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一场牙周炎把杜凤的日子弄得乱七八糟。
杜凤哪天牙齿都好好的,偏偏那天,牙龈却发炎了,半边脸肿得像斜扣着一块面包。她从镜子中望见自己的第一眼起,就下了决心,不见欧丰沛。问题是,欧丰沛如果是一般的人,不见也就不见了吧,那几年,杜凤掉头不见的人多了去了,可是欧丰沛是十八中校长的小舅子。前几天,校长老婆欧丰芷下课后碰到杜凤母亲,兴致很高地说,喂,气色真好啊,是不是要当外婆了呀?杜凤母亲被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弄得有点意外,各种感受还来不及涌起,先咧开嘴扑哧大笑。怎么当?她笑得话都变得断断续续了,女婿都不知几张嘴巴几只眼哩,怎么当?欧丰芷就夸张地张大了嘴说,不会吧?开玩笑吧?你们家两个女儿据说都跟天仙似的,你该不会想留在手中钓金龟婿吧?杜凤母亲就摇摇头,很愁苦的样子说,唉,欧老师,你不知道我那两个女儿的性格,她们跟别的女孩不一样,大的坐机关,小的站手术台,都文文静静的,不爱热闹,不会交际,每天下班回家,门一关,除了看书还是看书,哪有机会跟人认识交往?欧丰芷好像不相信,歪着头问,两个都没对象?是啊,没有。欧丰芷沉思了一下,跨前一步,低声说,哎呀,我也有愁哩,我最小的弟弟二十七岁了也没对象。他凭什么没对象呀?三中的语文老师,师大毕业,长相跟我很相似哩,我难看吗?即使不算俊,也不能算丑吧?杜凤母亲大义凛然地说,你丑?欧老师你一直是我们校第一美女嘛,你要丑,还有我们活的吗?欧丰芷头一仰,大笑,说,那我们攀个亲你看怎样?攀亲?杜凤母亲愣片刻,终于回过神来,说,你的意思是……噢,我得回去问问。杜凤母亲心里其实挺高兴的,但她按捺着,脸上分寸拿捏得很好。欧丰芷说,问吧问吧,我也回去问。不知道他们有没缘分哩。
母亲回家后就跟杜凤说了校长的老婆和小舅子。她当了一辈子中学教师,深谙这个职业的是非曲直,虽觉得偏四平八稳了些,但毕竟是天底下最旱涝保收的,而且三中是省一类重点校,收入少不了,行了,可以了,相当不错了。
杜凤却半天没吱声。她对自己的年纪其实也不免着急,周围的人一个接一个都找了男朋友,甚至结婚生子了,她比她们哪一个都不次,可是长到二十四岁,竟然还一直无人问津,真是奇了怪了。这时母亲做了一个决定,她手在空中用力一挥说,我看可以,就这么定了,先见一见面再说。见了面,看不上,再推掉也不迟。当然最好双方都看上,看上了多好啊,我们就是校长的亲戚了,好歹有个靠山嘛。
杜凤还是不说话,但她已经在心底同意了母亲的意见。见个面而已,谁怕谁呢?活了二十多年,她还没相过亲哩,仅仅图个新鲜,也不妨一试身手。
可是见面那天,她牙周炎发作,牙龈猩红得吓人,口水不可遏制地津津外冒,弄得满嘴水汪汪的。她捂着脸走到母亲跟前,嗯嗯嗯了半天,心情突然坏透了。怎么这样了?母亲正捋着袖子整这里清那里,她从前天起就开始收拾屋子了,欧丰芷说好要带弟弟来家里相亲,这就意味着他们要既相人也相家教,作为家中的女主人,杜凤母亲怎么敢掉以轻心?她忙了几天,都腰酸背疼了,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这个关头,杜凤牙齿却出了问题。看到女儿鼓起的腮帮,杜凤母亲脸一下子黑了。
杜凤咽下口水,瓮瓮地说,算了,不见了。
二十年前,在杜凤二十四岁的时候,她在跟欧丰沛相亲的当天轻而易举地抛出这句话,她说算了,不见了。那一刻,她根本没有料到,就是因为这样一句简短的看似无足轻重的话,不仅是她,就连她妹妹杜凰的命运也被改变了。
杜凰和杜凤是双胞胎。
那天杜凤捂着半边脸断然说“算了,不见了”的时候,她母亲差点没背过气去。人家眼见着就跨进门来了,哪有说不见就不见的?母亲把杜凤拉住,但被杜凤很坚定地扯掉。母亲从杜凤的手劲上获得信息,知道此事定了,已不可更改。她绝望地垂下手,看着女儿走进房间,把门关上。如果母亲肯随遇而安,这事可能就到此为止了,那么杜凤杜凰的日子仍然按照原有的轨迹正常运转下去。偏偏母亲那年正想评职称,而能不能评上、能不能被聘,校长都是至关重要的。人是不能有欲求的,一旦生出,马上就得拿出其他什么做代价。那年母亲的代价是杜凰。幸亏她生了一对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儿,此不行,还有彼。当然,更重要的是,杜凰的态度,谢天谢地,跟她一说,她居然满口答应。她说,不就是代杜凤相个亲吗?行呀行呀,挺好玩啊。从这句话上看,杜凰最初其实也不过抱着一种游戏的态度登场的,并不当一回事。可是后来情况就变了。在见过第一面后不到半年,杜凰居然就跟欧丰沛结婚了。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杜凰和欧丰沛几乎同频率双双一见钟情。这种事其实概率不高,尤其是对杜凰而言。妇科医生杜凰看天下男人十有八九都是脏的,她每天在手术台上马不停蹄地处理风花雪月惹出的后遗症,早已看破男女之事的真面目,哪还有半丝浪漫在心?偏偏在那一次、那一刻,她对那个叫欧丰沛的男人还是动了情。
他们相亲的那天,杜凤缩在自己的房间,仅打开门缝往外瞥过一眼。欧丰芷面朝这边,欧丰沛面朝那边,所以她只看到女人一张浓妆艳抹超过分寸的脸,尤其是唇,鲜红得如同两瓣廉价而随意的三角梅。每天每天,杜凤一直把自己一张脸伺弄得丝丝入扣,描眉上粉都宛若天成。她认为这项技艺其实也很需要高超的智慧与能力来观照参透,所以对于那些勇于乱涂乱抹的女人,她从心底里透着几分不屑。她的不屑从欧丰芷的脸一直漫延到欧丰沛的后脑勺。很平凡的一颗脑袋,往下看,背也无波澜,瘦削,干薄,大众化,至腰那儿还蓦地一窄,窄得近似于无。杜凤扯起嘴角轻笑一下,就把门掩紧了,不再过问外面的动静。凭经验判断,她认为杜凰不会来电,不料杜凰还是来了。
在杜凰与欧丰沛柔情蜜意了两个多月之后,杜凤才第一次正面见到欧丰沛,双目交会时,杜凤突然觉得有一股蚁虫似的东西,正从小腹深处挤挤挨挨地向躯体的各个角落缓缓爬去。刚开始她只是有种麻麻的不适感,后来,越来越不适,不适至疼痛,在深处痛,一闪而过地痛,难以言说或者不可告人地痛,就这样持续着。
多年之后的某一天,一家人围坐饭桌吃晚饭,顶上的节能灯白花花地照下来,照在对面的两个男人身上,他们是一对父子,分别是杜凤的丈夫李真诚和儿子李奋。儿子皮肤细腻圆润、五官明朗俊俏,这是遗传自杜凤的,而鼻子高耸挺拔、个头魁梧壮实,则吸收了李真诚的长处。生命是多么奇妙的化学反应,两者相加,造出第三者,其结果就是再高的智慧、再大的权力都难以预测与预设的。
没有错,杜凤的思路继续往下滑,她在一家人聚在一张桌上温馨晚餐的时刻突然来势汹涌地想到了欧丰沛。如果她结婚的对象是欧丰沛而不是李真诚,那么会生一个什么长相的儿子或女儿呢?
杜凤是在杜凰与欧丰沛的婚礼上认识李真诚的,他是伴郎。
对很多平凡的人来说,结婚可能是风光的顶峰。这里头有风险,搞不好就是一生唯一当主角的机会,所以,明智的选择是得将自己弄成月,再不动声色地让周遭所有人都沦为拱月之星。但欧丰沛结婚时差点没做成月,当然这是在杜凤看来。
那天接亲的婚车驶到楼下,车门打开,先跳下来的是个结实健壮的男人,穿藏青色西装,西装背部浑圆地隆起,将布料撑得如鼓面那么饱满光滑。从车上到地上的时间相当短暂,而且他步态轻巧灵敏,富有弹性,不由分说透着股动物性。到了!他说。声音很高,咧得大大的嘴里亮出一排精白的牙齿,粒大,形美。杜凤看人是有特点的,她的目光从不先落到对方的眼或鼻上,她先看的总是嘴,嘴形唇形牙形。既然民以食为天,这个地方的一启一合所透露出来的信息,总是最至关重要的。
李真诚下车之后,隔一会儿,欧丰沛的一条腿才缓缓伸出门来,接着是头,是身体,昆虫般慢慢挪,挪下车。阳光正好,明晃晃地照下来,将他脸上照成平面,苍白的平面,只剩下一对丰厚的唇,浮岛般凸立在那里,微微张着。
杜凤当时站在路边,看到李真诚的最初几秒钟里,她脑中瞬间跳出三个字:运动员。她是作为娘家人的代表,到楼下接客人的。她家住五楼。这个活儿本来她叔叔或者舅舅都可以胜任,但她执意要担当起来。隐约中是内心的一股急切把她推下来,她想看一看成为新郎官的欧丰沛是一张什么嘴脸。其实看了有什么用?真的没有想过,就是忍不住想看。不料先看到的却是壮硕的伴郎。欧丰沛介绍,这是我大学同学李真诚。杜凤点点头,眼光快速把俩人各扫一眼,这一眼奠定了她日后与李真诚生活在一起的基础。除了身高与块头,李真诚的五官也比欧丰沛明朗清晰,比如鼻子高一寸,眼睛大几厘,腰身壮几分,差别都不是太大,但俩人并排在一起,分明就见出高下,见出强壮与瘦弱了。男人其实还是需要块头与体魄的啊,分量摆在那里,毕竟能将世上的面积多占去一些,而单薄瘦小,终归难以给眼球足够的刺激。杜凤愉快起来,仿佛一股温水在胸中流过,清爽柔软,汩汩有声。她不太明确这样的愉快来自哪里,直到有一天,欧丰沛来找她,问她肯不肯跟李真诚做朋友,她才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她是多么感谢这个叫李真诚的人,完全因为李真诚,欧丰沛那天在婚礼上才明显逊色,李真诚的身影那么轰隆隆地将欧丰沛的光芒遮盖去大半。她垂着手站在欧丰沛面前,听他有声有色地说着李真诚这样,李真诚那样。究竟怎样杜凤其实并没细听的,她走神了,脑中马奔虎啸的,却没有具体的脚印与方向。欧丰沛问她肯不肯跟李真诚做朋友时,杜凤不易觉察地耸耸鼻子。如果是别人问,她不见得要同意,可是欧丰沛来问,情形就不一样了。欧丰沛高大帅气的同学,欧丰沛俊朗美貌的伴郎,为什么不肯呢?杜凤脸突然一红,她几乎是以羞涩的姿态把头轻轻点下了。
一年后她跟李真诚结婚了。
她的判断果真没错,李真诚在篮球场上是中锋、排球场上是主攻、足球场上是左边锋,即使是普及率很低的南拳,他居然也打得头头是道,问哪里学的,他说祖传的。这个人身上的每一块肉、每一根骨头都是为运动而生的,偏偏却不是体育系毕业的,他跟欧丰沛一样,出自师大中文系。杜凤应李真诚之约第一次单独相处时,自始至终俩人的话题都围绕着体育。那么多项目那么多运动员的名字,李真诚竟然全装到肚子里,他从女排说到足球,从郎平说到马拉多纳,如果杜凤没话找话突然提出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比如楼云,她记住这个名字是因为原先一直认为是个女孩,没想到有一天电视里竟然出现一个胖墩墩的男孩子,脸圆圆的,豁着颗门牙,笑起来天真感倍出。李真诚马上就接过话题,把楼云哪里人、什么时候学体操、什么时候在哪一次比赛中得跳马世界冠军等等逐一细说。杜凤用眼角余光瞥他一眼,真的很奇怪,他这个人,如果在体委工作,分明是个爱岗敬业的好干部,为什么偏偏分配进文联,当一名酸腐瘦弱的文学编辑?南辕北辙了。
你们班同学都擅长体育吗?她问。
李真诚答,未必。
其他人体育好不好呢?
不一定,有好有不好。
那个……欧丰沛呢?
