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儿子坐在地板上玩儿汽车。他把这只轮子拍打一下,又把那只轮子拍打一下。车轱辘们在他手里滴溜溜地转。邱静走过去说,小今,你准备好了吗?儿子不吱声。邱静说,今天开始你是学生了,咱们得上学校去。儿子仍不吱声。邱静伸手拽起儿子,汽车留在地板上。儿子挣扎一下,弯腰捡起汽车。邱静说,今天能不能不带车子?儿子否定地嚷了一声,把汽车搂紧了。邱静叹口气,取过书包,牵着儿子的手出了门。
学校离家不远,步行也就十分钟。为了进这个学校,邱静找过校长三次。第一次她刚说完情况,校长便摇了头,说不好办不好办。第二次她改了口气,问能不能试读一段时间。校长搓着手说,教学开不得玩笑,不敢冒险呀。第三次去的时候,邱静眼里含了泪水,直忍着不掉下来。校长见躲不过去,犹豫片刻唤来了教师刘纯秋。刘纯秋是新生班主任,长着一张慈善的脸。她瞧着邱静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便软了。她对校长说,你派给我,我也没法子。校长说,我不派给你,你自己看着办吧。刘纯秋说,我教了这么多年书,怎么能让一个孩子吓住。校长说,那就搁你班里试试?刘纯秋说,你说试试就试试。
既然是试读,第一天多么的重要。快到学校时,邱静心里突然有些慌。她扭头看一眼儿子,见他手里使劲攥着汽车。邱静想一想,取下儿子的汽车塞进书包。儿子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尖叫了一声。邱静蹲下身子说,小今记着,小学生要讲礼貌,你这种尖叫就很不礼貌。儿子说,我要汽车。邱静说,汽车搁在书包里,放学了才能拿出来玩儿。儿子不说话了,目光望向别处。他看见路上有许多孩子,有的跟自己一样大,有的跟自己不一样大,他们都向一个大门走去。邱静指了指手说,看见了吧,这就是你的学校,每天你都得到这儿来。
母子俩走进校门找到教室。刘纯秋老师从讲台上下来,朝邱静点点头。邱静说,他就是唐小今。刘纯秋打量一下唐小今,长得挺清秀的,还闪着一双大眼睛。刘纯秋说,挺不错的呀。邱静摇摇头说,他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刘纯秋摸一下唐小今的脑袋,想让他抬起头来,但唐小今不理她。刘纯秋凑近唐小今的脸,冲他笑了一笑。唐小今没有回应,他的眼睛挺大,却明显的虚空。刘纯秋直起身子说,你回去吧。邱静说,我请了一天假。刘纯秋说,你不用的。邱静说,我等在外边。刘纯秋说,那你稍远点儿。
上课铃声响了,学生们像一群群鱼游进教室,校园一下子静住。邱静走到一棵树下,坐在石坛边沿上。天还热着,阳光落在地上,围了她一圈。她稳住神,盯着远处那扇教室的门。她知道对儿子来说,突然的环境变化意味着什么。也许他会大哭,也许他会自语。自语一句还没关系,自语两句三句,教室便会乱起来,学生们的眼睛就顾不上黑板,刘老师的脸就变得又惊又慌。然后,教室的门会打开,像一张不消化的嘴,把儿子吐出来。
在担心中等着,时间便过得慢,坐了好大一会儿,一看手表才十分钟。瞧瞧周围,什么人也没有,自己像一片叶子掉到空旷的校园里。邱静心里有些散,渐渐又有些苦。她想,今天等在这儿的本来应该是唐民,至少也应该两个人一起坐守的。唐民是个男人,有理由多扛点困难的活儿。唐民说过,不管什么事情,来了就得好好对付,他说完这话,过了一年,又过了一年,然后走了。他是个懦夫。
不过当初追她的时候,唐民是勇猛的。那时邱静还在报社编休闲版,每周必修的功课是与有关公司通电话,时不时也与公司的老总在饭局上聚面,说些认真不认真的闲话。某一天,邱静在饭桌上遇到在一家旅游公司做副总的唐民,双方可能说过几句话,碰过两三回杯,众人纷乱之间,也没留下重要的记忆。过了几天,一束鲜花突然而至,递到邱静面前,让她又愉快又纳闷。她问谁送的,送花工只是摇头。她把鲜花摆放在办公桌上。两天之后,又一束鲜花来到邱静手中,然后占据了办公室的窗台。又过两天,当送花工再次捧花走进办公室时,邱静不感到愉快了,她指着手让送花工把花搁在地上。傍晚下班,邱静去了花店,在登记本上找到一个手机号码和一个唐字。她当即拨了那个手机号码,客气地问对方是谁,为什么送花。对方慌一下,马上镇定了说自己是唐民。邱静想不起唐民是谁,引蛇出洞地说,我有位中学同学叫唐民,你不是他吧?对方说,你是贵人多忘事,我乃四方旅游公司之唐民。这么一说,邱静记起来了。她说,原来是你,你送我这么多花,挺夸张的。对方说,夸张吗?不夸张,我觉得恰到好处。邱静说,我隆重谢谢你了,不过以后别送花了好吗?对方说,不送花可以,但我会干些别的事。
那个傍晚,两个人就这样扯话开了头。接下来一段时间,唐民要干的别的事,便是把邱静约出去喝茶、看电影。不少时候,邱静要做夜班,唐民总是及时来到报社门口,等邱静出来了便接住,一起散步去吃猪脏粉或者馄饨,然后把邱静送回家。在休息日,要是天气不错,他们还会去人民广场放风筝。在邱静手里,风筝老飞不高,还喜欢摇摇摆摆。唐民拿过去,风筝就会变得趾高气扬,使劲往高处走。等绳线用尽,他便撒了手,让风筝越飘越小,隐在天空里。
尽管这样,邱静对唐民还不是坚定的。邱静算不上很漂亮,但长得精致,比较耐看。在报社里,至少有两位同事对她心存企图,时常跑过来与她聊些私话,很知心的样子。邱静周旋其间,你进我退,你扰我绕,不给对方滥情的机会。直到有一天,报社里发生了一起血案:一名男子闯进一位女记者办公室,先是跪在她面前,尔后掏出刀子在她身上捅了两刀——据说该男子是三角恋爱中的失意者。在一片嘈杂声中,满脸痛苦的女记者被众多手臂抬过走道,送到门外呜呜作响的救护车上。邱静站在那里盯着地上一长溜的滴血,愣了半晌,然后对自己说,你还是嫁了吧。
不久,邱静做了唐民的妻子。俩人在城东新区按揭买了一套房子,房子不大,但装饰得清淡,挺休闲的格局。唐民又开着公司的小车,所以也不怕上班路远。每天上午,俩人一起出门,坐着白色车子去单位。在报社门口,唐民把邱静放下,邱静挥挥手,目送车子开走。同事见了,说邱静你瞧瞧自己的脸。邱静说我怎么啦?同事说,你的脸赤裸裸写着幸福呢。邱静浅笑着不说话,心里想,幸福这个词用得有些俗。
邱静明白,自己的幸福包含着性福。刚开始的时候,两个人摸着石头过河,在一两种姿势上练基本功,练得比较辛苦。突然有一天,邱静叫出了激奋绵长的颤声。叫过之后,才知道以前的全不及格。两个人演变了花样,让叫声在卧室里常常响起。有一次邱静叫得狠了,禁不住咬住枕巾,咬出一个小洞来。完事以后,邱静望着枕巾,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是不是挺浪的?
又过些日子,邱静肚子有了动静,先是隐蔽地生长,然后一天天的隆起,像半只地球。晚上没事的时候,邱静躺在床上,唐民则对着半只地球做研究状,研究了若干天,不知怎么研究出一个名字叫小今。唐民认为这个名字挺清爽,适用于男孩或者女孩。邱静“小今小今”唤了几次,觉得挺不错的。
一个秋日的傍晚,小今出世了,是个男孩。
做了妈妈的邱静身材有些变化,心境也有些变化。报社里的事情不再最重要,最重要的是家中那个小小人儿。她把小小人儿的照片压在办公桌玻璃板下,时不时看上一眼。干活儿的间隙,她还会抽空往家里打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是四川籍保姆,操着川腔向邱静汇报小小人儿的最新情况。下班到家,邱静一抬脚甩掉皮鞋,直奔小小人儿。小小人儿要是睡着,她就在旁边坐一会儿;小小人儿要是醒着,她就一把揽过来脸对脸细瞧。小小人儿的眼睛鼻子嘴巴,一切都让她看不够。
小小人儿长到一岁的时候,已显得漂亮结实,但未有说话的迹象。一天下午,保姆突然打来电话,高兴地说小今开口了,不过不是说话而是唱歌。邱静不敢相信,下班奔回家,果然听见儿子咿咿呀呀在唱歌,细辨之下,竟是正在热播的电视剧插曲。邱静问保姆,你是不是天天在看电视剧?保姆说,我的话不好听,想让小今在电视里学话,没想到先学会了唱歌。邱静说,未说话先唱歌,这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呢。保姆说,是呀是呀,我是头一回见到这种事儿,小今这孩子聪明哩。
但小今的唱歌似乎只是灵光一现。又半年过去,小今仍不会说话,而且出现一些不好的情况。他不喜欢让人抱,当大人抬起手臂拍拍手,别的孩子会扑身回应,可小今却使劲把大人的手推开。别的孩子很容易被新的颜色或玩具吸引,可小今几乎无动于衷。特别不好的是,你捉不住他的眼神,你凑到眼前跟他说话,他却把目光挪到旁边去。
邱静唐民商议几次,认为保姆不合适,便换了保姆。过一段时间,又觉得不好,再换一个保姆。
小今长到四岁时,已明显的与众不同。他拒绝各种玩具,但对玩具汽车一见钟情。每天他要花许多时间坐在地板上,把汽车拍来拍去,让轮子转起来。不仅如此,他还无师自通学会了身体旋转,经常站在地板上扭着脑袋,不停地追赶自己的屁股,勤奋得很。口倒是开了,但说的话总是点点滴滴,做不到畅所欲言。
邱静带着儿子看过几次医生。医生认为不要紧的,现在的孩子集多方宠爱于一身,总会宠出些缺点的。同时指出,整天待在家里局限性很大,要让孩子走出去过集体生活。
