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刘科长
没错,我就是刘科长。我的工作岗位是房管局私房科。
当然,私房科只是大家私底下的简称,它的正式全称是落实私房政策科。顾名思义,这个岗位就是专和有私房的人打交道的,你们一看就明白,这可不是一件省心的工作。
十八年前,我参加工作的头一天,办公椅还没有坐热,刚刚从科长那里了解了一点点我们这个科的工作性质,就有人来找我办公了。
其实我现在已经记不清这个人的长相了,甚至年龄也记不得了,说到底,我对这个人和这件事的任何细节都记不得了。但这不能怪我记性不好,更不能因此就说我工作不负责任。十八年前的一件平常小事,谁能保证他在十八年以后还记得清清楚楚?
我之所以能够想起这件事情,是因为前不久局里清理历史档案的时候,档案科的丫头小眯跟我说,刘科,我看到你当年上班后的头一次工作记录,嘻嘻嘻,字像狗爬。
她觉得可笑,我觉得有沧桑感,一晃就是十八年啊。
小眯说过之后,我就想回忆回忆这件有沧桑感的事情,但努力地想了又想,记忆还是模糊的,只知道那个人叫潘小小,他说他是名门之后,也就是说,他的祖上,是很显赫的。这个城里曾经有富潘和贵潘,但潘小小并不知道他们家是富潘还是贵潘。所以他的这个名人之后的身份,也不太好确认。
据潘小小自己说,他家虽然祖上显赫,但到了后来,情况完全不一样了。大概在潘小小的五代以上,祖宗就把老宅给卖了。以后更是一代不如一代,潘小小高中毕业后,进了一家印刷厂当印刷工人。
潘小小来找我,肯定是为了私房,但他们家的私房,不是1950年以后的问题,五代以上,我算了算,那至少是一八几几年以前的事情,这事情轮不到我管,当时我虽然还是个新手,这个政策我却已经掌握了。不过我也没有马虎了事,我想认真地翻阅一下我们局里的私房档案,没想到私房档案竟有那么多,堆满了一间屋,我想从里边找出潘小小家的老宅,还得利用我的业余时间,那时候我正在谈对象,业余时间也很宝贵,所以我的积极性受到了一点影响,但是我得向潘小小有个交代呀,我怎么回答潘小小呢,最后我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答辞,我说,对不起,潘同志,既然你五代上的祖宗就把潘宅卖了,那么潘宅早已经不姓潘了。
潘小小沮丧地看了看我,说,刘同志,我知道潘宅不姓潘,我来找你,不是要让潘宅重新姓潘,我只是想知道,到底哪一幢潘宅是我家老祖宗住过的。
这个问题确实是个问题,在我们这个古城里,有了富潘贵潘之说,就好像一城就只有两家姓潘的人家,其实潘姓是个大姓,城里有许多人家都姓潘,有的和富潘贵潘有牵连,有的则完全无关。但凡是姓潘的,他们的老宅子都是可以称作潘宅的。
寻找潘小小家的潘宅,这不是我工作范围之内的事情,但我是个有热心肠的人,又何况我刚刚参加工作,总想要表现突出一点的,所以我就应承了替潘小小找老宅。
因为有了这个应承,才有了那一段我的最早的工作记录,多少年后,小眯才能嘲笑我的字像狗爬。
城里的潘宅很多,吃不准到底哪一宅是潘小小系列的。那天我只是随口问了一下我们的科长,科长就说,噢,潘宅啊?你要多少,我报给你,黄鹂街,潘桂芬宅,状元坊,潘樾宅,莲花巷,潘文彬宅……
我那时候对我们科长钦佩得五体投地,他真是满腹古宅啊。这个消息对潘小小来说并不太好,不过我还是告诉了潘小小,我说,潘同志,不是我不帮你找老宅,实在是潘宅太多,连你自己都吃不准到底是富潘还是贵潘或者是别的什么潘,我们就更没有办法帮你确定了。潘小小把富潘和贵潘这两个词反复地念叨了几遍,问我,是富潘厉害一点还是贵潘厉害一点呢?这个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认真地想了一想,又进行了一番推理,我说,应该是贵潘厉害一点吧,你想想,贵,肯定要有权有势才称得上贵,而有了权有了势,还会没钱吗,还会不富吗?潘小小点了点头,说,那好,那我就是贵潘吧。我差一点喷出饭来。我和潘小小说话的时候,我们科长也进来了,他听了听我们的对话,就对我们说,你们要换一换思路,从前的潘宅,如果后来卖给别人了,就难找了,因为换了主人,一般都是要给宅子重新起个名字的,比如有一个宅子,也是从前某一个潘家的,叫礼耕园,多好的名字,后来换了主人,主人姓怀,就改名叫怀厚堂了,名字也很好啊。潘小小朝我们科长看了看,说,原来改了名呀,怪不得我找不到了。我又差点笑出声来,但我屏住了笑,说,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既然换了主人,是应该改个名的,不然人家会以为还是潘家的呢。
怀厚堂和礼耕园,都是有文化的好名字。不过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这个地方,别的没有,有的就是文化。举例说几个老宅吧,像紫兰斋,丽夕阁,留余楼,玉涵圃等等,你们咂巴咂巴,有点文化的味道吧。
我不知道潘小小后来有没有找到他家的祖宅,如果他找到了,他肯定是要去看一看祖宅的。不过他看与不看,能有什么区别呢?他去看从前的潘宅,后来的某宅,再后来的乱七八糟的大杂院,就像我们走在街上看到豪华的高楼大厦,再怎么漂亮,再怎么炫,跟我们是没有关系的。
从十八年前那一次相遇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潘小小,以至于我早就把他忘记了,好像他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就像这些年来我接待过的许许多多的私房主,他们早就成为过去式,我记性再好,也不可能把他们一一记在心里,内存没有那么大呀。
可是谁又能预料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呢,也许有一天,一个与从前完全不同的潘小小,或者,一个和从前一模一样的潘小小,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给我讲一个从前以来的故事呢。
只是我的工作很忙,根本就没有闲工夫等那个潘小小的再次出现,等着他来给我讲故事,毕竟,我现在已经不是刚刚进单位的小刘,而是久经沙场的刘科长了。
说到我,就有人来找我了,是个女士。
这里我用的是“女士”,而不是“女的”或“女人”。一般在我的日常工作中,我面对的女性,我都是称之为女人的。这不是我要这么称呼她们,是她们自己这么称呼自己的。比如,她们会说,刘同志,求求你了,我一个女人,挑这么一副担子,不容易啊。或者说,刘科长,你帮帮忙了,你不能欺负我们女人啊。这样我也就习惯地跟随着她们的口气和她们谈话,比如我会说,我知道,一个女人挑这副担子是很不容易,但这跟我们要谈的事情是两码事。或者我会说,我从来不欺负人,更不用说是女人了。
但是今天我面对一个女人,却称她为女士,你们一定在猜想,这个女人大概和一般的女人不大一样吧。
你们猜的没错,事实正是如此。
她叫怀彩衣,虽然没有镶金戴银,但看人家那气质,就是一个不穿彩衣的彩衣样子。
我也不大好意思直瞪瞪地盯着人家看,只是觉得她保养得很好,所以我根本无法判断她的年纪,好在我们要办的公,跟年纪无关。
也就是说,怀女士来了,她带来了一个事件,而这个事件的中心,是一座老宅子。
其实不用我说,你们已经知道这个老宅就是怀厚堂。否则哪有这么巧,正好怀厚堂的主人姓怀,怀女士也姓怀?