哈!这个问题似乎让李真诚很兴奋,他身子往后一仰,高声笑起,手臂还用力砍了一下。他特别不好,差极了。
杜凤眼前就浮起欧丰沛细细的仿佛随时可能折断的腰。那时欧丰沛还是三中一名普通教师,腰上总挂着一串钥匙,走起路咣里咣当响,让人担心他那腰根本经不起几把钥匙的重量。杜凤缓缓吁一口气,她想,幸亏那天牙周炎,幸亏杜凰替她去相亲,幸亏她还没把自己随便嫁掉。是啊是啊,大错尚未铸成。她抬起脸看了李真诚一眼,很有分寸地笑了笑,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心里很安定,无风无浪。
直至一年后结婚,再一年后生下儿子李奋。
李奋出生前半年,杜凰也生产了,是个女儿,白皮肤细眼睛,模样与欧丰沛神似。女儿出生时欧丰沛已经不是三中的语文教师,他调到省直机关党工委文明办写材料。刚去时大家还不太明白这个位置的分量,反而有几分不屑:写那些八股文字多无趣啊,好好的干吗非得让自己不好受?没想到材料写着写着居然也能写出前景来,中文系那几年的锻造,全成了一块块坚硬的石头,为欧丰沛铺出一层层壮丽的仕途台阶。他从党工委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科员起步,渐渐往一个方向挺进。
同样学的是中文,按说李真诚用处更大,科班的那几桶墨水在文学编辑这个岗位上更能派上用场,除了编编稿,抽空自己也可写些文章,名利多少都有一点。可是李真诚却连区区编辑都没当好。组稿、编稿、校对,这三大环节上他处处踩空出纰漏,连“得地的”他居然都没耐心帮人家修改。主编屡次批评,他屡次态度良好地表示愿意改正,最终却毫厘未改。年头久了,资格好歹就摆在那里,单位拿他没办法,设了一个工会主席,由他去当。仅有八个人的小单位,却冒出个主席,大家心照不宣的,嘻嘻哈哈开着玩笑,李真诚也没介意,笑声比谁都大。看来他自己是满意这个位置的,动不动就组织活动,还动员主编买回乒乓球桌,一轮又一轮地办比赛,居然将杂志社的乒乓球整体水平提高到一个令人咂舌的地步,拉出去到外单位找对手,秋风扫落叶,战无不胜。
杜凤进产房的那一天,李真诚仍然奋战在省直机关乒乓球赛场上,他们杂志社代表省文联登上领奖台,拿了冠军,抱回奖杯。一切都办停当了,李真诚才赶往妇幼保健院,在走廊上就已经远远听到儿子的哭声。
“奋”,奋战、奋斗、奋勇夺冠,这个字挺好,就用来做名字吧,哈哈哈哈!因为是得冠军和生儿子两件喜事叠在一起,所以李真诚笑得很嘹亮,声音风一样,从妇产科住院部刮过。
初当父亲那天,李真诚其实已经发现杜凤情绪不好,但他没在意。刚刚经历过阵痛,生生将一个七斤二两重的婴儿从体内剥离出来,浑身肯定难受,当然不可能幸甚至哉歌以咏志,总之他并没往其他方面去想。
他其实应该想的。
杜凤闷闷地躺在床上,脸侧转,眼闭着,嘴角抿紧。
她是前一天住进医院的。杜凰在她肚子上摸一摸看一看,让她提前住进来。快了,杜凰说,先住进来,适应一下环境,免得到时候慌张。杜凤没有犹豫,乖乖收拾了行装。生孩子这件事,得听杜凰的。李真诚陪她去,去了一天,肚子没动静,第二天,乒乓球赛如期举行,李真诚不能坐以待毙,他实在按捺不住,就走了。一走,杜凤就生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有杜凰,李真诚在不在现场又有什么关系?
但杜凤看法不一样,她认为有关系,太有关系了。杜凰只是儿子的姨,不是父亲,二者身份怎么可以替代?这是杜凤脸色难看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跟欧丰沛有关。脐带恶露以及侧切的伤口都清理缝合完毕后,杜凰趴到杜凤耳边悄声说,小欧提副处了。一直以来杜凰都称欧丰沛为小欧。杜凤人还处于迷糊中,半天没反应。过了一阵,觉得那股锐痛稍稍消停一些,才问,你刚才说什么?杜凰笑了笑,不再说话。出了产房,杜凤躺在手推车上整个人虚弱地随着车子的震荡水一样晃动。杜凰陪在旁边,一手按住车子的边沿往前推。杜凤把她手抓住,再问,你刚才说什么?
杜凰又嫣然一笑。我刚才看你那么难受,她说,所以想找点什么能鼓舞人的消息给你听,真是急了,没找出其他,竟说小欧的事了。唉,那根本就不算什么事嘛。
什么事?杜凤头微微欠起。
杜凰说,他工作有变动,省直机关党工委书记把他调去当秘书,行政级别也提了,副处级。就是刚才,你进产房前,他打电话来说的。
车子碾过一个小凹坑,颤动一下。杜凤猛地觉得痛,是下身的伤口那儿,仿佛被人用手重重地重新扯了一下。眼前金星在飞,一直飞,从儿子未落地前就飞个不停。分娩是女人的鬼门关,这话她终于信了,想母亲当年一下子弄出两个女儿,其险恶程度,更是往上递增数倍。从鬼门关上迈过之后,该是喘一口气定下神来的时候,不料一股惊慌与无助突然之间却又横生而出。她想转动一下脑袋,却发现不行,一丝力气都没有。胸腔里正嘎嘎嘎地响成一片,仿佛一条古街老巷已经尘土堆积的青石板,突然又一块块被撬开,七零八落地陈放着,石头底下黑糊糊的泥土裸露出来,潮气与霉味交织迸发。
杜凤后来一直在想一个奇怪的问题,她大学一毕业就进入省总工会,机关的生活对她而言实在没有任何新鲜感,官员也无需仰视才见,处长副处长司空见惯,就是厅长副厅长也犹如草芥。可是轮到欧丰沛,怎么就马上不一样了呢?细想一下,似乎也不奇怪,就好比看刘仪伟主持的那个烹调节目,无论如何色香味俱全,它们都只在电视里,隔一块屏幕,眼观心动,想怎么把这一套学到手。但自家的厨房就不一样了,哪怕仅一星烟火气飘来,味觉就急不可耐地要参与进去,口舌马上生津。
欧丰沛属于自家厨房的?
欧丰沛是妹妹杜凰的老公,可是,他本来应该是杜凤的老公。因为区区一片牙龈的作祟,杜凤才没有嫁给他,却嫁给了他的伴郎李真诚,而这个李真诚为了一场无关紧要的机关乒乓球赛,竟然连老婆分娩都毅然缺席。
杜凤叹一口气,她的心事不好说出来,却一点一点堆积起来,利石般垒在胸口。那几日在医院,杜凤脸一直难看。她没必要硬装好看。杜凰对李真诚说,女人得产后抑郁症的很多,你要好好体贴她。杜凤听到这话了,她不去注意李真诚的反应,李真诚怎么反应无所谓,她只欣然发现有一件掩饰心事的好兵器从天而降。她抑郁了,这抑郁不是因为其他,而仅仅由于分娩,她希望每个人都这么认为。
她的眼前晃动着欧丰沛。不要几年,她想,欧丰沛肯定会越升越高的,高到令李真诚仰断脖子才能望得见。果然,她的预测很快得以证实,省直机关党工委书记后来升为省委副书记,分管科教文卫,欧丰沛跟去几年,提为正处,去年又到了市里,就是这座省会城市,他成为副市长,副厅级。
权力是什么东西?不能当饭吃不能当水喝,无用的时候,真是狗屎不如。但是千万别碰到你需要它,一需要,它马上就风驰电掣电闪雷鸣。
杜凤第一次领教它的威力是在自己升为办公室副主任时。那次工会处级干部大变动,提拔、调动、转岗,牵涉面很大。本来再大也轮不到杜凤,她跟上面关系不好,说白了就是那个一脸雀斑、守寡多年的工会女主席看她不顺眼,具体的原因也不太清楚,反正人家就是对她不待见,左右都讨不来好脸色。她自己都认命了,只打算苦挨,挨过几年,那老太婆还能永远不退休?没料到,突然就有她的份。办公室已经待好多年了,实在有些腻,但有个职务,马上就不是被人吩咐而是可以支使别人,感觉还是很愉快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正奇怪老太婆哪根筋出毛病了,恰好那天去杜凰家,欧丰沛问,上任了吗?杜凤眼睁大了。提拔的事,她还一个人没说,因为干部处才找她谈过话,还未公示,怎么欧丰沛就知道了?欧丰沛笑笑,轻描淡写地说起两个多月前的出访。那次省委副书记去南非,同行的有宣传部、工会、教委、出版局等单位的头头,欧丰沛作为工作人员也随团出行,一路上他除了伺候副书记,还匀出一些力用在老太婆那儿,关系因此就混得不错。聊天多了,就聊到杜凤,气氛从僵硬慢慢转为柔软,看时机差不多了,于是说到职务。
杜凤好半天没回过神来,她真的很吃惊,心咚咚咚猛跳几下。欧丰沛出访南非的事她知道,也听欧丰沛说过好望角多么多么壮观,开普敦如何如何漂亮,桌山如何如何别致等等,但他只字未提老太婆,更没提过曾经为了她的职务问题向老太婆公关。
他用力做了,却不说。
他做得非常漂亮,却不见得需要谁的羡慕或感激。
到李奋初中毕业时,欧丰沛的权力又用上过一次。那时他仍不过是秘书,但此秘书宣传部、教委那边熟人遍地,人家都热乎乎的乐于给他面子,仅打了几个电话,OK,没有考上重点高中的李奋就弄到了去市一中寄读的资格。寄了两年,到了高三,还是欧丰沛出力,将学籍转过去,成为一中正式毕业生。
这两件事现在说起来很轻巧,但杜凤置身其中,知道多少有形无形的雄关漫道摆在那里,换了她,换了她丈夫李真诚,三辈子十辈子都不可能完成。
李奋的饭量非常大,在这一点上他忠实继承了李真诚。杜凤望着桌子对面的儿子一碗接一碗地咽下饭,眉头不免微微皱起。吃饱了撑的,撑多了,脑细胞就接连牺牲。不知道这是不是个普遍规律,至少在李奋身上已经得以深度体现。李奋从小就贪嘴,米糊喂得迟一秒钟都哇哇哭起。杜凤其实一直有心让他少吃,最终都敌不过对他的心疼怜爱而由他去。结果不幸的局面还是出现:对食物吸收贪得无厌的李奋,对知识却消化不良。杜凤愁死了。杜凰的女儿小学时是大队长,初中毕业保送上市一中,读到高二就独自往澳洲留学去了,总之一直很夺目耀眼,不劳杜凰担一分忧。可她的儿子李奋,却始终步履蹒跚跌跌撞撞。苦熬苦撑几年,终于熬到高考,出了考场一估分,撑死估出五百分。
怎么办?那天上床睡觉时杜凤问李真诚。当着儿子的面,是不能把焦虑表现出来的,表现出来,谁知道那家伙会做出什么反应。高考之前李奋就紧张得没来由地反复拉肚子发高烧,整夜整夜睡不着。考完试,又郁郁寡欢半天不说一句话。要说他不努力,也不公平,他其实把吃奶的劲都豁出去了,非常渴望考上大学解放自己,可是脑子不好用,这就无奈。
怎么办?如果他考不上怎么办?杜凤很难过,这一阵,她觉得自己都快赶上祥林嫂了。李真诚却跟她不一样,李真诚说,不会的,怎么可能考不上?本一不行就本二,本二不行就本三,书反正有的读,别急。
杜凤伸手关了灯。黑暗之中她白过一眼。本一本二本三差别那么大,在李真诚脑中却糨糊似的搅成一片,有这样当爹的吗?一直以来他都没进入过角色,好像高考不过是逛次超市、进回厕所。李奋如果是优等生,一家人当然可以闲庭信步,可是李真诚又不是不知道儿子的成绩,考前的一次又一次省市质检,哪一次拿过令人欢喜满意的分数?磕磕绊绊至今,杜凤真把心都操碎了。她信了那句话:即使是被强奸生下的孩子,女人也忍不住要爱的。她没法不爱李奋,母爱这个天性太强大了,有时看着李真诚那张浑然的脸,她心里一横,马上把李奋推远。李奋原来不过是这个男人的儿子哩,去他妈的。可是下一秒钟,她马上又把李奋拉回来,拉到自己的翅膀底下,恨不得拼尽全力开山蹈海去为他争取未来。
李真诚手伸过来,身子黏过来,热乎乎的气直扑耳根。杜凤知道他要干吗,床上的这项运动,李真诚也有瘾,劲头很大。十几年来,单就此事而言,老实说杜凤还是从中获得不小的享受,她一贯采取的态度都是不反对,不配合,反正由着他去,坐享其成。
在李真诚气喘吁吁大力操练时,杜凤有一刻突然走神。她想,看来得找欧丰沛谈谈李奋的事,先交个底,讨点主意。万一真有危急的情况出现,比如根本连本三线都没站住,那么欧丰沛也好有心理准备,及时找出对策。也唯有欧丰沛能找出切实有效的对策了。
第二天一早,杜凤一起来就给杜凰打电话。一般都这样,凡事她都先找杜凰。她是我妹妹,当然得找她。私底下杜凤这么跟自己解释,看上去也合情合理。但每每往深处再一细想,又不由得心悸一阵。好比前面有道坑哩,早就明白它有多深多险多万劫不复,所以下意识地总要绕掉避开。凰,她叫道,你在哪呢?