邱静让儿子去了幼儿园,心里暗暗期待着情况的好转。过几天,老师向她通报,说你的孩子记忆真好,把全班的小朋友生日都记全了,可就是不搭理人,一天到晚一个人坐在旁边。又过几天,老师说,你的孩子不会讲故事,就会自己跟自己说话,有时还喜欢冲别的孩子乱叫。再过几天,老师气急地说,不说啦不说啦,你把孩子领回去吧。
邱静沮丧透了。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有时半夜睡着,她会突然醒来,坐起身盯着儿子看。熟睡中的儿子漂亮清爽,显不出一点儿毛病。于是她禁不住推醒唐民,让他一起看儿子。邱静说,为什么睡觉时好好的,醒过来就不一样了?邱静说,为什么为什么?这时唐民说了一句挺大气的话:生活就是这样,不管什么事情,来了就得好好对付。
一日,唐民在客厅里看电视,突然高声唤邱静。邱静过去一看,电影频道正在播一部美国电影《雨人》。电影中,小伙子查理得知父亲去世时将一大笔钱留给一个叫雷蒙的人,小伙子不知道雷蒙是谁,就到处打听,终于在一家精神病院找到了雷蒙。原来雷蒙是他的兄弟,从小患有一种叫自闭症的病,被人们唤作“雨人”。
邱静唐民瞪着眼睛,身子久久不动。电影里雨人的动作和神情像在学着他们的儿子。是的,在学着他们的儿子。邱静感到口渴,想去倒开水,使劲动一下手脚,竟没有拔起身子。她想,原来是这样。过一会儿,她又想,原来儿子是雨人。
邱静唐民领着儿子去医院,这次找了心理科医生。心理科医生取消了他们心里残留的侥幸,明确诊断:唐小今,他们的儿子,患的是儿童孤独症,也叫自闭症。
这种病例在一千个孩子中只有一个,可被他们摊上了。
铃声响起,下课了。教室门口出现许多学生,刘纯秋也走了出来。邱静迎上去。刘纯秋说,这节课排了座位,他坐在第三排,挺安静的。邱静松了口气。刘纯秋又说,他有些羞涩,老低着脑袋,有时看我一眼,又赶紧把脑袋低下。邱静说,他还不习惯。刘纯秋说,你若不放心,过去看看。邱静感激地点点头。
邱静走到教室窗边,从上方看进去。教室里有许多小孩子跑来跑去,只有儿子静坐其间,低了头玩儿着书包带。书包带一圈一圈缠住他的手指,松开,又缠上。邱静差一点要走进教室纠正儿子,想一想,忍住了。其实儿子的表现已经不错了,至少没有乱了情绪。
第二节仍是语文课,随后是数学课。数学课进行到一半时,小今没有管住自己,他把玩具汽车拿出来放在课桌上。数学老师不允许这样,张大眼睛制止他,但她的目光根本找不到着陆点。她只好走过去拿起玩具汽车,要没收的样子。小今吃了一惊,撅嘴打出一串嘟噜,又打出一串嘟噜。教室一下子乱了,许多颗脑袋在乱动。数学老师是位年轻姑娘,没见过这种情况,连忙把汽车丢回去。汽车一回去,嘟噜声刹住了,脑袋们也静止了,但那辆汽车公然停泊在课桌上,让数学老师着实生气,又不知道怎么办好。
教室的门轻轻推开,邱静走了进去。她来到儿子跟前,把汽车塞进书包,转过身对数学老师说,对不起。数学老师对突然冒出来一位女人有点惊讶,说,你是他妈妈?邱静点点头。数学老师说,哎呀,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学生。邱静心里一阵难过,说,他会……背九九乘法口诀。数学老师不明白地望着她。邱静对儿子说,你站起来给老师背九九乘法。小今脸上活泛了,站起来嘴中念念有词,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三得三。数学老师说,摆什么谱呀!难道会背九九乘法就可以不听课啦?那你直接让他上二年级或者三年级好了。邱静说,不是这个意思。数学老师说,那是什么意思呀?邱静说,我解释,下了课我解释。
下了课,邱静堵住数学老师,说了一些话,觉得不够,又说了一些话。数学老师第一次听到儿童孤独症这个词,似懂非懂的。她说,那以后怎么办?他捣乱起来,我是不是两眼一闭刚好没看见?邱静说,他情绪好的时候,一般不会的。数学老师说,情绪不好的时候呢?就让他站起来背九九口诀?邱静说,请你把他当作一个特别不懂事的孩子。数学老师说,一个学生老不懂事,会把其他同学也弄得不懂事的。邱静说,不管怎么样,就算是我求你了。数学老师叹口气说,哎呀,我头一回遇到这种事哩。
邱静领着儿子走出教室。到校门口,她忍不住要说话,就停住脚步弯腰对儿子说,今天第一天上课,总的还可以,但你不该把汽车放在桌上。儿子不吭声。邱静又说,我说过的,汽车要等放学了才能拿出来玩。儿子说,错了。邱静说,哪儿错了?儿子说,汽车错了。邱静说,不是汽车错了,是小今错了。儿子说,小今错了。邱静直起身子,用手摸摸儿子的脑袋。
两年前,唐民跟儿子说话,也喜欢摸儿子的脑袋。那时候,他还没有丢掉信心。那时候,他的脑子还喜欢跑出一些想法。他跟邱静说,儿子的差错说到底是咱们的差错,咱们没有在亲情上与他彻底打通。唐民的话有点玄,可邱静认为是对的。老是着急老是懊丧没啥用,他们赶紧要做的,应该是多花些时间与儿子待在一起,制造亲热的气氛。
邱静找到报社领导要求调岗:她愿意放弃编辑的位置,转到相对清闲的资料室去。报社领导开始有些吃惊,听了她的讲述后,脸上的问号变成了感叹号。
夫妻俩一有时间,就开着车带儿子出去。他们决定先从动物入手,因为动物最容易勾出孩子天性中的一些东西。他们来到动物园,看了孔雀,看了黑熊,又看了猴子。刚见到猴子时,儿子有点高兴,一下一下拍着铁栏。灵活好动的猴子获取了他的注意力。后来一只猴子跳过来,逗玩似的冲他叫了一声,儿子活络的脸一下子愣住,又变得淡漠起来。邱静说,小今,可以高兴的。唐民也说,儿子,可以高兴的。小今却不再高兴。
天气渐热,夫妻俩又想到去游泳。到了游泳馆的池子里,他们把游泳圈套在小今身上,让他浮在水面。小今对此挺满意,脸上呈现出一些欢喜。唐民怂恿说,儿子,你用手拍拍水。小今就用手拍水,拍了几下,有水珠溅到他脸上和嘴里。他赶紧抬手去擦,脸上擦干了,嘴里却没办法擦净。他便吐口水,一下两下三下,嘴巴咂出一串响,过一会儿,似乎还觉得嘴里难受,调转脑袋挨近池壁,突然伸出舌头去舔白色瓷砖。唐民见了,吼了一声,把儿子不雅的动作止住。
由此夫妻俩想到,儿子最近添了一些相当不好的习惯,譬如喜欢吐口水,譬如在眼前玩弄自己的手指。更不好的是,他将这两种习惯结合起来,把口水吐在手里,再往脸上和脖子上抹,弄得脏湿湿的。夫妻眉头拧起了结,决意改掉他这个毛病。以后日子里,一见小今往手掌吐唾沫,就抓过他的手使劲抽打。有时小今坐着看电视,也不自禁的犯毛病,唐民或者邱静便走过去将电视关掉,打得他哇哇地哭。哭了几次,小今知道自己错了,开始收敛。
一个月后,小今吐口水的毛病改善了许多。眼看出了成绩,正要高兴,小今又诞生一个新的毛病——喜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夫妻俩弄不懂儿子这么做有什么心理根据。唐民试着闭上一只眼睛,不认为有什么舒服。邱静把两只眼睛轮换着一开一闭,只觉得世界在眼前跳来跳去。很显然,造物主给了人两只眼睛,就一定比一只眼睛更管用。
唐民邱静把小今叫过来,指出必须改掉新冒出来的毛病。他们说,闭上一只眼睛一点儿也不好玩儿。他们说,闭上一只眼睛走路容易摔跟头。他们又说,闭上一只眼睛世界就少了一半。他们说话的时候,小今直着脑袋,像是听取教导,又像是思考什么。过了半晌,他禁不住似的,突然闭上一只眼睛。唐民没法不生气,抬起手一掌打过去,把儿子的眼睛打开了,同时也引出了嘹亮的哭声。这哭声不屈不挠,持续了许久。
夫妻俩现在认识到,得让儿子住医院,兴许医院能纠正儿子的种种毛病。他们去了原先去过的医院,原先的医院说,这种病得上康宁医院住去。到了康宁医院,才知道没有专门的儿童病区,要和成年精神病患者混住。夫妻俩犹豫半天,咬咬牙住了进去。
他们为儿子要了一个小单间,每天上午接受医生的询问、安慰、派药,其余时间与儿子说说话,看看电视什么的,他们很少走出门去。出了房间,便容易遇到一些不好的景象,譬如一个人会突然凑上来,笑嘻嘻地抓住自己头发,要把自己的身子提到空中去;又譬如某一个房间门口会悄悄探出一只脑袋,紧张地说一堆话,又把脑袋缩回去。
无奈的是每天下午有半小时的活动时间,医生要求所有病人到楼外的草坪上见日光。邱静或者唐民只好领着儿子走出楼门,躲开众人,坐在远处的草坪上。阳光挺柔和,暖暖的贴在身上,倒也舒坦。不舒坦的是不时有身穿病服的人踱步过来,莫名其妙地看一眼或说一句话,尔后晃身而去。在这些人当中,只有一位小伙子看上去挺正常。他走过来时有点犹豫,好像不好意思打扰似的。说上几句话后,随即对小今产生了同情和好感。他说,小弟弟长得挺俊的,不注意真看不出有什么不好呢。
以后几天,小伙子时常来病房串门,与唐民谈旅游,与邱静谈报纸。他说话语速适中,文文静静的。唐民禁不住问,你怎么会到这儿的,不像呀?小伙子说,我没毛病,真的没毛病,是他们弄错了。唐民说,你说的他们是谁?小伙子说,我父母还有医生,有时候真是奇怪,错误会同时发生在三个人身上。
转天,吃晚饭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奇怪的哀唤。声音比较难听,又有点熟悉。唐民走出门,见走廊里聚着几个人,凑近一看,竟是昨天自称没病的小伙子坐在地上,一边扯着脖子嘶叫,一边从裤裆里掏出一摊黄液,扑鼻的臭。几个人杂乱地拽扯,一时拉他不起。唐民明白了,转身便走,回到饭桌前,再也吃不下去。他愤怒地说,都这样了还说没病,这是什么破地方呀!
