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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铁还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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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和人走到一起要有机缘。机缘并不总是清晰的,其面目时常晦暗而尴尬。

        那一天叶家福很尴尬。他只走开几分钟,事情就出来了。

        他离开宿舍时蔡波问了一句:“上哪儿?”

        他说上街理发。

        “这时候还去?”

        “也不晚。”

        时为晚间七点半,大家还在饭后散步。蔡波无所事事,长长一条倒在他的床上,枕着被子看报纸,懒散惬意,床下拖鞋一边扔了一只。

        “这家伙行啊。”蔡波说。

        “什么?”

        他晃了晃报纸,说是里边的消息。老外的事,一个国会参议员闹绯闻,把人家女助理的肚子搞大了。

        叶家福没跟他多说,出门下楼。他们的宿舍在四楼,楼下有一个车棚。叶家福找到自己的自行车,往口袋里一摸,才发觉没带车钥匙。

        他们这座学员宿舍楼在校区最西边,校门在学校东头,从宿舍到校门,步行得走十几分钟,从校门到街上理发店还得走十来分钟。这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骑自行车最合适。相比走那么远的路,回头爬四层楼梯,回宿舍拿钥匙还是合算。

        于是就回宿舍去了。事后估算,从出门到回宿舍,加上在自行车棚摸钥匙的时间,肯定不超过十分钟,这点工夫刚够打几个哈欠,人家就把事情办了。

        叶家福发觉自己宿舍的门已经碰上,他拿手推,没开,用力拍了两下,里边没人回应,看一眼门上方的透气窗,这才发现宿舍里的灯已经关掉,蔡波也离开了。几分钟前还躺在床上,看人家参议员搞大肚子,一眨眼就不见了,所谓动如脱兔,这蔡波不是兔子,简直就是闪电。

        叶家福从皮带上拔下钥匙串,找出门钥匙开门。一边开门他还一边告诉自己,以后把车钥匙旋进钥匙串里算了,哗啦哗啦一串,骑起车来丁零当啷一片钥匙声,权当动静,省得老是忘记,多爬楼梯。这时他忽然发觉不对:锁开了,门却推不动,里边的防盗插销已经被人反插上了。

        显然蔡波没走,还在屋里。

        叶家福用力打门,叫道:“蔡波!是我!”

        里边居然不出一声,全无动静。

        “蔡波!小菜一碟!”

        这就怪了,也就那么几分钟时间,即便蔡波那般神速,可以有那么快的动作脱光他的背心短裤,他也不可能如此神速地进入睡眠。即便他真的那般好睡,叶家福乒乒乓乓一阵敲门,不算惊天动地,也足以把他弄醒。

        但是他一声不吭。

        叶家福第一个反应是:会不会出事了?蔡波年轻,身体很好,结实健壮,精力旺盛,不是电视连续剧里某个受了重大刺激的老干部,绝无突然心脏病发作猝死于床的资格。叶家福记得走之前宿舍后窗是敞开的,蔡波不会从那窗子掉下去吧?这个念头立刻被他排除。谁会没事找事把身子探出那窗子,让自己从四楼掉下去?就算真有这种雅兴,他插上门后的插销做什么?

        “蔡波!快开门!”

        两个学员从楼梯走了上来。饭后散步毕,他们回宿舍了。

        “叶家福怎么了?”

        叶家福把两手一摊,没有说话。

        “钥匙忘了?”

        叶家福说是。

        “记大过一次。”他们开玩笑,“小菜一碟呢?哪儿去了?”

        叶家福说他不知道。

        他们建议去找管理员,管理员那里有备用钥匙。

        叶家福说没事,他就去。

        他没声张,不说这房间里边不对劲。此刻他已经有感觉了:蔡波可能在里边办事,当然不会是好事,否则不必避人耳目。叶家福没再打门,立刻转身走开。眼下这个时间不对,饭后散步的那些人正在陆续回来,大家看到叶家福同志在自己的宿舍外边站岗,不得其门而入,这么尴尬,自然就要七嘴八舌问一番。这些询问不好回答。替蔡波打掩护,竭诚为其办事服务,或者愤怒控诉?号召大家一起打门,不管你蔡波办什么事,先弄起来再说?死活不起来怎么办?报警?闹出个大动静?通通不好。

        叶家福顺走廊往楼梯口走。他没下楼梯,就站在楼梯转厅边。没有自行车,他不想去理发了,这么走着去真是太憋气。转厅这边有一面墙,墙上嵌着一块大黑板,布置得花花绿绿很美观,这是学员宿舍区的墙报专栏,题头插图美术字加上几道装饰彩条,框起一份份稿纸,排列得整整齐齐。贴在这墙上专栏里的稿纸都是心得体会文章,培训一班四十名学员按学号排名,各自一份,无一遗漏。叶家福是第26号,他这份心得体会只写了一张稿纸,不像一旁第27号蔡波写满了三张。门厅里很亮,日光灯照着专栏,稿纸上的每一个字都特别清晰。叶家福站在墙前看那些心得体会,做学习状,一边悄悄观察。刚才过来的两个人已经各自进屋,没有人跟着上楼梯,此刻走廊空无一人。叶家福赶紧往回,继续敲打自己宿舍的门。

        只打了两下。

        “听着蔡波,给你们二十分钟。过了我叫管理员。”他说。

        声音足够大,保证里边的人听得清楚。然后叶家福再次走开,还是到楼梯口去耐心学习心得体会,重点看蔡波写的那份,从第一个字看到最后一个字,有五大收获四项认识,理想信念使命职责一样不缺,每一个字都冠冕堂皇。十几分钟后他听到了声响:咯咯咯咯,响自一双皮鞋,鞋跟比较高,在水磨石地板上敲起的声响清脆而急促,显得惊慌,又有点儿压抑,竭力要把步子踩得轻一点儿,像猫一样,但是掩饰不了,还是咯咯咯咯。叶家福一动不动,听着脚步声轻飘飘地从他身后敲过,往楼梯而下。有一股香水味自脑后飘飞过来。

        他没扭头去看走掉的是谁,待高跟鞋声传下楼梯口,他也走开,沿走廊回宿舍。他看到房门虚掩着,里边的电灯已经亮了。他推门进屋,立刻把门反锁上去。

        蔡波不再是大大一条倒在床上。他穿得整整齐齐,在他那张书桌前正襟危坐,拿本《领导学基础知识》装模作样。听到响动他回了下头,看着叶家福笑了笑。

        “回来了?”

        叶家福上前,一下子把蔡波按倒在书桌上。左手掐住他的后脖颈,右手抓住他的右胳膊使劲往上提,用力把他身子压紧,让他动弹不得。

        蔡波不挣扎,居然还笑:“干什么!别闹!”

        叶家福咬牙切齿道:“早跟你说过,别在这玩儿!”

        “你放开,”蔡波叫道,“变态啊!”

        叶家福把手松开。回身到对面自己那张桌上找自行车钥匙。蔡波把右胳膊举起来,抡了一圈,活动活动。

        他抱怨:“好痛。不会小点劲儿吗,老乡?”

        叶家福没吭声,拿了钥匙出门,把门“砰”地拉了上去。

        他去理发。一小时后回到学员楼。他没急着回自己宿舍,上三楼去了赵荣昌那里。

        赵荣昌在房间里看书。他问:“什么事?”

        叶家福说还是那个事。给换个宿舍吧。

        “我记得你说过。”赵荣昌点头,“还是那句话:告诉我理由。”

        叶家福说两个人脾气不对。

        “这个不是理由。”

        叶家福说:“为什么不给调?活动室那边不是还有空房间吗?”

        赵荣昌说:“有理由就给你调。”

        赵荣昌强调脾气不合不是理由。大家都是成年人,各自都有些经历,道理都该懂一点儿。不会跟不同脾气、秉性的人相处,那还能干什么?在这里学吧,这是基本功。

        叶家福说他的理由班长其实都知道。

        赵荣昌说:“我要你说。”

        叶家福不说。赵荣昌摆手让叶家福走,等叶家福说出合适的理由,他会考虑。

        叶家福只得起身走人。

        他拿赵荣昌没办法。赵荣昌是班长,班务他说了算。赵荣昌很有一套,知道什么事该怎么办,无论怎么办都显得非常在理。他清楚叶家福蔡波间的情况,但是他不自己匆忙料理,要等叶家福把事情说出来,才据以处置。偏偏叶家福不愿意去说蔡波那些事情,尽管已忍无可忍。

        他们这个班次是省委党校的党政干部培训班,在他们之前,类似班次已办过七期,他们是第八期,简称“八培”。培训班培训对象有特定条件,年纪不能太大,经历要多,必须有一定职务,已进入领导干部后备名录。培训班学员的推荐、筛选和考试程序相当严格,两年一招,两年毕业,早先那几期学员出去后上得多用得快,最强的已经进入省内中、高层,因此这个班次格外引人注目,有所谓“黄埔班”之说。本期培训班办有两班,每班四十名学员,分为一班和二班,叶家福蔡波都是一班学员,归赵荣昌领导。赵荣昌当班长是校部指定的,这种班长通常出自省直大部门,本身资历深级别高,班里学员在各自单位都算这个长那个长,跟赵荣昌一比就不算什么了,人家在省政府办公厅已经当了两年副处长,此刻也就三十三四年纪。

        叶家福到培训班报到之后就跟这位赵班长有过接触,不甚愉快,事情起自宿舍安排。培训班学员无论来自地方还是省城,都安排有宿舍。叶家福报到后领了一张宿舍安排表,去了学员楼四楼他的房间,进门一看左边床上倒着个年轻人,却是蔡波。

        “等你呢,”蔡波说,“咱们商量个事。”

        他们俩来自一个市,报考复习时见过面,彼此认识。蔡波比叶家福到得早,他已经仔细研究过领到手的各种材料。他告诉叶家福,宿舍一间两人,安排多为一省一地,就是一个来自省直或省城,一个来自地方。只有两组例外,一组是女学员,一组是他们俩,那两个女学员都是省直的,他们俩则来自同一个市。

        “建议都拆了,咱们各自拉一个配对。”

        叶家福说别开玩笑。

        蔡波笑,说他去考察过了,两位女同学都矮,长得一般,他的兴趣不大。不过宿舍还是调一下好,可以另行组合,听说也还有机动房间。

        他给叶家福解释,说安排宿舍有讲究。省直与地方搭配有什么好呢?一来省直学员家在省城,节假日他们回家,晚间也可能走,余下的那一位就等于住单间。二来彼此来自不同方向,有利于结交沟通。这很重要。这帮家伙出去以后,不几天哗啦哗啦就上去了,有的在上边,有的在下边,彼此用得着。两年同学,要加上还住同一个宿舍,那就更近了。

        “不是嫌弃咱们老乡,”他说,“是从今后考虑。”

        叶家福说:“值得那么费劲吗?”

        蔡波说现在费劲比以后费劲好。他这个人有些毛病,到时候会把老乡吓着的。

        叶家福满腹狐疑。他问:“睡觉打鼾?”

        蔡波说比那个严重。

        于是就试试。隔天他们去找了班主任,班主任让他们先找班长谈谈,事情因此交到赵荣昌那里。赵荣昌听了他们的要求,当即摇头,说这不是理由。

        蔡波说理由是人讲的,可以这样讲,也可以那样讲。赵荣昌说这里由他讲。学员宿舍除了不好把男女混一块儿,怎么拉郎配都行,没说非得怎么样跟怎么样。一旦排好也就不要随意变动,这个人要变那个人也要变,岂不乱套?也不是说绝对不行,有充分理由当然可以考虑。蔡波问赵荣昌,什么叫“充分理由”?是不是学员说的不算,班长说的才算?赵荣昌说现在可以这样理解。

        俩人说不通。叶家福也不帮腔,调头先走,算了。

        蔡波回来后张嘴就骂,说这矮子,真是牛,这么伟大。

        赵荣昌个儿矮,一米六几,不上一米七。叶家福和蔡波个头都有一米七八,在本班不算最高,也属长人。蔡波机灵,一眨眼工夫已经打听了赵荣昌的一些情况,他贬赵,说这矮子其实也就是一个副处长,省里的处长跟市里的科长差不多,都算不上领导,不外写材料,给上级拎包,跟咱们一样,没什么好牛的。

        叶家福说别小看,人家是班长。

        他们很快就感觉到矮子挺厉害。赵荣昌有风格,自称班长要对全班学员负责,很注意把这三十九个人抓在手里。这人有一大办法是个别谈话,从入学开始,有机会他就找学员个别交谈,你不找他他找你,问问情况,讲讲要求,谈得相当正规,有如领导教诲下属。这个人对三十九名学员一视同仁,每一个都找来谈,有的放矢,定期实施。他提出一两个月谈一轮,一学期至少跟每位同学谈两次话,有事多找,没事少谈,个个都谈,绝不遗漏。

        他第一次找叶家福谈话时没多少实质性内容,当时大家相逢不久,彼此不太了解,主要就是翻一翻各自的牛肉账:什么经历,什么爱好,婚姻状况,家庭成员,父母健在否,等等。赵荣昌发觉他已经掌握了不少基本情况,知道叶家福来自农村,老家村子叫坑垅村,来校前在基层当副乡长。他一定仔细看过叶家福的履历表,而且记住了一些细节。这人显然记忆力超强。

        那时候他就对叶家福讲团队。他举自己和叶家福为例,说彼此背景和人生道路各不相同,他是省城人,他们家祖上八九代就定居于此。叶家福则世代居于远方山乡。相隔如此遥远,通常情况下他们会终了此生互不相干。但是大家有缘相会,在这种地方成为同学,彼此的人生轨迹从此交叉在一起,有如一句佛家语,叫做“百年修得同舟渡”。大家都是学员,都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今后要干什么。任何人生道路都不可能独自行走,这里四十位学员共同选择的都是从政,道路格外特殊,尤其需要同行者。再有本领的人,单枪匹马都不能成事,都需要依仗一支团队。大家从这里开始同舟共渡,来日方长,需要一起付出心血,有意识地用心打造,才能形成一支可以互相信赖的团队。等等。

        这个人其实不是泛泛而谈,叶家福听出他有所指。叶家福性格偏内向,不擅长与人打交道,跟谁都保持一点儿距离。赵荣昌显然认为他有待融入团队。

        “多唱那支歌,琢磨琢磨道理。”赵荣昌交代。

        这个人喜欢让自己的班员唱一支老歌,即《团结就是力量》,班里每有活动,一定让大家温习一遍,认为有利于增强团队意识。蔡波私下里挖苦,说伟大的矮子老歌新用,钦定了一支“班歌”,歌里怎么唱?“团结就是力量,比铁还硬,比钢还强。”这是让大家宣誓入伙,赵班长的“团队”其实就是团伙。蔡波跟赵荣昌从一开始就不对路,他是故意曲解,与赵荣昌要叶家福琢磨的道理当然不是一回事。

        赵荣昌没忘了入学之初叶家福和蔡波曾要求换宿舍。第一次个别谈话时,他问起这一段宿舍里有没有问题。叶家福说没有。蔡波睡觉从不打鼾,他也一样。

        “这才开始。”赵荣昌提示,“可能会有些情况。”

        “是什么?”