手机信号不好,杜凰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在医院里呀。大清晨做了台手术,刚下来,累死啦。噢,我正下电梯,准备回家。有事吗?
杜凤就说了李奋。其实李奋的情况杜凰一清二楚,但这时候不重复一遍,杜凤觉得很难把话题引到最实质的方面。她一边说着,一边咽着口水。明明是双胞胎,老天为什么偏袒一个折磨另一个?当年高考,她读文科,杜凰读理科,然后她进外语学院,杜凰进医学院。母亲一开始就为两个女儿确定了完全不同的人生方向,按母亲的话说,得把网尽量撒大,得尽可能多地在尘世这摊浑水中打捞属于自己的东西。结果她毕业后在工会杂事一做二十多年,似乎也呕心沥血地忙碌,细究起来却一事无成。办公室整天鸡零狗碎的,哪派得上英语的用场?年复一年,她的专业其实早就丢得差不多,有时在家放一两张盗版碟,美国惊险片或英国文艺片,有一句没一句的,她还得不时瞥下面中文字幕一眼,不看,不好意思,还真不见得都听得明明白白哩。而杜凰就不一样,杜凰在妇幼保健院的手术台前一站二十多年,不觉间竟站成了声名显赫的医生。
杜凰是成功的女人,而且是成功的妻子。
杜凰的丈夫欧丰沛是这座省会城市的副市长,就整个家族来说,这个职务是空前的。杜凤的父母在前年,也就是欧丰沛成为副市长的几个月之前,双双被一场车祸夺去性命,他们要是还活着,不知会为这个女婿骄傲成啥样。欧丰沛是校长的小舅子,欧丰沛嘴甜手脚勤快会办事,欧丰沛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一个个台阶往上登,总之这个女婿实在跟另一个女婿李真诚不一样,二老始终就更疼他几分,就是到了地下,他们的力气更多地拿去保佑欧丰沛了也不是不可能。居高就可以临下,就可以有更丰富宽广的人脉资源和权力资源。如果李奋是欧丰沛自己的儿子,哪需要杜凤开口?现在杜凤必须开口,她得通过替代自己相亲的妹妹,让那个当年不过是三中一名普通教师的欧丰沛,来为她排忧解难。
你跟小欧说说,万一真不行了,他得顶上去。
杜凰在电话那头叫起来,哎呀凤,不要老往坏处想,说不定还是惊喜哩。成绩什么时候出来?
杜凤说,听说是二十六号,还有一星期。
噢,二十六号我还在家。七月初我要去趟澳大利亚新西兰,前后十四五天。
这么巧!杜凤急了。成绩出来后如果不理想,得跑断腿的,你不在怎么办?
哎,我参加的是省卫生厅组织的团,小欧又没一起去,你自己找他就行,我又帮不上忙,是不是?
杜凤想,是当然是,但毕竟少了一座桥。有这座桥四平八稳地架在那里,路就顺了,来往方便,不会有人掉进水里。她说,不管怎样,凰呀,你反正要先跟他把这事交个底。
会的会的。杜凰满口答应。
二十分钟后杜凰又打来电话。凤呀,她说,你有空吗?有空你来我家一趟。忘了跟你说了,有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
你来吧来吧,来了就知道了。
杜凤开车从单位直接过去。机关每天多个人少个人反正无关紧要,在办公室中露个脸,这半天就能交代了,算不上缺勤。杜凤平时倒还规矩,她又没必要整天待在家跟谁缠绵,溜号的意义也就不大。
杜凰家在锦绣小区一幢高层建筑的顶层,复式,两百五十多平方米,年前刚搬过来的。杜凤第一次登门时,门口的保安一下子就傻了。杜凰也开车,开白色的POLO,杜凤开的则是冰蓝色的飞度。保安明明看到杜凰已经把车开进小区了,眨眼间她居然又穿另一件衣服,梳另一种发型,开另一部车子进来。他们都是外地乡下来的年轻人,警觉兼好奇,就过来小心探问。杜凤摇下车窗说,开POLO的是我妹妹,双胞胎。
按杜凤来看,除了五官依稀类似之外,俩人其实已经越来越不像了。小时候母亲给她们穿一模一样的衣服,梳一模一样的发型,外人一眼确实难辨彼此。成年后她们就往两个方向走,而且渐行渐远:杜凤在意穿着,杜凰对外表却潦草马虎;杜凤讲究身材体形,杜凰却松松垮垮满不在乎。水滴石穿集腋成裘,其结果就是与杜凰站在一起,杜凤风韵盈然得反而像年幼几岁的妹妹。单卵双胞胎彼此间的相似度总是很高,相互的感应也被说得神乎其神,但杜凤与杜凰没有,或者说很少。比如杜凤味觉发达,酸甜苦辣舌尖一舔就了然,以前家中隔夜饭菜舍不得倒掉,第二天再煮再吃时,都得先过杜凤这一关,杜凤可以比别人提前两三个时辰尝出它们是未馊还是将馊。这些饭菜如果给杜凰吃,杜凰是吃不出来的,但她闻得出来。很奇怪,杜凰的嗅觉比狗还发达,不用说死老鼠可以靠她的鼻子找到最隐秘的鼠尸方位,就是锅里不慎丢有一粒蟑螂屎,一掀开盖子,她也马上明察秋毫。九十年代初期,杜凰在医学院里迷过一阵香功,练着练着,报纸上有人说香功是骗局,负面新闻一大堆。但杜凰却坚持说自己收获惊人,一些本来还在体内某个角落沉睡着的嗅觉功能,都雨夜梨花似的千树万树璀璨绽放,哪儿香、哪儿臭、哪儿有股异味,反正丝丝缕缕都逃不过她的鼻子。
杜凤必须放进嘴后才能辨别判断,而杜凰却可以决胜于数米之外,比较而言,老天无疑更疼杜凰。
老天一直都更疼杜凰。
杜凰事业有成,杜凰有欧丰沛,欧丰沛能给她买这么气派的大房子。每次走进他们家的门,杜凤都忍不住长吸一口气,又悄悄吐掉。很多事你不承认不行,将自家一百平方米不到的小套房跟杜凰这套装修豪华的复式房一比,都比出新旧两个社会了,单这一点,她们这对来自同一子宫的姐妹,命好命歹已经差别很大了。
屋里只有杜凰一人。杜凰单薄的身子让房子显得更大更豪华。
小欧呢?杜凤问。一直以来她也随杜凰这么叫。
杜凰到里屋取出两个硕大的手提袋,递给杜凤。他哪有空在家待着?整天开会,淹死在文山会海中,说的就是他。
噢。杜凤应一声。当官还能不跟开会连在一起?所以杜凰的抱怨无论怎么听,都不免几分造作。杜凤把纸袋接过。纸袋是白色的,非常沉,外面写着一行金色的字: Dior。走出校门这么久,杜凤专业丢得差不多了,但这个词她很熟悉,许多世界最顶尖品牌的衣服与化妆品的名字她都了如指掌。比如这个迪奥,每次去大洋百货专柜前,她脚不动,心却动得飞速。小小的一瓶或一支,裹上华丽的外壳,灯光一打,钻石般吓人。说吓人当然主要来自于它们的价格,一串的数字罗列在下面,看着看着,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倒吸了好几口冷气。
杜凰说,给你臭美吧。
杜凤把纸袋打开,取出一盒,盒子很大,硬邦邦沉甸甸的,一看,是凝世金颜乳霜。又取一盒,再取一盒,共十盒。再打开另一个袋子,手往下掏,掏出凝世金颜精华液,也是十盒。这两款,在迪奥产品中,都是顶级的。杜凤心跳不免加快,她想自己可能撞大运了。之前杜凰也常送她东西,化妆品、衣服、食物、水果,它们不是花钱买来的,全部的来处都是外人的贡献。只是这一次这个贡献有点特别,量多质优,不同凡响,而且特别合杜凤的意。
小欧的朋友送的,杜凰说,送这些给我干吗?我又不化妆。
杜凤脸上很平静,没有变化,她看着杜凰,眼里传递出的是一种完全赞同的神情。这时候,她可以把杜凰看成傻子。迪奥凝世金颜精华液大洋百货专柜上每盒四千两百元整,这不会错,杜凤记得很清楚,她曾屡次动心,又屡次被价格吓得缩回手去。至于乳霜,她努力回忆着,忆起一个数字:三千九。也就是说,这两大纸袋价值八万多元。可是杜凰不知道,杜凰一脸的不在乎说明她最多以为别人拿了一两百块钱的东西搪塞她。
哪有这么送化妆品法的?杜凤觉得这一点她真的想不明白,怎么跟批发似的?
就是!杜凰附和得很由衷。他说这样省事,这个袁敏!
谁?袁敏?
是啊,袁敏,他就是这种做事风格。
杜凤屏住气用劲想了想,她不是回忆啥时见过袁敏,袁敏她太知道了,脸都快熟烂,袁敏是李真诚的中学同学。李真诚几个在省城工作的中学同学三天两头聚一起海吃胡喝,偶尔会带上家属,杜凤也去过。撇开酒桌上的草草照面,袁敏还动不动来家里找李真诚,也没见他们谈什么,只是在客厅里闲坐,俩人一起眼盯着电视看体育比赛,一起大呼小叫。别人的游戏别人的胜利,哪一点荣光能沾到你头上,何至于如此全心全意?这是杜凤永远不能理解的。杜凤发出嘲讽时,李真诚手一甩,白过轻蔑的一眼。你懂什么?他伸出食指重重地往电视屏幕上指着说,这里头奥妙多着哩!人跟人怎么过招与拆招、怎么明算与暗算、怎么征服与反戈一击,等等等等,全都在球场上尽情上演。
袁敏在一旁附和:是啊是啊。
李真诚说,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明争暗斗的过程,你死我活你败我胜,该忍则忍,该装得装,该出手就稳准狠出手,直扑死穴,绝不手软,其花样跟球赛难道不是一模一样的吗?
袁敏又附和:是啊是啊。
袁敏并不是一直与李真诚走得这么近的,只是从前年起,俩人才燃起友谊的火苗。袁敏以前不认识欧丰沛,是李真诚前一阵带去见上面的,这事杜凤知道,却并没在意。
杜凤的思维开始往另一条道上奔去:袁敏为什么送这些东西给杜凰?一直以来杜凤都没太明白袁敏究竟从事什么职业,问他,他答:瞎混呗。或者问李真诚,李真诚也稀里糊涂地说,好像做什么生意吧。瞎混的袁敏在穿着打扮上虽然一直不差,但实在也没见他如何阔过。李真诚是袁敏的中学同学,欧丰沛是李真诚大学同学,中学同学通过李真诚认识了大学同学,然后,这个中学同学越过李真诚,将一堆东西送到大学同学老婆的手中,李真诚的老婆却被忽略不计了。
因为杜凰是欧丰沛的老婆。
杜凤把化妆品收进纸袋。杜凰送的东西她一向不客气,不要白不要。尤其是这一次,礼物来自丈夫的中学同学,她凭什么不收入囊中?谢谢了!