怀厚堂在一条小巷里。从前这地方遍地都是这样的巷子和这样的宅子,现在已经不多了,所以就显得珍贵了。以至于有人走过的时候,还会觉得稀奇,会指指戳戳,议论一番。
怀女士从前在这里生活过,后来离开了,现在又回来,这也是正常的。因为她有钱,她想到哪里就可以到哪里,她也完全可以在这个旧貌变新颜的城市里买新房子,甚至买别墅,可她偏要回到破旧的老宅来,而且还一定要住回怀厚堂最后的那一进,一个三开间二层的小楼,前面一个小天井,后面带一个小后花园。
我的心就揪起来了。就在怀女士走进我的办公室,自报家门的那一刻,我那一颗规规矩矩待在原地的心,一下子挪了位置,挪到了嗓子眼儿上,就这样,一直悬空吊在那儿了。
怀女士是回来收房子的,但她又不是要收我家的房子,值得我那么吊心眼吗?可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工作积极分子,公家遇上麻烦了,比我自己家遇上麻烦还让我心焦。
我的心焦不是没来由的,从礼耕园到怀厚堂,光凭这样的名字,你们或者就想象得出,这个老宅可不是一般的老宅,它的气势和规模,肯定是不差的。当然,那是在从前。
从前的怀厚堂,前后左右几进几落,大小房间上百间,从潘家到怀家,都是一家人住着。一家人人口再多,用得着这么多的地盘吗?但那是有钱人的事情,用不着别人操心。
幸亏现在不是从前了,如果还是从前,怀女士来要回一个完整的怀厚堂老宅的话,我只有一条路,就是从我的办公室窗口跳下去。我的办公室在四楼,跳下去的结果我也不能确定,但至少,我跳下去了,我的这个公,就由别人去办了。
我不用跳楼,因为现在不是从前,因为早在上世纪50年代的时候,怀厚堂已经被分割了。
我看过一些私房方面的历史档案,许多私房那时候都按政策分割了,但政策也有倾斜和不倾斜的时候,也有端正和不端正的把握,所以最后也很难归纳出一个统一的标准来解释那些老宅是按什么样的政策分割的。
好在那时候的人头脑都比较简单,心里也比较倾向革命,有人甚至愿意把全部家财都送给国家,就不会计较分割时候的公正不公正,房间的多一间少一间。当然,或者也有少数人心里有点怨气,但以后,一年一年地过去,怨气就渐渐地被时间他老人家磨没了。
现在的我,就和当年我们的科长一样,满腹老宅,一提起这类事情我就亢奋,就滔滔不绝,要把一肚子老宅以及和老宅有关的东西倒出来。这一方面我老婆特别不能理解我,她说她见过的吃公家饭的人,大多都是“捣糨糊”的,没有一个像我这样“愁”。
“愁”是我们这儿的方言,很难用普通话解释给大家听,大概的意思就是对事情过于认真、认真到让人讨厌。
这其实是很冤的,认真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但认真到让人讨厌,这算什么呢。后来我老婆干脆不喊我名字,就喊“愁头”了,以至于影响了小时候很崇拜我的女儿也跟着她妈一起喊我“愁爸爸”。
我认识到我的“愁”,赶紧打住不说别人家的老宅了,现在坐在我面前的是怀女士,我得说说怀厚堂。
因为政策的倾向和不倾向、端正和不端正,当年作为一个整体的怀厚堂,给划出了几种不同的成分。一部分是公房,是公私合营掉的,这部分房子后来政府租给老百姓住。这些老百姓在搬来住的时候,还都年轻,他们中间大概谁也没想到,这一住竟然住了五十年,从小年轻住成了老老头和老太太了。第二部分是留给怀姓房主自家居住的,从性质上讲,那还是私房,是怀家小辈的。但是怀家的小辈后来先先后后都走了,他们有的去投奔海外的亲戚,有的到别的更大的城市发展去了。他们本来就是一群凤凰,一直被锁在笼子里,一旦门打开了,就一个紧跟着一个飞走了。不过那时候因为刚刚开放,他们虽然都办理了有关的手续,走得正大光明,但在心里上讲,他们却是逃走的,逃得匆忙而且慌张。所以也没有来得及关心他们家祖上传下来的那几间屋子。他们走了以后,邻居们曾想趁乱挤进去,但房产部门的消息更灵通,他们抢了先,把房子收归政府了,然后再重新安排新的住户进来。老百姓哪里抢得过政府,只有望房兴叹,最后也只是指望新来的住户要比老东家好相处一些。最后的一部分房子,就是怀厚堂大宅里最后的一进,叫小姐楼,还包括那个破废了的后花园,这一个部分,这么多年来,始终说法不一。房管部门说那是怀家的前辈怀老先生临终前捐赠给国家的,但是他们拿不出证据,而怀家也拿不出反证。就这样僵持了,它们既不是私房,也不是公房,是不公不私的房,又是不私不公的房。不过,虽然它们定性不明,但许多年来也没闲着,总是有人住在里边,还住得实实足足满满当当。至于房租,到底应该交给谁,始终也是吵吵闹闹没个定论,经常会发生政府和怀家的小辈抢收房租的事情,每到月底了,两拨人马就守在房客家门口了。怀家的小辈是近水楼台,房管部门的工作人员往往抢不过他们,气得说,哼,怀家,还算是大户人家呢,这种下三滥的做法,像瘪三。好在后来怀家的小辈都走了,政府也了却了心病,专心收房租就行了。
谁想得到,多少年风水轮流转,一些岁月过去以后,怀家的小辈竟又回来了。
你说,由我负责接待并处理怀家房产事宜,我能不心焦,我能不慌张吗?
我慌慌张张,站起来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来,抓起电话又不打,不打电话眼睛又看着电话,最后,手足无措的我,竟然对一直坐着的怀彩衣说,怀女士,您请坐,怀女士,您请坐。
怀女士显然是个很有内涵的女士,她听了我这话,再看看我的样子,她好像很同情我,微微一笑说,刘科长,我是坐着呢,我一直坐着呢。听她这么不慌不忙,我更慌了,我的手抬了抬,我好像是指了一个方向,内心深处我肯定想指一指怀厚堂的方向。但因为慌乱我一时辨不清方向了,就胡乱地指了指说,怀女士,怀女士,你可能没有去你们的老宅那里看一看吧,你可能还是从前的印象吧,那个什么后花园,早就没有了,现在像个垃圾场了,里边搭满了乱七八糟的棚棚,人都挤不进去了。不等怀女士说什么,我更夸张地说,你再去看看小姐楼吧,现在小姐楼更不像个楼了,实木楼梯都变成镂空楼梯了,走上去吱吱嘎嘎,木板都断掉了,楼上的人家像是天天在乘飞机呢。
我看得出怀女士几次想插话,但都被我堵住了。而我成功地堵住了怀女士的嘴后,带来的后果更严重。她无法说话,就笑,一直微微地笑,直笑得我毛骨悚然。我说这些话给她听,她是不应该笑的,她应该着急,应该沉不住气。但她好像根本就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更不要说放在心上了。我的心在嗓子眼儿上一荡一荡的,像在荡秋千,搞得我想呕吐,好难过。老话说,不睬你,如宰你;不搭你,如杀你。怀女士虽然被我堵住了口,不说话,也不理会我的夸张的用词,但我竟然从微微笑的怀女士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杀气。
我到房管局上班的时候,怀家的小辈都已经走了,我没有见过怀女士,只是偶尔听住在怀厚堂里的居民说起怀家的一些情况,当然也不是专说怀女士的。现在见了面,一接触下来,知道这个女士不太好对付,主要是让人捉摸不透,看起来温文尔雅,很客气,也很低调,不像有些海外归来的人,一脸瞧不起国人,还高人一等的样子,怀女士一点也没有。她的话不多,却是句句有骨头的,她的微笑,也好像随时随地在给自己留着后路呢。还有,更让我不能理解的是她的神情和状态,她是回来讨要房子的,这可是一场激战。既然要投身一场战斗,那她就应该是斗志昂扬的。可是在我看起来怀女士并没有多少昂扬的斗志,相反,以我的经验看上去,她似乎有点无所谓,我堵她的嘴,她也不生我的气,不说就不说,好像她天生不喜欢说话,甚至很讨厌说话。一点也不像我这些年来打过交道的那许多私房主,他们无论是年轻还是年长,无论是男是女,也无论他们家的私房有多大或者有多小,他们都知道事情的难办,所以他们无一不是满怀着一腔斗志来找我,也无一不是废话连篇。
这就是我办事成功的原因之一。他们有斗志,他们亢奋,我就有办法对付他们。我就跟他们磨,把他们的斗志磨光了,我的工作就胜利了一大半。
但是现在,我看不见胜利的曙光,我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把怀女士的斗志消磨掉。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斗志。
果然,我跟领导汇报以后,都知道这事情麻烦了,明明是政府亏欠人家的,拿了人家的房子也不作个交代,还收了几十年的房租,从前还跟人家抢房租,还说人家下三滥,现在回头想想,也不知道是谁下三滥呢。如今人家讨上门来了,政府没有理由不还给人家呀。但这一个“还”字,说起来轻松,做起来比登天还难。就怀女士提出来的这个小二层和小后花园,面积不算大,住了七户人家,要让这七户人家搬走,那可不是一笔小费用。所以我们领导跟我说,你就跟她磨吧,跟她缠吧,磨到她没脾气,缠到她没兴趣——你没什么好怕的,反正你小科长一个,还是个副的。
你看我们领导,既要用我,还要恶心我。本来我把自己叫成刘科长,并没有蒙骗大家的意思,虽然我是副的,但别人叫起来肯定是刘科长,不会有人叫刘副科长。你一个当领导的,就让事情含糊一点又怎么样呢,就体谅一点下级的心情又怎么样呢。可他不,他非要顶住我的软肋,因为他知道,我在意级别,我希望他能够拿掉我的副字,所以,他就得时时提醒我,让我继续努力,不要翘尾巴。
我有点沮丧。我们领导又来哄我了,他拍拍我的肩说,刘科,领导上完全相信你的能力,你一定能办好的。我哭丧着脸说,李局你不知道,这个女士很难弄的。我们领导给了我一根烟,还替我点了,安慰我说,料她也不能把你怎么样。总之有一点你记住了,不要让她直接找到我,这事情你要替我挡着,她找到了我,我就不好说话了。我也知道,这是领导让我做难人做恶人呢,但那也是应该的,就算是打仗,也肯定是士兵冲在前边的嘛。
这是常规手段。我们领导之所以会让我采用常规的手段对付怀女士,是因为他始终躲在背后,他没有直接接触怀女士,他不了解怀女士,即使我在汇报时提到怀女士的特殊情况,他也不会有很深很真切的体会,他只知道我是个好兵,会替他挡住子弹和炮弹的。
我心里明白,对付怀女士,既要用常规手段,又要有特殊手法,我得做好长期作战的思想准备。我花了几天时间,细心地琢磨了几套方案,准备在今后的比较漫长的日子里,一套一套地拿出来实施。
我的第一套方案,就是要推翻怀女士讨回小姐楼和后花园的想法,我要告诉她,她没有理由要回这最后的一进。因为这一进的房产性质一直没有尘埃落定,怀家的小辈就算回来讨还祖宅,也应该讨回原先他们住的那一进。那一进是怀厚堂最中心也是最豪阔的一进,“怀厚堂”三个字就搁在那一进的大堂上,面积要比小姐楼这一进大得多呢。
这是我的聪明过人之处,我并不是愿意把最大的那一进还给怀家,因为刚才我已经说了,那一进房子的面积更大,住户更多,还起来更吃力。我只是觉得我从那个沉着冷静的怀家小姐那里,探得了她的内心的某些秘密,她是一心要想拿回小姐楼和后花园。为什么呢?