夫妻俩都觉得累了,不长的一段日子,他们像过了几年。更破坏情绪的是,他们明白了一个事实:即使住十次院,儿子的病也是无法治愈的。他们与医生讨论过多次。医生说,目前确实没有特效药,对付这种病,人类真的不是很聪明。医生又说,也许我们需要时间,还需要耐心,时间与耐心能够让人类变得聪明起来。医生说话的时候,表情像一个温和的哲人,可他的言语像尖利的针筒,把他们心中留存的希望一点一点抽走了。
夫妻俩把儿子领回了家。因为不用轮流着赶去医院,日子松了许多,同时他们的心劲也松了许多。
此时的唐民开始不愿意见到小今了。每天上午他赶着出门,晚上则给自己放了闲,拖得很迟才回家。开始的借口是单位有事,用了几回,自己都觉得没劲,便省去不用。不少个晚上,他在街上乱走,逛了书店逛公园,逛了公园逛商场。后来觉得不是办法,便去凑饭局。现在饭局多得是,只是比较乱,经常东一榔头西一棒,与许多陌生面孔喝在一起。但他似乎不在意,混在生的熟的或半生半熟的气氛里,一次次把自己的脸喝红。
唐民的失态让邱静难过,但她不准备干涉他。她雇了一个钟点工式的保姆,专门白天陪着儿子。傍晚下了班,她替下保姆,做饭、刷碗、洗衣、整理房间,然后送儿子上床睡觉。把这些做好,她会疲累地给自己泡上一杯茶,双手捧着杯子,一口一口地喝。喝完了,她将身子移到床上,打开台灯,抓起一本书或一本杂志,看看想想,想想看看。
再过些时候,唐民携着一脸酒红回来了。他先看看儿子的卧室,儿子睡得静静的,像一只老实的小猫。他推开自己的卧室,橘黄的灯光打在邱静脸上和手中的书上,显得安适而恬静。唐民有些恍惚,也有些满意,觉得自己耗了一晚上,要的正是这个意思。他想,如果可以删除白天,把时间长久停靠在这样的时刻,该多么好。
在这种意境中,唐民想让自己干点儿什么。他脱掉衣裳滑进被窝,两只手绕住邱静,绕了几下觉得不过瘾,就去剥除邱静的衣物。很快,邱静的内衣一件一件飞向地板。邱静看着忙碌的唐民,说,你醉了吧?唐民说,我没醉。邱静说,你看起来没醉,其实还是醉了。唐民不言语,觉得说的不如做的。他翻身上马,做跃跃欲试状。跃跃欲试了半天,那物件像一位觉悟不高的士兵,只知道附声呐喊,做不到挺身而出。唐民僵在那里,气喘得又粗又乱。邱静说,唐民你喝了酒便不能做事,多少回了,我又不是不知道。唐民说,邱静我告诉你,我没醉,我就是怕再干出一个废物,我就是怕这屋子里多出一个小今第二。邱静说,既然这样,你忙乎个啥!唐民撤下身子说,我以为今天跟往常不同,我他妈以为今天晚上不一样呢。
过几日,唐民带团去了外地。按理说,他好歹是公司的领导,不应该去干摇着小黄旗招呼游客的活儿。但唐民乐意自贬身份,与一帮不认识的人一起,行走在不认识的地方。行走了若干日,他回来了,等着邱静的反应,怨言或者责问或者哭诉。但邱静没有,她的神情几乎是沉静的,沉静中带着一丝的伤心。唐民不知道怎样去应付这一丝的伤心,于是继续带团去行走。他的行走其实是虚飘的,虽说到过许多个地方,却并未在脑子里留下多少印记。能够留下印记的是他在每个地方都拍下一些心不在焉的留影。每次回来,他便把这些留影存在电脑里。
九月的一天,唐民从云南西双版纳回来,发现电脑里储存的照片不见了。算一算,总有数百张照片吧,现在作群兽散,消失得干干净净。他跟邱静说,我的照片丢了,谁动了我的照片?邱静说,当然是我删去的。唐民说,凭什么?你凭什么?邱静说,我细看了你的照片。你的脸全是苦的,没有一张带着笑容,这样的照片留着有什么用!唐民说,你胡说!那么多好山好水,我为什么不笑?邱静说,可你就是不笑,连微笑都没有。唐民说邱静,你太无聊了吧!邱静说,不是无聊是不高兴,我不高兴你总是板着脸,我不高兴你把那些山呀水呀带回家。唐民说,一不高兴就把几百张照片删去,你的手够狠的。邱静说,这算什么,我这双手呀,想删去的东西太多了。
这样吵过,两个人不再言语。唐民回到电脑前,把带回的西双版纳照片拷到机器里,一张一张看过去。他真的没在自己脸上找到笑意,一张也没有。他愣了半晌,突然想,原来自己不会笑了,原来自己变成严肃人了。这样想着,他的心里像扔进一块石头,“咚”的一声,溅起一片水花。
几天后,唐民又一次出门。不过这次他是投奔外地的一家旅游公司,不打算再回来。他在电脑上给邱静留下一大段文字,承认自己精神潦倒、缺乏责任,是个靠不住的男人。他说,想想要陪儿子过一辈子,想想暗淡的日子没完没了,我真的要一头撞到墙上。他说,但我是懦弱的人,不敢把脑袋撞到墙上,所以只好采取逃离的办法,他又说,我知道,这是卑鄙的办法,也是无可奈何的办法,属于下下策。
邱静是在第二天看到电脑上文字的。她哭了。她使劲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流得太快。同时她在键盘上敲出“唐民,你是个懦夫!”作为对唐民的宣判。她不停地点击“复制”,让这句宣判不断蔓延,占据了一大片屏幕。
这一日,小今在学校干了两件事。一件发生在语文课上,另一件与数学老师有关。
数学老师上午起床晚了些,来不及在家吃早餐,就买了一只糯米饭团带到学校办公室。上课铃声响起时,她刚好把饭团吞完。她没留意一颗饭粒已粘在嘴角,眼下重要的是,赶紧抓起课本奔向教室。
数学老师嘴边的饭粒引起了同学们的注意,他们知道她早餐吃什么东西了。他们快活了一下,很快把心思放到黑板上。黑板上写着一道道算术题,让人很费脑子。如果算不出,就没法举手,也没法到黑板前拿粉笔写答案。数学老师看着黑板,严肃了。同学们看着黑板,也严肃了。这时,唐小今突然站起身走向讲台,停在数学老师跟前。数学老师有点纳闷,怎么未点名就有人上来了。正恍惚着,见唐小今一抬手,从自己脸上取下什么玩意儿。数学老师看清楚了,那是一颗饭粒。
教室里响起一阵嬉笑声。
到了下一节语文课,刘纯秋教同学们识字儿。她在黑板写上祖国、天空、白云,然后把词语解释一遍,再领着大家一个字一个字念过去。念了一会儿,她发现一只脑袋直直地举着,看向窗外。她走过去,把那颗属于唐小今的脑袋轻轻拨回来。又过一会儿,唐小今站起来,晃着身子走到门口,扭开锁把出了教室。
刘纯秋以为唐小今憋尿了,不很在意,等了片刻,未见他回来,不得不放下课本去门口张望。她看见唐小今站在操场上,昂头望天,很专注的样子。偌大的操场,把他的身子衬得很小。刘纯秋叹口气,走过去说,唐小今,现在上着课呢。小今动一下头,不吭声。刘纯秋牵住他的手,把他领回教室。
下午放学,邱静把儿子接回家。看看儿子,似乎没什么不妥。吃过晚饭,刘纯秋打来电话,说了白天的事。邱静的心就慌了,她说刘老师,对不起。刘纯秋说,我真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想起到操场去,不是正上课的嘛。邱静说,在他脑子里他是一个人在玩儿,跟周围没有关系。刘纯秋说,要说没关系,他好像又挺在意数学老师脸上的那颗饭粒。邱静说,他大概觉得脸上不应该有饭粒,粘着一颗饭粒是不对的。刘纯秋唉了一声说,说真的,我对这个孩子还弄不懂哩。邱静难过地说,很多时候我也弄不懂。
放下电话,邱静走到儿子跟前说,小今,你今天做了两件不好的事情,一件是去动数学老师脸上的东西,一件是上课时跑出教室。小今想一想说,白云。邱静说,你是说想去看白云?小今嗯一声说,白云。邱静说,老师在教室里念天空念白云,你可以在脑子里想象天空白云,不可以跑出去看的。小今不言语了。邱静说,你知道错了吗?小今说,错了。邱静说,哪里错了?小今说,白云错了。邱静说,不是白云错了,是小今错了。小今点点头说,小今错了。
儿子总是这样,一点儿也不怕认错。问题是,你能够让他明白什么是错的,但你不能够让他改掉继续犯错的毛病。今天他知道取下老师脸上的饭粒做得不对,可明天老师脸上再粘上别的东西,他照样会伸手去拿掉。他这种固执的脾性像尾巴一样跟着他。在家里,如果拖鞋没摆对地方,他会走过去重新放好;如果书桌上多出一只杯子,他会马上动手让杯子离开;而小床上的被子,每天早上都要叠成昨天的模样。此类细事不可防,犹如不带雨伞时遇上的雨点,洒在邱静和儿子两个人的日子里。
以前唐民在的时候,邱静心里会踏实些。应付日子,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何况有个男人在身旁。那时候,一家三口人出门去公园放风筝,或者一起去体育馆游泳,别人乍一看,还以为是幸福的一家子呢。记得有一次在公园草坪上,一个卖花小姑娘缠住了唐民。小姑娘说,你给漂亮的阿姨买一束吧?唐民摇摇头。小姑娘说,你给漂亮的小弟弟买一束吧?唐民又摇摇头。小姑娘抿抿嘴说,你们家这么好,买一束花会更好的。她的话没有打动唐民,他还是摇摇头。
卖花的小姑娘永远不会知道,她看中的这位叔叔曾经很喜欢买花送人,可后来就不喜欢了,再后来,他离家出走了。这一走便是两年,便是二十四个月,便是七百多天。七百多天是个不小的数字,就是用手指去点,也会把手指点累的。