但她并没拿光,在桌上各留下两盒。你也用用吧,这个年纪了,保养还是很重要的。这话她是真心倒出来的。拿走大头,她已经知足了,就这点而言,她觉得自己还行,不管怎么说,做人仍不失厚道。
但是杜凰把留下的东西都抓进纸袋里。杜凰说,不用不用,我上班整天蒙一个大口罩,那就是最好的化妆品了,又隔灰尘又挡细菌。怎么受得了脸上抹了一层又一层的?我都佩服死你了。
杜凤不再坚持,她说,好吧,那我就全部搜刮走。以后再有人送,你不要心疼,再接再厉,继续给我。说着,她笑,很开心地笑。
但是刚进了电梯她脸就僵住了。她低头看一眼手中的纸袋,心里开始总结今天的得失。总的说来,来杜凰家这一趟她是悲欣交织。
李奋的成绩比预估的更糟,四百七十三。
一打完声讯台电话问到成绩,杜凤就马上掏出手机,她把这个结果以及李奋的准考证号和考生号编成短信,发给欧丰沛。接着,她马上又发去第二条:请帮忙打听一下,今年的录取线可能切到哪?另外,你哪所院校有过硬的狐朋狗友?过几天就要报志愿了。
欧丰沛也许在上班,也许在开会,也许出差在外,无论干吗,收到短信后,按理总该回复一个,至少礼貌性地“噢”一声。
但是没有。一天过去两天过去,杜凤手机里一直没出现欧丰沛的信息。
欧丰沛的手机号杜凤早就储存了,但之前她从未给他发过短信,连段子都没转发过。有没有拨打过?有,但也不多,屈指可数。会不会欧丰沛手机里没储存杜凤的号码,所以那两条短信并没显示发信者的姓名,于是他漠然置之?不会,不可能,明明写了李奋的名字,周围还能有第二个李奋?或者就是根本没见到?欧丰沛每天都那么忙,他气喘吁吁地周旋于各色官员与公务之中,哪有闲心与闲暇打量手机上的短信。
杜凤想了想,把那两条短信重新调了出来,转发给杜凰。杜凰就要去澳洲,趁她还在国内,让她捎话。
很快手机短信铃就嘀嘀响两声,是杜凰的回复。杜凰说,收到,放心。
杜凤又发去短信:我正在一中,必须马上报志愿。问问小欧,李奋这样的成绩报哪所学校哪个系合适?
半小时后杜凰的回复才来:以他个人的兴趣爱好为准。
杜凤都想骂人了。看来还是靠自己,她一咬牙,在志愿栏上逐一将这几日翻来覆去比较斟酌过的校名填下。然后,她又编条短信,把所报的志愿顺序发给杜凰。末尾加一句:要把这些情况转告小欧。
杜凰还是那句话:收到,放心。
可是杜凤没法放心,越来越不放心。单位里也有几个同事的孩子参加今年高考,杜凤一上班就找这个找那个,没完没了说的都是同一个主题:考卷、分数、录取线。单位的人说遍了之后,她又翻电话本,找对这个话题可能有兴趣的同学朋友,再说再聊。心里憋得太慌了,她得将时间打发掉,事实上要打发的应该是一肚子横七竖八的焦虑。
生活变成了这样,很多问号都悬在那里,当然最大最醒目的那一个是与欧丰沛连在一起的:为什么他不回短信?
她是杜凰的姐姐,实实在在的亲戚。退一步说,就算不认亲戚,彼此还是相识了二十年的熟人,凭什么不理不睬?
按理她不该对此介意,甚至不该责怪或者生气,毕竟是她求人。可是说真的,她的确很生气。如果不是那天牙龈肿痛,你欧丰沛保不准就是我老公哩,为了娶我,说不定还得涎着脸再三再四恳求哀求,低三下四的好话连绵如长江黄河滔滔不息说个没完!
受了气还得求他,这种滋味格外不好。
李真诚的同学难道就欧丰沛一个有能耐?其他的人如果升更大的官,有更大的权,不妨间接伸过手来帮一帮,别人帮了,看欧丰沛怎么说。
客厅的大电视正播一场欧洲足球赛录像,李真诚像枚钉子坐在沙发上。杜凤走过去。这么多年,她几乎没有主动找李真诚谈话的经历,但现在非同寻常。她说,喂,我了解了一下,今年大家都考得不错,李奋看来悬,搞不好本三都不一定行。
噢,那怎么办?李真诚使用的语句短促紧凑,好像也很焦心,但眼珠子仍然盯住电视。
杜凤抿紧了唇。他妈的,他居然问她。他还有脸问。她咽一口水,决定忍住,继续往下说。大专我看没什么可读的,读了也没意义。她声音缓缓的,说得有理有节。上不了本三,唯有复读。可是李奋那状态像是肯复读的吗?你说是不是?
是。李真诚答得迅速而且坚决。
杜凤抓过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小。她提醒自己不能生气,一旦生气话题就进行不下去了。真诚,想想,你还有哪位同学朋友在相关的部门吗?比如教委,比如大学,比如省委省政府?
李真诚眼眨几下,好像开始思考,但马上头就摇起来。没有,哪有?就是有,如果没掌权,也等于没有。
都没有出息的?
最出息的就是欧丰沛了,厅级的就他一个,就他跟教育口的人混得熟。其他人在其他行业,再出息也没用。
杜凤用舌头舔舔嘴唇,轻声问,那个袁敏呢?
袁敏?李真诚侧过头往上瞥一眼,挺不屑的样子。他还得求我办事哩,能有什么用?
他求你办什么事?
李真诚挥挥手,开始不耐烦。唉,反正他没用!
杜凤咳一声,她努力把自己弄柔软,她说,说不定他有什么关系?这句话其实是有潜台词的,他袁敏既然能敲开欧丰沛家的门,难道不能敲开别人的门?跑关系往往也会跑出惯性,有些人天生具有这方面天赋,既是天赋,就不可能仅偶尔显露一次。
但李真诚很决断地说,不可能!他左右欠欠身子,仿佛怕屁股被沙发粘住一样。哎,不是有欧丰沛吗?瞎操什么心啊你?何况线还没出来哩,说不定在线上,说不定还超过录取线很多。急什么急。
杜凤转过脸。她想自己这辈子犯下的错真是太大了,这是个什么男人啊,简直狗屎一个。他没理想没激情吗?也不是。但他的血肉都倾囊赠予那一场场的运动比赛了。遥远的欧洲、美洲,那些白色、褐色、黑色皮肤的男人,如果知道世界的这个角落竟有一双这么痴痴仰望的眼睛,他们实在应该把自己所奔跑跳跃的球场弄得更欢腾喧闹。无聊!这两个字从杜凤的牙缝中挤出。她牙齿很好,琴键般细白地整齐排列,密密相扣,所以声音从中挤出时,被压扁拉长,像一个短促的叹息。然后她站起,她决定终止这样的谈话了,以后也绝不再进行。没有用的,她早就知道一点用都没有,竟不死心,试图奇迹重现。她活该找气受。
这时电话响了,电话就在她身边,她顺手接起。
喂,是凤吧?
杜凤一怔,她一下子就听出对方是谁了,却有点恍惚,回不过神来。
凤呀,你老公在不在?
杜凤没有应,直接把话筒递给李真诚。她走到阳台外,把身后的玻璃门带上。那一瞬间她表现出来的姿态是,我不想听你们说什么,爱说什么说什么。几分钟后,透过玻璃门,看到李真诚已经放下电话。李真诚头左转右转在找她。她仍站着不动。她想李真诚会出来找她的。李真诚果然出来了。凤啊,大事不好!李真诚使用了很夸张的句子,但脸上仍是笑眯眯的。是欧丰沛打来的电话,他说线切出来了,本三线四百七十二,你看,李奋还多出一分哩。
杜凤一动不动。她知道是欧丰沛打来的电话,明明是她接起的电话,明明是她把李奋的事发短信给他,可是欧丰沛却偏要绕过她,不跟她说,要跟李真诚说。为什么呢?没有道理。从前欧丰沛对她也不见得生分,不咸不淡而已。没有缘分,也没有仇恨。那么现在怎么啦?
或许真是因为太忙了,忙得脑子恍惚。这座城市有四五百万人口,又是省城,省城与别个城市最大的不同是所领导的人民包括五花八门、规模庞大的省直各机关干部,工作的难度和复杂性都霎时提高。欧丰沛分管的口包括规划、城建、交通、商贸,这些行业全部在他专业知识之外,从熟悉到入手到从容掌控,将多少时间精力耗进去都不为过。本市电视新闻上,偶尔会看到他深入哪里调研视察,那副侃侃而谈的模样,完全是行家里手的架势,谁会想到他学的其实是中文。同样学中文,如果让李真诚做这些事,早就一塌糊涂不可收拾了。
她长吁一口气,觉得心里还是轻松了一些。李奋过本三线了,至少有大学本科可上,真是万幸。
但是细一想,杜凤眉头又皱起了。
她替儿子报的本三院校是省金融学院商务英语系。去年这所学校这个专业的录取线是四百七十八分,但去年本三录取线仅四百六十八分,也就是说比省里切出的本三线高出十分。现在李奋过了省线,却未必过得了该校该系的线。
问李奋,如果被调剂到别的学校别的系行不行?
李奋抿着嘴重重摇头。他班上很多平时比他成绩差一大截的人,竟然都上了本二,他屈就本三,已经很没面子,再往下降,降到垃圾校垃圾系,还怎么做人?
杜凤叹口气。这个儿子没生好,除了外貌之外,他几乎传承的全是父母最消极的缺点:比杜凤敏感内向,比李真诚慵懒涣散。杜凤曾经像天下所有母亲一样,也有过青胜于蓝的幼稚幻想,一年一年下来,却是失望、后退,再失望、再后退的过程。退到现在这个份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理解儿子。但她不理解李真诚,没法理解。
李真诚一直到现在都仍然其乐无穷地在杂志社当着工会主席,认真算起来,连科级都没被人事处正式确认。同学厅级,老婆处级,李真诚本来跟他们站在同一地平线上,如今却无形中下降了。降的人明明是李真诚,最开心的人竟也是他,总是哈哈一笑,朗声说,请客请客,美酒加咖啡,一杯接一杯!升迁不急就罢了,儿子到了这个份上,也一点都不急?只有猪狗才不急。可是你看李真诚,他每天一如既往忙着打球、忙着看电视转播的各种赛事。体育把他所有的争强好胜之心都耗光了,一到赛场上他就如狼似虎地生猛,可一退回生活中,立即比瘟鸡还蔫。
杜凤说,李奋要是没爹便算了,分明有个父亲,这父亲却把他当成野孩子。
李真诚眨眨眼,好像没听明白,半天过后才说,是他自己命不好,他要是杜凰的儿子,就不一样了嘛。
杜凤看他一眼,心想谢谢,你总算讲句人话了。杜凰的儿子就是欧丰沛的儿子,欧丰沛对自己的儿子怎么会像你一样不闻不问?
李真诚走过来,双手讨好地搭在杜凤肩上。老婆,你要是有杜凰那么大本事,我肯定也能当官。
杜凤不说话,但她肢体还是发出疑问:为什么?
李真诚说,杜凰是干什么的?帮人生孩子呀。谁不要生孩子?当官的老婆、女儿、儿媳妇、小蜜,啧啧,生生不息哩。有杜凰把住分娩这道关口,贴心贴肺地周到服务,他们感激不尽哩,杜凰的老公还能不节节高升?
杜凰?不会吧。
李真诚哼哼笑起,他手在杜凤头顶叩两下,说,你呀,所以说你没脑子吧。不要以为你是姐,就了解杜凰。杜凰是什么角色?去外头问一问就知道了。没有她,欧丰沛一级一级怎么升得上去?根本升不了!
杜凤咧着嘴丝丝吸两口气。杜凰的白大褂真的可以穿得这么出神入化?之前杜凤的脑子真没往这方面转过。但即使是这样,欧丰沛自身的努力也不可低估,换了你李真诚,一百个杜凰也没用。
李真诚穿上外衣外裤,他说,我出去吃晚饭。
谁请?
不就袁敏嘛。我没跟你说过吗?袁敏今晚做东,宴请同学。呵呵,其实我们不过是群垫背的,是绿叶,烘托的是欧丰沛。把他烘高兴托舒服了,袁敏大概就有钱挣了。
杜凤马上问,挣什么钱?