因为有了这个疑惑,我才敢下这一把赌。这把赌注下得大了一点,是有很大风险的。万一怀女士那里并没有什么秘密和隐情,全是我自以为是,自作聪明。我这么说了,怀女士就接过我的话题说,那好呀,你就还我那一进吧。轻轻的,就把我顶到墙角了。
可是别忘了,我就是吃这碗饭的,不会轻易就被别人顶到墙角,十八年来,我几乎每天都跟一些老私房的房主打交道,积累起来的经验,再造一个两个十个八个怀厚堂都是绰绰有余的。
如果怀女士这么说了,我就会告诉她,要拿回那一进,我们一起努力,就慢慢来吧。首先,我们要打一份报告,报告要写得详细,要把事情从头说起,从前怀厚堂是怎么一回事,后来是怎么一回事,再后来,也就是你们住的那时候,是怎么一回事,又再后来,你们走了,又是怎么回事。当然,怀女士,你也别觉得这个事情特别麻烦,我所说的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其实也就是房子的性质问题,但是性质问题不是由谁说了算的,是要有根有据的,是要有证明的。连故事带证明,讲清楚了这一切以后,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这份报告得有你的爷爷奶奶辈的人签字,如果你的爷爷奶奶辈不能签字,也得由你的父母辈签字,如果不是你的父亲母亲,也一定得是你父亲的兄弟姐妹,再退一步,如果你的父母辈也不能签字,至少得由你的兄弟姐妹或堂兄弟堂姐妹们的签字,这是最后一步,也是最后的底线,如果没有人签字,事情就办不起来。
怀女士也许会说,我不就是我的兄弟姐妹中的一个代表吗?我会说,是的,你当然是他们的代表——如果你有他们给你的经过公证的委托书的话。
这样怀女士就被我轻轻地顶到墙角了,她的耐心已经受到了很大的挑战,但她是一个有涵养的人,她还不会不耐烦,更不会发脾气,她还会继续沉着冷静地与我周旋下去。
这正是我所想要的过程和效果。
不过现在这些方案还只是在我的心里酝酿着,不断地完善着。我还没有决定从什么时候开始实施第一套方案呢。何况在实施这些方案的过程中,我会特别的忙,并不是怀女士什么时候想找我都能找到的,也不是我的所有工作都是为怀女士等着的。所以,如果真正要实施完这些方案,我预计的时间是一年。正如我们领导所说,跟她磨,跟她缠,磨到她没有了脾气,缠到她没了兴趣,再怎么样呢?到那时再说。
我平时就是这样工作的,碰到像怀女士这样知书达理的人,是我的运气。以往我曾经接触了太多的对象,那些各式私房的各色私房主,三教九流,什么人等都有,我不对付也得对付,对付久了,自然而然地,自己先就没了脾气。
没了脾气,工作就好做多了。这是我的工作体会之一。
我终于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包括我自己精神上心理上的和一切政策上手续上的种种准备都做足了,我终于可以第二次约见怀女士了。
按照我的方案,这一次的约见,只是务虚而已,连第一套方案的开头也还没到时间呢。这一次我会告诉怀女士,我已经向领导汇报过了,领导很重视这件事情,准备先召开几个会议,再增加一些人手,来调查了解听取意见,等最后汇总了方方面面的情况后再跟怀女士约下一次见面。
这样的地地道道滴水不漏的安排,怀女士是说不出什么不满的,唯一的可能就是抱怨我办事效率低,进展速度慢。如果怀女士这么说了,我会虚心接受,承认自己的办事效率低,我也许还会讲一个去俄罗斯过边境的例子给她听,其实也就是告诉她,现在我们这边办事效率已经够可以的了。
就这样在我的充分准备之下,怀女士第二次走进了我的办公室。但是,事情完全没有按照我所设定的方向和路线走下去,还没等我实施第一套方案中的前期方案,怀女士就从提包里取出一份材料交给我,我接过来一看,是一份费用清单,是搬迁小姐楼里七家住户所需的费用。
我的思路和情绪完全被打乱了。这张单子,也许早晚会出现。如果怀女士最后没有被我磨得没了脾气,也没有被缠得没兴趣,最后这张单子是一定会出现的。但是这张单子,几乎是我手里最后一张王牌,这张王牌的出现过程,少说也得有半年时间,加上面前的方案实施一年,那至少应该是一年半以后的事情。
一年半以后的情况,现在就出现了,而且是出现在怀女士手里,我的思路和情绪立刻就被打乱了。当然,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不乱一乱是不可能也不现实的。
不过我毕竟是一位有工作经验的房管工作人员,我仔细地看着这张单子,其实是在调整自己被打乱的思路和情绪。单子上的那些住户的名字和许多阿拉伯数字,我根本就看不进去,更记不住,看了眼睛发花,心里发虚,但我必须镇定下来,必须调整过来,这个过程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似乎是为了给自己的痛苦找一个泄出口,我咧了咧嘴说,怀女士,你对我们这里的搬迁行情了解得很清楚呀。
怀女士微微地笑了笑,甚至也算不上是笑,只是有一个浅浅的笑的意思罢了,她客气地说,如果对自己想做的事情都不能了解清楚,那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怀女士肯定不是在批评我,但是我心里很刺痛,倒不是因为听出了她话中的刺,听类似这样带刺的话、甚至更厉害的话,也是我工作的主要内容之一。我的刺痛主要是因为我自鸣得意的几套方案一套还没有开始实施,就已经败下阵来了,这让我觉得窝囊,这在我从前的工作经历中又是极少有的。所以,败虽然是败了,我的内心还在顽强地抵抗着,我扬了扬怀女士交给我的单子说,怀女士,我们有一个政策你可能还不太了解,要搬迁住户,得有每一位住户的亲笔签名。
其实在我还没有把这句话说完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又错了,我已经看出来,怀女士是有备而来的。果然,怀女士耐心地等我说完后,也不回话,只是不急不缓从提包里取出了七家住户的签名意见书。
我被彻底地扎扎实实地顶到了墙角,而怀女士只是用她的一个还算不上是微笑的微笑,就抵上一个坚硬的膝盖,顶得我胸前和后背阵阵疼痛,透不过气来。为了躲避疼痛,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好像一站起来,疼痛就减轻了。但也就是在疼痛减轻的那一瞬间,我知道,自己早就被磨没了的脾气又回来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把脾气送回去。可是,一切已经晚了,现在在我眼里,身穿淡雅衣着、淡淡笑着的怀彩衣,就是斗牛场上那块艳烈的红布,我不仅躲不过去,相反,我要朝着这块挑战我的红布奋勇地冲刺了。
思绪走到这里,反而不再纷乱,倒清晰而平静了,我也微微一笑,手轻轻地撑着桌面,心平气和地说,怀女士,其实,我不说你也明白,这一切,都是不具备基本条件的。
我是站着说的,怀女士仍然坐着,这样我有一点居高临下的意味,这是我有意识发出的一点信号,怀女士似乎并没有接受到我的信号,她微微仰了仰脸,这样才可以正面地对着我的眼睛说话。怀女士受过良好的教育,和人说话,是应该看着人家的眼睛的。
怀女士仍然是一贯的平静的脸色,她再一次把手伸进提包里,这已经是她进来以后第三次把手伸进提包拿东西了。第一次拿出来的是搬迁费用清单,第二次拿出来的,七家住户的签名意见书,这一次呢?
我的那颗心,一直悬在嗓子眼儿上,现在要挪动了,它被怀女士的手带着,带进了她的那只深蓝色的提包里,一进去,我就觉得自己的心往下掉、掉,一直就掉到了摸不着的黑洞里去了。
千不怕万不怕,就怕领导乱发话。我想,怀家小姐拿出来的,必定是某位人物的批条。如果没有某位人物在背后给她撑腰,她凭什么越俎代庖把本应该由我做的工作都一一抢先做好了,她凭什么对一件几乎比登天还难的事情这么胸有成竹,比如,搬迁费用的清单,完全不应该由怀女士拿出来,至于七位住户的意见,更是应该掌握在我手心里的。但是现在,乱了,反了,一切都不对头了。问题全都出在怀女士第三次拿出来的那个东西上。
那确实是一张条子。却不是领导的批条,更不是红头文件,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这竟是一张支票。
我迅速地瞄了一下支票,上面的数字,正是七家住户搬迁费用的总和。
怀女士拿着支票,递过来,想让我接下,可我不知道该不该去接,我的手伸出去,又缩回来,缩回来,又伸出去,我还在犹豫,还在判断,最后我还是判断不了,我在我们单位向来是以反应灵敏著称的,但现在我的脑袋木讷讷的,连说话都有点结结巴巴了,我说,怀女士,你什么意思?怀女士,你什么意思?
一开始因为我的堵塞而变得惜语如金的怀女士这一次多说了几句话,她说,小姐楼的七家住户要搬迁,他们都同意了,都在意见书上签了名,这些签名现在都在你手上,搬迁需要费用,费用清单我刚才已经给你了,你也看过了,这个东西——这张支票,就是搬迁所需要的费用。
怀女士的气质真是气质,她慢悠悠地口齿清晰言简意赅地把刚才我们进行了半天的事情又复述了一遍。在我听起来,这不是在复述事情的经过,这是在讽刺我,难道我连刚才进行了半天的事情都搞不清楚,还需要你再说一遍?
我仍然站着,她仍然坐着,但是我的感觉却反过来了,我觉得是她站着,我坐着,不对,坐着都不够,我是蹲着,甚至,甚至有点像跪着。
一个人,或者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单位,如果没有底气,那就只能这样矮人一等了。怀女士愿意而且又有足够的实力承担全部搬迁费用,所以她从容不迫,所以她始终有耐心,始终平和,始终不急不忙,她可以一直坐着,比站着、甚至比站在桌子上还高大。
我用力吸了一口气,说,这么说起来,怀女士是非小姐楼和后花园莫属的了?
