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回家的第三天嫁给了宝生。
婚礼在他们的铺子里举行。没有大花轿,没有证婚人。这是一场迟来的婚礼,到场的除了街坊就是边上几家铺子里的掌柜。宝生从百福楼饭庄里叫来两桌酒席。可壶中的酒还没喝完,街坊与掌柜们一个个起身告辞。他们站在铺子门口又一次拱手作揖,祝新人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宝生有点尴尬,摘下呢制礼帽一再挽留,还早,还那么多菜呢。大家都说不早了,早点歇着吧。
胭脂一言不发,站在新婚丈夫身边平静地看着众人离去,仿佛今晚的新娘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与她毫不相关的陌生人。这让宝生十分难受,他走到桌边,随手拿起半杯酒,想一饮而尽的,却坐下来看着胭脂说,再吃点吧,别浪费了。
胭脂摇了摇头,转身进了洞房。她坐在梳妆台前,长久地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伸手慢慢地摘掉耳环、珠花,一样一样仔细地放进首饰盒里,然后抓起梳子开始一下一下地梳头。她的头发又浓又密,跟烛光下的阴影浑然一体。
宝生忽然出现在镜子里,胭脂一惊,一下停住手里的梳子,一眨不眨地看着镜子里的新婚丈夫。宝生咧了咧嘴,说,那就早点睡吧。
黑暗中的洞房安静得让人揪心。两人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宝生才犹豫不决地翻身上去。胭脂在这个过程中还是那样平静。她温和地顺应着丈夫,就像一条随波逐流的小船,眼睛盯着漆黑的房顶。
这一夜胭脂始终没有入睡。快到天亮的时候,她忽然搂住熟睡中的宝生,搂得那么紧,恨不得把整个人都嵌进去。宝生睡意尽消,僵着身体,回应她说,放心,我会好好待你的。
胭脂不说话,习惯地咬着下嘴唇。三天前,她提着一只紫藤衣箱踏进铺子的那一刻,就是这样咬着下嘴唇,站在宝生面前。那时已近黄昏,夕阳斜掠过对街的屋檐投在门槛内,那样的暗淡与无力。宝生正埋头在案板上熨烫一件缎面旗袍,他还以为来的是顾客,微笑着直起身,却在那只紫藤衣箱上一眼认出胭脂来。宝生举着盛满木炭的熨斗,呆立了好一会儿,扭过头去,看了眼墙上师傅的遗像。
胭脂的父亲穿着长衫马褂,在灰暗的镜框中板着一张瘦脸,就像个严谨的老乡绅。他曾经是斜塘镇上最出色的裁缝,能把旗袍上的扣子盘出七十二种花式。这在嘉禾县方圆百里内也是独一无二的。他毫不保留地把手艺传给了宝生,临死的时候拉过胭脂的手,把铺子连同女儿一起交到这个徒弟手里。那时候的白泰来已经说不出话来,天气热得都听得到街上的石板被咯咯地晒裂,他却冷得在床上裹紧了两条棉被。他瞪大眼睛盯着女儿的脸,看到的却是妻子在多年前远去的背影。他的妻子穿着一件碎花旗袍,婷婷袅袅地越走越远,但至死都没在白泰来的思念中消失过。这个酷爱评弹的女人抛夫弃女,此刻正跟随一名说书艺人四海漂泊,靠卖艺为生。
葬礼之后,宝生找出师傅的一件短袖绸衫,改了改穿在自己身上。天是那样热,他穿着绸衫却仍像个学徒,还是一大早起来就打扫铺子,打烊时清理案板。
宝生在肚子里盘算了好几天,才在晚饭时忽然对胭脂说,没个帮手真的不成。他不敢看着胭脂的眼睛,只低着脑袋对着碗里的白米饭,说等成了婚,他就去物色个徒弟来。宝生说,最好是跟过人的,一入秋,活就该忙了。
胭脂不作声,把头转向窗外。泰顺裁缝铺的后窗外面是条河。这是斜塘镇唯一通往外界的途径。人们坐船而来,又坐船而去。对岸的每个河埠就是一个码头,整个白天都停满了船,人来客往、热闹非凡。此刻静悄悄的,河水里除了落日的余晖与两岸的倒影外,什么都没留下。
顺着胭脂的目光,宝生望着对岸的河埠,说,人家走了。
胭脂说,走了我也不会嫁给你。
宝生说,这是师傅的嘱托。
胭脂转过脸,说,娶我,你会后悔的。
宝生摇了摇头,不说话,看着胭脂。
好一会儿,胭脂又说,我要找他去。
宝生说,你是疯了。
你娶别人去吧。胭脂说完,站起来,进了自己房里。
第二天黎明,胭脂提着那只紫藤衣箱拉开房门时,宝生就坐在她的房门口,汗流浃背的,显然他一夜未睡。胭脂不说话,连眼睛都没瞥一下,径直穿过天井,在黑洞洞的铺子里最后看了眼墙上父亲的遗像后,一把拉开门。
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寂静的街道,谁也没说话。走到街口时,宝生一把接过那只紫藤衣箱,就像个仆人一样,跟在胭脂身后。到了轮船码头,宝生说,找不着就回来。
胭脂说,不会找不着的,他在等我。
宝生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说,你真像你妈。
胭脂说,放屁。
宝生说,你就当我再放个屁,城里的男人不牢靠。
胭脂沉下脸,一把夺过紫藤箱,扭身跨上跳板,晃晃悠悠地登上轮船,连头都没回一下。
在上海师专的门房里,胭脂见到让她不顾一切的男人。秦树基穿着一件白色的尖领汗衫,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还有一节课呢。
胭脂说,我等着。
秦树基看了看校园与门外的马路,提起紫藤箱,把她带去了一家旅馆。他们穿过一条长满法国梧桐的马路,一路上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个人走得就像老师领着他的学生。胭脂想不通的是怎么是旅馆,而不是他家里。秦树基关上门就把她抱进怀里。胭脂说,我要去你家里。
秦树基顾不上说话,就像暑假在斜塘客栈里干的,男人都是用行动来代替语言的,也用行动来征服他们的女人。然后才静静地躺下来,用大脑思考。事后,秦树基看着她,说,你不该来。
胭脂说,不来?那我嫁给我师兄了。
秦树基说,现在不是来的时候。
胭脂呼地坐起来,身上的汗水一片油亮。她大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树基一把将她按下,用吻堵住她的嘴。夜色就是在他们的此起彼伏中深沉起来,秦树基穿上衣服带着她去吃饭。吃饭的时候,他一直若有所思,在昏暗的灯光下审视眼前这个女人。
胭脂忽然抬起头来,说,你不会是有老婆了吧?