李真诚手往窗外戳戳,含意不明地努努嘴。他已经走到门口了,俯身穿鞋,突然说,喂,其实你就是杜凰也没用,你是一百个杜凰我也没兴趣当官呀。拜!他直起身,扭过头,打个手势,嘻嘻一笑。杜凤只觉得眼前晃了一下,有一股白迎面打来。白是从李真诚咧开的嘴闪出的。
他可以去拍牙膏广告,杜凤想。
杜凤接着往下想,袁敏有钱挣关李真诚什么事?袁敏从欧丰沛那能挣到什么钱?一个职业不明的瞎混者,一个大权在握的副市长……杜凤闻到一股清香,香是从金灿灿的瓶子内淡淡弥散出来的,手感很柔软细腻,轻轻揉动,丝绸般光滑……迪奥凝世金颜精华液。迪奥凝世金颜乳霜。一盒一盒,一盒又一盒,它们像一群在动画片里滚动的小精灵,倏地变身成肌肉壮硕的巨人,两眼绿光。
难道袁敏正在捕猎?袁敏黝黑高大,一头鬈发,乍一看颇有几分欧化的味道,五官上不正不邪,是非不明,当然,杜凤从来也没对他细瞧穷究过。他是李真诚的朋友,李真诚尚且已经退在杜凤兴趣之外,李真诚的朋友又哪里能激起杜凤的热情?现在,这个朋友是不是已经绕过李真诚,把手伸向欧丰沛了?只有欧丰沛身上才有东西值得别人猎。
李奋不在家,他不想待在家里,免得东一句西一句听到与高考有关的话,就去了乡下奶奶家。走了也好,彼此心都能松一点。如果把这个家放到一架天平上,李真诚是轻飘飘的一头,而杜凤和儿子是沉甸甸的另一头,母子二人已经把所有的焦虑都担尽了。往前推二十年,打死杜凤也想不到自己会这样,二十年前她还是多么写意的一个人,一门心思盘算的都是自身的安危冷暖与穿着打扮。她以为永远可以那样逍遥自在,不料活着活着,竟活出一身的累来。
为儿子累,还真没什么话可说。活该的。心甘情愿的。发自肺腑的。拿所有的感情跟母爱比,都要败得落花流水。
天已经暗透,杜凤没有开灯,她摊手摊脚斜倚在沙发上,眼落到某个黑糊糊的角落。细想起来,她跟杜凰真的很不一样,学理科的杜凰体现出来的总是更严谨有序,条理从来不乱,而她的思维却是放射性的,常常东游西逛没有章法,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和途径。现在,一个人独陷黑暗中的时候,她分明又觉得需要让脑子凝聚起来,她得把很多事拿出来理一理想一想。可是想什么呢?一时又抓不住。
两个小时过去,三个小时过去。夜已经深了,已经临近午夜了,李真诚开门进来时,看到杜凤还在客厅,还坐在沙发上。李真诚打开灯,光线从不同方向射到客厅,射到沙发前的茶几上,那里正搭积木般垒着高高的一摞,细一看,是白色的做工精良的大盒子,再一看,是化妆品。
杜凤把这堆迪奥从杜凰家拿回来时,并没告诉李真诚。以前也常拿,以前也没说。以前无非“例外”衣裙、“香奈儿”香水、LV手袋,诸如此类,总之都不太夸张。这次却不一样,要紧的是,这次,这些东西的来源是袁敏,袁敏原来并不是把它们白白送给欧丰沛的老婆,他可能嘴里含着蜜,手中握着剑。现在东西一样不少全部转到杜凤这里,那么,是不是意味着那把隐约的剑,它锋利的刀刃也延伸过来,寒光可鉴?杜凤觉得自己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她决定还是跟李真诚说说,要不她还能跟谁说?
李真诚仔细听完,眉一挑。他说,你没病吧?
杜凤有一瞬反应不过来。她又没出门、没喝酒、没满脸通红一身臭气地回来,她当然没病。李真诚走过来,用指节在她额上叩叩,这是他常用的动作,他喜欢这样跟人说话。这算什么?他说,欧丰沛如果只收收化妆品,他都可以拿大喇叭自夸清官了,懂吗?你平时也没傻成这样呀,怎么突然弱智了?
杜凤晃晃头,她觉得要做个解释。她说,我是担心万一欧丰沛出事,李奋怎么办?还指望他帮李奋哩。
说到最后一句,她声音蓦地沉落,一下子没了底气。而且,怎么搞的,脸居然还有点烫。
说到底欧丰沛轮不到杜凤担心,但是,报纸电视上一有贪官落马之类的报道,她还是忍不住由此及彼一阵紧张。欧丰沛是杜凰的老公,她的妹夫,从这一点上看,她的担心也是正常的。何况,确实还夹着一个李奋,不说现在,就是以后李奋毕业找工作了,还不是仍得靠欧丰沛出力?
人是有命的,她想不通的只是自己仅仅比杜凰早出来几分钟,为什么偏要多承受这么多苦痛。有一次她去泉州出差,听当地人用闽南话唱一首歌:《吃苦就是吃补》。当时心里一动,觉得有趣,又觉有哲理,暗暗鼓励自己也要以此为勉,把所有的苦都当补品一口口吞咽下去,不为外人道。其实挺难的,想一想可以,要做,总是做不到。
这些天跟高招有关的消息一直杂乱无章地纷至沓来。比如她听说“调剂”二字弹性惊人,最差的专业录取线总是最低,可以以最低的标准将档案先拿来,再调剂到理想的专业;又比如她风闻即使没达投档线,但学校有“点招”的权利,反正就是非要你不可,非把你招进不可……她难受死了,这些事光听着都让她目瞪口呆,心里当然也免不了翻来覆去。老公没本事她认了,但儿子没出息她无论如何还是不甘,还是想挣扎一下。
有没有神仙下凡?李奋肯定比太行、王屋两座大山轻点、小点,神仙如果肯出手相帮,一背也就把他背进大学了,不要清华北大,只要普普通通的金融管理学院就行。
因为接连睡不着,杜凤觉得自己都有些恍惚了,脚虚得不行。那几天她出门不敢开车,上下班都打的。其实上班也没什么事,日常事务周而复始,但也总归得去。刚到单位,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显示屏上是欧丰沛的名字。杜凤心咯噔了一下。
她说,你好小欧。
正忙着呀?
唔,不忙,在单位。
很累吗?
还好。
有空吗?
……有。
那你来一下,我在家。李奋的事有点眉目了。
杜凤收好手机,并没马上走,她手扶着桌子,缓缓坐到椅子上。杜凰不在家,杜凰昨天还从墨尔本给她发来短信,说绵羊油臭大街了,弄得一点胃口都没。在商场又看花眼,不知买什么好。看别人都去兰蔻专柜买美白套盒,也跟着买了两套,减去税,比国内商场便宜很多。反正你臭美,脸上抹多少层都不怕。杜凰还说,返程要经过香港,你好好想想,需要什么就发短信来,宰我是应该的。
那么去她家是不是应该的?
杜凤差不多二十分钟后才出门。坐到的士上时,她突然希望遭遇一个黑的哥,车子绕呀绕呀没完没了地开,开出这座城市,开出这个地球,只要别在锦绣小区门口停下来就行。
欧丰沛果然在家。
欧丰沛穿着睡衣睡裤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怎么了?几乎是条件反射,杜凤脱口就问。
欧丰沛有气无力地摇摇头,取过一双拖鞋递给她,然后关好门。
屋里放着音乐,声音很低,轻缓,柔软,小心翼翼。这套房尚在装修时,杜凰就拖杜凤来看过,杜凰很兴奋地指着嵌在墙角、门后一个个小小的四方形的网状喇叭说,到时你会有惊喜。他们搬完新家,杜凤再来时,一进门就有琴声从四面八方轻轻漫过,宛若泉水流淌,宛若林间碎叶落地。音乐无处不在!杜凤还记得当时杜凰说这句话时的神情,看上去杜凰的眉飞色舞完全来自从墙体环绕而出的音乐而非房子本身。杜凤却有置身某茶座酒吧的感觉。
现在也一样。现在一个个小喇叭正配合有致共同吐着《致爱丽丝》,似雾,似云。
杜凤紧着身子坐到沙发上。欧丰沛坐另一张沙发。俩人面对面。二十年了,他们从来没有单独面对过,也没有这么近对视。杜凤逼自己把头抬起,接住对方投来的眼光。她一进门就分明感觉到弥漫在那眼那眉间一股非同寻常的气味了,可是她还得接住,尽量若无其事。
跟二十年前比,这个男人扩大了好几圈,他的腰不再细小,而是放肆地肿胀起来,前面拱出一座小山包。与之相呼应,他的脖子也粗了短了,像文物一样淹没到肉堆之下,几乎不剩残迹。岁月原来同样磨损摧毁男人。
欧丰沛点了根烟。烟雾将他的脸薄纱似的蒙上一层。是不是早就想回来了?他问。
杜凤不知道欧丰沛说什么,也不知该怎么答,所以她只是笑笑,低下头,再抬起头。
家里多好!我的家这么好难道不值得留恋?
杜凤又笑了笑,往他脸上瞥一眼,什么都是模糊的,唯剩下猩红的两片,是唇。这唇经过二十年鱼肉美食的滋润喂养,已经不单单是厚,还红艳艳地泛出油光。它轻轻动着,和着从墙体里透出来的音乐说,我一直在等着你回来,他说,现在你终于回来了。回来就好。
杜凤觉得整个人成了一根瘦小的枯草,正躺在一条湍急的河面上,被水流挟裹着,往下冲去。她想自己可能得说些什么了,她不能一直沉默,水流那么急,她害怕。但是,还没等她盘算出该讲什么,肩头突然一沉,欧丰沛已经过来,站在沙发旁,一只手搁在她肩上。她闻到烟草味,有点呛。她嗅觉一般,却还是一下子就闻到了,鼻子灵敏十倍于她的杜凰,原来终日都是被这样的气味所笼罩。一下子她无法做出判断,说不出这味道香还是臭,好还是不好。她欠了欠身子,似乎想离远点,却没有挪动一丝。再要做一次努力时,肩膀上的那只手已经顺着她的背很自然地滑到腰间,又慢慢游到胳肢窝。然后,一股力猛地一掀,她被拉起来了,往卧室的方向去。她的脚与褐色檀香木地板摩擦时,嘎嘎嘎地响,这说明她的腿进行稍微抵抗了。她的心可能也发出抵抗,可是证据不足。欧丰沛的手并没用上太多的力,她的胳膊就被牵动了。她脑子像塞进一窝蜜蜂,杂乱鸣叫着,冲撞着。等到身体终于挨到床沿,思维就断了,她的思维和她整个人一样,如同一棵被砍倒的树,枝丫散乱,落叶纷纷。凰呀!她听到欧丰沛叫了一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压住了。
后来她离去时,欧丰沛又喊了一句,凰呀,走好。
离开锦绣小区,杜凤回到单位继续上班。单位有食堂,中午她就在那儿吃,吃完在办公室看看报纸翻翻杂志,这跟平常都没有两样。傍晚下班前,李真诚打来电话,他说,凤呀,晚上有一个丰登县来的作者请吃饭,我不回去吃了。
杜凤说,好。
放下电话她转转头,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两个人,他们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走。杜凤,先走了啊。杜凤说,好,走。另一个也说,杜凤,你走时别忘了关灯关空调。杜凤说,好,不忘。
办公室里一下子安静了。杜凤走到窗子前,窗外面原先是片低矮民居,拆迁一阵了,尚未有新楼房开工。四周都是楼,只有这片空地突兀地凹下去,在附近零星灯光中泛着黄,像一张怪物的大脸。杜凤盯着它看,目光却是散的。凤呀,杜凤;杜凤,凤呀……李真诚的声音和同事的声音交替响起,最后她自己也叫了一声:凤呀!
她是杜凤,不是杜凰,为什么早上有人叫她“凰呀”?
早上她去过锦绣小区,进过那套华丽的复式房,听到过从墙体里传出的轻缓音乐,她肩膀被人碰过,背被人抚过,胳膊被人牵过,牵进那间卧室躺过那张床……杜凰的床!
是不是真实的?
一整天她的脑子都滞住了,什么事都想不动,也不去想。好像被人揪着衣领狠狠一甩,甩进一个跌宕起伏的山峦,四周都是碎玻璃,闪着幽幽的光,咯吱咯吱地响,每一脚踩下,尖利的疼都呈放射状钻心而来,却又找不到具体的痛点,甚至,甚至痛的深处,隐隐约约的、模模糊糊的,竟浮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愉悦。
是的,真的有一点愉悦,她不承认都不行。一双二十年前的手突然伸过来,那手本来属于她的,是她自己当时不去接,肿起的牙龈不让她接。现在她牙龈好好的,牙龈之上,一颗一颗细白的牙齿都见证了早上发生的事情。
她拿起电话,拨出一串号码。通了,对方接起。喂,你好。
杜凤心跳如鼓,她不知道自己打这个电话的目的,所以,愣着,说不出话来。
喂,喂。
杜凤感觉到对方已经有些不耐烦,马上打算收线了,她赶紧说,小欧,是我!
哎呀,是凤呀,你好你好。有事吗?
杜凤又语塞了。有事吗?当然有事。这事不是她一个人的,而是与他,欧丰沛,紧密相连。他不知道吗?