        他不明说,只交代叶家福注意一点儿,发现什么及时说说。

        这人有预见性。第二次谈话时已经有问题了,那是两个多月之后。

        “小麦昨天又去了?是不是?”赵荣昌问叶家福。

        叶家福说他不清楚。

        “你不在宿舍吗?”

        叶家福一声不吭。

        小麦是谁?芳名麦颖,不是卖饮料的,是学校图书馆的一位年轻女管理员。这人挺漂亮,个头高挑,身材苗条,穿着高跟鞋在校园里走过,皮鞋声咯咯咯咯特别清脆。最近一段时间小麦的高跟鞋不时敲响学员楼四楼的走廊,从楼梯口一直敲打到叶家福的宿舍,让大家很悦耳很享用。

        这事跟叶家福没关系,小麦找的是小蔡,他们有话说。小麦的丈夫有一个亲戚在叶家福、蔡波他们市工作,正在跑调动,打听到这边一碟小菜能帮上忙,因此找上门来。蔡波入学之前在市人事局调配科当副科长,相关干部的分配、调动事宜由他们科办理。虽然蔡波目前已经离职,上这里脱产学习,帮助打个招呼,找找办事员甚至主管领导,都还是做得到的。因此小麦咯咯咯总往这边跑。蔡波则是认真服务,热心帮助,施以援手。如此而已。

        这是烟雾,叶家福非常清楚。麦蔡二人认识确实因为这件事,拜托帮忙,鼎力相助,事成了感谢一番,你来我往,然后就熟了,慢慢就有事了。两个人都很活跃,性情中颇有不安分因素,女的擅长卖弄风情,男的很会显露聪明,一个挺漂亮一个很帅气,一不小心就一起陷了进去。这种事瞒得了别人,瞒不了叶家福,同宿舍的,加上都是过来人,蛛丝马迹,哪里可能全无痕迹。两个当事人明白类似事情宜避人耳目,他们主要交往会面地点不在学员宿舍楼,即便跑到这边来,也尽量选择叶家福不在房间的时候。但是渐渐热火朝天,来去频繁,免不了有碰上的时候,那就马脚尽出。小麦小蔡互相使眼神,一调一笑,忍不住还有些小动作,那景象瞎子拿耳朵也能听个明白,何况叶家福。

        叶家福觉得不好。他提醒蔡波,说小麦鞋跟太高,声响好大。蔡波一听就明白,说回头让她买一双软底布鞋,走路跟猫一样没一点儿响动。他还自我解嘲,说当初已经对叶家福检讨在先,他这人有些毛病。

        身边如此暧昧,叶家福挺窝火,却没想到赵荣昌会找他追问。

        他没跟赵荣昌多说,赵的话却多。赵荣昌说叶家福与蔡波同宿舍,年纪比蔡波大几岁,阅历更为丰富,更明事理,帮助说服自己的同学舍友是应当的,这也涉及整个团队:大家都是培训一班学员,同舟共渡,不管谁出了事,同学都受影响。

        “知道他们的家庭情况吧?”

        叶家福说知道一点儿。

        这一点儿就足够了。小蔡小麦都不是少男少女,各自已婚,各有家庭,法定名称分别为“有妇之夫”和“有夫之妇”。

        赵荣昌说学员出绯闻会毁了自己,也让全班学员为之蒙受耻辱。

        “咱们班不能出这种事。”他说。

        “这些话你应当跟他说。”叶家福说。

        赵荣昌说他会的。

        赵荣昌坚持不让叶家福调宿舍,要让叶家福管这个蔡波。他认定叶家福行事沉稳,为人正派,明白规矩,管着蔡波最好。叶家福说他不喜欢多管闲事。

        “你得记住大家在一个团队里。”赵荣昌立刻批评。

        赵荣昌认为团队应当有凝聚力,得扬优抑劣。对蔡波不能不注意。蔡波管叶家福叫“老乡”,什么意思?不是仅指同乡,也不是说叶家福入学前在乡下任职。他在外头讲,叶家福老家叫坑垅,坑垅里出头,灰头土脸,听不得高跟鞋声,真是老乡。那是说他老土。蔡波就这样,嘴皮损,不成熟。

        “也在背后管我叫矮子,”赵荣昌说,“说我定‘班歌’搞‘团伙’。这些怪话,你都没听过吗?”

        叶家福装傻,说自己真是老乡,耳朵不够用。蔡波嘻嘻哈哈就那个样子,没法多计较。开玩笑他叶家福也会,他管蔡波叫“小菜一碟”,简称小菜。不是人家那个蔡,是酒桌上的小菜,供客人拿筷子这边夹那边夹。

        赵荣昌说:“你这种性格也是问题。”

        赵荣昌这人说到做到,他不只找叶家福问,也直接找蔡波谈话,问及小麦,加以提醒。俩人谈得很不愉快。蔡波回宿舍后恨恨不休,骂矮子管得真宽,穿了衣服管嘴巴,脱了裤子管鸡巴,他管得着吗!

        叶家福说人家是班长,当然管得着。为人行事都有规矩。一个人到了这种地方,走的这条路,规矩尤其得要,嘴巴和鸡巴自己管住为好。

        蔡波说这地方也是人待的嘛。别说在这里当学员,过两天回去当个小领导,人还是人,一个嘴巴一个鸡巴,上下各长一个,多不了也少不得。他就是这个毛病,随心所欲,喜欢就好,活得快乐,管他矮子怎么高傲。

        叶家福说:“以后别管人家叫矮子。他什么都知道。”

        蔡波说:“不叫他就长高了吗?”

        这家伙我行我素。此后他跟小麦似有收敛,其实黏糊得更紧。所谓色胆包天,陷入如此激情,荷尔蒙分泌超量,容易失去理智,身手却会变得异常敏捷。那一天下午,叶家福曾随口提及晚上要去理发,蔡波记住了,悄悄做了安排。理一次发最多一个小时,就这么一小时他们也舍不得丢,叶家福前脚走,小麦后脚就钻进来,真是贪欢苦短。不料一把自行车钥匙作祟,好事差点儿让叶家福撞破。

        叶家福很生气,也很无奈。如赵荣昌所表述,到了这个地方,彼此同行于路,真是缘分不浅,他这种人碰上蔡波这种人,能怎么办?

        叶家福没向赵荣昌告状。看不惯是看不惯,恼火是恼火,他却不愿背后说人坏话。蔡波跟他是同宿舍,同乡,更让他不愿意多说。蔡波这人也有一好,他敢明着来,人家并不是只在背地里嘲笑叶家福“老乡”,当面他也这么讲,并不顾忌,有如他骂赵荣昌矮子。这人有口有心,不加掩饰,性情倒也率真。高兴的时候他还很会说好话,管叶家福叫老兄,称赞叶老兄天下第一,说自己毛病重大,品行低下,不及叶家福一根小指头。虽然都是半开玩笑,也有真诚的一面。所以叶家福容他三分。

        后来就出了事。

        期末,学校强调严格考试,不过关坚决淘汰,学员们压力很大,大家全力备考。小麦小蔡的荷尔蒙也不失时机,一起进入白热化状态。有一天夜里,叶家福在宿舍里背题,赶了个通宵,蔡波说出去一下,也搞个彻夜不归。第二天上午八点来钟他回来了,说整了一夜,好累,衣服一脱上床,倒头便睡。当天上午恰好没有课,让大家自行复习,叶家福哪儿都没去,在房间里看书。九点来钟忽然有人敲门,叶家福过去开门,外边站着个男子,不高,块头却大,门一开就闯了进来。

        “你谁?干吗的?”

        那人闷不作声,不理叶家福的追问,抬手一用力把面前的叶家福推开,一个箭步冲到蔡波那张床边,抡起右臂朝蔡波的头上用力就是一拳。只听“砰”地一个闷响,其沉重似乎足以把蔡波的头砸开。男子挥拳准备打第二下时,叶家福从后边赶上来,两臂一箍把男子死死抱住。

        “干什么!不许动!”叶家福大喊。

        男子叫骂,挣扎,后蹬,拿右腿用力踢叶家福。被一拳打醒的蔡波在床上翻,血从嘴里流了出来,却还能动。他爬下床,踉跄着,跟叶家福一起捉那男子。叶家福的右膝被那男子的脚后跟踢中,只一下就让他痛得几乎站不住,但是他不让蔡波卷进来打斗,当即大叫,小蔡快走!滚远点儿!蔡波这才住手,抹着脸上的血往外跑,一出门就扑倒于地,这时外边同学已经围了过来。

        打人男子是小麦的老公,附近区法院的一个法警。这人力气超大,一拳头把蔡波打进医院,头部数处软组织受伤,轻度脑震荡,下巴脱臼。他那第二拳头再打下去的话,蔡波怕是要给打成植物人,从此不光嘴巴用不上,鸡巴更用不上了。男子跟蔡波认识,当初托蔡波办亲戚调动时,两夫妻与蔡波亲切会见,一起喝过酒,那时哪会想到这一喝竟把自己的漂亮老婆给喝了进去。到发觉不对时已经晚了,悔之莫及。近段时间里该男子与小麦三天两头在家里争吵,闹腾不止,鸡犬不宁。他们住的是学校的宿舍,就在校区里,影响已经波及学员宿舍楼这边。昨晚小麦彻夜不归,男子也一夜未眠,清晨时小麦回家,俩人又吵上了。吵到末了小麦彻底失控,在家里撒泼,大喊大叫,说她跟人睡觉去了,跟的就是那个人,没错,就那个。有种就离吧。

        于是男子冲进学员宿舍楼痛打奸夫。事情就此闹大。

        蔡波在医院里住了四天,伤尚未利索就回到学校,脸上涂着红药水坐进教室,参加期末考试,叫做轻伤不下火线。如果他不参加考试,下学期即取消学员资格。但是轰轰烈烈闹出这么一场,考得再好对他还有意义吗?人家不在乎,还要来一试身手,站好这班岗。这个人确实聪明,只见他跟小麦没完没了纠缠不休,没见他怎么读书,一旦进场,居然考得相当好,总分列全班第三,比天天认真学习没有丝毫绯闻的叶家福好得多,排名还在班长赵荣昌之前。

        他说不好意思,不是他比班长厉害,是他让班长太费心了。

        那几天赵荣昌不慌不忙,正在着手整治蔡波。

        学员宿舍楼这起打人流血事件惊动全校,事发当天,校部即派人严查,要求当事人和班干部严肃对待,认真配合。调查结果却极富戏剧性:那天晚上蔡波彻夜未归,真是跟女人睡觉去了,那女人却不是小麦,是他自己的妻子。蔡波的妻子在市教育局工作,局里派她到省里出差,住在他们市驻省城办事处,蔡波到那边看老婆,当夜留宿其房。第二天一早,他把妻子送上长途车,然后才回学校。而小麦一夜未归,是因为跟丈夫闹别扭不想回去,在图书馆值班室床铺上睡了一晚,她跟丈夫吵闹时说的纯属气话。当晚她和蔡波的行踪都有证人。

        赵荣昌却不主张罢手。他说:“当晚的经过搞清楚了,其他情况也还得了解。小麦的丈夫咬定一条,是蔡波勾引别人老婆,破坏他人家庭才闹出事情。有这样的情况吗?”

        两个当事人均否认。他们承认走动频繁,却否认互相有染。小麦的丈夫为证明打之有理,提供了一批物证,有蔡波送给小麦的各种小礼物,还有数张照片:这两个人竟然在假日里一起跑到南京游中山陵,还胆大包天留下合影,彼此靠得很近,表情亲密。两个当事者否认他们相携偷情,只说是在南京偶遇。有句老话叫“捉奸捉双”,小麦的丈夫一怒之下匆促行事,一拳打散两个鸳鸯,他提供的物证有一定说服力,可供怀疑,但是也还不到足以坐实的程度。

        于是叶家福卷入了事端:叶家福跟蔡波同屋,他是不是有所发现?叶家福屡次提出调整宿舍,不跟蔡波住一个房间,是不是想避开蔡波与小麦?

        叶家福还是那个说法:提出调宿舍是因为俩人脾气不对。

        赵荣昌找叶家福谈话。他说众目睽睽,蔡波与小麦纠缠不清,外边早有反映,叶家福很清楚,他赵班长也曾特地提醒过。现在闹出风波,可见不假。如果确定蔡波与小麦关系不正常,即使达不到法律和纪律追究程度,也得退学,不宜继续留在培训班里。如果确定叶家福知情不报、徇私包庇,对叶家福也是很不好的。

        “你要考虑清楚。”

        叶家福坚持,没有确凿证据,他不随便说人。

        赵荣昌还要追究叶家福,说叶一再要求调宿舍,原因肯定是看不惯蔡波品行。当时如果叶家福如实报告,反映蔡波的问题,班级就有理由动作。叶家福咬住不讲,客观上损害了蔡波,也损害了大家。到现在还在坚持就更不对了。

        叶家福说:“你可以连我一并处置。”

        赵荣昌批评:“你这是害人害己。”

        叶家福说他就是这样,做事按规矩,做人有自己的准则。

        “你不明白团队也有规则吗?”赵荣昌问,“你以后怎么走这条路?”

        学期结束前,学校要求班级提出处理意见。赵荣昌把蔡波叫去谈话,给他两条路,一是拒绝认错,二是承认过失。如果坚持不认,班级将建议予以退学处置,因为对方的丈夫揪着不放,调查的材料也足够说明其行为有问题并造成了恶劣影响。事件调查材料将作为退学依据转交蔡波所在单位掌握,这个记录可能会一直留在蔡波的档案里。如果蔡波承认错误,班级将根据其情况和态度提出建议,可以让蔡波以个人理由,主动申请停学,到此为止,材料不往下转。

        蔡波说:“班长让我死啊?”

        赵荣昌说:“你自己考虑。”

        蔡波问叶家福他该怎么办。他从一开始就把矮子得罪了,让人家归入另册,视为害群之马,现在抓住不放。赵矮子说什么都平心静气,实际上强硬无比,从来说到做到。什么叫“比铁还硬”?就是这心肠。矮子有办法,对老师和学校都有影响力。省里不是咱们市里,这种事又特别不好声张,摆平不了,真的要死在他手里了?

        叶家福说:“如果是我,我敢做敢当。”

        蔡波说真是没意思。他一向认定人不能亏待自己,得让自己活好。一个人就这么几十年日子,不能活得洒脱一点儿,有滋有味一些吗?

        叶家福说有很多方式可以让自己活好,坐这条船走这条路可能会有些不一样。

        蔡波说如果这么恐怖,还不如包个头巾到叶老乡那里放羊去。自由自在,想找谁找谁,想怎么活怎么活,何必有缘相会,任一个矮子收拾?

        叶家福说那就放羊去吧。

        “知道你老兄最实在。”蔡波问,“现在能有什么办法?”

        叶家福说他不知道。事到如今,恐怕别无选择。规矩就是规矩。

        蔡波眼泪哗啦落了下来。

        他说倒在这个地方真是不服。很无奈很悲伤。对不起小麦,把人家毁了。

        他终于低头。在全班大会上检讨错误,声泪俱下。他承认自己放松了要求,行为不检点,影响他人家庭幸福,给班级和学校造成恶劣影响,请求严厉处分,盼望给予机会。他的检查调子很高,态度很诚恳,却回避具体事实,究竟怎么不检点?到底有还是没有?搞到什么程度?都不准确触及,着意含糊其词。

        赵荣昌问:“大家感觉怎么样?”