邱静记得,唐民一走,她就知道必须改变自己了。在这个城市里,她有一些朋友同学,偶尔还会聚一聚,吃吃饭说说话什么的。现在,她害怕聚会时相互点评孩子,便把交往的念头取消了。在单位,她曾经是一位重要分子,即使调到资料室,也要求自己讲究条理,不失秩序。现在,她再也拿不出太多心思放在报社了。
唐民走后,家里没了汽车,邱静就买了一辆小摩托车,每天上午匆匆骑到报社,下午很早骑回来。到了家,邱静便让钟点工回去。此时她想做的,是教儿子学点儿什么。她查过一些网上资料,网上有这么一句:此病不宜用药物强攻,只可智取。智取,即用教育改善之。她买来铅笔和白纸,让儿子画画。既然儿子喜欢汽车,就从此入手,先画圆的轮子和方的车厢。几天后,儿子用掉了一沓画纸。那是一批伪现代派作品,歪歪斜斜的,充斥着奇怪的线条,就是没有汽车的影子。邱静又教儿子唱歌。她选了一首儿歌,自己领一句,儿子跟一句。跟一句时,儿子没有问题,甚至还晃几下头,但串起来走一遍,儿子的嘴里叽里咕噜,唱的几乎是天籁之声了。
邱静知道,所谓智取,不过是一个好听的虚词,自己的努力几乎是无效的,无非想心安一些。但真把一颗心安顿好,那么容易吗?每天晚上,待儿子睡着,她仍会习惯性的喝一杯茶,然后坐到床上就着台灯翻书本。书本也许好看也许不好看,即使好看也不容易看进去,翻了几页,常常小睡过去。
睡了一二十分钟,她醒过来睁开眼睛,就有些恍惚。一个空的卧室,似乎变得很大,一盏台灯孤独地立着,把一部分空间照得很明,把一部分空间衬得很暗。这时的邱静,心里突然就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
这样的感觉渗在夜晚里,夜晚就显得长。邱静有时很想干点儿什么。一个深夜,电话铃声猛地响起,接了一听,是陌生的声音,一对话,打错了。搁下听筒,邱静一时睡不着。她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念头:人家能把电话打进来,我为什么不能把电话打出去?如此一想,就有些兴奋。她拿起听筒,随便拨出几个数字,听筒里很快响起一个女的声音,邱静把电话按下。等了等,她又拨出一组数字,一阵候音之后,传来男的声音。声音比较浑厚,属于男中音。男中音说,哪位呀?邱静说,我找邱静。对方愣了愣说,你打错了。邱静说,你不知道邱静吗?对方说,我不知道。邱静说,你怎么会连邱静都不知道?对方不高兴地说,邱静是谁呀?我为什么要知道她?说着挂了电话。邱静放下听筒,心里飘过一丝顽皮的快乐。
除了这种偶尔的作乐,邱静心里其实更渴望另一样快乐。那快乐平时静着,某一刻便会蠢动,像一支爆竹。既然是爆竹,就需要男人来点燃。唐民一走,她的爆竹便哑了,飞不起来了。有时候,邱静会仰躺床上,打开手脚,脑子里想出一些以前的情况。有时候,她怀里会拥一个枕头,一点点搂紧,松开,又一点点搂紧。
一天晚上,邱静不知怎么有点烦。她给儿子清洗一遍,弄到床上睡觉,然后自己去卫生间洗澡。在龙头下,她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好让水流冲掉不好的情绪。慢慢的,她的身子活泛起来,似乎被热水填实了。她睁开眼睛,上下打量自己的躯体。应该说,自己的皮肤不错,在水的淋溅中发着光泽,看上去挺舒服的。她念头一转,要用旁观者的目光瞧自己,便走到镜子跟前。镜子完全被雾气覆盖了,抬手一抹,清晰了一块。她从这一块镜子看进去,看到了一个凹凸有致的身子。
邱静擦干身子,去了床上。她没有用手臂拥抱枕头,而是搂住了自己身子。在自我搂抱中,身子渐渐热了。她腾出手来,想抓住点什么,可似乎什么也抓不住。不过这种迷路是短暂的,她的手很快醒悟过来,来到了胸部,然后一点点往下走,经过肚脐抵达了腹部。她的身子蠕动起来,同时中指挺直了,往想去的地方而去。少时,她轻轻叫了。
小今上学后,邱静辞掉钟点工,自己接送儿子。一般地说,上午出门都比较仓促。
小今今天出门前,又临时提出要求,要一双大鞋子。邱静一头雾水,说你穿大鞋子干什么?小今说,我要,上课用。邱静说,大鞋子与上课有什么相干呀?你说说理由。小今说不出理由,嘴巴一扁做欲哭状。他一旦哭起来会没完没了,邱静看一眼手表,转身找来一双唐民留下的球鞋,放在一只袋子里。她说,鞋子可以带到教室,但不可以拿出来搁在桌子上。
邱静把儿子送到学校,心里一整天塞着块石头。下午在校门口接住他,见他手里拎着装鞋的袋子,似乎没什么事儿。晚上,邱静给刘纯秋打了电话,问鞋子是怎么回事。刘纯秋说,开始我不知道,上课铃声一响,他把一双大肥鞋套上,我挺纳闷的,问了好几句才弄明白,原来他要在鞋子里活动脚丫子,不让我看见。邱静说,他……他为什么呀?刘纯秋说,我也迷糊呢,后来我想起来了,昨天我批评过他,上课时不准把脚动来动去,他就替自己的脚打掩护了。邱静说,原来这样,他倒懂得动心思了。刘纯秋说,我还是摸不透他,有时候挺静的,有时候就管不住自己了。邱静说,他心里不快活时,手脚便喜欢动。刘纯秋说,动动脚没关系,他还用手去动同学的脑袋,还用笔在同学衣服上画画。邱静说,刘老师,就算他是个顽皮的学生吧。刘纯秋说,要是顽皮还好,可他不是!邱静不好再讲什么,说过几声对不起,把电话挂了。
转过身,邱静想敲打儿子几句,见他坐在那儿做作业,忍住了。儿子临睡前,她抓住了机会。她说,小今,你在教室里穿大人的鞋子,这简直是个笑话。你还在同学身上乱涂,还动同学的脑袋,这些事没有一件是对的。她说,你别马上说认错的话,我听烦了,我不要听。她又说,你一不高兴就乱动手脚,你想过没有,你这样做也会让我不高兴。我不高兴怎么办,到哪儿乱动去?她越说越气,脸上有了愤色。小今看着妈妈,紧张了。他说,妈妈不生气。邱静说,我没法不生气。小今说,小今错了。邱静不吭声。小今说,小今讨厌了。顿一顿,又说,小今坏蛋了。邱静叹口气,说你睡吧。
邱静回到客厅,取来儿子书包翻出作业本。作业本上有一些文字,但那是甲骨文或者东巴文,需要认真考证的。作业本上还有一些算式,但那些混乱的符号正好证明他只能进行口头速算。邱静把作业本塞回书包,想:儿子学会了做作业,我可以高兴的,可作业做成了这样,我的高兴又是多么的廉价。
邱静泡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她盯着杯子,里边的茶叶无序地挤到水面。她想,我累了。过一分钟,她又想,我真的累了。她的目光离开杯子,来到木架上的花盆,停留一会儿,又来到墙上的壁灯。壁灯的光是蓝的,此时显出冷清,冷清得都有些压迫了。她伸手关掉壁灯。客厅暗下来,像是一下子没有了内容。她坐在暗色中,坐了好一会儿。然后,她的目光被窗外的亮色引了去。邱静突然想,我为什么老把自己搁在家里呢?我可以出去走走的。这个心念一动,一晚上的情绪似乎有了落脚点。
邱静轻轻推开儿子卧室的门,儿子睡得很熟,发出细细的酣声。她转身换了衣服,坐电梯下楼,出了住宅区来到街上。她有点犹豫,不知往哪儿去。很快她记起了一家名为夜空的咖啡馆,也许那里正是今晚上要去的地方。主意一定,她招了招手,一辆出租车在身旁停下。
十多分钟后,她到达江滨大街。大街上排着好几间酒吧咖啡馆,相比之下,夜空咖啡馆并不起眼,但今晚邱静愿意选在这儿。她走进门,两位迎宾小姐同时向她致意。上了二楼,她环视一下大厅,择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
一位侍应生走过来,递给邱静一本点菜簿。邱静没有点咖啡,而点了一杯龙井茶。大厅内灯光浅暗,挺安静的,安静中又有轻柔的背景音乐。邱静听出来了,是一组欧美爱情歌曲。
邱静一边饮着茶,一边不经意地打量大厅。大厅里客人不多,在左边一角,面对面坐着一对年轻男女,两只脑袋凑向中间。在右边顶头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位男子,看不清年龄。他低着脑袋,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旁边点了两支红烛。稍稍有趣的是,两支红烛一高一矮。再往左边的顶头,是一位肥胖的姑娘,她的对面放着一件鲜艳衣服。显然,她还有一位女伴,现在暂时离开了座位。
邱静记得,以前她来过这里的。那时候她在做专版,泡过许多茶吧咖啡馆。夜空咖啡馆既不前卫,也无特色,属于静静淡淡的那种。半小时前邱静打车到这儿,都担心夜空是否还存在。现在看来,该在的还在,该静淡的还静淡着。
邱静此时,有一种久违的感觉。算一算,她多久没光临咖啡馆或者酒吧了?也许五年,也许七年,反正是个盛着许多日子的数字。这个数字让她有点心痛。她想,那时候,我是喜欢这种地方的。她又想,在这里喝茶,跟家里喝茶是不一样的。