怀女士轻轻地点了点头,说,是的。
二、还是刘科长
我的疑惑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怀彩衣个人出资搬迁住户的决定,让大家大吃一惊,这还反过来将了政府的军了。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人家的房子,被你白白占用了几十年,现在还要人家自己拿钱赎回去?政府在大喜过望之后,倒觉得事情不能这么简单地处理了,如果真这样做,那简直就没有政策、甚至可以说没有王法了嘛。政府是有政策的,是有法的,而且还是要面子的,这弄不好就是国际影响啊。在平常的工作中,我们两只手里始终捏着两句俗语,一句是,一分钱要掰成几瓣用,另一句是,钱要用在刀刃上。现在我们掂量着左手和右手,掂来掂去,终于掂出了哪句话的分量更重一点,那就是:把钱用在刀刃上。
所以最后政府没有完全接受怀彩衣的建议,而是和她商量,各出一半费用安置七家住户。怀女士开始还坚持自己的初衷,但是架不住政府方面的一再动员,她退让了一下,重新开了一张半价的支票,一切就圆满结束了。
所有的人都皆大欢喜。尤其是那七家住户,他们搬进崭新的花园小区的时候,欢天喜地,惊讶不已,实在不明白怀家的小姐怎么要回到那样的破烂屋里去。他们谢了政府又谢怀家小姐,最后又一并谢了菩萨。
只有菩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而我,竟想着要去弄明白只有菩萨才知道的事。
这倒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有多么的了不起,要和菩萨交个手。我一直是个低调的人,虽然也有些性子急的搬迁户或讨房户看到我有点头疼,但大部分居民还是认可我的,我工作积极,态度也好,大家都说我没脾气。没脾气可是对于我们这行工作的人的最大赞赏了。
当然,接下来我的某些行为,并不是因为我抱着对工作负责到底的态度,因为工作已经见底,已经结束,我还受到了上级的表扬,在房管系统中,我一直是先进,这件事情做完后,我的光荣履历上又增添了一抹光彩。我更不是因为自己心胸狭窄,看不惯怀家的人有钱耍大牌。平心而论,怀女士虽然有钱,但她的为人处事,也没有什么让人接受不了的地方。
疑惑像一只绿头苍蝇,讨厌地缠住了我,在我耳边嗡来嗡去。我很想把苍蝇赶走,但我赶不走它。我也在自己心里,反反复复把那些情况想过来想过去,无论怎么想,接下来的事情也与我无关了。
但是我偏偏赶不走这个苍蝇,因为在我的内心深处,还是觉得怀女士的行为很蹊跷,不可思议。这就是我内心的那条缝,有了这条缝,苍蝇才会来,来了还赶不走。
许多年来,在我手里讨回私房的人多了去了,不是一个两个,也不是三个五个。参加工作以来,年复一年,基本上就是做的这样的事情,但却是头一次碰到怀女士这样的讨家。
非小姐楼和后花园莫属?那么,我就得认真琢磨小姐楼和后花园了。
小姐楼的现状,后花园的面积,都是我心存疑虑的因素,为了这一个破烂不堪的三开间二层楼,为了这一个不足四十平方米的小花园,怀女士的付出似乎太慷慨了些,也太急迫了些。虽然她的表情很平稳,她的言行也缓慢沉着,但她的动作却是极其迅速的,对我来说,有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效果。这种行为,如果仅仅拿出“怀旧”两个字来交代,是交代不过去的,或者用“思乡”两个字来解释,也是不够解释的。这些年里,我见过许多归来的老人,看到老宅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他们中也不乏千百万富翁,但也没有谁像怀女士这样,对准了目标像扔炸弹一样就把钱扔了过来。
那张支票深深地刺痛了我,同时也激活了我的怀疑的神经。
一定有什么秘密藏在小姐楼和后花园里。
现在,所有的阻碍都已经扫清了,怀女士可以着手她的寻找秘密的计划了。如果真有什么秘密藏在这里,寻找秘密的行动也并不复杂,就那么大一点地方,挖地三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但是怀女士不能做得让人人都知道。
你们看,她首先封住了这一进通往前边几进的通道,把怀厚堂的脉线割断了,再反过来在后花园往外开了一个门。
门的外边,是一条沿河的小道,小道很窄,通不了汽车,就成了这个小城的最后的旧式风景了。
岸边杨柳依依,河岸斑驳,有一些旧的石条,有几个老人坐在那里说话,怀女士开出门来的那一天,泥水匠奋力一砸,墙轰然倒下,声音很响,但那些老人也没有太在意,在现在这样一个时代,轰倒一两扇墙,算不了什么。
前边的邻居现在看不到最后一进里的情况了,只是听到小姐楼里有些叮叮咚咚的敲击声,并不太响,没有大动干戈的动静。也有一两个闲人,特意绕到新开的后门来看看,回去告诉大家,怀家的小姐根本就不在搞装修,但也看不出她在干什么,她也不像在干什么的样子。
我的看法和大家不一样,我知道,怀女士已经敲打过了这里的每一寸可疑的地方,包括楼前的小天井和楼后的后花园,她把天井里的青砖一块块地起起来,又重新铺下去,把后花园的泥土深翻了,为了掩人耳目,她再种上些花花草草,让街坊们傻乎乎地议论说,噢,原来怀家小姐喜欢这样子。
其实,即使真的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是人家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但我是一个爱钻牛角尖的人,这些天我可忙坏了,除了正常的工作以外,我又跑到图书馆,又跑到文物管理委员会,还到了城建档案馆,却没有找到什么有关怀厚堂的资料记载,许多人连听都没听说过怀厚堂。这也难怪,在这个历史悠久的古城里,曾经住过许多名人,他们的大大小小的故居,遍布在城里的大街小巷,过去说这地方随便踢一脚就是明砖,随手捞一把就是汉瓦,这样的意思拿来形容名人故居也一样,头一抬就是某某楼,转个弯就是某某园。
怀厚堂就这样被湮没了。
我要松懈一下自己紧绷的神经,既然怀厚堂连号都排不上,它里边能有什么秘密呢,即使有秘密,这秘密又能有多么的了不起呢?还是算了吧,湮没就湮没了,又不是我的房子,就不要再去历史的海洋中打捞了吧。何况,海洋那么大那么深,怀厚堂掉在里边,沉浸了多少年,也许都已经散了架,不是谁想打捞就能捞到的。
我正要下决心甩掉那只烦人的苍蝇,走出城建档案馆,也走出自己的心理迷津。偏偏这时候,却有一个认真的小伙子,他是新来的工作人员,热心地给我指点迷津了。他告诉我,有一个名人故居研究会,是一些退了休的老人自发组织起来的,他们专做名人故居的调查了解和保护工作,对这个城里的名人故居是了如指掌的。
他轻轻一掌,又把绿头苍蝇拍回给我了。
名人故居研究会设在和怀厚堂差不多破旧的一幢老宅里,是一位姓曲的会长自己家的住房,挤出一间,就算是办公场所了,里边堆满了旧书旧报纸旧杂志,几位老人都是白发苍苍,他们的工作热情和工作量都大得惊人,研究会成立两年,他们已经自筹资金出版了三辑名人故居介绍。
可是不仅这三辑的内容里没有怀厚堂,连他们着手准备的第四到第五辑也轮不上怀厚堂,曲会长抱歉地指着一大堆资料跟我说,这些东西,是五辑以后的内容,我们现在实在挤不出时间看,要不,你先借回去看看,说不定也能帮我们下一个五辑做点准备工作呢。
我抱了一大堆资料,但没有抱回家,而是放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研究怀厚堂里的小姐楼,这是我的业余爱好,不应该在班上做。我这个人向来把公和私分得很清,所以,我知道,虽然现在我只是一个副科长,但即使有朝一日我官当大了,我也不会是一个贪官。
为什么我要把业余时间看的资料放在办公室而不带回家呢,因为家里有我的老婆,就是喊我“愁头”的那一位。
这就要说到我的老婆了。我老婆有洁癖。不仅有洁癖,她还有一个理论,要想保持整洁,东西越少越好,对家庭生活没有用处的东西,她是一概不许进门的。久而久之,我的办公室成了一个小仓库,幸好和我同办公室的我们的正科长一直借调在市里搞规划方面的中心工作,已经有一年多不来办公室了。
你们千万别以为有洁癖的女人都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或者都是从小受了爱干净的父母的影响。我老婆恰恰相反,她的父亲是菜场里卖肉的,母亲则在肉摊子对面卖鱼,你剜我一眼,我呸你一声,我的岳父岳母就这样认识,最后成为一对夫妻。
从我第一次见他们,到现在,他们一直都是邋邋遢遢,不爱干净。现在他们已经不再亲自动手卖鱼卖肉,成立了一个批发公司,当老板,但他们仍然是和鱼肉打交道,仍然喜欢杂乱肮脏,家里干净了,他们就浑身不舒服。
而我的老婆在那样一个环境里长大,竟然有洁癖,也可能物极必反吧,搞得像个有钱人家的大家闺秀,结合我现在正要研究的小姐楼,就觉得好像她是从那里边走出来的。
像旧资料这样的东西,我是不可能搬回家去的,但我把资料放在办公室,就得下了班留在办公室看资料。平时我一般都能按时上下班,老婆的工作单位远,下午我得赶回去买菜做晚饭,但现在不行了,下了班就钻在故纸堆里,一钻故纸堆,就不知道时间了。有时候甚至还会觉得,自己回到了古代呢。
有一次我老婆到了家,没看到我,就出来买菜,买了菜回去,仍然没看到我,再做好晚饭,还没见我回家,就打我的手机,那时候我看书看得太投入了,我希望书上能够有怀厚堂三个字出现,又怕自己太粗心让这三个字从眼缝里漏走了,所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没想到过度紧张地使用眼睛竟然还影响了耳朵的功能,居然没有听见手机响。一直到后来结束这一天的寻找的时候,我才发现了老婆的未接来电,我有点慌,赶紧把未接来电删除了。
我回到家,老婆问我为什么不接手机,我理直气壮地拿出手机说,没有电话,你看,根本就没有电话来,你是不是打错电话了。哪里知道我老婆比我还更留了一手,我的未接电话删除了,我老婆这里的已拨电话可是留着。
不过我的老婆还算是个沉得住气的女人,她没有一上来就穷追猛打,她甚至不和我争执到底打没打过电话,她只是说,晚就晚了,吃饭吧,以后要加班,打个电话回来说一声,免得家里担心。
其实这时候,老婆已经怀疑上了我。这怪不着我老婆,男人的这种行为,哪个老婆会不怀疑呢?只是我的老婆善于暗中观察,而不是短兵相接。
我没有能从曲会长给我那堆资料中发现有关怀厚堂的内容,我总是怀疑自己心不够细,可能漏掉了什么,心里总是怅然若失。但因为我天性敏感多疑,联想丰富,所以,尽管资料里始终没有出现我要找的内容,但看着看着,我却渐渐地明白了一个道理,我知道我并不是一无所获的,我看了那么多的有关老宅子的资料,虽然都不是怀厚堂的资料,但老宅子和老宅子之间,必定会有相通甚至相同之处。比如,有一些老宅,为了防盗防火,专门设置了暗道机关,家中财富,尽数藏于其中,别说一般的外人,就算来了湖匪,也是无法找到这些暗道机关的。
沿着这条思路,虽然没有找到怀厚堂的入口,但我一样走进了怀家,我的思路一下子清晰了,小姐楼是怀厚堂主人怀昌其的女儿怀满玉住的地方,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点秘密呢?