        大家不说话。显然感觉不怎么样。

        赵荣昌说,他注意到蔡波掉眼泪了。这些眼泪应当足以让他记一辈子。

        几位班委研究了班级的处理建议。大家认定蔡波挨打一事影响很坏,但是事件直接起因已经清楚,蔡波当晚并无过失。蔡波以往一些行为不够检点,但是这次调查中了解到的东西不足以认定他有严重问题,他本人的检讨态度也比较诚恳。根据这些因素,建议予以严肃批评,撤销其培训一班第三学习小组副组长职务。如发现有更严重的问题再另行研究处置。

        如此了结,蔡波恍然如梦。

        赵荣昌一手促成了这个结局。他还设法通过区法院领导给小麦的丈夫施加压力,要求他不得再制造事端,否则将追究其出手打人的过失。赵荣昌也表示,班级将严加管束,让蔡波与小麦断绝来往。小麦的丈夫最终偃旗息鼓。

        那时候赵荣昌说,自己是培训一班四十个学员的班长,他不愿意当三十九个,或者三十八人的班长。

        蔡波这才明白原来矮子没打算把他弄死,只想把他弄痛,让他从此低头,老老实实跟着走。蔡波说这个人厉害,以后肯定是做大事的。这里有两个人会救人命:一个是老乡,没有叶家福,那天他可能给打死了。还有一个会救人命的就是伟大的赵荣昌。

        “叶老乡光知道那些规矩会让人死,”他深有感触,“人家矮子还知道哪些规则可以让人活。”

        “我后悔了。”叶家福说,“至少应当让你多挨两拳。”

        2

        赵荣昌有一句名言,叫做同舟共渡,让大家很共鸣。上了同一条船,各自人生路径交汇,互相都知道现在其实就是未来,这就是缘分。叶家福有些不一样,对他而言缘分是让人陷进去的,因为无奈,身不由己,别无选择。

        轮到叶家福出事时,他撞到了蔡波手上。

        蔡波接了那个电话。

        “叶家福还在教室,”他说,“你可以跟我说,我转告他。”

        “这个这个,”对方不安,“很急很急。”

        “放心,一出来我就跟他说。”

        “不是好消息。”

        打电话的是市委组织部干训科的科长,蔡波跟他还熟。那天学校期末考试,上午下午各考一门,顺利考毕,本学期即告圆满,此刻已届盛夏,他们的第二个学期即将结束。蔡波一向不怕考试,总是比人家做得快,叶家福还在那里一个字一个字认真答题,刚对付了半张考卷,他已经完事走人。两个学期历经各种考试,小菜一碟已经得到公认,这家伙真是会考。上学期末有一个“小麦事件”缠身,居然考了第三,这学期基本平安无事,那就更不在话下。今天上午蔡波提前半小时把题目做完,也不再检查一遍,水杯一拎走人。因为天气热,最高温度上了三十五度,教室里几架电风扇呼呼打转,还是热气难驱,蔡波只想快走。他心里有数,那些题目难不倒他。

        结果他替叶家福接下了消息。确实很急,不是好消息,是恶讯:叶家福家里出事了,其妻不慎摔倒,头撞在水泥墩上,现躺在医院里,人事不省。叶家福入学前在乡下工作,其妻却在市里,是市第二中学的教员。学校把消息紧急报告市组,请求通知在省里学习的叶家福赶紧返回。

        “迟了就怕赶不上。”对方说。

        蔡波很吃惊:“这么厉害?怎么摔的?”

        原来不是走路时不小心绊跤跌倒,是从楼上掉下来。不是走楼梯滑倒滚落,居然是从自己家的阳台上掉下去的。叶家福一家住的是学校教工宿舍楼,那天上午叶妻爬到自家阳台上,忽然一跤掉下楼去。楼下有个花台,是水泥砌的,她的头刚好就撞在水泥花台的尖角上。

        “她什么事要去爬阳台?”

        对方不知道。不过显然是失足摔下,不是被人谋害从那里推下去,也不是跳楼自杀。因为叶家住的房子不高,是一层楼,想自杀不会在那里原地跳,肯定得找高一点儿的地方。住一楼怎么还能掉到楼下?原来人家这座楼比较特别,是通过特殊设计的综合楼,下边一层为学校的教学辅助设施,有体操房乒乓球室器材库房等等,上边五层是教工宿舍。所谓一楼即二楼,离地有四五米高,这么一点儿高度通常摔不死人,偶尔也有例外。

        “医院已经发了病危通知,很严重。”对方说,“你赶紧通知叶家福。”

        蔡波说老乡还在教室里,憋着一泡尿不肯出来呢。活该他。

        “什么?”

        蔡波说没什么,叶家福一出来小便,他马上转告。

        半小时后叶家福回到宿舍,蔡波什么都没跟他说。

        叶家福问:“又学习上了?”

        那时蔡波倒在床上,手里拿一张报纸,正看得津津有味。

        “不能老绷着神经,要设法放松一点儿。”他说。

        “有什么好消息?”

        蔡波说好消息很多。英国有位内阁大臣跟一个相好女子秘密幽会,让狗仔队拍了照片,小报登了一版。

        “老叶知道什么叫狗仔队吧?”

        叶家福冷笑,说他知道,专搞隐私。咱们这里没有狗仔队,但是有叶家福。

        蔡波大笑,称赞叶家福知识很全面。

        叶家福是最后一个出考场的,他有些遗憾,因为检查最后一题的时候,感觉答得不够完整,应当补充几点。于是提笔赶写,只补了两点,铃响了,时间到。老师让他出场,只好起身,没顾上写个句号。

        “你可以拖几分钟嘛,起码写完那个句号。”蔡波说。

        叶家福说算了,有时间就赶,时间到就走。咱们按规矩办事。

        蔡波说叶家福规矩太多。他跟老婆做那件事也按规矩吗?一共有几点?第一握手,第二宽衣,第三上床?

        叶家福说差不多,可以补充几点。

        他显得心情不错,所以不反对开玩笑。估计考试的感觉还行,最后抓住时间补充,尽管没有写完,毕竟也补进了两点。

        他们一起去餐厅。叶家福说抓紧,回来还可以看几道题。

        他还在考虑对付下午的科目。

        蔡波跟叶家福东拉西扯,就是不讲人家家里的事情。蔡波说当年他从大学出来,以为从此不必再让人考什么试了。哪想还会到这里对付那几张纸,天气热成这样,趴在桌上这里写上一行,那里补充两点。现在他巴不得突然闹场地震,大家拍屁股走人,管他什么句号。

        叶家福说那两回事,哪怕闹地震,句号也得按要求照画。

        他们到餐厅时,吃饭的人已经不多了。蔡波要了一碗排骨面,坐到叶家福面前,拿眼睛往叶家福的碗里看了一眼。

        “老叶你还是这个?”

        叶家福一向随便,碗里就是烧茄子盖浇饭。

        他说这挺好,热乎。

        蔡波笑:“上午补充了两点,中午连一点儿也不补充?”

        叶家福说用不着。

        “省下来,给儿子娶老婆?”

        叶家福说蔡波装什么傻,他没儿子。

        “没儿子可以生啊,哪一条规定你不行?”

        叶家福说规定可以,实际没有。算了。

        蔡波说他知道叶家福没问题,早先不是曾经有过一个吗?所以不怕,儿子的问题在老婆那里,把老婆的问题解决好就行。叶家福问老婆的问题怎么解决。蔡波说很容易的,人家医生有办法,医生没办法也不要紧,大不了换一个老婆。叶家福说真是胡扯。蔡波说舍不得就不要换,听天由命,也许老天爷自有安排。

        “我让一个家伙算过命,闹着玩儿的。”蔡波说,“让他给我算三件好事,结果头两件算有了,第三件没有,叫我丧气不已。知道是哪三件好事吗?”

        叶家福说不要瞎扯,这是什么地方?算命也拿到这里说?

        蔡波说开开玩笑,不违反纪律。三件好事其实大家都知道,叫做升官、发财、死老婆。现在大家都是小科级,将来或高或低,升一升还是会的,否则两年培训班不是白上了?工资也会提一点儿,哪怕只算年资,也不会总是原地不动。所以升官发财都可指望,死老婆这种事就不好说了。领导干部要是有心更换老婆,离婚肯定不是好办法,因为咱们这里跟人家老外有别,最痛恨陈世美,人人喊打,闹离婚可能影响前途。谋害发妻更不行,搞不好会把自己的命都赔上。所以只好指望自然灾害,老婆因自然灾害而死,哪怕再三换过,大家都会同情,没意见。但是这就得看天意了,老天不开眼,再怎么巴望也是痴心梦想,是不是?

        叶家福即拉下脸来,把筷子用力一放道:“蔡波你这是故意的?”

        蔡波做懊恼状,举手敲了一下脑袋。

        “戳到心里去了?”他问。

        “你不对头!”

        蔡波说叶家福一直很关心他的个人问题,主要是男女关系问题,让他感激不尽。现在也该轮到他来对叶家福关心一回。

        “咱们讨论过。”蔡波说,“我这个人努力让自己活好,你跟我不一样,骨子里是那种为别人活的人。这样活着很难得,一定也很痛苦,要特别经得住。好在你一直很经得住。”

        叶家福说:“这说什么呢?”

        蔡波不谈究竟。只讲班里通知,下午考试完,不要去餐厅,大家一起到温泉水乡聚餐,晚上联欢,庆祝胜利完成考试。聚会是赵荣昌安排的。温泉水乡在郊外,得集中坐车去,班长也把车安排好了。

        “据说洗温泉有利生儿子。”他笑道。

        叶家福恼了:“什么鬼儿子!”

        跟叶家福不能提这个,蔡波一清二楚,但是他这人口无遮拦,偏偏要说,哪壶不开就提哪壶。

        叶家福个人情况有些特别,结过两次婚,却没有孩子。叶家福比蔡波年长两岁,所居村庄偏处深山,叶家世代务农,家族里第一个上大学,走出坑垅当干部的就是他。叶家福在村里上小学,到乡中学读初中,高中是在县城读的,大学读的是师范学院,专业是数学。当年叶家福满心期待将来能到县中学当个数学教员,为了实现目标他非常努力。他这个人天资并不突出,山区中学的教育资源和质量也比较差,基础不如别人,在大学里他靠刻苦弥补不足,以所谓“笨鸟先飞”来求进。哪想他居然飞得比大多数大学同学远得多。毕业那年,大家都在争取好去向,他天天闷在图书馆看书,因为山乡小子少有人脉,无从努力,只能争取一个好成绩,然后听天由命。这时运气忽然从天上掉了下来:省委组织部实施“选调生”计划,从应届大学毕业生中挑选一批优秀者,要求在校表现突出,成绩优秀,当过学生干部,学生党员优先考虑,入选者安排到乡镇基层工作,锻炼培养。叶家福条件全部具备,经过几轮筛选和考试,终被挑选上。他的命运就此改变。

        叶家福当了乡干部,工作单位在老家那个县,离他的坑垅村距离近百里。工作第三年他结了婚,妻子比他小三岁,只读过小学,是同村人。叶家福找这个老婆有缘故:妻子的父亲是他们村的村主任,俗称村长,两家是邻居。叶家福家境贫寒,是长子,下边有两个妹妹,家中劳力不强,父母供他上学很吃力。村长跟他们沾点儿亲,对他们一直很关照,经常帮忙,叶家福高中三年大学四年的开支,大半出自未来的岳父之手。当时两家并没有说破,叶家福心里清楚,村长是相中他了。结果两家终于结亲。

        叶家福结婚时,朋友同学多感到不解。大学毕业生在当地还算稀罕,乡干部也算一方人物,让农民兄弟们很景仰,叶家福年纪轻轻就有这番光景,没准未来大有前途,实没必要急急忙忙找一个乡下女子去结婚。如果确实忍不住想老婆,条件可以定高些,找个像样点儿的,绝对没有困难。他怎么倒回去搞娃娃亲了?

        叶家福说自己要对得起人。

        娃娃亲其实不错,彼此知根知底。叶家福很幸福,不必像其他年轻人一样,为房子、装修、家具、婚车之类事项操心,什么都是现成的,回老家贴一张红纸放两挂炮请几桌酒,好事便成。如此娃娃亲确有一好,娘家夫家都是自己人。叶家福很放心地把老父老母包括岳父母交给老婆,自己独自一个在外头努力做官。所谓做官是乡下人的说法,叶家福那时候算哪种官?什么都不是。乡机关一个小干事而已。结婚后半年,叶家福头上终于有了一个官衔,叫做“乡党政办主任”,也就是乡的办公室主任。这个官衔充其量为股级,低得进不了正式的领导干部级别序列,但是对一个乡村走出来的年轻干部而言也属不易。才多少时间,叶家福能有此长进,无疑非常努力。

        不料家里却出了事。

        端午节,叶家福的年轻妻子在家打竹叶,蒸米饭,做了一锅咸肉粽,供两家老小食用之际,女子想丈夫了。于是装了一小箩,带几件丈夫的换洗衣物,搭车出门,百里寻夫而去。他们坑垅村偏居大山深处,没有班车可乘,叶妻搭的是村人购置用于拉货进山的手扶拖拉机,这种车没有方向盘,靠驾驶员两手掌握机头的两支操纵杆保持方向。端午期间恰逢雨季,山路泥泞,叶妻搭乘的那辆车不慎在一个下坡处打滑,翻进沟里,机身倾倒,砸在叶妻的胸脯处,让她当即毙命。她身边泥水中滚了一地的粽子,全都血淋淋的。

        叶家福闻讯赶到,号啕大哭。当时他妻子已经怀孕,胎儿有五个月了。

        那一天叶家福刚被任命为办公室主任。两件事一起发生纯属巧合,却有人偏要混为一谈,说看来是叶家福制不住。所谓“制不住”是当地人一种形容方式,指的是叶家福身子太单薄,不堪重任。别的人当官不怕大,鸡犬俱升天,叶家福没这种命,不当官还好,娃娃两家亲,其乐融融。当个小主任,老婆就没了。可见制不住。

        蔡波说叶家福早先曾经有过一个孩子,指的就是其首任妻子腹中已经成形,没出生却已丧命的胎儿。显然他有生育能力。叶家福与他第二任妻子婚后没有孩子。

        叶家福的第二任妻子是他大学的同班同学,市区人,毕业后进了市第二中学当数学老师。叶家福的后妻有文凭,有工作,长得也好,除了不会做粽子,其他方面都比他前妻强。当年在大学时,这女同学跟叶家福走得很近,有事没事,常找叶家福说话,看上去有点儿意思,但是没谈恋爱,因为叶家福有顾忌。叶家福跟女同学介绍过自己的坑垅老家,谈起村长的女儿。他说自知没有多大前途,农家子弟,背景稀薄,回去谋一份老师工作,当个村长女婿,可以估计到的,一生大致如此。女同学很失望很沮丧。大学出来后相隔很远,一个在乡下当干部,一个在城区当老师,两同学联系不多。叶家福结婚后不久,女同学也结了婚,找的丈夫是做生意的,家里很有钱。叶家福和女同学结婚时都给对方发过糖,但是彼此都没到场。叶家福丧妻之后痛不欲生,有一段时间情绪低落,女同学闻讯从市区赶来,到叶家福工作的乡政府探望,在叶家福的宿舍里陪他痛哭了一场。

        那时女同学就说自己要嫁给叶家福。女同学的丈夫有钱,但是花心,婚前到处拈花惹草,婚后收敛没几天,又不老实,经常夜不归宿。俩人没法过下去了。

        叶家福说他不想再谈那个。

        女同学最终净身出门,与丈夫离了婚。他们没有孩子,离婚事项相对简单。这以后同学俩走到一起已经没有障碍,水到渠成。但是叶家福一直拖着,不予松口,让人感觉困惑。叶家福一个年轻鳏夫,乡下小干部,除了个子比较高,做人刻板一点儿,做事认真一些若干优点,没有更多可取之处。人家一个城里中学女老师,哪怕离过一次婚,却无生育,年纪尚轻,姿色犹存,依然非常拿得出手。叶家福与之一比逊色许多,人家不计较,独独看中这位叶老乡。如此有情有意,叶家福几乎是白捡一个老婆,天上掉下来的好事,轮到别人真是半夜三更排长队抢着上,他叶家福还要等什么?