音乐奏着一支曲子,是《卡萨布兰卡》,有点沧桑又有点忧伤。乐曲声中,大厅内又添了人。那位肥胖姑娘的对面,已经坐着一位纤细的姑娘,她们相映成趣。对面靠窗的桌子,不知什么时候也多出一位年轻小伙子。他二十出头的样子,脱了外套,穿着有字的橙色t恤。那t恤上写着“烦了”,下面应该还有字,被桌子挡住了。
假如没有那两个字,邱静是不会注意小伙子的。烦了以后应该怎么样呢,后面的字如何表达呢?这样想着,她的目光在对面那件衣服上稍稍做了停留。这种停留在此时显得多么的别样。很快,小伙子的眼睛也看过来,撞在她的目光上。邱静心里一愣,赶紧转过脸去。
过一会儿,那小伙子犹豫一下,站起身来。t恤上的字揭晓了,是“烦了,走走”。邱静心里轻轻一笑,想,原来是这样。这时小伙子已走过来,邱静用余光瞧着他从旁边走过,不想那个身子在她身旁停住了。
小伙子说,大姐,能用一下你的手机吗?我的手机没电了。邱静哦了一声,将手机递出。小伙子拨了号,开始用一种方言说话。这种方言似乎属于遥远的北方。邱静想,他是外地人。又想,他脸上挂着风尘仆仆的痕迹呢?
小伙子递还手机,说声谢谢,走回自己的桌子。邱静埋了头,专心地喝茶。喝了一会儿,稍一抬头,瞥见那小伙子也在低首饮咖啡。邱静没来由地觉得,他的低首有些羞涩的意思。
手机铃声响了。听了听,竟是一个女声在说方言。邱静明白了,起身走向小伙子,将手机交给他。小伙子接过手机,冲她咧咧嘴,形成感激的一笑。邱静回到自己的座位。
小伙子说完话,走过来送还手机,说是我妈,啰里啰唆的,我叫她别往你的手机拨电话了。邱静说,没关系的。又说,你的口音挺有趣的,你从哪里来?小伙子说,青岛,山东青岛。邱静点点头说,那是个好地方。小伙子迟疑一下,不知道该不该马上走掉。邱静说,你坐下吧。小伙子坐下了,但提着身子,没有坐实。邱静说,你到这儿是找工作吗?小伙子说不是,我骑自行车南下,一路玩儿玩儿。邱静吃了一惊,说从青岛骑车过来,挺远的。小伙子说,一站一站的骑过来,也不觉得有多远。邱静瞄一眼小伙子胸前,说,烦了,走走,原来是这个意思。小伙子笑笑,没有吭声。邱静又说,你到一个地方,就上咖啡馆坐坐吗?小伙子点点头说,我喜欢泡吧。这样说过,邱静不知道讲什么了。俩人一时无话。小伙子站起来,欠欠身要走开。
邱静摇摇头,示意小伙子重新坐下。邱静说,你今年多大了?小伙子说,二十三。邱静说,你这么个年纪也敢称“烦了”,你有什么可烦的?小伙子说,拿你手机用了用,就得告诉你这些吗?邱静说,你也可以不告诉。小伙子想一想说,我的女朋友走了。邱静沉默一下说,是因为另一个男人吗?小伙子摇摇头说,是因为一个女人。邱静不说话,眼中有了问号。小伙子说,你看过《断背山》吗?她就是那样的人。邱静明白了。她想,一个人离开另一个人,是可以有许多种理由的。她还想问什么,忍住了。小伙子缓缓吐一口气,说,她大我十岁,差不多你这样的年龄。这句话有些突兀,把邱静点醒了。她心里慌了一下,睁大着眼睛看小伙子。小伙子低了头说,我说的是真的。然后站起身,走向属于自己的桌子。
音乐继续奏着,很舒缓的一支曲子。邱静愿意在这样的曲子中待着,但看一眼手表,知道该走了。她抬一下手,一位侍应生过来埋单。尔后她站起来,冲对桌的小伙子一笑,转身离开座位,走向大厅门口。
让人想不到的是,当她走下楼梯,被迎宾小姐送出门口时,那小伙子也跟了出来。他说,大姐,我们可以走走吗?邱静暗吃一惊,赶紧摇头。小伙子低了头,有些伤神的样子。邱静说,我家里有事,不能回去太晚的。小伙子抬起头说,那我能拥抱你一下吗?邱静呆了一秒钟,点点头。小伙子的手臂没有犹豫,绕过来搂住她的身子。刹那间,邱静有一种做梦的感觉。她扭头看看街上,街上有橘红的灯光和行人的身影。她慌乱起来,一用劲挣出身子,又匆忙举手招来一辆出租车,拉开后门钻进去。出租车很快把小伙子丢在远处。
邱静安静下来,暗中摸摸脸,脸是热的,摸摸身子,身子也是热的。紧接着,下身出现异样的感觉。她将手贴着皮肤向下移去,竟捉到一片濡湿。她怔了半晌,突然狠狠骂了自己一句。她对自己说,你装什么正经呀!你可以跟他走走,一直走进一个房间的。
有意味的是,事情并没有结束。过了几天,邱静在单位里待着,不经意地翻看当日刚出的报纸。她看了热闹的头版,看了熟悉的休闲版,又去看文化副刊。副刊她有时看有时不看,今天她看了。很快,她的眼睛被一篇题为《咖啡馆里的观察》的文章所吸引。在这篇不长的小散文里,作者以旁观者的姿态,述说了一位少妇和一位年轻男子在一个时间段里发生联系的暧昧过程。文章用了许多个“走”字。他走向她的座位,又走回来。她走向他的座位,又走回去。然后,他再次走向她的座位。经过三个回合,事情取得了进展。文章的收尾部分这样写道:
少妇起身,向隔桌年轻男子赠送一个媚笑。这个媚笑意味深长。她没有再说话,扭身穿过大厅幽暗的灯光,脱离我的视线。紧跟着离开的是年轻男子。他站起来无故地转一圈身子,像是终于找准方向,急促地向大厅门口走去。
我注意到,这位年轻男子t恤上写着“烦了,走走”的字样。从态度上看,他是这个城市的匆匆访客,但他轻而易举地占有了这个城市的夜晚。
邱静愣在那里,一口气收于胸间,好半天未能松掉。然后她盯着作者的名字,盯了许久。作者的名字叫独行客。
儿子在学校又惹事了。
下午后一节课是音乐课。同学们坐在音乐教室里,听音乐老师教新歌。今天的新歌叫《小草绿绿》。音乐老师是位年轻姑娘,嗓子很活泼。她把歌儿唱一遍,同学们都觉得好听,眼睛里仿佛出现了长满小草的绿色山野。然后音乐老师领着大家唱。她唱一句,同学们跟着学一句。学过几遍后,有些熟了,便合起来唱。在合唱的过程中,音乐老师发现同学们的齐声里有杂音。她用艺术的耳朵辨听一下,捉住了那杂音的出处。她下了讲台,走到唐小今跟前说,你唱的什么?唐小今淡着脸,不吭声。音乐老师说,你把刚才学的再唱一遍。唐小今动着嘴,发出一串叽里咕噜的声音。同学们哈哈笑了,笑得七零八落。音乐老师说,你们不要笑,我教过好几个班级,他们都唱得很好,就你们班不行。同学们静了下来。音乐老师说,这是一首很好听的歌,歌声里有山坡,有绿草,还有彩色的蝴蝶。可是在我的耳朵里,你们的山坡上有一只苍蝇在嗡嗡地飞。
听音乐老师这么一说,同学们心里都有些难过。下了课,几位男同学把脑袋凑在一起,嘀咕些什么。然后,他们堵住往校门口走的唐小今,问去不去厕所。小今说,我不尿尿。同学们说,不是尿尿,是玩游戏。小今不喜欢在厕所里玩游戏,摇摇头说不去。同学们说帮帮忙嘛,拽着他就往厕所里走。一进去,同学们纷纷解下鞋带,学着电视剧里的样子,忙乱地把小今的手脚绑住。怕绑得不结实,还探头探脑检查一遍。小今很不高兴,说不好玩儿不好玩儿。同学们嘻嘻笑了。一位同学说,这不是玩儿游戏,是绑架。另一位同学说,谁让你乱唱,把大家的歌声变难听了。又有一位同学说,你还有好多事情,我们一想起来就生气。说完话,他们拖着鞋子跑出了厕所。
邱静站在校门口,左等右等不见儿子出来,便进了大门,往教室去找。教室里有几个同学在打扫卫生,见她找唐小今,都摇了头。邱静想一想,去教师办公室找到刘纯秋。刘纯秋一听,也显出着急,拽着邱静又往教室里走。走到一半,一位同学跑过来,说刘老师刘老师,我在厕所看见唐小今了。邱静一时生了尴尬,心想小今是不是把小便撒在裤子里了。
两个人走进厕所。吃了一惊:小今手脚被捆住,站在角落里,眼里装满了惊慌。一见她们,小今尖叫一声,哇哇哭起来。邱静奔过去解开绳子,问这是怎么回事?小今好半天才把哭声停住,说,不是游戏,不是游戏。邱静不明白,还想问什么。刘纯秋的脸拉下来,说我知道了,准是他们干的。
邱静把小今领回家。为了安慰他,做了好几样他喜欢吃的菜。吃过饭,小今抱着汽车玩具看电视,电视里有儿童节目。儿童节目结束时,响起一支熟悉的童声歌曲。若是以往,小今会高兴地跟唱,嘴巴好一阵忙碌。可现在,他使劲闭住嘴巴,一副紧张的样子。邱静看见了,说小今,你怎么啦?小今说,我不唱。邱静说,你可以唱的。小今摇摇头说,我不唱。
过一会儿,小今大概有了尿意,站起来走到卫生间,停在门口有些犹豫。邱静说,你进去呀,没关系的。小今不动身子,两条腿则夹在一起。邱静赶紧过去把他领进卫生间。
这个晚上,邱静一开始就知道会过得不好。看着儿子受惊的模样,她没法高兴起来。儿子的心思本来就难以琢磨,一旦有了阴影,真的不知道怎样去调理。再想想儿子接下来在学校可能遇到的这样那样的情况,更让人不安。
对邱静来说,这种不安是常客,隔些日子就会访问她。她也知道,这种不安若是缠住自己,会持续好几个钟头,把一个晚上搅得歪歪斜斜。邱静心里溢出一种怕,那种对不安的怕。
邱静在郁闷中料理完杂务,把儿子弄上床,然后照例给自己泡茶。取茶叶时,她的手停住了。她记起了“烦了,走走”,记起了那篇独行客的文章。她想,我烦了,我要到夜空咖啡馆走走。停一停,她又质疑似的问自己,我干吗不去呀?