噢,凤呀,这样吧,我们有空再聊,这会儿我有应酬哩。
杜凤放下电话,粗粗喘着气,越喘越粗,她以为自己马上要哭了,她需要一场哭。可是,她没哭。很奇怪,大堤将决之前,突然间身子一缩,任何哭意都没了。体内那么干涸,像一条晒干的鱼。
她又拿起桌上的电话。应酬也不见得一定接不了电话,以前在饭桌上,也见过他动不动就站起,到外面接手机。
通了,但他没接。
再拨,还是通,还是不接。
一直拨,用重拨键,都是一样。
就是说他是故意的。为什么故意?事情显得越来越假了,杜凤闭上眼,她必须回忆一下。那是个身材不高的男人,以前干瘦,腰部细窄,后来肥了,腹部前凸,个子却一如既往地不高,这导致了他压下来时有点吃力,肉感强烈……过程不太重要了,这个过程那么平凡,毫无起伏,不见波澜。平心而论,与李真诚相比,差距甚远。
然后,想起来了,他有一对被美食反复滋润的唇,那么红,抹过胭脂似的。
杜凤拿出手机,用手机打,如果再打不通,就发短信。早上,她明明去过他家了,听到他红红的嘴唇里吐出来的话。他不接电话是不行的,非接不可。
这一次一下子就接通了。喂,是凤啊。声调与平常毫无二致。
杜凤反而愣住了,对着话筒无从说起。
凤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我跟你说,李奋的事先别急,急也没用的是不是?本三的招生还没开始哩,估计还得过十几二十天。放心吧,这事我会惦着的。李奋的事我还能不尽力,是不是?别急别急。
杜凤嘴张得很大,每根头发都惊讶得倒竖起来。欧丰沛是人还是鬼?他的声音多么淡定从容,仿佛局外人,仿佛事不关己。杜凤咳一声,她把浑身的力气都用到嗓子上了。她说,早上的事你要负责。
话筒里安静下来,过了片刻,欧丰沛轻笑一声。好啦,凤呀,你放宽心,很多考生家长这一阵都跟你一样,太焦虑了。中国的教育制度确实有些问题,但也没办法,谁有办法一下子就让它得到改善呢?所以嘛,还是那句话,别急。要是把自己急病了,就得不偿失了,你说是不是?
杜凤猛地摁掉了手机键。
生活多么可怕,风和日丽中看上去人人都面善心慈道貌岸然,谁知道眨眼间就变换出这么丑陋陌生的一张面孔了。这张面孔居然让她含义不明地念想了二十年。二十年里,她一直端着一只气球,痴痴地有意无意地不断往里吹气,终于吹成硕大无朋的巨物,不料伸手一触,轻轻地仅那么一下,它就破了,破成千疮百孔。
她猛地站起,匆匆出门,打车回家。一进门,就冲进卫生间。水哗哗地响,水声连绵不断。一遍一遍地抹沐浴露,一遍一遍地冲掉,却还是觉得脏。有些脏刻进骨子里了,再也没法洗去。
然后她再次出门。她从地下停车场倒出车。车往城外开去。李真诚父母家在城郊农村,不太远,开车来回也就一个多小时。
家里出事了,出了大事,无论如何杜凤都要把李奋接回。她要当着儿子李奋和丈夫李真诚的面,把事情的经过说出来。什么叫敢做敢当?在这炎热的夏季,她要顶天立地地实践一次。她得做出一点什么来让欧丰沛看看。以为她傻吗?以为她软弱可欺吗?那就等着,无非鱼死网破。
杜凰说不买绵羊油,结果还是买了。另外,她还给杜凤带回一床羊毛被。这不是她一贯的行事风格,她讨厌购物,所以开车把东西送到杜凤家时,她也给自己找台阶,她说,我跟你说,到澳洲了不买这些,人家以为我有病。
又说,那边太冷了,人家季节跟咱们相反,正是冬天哩,气温都在十度以下。所以很自然嘛,就买了羊毛被。别皱眉头,你以为我爱买呀,这么占地方。我多懒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不是为了你温暖,我才不会把它从南半球搬回来哩。
杜凤笑笑,在她背上一拍。杜凰往前一扑,趔趄了几步。杜凤猛伸手将她拉住。她挺吃惊的,没想到自己下手这么重。前年,父母相伴参加社区组织的夕阳红之旅,并没走远,就在郊县的桃花洞。车在高速路上好好开着,突然就翻了,打了几个滚,撞破护栏,跌下路基,车毁人亡。那天得到消息杜凤与杜凰一起赶去,看到父母血肉模糊地躺在太平间,杜凰一下子晕厥过去了。从小到大杜凰一直更得宠,此时她也更伤心,一阵阵地哭,撕心裂肺。那天杜凤一直搀着杜凰,旁边这个与她类似的身体不时传来急流般的战栗,让杜凤在突如其来的伤心中又添了几许难以言说的心疼。那时她跟自己说,前面的堤坝倒下了,她得替代父母成为新的堤坝,她得保护杜凰,谁叫她是姐姐哩。
是啊,她是姐姐!她暗吁一口气,不禁庆幸,她差点就闯下大祸了,差点把事情弄得天旋地转。
那天晚上,她已经把李奋接回,已经走到李真诚跟前。但是嘴张开之前,话又突然咽回去了。她想到杜凰。她们几乎同一时刻在母亲的子宫里开始了生命之旅,虽然性情相去甚远,但在欧丰沛出现之前,她们始终相亲相爱,合二为一。然后,即使因为欧丰沛,杜凤也从未将杜凰割断,她有羡慕甚至有嫉妒,但没有恨。她已经伤害了杜凰,不能再将最后那层纸也一把撕掉。欧丰沛是不是早就掐准了这一点,所以他有恃无恐,所以他满不在乎?
杜凰回国的前一晚,袁敏又做东,把李真诚等人召去吃喝。杜凤没有早早去睡,她坐在客厅等着,等到李真诚回来。李真诚喝得很多,他没有酒量,但酒风一直很好,仰头一杯,再仰头又一杯,气魄吓人。杜凤递过一杯茶,贤妻的称号并不是她担当得起的,但泡杯茶并不难。递去茶时,她仿佛很随意地问,还有谁去?李真诚就念出一串名字,都是老面孔,包括欧丰沛。杜凤说,小欧喝酒吗?李真诚说,喝呀,当然喝,有好酒他还能放过?酒色他都不会放过,钱财也不放。
杜凤胸口咚了一下。说她不惧李真诚其实是假的,那晚冲动过后,一想到最终可能难掩真相,她最发毛的人除了杜凰就是李真诚。
酒和色——难道李真诚听到了什么?
她坐着不动,静观其变才是明智之举。
李真诚话兴很浓,那杯茶看来果真给他带来很大抚慰。他说,欧丰沛这家伙不得了,越来越不得了。那么大的摊,那么浑的水,他怕吗?一点都不怕,全都捏在手心团团转哩。他玩儿得多溜啊!他以为自己玩儿得很溜,溜个屁。
杜凤想,他这话里的意义很曲折哩,羡慕?嫉妒?挖苦?似乎都不像。她起身往他杯里续点水,小心地问,你们一直喝酒,喝到这么迟?
不!李真诚摆手,谁经得起这么喝呀?喝几轮我们就去唱歌了,像快乐男生一样唱。
小欧唱吗?
他唱,他不唱行吗?袁敏专为他安排的,他一直是主角,他不唱谁唱?
唱什么?
从日落西山红霞飞到三节棍七里香,什么都唱——什么人都有哩凤。有个丰登县的作者你记得吗?前些天还请我吃过饭。丰登县是什么地方?我们省出最多房地产商的地方。那个作者不去经商,不去挣钱,他就一根筋要写作。他父亲是什么人知道吗?人称陈砖头,靠卖砖头起家的,现在已经是巨富,拿工程跟摸牌似的,一抓一个。陈砖头现在眼瞄哪块地了?你们工会旁边那一块呀,呵呵,那块地要建一幢高楼……哎,凤呀,你知道什么叫容积率吗?
杜凤摇头。
李真诚说,我也是刚知道的,这东西太他妈的神了。比方说吧,如果一块地的容积率为三,可以建三万平方米房屋的话,将容积率提升为六,在同样的地块上就可以建出六万平方米房屋——如果每平方米赚一千元利润,这改一改,就可以净增三千万元利润。啧啧,凤呀,你说吓不吓人?
杜凤抿抿嘴,心思已经往别处转去。建楼不是她感兴趣的,巨富与建楼关她什么事。酒桌与K歌本来也不是她感兴趣的,但里头有一些信息是她需要的。不管是不是装的,欧丰沛反正还是老样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反而是她还端着,没有放下。这件事通奸不是,强奸似乎也不能算,那又该怎么说呢?看来她得咽下去,烂在肚子里了,否则怎么办?索性也学学欧丰沛的嘴脸,权当没发生过一样。一个小意外,一个小事故,一个小插曲,反正她也不是少女。
可是她心里一直有石块沉甸甸地垒在那里。
心里的另一块石头是李奋。李奋高考之后就越来越沉默,形成对比的是,这期间他的高中、初中、小学同学聚会正热闹地轮番上演。无论考好考歹,先为结束十二年痛苦学涯翻身道情一下。可是李奋却一次也不去。杜凤动员他,去玩玩儿吧,同学在一起总是开心的。李奋摇头,脸沉着,他的不开心正从每个毛孔喷射而出。杜凤知道儿子太紧张了。录取工作一轮轮慢吞吞地行进,本一、本二尘埃落定之后才能轮到本三。究竟能不能上金融学院,还命悬一线,没有任何人可以打包票。
这个家中的三个人,是如此不同地陷在两极,杜凤和儿子一起水深火热,另一个,却始终隔岸观火似的轻松自在。偶尔李真诚也会问问李奋的事,问过之后往往还不等回答,他就先断然下结论,没事,肯定能上。说过,哈哈一笑,咧开的大嘴里赫然袒露两排纯白伫立的牙齿,牙缝中没有一丝烟渍茶垢。杜凤马上转开脸,她觉得这种笑像毒气,把她神经刺激得又胀又痛,她快窒息过去了。这一阵李真诚显然比以往忙了,晚归是常有的事,早出也不意外。除了打球,似乎又添加了其他什么项目,但杜凤不问,她没有闲心问。
她也绝不想再找欧丰沛问一问李奋的事了。甚至杜凰,她同样只字不想提。
但是杜凰主动找来。在电话那头,杜凰兴奋得声音都变了,她说,哎哎哎,李奋是报金融学院吧?院长叫周炳天没错吧?他老婆叫汪一迪,对,是第三任老婆。你猜怎么的,汪一迪来生孩子了。你看你看,活该李奋有福。马上把李奋的资料再发到我手机上,上回的找不到了。高招办那边交给小欧,学校这边我包了。快点快点。
一个小时后,杜凰发来一个短信,很简短,就一句话:汪一迪的哥哥是省高招办主任。
两天后杜凰短信再来:汪生了,男孩。
又来:汪哥哥来看她,我跟他见过。
杜凤觉得团团罩在眼前的云雾渐渐散开,一丝丝的光慢慢透下来。杜凰已经把事情办到这个份上,看样子该十有八九了。以前果真小看杜凰了,太小看了!两姐妹相比,杜凰一直更活泼外向,但小时候在家中,她的心智并不显山露水,反而一直是杜凤拿主意有想法。几十年生活打磨之后,杜凤仍原地踏步,杜凰却已经百炼成妖了。
谢谢杜凰。但也唯其这样,杜凤心里才越发复杂难当,她对不起杜凰。
李奋收到录取通知书。李奋打起行李去金融管理学院上学。学院离这座城市三百多公里,李奋说他知道这个机会得来不容易,他一定要发奋,周末节假日都用来读书,寒假再回来。经过这场折腾,儿子一下子长大了。杜凤很欣慰。这个夏天过得太苦了,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杜凤给杜凰打电话,请她吃饭,就姐妹俩一起吃。杜凰咯咯咯笑。杜凰说,呃,也世故了嘛。算啦,不吃了。我哪像你们坐机关的那么舒服,这一阵忙坏了。国庆元旦那一档结婚的,现在哗啦啦的都临产了,我走得开吗?算啦算啦。
杜凤想算啦也好,算啦最好。
但是没几天,杜凰却打来电话请她吃饭。杜凰很高兴,声调扬得很高,她说,哎呀,今天中奖了,四胞胎,一口气被我平平安安全弄出来了。那产妇都三十九岁了知道吗,落到别人手上他们母子五人小命保不保都难说。我厉害吧?来来来,我请客,我们去两岸咖啡吃西餐。中午十二点准,不见不散。
杜凤十一点十分就从单位溜出去了,她想早点去,先坐到里头可以定定神。可是路上堵了一阵,到咖啡店外又找不到停车位。绕了一圈,再绕两圈,才终于挤进一块小旮旯地。杜凰已经先到了,一见杜凤就说,咦,怎么朴素了?居然妆都不化。
杜凤确实没化妆,早上洗了脸拍点爽肤水就上班了。不独今天这样,这一阵她常常如此。她已经不是从前的杜凤了,从前就是杀了她都不可能素面出行,总觉得有眼睛上天入地直勾勾地盯过来,令她时刻得挺立如一棵大树,每一片叶子都得打起精神。可是在那天,在锦绣小区,在杜凰的家里,树却被连根拔起,颓然倒地。真相慢慢浮起来,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二十年来,竟是那股隐约的不甘,有意无意地将她撑起来,撑得花枝招展。内心的躁动,透过毛孔,都渗到表皮上了。
一夜之间,那样的激情没有了,而苍老却款款到来。
杜凤在杜凰的对面坐下。俩人是一张床上睡大的,多近距离的接触本来都不是问题,但现在至少杜凤别扭了,她将手搁到桌上,十指交叉。一路上她想了很多话题来打发吃这顿饭的时间,可是坐定后,脑子却空了。杜凰问,李奋怎么样?杜凤笑笑说,学校生活很有规律,环境也挺好,李奋会适应的。杜凰拿过一本点菜单翻着,翻到她感兴趣的那页,递过来问,肉酱面怎么样?杜凤说,随便,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真的不是为吃东西而来的,杜凤觉得一点胃口都没有。情绪很糟糕,但她一直告诫自己振作起来,脸上得有笑,得轻松自如。不知道最终是不是做到了,她没有把握。不过杜凰似乎并不在意,整顿饭杜凰都在说那个四胞胎的诞生过程,说产妇的肚子有多大,产妇丈夫紧张得有多失态,那四个婴儿托在手里又多么像猫鼠狗仔。还是事业带来的成就感最养人啊,侃侃而谈时,杜凰两眼亮光闪闪,五官生动而且明媚。
杜凤要去结账,杜凰不肯。杜凰说,就你有钱?说好我请客的,别扫我的兴。杜凤就不再坚持了。几十块的钱,杜凰反正也不缺。俩人各自开着车来,走出西餐厅,杜凤以为可以道别了,杜凰却突然停住,随口问,哎,听说你病了?
