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早,吴卫的眼皮就跳个不停。据说,眼皮跳要有大事发生。吴卫当然不信。他不炒股,没买过基金,股市风云变幻与他无关;他不是彩民,几百万的大奖不会砸到头上;他没贩过毒没嫖过娼没抢过银行,不担心手铐等着他;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初中教师,每天两点一线,往返于学校和家之间,生活简单得像一沓白纸,翻一页如此,翻两页也是如此。他能有什么大事?
吴卫眼皮跳是因为没睡好,没睡好是因为和钱丽吵了架。其实,也算不上吵,不过是吴卫话茬硬了些。吴卫不敢和钱丽吵,倒不是怕她,钱丽不是厉害女人。吴卫怕她犯病。可昨晚钱丽实在把他搞烦了。钱丽在超市当收银员,每天回家较晚。吴卫和女儿吴雪已吃过饭,吴雪写作业,吴卫边等钱丽边看报纸。钱丽一进屋就坠在沙发上,心力交瘁的样子,脖子竖挺着,像拔了毛的公鸡,沮丧而恼怒。吴卫问怎么啦,她不说话,呼呼喘气。吴卫让她吃饭,她突然道,我少收了二十块钱。吴卫明白了,少收自然由她补上。吴卫笑笑,不就二十块钱吗?还气成这样?钱丽瞪他一眼,我一个月才挣多少?吴卫问,那你要怎么样?钱丽听出吴卫话里的味儿不对,眼泪一下弹出来,我能怎么样?我无能,我自己生气还不行吗?吴卫甚为恼火,喉结错动几下,最终把那些话压回去。女儿吴雪站在门口,看看吴卫,又看看钱丽,很紧张的样子。吴卫在女儿头上拍拍,写你的作业,没事。吴雪回到卧室,但把门留了一个缝儿。吴卫的心猛地颤了一下。他哄钱丽一会儿,钱丽不哭了。
上床后,钱丽又把那个问题拎出来。她说,怎么就少了二十块钱呢?我明明收够了呀!吴卫忙岔开话题。吴卫说周六要回一趟皮县,和那几个学生家长见个面,如果可能,多借几个回来。学校提了价,多考一个就是一千块钱。吴卫说话,钱丽很专注地看着他,仿佛吴卫的话是一块巨大的磁石。对症下药,吴卫对自己这个法子蛮得意。吴卫以为钱丽会和他一起讨论这个话题,笑眯眯地等着。钱丽顿了顿,说,你说怎么就少了二十块呢?吴卫的笑容来不及收回,泥巴一样凝固在脸上。钱丽开始回忆收钱的过程,不时推吴卫一下,让吴卫帮她分析。吴卫已经困了,可钱丽还在大动脑筋。吴卫没好气,还让人睡觉不了?钱丽倒没再和吴卫耍什么别扭,慢慢腾腾将灯关了。但吴卫没睡好,钱丽烙饼一样,翻过来滚过去,夹杂着深深的叹息。吴卫几乎闻到焦煳味。
吴卫头昏脑涨,洗过脸,感觉好了些。从卫生间出来,钱丽已把早餐做好,煎馒头片,熬小米粥。看钱丽呵欠连天的样子,吴卫所有的怨气顿时消失。钱丽说,你们吃吧,我再困会儿。钱丽下午班,不用早起,但每天她都早早起来,备好早餐。这个女人……吴卫不知该说什么好。
学校距家大约一公里,吴卫平时都步行上下班。先前骑自行车倒是方便,可自行车常丢。丢掉第三辆后,吴卫就改步行了。
和往日没什么不同,就算是有情绪,吴卫也不会带到学校,带到课堂,何况吴卫没有情绪。和钱丽那一页已翻过去。吴卫参加工作二十年,一直没离开过学校。偶有厌倦,但也就是一个闪念。学校挣钱不多也不少,主要是安稳。吴卫是个很容易知足的人。
吴卫教语文,那天讲《南京大屠杀》。吴卫口才一般,但往讲台一站,便口若悬河,特别是讲到动情处,他表情鲜活得如蹦出水面的鱼。吴卫不是故意表演,进入角色他就这样。
教室里安静得睡房一样,吴卫的目光掠过一张张面孔,正要做个手势,突然响起歌声。亲爱的,你慢慢飞……是手机铃声。吴卫想糟了,下意识地摸摸裤兜。他的手机彩铃就是这首歌。吴卫上课很少带手机,偶尔带也设成振动,他想自己肯定是疏忽了。兜是空的。几乎同时,他的目光被声音牵过去。是刘萌的手机。学校不允许学生将手机带到课堂,但这项校规如同空话。每天都有被没收手机的,今儿没收,明儿就被家长以各种借口要回,有的干脆要也不要,再换一部新的。
刘萌开始说话,尽管声音不高,但还是扰乱了课堂。吴卫不说话,就那么盯着她。刘萌是这个班最次的学生,从来没考过倒数第二,一直稳居倒数第一的位置。吴卫曾听班主任杨双月说,刘萌的父母没参加过一次家长会,她数次让刘萌把家长叫来,刘萌总以各种借口搪塞。刘萌吊儿郎当,但没哪个学生敢小瞧她,甚至有些怕她。刘萌常和街上的青皮混在一起,社会关系极其复杂。
吴卫沉默并不是惧怕,而是以此表达自己的恼火。
刘萌肯定觉到了吴卫的审视,但她没有挂断,声音反而提高了。
吴卫终于忍不住了,大声说,刘萌,你出去!吴卫从不没收学生的手机,他认为没意义。
刘萌旁若无人地说,你说清楚了,什么时候?
众目睽睽。
吴卫的脸被灼得火辣辣的,几乎流油。刘萌,你出去!近乎吼了。他竭力压制着愤怒,但没用,两腮神经质地颤动着。
刘萌站起来,马上又坐下,似乎要从包里掏什么东西。
吴卫大步过去,抓住刘萌的胳膊,你出去!他的动作猛了一些,刘萌趔趄一下,吴卫怕她摔倒,松开她。马上又牵住她的袖子,出去!
刘萌突然扇了吴卫一巴掌。异常响亮的爆炸声。
死一般的寂静。
吴卫惊骇地看着刘萌。
刘萌冷冷地迎视着吴卫。
吴卫抬抬手,最终放下。他知道自己一旦还手,场面会难以收拾。教师和学生在课堂打架,不管怎么说也是丑闻。可是,如果就这么认了,他的威信何在?以后怎么抬头?他再次拽刘萌胳膊,出去!
刘萌说,松开,我自己走。走到门口,又回头说,你等着,我会找人的。
吴卫愤然,找人又怎样?你吓谁?你找人我也会找。
刘萌说,行啊,吴老师,那咱们就试试。
吴卫挤出两个字,出去!
刘萌说,你可别后悔。
刘萌消失在走廊尽头,吴卫定定神,轻描淡写地说,我们接着讲。但吴卫的精力再也无法集中,老是出错。好在很快下课了。
周校长远远冲吴卫招手,吴卫不知校长有什么事,夹着教案上了三楼。待看到校长室的刘萌,吴卫有些明白了。肯定是刘萌恶人先告状。吴卫轻轻哼一声,坐下。刘萌扭过头,并不看他。周校长让刘萌回去上课。刘萌说,谢谢校长。非常懂事的样子。
周校长关了门,一脸严肃,吴老师,你怎么撵她?
吴卫气呼呼的,她告状了?
周校长说,告状倒好了,亏得我在校门口碰见,把她拦住了。
吴卫说,我不会无缘无故撵一个学生。
周校长皱皱眉头,有一万个理由也不能把学生撵出来。吴老师,这不是给学校添乱吗?上学期的事你忘了?
吴卫当然记得。教师罚一名学生在教室外面壁,不料学生离校出走,家长找到学校,占据校长室三个多月。亏得人找着了,不然,不知会怎么收场。学校花费数万元,影响极其恶劣。此事与吴卫无关,但吴卫印象深刻。三个月时间,催白了周校长的头发。周校长为此多次强调,不管什么原因,严禁把学生撵出教室。可吴卫不撵她,没法上课。吴卫讲了刘萌在课堂打手机的情况。
周校长说,那也不能把她撵出教室,要是跑了呢?
吴卫很是不快,周校长一次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再怕也不能软弱到这种地步呀!学校是教育人的地方,不是看护所。于是,吴卫的声音含了几分气,周校长的意思,她在课堂上打手机我不能管?
周校长说,管是要管,但要注意方式。
吴卫说,我已经制止她了,没用。我也没撵她,只是让她到教室外面打,这也不行?
周校长仍是责备的语气,你要灵活嘛。
吴卫的声音弹簧一样蹦起来,她打我一巴掌,我不还手,还要怎样灵活?
周校长显出吃惊的样子,她打你了?目光在吴卫脸上停停,怒道,反了,真是反了!背着手在地上走了几个来回,突然顿住,谨慎地问,你没……还手?
吴卫说,我哪敢呀。
周校长说,你做得对,还手就说不清了。末了又愤愤补充,太不像话了。
吴卫问,校长打算怎么处理?如果周校长不找他,吴卫不会提挨打的事。瞒自然瞒不住,但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两个月前,教政治的小张老师也挨了学生一巴掌。小张老师和校长哭闹了无数次,最终不了了之。那个学生有背景,其父是皮城一位重要官员,学校不敢开除。女教师挨打尚且如此,吴卫还期待什么?但既然说出来了,吴卫还是希望学校给个说法。
周校长摊摊手,现在开除学生很困难的,要报教育局批准。这种情况就是报上去,也批不下来。
吴卫说,这巴掌我就白挨了?
周校长说,我让班主任找她谈谈,至少要她道个歉,你说呢?
吴卫无言。他还能说什么?
几束目光矛一样射过来,扎在吴卫脸上,探询的安慰的不平的。吴卫暗想,传得好快。他还未进办公室,挨打的消息已经传开。教历史的罗进第一个发问,怎么样吴卫,硝烟弥漫了?吴卫不愿提及,又不是英雄壮举,更怕别人同情,那会很不舒服。但面对同事的询问,他不能装哑巴,便择要讲了讲,轻描淡写的。其实,同事们已经知道经过,讲述完全多余。顿时招来七嘴八舌。骂学生放肆,怨学校软弱,感慨世风日下……
十分钟后,该上课的上课,该闭嘴的闭嘴,吴卫松口气,回到自己座位上,同时望望对面的杨双月。杨双月是刘萌班主任,她没有参与同事们的议论,一直低头忙自己的。此时,她抬起头,冲吴卫点点头,这种学生,没必要和她计较,权当叫狗咬了一口。话虽刻薄,却说到吴卫心坎上。吴卫挺在乎杨双月的态度,他笑笑,报以感激。
放学时,罗进拍拍吴卫,让吴卫留一下。吴卫不知罗进有什么事,罗进一脸诡秘。吴卫和罗进同在一个办公室,但没什么交情。罗进是很社会的那种人,诸多消息都是他在办公室发布的,诸如某某要提副市长,某某洗浴中心的背景,哪儿发生了凶案,猪肉怎么会涨价等等,从西瓜到芝麻没有不知道的。他也很有经济头脑,办学生公寓,还开个小书店,但吴卫从内心看不起他。罗进让学生给他的书店拉客,拉一名奖一支雪糕,客人消费则另有奖励。罗进还在学生中培养了不少托儿。挣钱没错,但如此挖空心思打学生的主意,实在是缺了一点儿德。吴卫为人平和,尽管瞧不起,但从未显露。俩人和平共处,仅此而已。
只剩下罗进和吴卫了。罗进问,听说你要和刘萌决斗?声音很低,仿佛怕隔墙有耳。
吴卫没反应过来,决斗,决什么斗?