秦树基不说话,胭脂的心一下子沉下去,就像掉进了河里,她只觉得透不过气来。
秦太太是个文静的女人。胭脂见到她时已是秋天。她一把拉住胭脂的手,好像多年没见的亲姐妹,上下打量着她,愉快地说,你真漂亮,难怪他一天到晚都不想回家。
这里是秦树基在美专的员工宿舍里的家。他是油画系里最年轻的教师,精通色彩、线条与造型,可是面对两个女人,却像个自闭的孩子一样沉默不语。而胭脂奇怪的却是自己,怎么没有一点反应?愤怒、哀怨、妒忌,哪怕是伤心、屈辱,胭脂没有一丝感觉。她就像在亲戚家里一样吃了顿晚饭。饭后,秦太太还冲了三杯咖啡,两个女人面对面地坐着,说的都是衣服、头发与先施公司里的化妆品。
秦太太是在胭脂要走时,一把挽住她的胳膊,说,去哪里?这个时候都宵禁了。
窗外,不时有警车鸣着警笛驶过,忽远忽近。这是种听着能让人把心收紧的声音。
秦太太又说,住下吧,就当自己家里。
胭脂一下睁大眼睛,而秦太太的笑容却是那么的亲切与平静,她一扭身拉开柜子,开始忙着给胭脂准备洗漱用品。胭脂把目光慢慢转向秦树基。秦树基站在窗边,从窗帘后面出神地盯在大街上。整个晚上,他几乎都用这个姿势站在窗帘后面,好像楼下的马路上正站着另一个更让他牵肠挂肚的人。
这是个难受而又让人兴奋的夜晚。胭脂在卫生间里把自己关了很久,才穿着秦太太的睡衣出来。秦太太已躺在那张大床的一侧,看着她笑了笑,拍了拍边上的枕头。胭脂一声不响地躺下去,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两个女人并排躺着,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如同太平间里两具僵硬了的女尸。睡到后半夜的时候,胭脂忽然在黑暗中下床,钻进地板上秦树基的被窝里。她是那样的狂热而不可抑止。
秦树基说,轻点。
胭脂说,我就是要她听见。
静安寺路的每天都静得像个处女。秦树基在那里给胭脂租了套公寓,但他来留宿的日子却越来越少,每次都是来去匆匆,留下他的激情与那种欲言又止的目光。有一天下午,胭脂忽然说,你玩厌了,我可以走。
秦树基抱紧她,贴着她耳朵,好久才说,我得赚钱,得维持这个家。
这是你的家吗?胭脂在他怀里仰起脸,直视着他。
秦树基用力一点头,说,是。
胭脂缓缓地挣脱他的怀抱,背过身去抱紧自己,寂寞与忧伤一下子那么地深入骨髓。
男人都是这样的。说这话的是隔壁的林小姐。她是大东洋行经理养的外室,一起做头的时候,她对胭脂说抓不住男人的心,就抓紧他们的荷包。胭脂说她不要钱,再说秦树基也不是有钱的人。林小姐撇了撇嘴,一扭脸不再看胭脂,用眼睛丢下一句话——做了婊子还立什么牌坊。
当天晚上,胭脂在西餐馆里一见秦树基就干脆地说,我不要住在那里,我不要跟那些姨太太、小老婆住在一幢楼里,我也不要你为我那么辛苦地去赚钱。
秦树基点了点头,说,这几天画廊里有点事,等忙过这阵儿再说吧。
除了在美专教书,秦树基还在四马路上与朋友合开了一家画廊。胭脂去过那家画廊,也见过那位叫阿四的朋友。阿四是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戴着眼镜,笑起来一团和气。胭脂那次去,是帮秦树基带个口信,说刘先生的画不肯转手了。胭脂看到阿四脸上转瞬收敛的笑容,不禁心想,这笔生意对他们一定很重要。那天晚上,牛排还没吃完,秦树基就挽起胭脂的手,非要带她上百乐门去跳舞,他们回到静安寺路的公寓已是深夜。秦树基一进门就抱住她,那样的急切,那样的激荡。
这是个有点特别的夜晚。他们在沙发上做爱,又到卫生间的浴缸里,再到床上,就像生离死别一样。胭脂用整个人钩住他,就像吊在秋千架上。胭脂在荡漾中耳语:我就是要这样死死缠住你。但说完就马上想起了他的妻子,好像这个文静女人此刻正在黑暗中静静地注视着他们。胭脂每次都有这样的感觉,总感到黑暗中的一双眼睛,这让她既亢奋又沮丧。
第二天一早,秦树基没跟往常一样匆匆离去。穿戴整齐后,他在床边坐下来,轻轻揭开盖在胭脂身上的被子,让她的身体呈现在隐约的晨光中,就像在欣赏自己的作品一样,秦树基出神地看着。胭脂一动不动地侧身躺着,直到听见他深长的呼吸声,才忍不住翻过身来,一笑,伸手张开怀抱。秦树基愣了愣,连同被子一起把胭脂抱进怀里,抱歉地说,来不及了,我得走了。
这个早晨之后,秦树基就像一颗露水一样消失了。胭脂一无所知,她上百货公司买了一斤毛线,给秦树基织完一条围巾后,又去买了两斤,开始给他织毛衣。画廊老板阿四就是在这个时候造访的,他是第一个来这里的客人。胭脂忽然有种预感,却不敢多想,呆呆地看着他。阿四犹豫了一下,不说话,掏出三十块大洋放在桌上,捂着嘴巴咳了两声后转身离去。
胭脂说,等等。留步,留步。
阿四连连摆手,走得就像在逃。
胭脂披了件毛衣,慌忙冲下楼。她坐一辆人力车来到上海美专,又坐着人力车去了美专的宿舍。最后,她用两条腿一直走到四马路上的画廊。这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跟秦树基有关的三个地方。可是,画廊的大门上贴着上海警备司令部的封条,秦树基宿舍的门上也一样。在美专的大门口,门房摇着脑袋反复只说三个字:不知道。
三个月后,房东第三次来催讨房租,胭脂决定回家。她把自己的东西收拾进那只紫藤衣箱,把更多的东西留在屋里。最后,她从墙上摘下她的一幅肖像,放在衣箱的最上面。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秦树基站在河对岸画的。胭脂坐在她家铺子的后窗边,出神地望着这个画画的男人。这是她第一次发觉自己是如此的美丽与安宁。
婚后的胭脂保留了上海短暂生活的习惯,每天起床都要用热水蒸脸。这是从林小姐那里学来的。林小姐为的是美容,胭脂却发现窒息的热气能让人更快地清醒。她把一块毛巾盖在头上,再把脸埋在脸盆里,俯身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直等到脸上感觉不到热度,才换一盆凉水,把脸仔仔细细地洗上两遍。
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日本兵来的那天。那天清晨,一架飞机出现在斜塘镇的上空。人们还是第一次看到飞机,都被那刺耳的轰鸣声吓坏了,同时又新奇无比,捂着耳朵涌到街上,孩子们呼喊着追着飞机一路奔跑。飞机在天空绕了个弯,像鸟一样拉下一坨屎来。随着这坨屎,轰的一声,镇上所有的玻璃都应声而碎。
那个时候胭脂正在蒸脸,脸盆里忽然溅起的热水烫得她哇地叫了一声,但她的叫声淹没在巨大的爆炸声里,就连自己都没听到。天空在几分钟后归于平静,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大街上却杂乱不堪。爆炸带来的恐惧让人四散奔跑,就像一群没了脑袋的苍蝇。胭脂站在街上就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酱香,一下想起来早饭还没吃呢。这时,唐家酱园的伙计本良仓皇地奔跑在人群中,他的大褂上沾满了泥土与酱汁,就像凝固的血。他看见站着的胭脂,迟疑了一下,站住了,对她说,完了,什么都完了。胭脂目瞪口呆地看着唐家的这个伙计。本良指着浓烟滚滚的方向,就流下泪来。他说,轰的一下,老爷没了,酱园也没了,就剩下一个坑。本良说着,比划着,见宝生这时从铺子里出来,忽然一拍大腿,说,这叫我怎么跟少爷交代?说完,他扭头就跑,跑了两步回来,看着宝生,又说,胡师傅,你得给我们老爷准备寿衣了。
胭脂看着酱园的方向,风正把那边的浓烟往四下吹散,天色一下变得暗淡而昏沉。
回屋去,别站街上了。宝生拉着她进屋后,回头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大街,说,我得去趟唐家。
唐家老爷死得尸骨无存,放入棺材的是宝生精心赶制的一身寿衣。出殡那天,刚刚驻守进来的日军队长不辞辛劳,率人亲自赶到了唐家大宅。他不光在牌位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还把一张委任状交到唐少爷手里。队长一点头,翻译官大声对众人宣布,从现在起,这位就是你们斜塘镇的商会与维持会会长。说完,他又凑到唐少爷耳边,小声说,这是皇军给你的补偿,识抬举才能过日子。
唐少爷脸色惨白,捧着委任状茫然地看看日军队长,又看看翻译官。事后,他对参加葬礼的亲友们说,日本人还是讲礼数的。
你这是认贼作父。唐家的一位长辈老泪纵横。
你嫌我爸死了还不够,你这是想我们唐家后继无人。说完,唐少爷再也不看那位长辈,他拿起一杯酒,一桌一桌地敬。唐少爷很快就烂醉如泥,他在倒地前一刻,拉住伙计本良,嚷着,酒,给他们上酒。
没人劝得住唐少爷,他吐了又喝,喝了又吐;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直到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唐少爷像死了一样在床上躺了三天,这吓坏了唐家上上下下所有的人。第四天,唐少爷忽然起床了,像是换了个人一样,他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悲伤,相反,显得神采奕奕。他站在厅堂前看着众人说,我得去商会到任了。没有人接他的话,唐少爷正了正帽子,走到门口,回过身又看着众人,他看到所有的眼睛都像苍蝇一样叮在他脸上。唐少爷笑了笑,两手一摊,说,老爷去了,我得活下去,是不是?
这天,宝生前脚一走,唐少爷拿着一件黄呢军服走进裁缝铺。他说衣服太大了,让胭脂马上改一改。唐少爷一拍军服,说,穿上这身皮,我就是你们说的汉奸了。
胭脂说,你还是唐家的大少爷。
不,该是老爷了。唐少爷说着,跟往常一样坐下来,看着胭脂沏茶,他忽然说起了死去的父亲,日本人那天是去炸县城的,却飞到了镇上,把唐家的酱园当成了国军的营房。他问胭脂,你说,明明一个酱园,怎么从天上看下来就成了军营呢?
