣服,皮衣服在灯光下闪着光,散发出一种陌生的气息。

        秋夏说,全娃伯还记得我吗?我是秋水的弟弟秋夏呀,小时候,你时常坐在咱们生产队派活儿的黑板下,看到我们这些光屁股的碎娃过来,就伸出鞋里的脚,大拇指螃蟹夹子一样张开,夹我们的小鸡鸡。啊哈,你一定忘记了吧。

        他的确记不起来了。秋水的兄弟秋夏这几年在外面开饭店,好多年都没有回来了,听说在外面买了房子,孩子都在外面读书上学。

        如果是平常的日子,秋夏是不会进他这个破门的,秋夏的目的很明确。

        他坐在圈椅里,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接受着秋夏的香烟和脸上巴结的笑意。

        秋夏说,全娃伯,这不快过年了,我回家来看看,也看看你和婶子,谁知道正遇上村里选举呢。

        他双手放在扶把上,挺着腰板,嘴里哦哦哦地应着。

        秋夏说,全娃伯,听说村里有人花钱买选票呢,他们不愿意自己填写,让人代替他们填写,一张选票卖到一百块钱,和城里的股市行情一样牛。

        他仍旧哦哦哦地应着,吸着秋夏给的烟,秋夏的烟软绵绵,藏着一股香味。

        秋夏说,全娃伯,你卖不?你家里三张选票哩,月月走了,月月的户口还在。

        他想也没想,说,不卖。

        秋夏说,三张选票就三百块钱呢,不卖可惜了,你给人打一天工不就才三十块钱嘛。

        他犹豫了,他知道秋夏的心思。秋夏是替秋水买他的选票,三百块钱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够他和老伴好几个月的花销了。

        他的腰微微向前弯了弯。

        坐在圈椅上的他,突然又觉得自己的下贱,他卖了手里的选票,就是卖了他的老伴,卖了他们的月月,卖了他自个儿,他卖了选票就让他们小看了,人往往是自己先小看了自己,别人才小看,他不能让他们小看。三百块钱就把他们一家三口卖了?有些钱是不能要的,就像当初南方人想买他的野天鹅。听了秋夏的话,他的腰板又微微挺了挺,靠在圈椅里,端着一张脸,摇了摇头。

        秋夏看到他苍白的头颅,在一摇一摆间呈现出的果断,不再坚持。

        秋夏打趣地说,全娃伯,你这种硬骨头精神越来越少了啊。

        秋夏又递给他一根烟,他接过去。秋夏给他点火,他觉得自己让秋夏这样高看着,脸上有了光。秋夏的话听起来酸溜溜的,他还是愿意听。

        秋夏说,全娃伯,在秋水哥和九生之间,你只能选一个人,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来,我哥当了村长也不会亏待你。

        秋夏说着就拿出一张纸,教给他怎么填写,主任一栏里让他填写秋水,后面的委员一栏里,让他写上他王全娃的名字。

        他又摇头。说,我不当干部,我咋能填我呢,我当不了干部。

        秋夏说,全娃伯,你还没有弄清楚,你写上你,我们就知道是你填的,我们是不会让你白填的,如果我哥当了村长,一个人发一百块钱,我哥说话算数。

        是哩,是哩。

        他点头应着。他不点头不行,他不点头就是不同意人家秋水,不同意人家秋水,秋水以后再也不会雇用他干活了,秋水不雇用他干活,就没了指望给老伴看病,家里就断了开销,断了开销他和老伴总不能喝西北风吧,他只能点头。

        秋夏离开,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秋夏伏他的耳朵边低声说,全娃伯,你不填我哥,到时候你可要小心哪。

        说完,嘻嘻地笑,笑里藏着讨好和威胁。

        这话听起来好似玩笑,落进他的心就变了滋味。他老了,有些话是要忍的,他已经到了容忍一切的年龄。他坐在圈椅里,嘴里还是那么哦哦哦地应着,双手摩挲着圈椅两边的扶把,光溜溜的扶把在先人手下抚摸了无数遍,细腻光滑,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在抚摸着他的爹,他的爷爷,他从来没有见过祖爷爷。