罗进说,你不是和刘萌约好,她找她的人,你找你的人?
吴卫哦了一声,那不过是气话。吴卫没人可找,就算有人也不会找。找人和刘萌的人决斗?那是扯淡!吴卫没有堕落到那个份儿上。他淡淡一笑,随便说说,哪能当真?
罗进说,刘萌绝对会当真。你不知道吧?每天放学都有男的在门口接她,有两个还因为她干过架,听说有一个门牙都掉了。她找人还不是一句话的事?那话你就不该说,在社会上你搞不过她。
吴卫不屑,她还能吃了我?
罗进拍拍吴卫,我不过提醒你。
吴卫噢了一声,说,谢谢啦。没任何感情色彩。
吴卫觉得罗进危言耸听,一个女学生能玩出什么花招?吴卫并没往心里去,急急往家赶。吴雪放学早,她一个人在家,吴卫不放心。
第二天上课,吴卫一眼便看见刘萌。刘萌没再打手机,至于她听没听课,吴卫就不知道了,反正她的脸冲着他。吴卫竭力不去看她,他讲课从不盯着某个面孔。可刘萌像一枚巨大的钉子,无论吴卫望着哪个方向,都会感觉到她坚硬的存在。罗进的话冒出来,吴卫暗想,我难道真怕她了?一节课下来,吴卫竟然有虚脱的感觉。
办公室只有吴卫和杨双月,杨双月倒水,同时给吴卫倒了一杯。吴卫说谢谢。
杨双月说,吴老师,发什么呆?
吴卫说,没有啊。
杨双月说,校长找过我了,让刘萌给你道歉。我觉得没意义,也懒得理她。你觉得呢?非让她道歉吗?
吴卫说,算了。
杨双月笑笑,我班上的学生,我没管好,我给你道个歉吧。
吴卫忙说,别逗了,我可不敢。
杨双月说,这种学生,吴老师别放在心上。
吴卫说,当然不会,教了二十年书,什么学生没遇到过?
数日无事,吴卫似乎将那一巴掌忘记了。忘记是不可能的,只是吴卫不愿意想。吴卫没有告诉钱丽,任何让她心跳加速的消息他都不会带回家,更何况窝囊的一巴掌。
一天早上,吴卫正要进校门,被人喊住。他没想到是刘萌,目光跳了跳,定在刘萌脸上。刘萌冲吴卫笑笑,不是很纯粹的笑,有点儿复杂。吴卫每天面对她,此时突然发现她很漂亮,也很会打扮。难怪男生们围着她。刘萌叫声吴老师。吴卫问有事吗?他想,也许她要道歉。刘萌问,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吴卫瞠目结舌,迟疑半天,才问,什……么?刘萌说,我的人找好了,你的人呢?要不要定个时间?吴卫猛地一抖,敢情刘萌是挑衅来了。吴卫丢下无聊两个字,甩身离开。
吴卫拼命压制,愤怒依然浪一样淹没他。学生打老师一巴掌,犹不罢休,还要找老师决斗!她太嚣张了,还是他太软弱了?就算她对他有成见,也不至于如此猖狂。他毕竟是她的老师!她怎么这么白眼狼?!
杨双月觉出吴卫情绪不对,小声问,没休息好?她没直接问,这是她的聪明之处。吴卫说昨天看书晚了。他知杨双月看出他撒谎,他的脸色并不是疲惫。他不想说,羞于出口。尽管胸中激荡,讲课依然口若悬河,甚至比往常更富于激情。他要让刘萌知道,他不怕她。他更不打算答复她,决斗?见鬼!没错,他是说过找人,那是气恼中顺口扯出的话。他,吴卫,一个堂堂的人民教师,找人和学生决斗?那不是自取其辱吗?刘萌疯,他清醒着呢。
放学,吴卫大摇大摆走出校门,姿势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吴卫的心是雄赳赳气昂昂的。他不信刘萌会放肆到找人揍他。揍他一顿也好,学校就有理由开除她了。校门口人很多,吴卫扫见刘萌,她身边果然站了几个青皮。吴卫冷冷一笑,慢慢往前走。他等待那几个家伙追上来,但没人追他。吴卫轻蔑地想,不过如此。
次日放学,吴卫走出校门一段,发现有人跟踪。是两个后生,瘦瘦的,头发挺长,其中一个还戴两个大耳环。吴卫为了确认是否跟踪他,走进文具店。两个后生站住,不再向前。吴卫从文具店出来,他们俩又跟上来。他们真是跟踪他的!吴卫没有害怕,他猛地回头,想看看他们俩能把他怎样。两个后生见吴卫回头,便仰着下巴看天。待吴卫起步,又跟上来。吴卫有些恼火,大步折过去,质问,你们为啥跟我?一个后生说,谁跟你了,这路是你家的?吴卫哼哼,转过身。青天白日的,他们能把他怎样?
吴卫依然昂首阔步,前面路口该拐弯了,穿过一道巷子,就是自来水公司家属楼。吴卫调至皮城,买了一套旧楼。吴卫想,青皮再无法无天,也不至于跟到家中吧?
就要拐弯了,吴卫的心突地一紧。他想到钱丽和吴雪。青皮不敢跟他进门,但会发现他的住处。他们打他的主意不要紧,要是打钱丽和吴雪的主意呢?惊惧在那一刻冒出来,钢钻一样钉住他,腿不由抖了。
吴卫没有拐弯,而是照直往前走。一定要甩掉他们。吴卫进了一家手机店,出来又进了烤鸭店,最后折进一家超市。超市有前后门,吴卫从前门进去,在角上躲了躲,又从前门出来。他没扫见那两个青皮,迅速拉开一辆出租车门。
终于摆脱了,吴卫大松一口气。
吴卫进门,吴雪喊,爸爸,怎么才回来呀,我的肚子都饿死了。吴雪常常这样说话。吴卫抱吴雪一下,说爸这就做饭。吴卫怕吃零食影响吴雪发育,家里从来不备零食。吴卫三十岁才得了个女儿,平时对她宠爱至极。吴卫做饭,吴雪跑来打下手,吴卫说你别添乱了,爸很快就好。吴雪又问吴卫,怎么晚回来一个多小时?吴卫说学校开会。
那天的跟踪只是序幕,吴卫从此被盯上了。虽然不是每天都被跟踪,但吴卫的神经同样紧张。跟踪,吴卫知道目标存在,费尽心思甩掉后才敢回家;没人跟踪,吴卫疑神疑鬼,左顾右盼,依然绕一大圈儿才逃回家。吴卫不敢再大摇大摆,他的样子只能用躲逃形容。
除了课堂上,吴卫和刘萌没有过单独的照面。刘萌没再提找人的事,但吴卫知道他的被跟踪与刘萌有关。吴卫做若无其事状,绝不能让刘萌看出他的狼狈。相反,他盯住刘萌,试图寻找些什么。刘萌表情挺自然,但不和吴卫对视,头一低就过去了。
吴卫没在办公室提及被跟踪的事。说出来有什么意义?传出去,吴卫丢的何止是一张脸?吴卫更不敢在钱丽面前露一点儿风,那会吓蒙她。吴卫沉默,他只能这样。
吴卫回家一天比一天晚,每次都得对吴雪编谎,好在他总比钱丽早到家。
一日,吴卫又被盯上,费了很大周折方摆脱。一看表,三个小时过去了,急急忙忙打车回家。这一阵子,吴卫没少支援出租车。
钱丽怒容满面地在沙发上等他。原来,吴雪饿急了,出去买了包方便面,泡面时被开水烫了脚。吴卫顾不上钱丽,跑进卧室查看吴雪的伤势。烫得不重,只是有点儿红。吴卫说,怎么就……吴雪泪汪汪的,吴卫没再质问她怎么连方便面也不会泡。吴卫拍拍吴雪的头,说咱吴雪勇敢着呢,这点儿伤算啥?
吴卫向钱丽解释,钱丽气哼哼的,没应答。待上了床,钱丽才问,你怎么回事?吴卫说,辅导呗。钱丽说,辅导能这么晚?还天天辅导?吴雪都跟我说了。吴卫说,学校加大了成绩考核奖,我不辅导能出成绩?不出成绩能拿奖励?钱丽说吴卫哄她。吴卫略带生气,除了辅导,我能干啥?钱丽盯吴卫好一会儿,问,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吴卫一笑,我这样的?一不是款,二不是官,我能有什么人?钱丽说超市一个女孩就搞了个教师,弄得乌烟瘴气的。恐怕是罗进那样的教师吧?他是没资格的。吴卫说,瞎扯,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我?钱丽较真,你没喜欢别的女人?吴卫脑里闪过杨双月的影子。他信誓旦旦地说,我只喜欢你。
哄了半天,钱丽半信半疑地睡了。吴卫甚是心惊,他怕牵扯到钱丽和吴雪,可现在已经影响到她们俩了。
吴卫让课代表把几个没交作文的学生叫到办公室。其中有刘萌。大自习,教师们都去辅导,办公室没别人。这是吴卫的一次谋划。他想和刘萌谈谈。不管怎样,他是她的老师,没什么深仇大恨,俩人不能这样对抗下去。其实,吴卫没有对抗刘萌,没有对刘萌打击报复,是刘萌对抗他。吴卫的生活已经乱了,如果继续被跟踪,不知还会发生什么事。吴卫想把刘萌单独叫出去,又怕她不合作,便琢磨了这么个点子。
几个学生离去时,吴卫把刘萌喊住。
刘萌看着吴卫,一副拒绝的架势。
吴卫问,你几次没交作文了?
刘萌说,我想不起来。
吴卫问,你对我有意见?
刘萌说,没有啊,你是老师,我怎么敢呢?
吴卫说,那天的事……吴卫想说那天是我不对,我不该拽你,可他顿住了。刘萌踮着脚,依然是吊儿郎当的样子。吴卫突然被她的神态触怒,我有什么错?我凭什么要向她道歉?学生打老师,老师反而给学生道歉?教师的尊严何在?他不能纵容她,不能让她嘲笑。于是,吴卫迅速改口,那天的事我做得不对吗?
刘萌移开目光,不说话。
吴卫加重语气,你上课打手机,我不能管你?我让你出去打,错了?
刘萌说,你不该拽我。
吴卫愣了愣,说,我拽你怎么了?如果你出去,我会拽你吗?
刘萌看着吴卫,吴老师,你说怎么办吧?
吴卫语塞,他能怎么办?求她别让人跟踪?他说不出口,这不成了乞求她吗?