胭脂说,那都是命。
唐少爷点了点头,说,想不到飞机在天上都会迷路。
说着,他站起来,张开双臂。胭脂一愣,问,你这是干什么?
总得给我量一下尺寸吧。
用不着,你们家谁的尺寸我不知道。
可我就喜欢你在我跟前忙前忙后。
胭脂不吱声,把军服铺开在案板上,就着尺子,用一块画粉在上面勾勾画画。
唐少爷垂下手,说,这可不行。
放心,做坏了我赔你。
我是说你。唐少爷看着她的脸,认真地说,胭脂,你这么漂亮是要出事的。
你得叫我胡太太,或者胡师母。
唐少爷笑了笑,说,说真的,你没听说日本人在县城都干了什么吗?
干什么了?胭脂一下抬起了头。
什么都干,尤其见不得漂亮的女人,日本人比畜生都不如。唐少爷说,你得拿把煤灰抹脸上,旗袍也得换了,找几件破褂子穿上。
胭脂一笑,说,还是留着煤灰让你那两房太太去抹吧。
唐少爷盯着胭脂,说,我是说正经的,我可不想让日本人把你怎么了。
胭脂说,就算日本人把我怎么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唐少爷愣了愣,说,你怎么就不知道我的心呢。
我为什么要知道?胭脂白了他一眼,一剪刀下去,就把军服裁开。
事实上,胭脂更担心的是铺子里的生意。人们热衷于囤积粮食、布匹与棉花,就是不做衣服。大街上冷冷清清的,但店铺还得开张。唐少爷不光把布告贴在了每条街口,还带着人上每间铺子里亲自交代,为了显示大东亚共荣的景象,就是没生意,也得把铺子的门敞开着。唐少爷说得很清楚,这是给日本人撑门面。
胭脂已经剪掉了一头长发,她穿了件宝生的旧大褂,像个小伙计一样望着铺子外面的大街。胭脂的意思既然铺子不能关门,那就只能改行。既然人们都在抢购棉布,那就索性卖棉布,我们卖东洋的棉布总行了吧?可宝生想到的却是他的师傅兼岳父,这铺子可是他老人家一辈子的心血。胭脂说,可世道变了。
宝生说,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偷不抢,怕什么呢?胭脂说,你没见物价天天在涨吗?今天是联银券,明天就成了中储券,到头来还不如一张草纸。
宝生不说话了,看着胭脂。他发现剪掉了头发后的妻子是那样的陌生。
中秋来临的时候,宝生在裁缝铺里加了两个柜台,他把一面旗子挂在门口,上面写着两个字“绸布”。按照规矩,这得放鞭炮,摆酒席,怎么说也是喜庆的事,可日本人严禁燃放烟花爆竹。任何混同于枪声的声音在斜塘镇上都是被禁止的。可以说,泰顺裁缝铺是在不动声色中做起棉布生意来的。
冬天的雾都是在深夜凝聚,沿着河面上弥漫过来。祥符荡里的水匪就是在这样一天夜里悄然而至。他们分乘两条木船,一来就把镇上的几家商铺砸开。朱七的手下一脚踹开泰顺裁缝铺的大门。这是胭脂第一次面对水匪,她头发零乱、衣衫不整,而且惊恐万分。朱七把油灯举到胭脂面前,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朱七的眼神就像一把锋利的刀。他扭头对宝生说,你娶了个美人。宝生不敢说话。他一点一点地用身子挡到胭脂面前。朱七笑了笑,回头对手下又说,比她妈要来得漂亮。
手下发出几声并不爽朗的笑声。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老大好色,但老大从来不会为了女人误事,还是该抢的抢,该砸的砸。临走的时候,朱七拍了拍宝生的脸颊,让他记着给全镇的铺子捎句话——别忘了孝敬荡里的兄弟,日本人有枪,他朱七手里提的也不是烧火棍。朱七说完,再也没有看胭脂一眼,带着手下转眼就消失在黑夜里。但胭脂却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
水匪们来得快,去得也快。船过镇东栅口时,朱七要拿点颜色给斜塘镇上的人们看看,他一声令下,让兄弟们一起向驻在栅口的日本兵开火。枪声像爆豆一样响彻浓雾中,朱七坐在船头往河里吐了口唾沫,X他妈的东洋乌龟。随后一挥手,说,扯帆,喝酒去。
作为报复,第二天日本兵倾巢出动,他们像牧羊人驱赶羊群一样,把街上的人都赶到了秀水小学的操场上。日军队长挎上一只弹药箱,对着吓坏了的人们感到非常满意。他点了点头,朝唐少爷一挥手。
唐少爷指着场地上的一堆铲子,扯起嗓子喊,皇军这是请大伙帮忙来了。唐少爷说挖好坑,就没事了。人群中起了一点动静,但是没人站出来,大家都在面面相觑。唐少爷有点不耐烦了,拿起一把铲子走到本良跟前,往他手里一塞,说,你来,带个头,挖完就没事了。
十三个男人开始在操场上挖坑,他们一脸茫然,一边挖,一边不时扭头看着四周端着步枪的日本士兵。本良忽然想起来了,说,日本人这是要做茅坑呢。可他马上又将信将疑,问,他们能拉这么多的屎吗?
你这么多废话干什么?快挖!
中午的太阳苍白无力,日本兵打开罐头,跟十三个男人一起吃起饭来。胭脂挤在人群中不敢动,她听到许多人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声音,就用力往下吞了口口水。她还听到有人在懊恼,那人说要是知道能吃上日本罐头,他早去帮着挖坑了。
唐少爷吃着罐头里的牛肉,得意扬扬地对本良说,这是日本牛肉,这回让你们开洋荤了。
本良连连点头,说,少爷,说心里话,比酱菜有嚼头。
饭后,日军队长背着手把十三个男人依次审视了一遍,拉起本良,笑着咕噜了一句,就一把将他推到坑里。
本良爬了几次都没爬上来,他涨红着脸骂了声X你妈的。日军队长笑着将他一把提上来,用手拍掉他头上的土,然后脱掉军服,一直脱到赤膊为止。日军队长寒风中一伸手,士兵递上一把军刀。本良一下子有点明白了,想逃,可早已被按住。本良在地上就像一摊泥,他的眼睛绝望地掠过众人,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唐少爷,张开嘴巴却怎么也出不了声。说话的是唐少爷,他的脚软得不行,才张开嘴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唐少爷的声音就像在哭,他说,太君,太君,你这是干吗呢?
酱园伙计本良是这天中午第一个被砍头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日军队长换了四把军刀砍下十三颗脑袋。他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在最后一个脖子上一连砍了四刀,才把脑袋砍下来。
此后,秀水小学的操场阴魂不散,一到晚上一个个无头的男人随风飘荡,他们呜咽着到处碰撞,满世界地在寻找他们的脑袋。而活着的人一个个胆战心惊,斜塘镇上的很多人都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病,他们在病中做着同样的梦,并且常常被噩梦同时惊醒。大病之后的胭脂脸色苍白,她整天坐在铺子里,却更像是一个影子贴在黑暗中。这让宝生很不放心,走到码头又重新回来,放下褡裢,说算了,还是不去了。胭脂不说话,一动不动地看着丈夫。那是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只有女人才有这样的目光,能把人看得坐立不安,无地自容。宝生重新背起褡裢,说,那好,那你自个儿要多当心着点。
胭脂点了点头。
宝生走后的第四天,船工打扮的水匪老莫气喘吁吁地闯进裁缝铺,他把那个灰布褡裢放在柜台上,一开口就说胡掌柜出事了。宝生是在进货回来的途中遇上朱七的,船在祥符荡中无处可逃。老莫带来了水匪朱七的话。朱七说他会留着胡掌柜,像贵客一样把他供在祥符荡里。老莫怕胭脂不明白,走下台阶了,又回头说,你得自己赎人去,别找那些中介人,朱七烦这个。
胭脂不说话,扶着门框,她一下回想起朱七像刀一样的眼神,但她却并不觉得怎么害怕。快到打烊的时候,整条街上都知道裁缝铺里出的事。胭脂拿着首饰与房契坐在当铺的账房里。大掌柜摘下眼镜,用衣襟擦了很久后才摇着脑袋,说,房产不行,这年头,房子还不如一颗炸弹,轰的一声就没了。
胭脂说,我这是去救命。
大掌柜还是摇头,叹息道,人命不值钱啊。
胭脂说,你就当行行好吧。
大掌柜不再开口,戴上眼镜,端起茶盅。端茶的意思就是送客。
当天晚上,胭脂对着油灯呆坐在案板前时,唐少爷提着一包大洋敲开了裁缝铺的大门。他随手关上门后,对胭脂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胭脂看了他好一会儿,问这算什么意思。小包裹被随手搁在案板上,发出银圆清脆的响声。唐少爷反问她,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胭脂说,这些钱,能让你再娶一房姨太太了。
唐少爷笑了笑,说,两年前我就让人来提过亲,知道你爸是怎么说的吗?