邱静出了门,打车直奔夜空咖啡馆。上了二楼,走进浅暗的大厅,她的不安立时淡了许多。她坐下来,点了茶,让眼睛去看周围。今天大厅内客人仍然不多,零星散坐着。在右边顶头靠窗的桌子,坐着一位男子,勾着头,手里有一支笔慢慢在动,旁边点着一高一矮两支红烛。邱静一愣,心想怎么又是他?他天天在吗?
音乐轻轻响着,依然是上次的欧美爱情名曲。邱静想,如果他是那个写文章的家伙,一定会注意我,把目光投奔过来。这样想着,她一边呷茶,一边远远注视着那个男人。她不怕目光相遇,不仅不怕,还想趁势给他一个冷脸。说到底,她不认识他,可他已刺伤了她。但此时,那男人似乎挺专注,不轻易抬起脑袋,烛光将他的脸涂成半暗半明。邱静想,整天待在咖啡馆,靠窥视女人来打发时间,这样的人不算无耻也是无聊的。
邱静慢慢把目光松了,不打算搭理他。这时一位侍应生走向邱静,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请过来聊聊。邱静盯着纸条,不屑地说,你告诉他,我没有兴趣。侍应生应声而去,把脑袋凑向那男人。很快,侍应生又带回一张条子,内容是:本来应该我过去的,可我缺了一条腿,请你过来聊聊。邱静惊讶地抬眼,见那男人仍低着脑袋,在烛光里保持着固执的造型。邱静想,独行客,原来真的少了一条腿。
几分钟后,邱静端着茶杯走向那张桌子。她在他对面坐下来。他终于抬起头,冲她点点头。尽管在烛光中,他的脸仍显出充足的苍白。邱静想,这是用一条腿走路的人,也是对什么都不满意的人。这样想着,已听见对方说,过来聊聊,好。邱静说,你的那篇文章我看过了。男人说,你让我赚了一点点稿费,一点点。邱静说,你凭什么那么写我?男人说,那是我一时的判断,一时的。邱静说,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男人点点头说,现在我看出来了。邱静说,现在你看出了什么?男人说,其实一个人坐在咖啡馆里,脸上都有一个主题词。邱静说,你说说看。男人说,那天,那小伙子坐在这里,脸上放着的是欲望,你不是,你的主题词是无奈。邱静说,你也一个人坐在这里,你的主题词呢?男人说,我的你来说。邱静摇摇头,不说。男人说,我对自己用了一个词,寂寞。稍停,又说,这样说矫情了,明显矫情了。邱静说,你能用出欲望寂寞这种俗词儿,说明你充其量不过是个三流写手。男人说,我连三流也不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准备成为一个二流作家,九十年代,我想成为三流作家,现在,我是个废人。邱静说,寂寞的废人,听起来倒有点像哲人了。男人咧嘴一笑,苍白的脸泛起一丝笑意。邱静说,但哲人是不偷窥别人的,所以你算不上。男人的笑凝住,说,我这是观察。邱静说,像你这样,坐在电脑跟前偷窥……或者观察比较好,上面什么都有。男人摇摇头说,我不喜欢虚拟。邱静说,看来你经常待在这儿了。男人说,习惯了,在这里还能写一点东西。
说过这些话,两个人沉默了几分钟。这是一个简单的见面,很容易接近尾声的。男人说,能打听你的名字吗?邱静说,何必呢。男人说,女人的名字珍贵,我的名字你可以随便拿去。邱静说,我知道你有个符号叫独行客。男人嘿嘿一笑,说我的名字不是这个客,是克服的克,你叫我阿克或者老克好了。邱静说,老克,这个叫法有意思些。说完了,邱静站起身,拿着茶杯回到自己的座位。
音乐继续响着,邱静看看窗外。窗外有房子和灯光,还有一角天空。这一角天空太小了,见不到星星,也见不到月亮。邱静心里突然空空的,要想些什么,又不知道想些什么好。这时侍应生又向自己走来,把一张纸条放在桌子上。纸条上写着:我推翻了刚才的判断,请再过来聊聊。邱静淡淡一笑,又抿抿嘴。她已失去了谈话的兴致,但有点想看他一条腿走路的样子。她向侍应生要了笔,在纸条的背面写道:你过来,即便是独行客,也不能命令别人两次。
侍应生把纸条带还那男人。男人犹豫了一下,立起身子走来。他没用拐杖,也未借手援助,但双腿一步快一步慢,造成身子的摇晃,也导致苍白脸面的左右晃动。一段不长的路,用了两倍的时间。在他落座时,邱静心里有些不安。男人说,想看我出丑,对吗?邱静脸一红说,不是,你每天不都得走路吗?男人拍拍自己右腿说,这条假肢,整个一劣质产品。邱静噢了一声,不知说什么好。
男人说,方才我对你的判断有失误。邱静说,什么判断?男人说,我说的是主题词。邱静说,你说说看。男人说,那天,那小伙子坐在这里,脸上放着的是寂寞,你不是,你的主题词是欲望。邱静说,那么你呢?你的主题词呢?男人说。我认为自己是无奈。邱静说,你在玩儿文字游戏,把几个俗词儿颠来倒去。男人说,你不承认我给你的主题词吗?邱静说,我说过,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男人说,我觉得,你身边好久没有男人了,好久了。邱静说,那又怎么样呢?男人说,因此你不快乐。邱静盯着他,不吭声。男人说,每个丢了男人的女人都是不快乐的。邱静仍不吭声。男人又说,同时每个丢了男人的女人都是有欲望的。邱静说,你说这些什么意思?想劝我找个男人上床?男人摇摇头说,我没有。邱静说,最好那个男人还是你?男人拍拍自己的右腿说,我没有。
邱静有点想走了。她说,今天晚上也是我走过去,然后你走过来,挺像你文章里说的暧昧过程。男人说,不一样,这明显不一样。邱静说,我离开这里,你会马上跟出来吗?男人看着她,低了声音说,不会。邱静笑了笑说,那你就不能占有这个城市的夜晚了。男人疲乏地一笑,掏出手机说,能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吗?邱静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男人说,这也需要理由?邱静犹豫一下,报出了一串数字。
第二天晚上,邱静在家里忙完,靠在床上翻一本杂志,杂志上多是些闲话杂文,东晴西雨的。正愣着神儿,手机“嘟”了一声。抓过一按,屏幕上跳出一条短信:我是老克,你晚上怎么没来?邱静把手机丢到床上,想一想又抓起来,回复道:我不是天天去的。那男人很快又发来文字:今天我带来一瓶酒,想找个人一起喝。邱静回话:你找吧,我不喝酒的。男人发来一声叹息:这个城市有那么多人,可我找不到一个可以共饮的人。这样的文字显然有些缠,邱静不想再说下去,扔了手机拿起杂志。
一刻钟后,手机又叫了一声。男人用文字说:现在我要离开咖啡馆了。之后每隔一会儿,男人就发来一条短信。男人说:我到了江边,坐在一棵树下,风不小,一个人喝酒。男人说:下酒菜只有一包花生米。我觉得生活挺没劲的。男人又说:我没多喝,可激动起来了,我有点想女人了。邱静不能再忍,回了几个字:你有点像混蛋。然后关了手机。
这天夜里,邱静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坐在报社资料室里,有人送进一捧花。她最讨厌别人送花了,不要。那人生气了,硬塞给她,她跳起来便跑,跑到江滨路,刚要松口气,身子一斜倒在地上。她用用劲,没爬起来,原来一个人压在了她身上。她手脚挣扎几下,没推开那身子,却捞起一张脸。那是一张苍白的脸。
梦醒了,屋子里一片暗色。邱静心跳跳的。
今晚学校开家长会。
吃过晚饭,邱静收拾好自己,叮咛儿子做作业。叮咛了两遍,才放心出门。路上,她没觉得有啥不对劲。进了校门往教室走,见走廊里聚着一圈人。圈外是家长,圈内是刘纯秋。刘纯秋与许多人说话。邱静还未走近,有人认出是她,说了句什么,好几双眼睛看向她。刘纯秋说进教室吧进教室吧。大家进了教室。
教室里有作业簿和墙报供家长们鉴赏。作业簿上有优秀学生的抄字和算式,整齐得像刚刚洗过的脸。墙报上有字有画,还有一张盖着一排排红五星的成绩一览表。许多只脑袋凑在那儿,查点自己的孩子得了几颗星。邱静转身走开,找了个座位坐下。
过一会儿,家长们都坐好。刘纯秋站在讲台上说话。她说了学校的情况,班级的情况。大家都觉得好,拍了手掌。接着刘纯秋评价起学生,说到优点,点出一些名字,说到不足处,也点出一些名字。这时一位胖乎乎的男子突然站起来,说,我儿子成绩没拱上去,是因为没坐对位子。刘纯秋有些愣,说什么叫没坐对位子。胖男子说,我儿子与傻子坐在了一桌儿。刘纯秋说,我们班没有傻子。胖男子说,那个叫唐小今的还不是傻子呀。教室里溅起一些细语,很快又演变成一片嘈杂声。邱静坐在那里,脸上干干的,眼睛一眨一眨。刘纯秋说,大家静一静,有话好好说。一个声音就说,我的女儿坐在唐小今前排,辫子扎了花朵,唐小今就老伸手取那花儿,把我女儿弄哭了。另一个声音说,我儿子上次鞋带没了,说是绑架了唐小今,这么小的孩子,却变成土匪了。刘纯秋说,这事儿不怪唐小今,他是受害者呀。刚才的声音马上接上去说,可是没有唐小今的出格儿,同学们不会欺负他的。又有一个声音说,我跟刘老师说过好几回了,咱把孩子放在这个班级,是让他出息,不能因为一个学生搞坏一个班级呀。一群声音说是呀是呀。
邱静的镇定一点点消失。她要站起来说点儿什么,身子却僵住不肯配合,同时耳朵开始有点聋。她只听见一阵又一阵的声音说着与唐小今有关的事情。她突然想,这些声音应该由唐民来听。他是唐小今的爸爸。停一停,她又想,这些声音应该由唐民来听,他是唐小今的爸爸。又过一会儿,她顽强地想,这些声音他妈的应该由唐民来听,他是唐小今的爸爸呀。
杂乱的声音终于止住,剩下刘纯秋一个人在讲话。讲完了,家长们站起来,邱静也站起来。家长们走出教室,邱静也走出教室。走到走廊上,那位胖男子速度很快地蹿上来,截住邱静。他手里握着一只喝掉一半的矿泉水瓶,说,是唐小今他妈吧?邱静点点头。他说,我只有一个儿子,求求您了。邱静淡淡地看他,不吭声。胖男子突然打开矿泉水瓶盖,举到空中,一歪手咕咚咚浇在自己脑袋上,他的胖脸因此变得湿淋淋的。他说,你瞧见了吧,如果坏了我儿子,下回我只好拿一瓶汽油,浇到自己头上。
邱静回到家,见儿子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手掌一下一下拍着汽车轮子。看一眼作业本,已经做了,满页都是迷乱。邱静不说什么,帮儿子洗过,把他送入被窝。
回到客厅,邱静给老克发短信:你在哪里?我要见你。老克回了短信,说:我在老地方。邱静马上答复:我不去咖啡馆。对方问:去哪儿?邱静答:随便。对方有些不相信短信,试探似的拨进电话,说,喂。邱静说,喂。两个人说不出话,沉默一会儿,意思却透明了。对方关掉电话,发来短信说:你等着。邱静答:好。一刻钟后,对方又发来短信:在江滨宾馆917。邱静答:好。
邱静去了江滨宾馆。敲开房间后,老克站在那儿,脸色苍白地看着她。她笑了一笑。他走过来,搂住她。她的目光从他肩上穿过,看到了紧闭的窗帘,雪白的床单。她说,我要上卫生间。他松开了她。她进入卫生间关上门,先在镜子里看自己。她看见自己的脸暗淡着,暗淡中又游走着一丝欲望。五分钟后,她围了浴巾出来,看见他已卸下假肢靠在桌边。她走向床铺,他一跳一跳独脚走向卫生间。
邱静把身子埋进被窝,眼睛投向他留下的腿。这是一条高过膝盖的粉色假肢,脚上还套着一只黑色皮鞋。
老克也围了浴巾从卫生间出来,一跳一跳来到床边。他解开浴巾,随后掀开被子,邱静躲无可躲地躺在那里。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看了一会儿,他把眼光收回来,把身子伏上去。这时他应该能感觉到她的身子很僵很硬,像一张绷紧的弓。他把嘴巴贴向她的嘴巴,她坚决地避开了。他把下身贴向她的下身,她没有避开。
老克收了身子躺下来。他的残腿微微有些抖。邱静拉过被子,盖住他的腿。两个人不言语,也懒得动。过了片刻,老克觉得应该说点儿什么。他问,今天你怎么啦?邱静没吱声。老克又说,我有点意外。邱静慢慢地说,你讲过的,我身边很久没有男人了。老克动动残腿,把被子顶一下,然后沉吟着说,想知道这条残腿吗?邱静说,不想知道。他说,这条残腿与我的过去有关。邱静说,我也不想知道你的过去。这样一说,老克又找不到话头了。沉默一会儿,邱静爬起身穿衣服。她消瘦的身体因为衣服的包围稍胖了一些。老克瞧着她,说,这么快就回去?邱静说,我得早点回家。老克说,我还是想知道你的名字。邱静说,知道了又怎样。老克不再说什么。邱静上下瞄一眼自己,出了房间。
邱静打车回家,一路上脑子有点蒙。到了家进电梯时,猛地记起刚才在床上没有采取什么措施。她怔了怔,赶紧按开电梯的门,要马上去买避孕药片儿。迈出电梯,她又悟过来:这么晚了哪有开着的药店。她只好走回电梯。
这天夜里,邱静以为自己会睡不安稳,不料躺在床上没几分钟,便一头卷进梦乡。一夜无梦。第二天醒来,她的心情好了许多。
用过早餐,她将儿子送到学校,想找刘纯秋说说话儿。她把要说的话理了理,有了些头绪。走进刘纯秋办公室,却不见人。一问,说是上午没课不来了。邱静叹口气,出了校门去单位。路上,进一家药店买了药片。到了办公室,她关上门,将用药说明细看半天,倒水服下药片。
在报社,资料室是比较安静的地方,没有人来人往的景象。邱静坐在那儿,拿一份报纸铺在面前,眼睛却捉不住字儿。不知怎么,此时的她生出一种远途归来的恍惚感觉。仅仅过了一夜,昨晚的事情竟有些虚,仿佛一个快要溜掉的梦。在这个梦中,摆放着一个房间,房间里装着一道风景。这道风景由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一起来制造。邱静局外人似的瞧着房间中的风景,心里禁不住地奇异。她想,这是一个身边缺少男人的女人,一个不容易开心的女人。她又想,这是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一个丢了一条腿的男人。说完整些,这是一个脸色苍白加上丢了一条腿的男人。
整个上午,邱静被这种反刍似的回想占据了。到了下午,她才从虚幻返回现实,因为她不仅感到有点困,下面也有点不舒服。一种隐隐的烧灼感像一条虫子卧在她的隐私部位,甩也甩不掉。邱静明白,长时间不做,昨天做猛了。
晚上洗澡,邱静看了自己。那儿不仅红肿,还溢出一些白液,而且不适感明显加剧了。邱静压不住心里冒出的别扭。想想这种事说不出怨不得,心里又格外的沮丧。她进了卧室,拉开搁药的抽屉,把瓶子盒子什么的翻一遍,找到一种消炎的药。看使用说明时,一长串适用病症中跑出淋病梅毒等字眼儿,跳入她的眼睛。她心里咯噔一下,想一想,又咯噔一下。在此之前,她以为大不了是一种普通的感染,没往脏病上想的。
邱静赶紧到床上,伏了头再次观察自己。这次观察是一次细致的质问,结果种种迹象都变得可疑,一个劲儿往印象中的脏病特征上靠。邱静慢慢跌倒在床上,半天起不来。起来的是一只气急的手,举在空中又狠狠拍向床铺。几分钟后,她给老克发短信,告知自己的情况。老克的回复是一句问话:这是什么意思?邱静告诉他:我不走运,沾上了自己最不愿意提起的病。对方说:嘿嘿,你是开玩笑吧?邱静说:我不开玩笑不开玩笑。对方: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也太不符合逻辑了。邱静说:我也不愿意相信,可事实就是这样。对方: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邱静:我不相信你没碰过其他女人。对方:你这样说了,我只好讲实话,一年前碰过一个女人。邱静:什么女人?对方:跟你一样,不肯说出身份和名字。邱静:狗娘养的!
经过这一番对话,邱静的判断出现了缺口。看样子,老克否认的态度是坚决的。往细里琢磨,脏病的发作似乎也没那么快。但如果不是,又怎样解释身上出现的事实。邱静的情绪在不太明白中起起伏伏,一夜睡不踏实。第二天,身上的情况没有好转。想上医院,有些不敢。硬一硬心,决定还是等。
第二天上午邱静在单位整理资料,忽觉得下身不对,上洗手间一瞧,原来“随身朋友”来了。算算日子,明显不到靠站的时间。邱静想一想,没有想透,再想一想,还是糊涂。走回办公室,随手要关门时,她脑子一闪:两天前是吃了避孕药的。这一想让她打个激灵,醒了似的。不用说,那药片会打乱身体的秩序,而先前身上的种种症状,大约也是该药片惹出来的。
邱静身子一松,似乎轻了许多。两天来的担心全是自找,对老克的猜忌也不靠边儿,有点冤枉人。邱静要给老克发条短信,拿起手机,又觉得早了。一会儿雨一会儿晴,容易示出自己的短浅,不如沉默几天,显得自己受惊不小,也让他担些心思。
几天后,红潮过去,不好的症状也隐身而退,可邱静分明觉出,自己体内动荡着另一种潮水,一浪一浪的。两年的呆板日子,因为几天前一个晚上的提醒,似乎要流动起来,就像一只装满豆子的布袋,一旦扎开一小孔,便拥挤着要泻出。邱静知道自己过了。但她又想,过了又能怎样呢!