刘萌说,没事我走了。
谈话失败,吴卫却暗自庆幸。亏得没求她,如果传出去,他怎么抬得起头?可被跟踪几次后,吴卫又不安了,责备自己没和刘萌好好沟通。面子固然重要,尊严固然重要,可和妻子女儿的安全比起来,面子和尊严又算什么?忍气吞声的事又不是第一次遇到。吴卫毕业分到乡下一所中学,总校长给女儿选对象,相中吴卫,派人提亲。媒人是总校会计,罗列了一大堆娶总校长女儿的好处。女的没工作,吴卫不积极,但耐不住会计软磨硬泡,答应先交往看看。会计把吴卫带到总校长家中。总校长女儿体形粗,相貌还行,只是好半天没听她说话。吴卫纳闷,不会是哑巴吧?怎么也得让她张嘴呀。便现场发挥讲了个笑话,一旁站着的她扑哧笑了。吴卫大吃一惊,难怪她不张嘴,原来长了一嘴老玉米。吴卫顿时没了胃口。吴卫没同意,他不想啃老玉米。因为这个原因,吴卫被发配到最偏僻的山村,待了整整三年。吴卫憋屈透了,可不忍着咋办?他没有辞职的勇气。
星期六,吴卫给杨双月打电话,说想找她坐坐。吴卫不能再找刘萌,怕俩人的谈话无法进行,那样只能越搞越僵。想来想去,觉得让杨双月出面比较合适。杨双月是刘萌班主任,说话分量自然重一些。杨双月嘴严,不会嚷得满世界都知道。
吴卫按照杨双月告诉的地址,找了老半天。这是吴卫第一次到同事家。如果不是遇到这种事,吴卫恐怕永远不会去她家。求人,是世上最尴尬的事。尤其求一个自己……的女人。吴卫想不出合适的词。吴卫对杨双月有好感,杨双月是少见的聪明女人,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她的数学成绩不仅在全校,就是在整个皮城也数得着。另一方面,吴卫又瞧不起她。杨双月也是搞创收很有实效的一位,她办了个数学补习班,有四五十个学生。据说,杨双月为招揽学生,课上不怎么卖劲,把功夫和绝招都用在补习班上。就是说,如果不参加她的补习班,数学成绩很难提上去。她的成绩好,学校也睁只眼闭只眼。挣钱没错,但不能太阴。所以吴卫尽管对她有好感,却没什么交往。
吴卫迈进一只脚,愣住,以为走错了地方。一厅学生,皆是熟悉的面孔。杨双月说进啊。吴卫问这是你家?杨双月说我家在楼上,不好意思,我走不开,在这儿接待你吧。杨双月把吴卫让进里屋,让他先坐会儿,她布置完作业就来。吴卫忙说,你别管我,别误了你的正事。杨双月关上门,可她的声音依然清晰地传进来。吴卫感慨万分,世上的事都颠倒了呢,本职的成了业余的,业余的倒成了专业的。
杨双月笑着合上门,喝水啊。
吴卫说,打搅你了。
杨双月说,客气啥呀。
吴卫问,累吧?
杨双月说,习惯了。
吴卫找不见话,端起水杯。
杨双月问,找我有事?
吴卫很干脆地说,没事,我能有什么事?找你坐坐呗,取点儿经。进屋的一刹那,吴卫已经改了主意。
杨双月半开玩笑地说,吴老师,真是难得啊,你给人的印象一向很清高,我们都不敢接近你,今儿咋放下架子了?中午我请你吃饭,咋样?
吴卫说,中午我还有事。
杨双月哟了一声,刚才还说你放下架子,这么快就端起来了?
吴卫强调,我真有事。
杨双月说,改天有空,我请你啊。
吴卫坐了片刻,起身告辞。杨双月已说过她懒得理刘萌,干吗还要求她?杨双月说的是心里话,刘萌对她没意义,或者说,没有价值。
吴卫心情颓然。
那天,吴卫又被跟踪了。吴卫走得快,对方追得快;吴卫走得慢,对方追得慢。吴卫不知他们究竟要怎样,揍吴卫一顿吗?那就揍好了,别这么折磨他。可他们显然没有揍吴卫的意思。吴卫走进一个死胡同,很容易下手的。可他们没下手,在胡同口等他。吴卫出来,又跟上。后来下起了雨,吴卫没躲,在雨中奔跑起来。吴卫恶狠狠地想,追吧,淋死你们。吴卫不知自己跑了多久,不知那俩家伙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雨停下来,吴卫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淋雨不要紧,他担心吴雪。惊雷中,让女儿一个人待在家里,是做父亲的失职。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第二天,吴卫向周校长讲了。周校长瞪大眼,刘萌找人跟踪你?这怎么可能?吴卫苦笑,我干吗编故事哄校长,你看我脑子有毛病吗?周校长盯着吴卫,好一会儿不说话。吴卫说,校长要是不信,你跟着我看看。周校长问,你肯定是刘萌?吴卫说,除了她,没别人。周校长甚是震怒,不像话,这不是黑社会吗?是学生还是土匪?吴卫忙说,校长别生气。周校长问,刘萌干吗要让人跟踪你呢?吴卫想了想,如实讲了那天的经过。周校长沉默良久,吴老师,这就是你不对了,你怎么和一个学生打赌?吴卫懊恼地说,我也就是顺口说说,我怎么会……周校长叹口气,不管怎样,这事不能再继续了,你没找她谈谈?吴卫说,我怎么谈,她打了我,反过来让我求她?周校长严肃地说,这不是求不求的问题,这是对她的教育。吴卫口气生硬,周校长,我处理不了,我认为这已超出一个教师的职责。周校长看吴卫一眼,说,我找她吧。
放学,周校长把吴卫叫过去,说他找刘萌谈了,刘萌不承认,要找吴卫对质,他把她劝住了。周校长问,你没惹过什么人吧?吴卫一脸无奈,周校长,你认为我是惹事的人?周校长说,你好好想想,比如,欠过别人钱什么的没有?吴卫说,没有,绝对没有。周校长说,这就怪了。吴卫说,你认为刘萌的话可信?周校长说,她不承认,我不能逼供吧?吴卫暗暗骂娘。周校长问跟踪吴卫的人想干啥,吴卫说我知道倒好了。周校长问,没攻击你?吴卫摇头。周校长说,那就让他跟呗,光天化日,能把你怎样?吴卫怪怪地瞅周校长一眼。周校长说,我也急呀,我陪你走一趟,我倒要看看,是哪路神仙。
周校长和吴卫走了一路,并没有什么人。吴卫暗骂,妈的,偏偏今儿学乖了。周校长问,不是你心疑吧?吴卫哭笑不得,这怎么可能?周校长劝吴卫带个防身工具,以防万一。周校长说,你自己小心点儿就是了。吴卫问,没别的办法了?周校长两手一摊,我能有什么办法?要么,报警吧,只是要有证据呀。周校长提醒了吴卫。吴卫想,我的话难道不是证据?
从派出所出来,吴卫脑袋涨得像个水葫芦。民警说不具备立案条件,除非吴卫已受到伤害。吴卫挺窝火,受到伤害就晚了,干吗不能防患于未然?吴卫当然不敢和警察发火,只说跟踪已经威胁到他的安全,把那两个家伙逮住,审讯一番就什么都明白了。民警不满地斜着他,你把警察看成啥了?想抓谁抓谁?抓你你愿意吗?吴卫说,我又没违法。民警反问,你走路别人走路,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跟踪你?吴卫嘀咕,你们算什么警察。不料警察听见了,粗横地质问吴卫,都跟你解释清楚了,你听不懂?什么事都让警察管,警察有三头六臂啊。
走在大街上,吴卫悲愤不已。他明明受到了威胁,他们为什么不管?竟然要等到伤害他。仅伤害他也就罢了,如果伤害钱丽,伤害吴雪呢?警察都不管,还能找谁?
吴卫调了课,此时本应赶回去,但他没有。自身安全都没有保障,干吗还惦记那两节课?去他娘的吧。回想事情的前前后后,吴卫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学生竟然会威胁到教师的安全。是学生变了,还是教师变了?抑或整个社会变了?吴卫当乡村教师那几年,常被学生喊到家里吃饭。农家都穷,东西也粗糙,但他们热情,变着花样给吴卫吃。一个叫张薇的女孩,母亲长年卧床,父亲是瘸子,为请吴卫吃饭,专门杀了一只鸡,那可是家里的经济来源啊。吴卫不安,吃不进去,张薇的父亲硬是夹到吴卫碗里,并摁住吴卫的手,结结巴巴地说,吴……老师,吃……吃……!眼神里满是乞求和期待。若不是当着学生的面,吴卫的眼泪就会弹出来。过了几天,张薇又喊吴卫吃饭,吴卫说什么也不去,张薇的父亲又来喊他。张薇的父亲竟然牵吴卫的袖子,一脸孩子样的倔强。吴卫答应去,说有啥吃啥,不要搞花样。谁知,张薇的父亲又端上半盘鸡块儿。吴卫责备他,张薇的父亲说是上次剩的。吴卫不信,农村没有冰箱,怎么保存?张薇的父亲嘿嘿一笑,说我有的是办法。后来,吴卫从张薇那儿得知,是在井里贮存的。用塑料袋包好,系到井水上面。一只鸡几乎全被吴卫吃掉。临走,吴卫往炕席底下压了三十块钱,第二天张薇把钱交给吴卫,说她父亲说了,吴老师留钱就是看不起她家。吴卫不安,这咋行?张薇懂事,说她妈从来苦着脸,只有吴老师去才有笑意,吴老师让她家过节呢。
还有一个叫邓满仓的男孩,在另一个自然村住着,离学校有好几里。由于远,吴卫没到他家吃过饭,邓满仓便常常从家里带食物给吴卫。一个星期天,大雨刚过,一个汉子满头大汗地扑进学校,说是邓满仓的爹,问邓满仓来没。得知没有,汉子几乎哭出声,完了完了,肯定出事了,沟里发水了。吴卫得知邓满仓来给他送糕了,中途遇上暴雨。吴卫和邓满仓父亲急急忙忙往沟里跑,只见浑水滚滚,根本没有人影儿。傍晚,才在下游找见邓满仓。亏得这孩子机灵,洪水冲下来时,他抓住一条牛的尾巴,糕还在他胸前挂着。吴卫当场落泪,严令邓满仓不准再送东西,可邓满仓照送不误。正是学生和家长对吴卫的特殊感情,吴卫被发配的委屈才渐渐淡去。
吴卫想起那个村子,想起那些学生,胸内总是滚烫的,而现在呢?……
一个月下来,吴卫疲惫不堪,瘦了好几斤。一天,吴卫正批改作业,困意突然泛上来,便靠在那儿养神。他领着吴雪上街,两个陌生人抢过吴雪就跑。吴卫大叫吴雪,扑过去。吴卫醒来,摔到地上。同事们哈哈大笑。罗进问吴卫是不是情人太多了,他说我看你最近心不在焉,让情人折腾的吧?吴卫懒得理他。那天,吴卫又费了很大劲儿才把跟踪的人甩掉。钱丽进屋问吴卫买上没?吴卫愕然,买啥?钱丽不满,忘性这么大?吴卫愣愣,方想起钱丽让他买羊肉串。吴卫拍拍脑袋,他忘得一干二净。钱丽让吴卫出去买。吴卫推脱,这么晚,算了吧,我和吴雪都吃过了。钱丽说,有多晚?你们俩吃过我就不能吃了?其实,也就二十分钟,可吴卫不想再出去。他好不容易摆脱,万一又被跟上呢?吴卫说报上登了,一些烤羊肉串的黑了心,用死老鼠代替羊肉。话未说完,钱丽大叫,吴卫,你不去就不去,别恶心人。晚饭也不吃了,窝在沙发上哭起来,说吴卫不把她当回事。她又没要山珍海味,不过吃点儿羊肉串。钱丽一向节俭,自己提出吃羊肉串还是第一次。吴卫很是愧疚,但什么也不能说。
第二天,吴卫买了二十块钱的羊肉串,钱丽却不吃了。吴卫说,生什么气呀,以后你嘱咐我的事,我刻在脸上。见钱丽不动,吴卫拿起一串递到她嘴边,来,老公喂你。钱丽突然抻了脖子,要呕吐的样子。吴卫忙问,你感冒了?钱丽说,我闻见老鼠味儿了。吴卫苦笑,我信口说说,别当真嘛。钱丽说,反正我不吃了。吴卫沮丧透了。
乱了,全乱了。知道敌手的存在,却不知如何对付,没有比这更让人窝火了。
吴卫去教务处送东西,教务主任正整理学生档案。吴卫脑袋突然一亮,要过那个班的档案,找见刘萌的,抄下她的家庭住址父母姓名及联系方式。是啊,干吗不去找刘萌父母呢?