胭脂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唐少爷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他说肥水不流外人田。
胭脂说,我爸是个有骨气的人,他不会让女儿去给人当小老婆的。
唐少爷说,你这是在骂我,我知道,你们都在背地里骂我。
胭脂说,我干吗要骂你?
要是日本人早来两年,我肯定把你娶进门了。唐少爷叹了气,说,我娶了你,今天就不会是这样子。
胭脂犹豫了一下,拿起案板上的那包钱,在手里掂了掂,说,你可真舍得花钱啊。
唐少爷笑了,说,那要看花在什么地方。
胭脂眼光流转,还在掂着那包银元,这些钱是一晚上?还是一辈子?
唐少爷说,别说得这么难听嘛,我这是帮你来了。
帮我?胭脂说着站起来,转身慢吞吞地走进里屋。过了很久,她的声音从门帘后面传来,那你还等什么?
祥符荡的苍茫就像是海洋,无边无际,却又波澜不惊。老莫载着胭脂换乘了两条小舟,才被人带上一个长满芦苇的湖滩。此时的芦苇都已枯萎,毫无生机地在风中沙沙作响。朱七穿着一件缎面的长衫,外面披了件黑呢大衣,手里托着一个水烟壶。他站在芦苇棚下,就像一个富裕的地主站在他的土地上,看着胭脂一直被领到跟前。朱七说,你怎么打扮得像个男人?
胭脂在下船的一刻就恍惚了,不知置身何处,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惊醒一样,举起手里装着钱的小包裹,说,我是来赎人的。
朱七点了点头,抬手一指不远处的船屋。
推开船屋的门,胭脂发现这是水匪们的库房,但更像是一家杂货铺,里面应有尽有。在来的路上,她都觉得宝生应该被五花大绑着,跟所有的肉票一样,蒙着眼睛,嘴里塞着破布。但是没有。宝生坐在一盏明亮的汽油灯前,正一针一线地在一块粉绿的雪纺上缝制。灯光把他巨大的侧影投掷在墙上。
想不到他还有心思做针线。胭脂走近才看清,他缝制的是一件无袖的旗袍。宝生抬起头来,脸上有一种欲哭的表情,但转瞬即逝。他把目光投到了她身后。
朱七不知何时已站在胭脂身后。他问,多少了?
宝生说,已经夏天了。
朱七点了点头,说,不用急,慢慢来吧。
胭脂不动声色地盯着宝生看。宝生却垂下眼睑,故作镇静地穿针引线,可是手不听话,针一下扎进虎口,一滴鲜红的血梅花一样在粉绿的雪纺上绽放开来。但刺痛的像是胭脂,她一下扭头,直视朱七。朱七笑了笑,对宝生说,告诉她,你在干什么。宝生低着脑袋,纹丝不动。朱七缓缓吐出一口烟,又说,你聋了?
宝生这才抬起头来,木然地看着胭脂,喃喃地说,这是你的嫁衣。
当天晚上,胭脂就跟朱七上了床。每个来到这里的女人,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得跟朱七睡觉,然后是他的手下们,再然后换乘两条小舟被送回来的地方,带着她们要赎的人或是货。这是水匪们的规矩。用朱七的话说这叫雁过拔毛。然而,这次不一样。朱七在翻身下来后,表现出异常的温情与缠绵。他抱住胭脂,一只手臂枕在她身下,另一只手张开五指插进她的短发中,一下一下地梳理着。朱七贴在胭脂的耳边说,我要娶你。胭脂却像睡着了。朱七摇了摇她,又说了一遍,听见没有,我要娶你当老婆。胭脂这才睁开眼睛,看着他,不说话。她的眼中似有泪光在闪动。朱七叹了口气,头发里的那只手滑到了她脖子上,在那里轻轻地揉捏着。他闭上眼睛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你总不会是想等当上了寡妇才肯嫁给我吧?
一个月后,一年四季十八件旗袍并排挂在库房里。朱七像个将军检阅他的士兵一样看完后,转身对宝生说,好,你可以走了。宝生没挪步,而是扭头望着站在门口的胭脂。胭脂裹在一件黑呢大衣里,阳光贴着湖面反射进来,照在她脸上,晃晃悠悠的。朱七又说,你的货都在船上了。宝生还是没动,他眯起眼睛,似乎竭力想在胭脂脸上找出点什么来。朱七扬手在屋里虚指一圈,继续说,这里能拿多少,你尽管拿。
他是不想走了,他想一辈子留在这里。胭脂忽然开口了,她慢悠悠地说着,裹紧大衣向门外走去。
那就在湖边搭个裁缝铺,给那些落水鬼做寿衣去。朱七的笑声从她身后传来。
胭脂靠在门框上,看着宝生从里面出来,他弓着身子走得既急切又缓慢,像是这十八件旗袍已经耗尽了他一生的精力。胭脂慢慢从大衣里伸出手,把那包钱递到宝生跟前。胭脂说回去,好好过日子。宝生张了张嘴,他看到胭脂眼里有种雾霭般苍凉的颜色,不禁哆嗦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接过钱去。胭脂忽然笑了笑,又说,没什么的,活着比什么都好。
宝生点了点头,最后看了胭脂一眼,朝着停船的湖边走去。
这时,朱七背着双手出来,看着宝生的背影,对胭脂说,我看过皇历了,大后天就是个好日子,宜嫁娶。
可是三天后,比婚礼来得更早的是日本兵。宝生一到镇上就捧着那包钱去找了唐少爷,再由唐少爷领着走进日本人驻扎的秀水小学。为了救回妻子,宝生什么都顾不上了。此时已是黄昏,一路上残阳如血,宝生的脸却像死人一样苍白。他紧咬着嘴唇,可等见到门口站着的哨兵,嘴角还是忍不住抽搐起来。唐少爷拍了他一巴掌,说,怕什么?把腰板挺起来。
宝生一把拉住唐少爷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问,日本人真肯为我出手?
太君。唐少爷说,记住,得叫太君。
太君。宝生用力一点头,说,可要是太君不管怎么办?
唐少爷不高兴了,说,那你回去,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宝生想了想,说,我不回去,拼了命我都得把她救回来。
唐少爷笑了,说,那还磨蹭什么?进去吧。
其实,宝生根本没见到日军的队长,一进秀水小学的大门,他就被带进一间屋子关了起来。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宝生心急如焚,但不敢叫,也不敢动,他忽然想起埋在操场下面那十三个男人,心像一下子被一只手捏住了,气都喘不上来。宝生沿着墙角滑坐下去,蜷缩在那里睁大了眼睛。
天还没有亮,一个日本兵忽然打开门,唐少爷举着手电筒随后进来,一挥手,说,走吧。
宝生的眼睛酸得要命,看着他,说,你怎么可以这么害我。
谁有工夫害你?唐少爷又挥了下手,说,快点,太君等着你带路呢。
宝生跟着唐少爷尾随一队日本兵登上小火轮。晨雾还未散尽,船已经沿着十里港开进了祥符荡。唐少爷在船上忽然问宝生,知道我是怎么跟太君说的?宝生摇了摇头。唐少爷笑眯眯地说,我说游击队是恨我当汉奸,这才绑了我的三姨太。
宝生一下跳起来,你怎么可以胡说八道?
唐少爷赶紧说,轻点,我不说游击队,太君能这么兴师动众?
宝生说,那也不能说是你的三姨太,你哪来的三姨太?