在这里我得跟你们说明一件事情,我虽然把大量的精力投入到一件与我的工作无关的复杂的事情中去了,但我对本职工作还是认真的,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接待搬迁户和讨房户,我比以前更愿意和他们多谈多聊,凡谈到老宅子了,我就跟他说,你知道吗,许多老宅子里都有暗道机关。然后我会再问他一句,你家的老宅子里,有暗道机关吗?被问的人先是发愣,然后是惊讶,再后是惊喜,最后他也不谈房子的事情了,转身奔了出去。
我想,他们大概去找暗道机关了。
有一天我的领导也在我的办公室里,他刚好目睹了这一幕,他起先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要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觉得我的工作方式似乎出了点问题,但是最后看到来访的群众迅速跑走以后,领导恍然大悟了,他拍了拍我的肩,好,好,他说,有创意。
但也有一个人没有按照我的提示跑回去,他眼睛直愣愣地瞪着我,说,你什么意思,是你有毛病,还是你把我当傻子?暗道机关?你说我家老宅子里有暗道机关?我看你自己才是一个暗道机关,你把自己设在这里,叫我们来钻,我们怎么钻得过你?我也不计较他的态度,笑眯眯地暗示他说,当然,也不是所有的老宅子里都有暗道机关的。这个人不领悟,仍然气冲冲地说,但是你们所有的机关都是暗道,我们老百姓走不通的。
他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本来也不会说出暗道机关这样的话来,是我提醒了他,他才说出来。他说出来了,也不知道自己这话是多么的富有哲理,我听了,却被打动了,愣了半天,久久地回不过神来。
我越来越坚信怀彩衣不依不饶志在必得地收回小姐楼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的,但最后的结果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拿回小姐楼,叮叮咚咚弄了一阵,最后竟然开出一个茶馆来,取名叫过云楼茶馆。
怀女士在这破屋子里开茶馆,只是稍稍地整修了一下,除掉天井里的几株荒草,搬掉堆在过道上的一些废旧物品,拆掉后面小花园里的棚棚,基本还是原来的样子,连气息也还是从前的气息,那一种幽幽的,很安静的气息。所以它不是现在流行的修旧如旧的旧,它是原来就旧的旧。而且,它不仅旧,还小。
这个结果很意外,所以立刻又引起了我的新的疑惑,茶馆开在这样的地方,是不会有什么人来的。一条小路,一边是河,一边是高高的斑驳的围墙,都长了骇人的青苔。车子也进不去,从巷口过来,得走很长的一段路。现在的人脚步都很懒,到哪里都要坐车,到哪里都希望车子直接开到门口,下了车就能进去。
所以,有人从路口望过来,狭狭长长的巷子,一望无边似的,最后好像就到尽头了,也不可能有什么像像样样的茶馆在里边,就望而却步了。
过云楼茶馆还是个新开的后门,如果是请朋友邀贵宾,走后门进去喝茶,那也没什么面子,何况现在街上茶馆那么多,干吗非要钻到这个牛角尖里来呢。
我观察出来了,怀女士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这就是怀女士的过人之处?城里的茶馆近些年风起云涌,遍地开花。从大家惊喜到大家腻烦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中式的,西式的,中西合璧的,不中不西的,现代的、大规模超豪华的,复古的、小巧型精致典雅的,张扬的,低调的,纯喝茶的,纯喝咖啡的,既喝茶又喝咖啡的,喝茶喝咖啡又加快餐的,甚至又加正餐的,反正什么也都玩过来了,大家都在苦苦寻求新的出路,好像再也玩不出什么新花招来了。
于是怀女士就开了一个最老式的茶馆。但它的老式,却是连从前也没有的老式,老式到比乡下小镇上的老虎灶茶馆还老式,或者说,老式到现在的人都没有见过,老式到连一些描写老式茶馆的书上也没有写过。
所以,说它老式,还不如说它奇怪更确切。
从后门进去,几步路穿过一个平平常常的小花园,里边就是茶馆了。但与其说这里是一个茶馆,不如说它是一种老式生活的完满复现。
怀女士的茶馆里不仅有喝茶的桌椅和茶具,还分别搁置了画桌、琴台、棋盘、书籍等等,到过云楼来喝茶的人,也可以不单纯是喝茶,甚至可以是不以喝茶为主的。
我作为过云楼的头一个客人,反背着手,像个检查工作的首长,在这里转了几个圈子,那只绿头苍蝇始终绕在我的身边,它竟然还对我说,嗡嗡,嗡嗡,你赶我走呀。
我在和绿头苍蝇对话的时候,真的有客人来了,是两个人。他们比我晚了一步,就算不上过云楼最早的客人了。我才是过云楼的头一个客人,但我不是茶客,我不是来喝茶的,我来干什么?这个问题其实你们比我更明白。
这两个人也不是茶客,他们是一对围棋老友。他们是一路犹犹豫豫地过来的,走到了,也没有进来,只是站在后门口探头探脑。过云楼的一位服务员看到了,就请他们进去。他们把身子留在门外,头伸了进去,一个说,这里边有围棋?另一个说,十块钱一杯茶?服务员点头称了是,他们互相看看,说,进去吗?进去吧。就跨了进来,但还是走得犹犹豫豫,好像后花园里有着什么陷阱,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
外面的棋牌室很多,但那里边几乎清一色是打麻将,还有一些爱好者凑起来开的围棋俱乐部,专下围棋的,但人又太多,太吵闹,三教九流,抽烟的,骂粗话的,悔棋翻桌子的都有,太不合两位老友的习性了。
他们是习惯慢行长考的一对老兄弟,因为习性相近,才走到一起,但到处找不到安静的地方下棋,先是从棋牌室逃出来,又在俱乐部混不下去,就到甲的家里,时间不长,甲家的老太太和子女有意见,再挪到乙家里,时间也不长,乙家的老太太和子女也同样有意见,就没有地方去了,到园林去,门票太贵,买年卡吧,也不是长远之计,因为到冬天或夏天,他们又受不了那样的气候影响。
有一天他们看到报纸上登了过云楼茶馆的广告,说这里可以下棋,又觉得有点希望,就过来看看了。
这地方很中他们的意,就是茶钱贵了一点,棋是天天要下的,就像听评弹,不能跟看戏比,看了这一出戏,到下一次再看另一出戏,中间可能隔好多天,甚至一年半载,但是评弹天天要听的,所以评弹的票价不能贵,贵了就听不起了。下棋也是一样。棋是天天要下的。十块钱一杯茶不算贵,但是天天喝就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了。
所以他们犹犹豫豫,嘀嘀咕咕,茶馆的服务员耐心地听了一下,他听懂了他们的意思,就跟他们说,你们可以自己带茶叶,自带茶叶,收两块钱。老人甲和老人乙相视一笑,就进去了。
我急得叫了起来,不对的,不对的,哪有这样开茶馆的?哪有开茶馆让茶客自带茶叶的?你们老板赚什么钱啊?服务员明明是听清楚了我的话,他却是一脸麻木的表情,他竟然不觉得这是个问题、是个大问题。我不依不饶地追着他说,你们怀老板,不像在做生意呀,哪有这样做生意的?我以为服务员肯定经过怀女士的训练,肯定会闭紧嘴巴,不料服务员不仅没有闭嘴,反而把嘴张得大大的,好像觉得我的问题不可理解,又好像在反问我什么。
渐渐地,过云楼茶馆的奇怪传出去了,有好奇的人来了,又来了,不过他们大多数只是来看看而已,看不出什么名堂,就走了。也有人留下来喝一杯茶,算是捧个场。
关于喝茶的问题,也没有逃得过我的研究,过云楼茶馆的茶也不算是什么上好的茶,都是些大路货,而且品种也不多,看得出怀彩衣不是懂茶的人,更不是爱茶的人。不懂茶也不爱茶,却开茶馆,这是奇怪中的奇怪。这比怀彩衣将茶馆打扮成这样更奇怪。
因为茶馆所在之处比较僻静,老宅子里又僻静,想来喝茶聊天的人,到了这里,都不能大声说话,连走路都要轻手轻脚。其实也没有人规定他们要这样,但一到了这地方,自己就觉得应该是这样的,自己对自己就有了这样的要求。还有一个阳气重的人,一进来,没来由地就浑身发颤,打喷嚏,回去竟然还发了烧。
更多的时候,是没有人来这里的,一个空空荡荡的老宅子里,只听见那两位老棋友棋子落盘的声音,“的”——“的”——他们很慢,长考,每走一步都要想上十分二十分钟甚至半小时,有一次服务员小张在寂静中寂寞地等待着他们的落子声,等得他最后跳了起来,说,他们睡着了。
在这个茶馆里睡觉倒不失一个好去处。还有一个喜欢古琴的老太太,八十多岁了,她有时候过来拨几下古琴,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曾经跟哪个名师学过画,而不是学琴,但是因为名师不仅画画,也喜欢古琴,所以她也顺便跟着学了一下。
有一次老太太还带来一个小孩子,他在少年宫里学书法,人太多了,没有了他的位置,老太太告诉他,过云楼茶馆可以练字,他就来了。他在书房里写字的时候,一点声息都没有。
这就是茶馆的基本客人。在这样的时候,棋子落盘,古琴悠悠,那个写书法的孩子偶尔也有分心的时候,这时候他从窗口朝外看看,后花园枝叶摇曳,真的飘飘欲仙,或鬼影憧憧了。
这些都是我结合实际以后,对过云楼茶馆的想象,不是凭空想象,而是合理想象,我仍然是过云楼的常客,因为这里离我上班的地方太近了,几步路一拐,就进了这条狭狭长长的小巷。其实对过云楼茶馆我已经看了又看,何况我的工作也很忙,但我还是忍不住要拐进去。
因为我很明白,怀女士并不是要靠开茶馆赚钱,那她要干什么呢?她精心设计了这一切,到底要干什么呢?