周一,吴卫上完课便离开学校。吴卫不知刘萌生活在一个什么样家庭,她父母为什么从来不露面。若不是刘萌影响到他,他也不会关心。杨双月当班主任都懒得了解,他又有什么资格询问?现在,他突然有了一份好奇。
那是一片陈旧的平房,前面是楼,后面也是楼,平房夹在中间,像一堆破烂。档案上写着街道和门牌号,门上却没标明。吴卫好半天才打听到刘萌家的具体位置。院门敞着,吴卫喊了两声,没人应答。院里乱七八糟,再喊,还是没人应答。吴卫顿了顿,推门进去。光线暗淡,吴卫适应一会儿,才看清屋子的摆设,杂乱无章。靠近后墙的位置放了一张床,床上躺了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吴卫大声打招呼,花白的头慢慢仰起,而后整个坐起来。吴卫看到一张交错着皱纹的脸。她问,你找谁?吴卫说,吵醒你了。老人说,难得来个人,坐吧。吴卫问清她是刘萌的奶奶,又问刘萌的父亲什么时候回来。老人态度突变,说,他死了!吴卫呆了呆,问刘萌的母亲。老人说跟人跑了。而后问吴卫,你到底找哪个?吴卫迟疑着说,谁都行。老人愤愤地说,死了,都死了,我都见不着,你哪儿找去?吴卫有些明白了,匆匆离开。
吴卫拨了档案上留的电话,接通,是个嘶哑的男声。吴卫问,你是刘萌的父亲吗?对方没有马上回答,停停,反问,你是谁?应该是刘萌的父亲。吴卫说我是刘萌的老师。男人问吴卫什么事,吴卫说关于刘萌的一些事,男人说没时间,随即挂了。吴卫接着拨,男人没好气地说,我说没时间嘛!吴卫说,用不了多久,这是学校安排的家访任务,希望你配合。男人迟疑一会儿,答应中午和吴卫在第一医院门口见面。
吴卫到得早了点儿,便买张晚报蹲在那儿看。有人拍吴卫的肩膀,吴卫抬头,看到一张沧桑的脸。你是刘萌的老师吧?……我是刘萌的父亲。男人个不高,头顶光了一大片,并不像个粗横的人。吴卫说,你眼力不错嘛。刘萌的父亲嘿嘿一笑,哪个有闲心在医院门口看报纸?牙齿涂了黑漆一般。吴卫问你还没吃饭吧,咱找个地方。刘萌的父亲坚决不去,说有事你直说吧。吴卫说,我出钱,学校能报销的。刘萌的父亲这才跟在吴卫身后。
吴卫并没打算和刘萌的父亲一块儿吃饭,看到他以后,突然做出这个决定。找了个小饭馆,要了两个菜,半斤白酒。刘萌的父亲显得不好意思,你看你看,本来我该请你,倒让你破费。吴卫笑笑。刘萌的父亲问刘萌是不是闯祸了,吴卫说,不是,关于她学习的事。刘萌的父亲松了口气,这就好,上午我态度不好,以为刘萌又闯祸了,闯祸就得花钱,老师别介意。唉,我还指望她学习呢,省心就谢天谢地了。刘萌的父亲喝着吴卫的酒,诉说着自己的苦衷。他原来在煤机厂上班,后来厂子垮了,女人也跟他离了婚,刘萌判给了他。几年前,他再组家庭,女方带了两个孩子,他就没把刘萌带过去。刘萌不省心,自从俩人离婚,刘萌就学坏了,整天和社会上的人瞎混。他也管过,刘萌根本不听。有一次刘萌半夜才回去,还带着酒气,他气坏了,打了她一巴掌。刘萌的父亲语气一转,你猜她怎么着,竟然还我一巴掌!吴卫吃了一惊,她打你?刘萌的父亲说,我还哄你吗?养出这样的闺女,我他妈丢人哇。吴卫说,也许,你该把她接过去。刘萌的父亲说,她这个样子,还不把我的家拆散了?老师,娶个女人不容易啊!吴卫说,那你就不管了?刘萌的父亲气呼呼的,我能管得了吗?不怕老师笑话,那天我在街上看见她,说她几句,你猜怎么着?和她相跟的那个混混竟吓唬我,我再骂刘萌,他就不客气。老师,拜托你们学校,好好管管刘萌,我是没辙了。突然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
吴卫吃力地说,好……吧。
刘萌的父亲竟然向吴卫求助,吴卫竟然答应了,实在有些滑稽。面对一个父亲的恳求,吴卫能说什么呢?说自己还在火焰山上?吴卫只能敷衍。是的,敷衍。刘萌岂是吴卫能管教好的,又岂是一朝一夕的事?不过,借此机会倒可以再和刘萌谈谈。刘萌偏执,其实挺可怜的。吴卫似乎找到点儿平衡了,如果没被跟踪,如果生活没有乱套,吴卫也许会彻底忘记那一巴掌。
放学,吴卫把刘萌叫到办公室。吴卫本打算和杨双月一块儿找刘萌,又想,杨双月从未主动联系过刘萌家长,知道吴卫找过刘萌的父亲,肯定对吴卫有意见。
办公室没别人,吴卫看着刘萌,刘萌也看着吴卫。吴卫的目光是怜惜的,刘萌则满是戒备。刘萌脖子上挂着一个牛角,又黑又亮。
吴卫突然笑了。
刘萌问,吴老师,我很好笑?
吴卫忙说,我不是笑你。
刘萌无所谓地,有话您直说吧。
吴卫问,我的课你还听得懂吗?
刘萌直来直去,马马虎虎。
吴卫说,如果有听不懂的地方,你可以问我。
刘萌说,谢谢,我没问题。
吴卫问,你对今后有什么打算?
刘萌顿时警惕起来,吴老师,我没啥打算,只关心现在,你啥意思?
吴卫说,你得为将来着想。
刘萌噢了一声,做我思想工作?今后就不劳吴老师操心了,没别的事我走了。
吴卫说,我见到你父亲了。
刘萌正要转身,突然定住,直盯着吴卫,神色迅速变化,你去找他了?
吴卫点头。
刘萌问,你找他干吗?
吴卫说,当然是关于你。
刘萌声音变了,我怎么了?我有问题你找我,找他干什么?
吴卫说,作为老师,我找家长谈谈话,是很正常的,虽然我不是班主任……
刘萌问,他说什么了?
吴卫说,看样子,你挺在意他说什么?
刘萌充满敌意,你想怎样?
吴卫说,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想帮你。
刘萌转身便走,我不需要。
吴卫定在那儿,后边的话尚未出口。虽然他早有准备,可仍有一种屈辱感。再次失败,刘萌对他的积怨似乎更深了。吴卫担心跟踪自己的家伙会不会要动手……
吴卫依然被跟踪,依然没有什么行动。吴卫的心只得悬着,每日躲躲闪闪,捉迷藏一样。
一个星期天,钱丽正好休息,她提议带吴雪出去玩玩。皮城郊区刚开发了一个森林公园,报纸上正大张旗鼓地宣传。吴卫也想弥补天天晚归的歉意,说好啊。吴雪高兴得直搂钱丽脖子,这是吴雪表示亲昵的方式。吴雪极少和钱丽撒娇,钱丽过于严厉。虽然一天时间,钱丽却搞得十分隆重,采买了面包火腿肠榨菜,灌了两瓶水,并且往包里塞了一块塑料布,说万一找不见椅子,总不能坐地上。她还要带雨伞,吴卫说这就免了吧,这天儿没雨。钱丽说两把伞有多重,万一用着呢?结果塞了两大包。吴卫见钱丽和女儿的兴致很高,便没再多嘴。乘车,吴卫和钱丽发生了争执。钱丽要坐公交,吴卫则坚持打车。吴卫说坐公交还得倒一趟车,三个人花六块钱,打车也就十块钱,多花几块钱,又方便又快。钱丽说能省就省,公交车也不慢,一天呢,急啥?吴卫说咱民主一下,问吴雪打车还是坐公交。吴雪很干脆地说打车。吴卫说二比一,就这么定了。钱丽不高兴,倒也没说啥。
到了森林公园,司机要三十五。吴卫问怎么这么贵?司机指指表,话都懒得说,吴卫问不是十来块钱吗?司机反问,谁跟你说十来块?钱丽插话,也太宰人了吧?司机不干了,谁宰了?打不起就别打。吴卫怕钱丽和司机吵起来,忙付了钱。钱丽埋怨吴卫,吴卫息事宁人地说,算了,又不是天天打车。进门又遇到了不快,守门人让买门票。钱丽说报上登的免门票,你们怎么骗人?守门人指指旁边的牌子,那是搞活动期间。吴卫瞅一眼,确实那么写着,日期正好到昨天。钱丽气呼呼地说,不进去了。吴卫小声劝,咱是来开心的,生什么气?三张门票就买不起了?钱丽说,你带吴雪进去,我在门口等你们。吴卫说,你不进去,我和吴雪还有心思玩呀,你是一把手,离了你,我和吴雪路也找不见。钱丽哼了一声,说得好听,我还一把手呢,啥事听过我的?吴卫说,我这三把手偶尔有点儿想法,动摇不了你的地位呀。钱丽总算同意了,吴卫暗暗松口气,他真担心钱丽掉头回去。
那天玩得还算尽兴。尤其是吴雪,不时兴奋地喊,这么多花,太漂亮了;一会儿又尖叫,爸爸快来,还有蘑菇。吴雪的活泼把钱丽也带动起来,帮着吴雪采蘑菇。除了自然景观,公园里还有不少人文景点,如猪场、靶场、钓鱼台、农具展馆等。一天下来,钱丽脸上的阴霾消失得干干净净。
回去坐公交。下了车,吴卫说都累了,在外面吃一口算了,我请客。钱丽没表示反对。在路边大排档坐了,吴雪要了羊肉串,钱丽要烤鱼和豆干。自那天吴卫说了羊肉串的原料,钱丽就不再吃了。吴卫要了两扎啤酒,好多天没这么放松过了,吴卫甚感欣慰。吴卫把被跟踪的事忘到脑后,至少那一会儿,他是忘了。
离家不远,三个人溜溜达达往回走。走到楼道口,吴卫无意中回一下头,目光一呆,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是那两个青皮!他们竟然跟踪到家门口。吴卫踌躇着,不知该上楼还是迎上去。大脑一片空白。
吴雪喊,爸,快点儿。
吴卫又是一惊,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往楼上走,上了几个台阶,缓了缓神,忽然对钱丽说我想起个事,钱丽问什么事,吴卫已没了身影。
两个青皮依旧在那儿站着,正点烟。
吴卫大步过去,怒冲冲地问,想怎样?
一个青皮咦了一声,什么怎样?
吴卫怒道,为什么跟踪我?
另一个哧地一笑,你过敏了吧?谁跟踪你?你算老几?