邱静给老克发短信。她问:你在干什么?对方说:老样子,从咖啡馆出来,一个人喝点酒。邱静:我的事你连问一声的兴致也没有?对方:什么事?邱静:我在受怕,你却把我的事不当回事。对方:噢,我知道那是没影的事,不是开玩笑就是讹我。邱静一下子火了,发出几个脏字!对方:那我现在问一句,贵恙痊愈乎?邱静:你问迟了,没有你的关心,我也好了。对方:好了就好,在此我敬你一杯。邱静:有件事得告诉你,那天我吃了避孕药。对方:我这样缺腿的人,还能造出孩子来?好像不能。
老克痞子似的态度让邱静不满,但她现在不想在此纠缠。她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那天说的女人还跟你联系吗?对方:你说的是我一年前遇上的那个女人?早记不住了,就一夜,天亮说再见。邱静:你居然记不住上过床的人。对方:嘿嘿,你跟她不一样,你是掉入我酒杯里的女人,我喝一口酒就顺便品你一下。邱静:我不走运,撞上你这么个人。对方:当作教训吧,下次遇到我这样的人请扭头就走。邱静:我现在不扭头就走,我要见你。对方:玩笑?邱静:不。对方:去哪里?邱静:随便。
第二次的碰撞,要比第一次来得自如而且猛烈。
他用上了嘴巴。与第一次一样,他的嘴巴先靠近她的嘴巴,遭到了冷遇。随后他的嘴巴醒悟过来,顺势而下经过她身上的许多地方,而经过的地方是蠢动不安的,不仅没有拒绝,还有点夹道欢迎的意思。他的身子尽管有些斜,但那只残肢顽强地戳在床上,起到一定的支撑作用,这又使他可以腾出手来,拨弄她的身子。
在此过程中,邱静没有闭上眼睛。当然,她的目光很少搁在上方那张苍白的脸上,而是侧头给了那只孤独待在一旁的假肢。甚至在呻吟声中,她仍死死盯住那只假肢,仿佛那只假肢能带动她快感的到来。
有意思的是,这种无意中形成的习惯似乎要长留她和他的约会里。以后几次,邱静都是伴着那只假肢完成快活的攀升。有一回,她的身子刚被压住,发现那只假肢没有像往常立在那儿,她叫了暂停,起身佯装上卫生间,出来时顺手把假肢摆在原来位置。对此,邱静自嘲地想:这只假肢真是个下流器官,不与她身子接触,却这样来挑逗她。
身体交往之后,邱静不再急于离开,也不愿意留在床上,就披了浴巾跳到窗边沙发上。老克看看她,也与浴巾一起一跳一跳地走向另一张沙发。她把两条腿盘在一起,坐在那里。他把一条半腿也盘在一起,坐在那里。很多时候,他们不说话,静静地看窗外。从这儿看下去,能看到江滨路上闪闪烁烁的霓虹灯灯光,来来往往的各式车辆,点点滴滴的移动人影。如果下了楼,几分钟就可以汇入这些情景中。可是现在,他们俯首瞧着,竟觉得有些远,仿佛那热闹处是另一个世界,与他们无关似的。
有时候,他们也无主题地说些话。老克说自己写的文章和自己的脸一样,越来越苍白了,文学没戏了。邱静指出,把文学的前景跟苍白的脸联系在一起,明显离谱了。老克说自己的身边也长久没有固定女人了,那固定女人像拔下来的钉子钉在了别人的墙上。邱静说,这个比喻不错,有点文采。老克说自己给几个文化公司打过工,总是做不好,现在只好闲着,靠出租一间店铺的租金过日子,算是混进了有闲阶层。邱静说,原来你是条寄生虫。
与老克不同的是,邱静很少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老克偶尔也拿话做些试探,却总是被一一挡回。于是邱静在老克眼里,像是裹着一层雾,人看不太透。
而邱静发现,与老克待在一起,自己心里是安稳的、淡定的。她喜欢看他苍白着脸、无精打采说话的样子。她还喜欢看他一跳一跳的容易摔倒的走路动作。
邱静抽空又去找刘纯秋。这回在办公室里见到了刘纯秋。她跟刘纯秋说了一些话,刘纯秋也跟她说了一些话。刘纯秋说,家长们去找了校长,七嘴八舌说了一个小时。刘纯秋说,其他任课老师也去找了校长,说唐小今不懂算式,不会唱歌。刘纯秋又说,校长就来找我,以前我能驳他,现在我说不过他了。邱静问,我现在要做的,是不是就等着校长的决定了?刘纯秋叹口气,找不到回答的话。过一会儿,她站起来,说你跟我来。邱静不明白,跟了她走。
刘纯秋把邱静带到操场边,那儿有许多学生在上体育课。一些学生在玩儿球,把一个球抢来抢去,还尖声地叫。一些学生在甩绳子,几个身子一下一下地跳,绊住了,就咯咯地笑。不远的空旷处,有一个孤单的身影,也在做运动,却与别人不同:不停地在原地转圈儿。邱静心里猛地一颤,想跑过去,被刘纯秋拦住。刘纯秋说,做累了他会停下来的。邱静说,他们不应该让他一个人玩儿的。刘纯秋说,他们跟他玩儿不到一块儿。
邱静不忍心再看儿子,掉头便走。刘纯秋送她到校门口。邱静止住脚步,嘴巴动了动,说不出话。刘纯秋说,你不说也罢,我能懂。她用手使劲抹一下脸,又说,其实我也有个弟弟,是个哑巴,我是陪着他长大的。邱静心头一动。她看见刘纯秋脸上飘过一阵难过。
邱静出了学校走在街上。天气不错,路面洒着阳光,但她眼睛里全是阴云。她给老克打电话,说马上想见他。
半小时后,两个人现身于宾馆的床上。因为是在白天,带点忙中偷闲的意思,感觉便有些不一样。不一样的还有光线。一缕阳光从窗帘上方的空隙蹿进来,投在邱静身上,形成一块光斑。老克翻动邱静的身子,让光斑出现在这里,又出现在那里。接着他使出力气,让光斑在邱静皮肤上晃动起来,像跳一段舞蹈。很快,他看见她侧着脑袋,瞪着眼睛,嘴里发出绵长的叫声。
光斑的舞蹈停止了。邱静倦卧在床上,心里浮起一种热闹后的空虚。老克说,今天这一小块阳光挺有意思。邱静不吭声。老克说,只是用套子降低了意思。邱静仍不想吭声,但还是接了一句,你总不能让我再吃那种药片吧。老克嘿嘿一笑说,其实你不用吃药片,你应该让肚子慢慢隆起来,看能不能生出一个残腿的孩子。
老克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话像一把匕首划过邱静的皮肤。邱静抖了一下,喘气开始变粗,却说不出话。沉默了一分钟,她突然跳起来跑进卫生间。她往脸上撩了撩水,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镜子里的裸露身子此时显得晃眼,加倍了她的愤怒。她举起一只漱口杯子狠狠砸向地上,爆出一声脆响。
老克听到响声,赶忙跳到卫生间门口。他说,怎么啦?是不小心吗?邱静说,不是不小心,我是他妈的生气。老克说,你为什么他妈的生气?邱静说,老克,我讨厌你这种说话的口气。老克说,我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生气。邱静说,我告诉你,我肚子不会隆起来,也不会再生什么孩子!老克松口气说,那只是一个玩笑,百分之百的玩笑。邱静说,我不需要这样的玩笑,百分之百也不行!老克默了声,茫然一会儿,一跳一跳返回床上。
过了片刻,邱静从卫生间出来,神情有了好转。她穿上衣服,默默坐到沙发上。老克看着她说,好些了吗?邱静点点头。老克说,刚才你的脸色不好看。邱静说,我不想生气的,没做到。老克说,你不是生气,是害怕。邱静想一想说,我是有点害怕,害怕生孩子。老克说,生孩子让人想到血腥疼痛什么的,所以你怕得有理。老克继续说,但玩笑是一种语言,生不出孩子的。如果语言能生出孩子,我早就是一大帮孩子的父亲了。早就是了。
这种插曲虽属意外,结尾也算温和,但摆在两个人之间,就像一只小虫混迹于一锅菜里,容易破坏口感的。这对两个人是个提醒,因为他们并不愿意失去房间里那种简单的气氛。
下次见面,他们不再着急脱衣服。他们盘腿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看窗外。窗的下方是闪闪烁烁的霓虹灯灯光,来来往往的各式车辆,点点滴滴的移动人影,跟以前看到的一模一样。这样看一会儿,不觉得有意思,就要捡些话说。老克抓起搁在桌子上的一块牌子说,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邱静见那牌子上鲜明写着保健按摩几个字,显不出什么异样。老克说,是色情服务,我打一个电话,会有一个女人过来,你打一个电话,会有一个男人过来。邱静愣了愣说,是吗?又说,看到这几个字,我倒想起面部按摩足部按摩什么的。你做过足部按摩吗?老克嘿嘿一笑说,没做过,我要是去做,不知道会不会减半收费。邱静也笑了,说总会给打个折吧。老克说,我做了足部按摩,你也应该去做面部按摩,然后去找一个帅的男人。邱静说,我找了帅男,那你呢?老克说,我还是回咖啡馆去,每天写几个破字儿。邱静说,问题是帅男我找不着,你帮我找一个吧。老克晃晃手中的牌子说,要不我打电话给你召一个?邱静一笑说,不着急,先把帅男寄存在电话里吧。
如此说过,两个人情绪好了些,便一起上床,把快活用了。用毕,邱静见时间不早,穿了衣服要走。老克说,不能再留一会儿?邱静说,我不想回去太晚。老克说,三小时的钟点房,每次都没有用满。邱静说,干吗非要用满呢?这样不是挺好吗?老克神色疲倦地说,退了房,我不知道往哪儿走,我还不想回家。邱静沉默一下说,去喝点酒吧,喝酒能打发时间。
过几天,他们又聚到一起时,老克带来一瓶白酒,说今天咱们一块儿喝。邱静说,我不喝酒的。老克说,喝一点吧,喝一点好说话。邱静退一步说,喝酒总得有菜吧。老克一转身,手里多出一包牛肉干和一包花生米。
老克往两只茶杯里倒上酒,说,我很久没跟别人一起喝酒了。邱静心里一动。拿起杯子与老克的杯子碰一下,往嘴里倒了一口,一股辛辣的味道塞满了口腔。老克说,现在有人跟我喝酒了,可我不知道对面坐着的到底是谁。邱静说,我很喜欢这样。老克说,我也喜欢这样。不过我会觉得,生活老让我摸不着头脑。邱静说,不熟悉的人待在一起,其实是最安全的。老克说,年轻的时候,我有过许多朋友,后来不知怎么一个个散去了。我也不愿意补充新的朋友。邱静点点头说,好的朋友是不容易找到的。老克说,那时我有一个诗人朋友,写得不错,曾经赠我两句诗:用一只脚走路,另一只脚点到为止。邱静笑了说,挺好的诗,现在人呢?老克说,整天与一种肝病待在一起。有一回遇到了,他说自己渐渐焦黄,仿佛秋后的庄稼等着挨刀。邱静说,他说话还像个诗人。老克说,当时我就想,我老了会怎么样。邱静说,别说老了什么的,我们还不老。老克说,我们会一点一点老去。邱静阻止说,我不喜欢把事儿说得太远。老克顽固地说,其实我已经给自己找到一个场景。等我上了些年纪,身上丢了力气,就抱一个酒瓶走在街上,走着走着一歪身子躺倒在地,然后我像小孩子一样数天上的星星,点着点着还没点清楚,就睡过去。第二天路上走来一个好心人,拿张草席把我卷了去。邱静说,你说的挺没劲的,像旧社会。老克嘿嘿笑了说,这样的设计虽然不太好,我还是可以接受的。你也不妨说说,说说你的美好未来。
话题拐上了危险的轨道。邱静不吱声了,她端起杯子,很猛地喝一口。一团火一般的东西掉入肚子,又反蹿到喉咙,全身热了起来。她想,酒这东西原来不坏,能引出好多言语哩。她又想,但对面这个男人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往后面对的也是星星,只不过是一颗星星,一颗很近却无法交流的星星。这样的日子会伸出去很远很远,远得不愿意去想。
邱静的脑袋开始有点晕。她镇定住,把杯子往桌上一搁,说,咱们不谈远的好吗?咱们谈点近的。老克说,你要谈点什么?邱静说,说说你的腿。老克说,要我讲腿的故事吗?邱静把手一摆,说不,故事都是扯淡,我要瞧瞧你的残腿。老克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把我的腿当下酒菜?邱静说,你留意到没?上了那么多次床,我从来不看你的残腿。老克说,你醉了吧?你好像是醉了。邱静说,我没有,你别拿醉吓唬人。老克说,那咱们接着喝。邱静说,我要先瞧瞧你的残腿,以前胆小不敢看,现在喝了酒,胆大了。这是个小小的要求。老克说,你这个小小的要求真有点他妈的。邱静睁着眼说,别说粗话!你以前见了我,抢着脱衣服的。为什么偏偏今天露条腿都不敢?!老克不说话了,勾着脑袋呆了一会儿,突然抓起酒瓶往茶杯里倒上一截酒,说,你把这酒喝了,我就亮给你看。邱静没有被难住。她笑一下,抢过杯子,一口两口三口喝完了,然后咳嗽两声说,我要看你的残腿!老克沉默着捋起裤腿,慢慢解开绑带,卸下那只假肢,丢在地上。假肢晃一下,没有站住,拍倒在地。邱静伸出手,把假肢扶直,说,这回我不看这个,我要看你的残腿。老克身子往后一仰,把残腿挺出来。现在,残腿的截面部分展露在邱静面前,多皱、发亮、没有规则。邱静从没近距离见过如此难看而滑稽的东西,心里顿时飘过一阵快意。她想说点儿什么,嘴巴一张,发出的却是一串笑声。