我这不是想得深远吗?万一日本兵见了嫂子一时起性,你说怎么办?说着,唐少爷扭头看了眼舱内,你看,这么多人呢。宝生闭嘴了,看着船舱里盘坐着的那么多日本士兵,一下子有点不知所措了。唐少爷笑了笑,一拍他的肩,说,你放心,这点面子太君还是会给我的。
整个上午宝生都紧闭着嘴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水天相接的远处。临近中午的太阳明晃晃地照在水面上,日军队长已经沉不住气了。他大叫了声“八格牙路”,一脚就把宝生踢翻在甲板上,抽出军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唐少爷慌忙上前,不敢拦阻,只能连连摆手,这可使不得,太君,你杀了他,我们上哪儿找游击队去?唐少爷说着,扑通跪倒在宝生边上,抓住他使劲地摇晃,你到底记不记得路线?你可不能把我也给害了。
宝生就是在明晃晃的刀光下看到远处的炊烟。而这个时候,朱七的湖滩上正支着两口大锅,水已经煮开,一头割开喉管的猪惨叫着挣脱捆绑,洒下一路鲜血跑进芦苇丛中。但是,没有人顾上这头猪了,水匪们手上已经操起了家伙,他们都把远远驶来的火轮当成老天爷送来的贺礼。朱七迎风站在屋门口,最后瞥了眼拖成一缕的黑烟,对手下的兄弟们说,好好干,有了这艘火轮,开年就可以上县城去做大买卖了。说着,他摘下胸口挂着的大红花,撩起黑缎长衫的下摆往腰里掖了掖,接过老莫递上来的火铳后,回头对屋里的胭脂喊了一嗓子,等着我回来拜堂。朱七朝众人一挥手,又说,他妈的,今天他妈的真是个双喜临门的好日子。
然而,不到一顿饭的工夫,湖滩前的交战就以水匪的惨败告终。他们扔下七八具尸体,仓皇逃入芦苇丛中,就像一群受惊的野鸭。但日本兵没有追赶,他们点燃芦苇与船只,再用机枪向里面扫射,然后就是掠夺。日本兵把屋里的东西都搬到火轮上,再把所有的屋子点着火。宝生与唐少爷在熊熊的烈火中叫喊着胭脂的名字,他们四处寻找。可是,他们看到的只有屋顶坍塌时溅起的冲天火焰。
但更可怕还是那双眼睛。宝生刚从一个着火的门洞里蹿出,脚腕忽然被一只手抓住,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就看到了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一双眼睛在失去了眼皮的眼眶里都快掉出来了。那人用另一只手支撑起半个身体,一张嘴,血就像水一样从他七窍中喷涌而出,溅在宝生的裤管上。宝生惊恐万分,在地上拼命挣扎,而那人的手如同鬼爪一样,紧紧抓着他的脚踝,仿佛要把他拖进地狱那样,宝生怎么也无法从那只手里挣脱。好在那人很快就咽气了,他临死之前死死地瞪着宝生。
一战告捷之后的日军队长十分高兴,搂着宝生的肩,竖起大拇指一连说了三声:哟西。宝生却呆若木鸡,他像个刚从噩梦中惊醒的孩子,不停地哆嗦着。唐少爷慌忙上前,一拉他,说,还不谢谢太君。
宝生看看唐少爷,又看看日军队长,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唐少爷赶紧一脚把他踹倒在地,咧着嘴对日军队长说,吓坏了,吓坏了,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
日军队长仔细看着趴在地上痛哭的宝生,点了点头,说,哟西。
第二年秋天过后,整个湖滩上已经看不到丝毫烈火焚烧过的痕迹。风从湖面上吹来,卷起漫天的芦絮雪花般飞舞。胭脂产下一个女婴,但她没有嫁给朱七。芦苇荡中的那场火烧了三天三夜,朱七就死在了其中,跟那些一望无际的芦苇一起化为灰烬。那天的朱七以为日本兵会穷追不舍,他拉着胭脂的手拼命跑,可呼啸而来的子弹与四处蔓延的火焰让他们无处躲避。为此,朱七扔掉了火铳,连鞋子掉了都顾不上去捡,就知道紧抓着胭脂的手,几乎是拖着她在前行。胭脂是实在跑不动了,她猛地挣开朱七的手,倒在地上说不行了,她再也跑不动了。朱七喘得更厉害,说,你会被烧死的。
胭脂用力摇头,说,那也比跑死好。
你死了,我娶谁去?朱七笑了笑,说,我来背你。
说着,他伸出手,人却晃了晃,慢慢倒在胭脂身上。胭脂摸到了一手的血,才发现朱七身上的黑缎长衫早已被鲜血浸透。一颗子弹不知何时在他肋下穿了个窟窿。
朱七就这么死在胭脂身上。他在临死之前伸手指了个方向,让胭脂快跑。他说船就停在前面。可是,胭脂没动,她的手上沾满了热乎乎的鲜血,她根本没有力气推开身上这个男人。垂死的人是那样的沉重。胭脂想不到自己会跟这么一个男人死在一起,这场大火会让他们的骨灰一起融入泥土。朱七这时把嘴凑到她耳边,说他的钱都埋在了他们睡觉的床底下,他让胭脂挖出来,回家去,好好过日子。朱七说完把头埋进胭脂怀里,过了很久才仰起脸,看了眼被火光染红的天空。朱七最后说,可惜我没福气做你男人了。
这是朱七留在世上最后的一句话。后来是赶上来的水匪背着她找到那条船,一直到船驶出很远,胭脂还在回头看着那片染红天边的火光。她的耳边只有一个声音在回荡——可惜我没有福气做你男人了。
五天后,湖滩上的浓烟尚未散尽,焦灼的泥土依然烫得让人脚底发疼,这一船人却回来了。他们一踏上湖滩就在废墟中翻找他们的亲人、朋友,可是所有的灰烬都是一样的,都带着灼热的烟火气息,在风中被吹来吹去。悲痛与绝望使这些男人手足无措,他们哭过之后用眼睛在彼此脸上斟询,最后都把目光落到胭脂脸上。
胭脂脸色苍白,她的身上还凝结着朱七的血,这使她的神色看上去古怪而狰狞。胭脂说送她回家去吧。男人们沉默不语,谁也不知道由谁来作这个决定。于是,胭脂就劝说他们一起回家吧,回到老婆孩子身边去。而这些男人们一个个蹲在废墟上,就知道抱着自己的脑袋。老莫忽然说,还能回哪里去呢?他说,大伙儿是活不下去才走这条道的。他让胭脂看看这些人,他们回了家里,还能种田,还能打鱼吗?老莫摇了摇头,说,除了打劫跟抽大烟,我们什么都干不了。
胭脂不说话,回身看着烟波浩渺的水天处。过了很久,她忽然问老莫,这个荡里哪家最有钱?
老莫说,以前是我们,现在嘛……该数刘麻子了。
黄昏的时候,胭脂让这些男人从废墟中挖出朱七的财产,两个瓮中装满了银圆与金条。男人们的眼睛一下发亮了,胭脂却说,这不是让你们拿去抽大烟的。她对老莫说找人买枪去,她要买日本人那种一枪一个窟窿的枪。
老莫看着那两个瓮,说,这可是老大攒了一辈子的钱。
他有这么多的钱还不是死了?胭脂看着众人,慢慢地说,有了枪才能保住性命。
老莫为难地说,可日本人的枪上哪儿去买?
胭脂说,没枪就只能买锄头,都回家种田去。
几天后,老莫用船载回来一捆长长短短的砍刀。他对胭脂说该找的门路他都找遍了,如今已经没人敢做军火买卖了,日本人见了枪就杀人。
胭脂看了眼地上的那捆砍刀,缓缓抬起眼,问众人,你们想好了没有?
有人说,刘麻子可是老大的拜把子兄弟,手下有二三十号人呢。
把兄弟?胭脂撇着嘴说,那我们落难的时候,怎么不见他来帮上一把?
那可是兄弟相煎,是犯大忌的。
犯谁的忌了?胭脂的声音一下子尖厉起来,看着站在一边的男人们,她说,你们说说看,是等着饿死?还是等着让日本人再来收拾你们一回?