吴卫捏捏拳头,又松开。对方不动手,他不敢主动出击。吴卫意识深处,是希望青皮动手的,那样,派出所总该出面了吧?
可青皮并未动手,甚至不再看他。
吴卫移开几步,掏出手机。他没有报警的打算,只是虚张声势。两个青皮见吴卫打手机,迅速离开。
吴卫并没有获胜的快感,反而更加不安。跟踪他,却不把他怎样,他们的意图是什么?让他害怕?当然不是,他们意在钱丽和吴雪。尤其吴雪,一个孩子,完全没有自卫能力。吴卫满脑子吴雪被绑架的场面……不寒而栗。
钱丽追问吴卫干什么去了,吴卫只能撒谎。他心不在焉,谎撒得吭吭哧哧。钱丽敏感,马上觉出吴卫糊弄她,气鼓鼓地说,你把我当三岁小孩啊,你要装到啥时候?吴卫说,我装什么了?钱丽说,你清楚。吴卫怕影响吴雪,躲进卧室,钱丽追进来。钱丽盯住吴卫,你给我说清楚,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吴卫挺窝火,你别疑神疑鬼的好不好。钱丽说,是我疑心还是你鬼祟,你在外面干了烂事,我还不能问问?吴卫倏地跳起来,几乎要冲钱丽怒吼,我就是有人了,我讨厌你这个女人!没有出口,他还有点儿理智。这么说,无疑是火上浇油,会把钱丽焚毁。钱丽神经脆弱,经不起任何摧残。当然,吴卫更不敢道出真相。他明白真相对钱丽意味着什么,钱丽的恐惧就是这个家庭的灾难。
吴卫头就要挨住钱丽脸了,忽然撤回身子。他仰面躺在床上,哈哈大笑。这招还算奏效,钱丽不闹了,愕然地瞅着他。吴卫变化太快,钱丽跟不上节拍。似乎突然间神经失控,吴卫的笑怎么也止不住。终于停下来,吴卫眼睛湿了。钱丽问,你没疯吧?吴卫说,我没疯,你再逼,我可真疯了。钱丽哼了一声,谁逼你了?吴卫说,我的傻女人呀,你非让我承认在外面有人,这不是逼吗?我编也编不出来呀。钱丽说,我逼你,还是你心里有鬼,你说,你刚才干啥去了?绕了半天,又回到起点。吴卫看着钱丽,快速搜寻借口。钱丽催促,说呀!吴卫说,好吧,我老实交代。那会儿吃饭,找给我一张五十块钱的票子,我当时没注意,走到楼道口,琢磨不对劲儿,又返回去。钱丽问,换了?吴卫说,换了,是真币,换得挺痛快。钱丽审视吴卫一会儿,那你非编出别的借口,撒谎撒惯了吧?吴卫说,我不是怕你着急吗?钱丽说,我就那么爱着急?不就五十块钱吗?神情终于松弛下来,我就再信你一次。吴卫说,这就对了嘛,一家人过日子,哪能疑神疑鬼的?我一个穷教师,就是有心也没那个能力,这么说吧,我就是有钱也不会有二心,当初要不是你看上我,我就光棍了,我能没良心吗?吴卫带了一点儿嬉皮样。钱丽剜他一眼,谁看上你了?还不是上了你的当?吴卫趁机搂住她。总算搪塞过去了。
那两个家伙知道了他的住址,知道了他的女儿,危险步步逼近。吴卫知道这么下去不行,得想法子。他想到找人摆平。其实不是想出来的,是逼出来的。
当初,刘萌扬言要找人教训吴卫,吴卫顺口说谁不会找人。确实是顺口说的,他根本没那个意思。即使被频繁跟踪,吴卫也没朝那方面想,他不会把自己和刘萌放在一个档次。可学校管不了,派出所管不着,吴卫和刘萌无法沟通,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找人。简单的两个字,合在一起却有了别样的意味。吴卫对这两个字没好感,甚至有一种本能的恐惧。每次和它挂上,肯定是吴卫的生活出现了障碍。吴卫在乡村待了三年,因为找不上对象,找人调到另一个乡,虽然也偏,但毕竟是乡政府所在地。他在那儿认识了钱丽。找的是那个乡的食堂管理员,与吴卫有点儿七弯八拐的关系。结婚,钱丽开不出证明,因为她的名字与户口簿上不符,户口上是钱莉,吴卫又找人。钱丽单位失窃,钱丽作为怀疑对象被拘审,吴卫又找人。找过多少次人?吴卫记不清了。吴卫清高,最怕求人。过去的找毕竟是疏通关系,现在的找有些复杂,吴卫不知找谁。
吴卫想到罗进,可求一个自己看不起的人,吴卫实在难以开口。搜刮半天,吴卫想起一个人,乔大林。乔大林是吴卫高中同学,吴卫调至皮城,曾找过他一次。乔大林在皮城宣传部当一个什么科长,牛皮烘烘的,总是说你们教师如何如何。不是对吴卫的轻蔑,而是对所有教师的轻视。自那次,吴卫再没找过他,现在遇到麻烦,吴卫只得放下自尊。求乔大林总比求罗进强。
吴卫打电话,没想到乔大林异常热情,说你这家伙这么长时间也不和我联系,这么牛呀。吴卫嘿嘿笑着,说怕打扰你。乔大林说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小子清高,谁也不放在眼里。晚上聚聚怎样?吴卫忙一口答应。
晚上,吴卫如约而至。乔大林还是老样子,变化的是头发,稀稀拉拉的,头皮清晰可见。乔大林说今天我埋单,你别跟我抢啊,多日没见,哥俩好好聊聊。其实是乔大林一个人说,乔大林没问吴卫有什么事,吴卫每次提个头儿,都被乔大林截断。乔大林说上面刚找他谈话,准备让他到文联当副主席。吴卫说,那就是副处了吧?乔大林说,那是清水衙门,副处有屁用?到了那儿,我的仕途就画上了句号,我他妈不甘心。兄弟,我干了五年副科,十年正科,没功劳也有苦劳吧?可……他们把我发配到穷衙门,这世道还公平吗?喝了酒,乔大林脸红着,眼睛红着,唾沫星子似乎都带着血色。吴卫终于明白乔大林为什么热情了,乔大林是想找个倾诉对象。吴卫耐着性子问,已经定了?乔大林一挥手,我不能这么任人宰割,我正找人……喂,你有人没?吴卫苦笑着摇头。乔大林说,我得找啊,不找我就完蛋了,我对不起我的头发呀。
吴卫没再插话,插不进去。吴卫先前还听着,后来只是盯着乔大林的嘴,乔大林说什么,吴卫一句也没收进耳朵。吴卫后悔不迭,早知这样,说什么也不来受这洋罪。乔大林直至栽到桌上方闭嘴。吴卫结了账,又拦了辆车。乔大林说不清自己的住处,出租车在街上绕大半天,直到乔大林妻子打过电话,吴卫方把他送回去。车钱居然比饭费还多,甭提吴卫的心有多痛了。
第二天,吴卫给乔大林打电话,问他没事吧,乔大林说没事没事,那点酒算啥?我正忙着,改天过来坐啊。没等吴卫说话,乔大林已挂了电话。吴卫犯了一阵呆,今天就不该打这个电话。
看来,只得找罗进了。吴卫觉得自己可笑,被逼到这个地步,还想着自尊。
罗进和吴卫背靠背,罗进发布新闻或高谈阔论,总要把身子扭转九十度。吴卫不屑,从不正面对他。那天,罗进又发布新闻,吴卫转过身子看着他。一个十足的忠实听众。吴卫对罗进讲述的内容不感兴趣,不过借机套个近乎。自尊是啥?不放在心上,就是一张废纸。吴卫的表现似乎给罗进注入了兴奋剂,他唾沫星子飞溅,甚至有点儿手舞足蹈的意思。同事们陆续上课了,两个女教师相跟去了厕所,罗进便对吴卫一个,神秘地说,杨双月在炒股,你知道不?吴卫愕然,她还炒股?罗进说,厉害吧?你说这人呢,挣多少钱也没够。她不是跟你挺对眼吗?没和你说过?吴卫摇头,她凭什么跟我说呀?罗进嘿嘿笑起来,笑得很复杂。
吴卫转过身,马上又扭过去,迅速地问,中午有空吗?似乎慢就说不出口了。
罗进说,干啥?不是请我吃饭吧?
吴卫说,坐坐,咱俩坐坐。
罗进说,客气啥呀,有什么事直接说嘛。
吴卫咽口唾沫,那两个女教师回来了。
罗进拍拍吴卫,我把手头的事安顿安顿。
中午,吴卫和罗进在学校附近找个地儿。罗进说,老吴,你不是鸿门宴吧?吴卫说,我有啥可怕的?罗进哈哈大笑,你看,你有点儿紧张嘛,我猜你遇到啥事了,说吧,别闷在肚里。吴卫说先喝酒,罗进甩手一挡,我不喝闷葫芦酒。
吴卫便说了。
罗进神情严肃起来,老吴,我提醒过你,那刘萌不是好惹的。怎样,报复你了吧?这事你找学校没用,周校长那胆儿你还不清楚?踩个蚂蚁都怕。前面都几起了,学校处理过谁?妈的,没见过现在的学生!尤其你老吴,所有精力都花在教学上,吃的是草,挤的是奶,竟然是这种遭遇,冤不冤?
吴卫忙说,我没那么敬业。
罗进仍然一脸激愤,也就是你这样的人了,换了我,学校不处理,我罢课。
吴卫叹口气,我撕不下这个脸。
罗进说,瞧瞧,知识分子的毛病犯了吧?都骑到脖子上了,脸面算啥呀?
吴卫说,我不想在学校嚷嚷了,只想尽快把事情平息。
罗进很干脆,这个忙我帮,妈的,欺人太甚。不过……
吴卫问,有困难?
罗进说,这个事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找人,恐怕得花两个钱。
吴卫问,多少?