刘纯秋给邱静打来电话,说校长已做了决定。邱静说,再怎么样,也该把一学期念完呀。刘纯秋说,我也这么跟校长说,可校长怕影响班级期末复习,要快刀斩乱麻。邱静说,唐小今不是乱麻,他只是一个孩子。刘纯秋沉默一会儿,说下午你早点儿来接他吧。
下午邱静到学校,尚未放学。本来要在校门口等,想想今天不一样,便进了校门,先去找刘纯秋。刘纯秋不在,有老师说她在开班会,可以在教室找到她。邱静穿过操场,走到教学楼前。她瞄住儿子教室的门,站一会儿,慢慢走近了。她听见教室里有一个人在讲话,那是刘纯秋的声音。刘纯秋的声音缓缓的,像在讲什么道理,中间出现了儿子的名字。邱静记起刘纯秋让自己下午早点儿来,也许就是与这个班会有关。她轻轻推开门,教室里的许多颗小脑袋调整了方向,齐刷刷看过来。唯一例外的是儿子的脑袋,一动不动,冷静注视着前方。邱静转向讲台的刘纯秋,刘纯秋冲她点点头,又一指,示意她到后面的座位坐下。邱静摇摇头,说不了。刘纯秋说那我最后讲几句。
刘纯秋的目光在教室里看一圈,脸上有了温和。她说,唐小今同学在班里待了三个月,因为特殊的原因,马上要离开班级。现在她妈妈来了,要把他接走,明天他就不来学校了。刘纯秋又说,同学们要记住唐小今同学。现在大家鼓鼓掌,表示对唐小今同学的欢送。教室里响起迟疑的掌声,很快整齐了,连成一片。
掌声中,一个声音突然锐利地响起。叫声来自唐小今的喉咙——他伸长脖子,吐着刺耳的声响,样子不屈不挠。同学们愣住了,拍掌的手有的停在半路,有的捂向自己耳朵,有的在桌上慌乱划动。一只铅笔盒被碰落在地,却摔不出声音,它的声音消失在另一种声音里了。邱静变了脸,走过去用手止住儿子的尖叫。她没有呵斥儿子。她知道,儿子清楚今天的班会意味着什么,也清楚周围的掌声并不显着友好。
在许多双眼睛的默送下,邱静取了书包,牵着儿子的手走出教室。因为下课铃声未响,校园仍静着。两个人慢慢地走,不说话。
快到校门口,邱静的手掌忽然一松,儿子挣了身子往回跑去。邱静以为他要返回教室,不想一拐弯奔向操场。操场上没有人,显得特别的空旷。儿子掉在空旷里,被显得很瘦很小。这只瘦小的身子顺着跑道用力往前跑,他的跑姿不好看,速度也不快,但顽强地一点点向前移去。邱静明白,儿子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对学校的留恋。
邱静走到跑道中间,默默盯着儿子的身影绕着圈子自近而远,又自远而近。在喘气声中。儿子的脸显得紫红,脚步变得蹒跚,似乎成了一个比实际年龄小得多的孩子。等儿子跑到跟前,邱静一伸手截住他,把他揽在了怀里。
回到家里,小今不再做作业,而是一个人静静坐在客厅地板上。晚饭时,餐桌上比平时多了两样菜,但小今没有食欲,吃一口,停一下,用了许多时间才把饭吃完。邱静把电视打开,小今看一眼就离开了,进到自己的小房间,把门关上。邱静关掉电视,去刷了碗,又洗了几件衣服,然后学着儿子坐在地板上。周围很静,只有墙上的电子钟在一下两下地走。走了不知多少下,邱静站起来,推开儿子的房间。她看见儿子坐在床上撕纸条。他把课本一页页扯下,认真地撕成长条儿。长条儿粗细均匀,在床上积成白花花的一堆。邱静想说你怎么回事呀手痒痒啦,忍住了。邱静还想说你什么不能撕偏要撕课本,又忍住了。她拿起残缺的课本,翻一下,塞进书包,又取来一张报纸,把纸条包了,然后安排儿子睡下。
邱静把纸包拿到客厅,又坐在地板上。报纸松开,纸条儿膨胀一下稳住。挂钟仍轻轻响着,一秒一秒地走。虽然一秒一秒,但会走到明天,走到后天。明天怎么办,后天怎么办,要不要向报社告假,要不要先找个保姆。这些念头一起,马上被扔掉了。现在她不愿意去想。她伸手把纸条儿捧起,停在空中,然后叉开指缝,让纸条儿慢慢滑落。在纸条儿慢慢滑落的同时,她觉得自己的身子也慢慢热了。
邱静给老克打过电话,然后穿戴好自己,匆匆出门。到了门口,想一想又折回来,推开儿子房门。儿子已睡得很熟,身子蜷起来,脸上婴儿般的安静。他睡着的时候特别像一个正常的孩子。
跟往常一样,到达宾馆时,老克已在那里。他倚在沙发上,斜着身子,像是有些无聊,又有点若有所思的样子。房间已开了空调,暖烘烘的。邱静进入卫生间,脱掉衣物,站到喷头下。她洗得很快,或者说有些潦草。完了她擦干身子,把浴巾丢到一边,抱着衣服出去。她把衣服扔到凳子上,把自己扔到床铺上。接下来,轮到老克了。他会先卸下假肢,然后一跳一跳的去卫生间。
但老克坐着不动。他的目光懒懒的,投向床对面的墙上。墙上有一面镜子,里边装着她的身子,光滑滑的身子。邱静说,你怎么啦?老克说,我在看镜子里的你。同样是你,镜子里有些不一样呢。邱静说,你今天看上去倒真的有些不一样。老克苍白的脸笑了一下,又似乎没笑。邱静看着他,脑子里跑出几天前的醉酒情景。她说,原来你还介意着前几天的晚上。老克说,我没有。邱静口气里添了歉意,说你知道的,那个晚上我醉了。老克说,我说过了,我没有。
两个人无语。老克起身打开电视。电视里有动物世界,一群虫子爬来爬去。老克站在虫子旁边,说,不过对那个晚上,我记得你的一句话,你说不熟悉的人待在一起是最安全的。邱静说。你什么意思?老克说,刚才你从卫生间出来,没有包浴巾。以前你是包浴巾的。邱静不再说话,盯着他。老克说,你不包浴巾没有错,因为我们熟悉了,我们用不着遮遮挡挡了。邱静坐起身,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说,你讲话挺能拐弯抹角的。
电视里的虫子开始搏斗,好像是为了抢夺一块脏兮兮的食物。老克伸手关掉电视,又回到沙发上。他说,如果我们的熟悉只限于身体,那倒也没关系。邱静沉默一下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我们不是陌生人了。老克说,不是了。邱静说,那你说说看,你对我到底了解了些什么。老克慢慢地说,刚才你未到时,我坐在沙发上突然做了一个决定,要跟你说些话。邱静说,说话还做决定,太隆重了吧。老克说,我在想,为什么要放在今天说,得给自己找个理由,可我找了半天没找到。邱静说,你到底想说些什么?老克吸一口气,细了眼睛说,我看出来了,这些天你不是对我感兴趣,而是对我的残腿感兴趣。对你来说,每一次做爱都是我残腿的一次展览,能给你带来安慰。老克又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腿能给你带来安慰,可用一只残腿来吸引一个女人,我觉得特别没劲。
邱静愣了半晌,说,这就是你对我的了解?老克说,你也可以把我的话看成我的托词,我耍的花招。邱静抿了抿嘴说,这么说,我伤了你。老克倦了脸说,谈不上伤我,我这个人好像没什么可伤了。说到底,是我自己厌烦自己了。停一停,又说,刚才进宾馆的时候,我对自己说,你又来了,服务员见了我,也说你又来了。她登记时,熟悉得不用我报名字了。
老克说完,松了身子,脸也懒起来。邱静出一口长气,身体向后仰去,在床铺上弹跳一下。她抬起双手捂在脸上,使劲擦几下,眼睛里便一暗一亮的。她说,你说你老来这里,究竟来了几次?老克摇摇头。邱静说,九次。老克说,才九次吗?邱静说,是九次。老克说,九次不是一个大的数字,可我觉得很久了。邱静点点头说,时间是个没谱的东西,它的长短是由人决定的。老克说,你讲的差不多是个哲学概念。说着他嘿嘿笑了几声。
邱静重新坐起身,幽幽地说,既然是九次,不妨再加一次,凑成十次。老克摇摇头说,不啦,把假肢卸下又装上,太麻烦了。邱静说,你跑到这儿来开房间就不嫌麻烦?老克说,那是另一回事。今天我跑来是向你说再见的。邱静扫一眼他的腿,说,再见是需要仪式的。老克说,我们这样的告别,需要仪式吗?邱静坚持地说,需要的。老克想一下,没有站起来,而是从衣兜里摸出一样东西,撕了包装塞进裆口。邱静从惊呆中醒过来,别了头不看他,但她的目光还是撞进墙上的镜子。镜子里的他显得滑稽,裤裆连着一只手臂,手臂一动一动,脸上飘着怪异。过一会儿,他的脸凝住,手里拎起一只套子,一甩一甩的。
邱静一阵恶心,跳起来跑进卫生间,冲着洗脸盆大喘几口气,然后拿起一只漱口杯子摔到地上,觉得还不够,又拿起另一只杯子砸下去。
老克走过去,站到卫生间门口。邱静扯了浴巾,拥在胸前。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他们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种说不明白的东西。老克叹口气说,小心玻璃片儿扎脚。邱静没有吱声。老克转过身子,扭开门走出去。
邱静怔了一会儿,踮着脚尖离开卫生间,走到窗前。她往下看去,灯光闪烁的街上,有一些人影在移动,但他们似乎都不是老克。老克已经消失了。
邱静回到床上,把身子使劲打开,又慢慢蜷成一团儿。她感到有些疲累,便闭上眼睛。眼睛一闭上,世界便朦胧起来。蒙眬中她睁开眼睛,看见小桌上摆着的牌子,上面写有“保健按摩”。她愣了一下,定定地盯着那块牌子。她的手突然冲动地伸向电话。
一刻钟后,敲门声响起。邱静的心狂跳几下,披了浴巾走过去把门打开。进来的是一位皮肤很白的男子。两个人没有说话,径直到了床上,他解开她的浴巾,她躲无可躲地躺在那里。他撑在上面,把嘴巴贴向她的嘴巴,她坚决避开了。他把下身贴向她的下身,她没有避开。惶然中她一别脑袋,要捉住习惯中的那样东西,可一眼扑了个空。她慌了,扭动着身子,要把上面的人掀下来,但上面的人死死盖住她……
她醒了。看看房间,空空荡荡的。摸一摸枕巾,竟湿了一片。梦外她忘了哭,却躲在梦里哭了。
邱静携儿子上街看汽车。不能上学后,邱静决定每周至少和儿子上街一次。
儿子喜欢汽车不知道是否天生的。前些年,唐民还在的时候,家里有一辆汽车。虽是公车,也能私用,一家人经常坐在车子里进进出出。周末时,车子会把一家人带到公园、游泳馆或者肯德基。那时候小今还小,但他记住了汽车,继而喜欢上了汽车玩具。后来唐民走了,家里没了汽车,小今对汽车的迷恋却没有中断。
邱静和儿子走到街上,坐在街心公园的花坛边。太阳已往西斜去,天边挂了几片白里透红的云,电脑贴图似的。夕阳中,街上的汽车特别活跃,红黑蓝白各种颜色在路面上水一般流动。小今很入迷,眼睛变得挺大,嘴巴微微嚅动,像在默默点数。也许无论怎样的人,心里都有一样叫灵犀的东西。汽车没准儿是接通小今和这个世界的一条缝隙。
邱静坐在儿子旁边,脑子闲下来,慢慢地想事情。她想得一会儿近,一会儿远,把自己想静了,也想恍惚了。这时儿子捅捅她,说了一句挺顺畅的话。他说,这里的汽车,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钟求是,男,1964年生,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经济系和鲁迅文学院第三届高级研讨班。已发表中短篇小说多部(篇),部分作品曾入选《中国年度最佳小说》、《中国最具阅读价值中篇小说》等二十余种选本,曾获“中篇小说月报奖”等奖项。现供职于浙江省温州市文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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