        他听到秋夏的脚步渐渐远去。

        秋水也来了。秋水这次胳肢窝没有黑皮包,手里却多了一个塑料袋。

        秋水一进门,那张柿饼脸就不再是柿饼脸,笑成了九月里一朵鲜菊花。他说,全娃伯,我给你赔情道歉来了,我是冤枉了你老人家,我调查清楚了,大字报的事和你无关,那天,是我冤枉了你,你大人有大量,你知道我这火爆脾气。

        秋水说,全娃伯,我给你和婶带了些过年的东西,你就留下吧,这不,要选举了,你手里有三张选票,月月走了,月月的户口还在村里,按规定你能代她填选票,你就填上侄子我吧,我当了村长一定不会亏待你,地里的活,只要雇人,就少不了你,和年轻人开一样的工钱,村里每年都有特困户补助,这也少不了你家,咱们毕竟是一个王家嘛。

        他哦哦地应着。秋水带来的东西他也没有推辞,他是不敢推辞,他如果推辞了,就是对秋水有意见,就是明目张胆地和人家秋水作对。

        秋水留下的袋子,炸药包一样让他动也不敢动。

        九生也来了。

        九生是原来的村长。九生弯腰弓背,他走到炕边,用手捏捏被子的厚薄,看看蜂窝煤炉子的火旺不旺,问他们身体有没有病?冬天感冒了没有?囤里的粮食够不够吃?有啥困难没有?

        九生临走时,从怀里掏出了二百块钱,塞到了他的手里时,九生说,今天我去了镇里,镇里的民政助理让我给你代领了今年的特困户补助,过年时节,他们还有两袋白面,一箱子油炸麻花,一身棉衣被子什么的。村里再穷,也不能穷咱们的特困户。

        他哦哦哦地应着,接了九生手里的二百块钱,也接了九生的一句句问候。他看到九生弓着腰走出了家门。

        九生没有说的话,用另一种方式说了。

        7

        选举这天,居民小组长胡六三,扛着一箱康师傅方便面从巷这头走到巷那头,又从巷那头走到巷这头,吆喝着开选举会,方便面谁去谁有份。老伴不识字,他说我代你填了吧。老伴说,我也要去,去了一人一包方便面,不要白不要哩。他和老伴都去了,这样他们家就能分到两袋康师傅方便面。

        会场在学校。学校的娃娃放了假,喇叭放在操场前的桌子上,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来了,胡六三的老爹带着他的等死队员坐在墙根下晒太阳,女人们东一堆西一堆扯着闲话。狗也显示出一副兴奋的样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学校在村里的最高处,坐在操场的太阳下,就能看到那条河,看到灰蒙蒙的河滩。河贴着天边,随意地流。

        平时很少和他说话的秋水爹,慢慢凑到跟前,给他递烟。他接过,叼在嘴上。秋水爹又递过打火机。九生爹也给他烟。秋水媳妇还给人发糖块吃,他看到老伴嘴里含着糖,眼睛越过好几个人笑眯眯地看他,一副幸福满足的样子。秋水媳妇给他怀里塞了一把糖块,说,全娃伯,那天是我不对,你看我这脾气,得罪了你老吧,吃糖吃糖,先甜甜你的嘴。九生媳妇也给他发糖,他这样让他们敬着,心里觉得很受活。

        胡六三今天穿了一双崭新的皮鞋,站在人多处抖动着一只腿,极力想引起人们的注意。人们各怀心思,没有人对他的新皮鞋感兴趣。胡六三抖动了许久终于不耐烦了,他大声说,我这新皮鞋是一张黄鼠狼皮换来的,前几天家里两只鸡让黄鼠狼吃了,我守候了好几个晚上才守候到这只黄鼠狼,两只鸡换来一只黄鼠狼,值啊!