那我们索性投刘麻子去。
胭脂冷笑一声,说,丧家的狗是迟早要被人杀了的。
男人们闭嘴了,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他们脸上。胭脂却忽然决定下嫁刘麻子。这在祥符荡的渔民中是流传了千百年的规矩——哥哥死了,他的一切都得由弟弟来继承,包括他的女人。胭脂让老莫去了趟,说她的嫁妆就是这二十来个兄弟,请刘麻子赏口饭吃。刘麻子哈哈大笑,说送到嘴里的一块大白肉,不尝上一口,那就太对不起朱七了。
这对胭脂与朱七都是莫大的污辱,胭脂却一口答应下来。那天晚上,刘麻子的船在祥符荡中央抛下锚,他派一叶小舟把胭脂载到船上。胭脂陪着他在船舱里喝酒,然后服侍他上床,就像个卑贱而放荡的妓女。胭脂从未对一个男人笑成这个样子。后半夜,船上的人都沉浸在睡梦中,胭脂钻出被子,静静地听了好一会儿,慢慢抽出刘麻子挂在床头的短刀,狠狠扎进了他的胸膛。这是老莫在她上船前传授的技法,想让人一刀毙命,除了抹脖子就是捅心脏。可胭脂不放心,她闭着眼睛一刀一刀地扎,就像在石臼里捣年糕。一直扎到刀插进尸体胸口再也无力拔出来,她才吐出一口气,一屁股瘫坐在床脚边。原来杀人是这么的简单。胭脂深吸一口气,站起来,穿上衣服。她走出船舱,把高挂在桅杆上的渔灯放下来,一口吹灭后,重新回到船舱里,关上门,继续靠着床脚坐在地板上,抱紧了自己。
不一会儿,老莫带着兄弟们像水鬼一样贴着船舷攀上来,他们挥舞着砍刀很快就控制了局面。天还没完全放亮,他们驾着这条船直奔刘麻子的老巢。战斗在没有开始时就已经结束,胭脂一夜未睡,她披着一件男式的毛皮大衣,两眼红肿,脸色苍白地坐在刘麻子的太师椅里,出神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屋子里没有一丝声息,男人们一个个凝神屏气地注视着她。老莫忽然举起一只手,大声说,来,我们拜见大嫂。
大嫂这两个字在水匪的字典里不光是称呼,还是一种职务。就像他们称呼朱七为大哥一样。它的另一个叫法是:当家的。
胭脂很快成为祥符荡里最霸道的匪首。她放任手下肆无忌惮地抢劫,自己却从不动手,只是抱着女儿远远地坐在一条小船里,哼着儿歌,就像在游山玩水。胭脂什么都抢,不光是商船,就连日本人与游击队的运输船也不放过。她仿佛就是水面上的女王,对谁都说一不二。她对手下的男人们说,做强盗的都会不得好死,但你们要知道为谁而活。
水匪们都看出来了,他们的大嫂跟以往的大哥们不一样。她从没想过在陆地上重建他们安居之所,而是把忠义牌位安到了船头上,把自己的床也搬进了船舱里,还亲手将那幅肖像挂在床头。做完这一切,胭脂站在舱口环视众人,说,船就是我们的家,只要不上岸,谁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了。
胭脂说完关上舱门,一个人搂紧女儿坐在床上,出神地看着画框里的自己。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水匪们都明白,这幅画是他们大嫂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除了女儿。
为了这幅肖像,胭脂在一个雷电交加的风雨之夜忽然要去斜塘镇上,谁都无法劝阻。通往镇内的水道早已被日本人封锁,两岸的岗亭里架着机关枪,探照灯把水面照得如同白昼。胭脂不会泅水,是老莫托着她的下巴沿河堤潜入镇内。上岸时她已经被水呛得奄奄一息,她趴在河埠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好一会儿才支起身来。
老莫说,当家的,你这是何苦呢?什么事交代我们不就成了。
胭脂摇了摇头,推开老莫的手,一个人摇摇晃晃地穿过大雨如注的街道,敲开了泰顺裁缝铺的大门。惊魂未定的宝生面对胭脂恍若隔世,嘴巴张了很久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胭脂冷得瑟瑟发抖,她说,我来取我的东西。宝生只知道连连点头,一个劲儿地说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胭脂站在门内,又说,我来取我的东西。
宝生关上门才有点明白过来,点了点头,垂下手,也垂下脑袋进了房里,很久才提着那个紫藤衣箱出来,放在案板上。他眯着眼睛,竭力想看清胭脂的脸,可胭脂的脸上挂满了湿漉漉的头发,就像个鬼。只有她的两只眼睛跟滴落的水珠一样,闪闪发亮。
胭脂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用一块油布将画框包严实,随手拿起一支蜡烛,就着油灯化开,把接口封了一遍又一遍。宝生默默地看着她,始终一动不动。这时,他忽然说,这是你的家,这是你的铺子。
胭脂垂下眼帘,说,我走了。
宝生一把拉住她,说,下个月就到你爸的忌辰了。
胭脂拨开他的手,说,你就当我也死了。
说完,她拉开门冲进风雨中。远天的一个闪电过后,很久才响起一声沉闷的雷声,斜塘镇上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就连胭脂自己都觉得这一次离开,是她对这个地方的诀别。她最后回望一眼后,对老莫说,回吧。
胭脂回到祥符荡里第一件事就是学会游泳。一个水匪不会泅水,那就只有死路一条。胭脂深知这一点,到了女儿五岁那年,整个夏天她都在教女儿游泳。可是,女儿不会说话,当然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整个世界对于她来说,就如同祥符荡的水底,朦朦胧胧无声无息。这让胭脂寝食难安,她四处寻医问药,把方圆百里内的大夫都找遍了,就连乡间流传的那些偏方都不肯放过。她不惜花三根金条买一张路条,带着女儿进县城,为的就是向名医周大庸求一贴药方。年过花甲的老中医参佛多年,他把完脉捋着山羊胡须却连连摇头,说这是神仙也治不了的病。他劝胭脂还是多烧香积德吧,这是前世的冤孽。胭脂还没开口,老莫已经拔出手枪顶在老中医的脑袋上,大骂,放你妈的狗屁。
胭脂摆了摆手,什么话都不说,抱起女儿转身离去。她在一天夜里拦下一条途经祥符荡的航船,抱着女儿搭乘到了上海。她深信这个世界上总有人能让女儿开口说话。
这是胭脂第二次来到上海,她混迹于逃难的流民之中,躲过日本兵的盘查,走进一家教会医院。眼睛湛蓝的德国医生做了仔细的检查后,用生硬的汉语说这个孩子既没有耳鼓,也没有声带,她永远听不到声音,也永远不会发出声音。但胭脂不相信,这是绝不可能的。她在上海住了一个星期,在这七天里面,她几乎找遍了所有的医院,但医生的话差不多就是这么一句——这个孩子没有耳鼓,也没有声带,她是个畸形儿。
胭脂彻底地绝望了,走在大马路上抱紧了女儿,却在不知不觉中泪眼模糊。
最后一天晚上,胭脂躺在旅社的床上辗转难眠。她忽然捂住嘴巴哭泣起来,她的哭声不可抑止,越来越响,惊醒了旅社中所有的客人,但她浑然不觉,就像熟睡中的女儿。胭脂完全沉浸在自己难以言传的悸痛之中。
秦树基忽然出现在胭脂面前,是在一个薄雾散尽的清晨。胭脂正埋头在船舱里蒸脸,这个习惯总在片刻间让她觉得往事如梦。老莫这时在门外叫当家的,说兄弟们都回来了,昨晚的收成不错。胭脂浑然不动,没有人可以打断她每天早晨的蒸脸。老莫的声音有点迟疑了,他说,我们带回了一个人。
胭脂好一会儿才从脸盆里抬起头,慢慢地擦去脸上的水迹,对着镜子开始梳妆。一切都已习以为常,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可是,这张脸在她拉开舱门后,一下子涨得通红。她盯着站在船头的秦树基,好像整个世界在顷刻间轰然倒塌。
秦树基的双手被反绑着,他的头发上还沾着晨露凝聚的水珠。
老莫说,当家的,这小子说死也要见上你一面。
胭脂不出声,她轻轻合上眼睛,慢慢伸手扶着门框。
秦树基说,我在这个荡里已经找了你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胭脂仰起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转身进了船舱。她的声音过了很久才传出来,那样的无力与沙哑。胭脂说,松绑吧,请他进来。
那是男人们的禁地,除了女儿还从没有人能进入胭脂的船舱。秦树基揉着手腕,就像回家那样,一低头钻进船舱,在一张藤椅里坐下来。秦树基是来游说胭脂的。早在上海的时候,他就是地下党的联络员,负责传递情报与策反工作。由于叛徒出卖,他的逃亡从离开静安寺路公寓的那天清晨开始。他从十六铺坐船去了苏州,再从苏州步行一直走到皖南。现在,秦树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好像又一次历经了千山万水那样,看着胭脂,很久才说,我总算还是见到你了。
你不光为了见我。胭脂淡淡一笑,不等他开口,接着又说,知道吗?日本人来找过我,中央军也派人来过,他们还带来了金条、现大洋、委任状。
秦树基一怔,说,可你没跟他们走。
我也不会跟你走。说着,胭脂仰起脸,却垂下眼帘。
第二天,胭脂在船舱里把自己关了一整天,什么人都不见,什么话都没有。一直到了傍晚,她忽然吩咐老莫摆酒,她要请秦树基吃饭。胭脂在席间拿出三十块大洋,意味深长地推到他面前。秦树基问她,这是什么意思?胭脂就像没听见,继续拿出一个首饰盒来,打开,说,这些也带回去,这是给你太太的。
我还没结婚,哪来的太太?秦树基忽然笑了,他告诉胭脂当年的秦太太是假的,那是革命的需要,他们是一对假夫妻。秦树基说,我跟她是一起战斗的战友,是同志。
胭脂看着他,静静地听他说完后,问,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秦树基说,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那什么都不要说了,你走吧。
可我要是不说,就怕这辈子都没机会告诉你了。秦树基想了想后,说,对你,我是真的,我再不能丢下你了。
很久之后,胭脂才感到眼里一颗泪在滚动。她一动不动地等着,等那颗泪慢慢地渗出眼眶,在脸颊上轻轻地滑落后,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胭脂答允在三天后举义。天亮后,她划一条小船把秦树基送出祥符荡。他们的船在水面上随风漂荡、摇晃不已,就像生离死别一样,两个人在船舱里一次又一次地做爱,直到精疲力竭。胭脂深埋在秦树基的手臂里,说,船为什么不沉呢?让我们就这么死了吧。
秦树基说,我们要活着,我们还有明天。
胭脂说,我不要明天,我就要现在。
秦树基说,我们两个人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胭脂说,我真该把你困在我的船舱里,让我天天枕着你的胳膊。
我得去向领导汇报,三天后,谁也不能把我们再分开了。秦树基说着,支起身一指前方,记住三天后,我就在分水亭里等你们。
胭脂说,我要是不来呢?