她似乎是要复原从前家乡的一些情景,但复原这些情景,对现在的生活有什么意义,有什么帮助呢?
怀女士不应该是一个家乡通。她虽然从小在这里长大,但毕竟出去了好多年,增长才智、吸收文化的那些年华,她是在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中度过的。所以,对于家乡文化的理解,怀彩衣怎么可能深入到哪里去呢。
所以,这一切,虽然由怀女士出面做,但在我看起来,似乎有人在背后替她安排着。我始终坚信,怀彩衣的背后,小姐楼的内里,是藏着一个秘密的。
我是不会死心的,我一直和曲会长保持着联系,我还是不停地去麻烦曲会长,每次还是要从他那里再带回一点什么,曲会长差不多已经被我榨干了。有一天我头昏脑涨眼花缭乱的,忽然就觉得黄泛泛的纸上有几个很眼熟的字,从我眼前滑过了,我赶紧回头再看——这一看,看得我那颗始终悬着的心,呼啦一下子就往下掉。
这几个字是:过云楼茶馆。
资料记载在民国十一年,曾经有人在悬桥街开过一家过云楼茶馆。
七十多年后,怀彩衣也开了一个过云楼茶馆,虽然不在悬桥街,但却在离悬桥街不远的怀厚堂。这难道真是历史的巧合吗?我不相信巧合,我相信某一个事实真相正在某一个角落里,等着某一个人去发现呢。
书上关于过云楼茶馆记载倒是不少,茶馆的规模,茶馆经营的情形,一一都有记录。
这是一家小茶馆,开在小巷里,从来没有门庭若市的盛况,但也没有冷清得打烊,总是有那么一些人,有钱的,或没钱的,有势的,或没势的,外来的,或本地的,到过云楼去喝茶。茶馆老板潘先生的祖父是清朝同治年间的一位高官,潘家当年曾有贵潘之称,既贵且富,潘家也确实曾经富甲东吴。他们的家教很好,并没有小辈吃喝嫖赌抽大烟,可是到了潘先生这一代,偏偏就丢失了家产,开了一家小茶馆维持生计。
我先前已经说过,这地方姓潘的人很多,祖上有点背景的潘家也不少,我肯定也曾接待和帮助过许多姓潘的人,处理过他们的祖宅。就比如说从前的那个潘小小。
这个问题一点也不悬疑。我们早已经知道,在这个古老的城市里,有头有脸的名人太多了,他们每一家,每一个人,都有一座甚至几座老宅,叫什么堂,或者叫什么楼,叫什么园,叫什么斋,太多太多了,别说一个我,十个百个我加起来,也不一定搞得清楚。名人故居研究会的曲会长也跟我说,他们辛苦多年整理出来的几辑内容也才是九牛一毛而已。
但是不管怎么说,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发现了暗道机关的一个入口。
我往过云楼茶馆愈发地跑得勤了,渐渐地,我也看出来了,除了下棋弹琴,也有人会在这里驻足的。他们没有从茶里喝出什么味道,也没有在小姐楼后花园探到什么稀奇,他们是被墙上的一幅画吸引了。
这是一幅132厘米×32厘米的狭长的立轴,山水画,很精致,典型的海上画派风格,山,水,树,山间的茅屋,茅屋里的古人。
许多人起先以为这是复制品甚至是印刷品,但后来有懂画的人也来看过了,认定这是画家钱梦俨的真迹。但他认定虽是认定了,心底里却还是有疑问的,因为他们知道,画家钱梦俨从来都是只画画,只落款,不题多余的一个字,更不可能题一首七言诗,而且这是一首完全不是诗的诗,是一首七不搭入的诗,说得更准确一点,是抄了四句别人的诗凑成的一首诗。诗是这样的:
八月秋高风怒号,
卷我屋上三重茅。
马上相逢无纸笔,
凭君传语报平安。
看过的人,都参不透钱梦俨在这里题这几句诗是什么意思,尤其不明白,以画家的品格,怎么会拼凑别人的句子变成自己的诗,那不是拿自己的名声开玩笑吗?能看这幅画的人,本来多少是与书画有些关联的,或者是画家,或者是鉴赏家,或者是搞古玩收藏的,至少也是业余爱好者,他们应该是冲着画来的,他们要欣赏要研究要评判的,应该是这幅画的“真、精、新”程度,但是到最后,他们都舍本求末,丢开了画,去研究那首配不上画的配诗。他们扼腕叹息,因为这首歪诗,很可能严重影响钱梦俨画的价值。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你们也许已经迫不及待在猜想了,原来,老宅子也好,小姐楼也好,都是配角,钱梦俨的画才是主角。
你们一定以为我已经靠近真相了,你们也许都在焦急地等我揭开谜底拿出答案呢,可不瞒你们说,走了这么久,我怎么觉得自己越走越远了呢?
这就是怀彩衣开的过云楼茶馆,茶馆里的这些内容,是不合时宜的,是奇奇怪怪的,那些画家和鉴赏家们,到底有没有来过,并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因为茶馆的门开在后边,前边的人看不见,后面的小道上人很少,只有几个坐在河边闲聊的老人能够看见。但老人即使看见了,他们也不会当一回事。因为他们这一生中,看见的事情太多了。
当然,不管有没有人注意到,我一定也是在这个行列里的。本来我对怀彩衣、对小姐楼后花园就有着一肚子的怀疑,后来又发现是个茶馆,又后来出来了这个钱梦俨,我心里的那道暗道机关就更曲里拐弯了。
我虽然不懂画,但我多少知道一点钱梦俨,这是近现代的一位著名画家,最著名的其实还不是他的画,而是他的画在当下被炒得离奇了。经常在各种拍卖会上,他的画被拍出令人震惊的天价。人人都说看不懂。越是看不懂,钱梦俨越涨得凶,假钱梦俨也就迅速地铺天盖地地出来了。
果然,怀彩衣挂出了钱梦俨后,来过云楼茶馆的人就多起来。有一天,我一眼看到一个熟人,但我没有一下叫出他的名字,他也没有认出我来,就熟视无睹地从我身边走过,进去找怀彩衣了。这时候我脑子里灵光一现,我想起来了,我激动地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潘小小!
他没有回头,没有理睬我。我追过去,一直走到他的面前,把我的脸正对着他的脸,说,潘小小,你不认得我了,我变化很大吗?他哈哈笑着看了看我,说,你变化很大?什么意思,我从来就不认得你呀。我说,我是刘科长。他又笑,说,刘科长,你是刘科长我就应该认得你吗?我说,那么小刘呢,小刘你记得吗?他仍然笑,说,小刘?当然,你姓刘,你年轻的时候大家叫你小刘,这个我相信,可我一样不认得小刘呀。我有点沮丧,但我还是有热情,我说,那么,你是姓潘吗?他竟然点点头说,这回你说对了,我是姓潘。我说,那你有没有兄弟叫潘小小?或者堂房的兄弟?他立刻摇头说,没有,世界上姓潘的人多得很,为什么你非要认定是我和我的兄弟呢?我说,因为长得像呀,虽然时间过去了十八年,但你的模样我是忘不了的。他说,那就对不起了,怪我长得跟别人太像。我本来还想和他说说当年的情形,开启他的回忆之窗,可他都跟我说了对不起,我就不大好再缠着他,而且我也看得出来,他虽然跟我嘻嘻哈哈的,但他的兴趣不在当年的某些事情,而在钱梦俨那里,他的眼睛贼亮贼亮的,一盯住钱梦俨就定在那里了。
我没趣地在一旁转了转,怀女士不在,茶馆的一个服务员给她打电话,电话接通了,服务员就把电话递给了潘先生,潘先生接了电话说,是怀女士吗,对,我是潘绍光。
我一听潘绍光的大名,立刻又有了激情,尽管他不承认自己是潘小小,好像我认错了人,但潘绍光这个人我也一样是知道的。他是我们这一带较早开始搞古画的一位古玩商,大家对他的评价是毁誉参半,有人说他是鉴赏大师,有人说他是造假大王,他既卖真货,也卖假货,有人在他这里买了假货,回去发现了,再回来退,潘绍光也给退,但大部分人是不会来退的,因为他们根本就识不得真假。
潘绍光的店就在悬桥街,离这里不远。所以,过云楼茶馆开出来后,他很快就会听人说,那边开了一家过云楼茶馆,茶馆里有钱梦俨,你想,他怎么可能不来呢?
刚才你们已经看到了,和许多人一样,潘绍光一进来就被墙上的这幅钱梦俨的画吸引住了,他肯定一眼就看出来这是真迹还是假作,但潘绍光毕竟是潘绍光,他毕竟是有高人一筹的地方,大家对画上的那首配诗感到不解,而潘绍光只花了一两个眼光,就说这是一首猜谜诗。
这一回我有点失面子,我在这里琢磨了很长时间,也没琢磨出这是个什么东西,潘绍光却只要一两眼,就知道这是一首什么诗?难道他先前就知道了这首诗,难道他先前就已经猜过了这首诗,难道,难道,这里的一切,都和他有关系?