        听了胡六三的话,他想起家里那只死去的老母鸡来,这么多年都没有的黄鼠狼咋又回来了?那只老母鸡也许真的是黄鼠狼吃掉的,和秋水没有关系,是自己冤枉了人家秋水,他心里涌动着愧疚。

        有人说起了这些天选举的新鲜事,说有的村想当村长的人请全村人吃饭,家家户户这些日子都不用开火,都在食堂里吃大锅饭,还有的村一个选民就发好几百块钱,年年月月这样选举,他们就提前过上共产主义的幸福生活了。

        大家嘻嘻哈哈地说笑着。

        一辆警车开进学校,从车里下来了两个穿着警服的人,还有几个镇里的干部。大家不知道选干部怎么还来警察?一个个噤了声。有人说“二战区”也来人了,是秋水叫来的。他眯缝着眼睛,果然看到操场一边站着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在两辆小车边不安分地走来走去。

        胡六三给他发了三张粉红色的选民证,他捏着三张粉红色的纸片。老伴不会写字,他代替老伴写,月月走了,他还要代替月月写。

        老伴坐在幼儿园孩子的秋千上,铁链子在上面吱咛吱咛地叫。老伴的脸让太阳晒得红红的。

        一个居民小组一个教室,教室门口贴一张小红纸片,上面用白粉笔写着:秘密划票间。门口有把门的,居民小组长胡六三,还有两个党员,他们叫一个人,进去一个人,然后在人名单上打上标记。门口的棉帘子低垂。

        叫王全娃时,他一时还没有醒悟过来。

        胡六三说,全娃伯,你和婶在家里还亲热不够呀,叫你哩。

        他这次知道轮到自己了。

        他把手里的三张粉红色的选民证交给了门口的胡六三,胡六三撩起厚厚的棉帘子让他进去。

        教室里空荡荡,他捏着笔,看着粉红色的选票,心咚咚地跳了起来。他还没有这样郑重其事地填过票,以前都是让月月填的,胡乱地写个名字了事。这次不一样了,他们那样高看他,他怎么能胡乱地填呢?教室窗户都糊着纸,没有人能看到他,他也看不到任何人,教室里是娃娃们身上的味道,中间的蜂窝煤炉子呼呼地冒着蓝焰。

        他捏着笔,笔在手里有点不听使唤,比捏着犁耙还别扭。

        娃娃们身上的气息,是青草一样清新,夹带着一丝丝的甜香。他坐在桌子前,捏着笔犹豫了。他在心里掂掂九生,又掂掂秋水,觉得两个人都不错,九生把他和老伴当亲娘老子关心着,每年村里都忘不了照顾他,过年时节还带来镇里县里的领导来慰问。秋水待自己也不薄呀……他捏着笔在心里掂来掂去。教室里静悄悄的,没有人看他,他也看不到任何人,玻璃窗的大半截都用纸糊了。

        他捏着笔的手落在粉红色的选票上,粉红色选票上一片模糊,他一个字也看不清,他眼花了,他早就眼花了,他怎么忘记他的老花镜了?

        胡六三在外面喊:全娃伯,你在里面生娃娃吗?我们肚子都等饿了,再不出来我就叫警察了。

        他放下笔,从教室走出来,心里一片空洞。老伴坐在娃娃们玩的秋千边,怀里抱着两袋色彩鲜艳的方便面,暖洋洋的太阳下,一张老脸晒得通红,眯缝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唱票的时候,“二战区”的人也来了,他们利剑一样的眼光,在唱票人身上劈来砍去,唯恐念错了,又唯恐他们是九生的人,做一些不地道的小动作。气氛紧张严肃。会场前面用一排课桌把工作人员和观看的村民隔开,唱票的声音里,秋水和九生的名字不断重复着,念票人发现在众多的票里出现了三张弃权票,三张票折叠在一起,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下午时分,选举终于有了结果,王秋水当选了第七届村民委员会主任。刚宣布完,教室里一下子宁静下来,人们默默地走出教室,消失在一条条巷道里。