秦树基说,我会一直等下去。
胭脂说,我要是永远不来呢?
秦树基说,那就让我化成一块石头。
我不要石头。胭脂说着,用吻堵住他的嘴。
小船再次在水面摇晃起来,那样的剧烈,像是要绞碎这无边的波光。等胭脂划着它回到自己的大船上,所有的水匪都盘膝坐在甲板上,没有人起身相迎,老莫的眼神就像鱼鹰一样阴郁。自从秦树基步入胭脂的船舱,这几天里面,老莫一直在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胭脂。
胭脂说,你们没事可干了?
老莫仰望着胭脂,说,当家的,你的头发乱了。
胭脂沉下脸,说,你这是在管我?
我是怕你让人骗了。老莫站起身来,说,当家的,我们不能信这种小白脸。
放屁。胭脂大声说,人家这是给我们指了条正道,我们不能一辈子在刀口上舔血。
干什么不是刀口上舔血?老莫说,我们国军都没干,凭什么去干游击队?
胭脂说,就凭我是你们的当家的。
离开这条船,你就什么都不是了。老莫回头看了眼众人后,对胭脂说,当家的,说心里话,新四军的游击队能比得上我们吗?他们有大烟?他们能让兄弟们上杏春楼过夜去?最后,老莫说,跟了新四军,兄弟们什么都不是了。
看来你们是早商量好了。胭脂点了点头,把目光从那些人脸上一点一点地收回来,一扭身进了船舱,等她抱着女儿从船舱里出,已经像换了个人。她的手里挎着一个包袱,背上背着那幅画。她什么人都没看,什么话也不说,如同被驱逐出门的小媳妇,咬着下嘴唇,眼睛只盯着遥远的前方。
老莫让人用一条小船把她送到岸边,胭脂将近六年的水匪生涯在踏上岸的一刻结束。她在湖边的分水亭里从中午一直等到傍晚,女儿已经在她怀里睡着,她一动不动地抱着,再从傍晚一直坐到天亮。一连六天,胭脂每天都抱着女儿坐在那里,她变得蓬头垢面,形容憔悴,但秦树基始终没有出现。胭脂绝不会想到,此时的秦树基已身处百里外的天目山区。日军的扫荡在他回到部队的第二天开始,战斗从白天持续到夜晚,又从夜晚打到天亮。秦树基随队伍四处突围、浴血奋战,一颗手雷就在他不远处爆炸,他的半边身子嵌满了弹片。
秦树基醒来时已躺在担架上,正被抬着穿过一片山林。他问战士这里是什么地方。战士说这里是天目山,他们已在路上行军了两天。秦树基说,我要见政委。
政委是个满脸胡子的男人,他的灰布军装上沾满了尘土与血污。他拉起秦树基的一只手说,不要说话,好好养伤。
我非说不可。秦树基说,这个时候我应该在分水亭里接应他们。
政委说,情况发生了变化。
秦树基说,可我们对人家的承诺不能变。
政委低下头去沉吟了一会儿,可等他仰起脸来时,目光已经坚定如铁。政委说,战争就是这么残酷,这笔账得算在日本鬼子头上。
胭脂在距斜塘镇十里之外的费家村安顿下来,这是她在回家的途中忽然决定的。她衣衫破烂,抱着女儿,就像一个在战争中家破人亡的年轻寡妇,而收留她的是一个年迈的寡妇。胭脂花了五块大洋就成了她的侄女,走投无路从远方投奔而来,每天跟着她在院子里学编竹篮,却从不随她去镇上叫卖。胭脂决心再也不踏进斜塘镇半步,就这样在这个夯土围成的小院过完她的一生。
时间让胭脂很快成为一个乡下女子,她的皮肤日渐粗糙,而竹篾使她的十个手指布满了老茧。她把船上带来的那个包袱埋在床底,等女儿长大后,她要用里面的钱造一幢房子,再用它们去给女儿招一个上门女婿。现在,胭脂只想女儿一天天快点长大。
可是,胭脂还是去了镇上。抗战胜利的消息从一个货郎的嘴里传来,但村民们并没流露出多少兴奋之色。兴奋的是孩子们,叫喊着、追着货郎一路跑向村外。胭脂是到了黄昏时才发现女儿失踪了,她先是一个人发疯似的四处寻找,最后尖叫一声,一屁股瘫坐在村口。全村的人都在那天晚上出动了,人们打着火把找遍村子周围的每一个草丛、每一口水井、每一个河浜。后半夜的时候,人们陆续回来,老寡妇把一件衣服披在胭脂身上,说肯定是让货郎拐跑了。老寡妇说,这种事村里每年都会有。
天不亮,胭脂就动身去了斜塘镇。货郎从斜塘镇上来,必然也会从那里离开。一路上,胭脂在每个渡口向人打听,但人家好像对这种拐骗习以为常,都木然地摇着脑袋说不知道,没见过。
胭脂是在斜塘镇口的石牌坊下见到唐少爷的。他双手被反绑着,在两名士兵的挟持下,几乎是被拖着一路而来。他的身后是药房的东家、斜塘客栈的老板、码头工会的主席,这些一度体面的男人,此时萎缩不堪,没有一个人可以靠自己的双腿走路。他们马上将以汉奸罪、贩毒罪、拐卖人口罪被枪毙,就在这座牌坊外的来凤桥下。镇上的居民尾随着一队荷枪实弹的军警,乱哄哄地从胭脂身边经过,谁也没有认出这个眼神涣散的乡下婆娘,曾经是镇上最漂亮的女人。
像刮过了一阵风,大街上的行人一下子变得寥落。胭脂找遍了镇上的每个码头、河埠与每一条船,她向每个人打听,但是没有人见过一个挑担的货郎,也没有人见过一个聋哑的小女孩。这时,枪声远远地传来,胭脂啊地轻呼一声,好像那些子弹一下子都钻进了她胸膛。她缓缓抬起头,看了眼河对岸裁缝铺的后窗,慢慢地倒在石阶上。
但胭脂很快就清醒过来,就像打了个午觉,做了一个噩梦。她推开那些乱七八糟的船工,捂着心口摇摇晃晃地穿过长街,梦游一样回到费家村。胭脂知道她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女儿了。接踵而来的是老寡妇死在从镇上回来的途中。渡口的船翻了,她的尸体两天后在落水的地方浮上来。一年后,胭脂推倒夯土的围墙,造起一座两进的院子。她还在村里买了五亩地与一头水牛,雇了两名短工。
胭脂拒绝了所有上门提亲的人,每天一个人在屋子里缝制旗袍,同时也是打发时间。她把旗袍缝好又拆开,再缝好,不断地变换式样,常常是把一件崭新的衣服缝成了旧衣服。村里的人先是对她的财产猜测不已,后来都觉得这个女人是脑子出了问题。直到有一天晚上,一队从前线溃败下来的国军闯进村里,人们才知道这个足不出户的女人,曾经是祥符荡里叱咤一时的女当家。
国军的士兵挨家挨户地掠夺,他们不光抢劫粮食与钱财,还扒下村民的衣服穿在身上。士兵脱下军装就成了土匪。他们砸开胭脂的家门,在里面翻箱倒柜时有人认出了胭脂。那人让大伙住手,有点难为情地对着胭脂叫了声当家的。
胭脂说,你认错人了。
那人说,错不了,我是刀疤强啊。说着,他扭过头,把左脸上那道刀疤对着胭脂,又说,我是老莫的侄子,刀疤强啊。
胭脂记得这么一张脸。她说,你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
刀疤强垂下脑袋,说,我叔死了。
老莫死于三天前与解放军的交战中。他是在县城的杏春楼上寻欢作乐时被收编的。喝多了的老莫跟人争风吃醋,掏出手枪往桌子上一拍,说,你的屌还能硬过我的枪杆子不成?