        他拖了三年多,终于跟女同学走到一块儿,再次结婚。这时有议论了,说看来叶家福心里有阴影,前妻的粽子让他伤得很厉害。

        他们影射当年,叶家福升职时死了老婆,受到当地一些有识之士的批评,认为该同志制不住。这说法显然对叶家福有压力,所以他一直拖着不敢再婚。为什么最后还是结婚了?因为有一个坎终于过了:叶家福再婚之前两个月再次升了职,被提拔为副乡长。虽然级别不高,已经进入基层官员序列。这回他制住了,家里没有死人。

        事实上叶家福身边已经无人可死。叶家福的父母在那三年里相继过世,两个妹妹相继嫁人,老家几间房子空无一人,关起来养蚊子了。

        后来到了培训班,蔡波道听途说,知道了叶家福两个老婆的故事。这家伙嘴皮很损,什么都敢说。他曾经跟叶家福开玩笑,探讨情况是不是真像外边所传,叶家福拖延时间不跟人家女老师完婚是心里有所顾忌?叶家福的心理障碍到底是挂念前边,不愿对不起死去的前妻,或者是舍不得后头?怕自己制不住,再把后妻伤了?也许是两边都想到了?叶家福发怒,说全是胡说八道。

        他极不愿意提起那些事情。

        蔡波说有一种人非常在意别人,他们努力做一个好人,对自己很认真很苛刻,哪怕不利自己,也要让人家说好,叫别人无可厚非。这种人就是为别人活着。叶家福从一个深山沟里走出来,在家乡那里很光荣很难得,身上挂着父老乡亲多少眼睛,竭力要为他们做好人好事,成为一方乡邻的荣耀,绝不成为他们的耻辱,这种心情可以理解,太过在意却没必要。何必为别人的眼睛和嘴巴而活?别管父老乡亲、干部群众怎么看怎么说,管它什么制住制不住,想怎么活就怎么活,这才有意思。

        叶家福说他不是蔡波。

        “当然啦。”蔡波说,“彼此这么有别,陷入同一贼船,这叫缘分。”

        “你上贼船了,我没有。”叶家福强调。

        蔡波开玩笑一向不知轻重,班长赵荣昌形容大家是一个团队,走的一条道路,彼此同舟共渡,人家讲得很正面。蔡波故意曲解,说自己痛定思痛,自愿陷入“荣昌”号贼船。这个人对小麦一案显然还悻悻然心有余悸。但是他很聪明,如此犯忌的玩笑只对叶家福说,绝不在外边讲,因为有过碰撞,彼此相知,叶家福绝对可靠。

        “叶老乡越是不想上贼船,越是身不由己,终究也得陷进来,别无选择。”他说,“不是班长有问题,是现实很需要。谁都可以有自己的喜好,但是谁都不能脱离现实,只能接受现实,适应时代。没有团伙没有自己人,哪里成得了事。”

        叶家福说:“我不信这个。”

        那时候他们俩关系挺微妙。小麦一案已经过去,尽管叶家福对蔡波有看法,彼此不是一类人,关键时刻宁可自己蒙受压力,绝不落井下石,让蔡波心存感激。但是摩擦并未就此停止,毕竟秉性各异。

        寒假里发生过一件事情,在大年初一。那一天叶家福带着自己事迹很突出的后妻,去一个领导家里拜年,在那里撞见了蔡波,还有蔡的妻子。他们碰面的地点在市机关宿舍大院,这里住着一位林姓领导,叫林庆国,曾经是市委组织副部长,因年龄原因刚刚转岗,安排在市人大当专职常委。叶家福带着妻子上门拜年,恰好林庆国出去参加市里团拜,其夫人在家接待客人。蔡波及其妻子在叶家福之前,已经捷足先登。

        相见于领导的家中,两同学彼此都感到有些意外。叶家福问了一句:“蔡波你也在这儿?”蔡波即开玩笑,说他在这儿不奇怪,叶家福可就有点儿奇怪了。老叶什么时候也学会关心领导了?叶家福自我解嘲,说叶老乡学做这种事真是不太容易,大年初一到处打听,费好大劲儿才找到这里。以前他都是到组织部去见林部长的,今年寒假一去没见着,听说林部长调到人大去了。于是就想春节一定要带上老婆上门拜拜年,这种时候,尤其不能忘记。

        他们各自介绍自己的妻子,两位夫人都在教育系统工作,叶妻在第二中学教书,蔡妻在上级机关市教育局里任职。叶家福的妻子比较内向,场面见得少,坐在那里十分拘谨。人家蔡妻不一样,她全没把自己当客人,搬椅子拿凳子,倒水沏茶,问候招呼,很亲切很大方很放松。蔡妻个子不高,长着一张娃娃脸,显得很年轻,言谈举止很得体,也很开朗,总是笑眯眯的,模样不错,跟蔡波十分般配。

        她说听小蔡提到过叶家福,知道叶家福年长一点儿,对小蔡很关照。

        蔡波说其实老叶关照得很不够。

        蔡妻发笑,说他们家这个小蔡就是嘴巴不好,叶家福不要计较。在这里认识叶家福很高兴,今后就把小蔡托付给叶家福了,请帮助多管管他。

        蔡波装鬼脸,说这下死定了。

        蔡波管自己的妻子叫“小林”,叶家福问,是名字叫小林,还是姓林?蔡波说,不姓林还能姓什么?老林家出来的,当然是小林。叶家福问,是哪个老林?蔡波大笑,说叶家福真是骑驴找驴,大年初一一家子上门拜年,不知道拜哪一个吗?

        原来小林就是这家人的女儿,蔡波本是前林副部长林庆国的女婿。这个女婿与这家人来历不浅:蔡波的父亲原是一个老资格的县委书记,后患病去世。林副部长与当年的蔡书记本是好友,然后才成为儿女亲家。

        现在明白了,叶家福没再等林庆国回家,坐一会儿就告辞走人,由人家的女儿女婿代致节日问候,这就行了。

        寒假匆匆过去,回到学校后大家又聚到一起,继续“彼此同行”。叶家福警告蔡波说,你们家小林有交代,从今以后诸事留神,不要轰轰烈烈。小麦没有了,大麦也不要,别搞得老叶不敢去见老林和小林。

        蔡波说:“一句客气话,你还当真了啊。”

        此后一段时间,蔡波比较安静,没再发现与小麦有染,如他自己所称,沉重的句号已经画完。后来忽然又有些动静了。这回接受教训,兔子不吃窝边草,不再跟学校员工纠缠不清,只跟外边的女孩搞动静。这女孩是做导游的,跟大家都认识。那次学期班里组织活动,去安徽黄山,交由旅行社安排。旅行社给配的导游小姐姓周,长得小巧玲珑,模样可人。小周业务很好,爱说爱笑,一路导游服务周到,让大家感觉不错。回来后她开始出现在学员宿舍楼,起初这里走走那里坐坐,渐渐就不再四处招呼,一来就往叶家福这里钻,找的当然不是老叶,还是人家小菜一碟。俩人在宿舍里一聊几个钟头,嘻嘻哈哈,眉飞色舞。大家一起去了黄山,回来怎么光剩下小周跟小蔡了?真是不服不行,蔡波就是有女人缘,模样很阳刚很帅气,嘴巴特别能哄,女孩子碰上他就是碰上了杀手。

        这一回没杀成,好事被赵荣昌及时扼杀在摇篮里。他郑重其事地跟蔡波谈了一次话,提醒他注意影响,不要忘记小麦的教训。他也找小周谈了话,和颜悦色予以开导。工作做得很到位,此后人家不再来了。

        蔡波非常恼火,说他和小周什么事都没有,全是正常交往。谈得来是什么问题?矮子又伟大了,真是变态!

        叶家福说不要骂班长,要骂可以骂他老叶。小周的事情大家看在眼里,向班长报告的却是他。他不打小报告,是直截了当要求班长关注,建议班长及时找当事人谈话。班长说话有分量,比他老乡管用。

        蔡波异常惊讶:“居然你也会搬弄口舌!”

        叶家福说从今以后他保证在第一时间搬弄口舌。如果班长这边解决不了问题,他会直接向老林和小林报告。必要时还会翻小麦的老账。他知道当初蔡波没说实话,挨了小麦老公一拳,住了四天医院,对家里只说是不小心摔的。

        蔡波气坏了,有几天不跟叶家福讲话。

        结果老天有意,该学期期末,叶家福撞到了蔡波的手上。叶家福在考场坚持到最后一分钟,尚缺一个句号,鬼使神差,蔡波替他接了家里的凶信。

        叶家福的第二任妻子出意外时,叶家福还在省里学习,新的提升机会以及叶家福是否“制不住”的验证还在未来,其妻却等不及了,一个跟头从阳台摔下去,脑袋撞到花台尖角,当即人事不省。消息传到蔡波这里,他答应转告,却故意压着不说,一味跟叶家福东拉西扯,讲生儿子换老婆,着意刺激,还宣称叶家福一直很关心他的个人问题,主要是男女关系问题,让他感激不尽,现在轮到他来对叶家福关心一回。幸灾乐祸,溢于言表。

        叶家福却完全蒙在鼓里。

        当天下午他去参加考试,如同上午一样,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分钟。走出考场时天已经黑了,学员宿舍楼很安静,本班学员差不多走光。当晚赵荣昌安排大家到温泉水乡聚会,庆祝考试结束,学员都已经坐车走了。

        留了一部吉普车等叶家福,车上还有蔡波。

        他说:“赶紧,现在肯定已经开吃,去晚了只好吃剩的。”

        车开出校门,忽然停在路旁,叶家福一看,原来赵荣昌也还没走,与班生活委员俩人站在路旁招手。吉普车停下来后,赵荣昌招呼,让生活委员把一个花篮拿上来,放在车后座,还从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交给了蔡波。

        “行了,你们快走。”他说。

        叶家福不解,问班长怎么不上车,另外有安排?

        赵荣昌没多说,跟叶家福握了一下手。特别使劲儿。

        然后车开上马路。叶家福问蔡波,这花篮怎么回事?蔡波说班长自有安排,到地方就知道了。十几分钟后叶家福发觉不对:吉普车根本不是去什么温泉水乡,它直接开上国道,迅速往北驶去。

        “蔡波!这什么?”

        蔡波说:“别急,到时候就知道了。”

        叶家福恼了,大喝:“停车,停!”

        他要下车。蔡波不说实话,他哪里都不去。

        蔡波这才把叶妻之事告诉了叶家福。下午蔡波曾打电话回去询问过,得到的最新消息是医院还在给叶妻做手术。因为叶家福在省城一时赶不到,没法等了,就由叶妻的父亲以家属身份在手术认可书上签字同意。

        “车是班长为你叫的,所有安排都是他定的。”蔡波说。

        叶家福有如巨雷轰顶,一时说不出话来。

        “天灾人祸,碰上了也没有办法,不要太过不去。”蔡波说。

        叶家福的眼泪落了下来。他抱住头,咬紧牙关呜咽,声响压抑骇人。

        “也许没什么事,手术室出来就好了。”蔡波赶紧安慰。

        叶家福翻倒过来,脸朝下趴在座位上,嘴巴顶住坐垫,放声号啕。

        蔡波顿时被他吓懵,张着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叶家福整整哭了一路。蔡波心惊肉跳,一路没再出声。那辆车开得飞快,平日四小时的路程,三个小时多一点儿就赶到了。

        他们直接去了市医院。那时手术已经结束,病人被送进重症护理病室。医生说情况很不好,这条命能不能保住还很难说。这时才知道叶妻从阳台摔下之际是在晾晒物品。她对邻居说今天出大太阳,刚好晒被单。丈夫就要放假回家了。

        蔡波把叶家福送到医院,自己带司机匆匆离去。赵荣昌的花篮和信封留给叶家福,信封里装着五千元钱,是赵荣昌自己先掏的,帮叶家福应急。实为雪中送炭。

        经医院努力抢救,叶家福妻子的一条命最终保住,但是人没有醒过来,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医生说病人脑部损伤严重,可能将从此卧床不起,最坏的情况是变成植物人终了此生。这时赵荣昌带着班里两位同学从省城专程赶来,蔡波领他们到医院探望病人和叶家福。叶家福已经憔悴不堪,意志消沉。

        他说自己筋疲力尽了。

        赵荣昌再一次显示出他的惊人能量。他在医院里打了几个电话,半小时后,市里分管卫生的副市长和卫生局局长分别赶到,他们和医院院长在现场商量,决定组织专家为叶家福的妻子会诊,确定治疗方案。赵荣昌直接给省立医院院长打了电话,请院长支持。两天后省里派的专家到了本市,参加了市里的会诊。这个会诊和确定的治疗方案非常有效,叶家福妻子的病情开始好转,神志渐渐恢复,直至苏醒。

        但是她再也没有站起身子。

        暑假匆匆结束。叶家福自知命运难违,决定半途而废。他请蔡波带去一张报告,说明自己因亲人遭遇意外,正在进行康复治疗,需要日夜陪护,无法继续学习,请求准予退学。这份报告被赵荣昌压了下来。

        赵荣昌有办法,他通过上边联系了省工人疗养院,在那里为叶家福的妻子安排了一个康复治疗的名额,然后他再次北来看望叶家福,让蔡波同行。他把叶家福的报告退还,叫叶听他的,带妻子到省城治疗。省城医疗条件比市里好,对病人有利。叶家福还可以利用就近之便,想办法到学校上上课,能上几节是几节,只要坚持,并不强求。学员遭遇这种不幸,学校与班级都很同情,帮助通融,都是做得到的。

        “总之一条,不许退学。”

        蔡波帮着劝说。他开玩笑,说班长考虑得这么周到,对叶家福这么铁,真是比铁还硬。最难的时候叶家福都挺过来了,眼下有班长支持,有大家相帮,怎么可以放弃?

        叶家福情绪低落,说感觉自己可能真的不行。想来很悲凉。赵荣昌不解,问这说的什么。蔡波聪明,一听就明白了。

        “你自己清楚,那都胡说八道。”蔡波说。

        叶家福说原来是不信的,也不服,现在却总想着那个,很感慨,也很无奈。从深山坑垅里走出来真是很不容易,基础太差,起点太低,每前进一步,得到的比别人少,付出比别人多。这个不要紧,认就认了。还得这么凶险,这么接受煎熬,他接受不了。自己受苦受难都经得起,为什么还得把亲人赔上?他这样的人是不是不该走这条路?不应当从下往上爬那些台阶?