        他心事沉沉地向家里走去,脚步落在巷道里发出哧啦哧啦的声音,他希望秋水是村长,又希望秋水不是村长,心里七上八下,像被猫爪子抓挠着一样难受。路过秋水家,他看到秋水家门口停了一溜儿的小汽车,家里猜拳行令的声音很响亮地在巷里飞窜,有几个心急的人到秋水家要求兑现当初的诺言。老伴早他一步回来了,她领回来的方便面已经煮好,里面还放了两个荷包蛋,一股香喷喷的气息从锅盖下飘了出来。屋子暖融融的,老伴的笑脸在热气腾腾中飘来飘去,画似的好看。老伴今天像捡了一个金元宝似的高兴。

        看到老伴高兴,他也高兴,摸出抽屉里的一瓶酒。酒是好酒,是勾引走月月的那个男人送的,过去他一看到这酒就闹心,从月月家回来后,他不再恨那个男人。月月都不恨的人,他也不恨。

        坐在饭桌前,两杯酒下肚,他苍黑色的脸颊上多了一层平时没有的红晕。酒香饭香让他觉得从来没有过的满足。他又想他的月月,想那个小脸嫩嘟嘟的碎娃,他叫什么来着?郡主,郡主,对郡主,多好听的名字。

        他说,你知道吗?我们的孙子叫郡主,可灵性呢,还叫我爷了。

        她撇撇嘴,说,你呀,就是一个贱。

        她看着他,希望他继续说下去,他偏不说,仰起头,手里的酒咕嘟嘟灌进喉咙。

        老伴埋怨他,酒有啥好喝的?

        他说,不喝酒干啥去?

        老伴撇着嘴说,没事干,咋不去河坝洗石头去?

        他摇摇头,嘿嘿地笑:洗石头?我才不去洗石头,那么多的石头,我一个人洗得过来吗?要去,咱们都去。

        老伴说,那别人见了,都说咱们是老疯子,我才不当老疯子哩。

        老伴说的“老疯子”,鞭子一样猛抽过来,心尖颤颤地疼。

        他坐在炕上的小桌上,炕是热乎乎的炕。他喝着喝着,就看到房子在眼前转了起来,炕上剪纸花的老伴也转了起来,柜子转了起来,头顶的灯也转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飞了起来,和那只野天鹅一样飞了起来。他隐约记起放飞野天鹅那天,是一个二月天,河滩里的杏树开花了,桃树、苹果树、梨树……枝枝条条上也都萌动着花蕾。地里的活儿还没有开,还没有人雇用他梳杏花,梳苹果花。他选了一个太阳明丽的好日子,怀揣着他的那只野天鹅,那只野天鹅,在他家里将息了大半个冬天,身上的羽毛光亮亮的,他抱在怀里沉甸甸的比原来重了许多。另一只野天鹅簌簌地飘飞在头顶,紧跟着他。他抱着这只野天鹅来到一片黄沙地。这片平坦坦的沙地,长满了细长的苦苣菜。他把它从怀里放出来。抚摸着它的背说,走吧,走吧,你这家伙让我养馋了,再养就飞不动了,你的家在天上,去吧,回家去吧。

        它听懂了他的话,哦哦哦地应着向前走去。走几步,回过头来,看看他,又哦哦地叫。他说,走吧,走吧,别叫了,它在等你呢。

        它这才扑闪着翅膀,笨重的身子左右摇摆着,两只脚离开长满苦苣菜的沙土地,腾起一团微尘,熟练地闪动着它的老翅膀,和它的伙伴,一前一后地融进碧蓝的天空。他站在长满苦苣菜的黄沙地边,仰着头一动不动看着它们双双远去的影子,觉得有一只风筝从手里放飞了出去,在天空飘飘悠悠,自己整个身子也随着飘飘悠悠,他的魂儿没有了,他的魂儿也追随着这两只亲密的野天鹅渐渐远去。

        8

        傍晚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夜幕下炸响,一张大红公告贴在学校门口。在这鞭炮声里,夹杂着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它是一个苍老妇人的哭声。原来王全娃死了,喝酒喝死了。