潘绍光掏出手机对着钱梦俨的画拍了几下,我不无担忧地问服务员,你让他拍照,怀女士知道了,不会怪你吗?服务员又惊讶地看了看我,说,怪我?为什么怪我?我想说,他拍了照就可以拿去做假了。但话到嘴边,我没有说出来,不是我担心服务员听不懂,是我想在暗中进行观察,不要把事情搞得人人都知道。
探寻暗道机关,本来就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也知道,在这件事情上,我可能过于投入了,但这不能怪我,自参加工作以来,我就一直和老宅子打交道,我对老宅子以及一切和老宅子有关的事情偏爱和过度的关心,皆是因工作而起的。
现在,连好性子的曲会长也被我纠缠得不耐烦了,他朝我两手一摊,说,刘科长,实在对不起,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你钻的了。我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老宅子里总会有一些东西的。我一边说一边拿巴巴的眼光看着曲会长。
心肠软的曲会长又被我的眼光打动了,他跟我说,我这里再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历史资料了,除非还有一些现代的人写的故事、回忆录之类的东西,但这些东西当不得真,我们都辨不出真假,你愿意的话拿几本去看看,就当野史看吧,就当它是戏说吧。
我的转机就是在这一天出现的。在这些新出版的故事书中,我找到了一本《一些旧事》,说的竟然就是过云楼茶馆的一些故事。
其中的一个故事说,茶馆老板潘先生的女儿潘芸香和怀昌其的女儿怀满玉是闺中密友,她们都喜欢画家钱梦俨。钱先生是个招女孩子喜欢的男人,除了怀满玉潘芸香喜欢他,还有别的女孩子也喜欢他,但她们始终不知道钱先生喜欢谁。有一天,钱梦俨给她们带来一幅画,但他没有说是送给谁的。从此以后,钱先生这幅画,就成了几个女孩子的心结。
我的眼前豁然亮起来了。我现在才知道,一直以来并不是我在寻找暗道机关,而是我在暗道机关中摸索,我在寻找出来的洞口。我找了很长的时间,现在,至少我已经靠近了暗道里的某一个洞口,看到了洞外透进来的光亮了。
洞口的这个光亮到底是不是事实真相呢,还需要继续探索。不过,现在我的工作好做多了,有了头绪。头绪就是《一些旧事》的作者汪芝兰。
可是我很快又发现,这个头绪实在算不上什么头绪,这是一根没有线头的头绪,因为这不是一本正式出版的书,我找不到出版社,也找不到联系作者的方式,书的封底上,只有一家印刷厂的名称,我通过各方打听,了解到这家印刷厂好几年前就关闭了。再一看这本书的印刷日期,竟是十多年前印出来的。
我到哪里去找这个汪芝兰?
三、最后的刘科长
不错,主角还是我。
虽然不断地增加着新的人物和新的事件,但他们不能取代我的主要角色的地位。他们多姿多彩,终究也只是扶我这朵红花的绿叶,一切都得靠我自己。
有一天我经过我隔壁的办公室,听到我的同事在里边议论我,先是他们说了说我的一些行为和踪迹,后来就听小张说,刘科莫非“更”了吧。大家一阵哄笑,接着就听老张说,他才四十呀,四十就“更”呀?小张又说,也有提前的嘛,再说了,你也不看看是谁?另一个人我没有听出他是谁,他说,是呀,他是刘科嘛,刘科四十该“更”了。老张说,那倒也是,他样样是先进。他们大家又哄笑了一阵。
我赶紧心虚地走开了,一边走一边摸了摸自己的脸,当然我不是摸我有没有“更”,“更”是摸不出来的。虽然我有点窝火,但我是单位的先进,我的脾气很好,我不会跟他们计较,我更不会因为他们对我的非议就影响自己的工作和该做的事情。
其实那时候不仅我的同事对我有议论,我老婆的眼神也有变化,她不再直瞪瞪地看着我,但我只要稍一回头,就会看到她的阴森森的目光正斜斜地刺过来,能把我吓一个跟头,而一旦我要去看她的时候,她又赶紧躲避开了,绝不正面迎接我的注视。
我也一样没有理睬她。
别以为我同事说我“更”,或者我老婆斜眼看我,是因为我有什么地方不正常。如果一定要说我有什么与众不同的话,这一点你们肯定早已经看出来,那就是我的想象力的丰富和我对事物的判断的准确性。
证明很快就会来的。
我一如既往来到过云楼,一踏进去就觉得不对劲。开始我还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我用锐利的目光将过云楼扫了一遍,立刻就明白了。
果真出事情了,墙上钱梦俨的画被换掉了,现在挂在那里的,是一幅假画。
就在那一天潘绍光用手机拍照的时候,我就料定他一定会设法用完全可以以假乱真的假画换掉墙上的那幅真画。当然,那时候,这个情节还只是停留在我的猜测中,因为他要演的戏还没有开场呢。潘绍光也不着急,他不急着动作,因为火候还没到。我也一样不着急,因为无论我在不在这个现场,我都能通过我的想象看清楚潘绍光的一举一动。
现在我沉不住气了,我原来以为一切都在我的眼皮底下,却不料他们趁我不在的时候做了手脚,我有点失控,尖声叫了起来,不对了,不对了,画换掉了。
怀彩衣明明听到了我的叫唤,可她装作没听见,还笑了笑。她的微笑,倒让我冷静了一点,我想,偷梁换柱的那个人,肯定会再来的,他会来探虚实,看反应。果然,我正这么想着,潘绍光就已经进来了,我不等他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上前就跟他摊牌,我指了指墙上的假画说,潘先生,这是假的。潘绍光也朝墙上看了看,他没有否认,还热情地跟我说,刘科长,想不到你还是个高水平的鉴赏家啊。他这是故作镇定,想玩贼喊捉贼的把戏,我不会上他的当,我也不跟他虚与委蛇,更直接地说,潘先生,你不想知道是谁偷换了它?我正等着看潘绍光张皇失措的样子,怀彩衣过来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她对潘绍光说,我新进了一点普洱,你尝尝看?
钱梦俨的画都被换掉了,她竟然还在说茶,还那么轻飘飘的态度?如果我的判断不出差错,画是潘绍光偷换的,连我都看出来了,怀彩衣不会看不出来,她为什么不着急,难道她也参与了,难道他们是连裆模子?
服务员沏茶的时候,怀彩衣又对潘绍光说,我已经听说,你姑奶奶只喝绿茶,她不喜欢别的茶。我听了,心里更急也更乱,人物已经够多的了,怎么又冒出个姑奶奶来了?
潘绍光不会觉得意外,他不会不知道自己姑奶奶的事情。意外的是我,我忍不住嘀咕说,谁是姑奶奶,谁是谁的姑奶奶?潘绍光告诉我说,我的姑奶奶叫潘芸香,你不一定认得她,你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我听到我的脑袋里“轰”了一声,像一个雷炸了我的脑袋,没有炸晕我,却让我更清醒了,我眼观六路四处看看,看到一个老太太在弹古琴,看到一个孩子在写书法,最后,我还看到有两个老人在下棋。
紧接着,我又听到了潘绍光的声音,他说,对了,忘记给你介绍了,还有这一位,他是我的叔公公。
又是一道亮光闪电一样照亮了我的暗道,原来两个下棋的老人中的一位是潘绍光的叔公公,他是潘芸香的弟弟,他叫老人甲。
老人甲朝潘绍光笑笑说,你知道的,我从小就在自己家的茶馆下棋的,是我爷爷教我下棋的,你爷爷也学过棋,他的水平可不如我。
潘绍光也笑了笑,他好像要说什么话了,不过我没有让他说出来,我抢先了。我说,老先生,你一直在这里下棋,你知道这幅画钱先生是给谁的,当年怀满玉把它带走了,现在怀彩衣又把它带回来了,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老人甲说,我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怀彩衣把画挂在这里,我天天来下棋,看到它,就会想到从前的一些事情。我又急得叫起来,不对的,不对的,没你说得那么轻巧,当初有许多人抢这幅画,现在,现在也一样,而且,出手太快了。
谁心虚,谁就知道我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但是谁也没有对我的话作出任何反应,潘绍光甚至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他对怀彩衣说,我姑奶奶最不喜欢花茶,她始终不接受绿茶以外的任何茶,她的观点,茶就是要纯,要单纯——我更急了,我越来越听不懂他们说什么,茶和钱梦俨的画,怎么扯到一起去了呢?难道是因为我在场,他们对我有所隐瞒,用的是联络暗号?我急着问他们,潘芸香呢?怀满玉呢?老人甲不解地看了看我,说,你找她们?她们都走了,早就走了。
我听了他的话,心里似乎更亮堂些了,我指了指墙上的画说,那就是说,这幅画没有主人了?
他们好像听不懂我的话,都愣愣地朝我看着,我赶紧说,你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别把我蒙在鼓里,你们所有的事情,所有的秘密,我在一本书上都看到了,这本书叫《一些旧事》。
老人甲一听我说这话,立刻“啊哈”笑了一声,就朝着东厢房喊,喂,你过来一下。在东厢房里弹古琴的老太太就走了过来,老人甲朝她说,汪芝兰,他是你的读者哎。
他喊汪芝兰?我吓了一大跳,我说,汪芝兰?你喊她汪芝兰?老人甲说,怎么,我不能喊她汪芝兰?她就叫汪芝兰嘛,我为什么不能喊她汪芝兰?我像被电触了一下,浑身麻酥酥,软绵绵,我从来没有如此的有气无力,我说,我在暗道机关里拐过了几十道弯,拐来拐去,结果你就在我眼前?
老太太朝我笑笑。
我说,那本书,那本《一些旧事》是你写的?老太太笑说,怎么了?我说,原来——原来你认识他们和她们——怪不得,你常常来过云楼弹古琴。老太太说,对了,你有没有看出来,我从前拜的师傅,就是钱先生呀。
老太太又说,其实,还有一些在《一些旧事》里没有写进去的事情,其实写进去,说出来,也都无所谓的,就是钱先生风流呀,那时候,怀满玉和潘芸香都觉得钱先生喜欢自己,当然,还有我。老太太笑了起来,又说了一遍,当然有我。
我说,后来呢。
后来钱先生画了一幅画,拿到我们面前,跟我们说,这里有一首诗,诗里有一个谜,你们猜出来,就知道我是送给谁的。
我们就猜呀猜呀。
猜了一辈子。我说。
没有,老太太说,潘芸香没有猜一辈子,潘芸香早就嫁了,嫁到了天涯海角,再也没有回来。怀满玉也没有猜一辈子,她走得更远了,也同样一辈子没有回来。
这就奇怪了,画一直在怀满玉手上的,现在它却回来了,它回来干什么?找自己的真正的主人吗?潘小姐没带走,怀小姐又送了回来——啊呀,汪小姐,原来这幅画是钱先生送给你的呀。
老太太笑掉了大牙,说,你真是聪明过头了,但是你太不了解钱先生了。
我原来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光亮,已经摸索到了暗道机关的洞口了,现在才发现,光亮又在离我远去,我的眼前又模糊起来,我疑疑惑惑地说,那他到底是给谁的呢?