        赵荣昌明白了,果真有个阴影。叶家福不是“制不住”,他给困住了。

        赵荣昌说:“你不要跟自己过不去。”

        他问叶家福,当初上路时怎么想的?让坑垅里的乡亲为自己荣耀,不让他们为自己羞耻,是不是?以往遇到艰难怎么想的?咬紧牙关坚持住,基础起点不如别人,因此需要更多的努力和坚韧,是不是?一路走来很不容易,一朝放弃就那么容易了?

        “不要只知道自己一个人扛。记住大家在一条船上。”他说。

        叶家福说事到如今,真不知如何是好。

        “你就服从领导。不要陷进去转不开。”赵荣昌下令。

        最终叶家福听从赵荣昌的安排,把妻子送到省城住了两个月疗养院。病情比较稳定后又送回家乡,由岳父母代为照料,从自己老家请来一位远亲女孩当保姆,帮助照顾病人,渡过难关。叶家福这人有特点,一旦下定决心,很能发狠坚持。他一边跑上跑下为病妻张罗,一边继续学习。很多课没法去听,他借其他学员的笔记看,在照料病人的间歇做题。艰难几个月,终于熬过了那个学期。

        期末,班里做学期总结,叶家福赶来参加活动。赵荣昌表示关切,问他情况怎么样。叶家福说还好。

        “爱人好点儿了吗?”

        叶家福说已经可以坐轮椅了。也能说点儿话。

        “还有什么需要的?”

        叶家福说没有。

        “别客气,同舟共渡,需要就说。”

        叶家福还说没有,谢谢。

        赵荣昌让叶家福当晚别去食堂,到他家去吃饭。蔡波知道地方,让蔡波领着去。没叫旁人,就是七八个同学,马上放假走人了,大家聚一聚,喝两杯酒。

        叶家福点了头。

        当天下午他给蔡波留下一张纸条,请蔡波代向班长致歉。说家里的情况放不下,他先走了,班长一片好意,非常对不起。

        就这样一跑了之。

        蔡波说这家伙真是自闭,没有“团伙”精神。经过这么一劫还不上船?一躲了之哪像自己人?他是喝不下这杯酒,还是怕自己太感动,会趴在“荣昌”号旗舰的沙发上痛哭不止?

        赵荣昌却称赞叶家福有特点。他打个比方,说一条船上的人也是各式各样。大家进了船上餐厅,会有人主张AA制,会有人磨磨蹭蹭等着别人去埋单,还有另一种人:不抢着埋单就找不到感觉。这是各自的方式。

        蔡波开玩笑,说这道理“班歌”里有。除了比铁还硬,还有比钢还强。

        3

        赵荣昌不愧是领导,会看人。后来就到了叶家福埋单付出的时候。

        新学期开始,有关方面组织各班篮球队比赛,以求活跃学员生活。赵荣昌决定重用蔡波,委以本班球队队长之职,给了死命令,要求确保第一,拿不到就撤职查办。赵荣昌此说当然是开玩笑。球队队长算什么?当初蔡波曾被推举为第三学习小组副组长,列入班组干部序列,后因“行为不够检点”,挨了有妇之夫一拳,影响极坏,被撤职查办,从此变成普通学员。球队队长属临时性专项指定任用,算不上学员干部,蔡波却很当真,决心努力施展。

        “表现给老乡看看。”他很自得,“不要以为有人只会搞男女关系。”

        那一段时间蔡波的男女关系比较正常,不再小麦小周一天到晚不消停。不是没有种种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兴致勃勃前来探望,与小菜一碟相谈甚欢,但是再也没有哪个闹出麻烦。其原因不在叶家福看管有效,赵荣昌威力笼罩,或者是蔡波自己一改本性。主要因素是环境变化,被小林管住了。那一年蔡波的妻子也到了省城,进了省教育学院。小林大名叫林玮,原先文凭是大专,人家要拿本科,恰巧其夫也在省城,可能知道他有点儿毛病,有心就近加强管理,于是努力复习,一举考入省教育学院,女儿交外公外婆代管,自己到省城脱产学习两年。小林到省城后时常跑到这边,把自己和蔡波关在房间里。叶家福没意见,看到小林就自觉让位,有兄长之风。他说除了小林,其他女的不行。

        蔡波会打篮球,当队长却有困难,原因是培训班学员情况比较特殊,懂小球的多,会大球的少。这里搞个乒乓球、羽毛球比赛,不愁无人报名,能打网球的也不少,还有人摸过高尔夫球杆,能打篮球的却很稀罕。爱好者当然也有,多为NBA迷,碰上联赛,可以守在电视机前连看几个小时,有如喜好世界杯的足球爱好者,以及中国女排的热心观众。但是这些人基本都是君子,有领导之风,以动口不动手为主要特征,专业术语一套一套,自己却从不穿球鞋,上了场连位子都不会站。把这些人组合成一支球队几乎是不可能的。

        赵荣昌却认定可以。学校搞比赛,培训一班不仅不能缺席,还必须得个头名,以扬班威,彰显团队。这个任务交给蔡波。赵荣昌知道蔡波会打篮球,因为小蔡时常在球场上跑来跑去,据说小麦最初就是在球场边注意到他的。班级会打篮球的不多,学校却有一些,各个不同学员班里都有个把爱好者,教职员工中也有喜欢摸两下的,课余时间大家聚到球场,认真拼凑一下,水平参差不齐,也能搞出两个联队,打场友谊赛。众多爱好者多为军队转业干部,部队重视军事体育,篮球运动有传统。蔡波没当过兵,却因为个子高,中学时代被老师挑为学校篮球队员,奠定了如今充当临时篮球队队长,为赵班长效力的基础。

        这个人有办法,他为自己挑选队员,不计较个头高矮,不考虑看不看NBA,是不是精通球场术语,要的只是勇气。班里比较年轻,比较外向,比较莽撞,性情容易冲动的几个家伙全部被他鼓动入伙。他说学校里的篮球爱好者都是业余水平,没有职业高手,平时打来打去,水平大多一般,他很清楚。强化训练一下体力,粗粗知道一点儿规则,到时候只要战术正确,主将敢冲,队员敢拼,把对方一两个厉害的封住,大家一哄而上,这就赢了。

        赵荣昌拨出班费,还到外边要到赞助支持,蔡波手中有足够的经费,队员的训练、营养和服装都不成问题,球队水准不高,斗志却十分旺盛。课余时间训练了三个多星期就上阵了,居然一路打上去,历初赛、复赛直入决赛。蔡波率队没打出水平,却打出了威风,他的队员不太懂规矩,场上抱着球跑来跑去,一味哄抢,不断犯规,出一些很初级的错误,让对手和裁判都非常不满。但是偏偏这种战术管用,类似球赛总是重在参与,不甚严谨,活跃气氛成分大于比赛,一到场上,规矩的怕不规矩的,小心的怕勇猛的,认真的怕莽撞的,于是蔡波屡战屡胜。

        决赛对手是学历班队,那个班年轻人多,出场的都是些毛头小子,体力比蔡波这一队人马好,阵前风格也差不多。所有场次里,那一场球打得最凶险最艰苦。最终八培一班险胜,靠的是蔡波,当天他冲锋陷阵,打得坚决顽强。对方一个大个子球员撞了他一下,他带着一脸鼻血继续率队拼抢,把对手吓住了。对手毕竟年轻,精神上比较脆弱,一旦吓住就难以振作,就这样给蔡波打垮了。

        当天赵荣昌下令全班同学上阵助战。他还请兵助阵,提供激励。时省妇联在省委党校举办一期青年妇女干部培训班,班里鲜花一片,赵荣昌设法把她们请来观战,为蔡波喊叫,莺声燕语最是动听,满目鲜艳很鼓舞斗志,该同志越战越勇。

        赵荣昌很满意,说蔡波这个人可用。

        时候未到,他已经在考虑日后用人。他找蔡波谈话,说有什么想法可以告诉他。

        “想法不多,舒服一点儿就成。”蔡波说。

        赵荣昌批评,说一个人不懂得看远,他就不可能走远。

        “班长你替我看一看。”

        赵荣昌说,蔡波这种人不宜安逸。条件太好,空闲太多,日子太舒服,不容易办成事,还可能出问题。蔡波在市里有上一辈的关系和人脉,政治基础不错,来之前已经是市人事局一个热门科室的副科长,回去之后,不必太费劲就可能当个科长,之后继续向上也不存在太大问题。但是这条路对他太舒服,太顺利,也没太多意思。

        “你要到下面去,吃点儿苦,从乡镇干起来。”他说。

        蔡波笑,说那个不好。他跟叶老乡不一样。

        赵荣昌还是批评:“所以你才特别需要。”

        赵荣昌跟叶家福谈话时也提到了日后,他说叶家福起自底层,为人沉稳实在,有定力,可靠,加上基层工作经历和经验,基础很好。但是为人过于内敛,讲规矩近于刻板,不擅经营团队,在基层恐怕不太有前途,到上层机关反而好一点儿。

        “留在省里怎么样?”他说,“我来帮助推荐。”

        叶家福感叹,说班长这么看重让他很感动。他不敢有太多想法,眼下妻子的病情让他很难远离,毕业后还是回去为好。通常情况下他得回乡镇工作,他想设法调到市直单位,以便就近照顾家人。

        赵荣昌认为叶家福跟蔡波情况不一样,缺乏有力支持,在市直机关不容易发展,那里干一辈子当不上科长的多的是。叶家福说他现在局面困难,不能多想那些。

        “你还得振作,”赵荣昌说,“我会帮你。”

        没想到他自己突然出了事情。

        那个星期天叶家福没有回家,留在学校。上一周因为妻子病情反复,他请假回去料理,落了些课程,这个假日留在宿舍里赶作业。蔡波也没回家,他比较快乐,早早出门,与小林相约到公园划船去了。

        上午十点来钟,有敲击门板的声响传起,“笃,笃,笃”,声响小小的,不太连续,有些迟疑,不像是通常打门,像是小猫抓挠。叶家福挺纳闷,走过去开门看究竟:外边居然站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男孩。周日上午,宿舍走廊上静悄悄的,房间门大都紧闭,小男孩以为人都不在,独自玩儿得很开心。

        “小孩干什么?”

        男孩大头圆脸,模样很精神,且不怕生,很大方。他把手伸到叶家福面前,让叶家福看他手上的东西,是一支白粉笔。

        “楼下都抄完了。”他告诉叶家福,很自豪。

        抄什么呢?门牌。学员宿舍楼各房间都钉有标牌,在各自的门框上。叶家福房间的门框标牌是409号,男孩用粉笔把那三个小数字放大数倍,抄写于门板上。男孩抄门牌一丝不苟,从走廊那头一路抄过来,每个房间门框上的牌号全部复制于门板上,没有遗漏一间。而且他已经把下边那一层宿舍全部复制完毕。

        叶家福特别喜欢小孩。他逗男孩玩儿,吓唬说粉笔只能写黑板,乱写门板不行,警察要抓的。小孩却不怕,说他爸爸认识警察。

        “爸爸是谁?”

        他说是赵荣昌。

        这一说就看出来了,长得跟赵荣昌真是像。

        “你爸爸来了?”叶家福问。

        小男孩往叶家福后边看,看到屋子里没人,他说,那个叔叔和阿姨去哪里了?

        “蔡叔叔吗?”

        他点头。

        原来小孩已是本宿舍熟客,知道这里偶尔有男有女。叶家福告诉小孩,蔡叔叔今天不在,跟阿姨到公园划船去了。

        “在人家门板上乱画不行,”他告诉小孩,“让你爸知道要骂的。”

        小孩倒听话,即把粉笔扔了。

        小孩离开后,叶家福关上门继续努力,以小孩那种精神,把教科书上的字往笔记本上复制,竭力避免遗漏。没几分钟他的门再次被小男孩敲响,这次很慌张,伴有哭声:“叔叔!叔叔!”

        叶家福赶紧开门,门外还是那个男孩,赵荣昌的儿子,一张小圆脸上又是汗又是泪,吓得脸色发白。

        “别哭,”叶家福赶紧安慰,“什么事?”

        小男孩指着楼下,放声大哭,什么都说不出来。叶家福知道不对,肯定有大意外。他把小孩的手一捉,顺走廊快步朝楼梯口跑,下楼梯到三楼,直奔赵荣昌那间宿舍。

        他们赶上了最后一幕:赵荣昌刚巧被带出房间。

        他背着一只旅行袋,手上还拎着小孩的书包。他身边有两个人,一个年轻,一个中年,均是陌生人,俩人脸色平淡。中年陌生人在前,先走出房门,后边跟出来的是赵荣昌,年轻那个押后,用力一拽房门,砰一声把门关上。三人出门时表情刻板,情况却也不算太异常。突然发现叶家福带着小男孩快速奔跑过来,局面顿时一变:两个陌生人一起伸手,一边一个掐住赵荣昌的胳膊,年轻的那个往前一挡,朝叶家福厉声喝道:“站住!干什么!”

        叶家福没管,跨大步逼向赵荣昌和陌生人。赵荣昌立刻也喊:“叶家福,没事。”

        叶家福把步子放缓下来。

        “你们是谁?”他问陌生人,“干什么的?”

        陌生年轻人不回答,只是下令:“闪开。”

        叶家福挡在走廊上,不放他们过去。

        “他们是谁?”他问赵荣昌。

        赵荣昌被两个陌生人紧紧捉着,人却很镇定。

        他笑了笑:“他们执行任务。”

        “什么?”

        赵荣昌还说没事。他唤他儿子:“小鹏,不要哭。”

        陌生中年人伸出一支手指着叶家福,压低声音,严厉警告:“赶紧走开,不要妨碍公务。”

        “班长!”

        赵荣昌不做解释,他对儿子说话:“小鹏,背上书包,跟叶叔叔去,别调皮。晚上叔叔会送你回家。”

        他用力一挣,从中年人手中挣出一边胳膊,把手中抓的小孩书包放在地上。然后他举起手,食指放到嘴唇边,示意叶家福不要出声。

        “没事。”他低声道,“让我们过去。”

        叶家福顿时明白。这里发生的意外不那么简单,不是赵荣昌可以控制,更不是他叶家福可以阻挡,而且还不宜闹腾开来。他没再追问,按赵荣昌的吩咐侧身让了道。

        赵荣昌被两个陌生人押着穿过走廊,走下楼梯。叶家福带着赵荣昌的儿子尾随不舍,一起走到楼下。楼外空地上停着一辆轿车,车上有司机候着,前排还有另一个人。两个陌生人推赵荣昌上车,一左一右跟他一起挤在后排。轿车发动驶离。

        小男孩放声大哭。叶家福把他紧紧揪住。

        他带着小男孩回到自己房间,向小男孩询问究竟。这个年纪的小孩哪里知道什么,他不认识两个陌生人,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为了什么事要带走赵荣昌。

        “爸爸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今天是星期天,学校不上课。上午赵荣昌带孩子到宿舍来,答应让他玩儿一会儿,然后做作业。孩子在楼梯口墙报栏下捡到支粉笔,兴高采烈地到处跑,给一间间宿舍写门牌,玩儿了好久。被叶家福劝阻后,小孩想起父亲的交代,赶紧下楼做作业。但是赵荣昌宿舍门已经关起来了。小孩用力打门,开门的却不是赵荣昌,是另外的陌生人。小男孩看到他爸爸坐在里边床上,绷着脸不说话,地上丢着一些纸张本子,觉得很奇怪,却被陌生人拦着,进不了屋子。男孩给吓住了,哭,赵荣昌喊了他一句:“别哭,去找叔叔。”他调头就跑到叶家福这里来了。

        显然赵荣昌没有意料到会出事情,否则他不会把孩子带到这里。被带走前他交代孩子,说叔叔晚上会送他回家,那肯定不是跟孩子说,是在交代叶家福晚上再把孩子送回去,不要安排在上午,也不要下午。为什么呢?