        新当选的村主任王秋水听说后,第一个赶到王全娃家。王全娃直挺挺地躺在炕上,脸上残留着满足的笑意。他的老伴趴在他身上,咧着一张松弛的大嘴哭得死去活来,她用手不停地拍打着全娃,拍打出一团团尘土,她的男人王全娃一动不动。

        秋水把还没有僵硬的他,背到屋里那把体面的圈椅里,让他体面地靠在圈椅背上,两手搭在扶把上,在他脸上遮张麻纸,遮挡住他脸上死亡的丑陋。按村里规矩,人在离开这个世界前要烧最初一张离世纸,这张纸一般由儿子来烧。他没有儿子,秋水心甘情愿地代烧了。秋水就是他的儿子。秋水烧完,跪在他面前,响亮亮叩了三个头。周围的人让秋水的这个举动搞得热泪长流。

        他家除了墙角那堆卖不了多少钱的破烂,除了两瓮麦子,半缸棉子油,什么也没有。刚上任的秋水看着这阵势,安慰他的老伴说,婶,别哭了;我会让全娃伯风风光光走的。

        秋水瞬间以大总管自居,他是理所当然的大总管,堡子村凡是谁家有大小事,大总管都是村长。这是秋水上任遇到的第一件事。秋水站在他家山墙的老石榴树下,指手画脚地分派着各路人马,谁打墓,谁找响器,谁通知亲戚……他亲自开着车去县城,到棺材铺给他买了一口上好的柏木棺材,买了城里寿衣店里最好的寿衣。村里好多老人羡慕他的福气,比有儿子的人还有福气。

        月月和丈夫回来,是第二天下午。月月一身素白,头顶包着白色的孝布,身穿着白色的孝服,还没有进村,哭声就咿咿呀呀飘过来。丈夫抱着他们的碎娃郡主,郡主见母亲哭,也张着嘴哇哇地哭。给这丧事增添了一份该有的气氛。

        听说月月回来了,村里好多人都来看月月。月月一张脸藏在头顶的白孝布后面,人们看不到两年失踪的月月,只看到那身段还是当初的身段,那声音还是当初的声音。月月回到家,腿一软,趴在爹的灵前就再也起不来了。月月希望看到娘,希望娘走过来,拉她一把,娘儿俩这两年的距离就没了。她始终看不到娘,没有人给她说娘去了哪里?

        她对周围的人说,爹前几天去了她的家,那时爹还是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呢?月月满心狐疑。

        秋水说是酒喝多了,医生胡易轩摇着桌子上的酒瓶子说是酒精中毒,一定是酒精中毒。月月看到酒是她的丈夫送给爹的那瓶酒,丈夫没有钱给爹买好酒,只给爹买散装的烧酒。月月的心咯噔了一下,又哇地哭。她用嘹亮的哭声掩盖着爹突然死亡的另一种可能。

        月月看到娘时,娘始终低着头坐在炕上剪纸,娘剪的是一个大大双喜字。

        月月走过去,跪在娘炕前。

        她说,娘,我给下跪了,都是我错了哇。

        月月说着就哭。她看到青砖铺的地板上,是细碎的白纸和红纸。这些纸屑厚厚地遮盖了青砖。

        娘看也不看月月,还是低着头忙乎自己的,一双手从来没有的灵活。

        娘嘴里还在呢喃着说,老没良心的,老没良心的。

        月月说,娘,我回来了,我是月月呀,你怎么就不能原谅我呢?

        娘还是看也不看月月,还是低头飞快地剪她的纸,细碎的红纸屑哗哗地从娘的手指飘落下来。剪完最后一剪刀,娘突然仰起头,冲窗户外面大声说,全娃呀,全娃,我给咱们结婚的喜字剪好了,你快过来看啊。娘说着,赤脚跳到桌子上,哗地抖落开手里的剪纸,两只粗糙有点变形的手,提着红纸的最上角,红纸徐徐地抖落开来,展示在人们面前的是一个足半堵墙大的双喜字,红双喜两边环绕着无数只神态各异的喜鹊。这双喜字带着它抹杀不掉的喜气,映红了娘苍老的脸。