罗进说,我也说不好,我也得通过朋友联系,你有个心理准备。
吴卫咬咬牙,没问题。
第二天,罗进对吴卫说,他的朋友联系了一个叫秋子的人,最近见个面,吴卫这几天别出门。罗进又强调,他们这种人,忙得很呢。
吴卫疲于应付跟踪,忘了一件大事。皮城一中每年要从初三提前招一些优秀学生,谓提前录取。各初中学校除了选拔本校的学生参加提前录取,还从各县初中买学生。凡被一中录取的,学校奖励五千元钱,这对学生和买学生的学校是双赢的事。竞争愈演愈烈,吴卫所在的学校出了新招,每个教师分两个名额,即每年必须买回两个初三优秀生,不管教师教初几。完不成任务,每个象征性地罚一百,完成一个奖五百,超额一个奖一千。吴卫那天对钱丽讲的就是这件事。直到周校长开会,宣布考试日期,吴卫才想起来,他溜出会场,给那两个学生家长打电话。一个关机,另一个吭吭哧哧地解释半天。吴卫听出意思,一定是别人找过他们。吴卫急了,说你不能这样啊,咱说好了的,要不再加五百?奖金挣不上了,不能挨罚呀。对方说考虑考虑,挂机。晚上,吴卫又打,提示已设置呼叫转移。
吴卫和罗进找来的人见面那天,正是皮城一中提前招考的日子。吴卫连人都没约上,自然没完成任务,挨罚是无疑了。可相比被跟踪,挨罚不再重要。
见面自然在饭馆。除吴卫和罗进,另外两个人,一个胖墩墩的是罗进的朋友,另一个剃小平头的就是秋子。吴卫打量秋子,文质彬彬,没有一丝匪气。秋子也显得很有修养,一口一个吴老师。吴卫心下生疑,罗进看出吴卫的疑惑,踢踢吴卫,悄声道,人不可貌相。
罗进替吴卫点菜,点一个,吴卫的心缩一下。罗进点的全是招牌菜,共点了十个。但吴卫神色不惊不乍,已经坐在这儿,不能露怯。
终于说到正事,秋子说小意思,至于钱,他怎么能向老师开口,两盒烟就行。
吴卫看罗进,罗进给吴卫使眼色,俩人前后来到厕所。吴卫问买两盒什么烟。罗进说你傻了吧,哪有便宜的事,两盒烟就是两千块钱。吴卫吃惊,两千?罗进说,这年头儿,两千还算个钱呀?人我是帮你找了,后面的事,你决定吧。吴卫狠狠心,两千就两千。罗进又提出他的朋友帮了不少忙,希望吴卫意思一点。吴卫毫不犹豫地点出三张。他豁出去了。
没人再跟踪吴卫,事情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吴卫损失不少,他算了算,先后花了四千多块钱,还不算挨罚的。对于没有第二职业的吴卫,这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心疼是难免的。可古语说得好,破财消灾。钱扔了,吴卫踏实了,睡觉安稳了,不用再为钱丽和吴雪担心。一个学生竟然可以对老师的安全造成威胁,说来难以置信。当然,吴卫并不惧怕刘萌,相反,在刘萌面前,他的腰板挺得更直了。他没有向刘萌示弱,不管用何种方式,他的尊严是保住了,至少在学生面前。
那天,周校长把吴卫叫过去,说吴卫是全校唯一挨罚的。吴卫说,罚就罚吧,我认了。周校长不悦,你以为这是钱的事?这涉及学校的名誉和兴衰,别的教师都像你这样,咱校连前五名也挤不进去,就这么搞,也不过弄个第二。吴卫问,谁第一?周校长说,十一中,他们下了狠心,挖来的学生考上一中奖八千。吴卫不由哼了哼,说把名次搞上去又怎样,实在是没意思。周校长说竞争越来越厉害,名次上不去就没生源,这也是逼出来的。吴卫说,也难怪。周校长问,你什么意思?吴卫说,大家都盯名次,谁还想着育人?难怪学生变得疯狂,动不动就打骂老师。周校长似乎想起什么,还有人跟踪你?吴卫讲了找人摆平的经过。对周校长说,也是撒撒怨气。吴卫说,我愿意挨罚呀,我不是顾不过来嘛。周校长叹口气,一个学生就能把老师折腾成这样,想不到啊。你吃饭的条子呢?我给你报了吧,也算学校对你的补偿。不过,罚还是要罚,这是两码事,校规还得执行。你把心收回来,别影响了教学。吴卫没向周校长保证什么,不报这个饭条子,他的心也会收回。
钱丽的生日到了,吴卫提议到饭馆去庆贺。钱丽不同意,说你烧包啥,不就个生日吗?在家也能过。饭店吃一顿,能在家吃三顿。你又不能报销,花一个子儿也得自己掏,免了!吴卫搂住她,又不是天天去,咱也没那么紧张,吃顿饭算啥?想开点儿。钱丽说,反正我不去,你买几样菜,我保证比饭馆烧得好。吴卫说,你的生日我得让你歇着。钱丽做惊奇状,你这么巴结我,不是在外面做了亏心事吧?吴卫说,不巴结你巴结谁,你一脚踹了我,我不得打光棍去?钱丽撇撇嘴,你当我是二百五?话虽这么说,钱丽的神色一下鲜活许多,终于同意去饭馆。
吴卫说,老婆,谢谢赏脸。在钱丽脸颊亲了一下。
钱丽擂他一拳,滚一边儿去。
吴卫嘿嘿笑。他清楚自己为什么执意去饭馆。他请别人花了那么多钱,却没正经请妻子女儿吃过饭。他过意不去。吴卫心中是装不得愧疚的。
吴卫订了个小雅间,是那种情侣间。钱丽还没下班,吴雪把作业带了过来。吴卫怕打扰吴雪,静静地坐着,喝水也小心翼翼,生怕弄出声音。掌上明珠,用这四个字形容女儿在他心中位置,毫不过分。吴卫生活面狭窄,有时,他也自问,整天守着老婆孩子是不是太过没出息?当然,更多的时候,吴卫对自己是满意的。挣钱不多,基本够花;没大起大落,平平淡淡。每天守着老婆孩子,有什么不好呢?他知足。
当年,吴卫调到葫芦沟乡中学,已是大龄青年。如果仍在那个乡村小学待着,也许真会打光棍。可到了那儿,也没机会闪电恋爱。乡直单位有不少姑娘,但都名花有主。唯一没对象的,是兽医站的医生,喝酒论碗,脏话说得男人都脸红,别的男人不敢要她,吴卫更不敢。第二年,钱丽从别的乡调至葫芦沟卫生院当会计,吴卫认识了她。钱丽不讨厌吴卫,但也没表示出多少好感,若即若离的。当时,中学的另一名教师对钱丽也有意思,常约钱丽打羽毛球,吴卫暗暗着急。正面进攻没有优势,吴卫琢磨了一个邪招。一次和钱丽在一起,吴卫故意失手,半壶开水洒到手臂上。苦肉计很奏效,吴卫不再到卫生院找她,而是她过来看他。一来二去,感情拉近了。吴卫为什么想出这么个办法?因为他看出钱丽心软。新婚之夜,吴卫主动供述,钱丽恍然大悟,骂吴卫骗子。吴卫振振有词,爱你有多深,主意就有多深。蜜月还没度完,卫生院会计室失窃,数万现金被盗,钱丽作为嫌疑对象,在派出所待了整整两天。回来后样子有些吓人,神情呆滞,两眼发痴。后来案子告破,还了钱丽清白。自此,钱丽变得恍恍惚惚。一年后又出了一档事,钱丽难逃干系,被卫生院解职。后来,吴卫调至县城,钱丽也找了个零活儿。孰料祸不单行,一天下班,钱丽的包被抢走。钱倒没丢多少,可对钱丽的刺激太大了。钱丽惊恐不已,半年方恢复过来。回想过去的酸酸苦苦,吴卫总是心痛。吴卫告诫自己,一定好好待她。虽然免不了吵吵闹闹,但俩人感情很好。
吴雪写完作业,钱丽正好进来。吴雪嘴快,妈妈生日快乐!吴卫眉开眼笑,揭锅早了,还没点蜡烛呢。吴雪说,点着我再说一遍。吴卫说,那不行,咱得统一行动。吴雪说,妈妈你快点儿,我饿了。钱丽怪吴卫,等我干啥?你们先吃呗。吴卫摇头晃脑,那不行,主角不上场,这戏不能唱。吴雪叫,我过生日也来这儿,也要你们等我。钱丽瞅吴卫一眼,吴卫痛快地说,没问题。钱丽说,看你这样子,好像中了百万大奖。吴卫说,没多远了。
那天的气氛开始是好的。在吴卫的劝说下,钱丽喝了一点儿酒。钱丽喝了酒,目光柔和,两腮微红。吴卫逗她,你又回到了少女时代。钱丽说,去你的,让你骗得还浅呀。吴雪问吴卫骗妈妈啥了,吴卫故意板起脸,这可不能告诉你,这是我和你妈妈的秘密。钱丽说,还秘密呢,丢不丢人。吴雪缠着吴卫追问,吴卫说,先给妈妈唱首歌。吴雪说,说话算数啊。
此刻,吴卫的手机响了。吴卫看看,一个陌生的固定电话。吴卫交往少,晚上很少有人给他电话。他也没多想,随即接通,喂了一声。
没有应答,只有沙沙的声音。
吴卫又提高声音喂了一声。钱丽和吴雪都盯着他。
依然没有应答,吴卫正要挂断,对方说话了,是吴老师吧?
吴卫问,你是哪位?
对方说,吴老师想不起来了?咱们一起喝过酒的。吴卫的大脑快速搜寻着。
对方说,吴老师想不起我也没关系。
我想问一下,现在没人跟踪你了吧?
那个叫秋子的家伙从脑里蹦出来,吴卫猝不及防,差点叫出声。好在他反应快,咬住了嘴唇。吴卫装模作样地唔了一声,出了雅间。
秋子问,怎么不说话?
吴卫来到外面,结结巴巴地,没,没了。
秋子说,吴老师好像不太痛快,打扰吴老师了。
吴卫说,没事,谢谢你。马上挂断。
手机再次叫起来。
吴卫盯手机屏好长时间,接通。
秋子说,吴老师,我还有话呢。
吴卫紧张地问,你还有事?
秋子说,兄弟最近手头有点紧,跟吴老师借点钱。
吴卫被烫了似的,浑身灼热,咱们两清了,你怎么……
秋子说,我不是跟吴老师要,是借,懂吗?我会还的。
吴卫说,对不起,我没钱,你找别人借吧。再次挂断,并关了手机。
没想到是他!吴卫以为那事过去了,他早已忘记了,借钱?说得好听,这根本就是讹诈。吴卫站了一会儿,镇静下来——表面上的,他还能镇静吗?
钱丽和吴雪都看吴卫。吴卫笑笑,干吗不吃?
钱丽问,谁的电话?
吴卫轻描淡写地说,我的一个同学,这小子喝醉了,连句话也说不清。
钱丽一脸狐疑,他找你干吗?
能干啥?好像和老婆吵架了。
钱丽要看吴卫手机。吴卫说,关了,怕他再打,烦!喝点儿酒,比娘们儿还啰嗦。
吴雪问,你们还听我唱歌不了?
吴卫表情夸张,当然听了。顺势摸摸吴雪的头。
吴雪开始唱了,吴卫笑眯眯地看着她,轻轻拍手。他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在钱丽面前露出什么。若钱丽知道,麻烦就大了。可听着听着,他就走神了,他听不见吴雪的歌声,耳中全是秋子的声音。借钱!借钱!!吴卫愤愤的,表情渐渐僵硬。
吴雪唱完,吴卫犹在发愣。吴雪不高兴了,说,你听我唱没?
吴卫忙说,听着呢。心怀鬼胎地扫扫钱丽,钱丽狠狠瞪他一眼。吴卫暗叫不好,今夜怕是没好日子过了。
睡前,吴卫笑嘻嘻地端了一盆水,说今儿全方位服务。钱丽没动,面无表情。吴卫试着抓钱丽的手,钱丽猛地甩开,别假惺惺的。吴卫装出生气样子,你这是咋啦?钱丽反问,你说呢?吴卫说,我不清楚。钱丽冷笑,我不是那么好哄的,老实说,那个电话是谁的?吴卫说,我不是说了吗?钱丽要过吴卫的手机,回拨。吴卫紧张得心快蹦出来了。只要钱丽说话,他就夺过来,绝不能让她和那个家伙通电话。钱丽皱着眉,显然没拨通。吴卫松弛下来,没好气地说,疑神疑鬼的,这日子还怎么过呀。钱丽说,你不做鬼事,我疑谁去?吴卫问,我做啥鬼事了?钱丽说,没鬼事,接个电话为啥还躲出去?还有你的脸,一个电话就成西瓜皮了,以为我看不出来?吴卫长叹一声,说了半天,还是不信我,算了。
吴卫躺下,不再理她。
过了一会儿,钱丽碰碰他,你真没有?