        叶家福问男孩,家里现在有人吗?孩子说没有。爷爷住院,妈妈一早到医院去了。

        叶家福明白了。赵荣昌走前给他一个动作,让他别出声。原以为是让他别在走廊上嚷嚷,搞出什么动静。现在看来可能还有其他意思,他家里似乎正有麻烦。

        叶家福决定等待,情况自会明朗。这个时候先安抚小孩要紧,其他不必考虑。时近中午,他带小孩去了食堂,问他想吃什么。男孩惊魂初定,觉得肚子饿了,说他要吃肉包子,还有卤鸡爪子。

        叶家福说小孩鸡爪子吃多了会抓破书。不好。

        他还是给他买了一大盆。男孩吃得津津有味,那时就忘记哭了。餐桌上没吃完,叶家福向服务员要了个小餐盒,把剩下的卤鸡爪包回宿舍。

        当天下午叶家福哪儿都没去,把自己和小男孩关在房间里。小男孩的书包里装着他要完成的作业,居然不是老师布置,而是母亲安排的。小男孩才八岁,已经读四年级,比同龄孩子早上学一年,他的语文很好,数学却一塌糊涂,特别不会做应用题。他书包里的课本和作业本都是数学,妈妈布置的都是数学题目。

        当天下午叶家福什么事都没做,在宿舍里当家教,辅导赵荣昌的儿子做应用题。叶家福读的是师院,专业是数学,小学四年级的课目真是小菜一碟。那天他拿鸡爪子当奖品,诱导小男孩做题,听懂了做对了有爪子啃,小男孩格外来劲儿。

        黄昏时蔡波回来了。开门进屋一见叶家福在,不由吃惊,说,老叶搞什么名堂?关在里边干什么?

        叶家福说:“认得这是个谁?”

        蔡波把小男孩抓过去看,说,这不是小矮人吗?怎么跑这里来了?大矮人呢?

        小男孩嘴巴快,说他爸爸让两个人带走了。

        “什么?”

        叶家福说赵荣昌上午到这里,碰上紧急公务,把孩子托给了他。

        “让咱们把他送回去。”他说。

        “班长呢?”

        “他脱不开身。”

        上一回赵荣昌请叶家福到家里吃饭,同学聚一聚,喝两杯,让蔡波带叶家福上门。结果叶家福临阵脱逃,未曾赴会。后来他一直没有登过班长的家门,等到忽然需要护送小男孩回家时,根本就不知道地方,只能把蔡波叫上。他没把上午发生的事情告诉蔡波,只问蔡,知道赵荣昌父亲出什么事了吗?

        “听说情况不好。”蔡波说,“癌症,手术效果不理想。”

        叶家福感叹,说这么大的事,没见人家有什么异常。

        蔡波说这个人又伟大又好强,他不会让咱们看破。

        俩人跟男孩一起吃了晚饭,出校门叫出租车,把孩子送了回去。

        叶家福第一次登赵荣昌的家门,用蔡波的怪话,是首登“荣昌”贼船船长室。赵家让叶家福极为惊叹。这是个大宅子,位居省城的老城区,街路不宽,两侧高墙深院,都是旧日大户人家。赵家的宅子门口钉有一面铜牌,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为本地一位历史名人的故居。房子已显老旧,看起来有大把年纪,但是气势依然恢宏,深深的天井,宽阔的门厅,雕梁画栋,廊柱相对,有着平常人家罕见的气蕴。

        蔡波说这就是世家。人家祖上不寻常。

        叶家福听说过一些情况。赵荣昌祖上曾出过大官,大约在清代中叶,出过一名总督,两代巡抚。后来赵氏为省城显族,从政从商,代有名人。赵荣昌祖父转而从学,是民国中后期本省教育界重要人士。赵荣昌的父亲则学考古,是省内有名的文物鉴定专家,退休前长期供职于省博物馆。赵荣昌的祖父、父亲都有许多弟子,其中有一些非常了得,活跃于本省政治、经济、文化领域。赵荣昌大学毕业后直接进了省政府机关,迅速成长,得益于家族遗风、自身能力,也得益于有人提携。他到机关不久就被一位副省长指定为秘书,该领导本是他父亲的学生。赵荣昌在领导身边工作得力,几年后当上副处长,又进培训班深造,一帆风顺。却不料突然会有两个陌生人上门,掐着胳膊把他悄悄带走。

        赵荣昌的妻子姓曹,职业为医生,模样端庄,气度不凡。叶家福第一次和她见面,心里有些不安,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讲赵荣昌的事情。她却什么都不问。

        小男孩说了一句:“他们把爸爸带走了。”

        赵妻点点头,不动声色道:“作业做完了吗?”

        她可能已经知道点什么了。

        蔡波询问赵父的病情。赵妻忧心忡忡,说医生正在考虑是否进行第二次手术。老人家七十多岁,身体怕是经不起折腾了。

        小男孩把作业本翻出来,缠着母亲要她检查。赵妻说放着,妈妈跟叔叔说话呢。男孩非让她看不可,于是她随手一翻,非常吃惊。

        “自己做的?”她问孩子。

        孩子说当然,每一题都是自己算出来的。叔叔一讲,给只鸡爪,他就懂了。

        赵妻哎呀一声,看了蔡波一眼:“小蔡这么能干,怎么从不提起?”

        蔡波发笑,说嫂子搞错了,是这个叶家福。这个人当副乡长可惜了,应当去中学教数学,他懂那个。

        赵妻道谢,说赵荣昌提起过叶家福,知道叶同学为人特别可靠。却不知道还懂教育。要不是亲眼看见,她哪里相信作业是儿子做的。这孩子数学总不开窍。

        叶家福说不对,这孩子的数学天赋好得很。

        赵妻说,怎么会呢。

        叶家福很认真,称自己绝不瞎表扬。小孩有兴趣,兴趣就是一种天赋,值得大人发现和开发。叶家福还举例,说今天上午小男孩拿支粉笔,在学员宿舍楼画门板玩儿。别的小孩可能会随手画小人,或者写字,这孩子一丝不苟,在门板上复制门牌,写的每一个都是阿拉伯数字。可见其兴趣。

        赵妻发笑,问孩子:“是这样吗?”

        孩子很得意,说爸爸让他自己玩儿,他玩儿了好久,直到爸爸被人带走。

        赵妻的眼泪突然滚落下来。

        她没在丈夫的同学面前当场号啕,但是眼泪悄无声息,止不住一串串下来,那场面也称骇人。蔡波不知底细,在一旁呆若木鸡。叶家福把他的手一抓,起身告辞。

        “有事尽管找我们。”叶家福说,“你放心。”

        赵妻忍着哭,点头送客。

        俩人匆匆出门。走到僻静处,蔡波张嘴就骂:“妈的叶老乡,你还瞒我!”

        叶家福这才把事情和盘托出。

        蔡波感叹道:“原来如此。”

        这个人比叶家福敏感,一段时间以来,他已经注意到赵荣昌有些异常。以往赵班长定期找学员谈话,再怎么忙碌也坚持不懈,乐此不疲,视为打造团队同舟共渡之重要措施。这些日子忽然不要团队了,没事时常把自己独自关在房间里,一改以往做派。蔡波听说其父重病,以为赵荣昌是痛于父患,却不知还另有麻烦。

        “肯定跟老板有关系。”蔡波断定。

        几个月前,本省召开两会,选举了新的省领导,有一位原副省长不再出现于班子名单里,这就是赵荣昌入学前跟随的那位领导。对该领导去职的正式说法是另有任用,有消息传他将调离本省,到另外省份担任重要职务,可能是常务副省长,或者副书记。不料未待走马上任,其前秘书赵荣昌就被两个陌生人从学员宿舍带走了。

        两天后,校有关方面到班级宣布一项决定:赵荣昌因故需要配合调查,暂停学习。班长一职指定副班长代理。

        那时小道消息开始漫天飞舞。原来旧日副省长已经犯事落马。事发于省城的一起地产案,该地产位于城区黄金地段,数年前由一家很有背景、声名显赫的外资企业竞标获得。其后有关部门接到附有详尽资料的举报,称竞标过程存在猫腻,于是进入调查。一起大案渐渐露出端倪,竞标存在舞弊黑幕,竟然还串出数起政商勾结、行贿受贿、弄权贪渎的案子,牵涉到一批官员,从主持该地产竞标的市建设局局长,到主管副市长,再到省相关部门领导,直至那位分管副省长。据说该副省长曾亲自打电话下命令安排那个地块,因此得到了地产商的大笔好处。

        这是赵荣昌入学前的事情,时赵为该领导的秘书。

        从被带走那天起,直到学期结束学员毕业,赵荣昌没再露面。蔡波打听到消息,说为了保证办案不受干扰,副省长被隔离于省外某地受审,赵荣昌也被弄去了那个地方。早先处置蔡波时,赵荣昌曾说他是四十人的班长,不希望本班少掉哪一个人。他把蔡波揪住了,把叶家福拉住了,待到毕业还是少了一个,不是别人,却是他自己。

        那一段时间里叶家福多了件事情,就是充当家教,为赵荣昌的儿子辅导数学。事情是他自己揽的。赵荣昌被带走当晚,他和蔡波送小男孩回家,跟赵荣昌的妻子谈起过孩子的数学能力。隔天他给赵妻打了电话,说知道孩子的学校离这边不远,以后放学时,孩子有空就先来找他,他给孩子讲讲题目。他也会安排孩子吃晚饭,然后送孩子到附近的公共汽车站搭车回家。

        孩子的母亲说怎么好这样麻烦。

        “孩子的爷爷在医院,事情肯定很多,家人顾不过来的。”叶家福说,“我帮不上其他忙,就给孩子说点儿数学吧,举手之劳。不管出什么天大的事情,都不要紧,只要孩子不耽误。”

        赵妻在电话那头呜咽,连声道谢。

        后来小男孩三天两头出现在叶家福这里。孩子叫赵鹏,小名小鹏,他跟叶家福特别有缘,俩人相处很快活。短短几个月,小男孩数学成绩突飞猛进。

        班里有不少学员见过这个小矮人,知道他们家的大矮人是谁。当时消息相当严峻,传说赵荣昌涉案很深,情节严重,已经转司法程序,必重判无疑。有人偷偷把情况告诉叶家福,提醒他这种时候让小矮人三天两头来恐怕不好,让人注意会有议论。叶家福冷笑,说赵荣昌要是有问题,判个十年八年,哪怕枪毙都是他自找,不是孩子的错,更不是同学的错。这种事桥归桥路归路,不必混在一起。当初他妻子从阳台上掉下去,差点儿死掉,人家赵荣昌想尽办法帮助,否则现在他妻子哪可能坐到轮椅上,他也不可能待到毕业。如今赵荣昌给逮走了,他叶家福不过给人家儿子弄几根鸡爪子吃,算什么?处置腐败分子他拥护,该记住的还得记住。

        毕业前夕,有一天小矮人胳膊上别一块黑纱来到叶家福这里。爷爷死了,明天他不上学,跟妈妈去送爷爷。叶家福很感叹。

        他说:“小菜一碟,咱们明天去。”

        蔡波说明天有课。

        “没空算了。”

        小男孩还小,具体详情不清楚,叶家福也不多问。当晚他独自出门,跑到省立医院的殡仪馆实地考察。他知道赵荣昌父亲生前在这里住院,死后仪式不会设于其他地点。他在殡仪馆外没看到丧事讣告,问了管理员,了解到赵家丧仪的时间。这种事本可打个电话问一下赵妻,他担心人家不愿相烦,还是自己行动为好。第二天上午他推病请假,没去上课,早早动身,独自前往省立医院。到地方时他很吃惊:场面非常冷清。赵荣昌母亲已故,有三个姐姐,没有兄弟。事到临头,赵荣昌身陷异地,为其父治丧的纯为女眷,加上几个女婿和老少亲属。生前友好来得很少。

        赵妻已经无泪。她说他们没有声张。父亲死得不是时候。

        “谢谢你们两位同学。”

        叶家福这才发现蔡波在一旁向他招手。这家伙不吭不声,来得比他还早。

        赵妻说,本来不必这样。赵荣昌可以站在这里尽儿子的孝道,会有很多人前来送别老人,只要当年他听从了父亲。

        “爸爸让他搞学术,他却走了那条路。”

        赵荣昌是学历史的,毕业时父亲为他联系了大学的职位,希望他如祖父一般从教治学。他没听,从政去了,虽然违背父训,却也上接祖传。赵荣昌对自己的家族史了然于心,清楚几代祖辈中的每一个高官显贵。有一种人研究历史,另外一种人则在历史上留下印记以供后人研究,赵荣昌对历史的兴趣显然在于后者,如他的几位先人。

        他一定没料想到自己会让父亲走得如此凄凉。

        叶家福和蔡波一直把赵父送到了火葬场。返回路上,叶家福问蔡波怎么会突然跑来。蔡波自嘲,说他历来如此,越是人家怕的,他越来劲儿,从小喜欢凑热闹,看枪毙犯人,为一大毛病。本来他以为,赵荣昌父亲也算一方名流,葬礼多少还得有点儿样子,哪想会这么悲哀。赵荣昌刚出事,生死未卜,这时不幸举丧,家属不想为难朋友,不事声张,情有可原。但是如今信息社会,这种事很多人是知道的,他们不来而已。有的人是不敢来,有的人是不想来,还有的是不好来,各自都有考虑,怕被牵连怕惹麻烦,都怕成这样了。

        “赵荣昌真是完了。”他说,“矮子这么伟大,结果这么悲凉。”

        “你还幸灾乐祸?”