没有。
我听李真诚说的,说你病了。
没有呀,真的没有。
你再想想,是不是白带很多、有点臭味?是不是那里长了一些小结结,米粒大小?杜凰说这话时,手往杜凤裤裆处指了指。
杜凤脑袋嗡的一声炸开,脸猛地红了。她是有问题,几天前就有了,有点痒,挠几下,还有血。她谁也没说过,偷偷担心着恐惧着,又存几分侥幸之心。原本也打算私下去医院瞧瞧,不料李真诚却已经发现,而且告诉了杜凰。
她站着不动,也不说,眼睑垂下。
走吧走吧,跟我去查查。杜凰说,还是李真诚聪明,我是干什么的,这方面出问题不找我找谁?走吧,现在就去,坐我车去,回头你再到这里取车。
杜凤心里跟自己说,不要去,不能去。但她腿已经迈出去,这时候她觉得找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
到医院去的时间并不长,躺上去,一眨眼,杜凰就说好了,可以了。杜凰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和大口罩,整张脸只剩两只眼睛,眼睛被一身的白反衬得幽暗阴森,看上去像假的,很陌生。采了样,先做个病理检查。她不像对杜凤说,更像自言自语或者吩咐手下,声音很低。检查室里没有其他人,她低着头在瓶瓶罐罐间忙着。先泡在福尔马林液里,她说,得先让细胞固定了,然后切片、制蜡、上色……这时她转过身,摘下口罩。杜凤看到她笑了一下,一笑,她又是原来的杜凰了。
好啦,你先回吧,出报告后我再告诉你。没事,就是有事也没关系,治一治就好了。
杜凤点点头,默默穿上裤子,默默往门外走。女人到这个年纪,妇科出一两个病不算稀奇,她可以病,愿意病,得癌都行,可是,千万千万不能是那种病。那种病的渠道现在有分支了,来路复杂,这一点杜凰不清楚、李真诚不清楚,她自己却是心知肚明的。
按正常,她得问一问杜凰。杜凰在这一行二十多年,看一眼差不多就有数了。但是,现在杜凤没法问,上下唇已经被紧紧粘到一起了,她没有力气把它们搬动。况且,问不问其结果都无从改变,若一定是万劫不复,迟一秒钟知道总还是好的。
等着,像死人一样等。
杜凰是在五天后打来电话的。这五天里杜凤静静地上班,静静地下班。家中也是静静的,李真诚单位到丰登县办作者培训班了,他难得出差一次,去当工作人员。
杜凰在电话里的语气很柔和,一点没有异样。知道hPV吗,人类乳头瘤病毒?杜凰问。
杜凤不知道,她没有答。杜凰看样子也不需要回答,她继续说,凤呀,该死的,你被这种病毒感染了,得尖锐湿疣了,是一种性病哩。
杜凤听到自己心脏内轰隆隆的巨响,仿佛有千万部老掉牙的拖拉机竞相驰过。
这种病一般跟不洁性史有关,一般有一至八个月的潜伏期,一般可以治愈,一般治愈后还可能复发。不过没关系,凤你别紧张,不是还有我吗?我包你治好。
杜凤想象着电话那头杜凰的表情,杜凰话还没说完,说呀,往下说。
杜凰说,李真诚那天跟我一说,我就先帮他检查过了,他没事,至少到那天为止,他还没症状,目检正常。所以,凤呀,这事就麻烦了。我是做医生的,身体上的病还有把握治,身体之外的,哎呀,你说说看是不是很讨厌呀,太难治了。
杜凤说,是啊,是难治。
杜凤把电话放下,走到窗子前眺望。外面那片白花花的空地在烈日下袒露着千疮百孔的破败相,尘士纷扬弥散。这座城市已经持续两个多月的高温了,没有台风没有雨,雨都到哪里去了呢?
第二天上班时,杜凤觉得她需要拜访一个人。
工会离市直机关大院并不远,开车去,门口有士兵拦。杜凤递上工作证,草草登记一下,人家就放行了。这样的手续在市政府大楼又重复了一次,都不太复杂。作为一个在机关办公室一待二十多年的人来说,出入外单位的大门实在不是件太难的事。之前杜凤也去过这座楼,开会或者送文件,却从未敲开欧丰沛的门。现在,她得去敲了。去之前,她先翻开省市直机关各厅局通讯录,一点都不费劲,一下子就找到欧丰沛名字后面的那串数字。她办公桌上就有电话机,但她不用,而是走到另一张办公桌前,在别人的电话机上按下那串数字。对方接起,喂一声,杜凤没有应,搁下了。
她只是想确认一下欧丰沛是否在办公室,他在就好。
但是,待她走进市府大楼时,欧丰沛已经不在了,门锁着。
她没有马上走,她想既然来了,来一趟不容易,于是拐进市政府秘书二处,那里有她熟人,某场会议上认识的,对方知道她的身份,欧副市长的大姨子嘛,就很热情,让座、倒茶。杜凤坦然接受,她脸上笑吟吟的,体现出一个老机关的从容与练达。说起欧丰沛的话题时,她也接。那人说,有一次欧市长的太太来找他,真是吓一跳,这不是省总工会的杜主任吗?怎么变成他太太了?嘻嘻,原来你们是双胞胎,真好玩。办公室里的人都笑了,笑得最开心的是杜凤,她说,就是呀,我老公单位的人去医院看病,也把他太太认成我了,老是出笑话。
心里一阵阵的凉意此时却蛇一样窜过。她在扮演一个陌生的自己,嘴脸很古怪,面目很狰狞。但是现在还能苛求什么呢?已经到这地步,前面的路都被堵死了,唯一剩一条缝隙就是欧丰沛,解铃还需系铃人,至少他得分担一下。
而且,他难道没事吗?他如果有事,杜凰也该有事。别人一次就染上,作为夫妻,杜凰怎么可能没事?对于这一点,杜凤几乎生出好奇了,解惑的途径唯有欧丰沛,总不能问杜凰。欧丰沛不见她那可不行,一次不见还可以找第二次第三次第N次。这个决心她没有憋在腹中,而是说出来了,她让秘书二处的那个熟人转告欧丰沛。她说,不好意思,麻烦你跟欧丰沛说一下,我有急事,一定要找到他。谢谢啦。
她离去时心里开始算一道算术题:六十除以五等于多少?十二。她把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在手心转动几下。欧丰沛的电话现在随时可能打过来,如果以每五分钟为一个单位,那么一个小时之内,她的手机将有十二次响起来的可能。
但是手机不响。严格上说,别人的电话还是来过的,也有一两则看似有趣其实无聊的段子,但都没有欧丰沛的。过了中午,过了下午,下了班,值班室里电视已经传来新闻联播的声音,杜凤仍留在单位里。办公室空荡荡的,连灯光都随心所欲地泛着慵懒。杜凤叹了口气,她一时也辨不清内心的感觉,与其说是恼火,不如说更像疲倦。早上她似乎还是一名临赛的运动员,提着股劲要投入一场竞技,不料对手却断然缺席,于是她一脚踩空,扑倒在地。她从椅子上起来,草草收拾桌上的杂碎,然后打算回家。这时,电话响了,是欧丰沛打来的,他终于打来了,语调很难听。喂,干吗?!
杜凤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不答。欧丰沛也没马上再问。电话里嗡嗡空响。最后还是欧丰沛开口,他说,凤呀,听说你找我,有事吗?口气又恢复老样子了。杜凤说,没其他事,只是要汇报一下,我得尖锐湿疣了,杜凰替我检查的。杜凰也替你检查了吧?你可好?
我挺好,谢谢。
杜凤怔住了。经过一夜的无眠之后,早上她以为自己已经对这场对话准备很充分了,设想过欧丰沛可能的各种回答,却没料到他的回答竟是这样。她喘着气,她得让自己平稳下来,否则思维转不动,全锈了。但是欧丰沛根本没容她讲。凤呀,欧丰沛温情叫道,那是亲人间的温情,分寸很到位,他说,有病要好好治,呃,治病我可帮不上,你找我老婆去,她是专家,是你妹妹,她会全力以赴的。好吧,先这样吧,我还要开会哩,忙死啦。再见。
电话断了。忙音紧凑地传过来。杜凤低着头,一直看捏在手中的话筒,好像能从里头看出究竟似的。她还是低估了欧丰沛,高估了自己,说到底她其实根本不是欧丰沛的对手。她把话筒放好,双手搁在桌上。墙上石英钟的秒针一下一下跳得很坚定,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它在动了。它活得比我滋润哩,杜凤想。困意竟然上来,一下子困了,眼皮往下耷拉。她往前趴下,正想闭目歇歇,突然又跳了起来。
电话铃尖厉地响了。杜凰打来的。凤呀,这么迟还加班啊?党入了,官当了,还这么积极呀?
杜凤浅浅地呵呵干笑两声,突然觉得杜凰可怜。杜凰嫁了那样一个狗东西,却始终蒙在鼓里。是她害了杜凰。二十年前嫁给欧丰沛的本来应该是她,可是她那天牙龈肿痛,是微不足道的牙周炎救了她,而杜凰却替代她一头栽了进去。她对不起杜凰。
杜凰说,凤呀,我们家小欧确实不像话,我都说他了。
杜凰又说,可是你也笨哩,至少推一推挡一挡呀,你看看,你不推不挡,他还能不得逞?