眼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吓得脸色惨白,掉头就走。老莫哈哈大笑,对怀里的妓女说,这样的脓包,脱了裤子也是个软蛋。可是,那个年轻人很快又折回来。这回他穿着美式军装,手里提着左轮手枪。跟他一起来的是一队举着卡宾枪的国军士兵。
祥符荡里的水匪被整编成一个乙种连,老莫穿上军装就成了中尉连长,开拔去长江边。可我们那是去当炮灰。说到最后,刀疤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他声嘶力竭地说,才几天工夫,荡里出来的兄弟就死得剩下我们这十来个了。
胭脂不说话,许多往事在她眼前一闪而过时,有人忽然说,当家的,还是你领着我们再干吧,这回兄弟们一定听你的。
好几个声音都在跟着呼应,求胭脂带着他们重回祥符荡里去。胭脂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
要不再跟秦先生说说,保我们投共军去。刀疤强说,这里马上就是共产党的天下了。
胭脂伸手在屋里指了指,说,里面的东西你们尽管拿,拿完了就给我走。
刀疤强说,我们还能上哪儿去?
胭脂说,哪里来的就上哪里去。
刀疤强说,我们只怕走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条。
那你们就为自己积点德。胭脂说。
兵匪们当夜就走了。第二天,胭脂打开库房,用里面的谷子给乡亲们作了补偿。费家村的大伙儿对胭脂感激流涕,而且还充满了敬畏之情。然而,解放军的工作组一驻扎进村,马上就有人举报了她。胭脂被关在她自己的库房里,她想了整整一个晚上,就是想不明白,乡亲们怎么也会像土匪一样忘恩负义。
胭脂很快被押解到斜塘镇上,关进镇公署的后院里。这里现在成了解放军的军委会,每天都有穿着制服的军人在院子里进出,来提审关在每间屋里的人。每次提审胭脂的是一对男女,比较起来还是那个男的态度要更好一点。他总是像夹着香烟一样夹着铅笔,对胭脂说,慢慢说,不用急,我们有的是时间。
胭脂坐在一张板凳上,一五一十地交代,这是她平生第一次那么专注地回顾自己,许多往事说出口后自己都有点难以相信。当她说到用刀扎进刘麻子的胸膛时,好像双手还沾满了鲜血。胭脂不停地在大腿上摩擦着掌心,抬起脑袋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的眼里含着泪。
男的解放军说,好吧,今天就到这里。
胭脂在几天后的下午说到了秦树基。她说,要是那天他等在分水亭里,我现在肯定也穿着跟你们一样的衣服。
男的解放军忽然一拍桌子,大声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胭脂说,知道。
男的解放军问,那你知道秦树基是什么人吗?
胭脂说,知道,他是你们的人。
男的解放军又问,还有呢?
胭脂舔了舔嘴唇,看着他拧紧的眉毛摇了摇头。
半个月后,胭脂被押往县城的监狱,那里关着土匪、特务、反革命分子与国民党军官,却很少有女人。每天放风的时候,当她走过长长的过道时,许多眼睛在铁栅栏后诧异地看着她。胭脂被关在二楼一间窄小的单人牢房里,每天除了两顿饭,再也没有人来提审她。牢房的窗外是操场,犯人们在那里出操、散步。冬天很快来临了,雪花从窗口飘进来,落进胭脂冰凉的手掌里恒久不化。
除夕之夜,胭脂把一碗猪肉炖粉条吃得干干净净。她像是从没吃过这么鲜美的食物,捧着碗在床上发呆。半夜时分,牢门忽然被打开。看守在门外叫她的名字,让她穿上衣服,出来。胭脂从梦中惊醒,以为还是在梦里,就用力在大腿上掐了一把。钻心的疼痛使她呆若木鸡。胭脂早就听说,许多犯人都是在深夜被拉出去枪毙的。
看守在门外催促,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胭脂裹着棉袄走到门口,才发现脚上竟然忘了穿鞋。她重新回去穿鞋再出来,却怎么也拖不动两条腿了,晃了晃就瘫倒在地。胭脂被看守一把提起来,几乎是拖着她走过长长的过道,到了楼梯口与另一名看守一起架着她下楼,穿过漆黑的操场。
在一间生着炉子的屋里,胭脂见到了当年的“秦太太”。她披着大衣、裹着绑腿,一看就是解放军的女干部。胭脂哆哆嗦嗦地站着,好一会儿才听见她说抬起头来。胭脂抬起脑袋,茫然地眯着一双眼睛。
你还认识我吗?
胭脂盯着眼前这张脸看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我们在上海见过面。
胭脂看着她,还是摇了摇头。
你的历史已经查清楚了。她说着,拿起桌上一份档案晃了晃,又说,明天你就可以走了。
胭脂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女人,问,你们不是枪毙我?
这是释放你的公文。她说着,把一张纸递到胭脂手里,有人证明了你的历史。
好一会儿,胭脂的眼睛都没看那张公文,而是盯在站在她跟前的这个女人脸上。她忽然迟疑地说,我记起来了,你是秦太太。
我是秦树基同志的爱人,我叫杨淑勤。
胭脂说,你们是假夫妻。
以前是假夫妻,现在是真的了。杨淑勤说,去年我们结婚了。
胭脂点了点头,不说话。
杨淑勤说,是他证明了你的历史。
胭脂还是不说话,就像两片嘴唇被粘上了。
杨淑勤说,但我知道,他替你说了假话,为了你,他欺骗了组织。
胭脂说,他欺骗的是我。
杨淑勤说,现在你可以走了,明天会有人送你出去。
是。胭脂立正,鞠躬,然后像个木偶一样低着脑袋走到门口。
杨淑勤忽然说,你等等。胭脂站住,回过身来,她听见杨淑勤说秦树基死了,牺牲在解放浙南的战斗中。秦树基在临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在那份调查胭脂历史的材料上证明了她的清白。他靠在杨淑勤怀里,签下自己的名字后再也无力说话,就那样看着她,像是在乞求,但更像是追忆。杨淑勤永远都忘不了他咽气时的眼神,她一字一句地说着,大衣从她身上滑落,都浑然不觉。胭脂一眼看到缠在她左臂上的黑纱。胭脂就是从那块黑纱上记起了秦树基的脸,泪水夺眶而出。但杨淑勤的眼里没有悲伤,她的目光就像一块碎裂的冰,尖锐而寒冷。她死死地盯着胭脂,一步一步走过来,一字一句地说,可你是他一生的污点。
胭脂很慌张,不知道怎么办好。她匆匆忙忙地解释,我不是。
杨淑勤肯定地说,你是。
胭脂回到费家村时已近黄昏,天上下着雪,村庄一如既往地宁静。这是解放后的第一个新春,胭脂那五亩地早已分给两户人家,那个院子成了工作组的办公室与食堂。工作组的组长看完她的证明,说等开了春,让人给她腾半间屋子。胭脂说,这里是我的家。
组长说,现在是劳动人民的天下了。
胭脂不再申辩,费家村里再也没有她的立足之地。胭脂只想带走挂在床头的那幅肖像,于是,求组长让她四下再看一眼。组长点了点头,跟在她屁股后,把每间屋子都转了一遍。那幅画早已不见踪影,胭脂有点急了,沿着院墙在整个院子里又找了一遍。组长问她到底在找什么。胭脂说一幅画。组长说这种资产阶级的东西早随旧社会一起埋葬了。
胭脂沿着原路离开了村庄,她在雪地里不停地走,却不知道去往何处。天黑以后风止了,雪也停了,天地间无声无息。胭脂以为自己会冻死在这个夜里。她蜷缩在渡口的茅草棚里,连生堆火的火柴都没有一根。
几天后,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穿过斜塘镇空旷的街道,出现在泰顺裁缝铺外。她长久地看着低垂的棉布门帘,才艰难踏上台阶。胭脂撩起门帘,一股糨糊的气息扑面而来。宝生俯身在案板上,给一块料子上浆。风从街上吹进来,屋子中央的炭盆里飘起一串火星。
宝生凝望着门口的女人。他的唇上多了一抹胡须,鼻梁上还架着眼镜。好一会儿,宝生缓慢地走上前来,每一步都好像跨越一个世纪那样。他拉起胭脂的手,一直把她拉到炭盆边,说,先暖暖手吧,我给你做饭去。
畀愚,男,1970年生,1999年开始小说创作。曾获浙江省“文学之星”称号,第八届上海文学奖等。现供职于嘉兴市艺术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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