        蔡波说他是由衷痛心。平心而论,赵荣昌确实有能力有水平,天生一个领导人才。抱负大,基础厚,起点高,现实吃得透,规则很明白,长袖善舞,察人用人都有过人之处,看他当班长,感觉是在当省长。精心打造团队,将来分布全省,时候一到会是一支很好用的领导队伍,彼此知根知底,又曾同舟共渡。赵荣昌大概就是为了领导“荣昌号”,领导大家而活的。他学历史,可能也是有心为历史而活。可惜到头来一厢情愿,人家历史不需要他。

        “我都替他凄惨,不好受。”蔡波感叹,“眼看只剩咱们俩比铁还硬。”

        叶家福说旁人不敢来有人家的道理,怕惹麻烦是人之常情。咱们俩也没什么了不起,此外无需担心。同学之间,有些感情来去,没有利益交割,这就什么都不怕。蔡波就此可以得到一点儿教益。

        “还是廉洁从政为好。”叶家福说。

        蔡波笑,说临近毕业,叶老乡认真背书,看来卓有成效,真是记牢了几个词。不必叶老乡这么关心,他这个人从来不贪财,最多就是样子长得好,有些男女作风。

        叶家福说那个麻烦恐怕更大。

        两星期后他们打道回府。毕业归来,俩人意外地一起面临工作变动:蔡波被调出市人事局,派往道林区工作,任命为该区下辖一个重点乡镇的副书记兼副镇长。该镇镇长即将离任,已确定蔡波为代理镇长人选。叶家福则从乡下调出来,安排到市司法局当科长。市委组织部干部科长奉领导之命找他们俩人谈话,说出于培养和关心,市领导直接考虑了他们的安排。

        俩人面面相觑,都非常惊讶。小蔡忽然变成老乡,老乡却要进城,俩人刚好调了个方向,对他们各自都别具意味。蔡波是重用,下基层独当一面,于年轻干部无疑是重要机会。叶家福则属照顾,可救家庭之难,让他求之不得。叶家福很明白,从下边乡镇基层调到市直机关极不容易,要过几道难关,得做很多沟通努力,特别需要贵人相助,绝对不会因为家庭困难就能摊上这种好事。叶家福秉性这般,求人谋事格外困难。不料没待自己争取,好事从天上自行砸到头顶,调入,还安排为科长,让他有如中了头彩。高兴之余不免感到奇怪。

        蔡波问:“你跟赵荣昌提过没有?”

        叶家福把他与赵荣昌谈话的情况告诉蔡波。提到自己家庭困难,没想留在省直,希望到市机关,赵荣昌答应到时候给予帮助,但是没过多久他自己就出事了。

        蔡波说:“他想留你在身边,倒没想留我。”

        他告诉叶家福,赵荣昌也替他画了路线图,不让他安逸,要他到乡镇去。

        “别看人家矮,简直就是诸葛亮。”蔡波啧啧不止,“看他算得多准。”

        “难道还是他帮助安排的?”不由叶家福猜测。

        蔡波说不可能。时候未到,赵荣昌自己就进去了,哪里还帮得上忙。哪怕他那般有心,曾提前打过招呼,没出事的话,身份地位比较特殊,发挥一点儿影响力也许可能,一出事刚好相反,谁会听他的?只怕打过招呼更为不利。

        “可是能这么巧吗?刚好就这么办了?”叶家福很疑惑。

        蔡波说真是特别有趣。

        俩人就此分手,各自履新。

        几个月后一次相逢,蔡波把叶家福拉在一边,悄悄告诉他:“矮子很伟大,真是铁。这个人还没完。”

        蔡波在市里的关系多,消息特别灵通。他了解到的情况令人吃惊:原来市里一位副书记曾亲自过问他俩的安排。领导说有位熟人从一个很特别的地方给他寄来一封信,介绍了这两个学员的表现和家庭情况,评价很高,请求他给予关心和帮助。

        “不会是别人,肯定是赵荣昌。”蔡波一口认定。

        4

        赵荣昌的案子前后拖了近一年,最终得以解脱。

        赵荣昌卷入的房地产大案让许多官员落入法网,受到法律制裁,严重者判至死缓。案中级别最高的是原副省长,他受到的处理却相对较轻,仅为撤职,行政降两级,同时给予纪律处分。躲过牢狱之灾,主要因为情节相对轻缓。这位旧日高官当年手握重权,涉案房地产商则是背景深厚,俩人早有往来。副省长介入地产竞标案的具体情节与外界传闻有区别,比较间接。这件事的要害是房地产商事前已经靠大笔贿金与市建设局局长达成交易,这位局长老奸巨猾,认为应当请出一尊大神,操作起来比较方便。开发商精心安排了一个饭局,请副省长大人隆重出席,市建设局局长到场作陪。席间谈起地产事项,副省长即席发表意见,强调严格照章办事,也指示不违反原则的情况下,能关照可以多关照。于是皆大欢喜。后来在操作竞标舞弊时,该局长一再打出副省长旗号,把责任往上推,说都是上边领导交代的,事情顺利办成。时候一到,副省长很顺利地给卷入了案中。

        这位旧日高官在与该地产商交往中,曾多次收受对方所赠礼品、礼金,最多一次收有现金十万元,因此被立案查处。这笔钱与赵荣昌有关:开发商到领导家拜年,用一只小旅行袋送去了那些钱,隔天领导把旅行袋拎到办公室,交秘书赵荣昌,指示退还。几天后赵荣昌报称钱款已处置妥当,领导不再过问。案发时,开发商供称送贿十万,副省长说此钱已退,开发商则坚称没有。赵荣昌因此入案。他提供了另一个说法,副省长这笔钱确实退了,但是没有按要求退回到开发商那里,是赵荣昌擅自将其挪为他用。当年春节前,副省长下乡走访慰问时,曾视察本省山区一家福利院,该院经费困难,景况极差,颇让领导动容。赵荣昌陪同视察,印象深刻。开发商的十万元最终去了这家福利院。当时赵荣昌把该院院长和分管副县长叫到省城,说省长关心,嘱咐一位好心老板相帮,老板捐赠十万,不要名不要利不要发票,只要一张签名收条为据。两个乡巴佬兴致勃勃地打条签字,背着十万现金返回。

        办案人员核对事实,居然准确无误。除了当事人签字收据,当年福利院的账本也记有这笔钱,用于维修漏水屋顶及院墙等项目。

        一笔大额贿赂因此得以排除。这里边并非没有疑点。赵荣昌身为秘书,怎么可以不按领导指示,擅自把钱转为他用,害得领导身陷案中?对此多有猜测。有人认为后边一定还有情况。涉案开发商很有背景,结交的高官远不止副省长一人,这笔钱可能还牵扯他人他事,让该领导不便直接退还,所以才弄到福利院去,案发时也不好明说。赵荣昌擅自行为的可能偏小,奉命行事,代领导承担责任的可能居大。不管有何隐情,细节如何,这笔钱确实已有着落,未入领导和秘书的口袋。但是除此之外,开发商与原副省长还另有数笔钱物往来,累积起来也已严重犯规,因而难逃处置。

        结案不久,前副省长就因癌症去世,时身份为助理巡视员。

        赵荣昌刚从案子中解脱,回家等待重新安排工作时,曾独自悄然下行,找蔡波和叶家福一叙。当时案情尚未公布,处境比较尴尬,不便太张扬,来了后他谁都不找,只见同学。三个人跑到蔡波任职的那个小镇,找了家乡下小酒馆,一起喝了次酒。当年赵荣昌当班长时,曾邀请叶家福到家里喝两杯,叶家福没去,蔡波因此打趣,嘲笑叶家福是不上“荣昌”号贼船。现在彼此有变,大家天各一方,又聚到了这边的小酒馆里,不禁很有沧桑感。

        赵荣昌那天说了许多话,喝得大醉,人事不省,被两个同学背进镇政府客房过夜。后来在不同场合,他们同学间碰过无数次杯,从来没有像当天那么严重。赵荣昌一向沉稳,不动声色,那天动了感情。他说回家后知道两位同学帮助送了老父,教了儿子,他哭了一场。现在见面就不哭了,以酒代泪,全都自己喝下去。大家都是一条路上的同学,本来彼此差距遥远,有如来自不同的世界。他是省城世家子弟,叶家福出自山乡农户,蔡波起于中层干部家庭,通常情况下他们不容易走到一起,只因为选择了同一条道路,各自的人生与这条道路缠绕,这才彼此同舟共渡,有缘相逢。这条道路是需要许多人一起走的,需要团队和同伴,选定了道路,也就选定了同行者,以及路上的风险与艰难。走过险境才会知道人生的沉重,以及朋友的无价。

        他解答了蔡波的疑问。两位同学的工作安排果然是他一手促成的。本市市委副书记早先曾在省里工作,赵荣昌熟悉,俩人关系很好。赵荣昌给这位领导写了信,信写于被审查地,经相关人员检查后发出。当时赵荣昌的情况比较特别,事情已经基本说清,但是还需留下来配合调查。算一算时间,知道学员毕业在即,他提出要求,得到许可,写了好几封信。不止为叶家福蔡波两个,班里还有其他十来位同学跟他谈过今后的工作考虑,他承诺过帮助,此刻应当履约。这些信有的起了作用,如叶家福蔡波这里,有的丝毫无益,如石沉大海。

        那天他抓着叶家福,说回家后让他最难过的是老父,最高兴的是儿子。小矮人参加学校数学竞赛,居然争得第二。

        “都是你的功劳。”

        叶家福说他这个家教很业余,是孩子有天赋。离开后很想念那孩子。再过两年,该是孩子来辅导他了。眼下他渐渐不知道数学是什么,正在自学法律课程,以适应所从事的司法局工作需要。他觉得好的法律逻辑严密,跟数学有相像之处。

        赵荣昌返回省城,不久有消息传来,他已经恢复工作,不跟领导了,仍在省政府办公厅当副处长。仅过了一年,一位新任省领导竟不忌讳,点名要他当秘书,职别提为处长。那时省政府首脑机关里就有笑话,说赵荣昌是“双规”出来的优秀干部。原来这人涉案被查,凡经他手的,没有一笔不清楚,导致领导受处分的那些来往多是他不知道的。身为领导秘书,免不了也有人打他主意,拉他下水。赵荣昌卷入那么大的案子,查了那么久,居然没发现他拿人钱财。

        他想要的显然不是那个。

        后来的日子过得飞快。赵荣昌当上处长、秘书。几年后他跟的领导成为本省常务副省长,赵荣昌成为省政府办公厅的副主任,再几年领导当上省长,他成为省政府副秘书长。真是“阳光只在风雨后”。

        那些年里三位老同学时有见面。蔡波与赵荣昌走得勤一些,小菜一碟性格外向,喜欢交际,客观上,乡镇主官有权有车,自主性大,来去比较方便。叶家福一向被动,不擅长拉扯,家有病妻,诸事麻烦,加上身为市直单位的科长,上边领导多,这个叫那个管,没什么机动余地,他跟赵荣昌见得少。偶尔到省城开次会,他会到赵荣昌家走一走,碰上了就跟赵荣昌说话,见不着面他就跟赵妻和小矮人聊一聊。几年里小矮人个子蹿了上去,再不是那个拿着粉笔写门牌的孩子,已经上了中学。

        有一年春节,除夕之夜,蔡波在市宾馆摆酒请客,当时他已经当了镇党委书记,管辖一块小地盘,有些飘飘然了。除夕夜大家都在家过年,镇书记别出心裁,发布号令,命几位心腹要员于家中团圆饭之后,一起汇集宾馆,由他这个第一把手主持,再吃一回团圆饭,重过一次年,以示领导慰劳。蔡书记会领导,当年该镇各项考核指标在道林区名列前茅,大家很风光,所以要在除夕漏夜慰问。大年三十还把人抓着不放,这种做法是否合宜值得商榷,当时书记有令却不能不听,众下属趋之若鹜,放下家中筷子,匆匆赶到。蔡波再次显示出对年轻女士的感召力,除了四五个班子成员,当晚还有数位年轻女子从自家卧室跑来,陪同蔡书记等领导共度除夕,个个花枝招展,千娇百媚。女士们来历各异,有中学老师、医院护士、畜牧站配种员,还有工商、税务和镇妇联干部,只有两个共同点,一是都年轻漂亮,二是都在蔡书记领导之下。

        那天他们喝多了。有漂亮女士在场,大家总是容易喝多。感谢蔡书记杰出领导,感谢同志们努力工作,一来二去,酒一下再下,末了不免一起头重脚轻。尽兴之后该放大家回家,蔡波余兴未尽,还不想走,提出一起唱唱歌吧,于是相拥进入宾馆的卡拉OK厅。蔡书记率大家吼歌,气势豪迈,有这么多漂亮女士在场,不免也情意绵绵。歌厅里还有酒,一边唱一边敬一边喝,直弄到大年初一凌晨三点,蔡书记夫人林玮忧心忡忡,打来电话催促丈夫回家,虽然意犹未尽,只好收工作罢。

        他们上车离开。除夕夜叫的士困难,动用的是镇里的两部越野车,男男女女使劲儿往车里塞,弄得大家都如锅贴一般彼此紧贴,这才勉强装走。越野车驶离歌厅,穿过宾馆林荫道往大门口开,拐过一个弯道时,对面突然闪出几位步行人士,蔡波那辆车冲人家直撞过去。

        这么晚了,怎么还会有人在宾馆林荫道上闲逛?当时宾馆内外灯火辉煌,节日气氛浓厚,人却多去睡了,闹过新年钟声,看完电视春节联欢晚会,谁还余兴未尽?除了蔡书记这两车男女,道路上不见一人,所以两车开得飞快。还好司机尽责,当晚未喝酒,虽疲劳,却还反应灵敏,否则就出大事了:过弯口突然看到一伙人从对面走来,司机狠命刹车,车上所有人“忽”一下全被惯性弹起,碰个东倒西歪,越野车的四个轮子吱吱叫着,从十米外一直往前滑,直扑来者,冲到尽头,刚好停在步行于最前边的一位老者面前,距离不到二十厘米。

        老者很镇定,一动不动站在车头。后边还有三个人,他们一起扑上前来。

        蔡波坐前排,他下了车。

        “你,你,你。”

        他指着对方,晃着醉步朝老者走去。他还有点儿意识,知道自己的车差点儿撞了人家,需要上前跟对方理论一下。哪想人家不管“你你你”,只怕醉汉生事,没待老者发话,后边那三人已经冲到,不由分说一起动手,把蔡波的身子紧紧按在越野车车头上,压得他动弹不得。只听“啪啦”一下,居然立刻给上了手铐。蔡波的两车醉人一看不对,颠三倒四赶下车准备要个说法,对方一起吆喝,命令不许动。众人一看,人家竟然带有武器。几支手枪指着,这时哪里敢醉,一个个全都醒了。

        十分钟后市委主要领导赶到了宾馆。

        蔡波闯了大祸。险被他撞倒的夜半步行老者年近九旬,是一位大人物,老领导,来自北京,本市籍人,早已从岗位上退下来,却仍大有威望。今年春节老领导及若干家人从北京回到家乡,在这边过年。老人习惯早睡,每天午夜醒来后要在户外散步半个小时,除夕也不例外。在老者身后陪同散步的都是省、市警卫人员,他们对老人的安全负有责任,丝毫不敢怠慢。哪想到蔡波一帮男女尽兴而归,飞车急驶,差点儿酿出大事。万一措手不及,车没刹住,大年初一凌晨把老领导撞死在家乡宾馆里,省、市各级官员哪里消受得起。

        老领导对自己的安全倒没太在意。一听说两部车上醉醺醺的都是附近一个乡镇人员,为首的是镇党委书记,他说了一句话:“不像样。小土匪。”

        他还记得车上变戏法似的,一个接一个下来一堆女孩,其中几个吓得脸色发青,挤在一起抹眼泪。老领导说查一下,小土匪都对她们干了什么坏事。

        蔡波在劫难逃,那个春节对他完全就是一场噩梦。市委主要领导严词训斥,区委常委在大年初一召开紧急会议,决定蔡波停职检查。从除夕夜出门之后他再也没有回家,被直接送去隔离,写检查。其妻林玮听到消息,如五雷轰顶。

        几小时后叶家福得知了情况。这个人消息通常不太灵通,那一天例外,因为是大年初一,叶家福依例到林庆国家拜年,在老林家见到了小林。小林正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叶家福听她一说,大惊,说这事很严重。

        他立刻在林庆国家给赵荣昌打了电话。还好,赵班长没有外出,电话找到人了。赵荣昌听了情况,异常生气,说蔡波该死。

        第二天他就从省城赶了过来。说也凑巧:老领导回乡前曾路过省城,在省城国宾馆住过两天,当时赵荣昌随同陪伴,领着老领导在省城参观游览,其间有过几次愉快的交谈,老领导对他印象很好,这时候刚好可资救命。

        赵荣昌去见了老领导,告诉他自己是专程下来探望。省领导听说这里差点儿出了意外,非常不安,特地派他赶到。老人不以为然,说没什么事,几个小东西,虚惊一场。赵荣昌说这事他来办,一定要搞清楚。

        他在市里陪老领导待了四天,天天晚上只睡一半觉,午夜起床,陪老人一起散步。他还要求市里加强警力,确保安全,务必杜绝类似大年初一凌晨的那种意外。几天密切接触,老领导与赵荣昌关系越发融洽。最后一个晚间赵荣昌让市里把蔡波叫过来,安排在宾馆过夜,凌晨弄起来,跟他一起去陪伴老领导散步。老人看看蔡波,觉得眼熟,说,这是个谁啊?