        娘高兴地说,我要和全娃结婚了,你们看这喜字好看不好看?全娃接我的马车就要来了,你们听,他真的来了呀。娘说着飞快地跳下桌子,赤着脚向门外迅疾跑去。月月看到娘和年轻时一样腿脚利索。

        娘疯了。

        月月软软地跪了下来,靠在门上,沙哑着声音嘶喊一声:娘啊……

        寂静的夜半,老石榴树柔软的枝条拍打着山墙,隐约传来谁家屋檐下的风铃声。她看到躺在炕上熟睡过去的娘,只觉得一阵寒意从屋檐下的黑暗中飞卷进来。

        晚上月月给爹守灵,觉得屁股后面的口袋硬邦邦的,才想起爹的那封信。她扯出信,撕开封口,里面是一张白地红格的纸,上面一行龙飞凤舞的钢笔字:一定要保证王全娃同志的人身安全!

        月月看完,莫名其妙。她想起爹让她找县里信访局老王局长的话,猛抬头看到秋水。秋水问她明天乞灵时唱什么戏好?是蒲剧的《祭灵》,还是秦腔的《祭灵》?月月好像没有听到,她只是把手里的信递给秋水看。秋水凑到发红的灯泡下,眯缝着眼睛,看完,吟吟地笑。他给月月说起那天早晨的事,说他错怪全娃伯了,想不到全娃伯还让政府“保证”了。说完满脸愧疚。月月拿过秋水手里的“保证”,一点点揉碎,捏成了一团。她说我爹真是老糊涂了,秋水哥你这样待他,他怎么会害怕你害他呢?人老了,啥傻事都做得出来。月月说着,把手里的纸凑到灵前的长明灯上点燃,一团火焰跳到她手里的纸上,渐渐由小变大,差点烧到她细长的手指,她抖动了一下,把手里的火团迅速扔进盛放冥纸的瓦盆里。她看到那团纸卷曲着,让淡蓝色的火焰吞没成一片灰烬,腾飞起来,在灵前昏黄色的光线里飞舞,又轻轻飘落到看不见地方。

        许久,秋水抬起眼睛说,月月,我看还是把你男人和娃儿的户口上了吧,你娘离不开人照顾,你还是回来吧,村委会会考虑你的问题,适当的时候给你家补上几亩河滩地。明天在灵前,我们唱蒲剧《祭灵》,也唱秦腔《祭灵》,让你爹听个够。

        灵堂前的长明灯映着秋水紫红色的大脸。

        月月扑通给秋水跪了下来。

        她说,秋水哥,我怎么谢你呢,你真是我的大恩人哪,我月月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啊。

        月月知道三十年土地不动的政策,许多嫁过来的媳妇没有土地,生下的娃娃也没有土地,秋水能给她几亩河滩地,对他们家就是特殊照顾了。

        月月说完,一股寒风撩起院里一股尘土,势不可挡地旋进屋里,灵堂前的长明灯扭动着细长的火苗,终于禁不住夜风的摧残,扑闪进油汪汪的灯盏,再也没有直起身子。

        月月等爹过了头七,送男人去山南迁他的户口。走出家门,看到九生手里提着一个黑提包,一副出远门的打扮,他佝偻着腰在风中艰难地走着,风撩拨起他凌乱的头发,露出光亮亮的额头。

        月月说,九生哥,出门呀。

        九生麻木着一张脸,漫不经心地说,啊,啊,去北京看看。

        月月在心里一笑,九生哪里是去北京?是到外面找地方躲避去了,他没有选上村长心里不好受哩。看到九生弯腰弓背的影子,消失在早晨的淡雾里,月月眼里流泻出真实的怜悯,这怜悯很快又随着九生的消失而消失了。她站在风里突然想起家里的水缸里,还有两条欢蹦乱跳的黄河大鲤鱼,这是办完丧事后,家里唯一剩下的东西,她该给秋水送去才是。

        高菊蕊,女,1986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发表小说、散文一百余万字。著有散文集《听涛集》等。曾获《山西文学》杰出作家奖,赵树理文学奖。现在山西省永济市文联工作,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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