吴卫苦笑,你太高看我了,我没贼心没贼胆更没贼力。
钱丽说,我就信你一次。又警告,你可不许做对不起我们娘儿俩的事啊。
吴卫猛地抱住她。
吴卫第二次接到秋子的电话是在办公室。当时,他正判卷,手机一响,他抖了一下,数字“9”写成了一个蝌蚪。听到秋子的声音,吴卫紧张地溜一眼对面的杨双月,迅速离开座位。他贼一样躲进厕所,恼恼地问,你要怎样?
秋子说,吴老师记性这么差?
吴卫说,我没钱。
秋子不愠不恼,这就不够意思了,兄弟遇到点儿困难,你就不能帮一下?吴卫说,我帮不了你,你找能帮你的人吧。吴卫提醒自己,不能害怕,更不能让秋子听出他害怕。可他毕竟紧张,声音带出了虚空的鼻音。
秋子说,我认定吴老师了。秋子声音不大,但听起来发狠。
吴卫说,我还有事。
秋子说,那你先忙,有空再谈。
吴卫没敢挂断,他说,没什么好谈的。
秋子说,这么说,是没商量了?
吴卫的心颤了颤,壮着胆子说,别再给我打电话了。
秋子说,我劝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声音断了。
吴卫恨恨地骂娘。赶走一条狗,引来一条狼。吴卫摸摸头,湿漉漉的。他后悔得眼珠子都要放炮了,早知这样,贴几个钱也不能与这种人扯上关系。现在怎么办?吴卫想到报警,可又担心,报警未必能把秋子怎样,一旦秋子翻脸……吴卫想象不出那是什么结果。
下午,秋子再次打进电话。不是秋子,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你是吴老师吧?吴卫松口气,问他有什么事。对方说,我是秋子的朋友。吴卫毛发倒竖,他说我不认识什么秋子。对方竟然教训他,这就不对了吧?一个老师,怎么能撒谎呢?吴卫恶狠狠地挂断。不到三分钟,对方又打过来,极不友好地说,再挂断,后果自负。吴卫听见自己的心扑扑狂跳,像揣了一窝青蛙。对方说,你欠我的钱什么时候还?吴卫脑袋顿时涨大,你是谁?我什么时候欠过你的钱?对方说,秋子欠我的钱,而你欠秋子的钱,你说,是不是相当于你欠我的钱?你是老师,这个账该会算吧?吴卫待了半晌,粗声道,我没欠秋子的钱,更没欠你的钱。对方阴阴地笑笑,想不到堂堂的老师竟然赖账,是不是需要我帮你想想?吴卫毫不犹豫地挂断,关机。妈的,无赖!混账!!那阵儿是借钱,现在干脆说吴卫欠钱,明摆着是勒索。
下班后,吴卫把罗进拽到一边,气呼呼地质问,你找的什么朋友?罗进不解,问吴卫什么意思。吴卫讲了秋子勒索的事,罗进说,不会吧?他们都很讲信用的。吴卫说,信用个蛋!我连手机都不敢开了。罗进说,我问问我那个朋友,到底咋回事?吴卫让他马上打电话,但对方关机。吴卫让罗进直接找他,罗进面露难色,我们认识没多久,不知他住什么地方。吴卫惊问,你认识没几天就喊他办事?罗进说,这不是你遇到麻烦了吗?不然,我找他干吗?吴卫不敢和罗进闹崩,嘱咐罗进晚上再联系一下。
第二天,罗进还是没联系上他所谓的朋友。吴卫说,罗进,可别坑我啊。罗进不悦,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是你找我帮忙,我又没去赶你。我哪知道有这种事?你要讲良心。吴卫说,你没把握就甭给我介绍。罗进说,如果你是这种态度,我就不管了。吴卫说,我什么态度?我被勒索说说还不行?罗进说,又不是我勒索你。吴卫说,你是没有,但这跟你有关系。罗进说,你怎么像个无赖,理都不讲?吴卫说,我就无赖了,你摊上这种事试试?罗进说,跟我无赖你还嫩!结果吵起来。
俩人站在学校操场上,一个双杠这头,一个双杠那头。下课铃响,俩人同时闭嘴,呼呼喘气。
过了一会儿,吴卫说,对不起,我心里太乱了。
罗进说,你以为我不乱,妈的,早知这样,你就是贴一万块钱我也不管。
吴卫说,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你那位朋友。
罗进说,能找我肯定要找,可找不见啊。
吴卫问,你说我该咋办?
罗进思索一会儿,说,干脆报警!
吴卫说,我也想过,就算逮起来,总有一天会出来,也许用不了十天。他们肯定要报复。我倒不怕,我得替女人孩子着想。
罗进说,你说的有道理,可除了报警,你有别的招儿没?
吴卫说,你联系联系你的朋友。
罗进无奈地说,好吧。
吴卫一直关机,自然没接到电话。吴卫存着一丝侥幸,也许他们会把吴卫忘掉,吴卫不过一个教师,能有多少油水?也许他们只是逗逗吴卫,老猫吃饱喝足,总喜欢逗逗耗子。吴卫充其量是一只耗子。吴卫甚至异想天开,也许这一阵儿他们会出点儿事,比如打架被人捅死了,或被警察逮起来判了重刑。
可所有的只是吴卫的一厢情愿。他们既然缠住他,就不会轻易松手。吴卫试着打开手机,数十条信息几乎挤爆。吴老师,你借我的钱什么时候还;你准备好,我有空儿上门去拿;你以为关机就没事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吴卫眼花缭乱地翻看着,没看完就统统删掉了。这一阵儿,钱丽对他的手机很感兴趣,如果被她看到,吴卫压力会更大——岂止是压力?
吴卫迅速关机。至少暂时可躲避纠缠。
吴卫每天都追问罗进,和他的朋友联系上没?罗进先前还说联系着,后来干脆告诉吴卫,肯定找不见了。吴卫不死心,让罗进一定要找见。吴卫红了眼,别人纠缠他,他就缠罗进。罗进开始躲吴卫,上完课就走,办公室也不进。吴卫知道罗进的学生公寓在哪儿,就去公寓找他。罗进窝火地问,你这是干啥?吴卫说,你帮帮我。罗进说,让你报警你不报,我能有什么办法?吴卫问,你能保证我妻子女儿的安全?罗进反问,我凭什么保证?吴卫说,事情是你引起的。罗进说,错了,事情是刘萌引起的,你该找她。吴卫愣神的工夫,罗进再次溜掉。
吴卫狠狠嚼着刘萌两个字。起因确实是她,可现在还能找她吗?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了,再去找她就太可笑了。他不会那么做,尽管他对刘萌充满怨气。
那天,吴卫往那儿一坐,杨双月冲他笑了笑。吴卫觉出她的笑与往日不同,暗惊,难道杨双月知道了他被勒索的事?吴卫焦头烂额,却不想让同事知道,尤其是杨双月。吴卫可以看不起她,但不能让她瞧不起他。但是要捂着谈何容易?罗进的嘴从来就是新闻发布中心,没影儿的事都说得活灵活现,何况吴卫真的遇到了大麻烦?吴卫若无其事地一笑。杨双月往前探探头,知道吗?刘萌出事了。吴卫没反应过来似的,怔怔地看着杨双月。据杨双月说,两个混混因争刘萌打架,一个负伤,一个逃跑。刘萌拉架也挨了一刀,现在医院躺着。自食恶果,吴卫恶狠狠地想。杨双月说,我知道她迟早要出事,这种人!杨双月幸灾乐祸的口吻让吴卫反感,刘萌再怎么不成器,总归是她班上的学生。吴卫没说话,因刘萌出事的快感突然烟消云散。他想起刘萌的父亲的恳求,竟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难过。
算了,不去想了,自己尚且被狼追着,哪有心思想别人的事?他不咒她就够了。可刘萌钻进脑子里,挥之不去。他觉得自己可笑,甚至下贱。刘萌坑他还浅吗?就算他不计较,也不至于被这个消息搅得心神不定。别人的事跟自己什么关系?
隔了一天,吴卫还是做出决定,到医院看看刘萌。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也不想追问自己为什么看她。看一眼而已,没有理由。
上完课,吴卫坐公交车到了医院。走进住院处大门,猛想起还空着手,又返到门口买了一把香蕉。住院处很大,吴卫七弯八拐,花了近半小时才问到刘萌所在的病室。门口蹲着一个人,吴卫一眼认出是刘萌的父亲。他的脑袋又光了许多,双手抓着稀稀拉拉的头发,样子极其可怜。旁边有椅子,他偏蹲着。
吴卫喂了一声,他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吴卫。吴卫说,怎么?不认识了?刘萌的父亲慌忙站起来,你是刘萌的老师,我还吃过你的饭。吴卫问,刘萌好点了吗?刘萌的父亲一脸激愤,捅了一刀,那还好得了?似乎觉得不妥,又缓过口气,老师别见怪,我也是气昏了,唉,丢人呢!吴卫说,这是意外。刘萌的父亲说,我晓得她早晚要出事,我管不了她,眼看着她……唉!吴卫不知该说啥,轻轻拍拍他。
吴卫走进病房,刘萌很是意外,盯着吴卫,眼球好半天不动一下。
刘萌的父亲提醒,你的老师,你不认识?
吴卫笑着制止他,让刘萌少说话,多休息。
刘萌依然盯着吴卫,目光不像刚才那么僵硬了,摇摇摆摆,如风中的杨柳。
吴卫问,好点了吗?
刘萌微微点头。
刘萌的父亲说,你是第一个看她的老师。
吴卫说,别的老师忙,我代表他们了。
刘萌的父亲感激地笑笑。
吴卫说,好好养伤吧。
刘萌的目光慢慢缩回去,没说话。
刘萌的父亲一脸无奈。
吴卫告辞,刘萌依然不说话。吴卫拉开门那一刹那,刘萌突然喊声吴老师。
吴卫回头,看见刘萌睫毛上挂着泪珠。
吴卫正在上课,被杨双月叫出去。她说传达室打来电话,门口有人找他,挺急的。吴卫的心迅速下沉,他猜到是谁了。妈的,还真追到学校了。杨双月说她给盯着,吴卫先看一下。吴卫说,学校的规定你又不是不清楚,能随便出去吗?杨双月丢出别样的眼神。吴卫转身进了教室。他并不想硬撑,既然找到学校,还撑得下去吗?他是一个教师,不能被一个痞子随便唤来唤去。
吴卫坚持到下课,回办公室洗了手,去了趟厕所,然后不急不缓地走到校门口。除了秋子,还有一个红脸后生,眼睛不大,还眯着,像西红柿上摁了两粒绿豆。吴卫脸上镇静,往那儿一站,心跳便加速了。
秋子不阴不阳地,吴老师,你好啊。
吴卫问,找我干啥?
秋子说要钱啊,你以为关了手机,我就找不着你了?
吴卫说,凭什么跟我要钱。
秋子说,吴老师,你的记性也太差了,你欠我的钱。
吴卫无法再保持镇静,脸红耳涨地叫,我什么时候欠你钱了?