        赵荣昌说就是闯祸的镇党委书记。

        “小土匪啊,”老领导问,“来干吗?”

        赵荣昌说,让他向老领导当面道歉。

        老领导问:“是不是干过什么坏事?”

        赵荣昌说市里关了他几天禁闭,春节不许回家,隔离审查,已经基本搞清楚了。看起来做事还是努力的,除夕夜也还在工作。但是后来喝了酒,还开快车,差一点儿肇事。除此之外,没有发现干坏事。

        老领导说那就好。

        赵荣昌说市里责成这个人做深刻检查,还将严肃处理。

        老领导说主要是批评教育,让他接受教训。

        他还记得这小土匪有些口吃。喝多了,下车“你、你、你”。

        蔡波抓住时间赶紧告饶:“谢谢老领导,从今以后,一定接受教训。”

        赵荣昌喝道:“快跟上。”

        他们陪老领导夜行半个小时。蔡波的灭顶之灾就此安然度过。

        但是赵荣昌没放过蔡波,把他狠训了一顿。赵荣昌斥责蔡波忘乎所以,小小一个镇书记那般神气,只差一点儿就把自己毁了。

        “总告诉你看远一点儿,记不得吗?”

        蔡波苦笑,说班长的话哪敢忘记。叶老乡说他本性难移,一针见血。

        “还得叶家福跟你住一个房间,自己管不住吗?”赵荣昌训斥。

        蔡波说这一次刻骨铭心,大年初一凌晨的惊险一瞬至今让他后怕。自知班长是他的大救星,要不是班长他已经完了。

        “振作点儿。尾巴要夹起来。”赵荣昌说。

        后来蔡波有所收敛。这人还是能干,点子多,办法也多,一个小镇经营得不错。一年后机会来了,蔡波被提为道林区的副区长。这一任用依然得益于赵荣昌,他向市领导推荐了蔡波。蔡波年纪轻轻,资历不比别人深,进得快了,不免有人反对。反对者翻老账,提起那年春节的风波,还有人提及蔡波身边的女人,平日来来去去让人眼花缭乱,出事时一辆越野车塞进一大堆,个个花枝招展,实在不检点。类似议论对蔡波不利,但是最终没有伤及任用。

        赵荣昌也关心叶家福,问他有什么想法,要不要他出面帮助,找市领导提几句?叶家福说不必,这样很好,他已经满足了。

        叶家福满足什么呢?那几年里,叶家福与命运尽力相搏,死死抓住一个东西,有些成就感。被叶家福抓在手中的不是别的,是他的妻子,她的情况很不稳定。

        叶家福刚从学校出来,调到司法局上班时,他老婆就出过一回大事:因为轮椅行动不便,叶妻于煮饭时在自家厨房被一锅面汤严重烫伤双手,住进医院,一个月后烧伤初痊,脊椎病情又出现反复,大小便失禁,人陷入昏迷。当时叶家福咬紧牙关,单位家里两边忙,天天加班加点,夜夜医院陪护,白天眼睛大睁,不让旁人有话,夜晚几乎不睡,百般用心照料,唯恐一转眼妻子就过去了。

        有人给予评价,说叶家福是拼上了。这话看似称赞人家夫妻情深,实际另有所指,相当恶毒。什么叫“拼上了”?这是说叶家福为老婆拼死拼活,因为他有前科,曾经死过一个妻子。当年他升个小职,死了老婆,被认为“制不住”,这回他从乡下调机关,直接当了科长,级别有升,事情跟着就到。他没回来还好,老婆轮椅推来推去,自己尚可料理生活。他一回来一升官,老婆就烫手住院,要是一不留神真的死掉,岂不说明果然不行?“制不住”?所以拼死拼活要救。

        这一回救之有效,亏得叶家福悉心照料,众目睽睽之下,他老婆终于从鬼门关转了出来。叶妻出院时叶家福的头发开始显白,与年龄极不相称。

        后来叶妻的病情时好时差,好的时候可以坐着轮椅在家里活动,差的时候躺在床上长迷不醒。虽然已经证明自己尚能“制住”,职务有变而老婆依然存活,叶家福还是锲而不舍,一如既往相帮。时光时好时差,悄然流淌,几年过去了,病妻依旧,叶家福的日子平淡如常,与蔡波之丰富多彩恰成对照。叶家福生性内敛,一向不善于诉说,只能自己对付困顿和苦闷,这种人特别需要给自己寻找精神依托,他的依托很奇特,与其工作相关,就是啃法律条文和教科书。那几年他悄悄参加专业考试,在两度失败之后,居然通过难度很大、淘汰率极高的国家考试,取得了律师资格,让知根知底者大为惊讶。因为他从来不是一个很聪颖很能读书的人。

        赵荣昌说:“叶家福这种人应当用。”

        叶家福请赵荣昌不用多费心,他知道班长一直非常关心,自己眼下却不敢考虑太多,只求紧紧抓住手里有的。

        赵荣昌批评:“怎么也去信无稽之谈?”

        叶家福苦笑,说不是怕“制不住”,是没有心思。

        蔡波成为副区长的第二年,叶家福的第二任妻子病逝。从当年一跤摔下到此刻,叶家福紧紧抓着她不放,数载起落,历经磨难,最终还是走了。当年晚些时候,市直机关有一轮干部调整,叶家福被任命为司法局的助理调研员。

        他没找赵荣昌。那段日子赵荣昌很忙,也无暇过问。事过之后赵荣昌从蔡波那里得知消息,不太满意,说怎么会是非领导职务,叶家福应当重用,早就应该。

        蔡波讲怪话,称叶老乡谁都不找,还有这种喜事从天上掉下来,已经算是命好。人家老婆有先见之明,赶紧跑到前头去死,不让丈夫再有心理负担,真是好老婆。

        赵荣昌说:“告诉他振作起来,总有他的时候。”

        两年后,春天里赵荣昌给叶家福打来一个电话,让他跟蔡波一起到省城,那个星期天他有时间,准备在家里跟老同学聚一聚。

        “赵鹏想见你。”他说。

        当年的小矮人如今要参加高考了。赵荣昌夫妇打算让他学法律,孩子自己竟然要去读数学。赵荣昌找叶家福来跟儿子谈,因为叶家福大学读的数学,眼下却搞司法,且是小矮人数学的开蒙家教。他义不容辞。

        那天蔡波叫上车,两位同学赶到省城。当天中午在赵副秘书长家里,三位老同学喝了点儿酒。小矮人从学校回家,跑过来跟叶叔叔说了几句话。这孩子已经长得高过其父,星期天还得上课,一回家就关在房间里做题,备考冲刺。他告诉叶家福自己的主意已经拿定,不读数学也不读法律,要学航天。

        “也好,”叶家福开玩笑,“准备一根粉笔,去银河系里画门牌。”

        赵荣昌说孩子母亲担心孩子上天,他则考虑地球上的事情太复杂,特别是政治太复杂。孩子能够摆脱的话,上天也好。

        叶家福顿时显得轻松。他说来之前感到压力很大,担心自己不能承担起说服孩子的重任。现在终于可以放心吃饭。

        “知道你这个人,不求不来。”赵荣昌批评,“其实赵鹏的问题早就解决了。”

        他却不多谈,直到酒足饭饱。

        两位同学告辞时,赵荣昌问了一句话:“有什么需要我办的?”

        蔡波提起他们区里的新任书记,那人跟他不对路。蔡波转任道林区副书记已近一年,区长可能于近期调离,职位空缺,书记却拟推荐他人。

        赵荣昌点点头,问叶家福:“你呢?都好?”

        叶家福说都好。没有空缺,也没有愿望。当助调不错,不少拿工资,不多操心。

        赵荣昌说那就行。

        俩人返回。路上,叶家福纳闷道:“班长叫咱们到家里喝酒,这么隆重,好像没什么大事嘛。”

        蔡波说这就是温暖,彼此有感情。人家胸有成竹,替咱们考虑。赵荣昌也不是经常主动发话,这种机会,叶家福应当抓住的。该说就说,该要就要,又不是外人。

        “我不想那样。”叶家福摇头。

        他有感而发,跟蔡波提到往事,问蔡波是否清楚同学那两年里,为什么叶老乡总是把小林挂在嘴上,对小蔡不大客气?为什么他每年大年初一必找蔡波的岳父林庆国拜年?蔡波没问过自家岳父吗?

        蔡波说当然问过。老头子说叶家福这年轻人不错。

        叶家福说其实是老头子不错。

        叶家福跟林庆国的交往远在与蔡波结识之前。叶家福在老家乡下工作时,曾作为基层选调生参加过一次青年干部训练班,时间一个月,地点在市区外的一处军营里,内容包括军训和政治课程。当时恰逢乡镇换届,拟启用一批青年干部,组织部办青训班,准备从中考察物色拔尖人选。林庆国很看重这个班,抽空到营房讲了一课,还住了三天,了解参训人员情况。年轻干部们都敏感,知道这种时候让林副部长有印象非常重要,都尽量设法接近,介绍情况,聆听教诲。几天下来,领导记住了不少年轻人。离开前年轻干部列队欢送,领导与大家一一握手,一个一个叫出好多人的名字,被记住的个个兴奋不已。忽然领导叫不出来了:眼前这个人又瘦又高,看起来有些面熟。领导问:“你是谁?以前见过?”那人回答他是叶家福,树叶的叶,全家福的家福。半年多前林副部长到他们乡视察,问过情况。

        领导想起来了:“哎呀,小叶,乡党政办主任。”

        没多说,就一句。

        青训班归来,叶家福回到乡里,不久即升任副乡长。在当时县里选送的几个年轻干部里,叶家福并不特别突出,尤其不如别个会活动,偏偏那些人没有,上的是他。有知情者说这是因为林庆国副部长对他特别肯定。最让林庆国夸奖的,竟然是叶家福没去找他。半年多前,林庆国到乡里视察期间曾见过叶家福,当时叶家福忙前忙后,话很少,做事很踏实,领导曾询问过他的一些情况,知道年轻人意外丧妻,很不幸,却没有影响工作,因此留有印象。彼此见过,叶家福在青训班主动接触,无疑比别人更方便,他却躲在后边,直到被林庆国认出来。这位领导认为叶家福不会钻营,却是踏实,规矩行事,正派为人。眼下会吹会拍会找会活动的人多得很,比较占便宜,如果用的全是那一类人就坏了。还应当留一些位子,用一些踏实正派的干部。

        他特别交代,要叶家福每年必须到部里找他汇报一次。见不上的话,可以交一份汇报材料。

        “告诉他,只靠钻营不对,没让领导知道也不行。现在就这样。”

        叶家福与林庆国的年际交往如此开始。每年找一次,交一份个人汇报材料,在组织部林庆国的办公室。有一回叶家福去时,林庆国交代了一句:“现在有个机会,去读两年书吧。”叶家福因此报名,参加了省委党校八培的招考,这才得以与赵荣昌、蔡波等人为伍。在林庆国离开组织部去人大后,叶家福每年大年初一必上门拜年,风雨无阻。知道蔡波妻子就是林家女儿后,无需太多嘱托,叶家福自觉承担起为小林监管小蔡的重任。为什么?因为心怀感激和温暖。

        “从心里起来的。”叶家福说,“我还是喜欢那样。”

        蔡波发议论,说他父亲、岳父那代官员有特点,为政行事比较正经,不太强调结队搭伙,无需买票上船,找了没用,不找反而看中,可敬可佩。所以应当坚持拜年,常回家看看。但是那一套现在只供拜年回味,不敢多参照。现实情况已经不同了,通行规则不断发展,如今为官从政别有讲究。

        “上了这条路,只能顺着走,没有其他选择。”蔡波说,“你和我和他,这就是人类社会,说小了叫现实,说大了去,人生、世界都这模式。”

        “我看也未必。”叶家福并不认同。

        那一路叶家福总在思忖,觉得赵荣昌请他们去一定有些缘故,不可能只是想念了,要一起吃顿饭。赵荣昌为什么呢?

        两个月后谜团终于揭开。那天市里召开大会,叶家福在会场外见到了蔡波。俩人握手时,蔡波哈哈大笑。

        “怎么会激动成这样?”他问叶家福,“手心都是凉的?”

        叶家福说他一向凉血。他不像蔡波这么容易激动。

        蔡波说现在明白了,彼此有缘,人家那顿饭真是温暖啊。

        叶家福交代蔡波小心,以后“班歌、团伙、贼船”什么的,别再胡乱说。

        “那种话只供内参使用。”蔡波笑道,“别怕,本来就是比铁还硬。”

        叶家福说记住铁上有钢,世间肯定有东西比钢还强。

        他忆及往事,提到当年一个端午节,乡里下发文件,任命叶家福同志为乡党政办主任。当时叶家福同志私下里十分激动。黄昏有电话赶到:拖拉机翻了,叶家福同志的妻子被压死于坡下。

        “蔡波咱们制得住吗?”

        蔡波骂道:“乌鸦嘴!”

        当天气氛温暖祥和,会场里聚集了千余官员,囊括了全市各方面的重要人物。专程前来的一位省领导给大家介绍了本市的新任市长人选,他就是赵荣昌。

        真是彼此有缘。这种缘分很沧桑,很突然,略显无奈。可究何来,难料何往。

        杨少衡,男,祖籍河南省林州市,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1969年上山下乡当知青,1977年起,分别在乡镇、县和市机关部门工作。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1979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发表小说二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相约金色年华》、《金瓦砾》,儿童文学长篇小说《危险的旅途》,中短篇小说集《彗星岱尔曼》、《西风独步》、《红布狮子》、《秘书长》、《林老板的枪》等。中篇小说《尼古丁》获本刊第十二届百花奖。现在福建省文联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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