老太太张开没牙的嘴笑,她说,你想问钱先生吗?但是你现在又不肯去找钱先生,你想见钱先生,恐怕还早着呢。要不,过两天我见到了他,先代你问问?可是,就算我问到了,我怎么告诉你呢?算了吧,你还是不要找谜底了,不是因为你见不到钱先生,而是因为钱先生自己也不知道谜底,因为根本就没有谜。
我反对她的说法。我说,既然你们不想说出来,那就由我来说吧。我就把我所探索到的暗道机关里的故事说了一遍,到最后,我加重语气说,可惜的是,这一切都已经晚了,钱梦俨的画被换掉了。
我注意观察在场所有人的反应,我发现他们先是发愣,然后是互相使眼色,再后来,潘绍光说话了,他说,刘科长,你的故事,比《一些旧事》更精彩,你不如再写一本《另一些旧事》吧。
他们大家冲着潘绍光的话和我的脸嘿嘿地笑了一阵,就散了,他们也许不想再打扰我,好让我安心去写《另一些旧事》吧。
大家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老人甲和老人乙继续下棋,老太太又坐到古琴面前,怀彩衣也上楼去了,我看到潘绍光走到写书法的孩子身边看了看,然后他就走了。
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也过去看了看,这个孩子正在抄写一首诗,这首诗是这样的:
砍棵大树做木马,
骑着木马走天下,
走了半天才发现,
木马的缰绳未解开。
我默默地念了念这首诗,就愣住了,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又好像被什么东西搞糊涂了,就这样,我在那里呆呆地站了好半天。
这时候,天色渐渐晚了,太阳下山了,凉意来了,老太太打了个喷嚏,她擦了擦流出来的清水鼻涕,笑了笑,说,他们两个在牵记我了。谁也不知道她说的“他们两个”是哪两个,也没有人问她。人老了,说的话,别人就不太放在心上了。
最后,我一言不发地走掉了。
你们肯定已经猜到了,我要放弃了。
可是当我想要退出这趟浑水的时候,另一趟水却已经被我搅浑了。
因为我探寻暗道机关的注意力过于集中,我忽视了我生活中的一些不正常的现象,那就是我老婆对我的侦察。比起我的探索的进进退退,我老婆的侦察却突飞猛进了。她不仅观察到我天天加班不准时回家,她还观察到我神情异常、神经紧张,她甚至听到我做梦时说“我找不到你”、“你到底在哪里”这样的梦话,她的怀疑日甚一日,她已经不再把怀疑藏在自己的肚子里。有一天我回家,轻轻地开门进去,我老婆正在打电话,完全是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甚至还压低了嗓音,我走到她面前她都没发现,后来她眼睛的余光扫到了我的两只脚,竟然吓得浑身一哆嗦,脸色顿时刷白刷白的,丢掉了手里的电话,就用手捂住了心口。我说,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是我呀,又不是贼。她愣了半天,才说,你干什么,鬼鬼祟祟,无声无息地就掩进来了。
这真是猪八戒倒打一耙。
你们肯定早就看出来了,我这个人脾气好,脾气好的人,动作一般都不会很粗野,就像我平时回家,开门换鞋放包,从来都不出声响的,我老婆早已经习惯了我的无声无息。今天我也完全和往日一样,为什么她会吓得像见了鬼似的?我看了看被她丢开的电话,我心里明白,她正在跟电话那头的人说我的事情呢。说我什么,我没有听见,但从她的口气和态度中,我能判断出她是在给她的父母亲打电话。
她的父母亲,当然就是我的岳父母。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她为什么背着我打电话,她有什么事情不能让我知道?她心里有什么鬼?
我想了想,想不出她有什么事情是应该瞒着我的,我就问她,家里出什么事了吗?我老婆一张口,说,问你——但她及时收住了口,把秘密咽进了肚子,还紧紧地闭上嘴,好像怕那秘密从肚子里爬出来让我知道了。
我笑了笑,我不会和她计较的,女人嘛,有点小秘密,有点小心眼,都是正常的。所以我说,算了算了,我也不问你了,我料你也没有多大个事。哪料到,我不和她计较,她倒来和我计较了,她听了我的话,先瞄了我一眼,说,没多大个事?你说的?又把眼睛一斜,说,我问你,你老往过云楼茶馆去干什么?过云楼里有什么?我脸一红,赶紧说,你别误会啊,你别瞎怀疑,更不能胡乱说话啊,人家怀女士,美国回来的,钱多得垫桌子脚,是美元,怎么可能跟我有什么。我倒是老老实实,有什么说什么,可老婆对我的这段话表现出极大的惊异,她惊得两眼瞪得像牛眼,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的我,也比平时看到的要大得多。片刻之后她朝我冲了过来,好像要打我的样子,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打我,我躲了一下,说,你干什么,你发疯了?我老婆瞪着我大声喊,你才疯了,老太婆你都要勾搭,你还想老少通吃啊?
我听不懂我老婆的话,我说,你说什么,我不懂,什么老太婆,什么通吃?我老婆指着我的鼻子说,你知道怀彩衣多大岁数了?你乱动歪脑筋,小心被人扇耳光。
我老婆说出了怀彩衣的真实年龄,令我对自己感到很不解,难道我的眼力就那么差,连一个人的年纪都看不出来?我又认真地想了想,将怀彩衣的样子在脑子里放了放电影,结果放出来一片模糊,我根本就没有认真地看过怀女士。
我老婆哼哼了两声,说,不过,话说回来,怀彩衣保养得是好,人家有钱,用什么肉毒杆菌之类的。
我说,既然是这样,就不能怪我了。我老婆说,呸,再用肉毒杆菌,老太婆还是老太婆,不会把老太婆变成小姑娘。
这次谈话是被我女儿打断的,她喊肚子饿了,我们只好停止争论,给她做晚饭。几天以后,我到过云楼去,在路上碰到了我的岳父母,我问他们到哪里去,他们支支吾吾地搪塞我,什么也没有说清楚,我觉得奇怪,就偷偷地跟在他们背后走了一段,结果发现他们竟然也去了过云楼。我很奇怪,他们又不是有闲心喝茶的人,他们去过云楼干什么呢。
渐渐飞走的绿头苍蝇又来了,嗡嗡地叫着,很烦人,我跟它说,对不起,我无法回答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绿头苍蝇继续烦我说,你怎么搞的,越查越复杂,又横戳出你的岳父母来了?
我已经无力招架我的绿头苍蝇了,因为我老婆已经杀将过来了。她竟然在我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张写满了暗道机关四个字的纸条,横的竖的,大的小的,直的歪的,正的草的,粗的细的,全是“暗道机关”,把我的老婆惊得心惊肉跳的。
她再也沉不住气了,再也不能暗中观察,必须短兵相接、刺刀见红了,她带着我的岳父岳母,像天兵天将一样,突然降落在我的办公室。
在我的办公室里,她看到我有那么多的东西,她惊得目瞪口呆,她急了,一急就忘记了自己的洁癖,也早就把自己那个“对家庭生活没用处的东西不许进门”的理论扔到了脑后,她翻脸不认人,也不认理了,她在我的办公室里,翻翻这个东西,这是好东西,翻翻那个东西,那也是好宝贝,她气急败坏,和我大吵大闹起来。
我的同事从没听说过我家庭有问题,这第一次爆发就爆发到单位来了,还这么急风暴雨,他们觉得奇怪,都来看我们夫妻吵架,还有我的岳父岳母大人在旁边往火上浇油。我岳父说,我早就看出来你不是个东西,连话都不愿意跟我们多谈一句,以为自己是科长,科长有什么了不起,我给你吃过老母猪肉,你都吃不出来。我岳母说,我一直就在观察你,你吃鱼从来不吐骨头不吐刺,鱼骨头和鱼刺到哪里去了?我岳父母说的话,散发出鱼腥肉臭,我老婆闻到了,她忍不住干呕了一下。
弄清了事情的经过后,大家一致认为我的老婆和我的岳父岳母问得有理,我的这些东西,同事们也都拿到过,他们都是一拿到就带回家了,我为什么要放在办公室里呢?难道我不想带回家,我不想带回家,又想带到哪里去呢?难道有另一个家?大家的思想都不可控制地要朝那个方向去想了,有一个人甚至还说了出来,不会吧,看刘科的样子,也不像是个敢包二奶的人呀。
同事的这句话说得过分了,大家愣怔了片刻,就看到我的老婆跳了起来,两只手朝着我伸出来,一直戳到我鼻子底下。我往后躲着这两只手,一边说,什么,什么呀?我的老婆说,拿出来,拿出来,还有更多的东西被你藏起来了,你拿出来!不容我张嘴辩解,老婆更尖声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都送给那个不要脸的了。
我很委屈,我几乎不知道我老婆在说什么,但我又无法辩解,只能抵挡说,你说,除了家,除了我的办公室,我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放东西?
老婆拿出了那张纸条,扔到我的脸上,说,在你的暗道机关里!
这张纸条最后竟然成了我精神异常的证据,它一直被我带到了医院里。
不过还好,我们这些特殊的人物在医院里的待遇很好,和普通人一样,每天都有报纸看。有一天我看到一则报道,说是在离我们城市不远的一个古镇上,在拆除一幢老宅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暗道机关,里边有一幅唐伯虎的画。但是这幅画已经腐朽了,就是大家通常所说的见光死,当他们小心翼翼地将唐伯虎的画捧出来的时候,它就散成了碎片。有人还想把碎片重新粘贴起来,但都没来得及动手,只是这个想法刚一出来,那些碎片就变成了粉末,后来来了一阵风,粉末就不见了踪影。
凑巧的是,古镇上的那座老宅,也叫怀厚堂。
范小青,女,江苏苏州人。1974年高中毕业到农村插队,1977年考入江苏师院(现为苏州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1985年调入省作协从事专业创作。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裤裆巷风流记》、《城市表情》、《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河》等17部,中短篇小说集9部,散文随笔集6部,电视剧百余集。短篇小说《城乡简史》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现在江苏省作家协会任职,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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