杜凤嘴咧得很大,后背凉飕飕的。
杜凰继续说,而且,你也不提醒一下小欧完事后该换枕头换床单。我是什么鼻子,你还能不知道?话又说回来,即使别人的味道我闻不出来,你的味道我还能闻不出来?在子宫里我就开始熟悉你的味道了嘛。小欧真是傻,我们不过是一个口味,他有什么必要多咬这一口。所以,他跟我解释说,那天他一直把你当成我了,老叫你凰,我也能理解,我们是双胞胎嘛,不能怪别人。一定要怪,只能怪我。我去澳洲之前其实就发现小欧有问题了,他官当大了,拈花惹草的毛病也冒出来了。他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哩,其实多行夜路总会遇见鬼的,你说是不是?只是那时症状还没大爆发出来,他自己还蒙蒙的哩。他不明白我还能不明白?我是干什么的?可是我不说,憋着不说。我想好歹也死不了人,好歹也得等我从澳洲回来再说。说实话,凤呀,我当时心里恶毒了一下,我想我一走,他一定会更猖狂。那好呀,你去风流吧,风流一次就可能中弹一个,就让那些骚货统统都中弹吧,越多越好。只是没想到,最后竟把你也弹到了,很抱歉哩凤。凤,你说话呀。
杜凤嘴巴张了张,她本来很想说你真能干,可是嗓子却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来。
杜凰嘻嘻嘻笑了,她说,我知道你担心我,我没事。你到我家没注意到吗,我女儿的卧室一直都有人住哩,是我住。我女儿出国三年了吧?就是说三年前我和小欧就分居了,他碰都不碰我。不爱不等于不怕,小欧他还是怕我的,所以我一放下脸,他就不得不把跟你的事招出来了。现在你也知道了吧,他哪像李真诚啊,李真诚都跟我说了,他说自己在床上对你可流氓了。哈,他太有趣了。所以,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把事实告诉李真诚的。他一发现你长了小疣,脸都吓白了,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我医院。他不是偶尔会跟球友牌友一起去洗洗桑拿吗,所以就以为是自己惹回来的病。他问我在桑拿中心即使不碰小姐是不是也可能得病?我说有可能。你看,他当天就逃去出差了。
对了,杜凰又说,我刚才路过你家,已经把药寄存在楼下保安室里了,回家你记着去取,口服外用的都有,要按时治疗,不要拖拉。
杜凤开始整理家中的东西,所有的衣服、化妆品、皮包都底朝天全部集中到客厅里,再逐一归类堆放。如果是杜凰送的,都靠门堆放;如果是自己花钱买的,就暂且搁沙发上。做这事并没有想象的顺利,她的记忆力一直不太可靠。某条裤子某件裙子她举着端详半天,往往也没有一个结论,最后就一甩,甩往门口。宁错杀,也不漏一。结果,门口很快垒出一座小山,而沙发上的东西却寥寥无几。太可怕了,这么多年,她的生活不知不觉间已经被杜凰这么庞大地大举入袭了吗?她打开门,用脚捋,将地上东西一点一点捋到门外。门外转角处有个大垃圾桶,桶很快被填得满满,包括那一盒盒的迪奥。
那些不快如果也能这么利索地一丢,全部丢掉,那就好了。
现在她落到水中,周围滔涌浪打,汪洋一片,只剩远处隐约起伏的一小块岸,岸是李真诚。后半辈子看来确实只有李真诚能够托住她了。
李真诚去丰登县一共十天,回来时脸上红扑扑的,黑了两圈。凤呀,那地方真是很特别啊,富得流油,走三步不碰个大款,跑五步也会撞倒一个中款。他们有个顺口溜:金砖开道,红砖砌房,白砖黑砖砌大牢。懂什么意思了吗?金砖就是钱呀,拿工程不丢钱怎么行?丢歪了、邪了,就进大牢了。呵呵,我可是长见识了。
杜凤正在厨房,油锅吱吱吱的爆响淹没了李真诚的声音,她听得有一搭没一搭。李真诚一走十天,一个电话都没打回来,他一直这样,习惯了就不奇怪。从丰登回来的路上他才打了一个电话,说马上到家了,想吃海鲜,红烧金枪鱼、干炖老蛏、清蒸大蟹等等。下班的路上经过超市,杜凤如数买回,逐一烹调。她是擅长此道的,并没有人教,属于无师自通。母亲一向很敬业,一个中学教师敬业就意味着生活失去了规律,常常她和杜凰早就放学回家了,家中却仍然锅冷灶凉。父亲那年还在远洋船上,他是海员。那谁来动手呢?杜凤比杜凰大,所以杜凤就自觉捋起袖子,眨眼间饭菜就端上桌了。发达的味觉引领了她,她以己之味,造福全家的胃。人的许多才华其实是被逼出来的,不逼还矿产般潜藏着,一辈子可能都难见天日。用这个手艺,杜凤已经为李真诚和李奋服务了近二十年,但无论哪一次她都没有现在这么用心。
她要用一顿美食打通一条道,让自己日后还有路可走。
李真诚很开心,表情近于天真。不等取筷子,他就用手抓起鱼抓起蛏往嘴里塞。好吃好吃,还是家里的东西好吃。
杜凤斜眼看他,看不出一点作假的样子。但是要说他天真,杜凤现在也不信了。天真的人会在发现老婆有毛病后按下不表,一句都不问,就跑到小姨子那里讨消息?不过无论如何,他已经制造出开心了,开心就好,哪怕是假的。
当天晚上,杜凤很自觉地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沙发是可以翻开折叠的那种,以前是为李真诚父母或者亲戚来做客时准备的,没想到现在杜凤也用上了。李真诚没说什么,他洗了澡就进卧室,看杜凤打开沙发、铺上床单也全没理会,一切都很自然。
杜凤一夜没睡。那些疣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它们正在一点点结疤消退。问题是它们都退尽痊愈之后,她要不要重新回到那张床上,与李真诚共眠?
生活恢复了原来的节奏,上班下班,下了班李真诚仍然打球、打牌、喝酒。看似一如既往,但丝丝缕缕的异样还是隐约突起。杜凤觉得除了球与牌之外,李真诚肯定还忙活着另外的事,他已经忙好一阵了,蚯蚓般在地底下兴奋地拱呀拱,别人却看不见他行进的轨迹。
几天后的晚上,杜凰来敲门。从去医院检查的那天起,杜凤就再也没见过杜凰,她以为一辈子都未必再见了,可是杜凰却来了。杜凰脸蜡黄,眼微红。李真诚也在家,他高声招呼杜凰坐,快坐。杜凰坐下,看着李真诚。姐夫!她叫。以前她一直连名带姓叫李真诚,第一次叫姐夫。她一直盯着李真诚,她说,是你干的吧?
李真诚笑眯眯地问,我干什么了?
杜凰说,小欧不好,我比你们谁都清楚,可是他是我女儿的父亲,女儿留学的一大笔费用主要还得靠他。你看,你做事这么绝,一点情面不讲。他一直以为你是最贴心的人,你告他跟他自己告自己简直就没什么两样哩。
她把脸转过来,看着杜凤。凤呀,你看李真诚多了不起!你们工会旁那块地,袁敏拿去后,如何让小欧弄到批件,如何把容积率往上提,然后再如何倒给陈砖头,这一来二去的,你们家李真诚居然有根有据都能说得出个大概。他多有心,怎么带袁敏认识小欧的,小欧和袁敏怎么交易的,袁敏与陈砖头又是怎样成交的,一笔一笔竟细细记录了,一点都不嫌麻烦。而且,最牛的是,他在举报信上写着欧丰沛大学同学、连襟李真诚。有几个人举报敢署真名啊?他真的很牛。他这个连襟这么多年来一直以同学、朋友、伴郎的友善面目迷惑了小欧,看上去嘻嘻哈哈,心里不知道怎么嫉妒不甘哩。小欧这么聪明的人都大意了,谁会想到哩,天底下还有伪装得这么不露痕迹的人!
她站起,往门外走,边走边说,现在好了,你们如愿了。小欧以后在牢里会祝福你们的。
门开起,又重重地关上。杜凤和李真诚都坐着不动,坐了很久。杜凤问,真是这样?
李真诚笑笑说,本来不告的,可是你看就是这么巧,陈砖头的儿子成了我的作者,他投给我的那篇小说写的就是一个房地产商跑工程的故事,里头写得可细了。我说情节不可信,那孩子急着发表,就举生活实例,比如哪次哪次他爸爸怎么做,哪次哪次又跟什么官员怎么公关等等。他如果不把欧丰沛带出来,我的兴趣也不大,可是他说了真人真事,这个人又这么熟,我不好奇都不行了。进一步好奇就是在丰登县,我只是想体验一下福尔摩斯的快乐,谁知也不太难,就收拢到一大堆事实。那些暴发户他们可没太多顾虑,也见多了,明明知道被人中间榨走巨款,私底下他们总还是有发发牢骚的时候嘛。
他猛地提高了声音说,从来没告过人哩,试着告一告,也挺好玩儿的。你不高兴了?
杜凤转开脸。她没有感觉,胸里堵着一团,满满地往上涌,可是她却失去了判断力,不知道它们都是什么,有着怎样的滋味。整天蜷在电视前看比赛的李真诚,整天没心没肺乐呵呵打球的李真诚,他竟然这样出手,将欧丰沛告了?这事太荒谬了。
呵——李真诚拔长身子伸了个懒腰,看上去他很舒坦。手从头顶缩回后,他又把右手攥成拳,放在左掌心用力搓着,他的胳膊上因此拱起一块块结实的肌肉。他蹦跳两下,左右扭动腰肢,然后右臂往前一挥,做出扣球动作。暴冲对角,呵!他大声喊起,额上凸着青筋,仿佛球桌就摆在前面,一场真正的比赛正在进行。
杜凤好半天不吭声。她的脑子分成两半,一半鼓励她,一半压制她。最后,鼓励占了上风,于是她开口。她缓缓地说,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不久前,我曾经有过一次出轨……
我知道。
我得尖锐湿疣跟此事有关……
我知道。
我出轨的那个人是欧丰沛……
哎呀呀,我知道!杜凰都跟我说了,欧丰沛这种人还能不尖锐、不湿疣?李真诚往前一扑,又做出一个扣球的动作。
杜凤本来以为自己体内跟天气似的,已经旱得龟裂。她自己都奇怪,这一阵怎么一滴眼泪都没有呢?心绞痛得就差没一步从楼顶跳下去,可眼睛仍是干的,死活流不出一滴水。这大概就是老去的征兆了。好比一棵树,先枯竭后死亡,枯透了也就死了。
那天晚上,她依旧睡沙发。铺床、更衣、关灯、躺下,所有程序都进行得很正常,等她闭上眼,闭了五六分钟,突然腹部深处有一股风暴平地卷起,以摧枯拉朽之势往脑门扫去,她只警觉地一个转身,就猛地被淹没了。
所有的过程都像是一场痛哭来临,她脸扭动,嘴用力堵到枕头上。无论如何,她不想让卧室里的李真诚听到她哭。她要哭一场,像猫叫春般长一句短一句大声号叫。
可是,眼是干的,她没有哭。而且很快迷糊,竟睡了过去。等到醒来,天已经亮了。
李真诚已经走了,他跟以前一样,每天早上总是五点多就起来,然后跑步,中途买一包牛奶两块馒头,直接跑去上班。
屋里一切照旧,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杜凤给自己煮了牛奶冲了麦片,然后上班。只上了一会儿,又开车回来。她非常麻利地给自己整理出一个小背包,接着在桌上留下离婚协议书和一封信。这么多年她真是看多了周围在离婚大战中哭哭啼啼、絮絮叨叨、怨气冲冲的女人,最初她是同情的,后来真是越来越烦,越来越瞧不起。有没有爱自主不了,有没有尊严却是自己可以决定的。之前,她打死都没想过有一天也会加入离婚的队伍,对李真诚虽诸多不满,要跨出那一步却是她不愿的。但是,她现在得跨出去了,没有人逼她,是事态逼她。一只饺子皮破了,馅泻出来,虽也能吃,但味道已太不堪。况且,这样的一只饺子,你根本不知它的皮里馅里还藏有多少玄机,她毛骨悚然,无法应对。
她背起包出门,钥匙搁在桌上并不拿。往后,她不需要再打开这套房子的门了,就好像她不想再打开自己的过去。在那封信里她已经写得很清楚,房子不要,存款不要,只有冰蓝色的飞度她保留。如果没有地方可栖身,暂且还有一部车子收留她。
她把车开到超市。现在她特别想见到一个人,那就是儿子李奋。李奋在三百多公里之外,过着有规律的学校生活。她要买些吃穿用的东西,开车去看看儿子,告诉儿子他得为自己做个选择,或者跟她,或者跟父亲。
超市的手推车很快就堆满了,结账时肩膀突然被人拍一下。杜凰!你怎么到这里买东西?
杜凤转过头,看到一个瘦削的女人,描着很艳的口红,门牙却丢了三个。她怔了片刻,想起她的名字。欧老师,我是杜凤。
噢!你看你看,我又认错了。也难怪,你们是双胞胎嘛。杜凤,你妹妹好吗?我好久没去他们家了。我弟弟那么忙,去了也见不到,你说是不是?
杜凤点点头。她看着欧丰芷,欧丰沛的姐姐,眼光不知不觉就落到她的嘴唇上了。二十年前,她第一次从门缝里见到这张脸时,一下子就被那明艳得如同三角梅的唇吸引去了目光。如今唇依旧抹得红艳艳,门牙却缺了三个。
欧丰芷好像猜到杜凤的疑惑,咧开嘴,指着自己空洞的牙床说,好好地走路,却没有看清,跌了一跤,牙磕掉了。是不是一下子显老了?眨眼就老太婆了。
这时手机响了。杜凤接起,是李奋。
李奋在哭,声音断断续续。他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我一千年一万年上不了大学,也不需要你去卖身啊。
李奋!杜凤大吼一句,眼睛瞪得很大。
李奋说,你不用解释,凰姨刚才到我学校,她都跟我说了。卖身都卖到你妹夫那儿了,你怎么这么脏,你太脏了。
李奋。杜凤又喊一句,声音已经微弱得几乎听不到。
我告诉你,我要退学!李奋把电话扯断。
欧丰芷探长身子,关切地问,怎么了?要我帮忙吗?
不用,杜凤摆手。
真的不用?需要你就说话。
杜凤咧咧嘴,做出笑的样子。谢谢,真的不要。
那好,那我走了。欧丰芷扭动身子,往出口处走去。她背不弯,腰身未粗壮,步态也仍矫健轻盈,从后面看,几乎与当年无异。二十年前她就是这样扭着走着把欧丰沛带到她家,生活的分岔口在那天呈现。如果当年不是迈向这条路,另一条路就一定平坦安稳吗?
杜凤低下头整理手推车上的东西,包装袋抓在手中嘎嘎作响。突然另一种声响传来,啪啪啪啪,像一座楼的轰然坍塌。红红绿绿的包装袋表面,迅速油亮湿润。
她哭了,干瘪已久的泪水终于重新落下,一滴滴砸在华丽的塑料袋上。
林那北,女,曾用笔名“北北”。已出版小说集、散文集十余部,小说多次入选各类选刊和年度选本。现居福州。在某文学杂志社任职,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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