秋子说,我给你办事,你就得给我钱,这是规矩。
吴卫说,我已经给过你了。
秋子嗤了一声,很是不屑,那是饭钱,不是工钱,我当时没要,没说以后不要。
吴卫的脸瞬间变成灰白色。
秋子说,老二,以后别找我要钱,直接找他就行。
绿豆眼瞪着吴卫,啥时候还?你说个期限。
吴卫呼呼喘,无言。
绿豆眼骂,妈的,哑巴了?伸手揪吴卫领子。
秋子拦住他,给吴老师个考虑时间。
吴卫说,你们俩等着。不等秋子和绿豆眼有所反应,吴卫大步离开。上了楼,正好撞见罗进。罗进想躲,吴卫一把抓住他。罗进低声道,干啥?吴卫几乎气急败坏,他们找上门了。罗进说,我也没办法啊。吴卫说,你能证明我没欠他们的钱,做个证明总行吧?罗进倒是痛快,行行,我先上趟厕所。吴卫松开他。罗进在厕所钻了很久才出来,吴卫怕他跑,再次抓住他胳膊。
秋子和绿豆眼已经不在了。罗进说,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没套路,讲理还会这样?你找谁证明也没用。吴卫几乎失去控制,那你说怎么办?他要钱我就给他?罗进说,我没劝你给啊。顿了顿,抬脚溜了。
那天放学,吴卫出校门便撞见绿豆眼。绿豆眼恶狠狠地,你以为能躲得了?吴卫头一低,想绕开绿豆眼。绿豆眼猛揪住吴卫,想走?吴卫说,干啥?抢呀?绿豆眼说,还我的钱。吴卫说,谁欠你的钱你找谁要去。绿豆眼嗓门儿很高,你欠了,想赖账啊。门口有不少学生,绿豆眼一嚷,学生很快围成一圈。绿豆眼说,还是老师呢,借钱不还,还想耍赖。乱箭一样的目光戳向吴卫,吴卫不敢再和绿豆眼争,低声问,秋子呢?我找他说。绿豆眼说,他没时间。吴卫说,我给他打电话,边掏手机边往人群外围走。
绿豆眼跟上来,揶揄,挺要脸啊,再不给我就进学校要。
吴卫说,你让他明天过来,我在门口等他。
绿豆眼说,这还像人话!
吴卫盯着绿豆眼的背影,眼睛渐渐充血。先前是一个痞子,现在是两个痞子,过几天没准变成五个十个。躲肯定是不行了,如果过去还有报警的想法,现在吴卫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就算公安抓一个,就算永远关着他,可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只要他们有人在外边,吴卫就甭想有好日子过。公安能守着吴卫吗?
吴卫有了妥协的意思。
第二天,秋子和绿豆眼如约而至。秋子问,怎么样?吴老师想好了?吴卫直截了当,你开个价吧。秋子说,吴老师别把事情搞颠倒了,什么叫我开价?是你欠我钱。吴卫和秋子对视一会儿,目光疲软下去,问,多少?秋子说五千。吴卫被咬了一口似的,几乎跳起来,你们的胃口太大了吧?秋子冷冷一笑,你怎么老倒不过个儿?这和我的胃口有关系吗?我想要一百万,你拿得出来吗?我只要回我的钱。吴卫的脸肌快速抽动,骂人的话堵在嗓眼儿,他拼命压回去。吴卫调整了一会儿,愤怒渐渐平息,继而,神色可怜巴巴的,我一个老师,哪来这么多钱,少点儿吧?秋子说,我不是来听哭穷的,有钱没钱和我有什么关系?吴卫哭丧着脸,我一人挣工资养活三个人,省吃俭用也攒不下那么多钱。秋子说,吴老师哄谁啊,你爱人不是在超市上班吗?怎么,超市不给发饷?吴卫一震,冷汗嗖嗖往外冒。这家伙肯定把他的一切都摸清了。吴卫咽口唾沫,说,给我两天时间,我凑凑吧。不过,咱说好,从此你我两清。秋子说,这你放心,我们是讲信用的。
两天后,吴卫把五千块钱交给秋子。
吴卫很难受,钱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辛辛苦苦攒几个钱就这么被讹走了。五千块,是他三个月工资。更难受的还不是钱,而是他对自己感到失望。他胆小怕事怯懦卑微,他没有男人的刚性,更没男人的智谋,是彻头彻尾的脓包。也许他曾经胆大气盛,曾经不在乎一切,那又有什么用呢?自负和自傲的东西已是残花梦影。另一方面,他又有卸掉重担的轻松感。他被讹诈了,可他是出于无奈。换了张三或李四,未必有他做得好。被人纠缠,寝食不安啊。更重要的,他认为钱丽吴雪安全了。
还有,吴卫又过上了正常日子。
吴卫数日没找罗进,罗进似乎不太习惯,那天竟截住吴卫问询。吴卫懒懒地说,没事了。罗进突然来了兴致,缠住吴问,怎么回事?摆平了,还是……吴卫以攻为守,你说呢?丢给罗进一个僵硬的背影。已经过去,吴卫实在不愿提及。
大约二十天后的一个晚上,吴卫靠在沙发上读小说,手机提示有信息。没有别的担心,吴卫不避讳钱丽,手机随意丢在茶几上。钱丽挨得近,拿起手机看了。看就看呗,吴卫又没秘密。吴卫还开玩笑,黄段子,妇女儿童不宜。钱丽脸色突变,把手机丢给吴卫,同时狠狠瞪吴卫一眼。吴卫问谁,她气咻咻地,你自己看。
机屏上只有一行字:吴老师,余下的钱什么时候还?
吴卫的脑袋嘭地爆炸。眼球在空中飞舞,隐隐约约看见钱丽的身子在摇晃。好半天,眼球方回到眶内。
说吧,怎么回事?钱丽的脸黑云密布。
吴卫装糊涂,什么怎么回事?
钱丽大叫,吴卫!
吴卫往吴雪的屋瞅瞅,低声道,嚷啥呀!起身进了卧室。
钱丽几乎贴着吴卫的后背跟进来,你还要哄我?我不是傻子!
吴卫强挤出一丝笑,你说短信吧,别人开个玩笑,你别过敏。
钱丽骂,少跟我来这套,玩笑?哄鬼都不信。
吴卫说,你不信拉倒。
钱丽扯吴卫一把,起来,别装死,给我解释清楚。
吴卫说,让我解释什么?
钱丽吼,吴卫!
吴卫做投降状,别生气,老婆,我交代。今儿在学校玩牌输给罗进三十块钱,我掏了十块。随便玩玩,谁知这家伙……他爱开玩笑,跟校长都没正经,你想……
钱丽冷笑,你倒挺会编,看小说看的吧?
吴卫说,不信你去问罗进,他和我一个办公室。
钱丽说,你什么时候学会玩牌了?编谎也得编圆点儿!你不是累得一会儿闲工夫也没有吗?
吴卫说,忙里偷闲,偶尔玩一把,又不是天天玩。玩扑克还用学?我看你是老土了。
钱丽伸手,把手机给我,我给罗进打电话。
吴卫忙道,今天晚了,他随便开个玩笑,你真打电话去问,让我以后怎么跟同事处?哪天把他请家里来。这小子,开的什么破玩笑!
钱丽审视吴卫一会儿,我再信你一次。
吴卫大大松口气。
那一夜,吴卫感觉睡在了油锅里。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他们盯上他了。吴卫的软弱助长了他们的气焰。妈的,这叫什么,得寸进尺,变本加厉!吴卫看出来了,就算再退让一次,他们也不会罢手。他们是吸血的蚂蟥。吴卫绝不答应!可……吴卫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麻烦等着他。他们已经摸清他的一切,如果吴雪……吴卫满脑子血腥的场面。怎么瞎想呢?仿佛为了惩罚自己,吴卫忽然掴自己一个耳光。钱丽问,你干吗?吴卫清醒过来,忙说,脸上痒痒。
第二天,吴卫等待秋子再给他发短信。手机在裤兜装着,有信息就会振动,可吴卫依然一会儿一会儿掏出来。当然不是怕错过,而是急于知道那家伙还要玩什么花样。吴卫不理他,他肯定会在放学路上堵截。那样也好,吴卫无奈而悲愤地想,似乎在路上他就有办法了。其实吴卫一筹莫展。
下课,罗进告诉吴卫,钱丽刚才来找过他。吴卫问,她说什么了?罗进说,问你和我玩牌没?给你发过信息没?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怎么了老吴,你们俩吵架了?吴卫心思大乱,没想到钱丽真找罗进,她压根儿没相信吴卫。这下完了,吴卫悲惨地想。
钱丽和吴卫分居了。
钱丽咬定吴卫外面有人,至少是以前有过,不然吴卫怎么会欠了钱。任吴卫怎么解释,钱丽再也不信。钱丽哭哭啼啼,说吴卫坏了良心,她一年到头辛辛苦苦侍候吴卫,到头落这么个下场。钱丽说,就是离婚,滚出去的也只能是吴卫。好在钱丽并未正式提出离婚。吴卫真想下狠心道出实情,可犹豫半天,没敢冒这个险。宁可让钱丽骂他恨他。他必须一个人担着,他只能一个人担着。
两居室,吴雪住一间,钱丽吴卫住一间。钱丽搬到客厅,吴卫劝她回房间,他睡沙发。吴卫开了个小玩笑,我是被轰出来的,当然应该睡沙发。钱丽二话不说,噔噔回了卧室。沙发松软,坐着还行,睡觉很不舒服。一天晚上,吴雪悄悄对吴卫说,让吴卫和她住一屋。吴卫笑着说,爸爸患了失眠症,只有沙发才能治好。吴雪半信半疑地回去了。吴卫又心酸又欣慰。睡沙发也有好处,不用担心钱丽看他手机了。吴卫收到几次短信,他回信质问秋子何以言而无信,何以追着他不放?并言辞强硬地说如果再纠缠他,他就报警。秋子威胁,如果他赖账,他们就找他老婆要。后来,吴卫不敢回复,和痞子能讲出什么理?
吴卫以为他们会在校门口堵他,像上次那样。每天放学,吴卫东张西望,并未发现秋子和绿豆眼的影子。吴卫纳闷,难道他们只是戏弄他?
一天晚上,钱丽进屋便坐在那儿,边喘边拍胸脯。吴卫见她大汗淋漓,问她怎么了。
钱丽瞄吴卫一眼,惊乍乍地说,我发现有人跟我。数日来,钱丽第一次和吴卫说话。
吴卫的心咯噔一声,有人跟你,你看清楚了?
钱丽的神情依然透着紧张,一直跟着我。
吴卫问,你看清他长啥样儿没?
钱丽说,我哪敢呀。
吴卫劝她,别慌,也许你多心了,你走路,别人也是走路。
钱丽恨恨地说,你不管就算了,别说废话!都跟到家门口了,我又不会编谎!没事儿跟你说这个干啥?
吴卫沉吟半晌,以后我去接你。
钱丽没好气,算了,知道你忙。又缓了语气,我身上不带钱,谁还能把我吃了?
吴卫苦苦一笑,咱俩又没深仇大恨,何必呢?钱丽不再理他。吴卫就围着她转,说我帮你揉揉肩。钱丽甩给他一个后背。吴卫不恼,依然说着寡话,试图消除钱丽的恐惧心理。他把战火引到家中,内心愧疚难当。他终于明白那两个痞子为什么不再追他。吴卫强装笑颜,心里焦巴巴的。
第二天吃过晚饭,吴卫安顿吴雪做作业,他匆匆忙忙出来,守伏在超市门口。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陆续有人进出超市。超市旁有个公交站牌,有个烤羊肉串的摊点,还有个水果摊儿。吴卫的目光从一张脸跳到另一张脸,搜寻着秋子和绿豆眼。他们没有出现。也许还不到时候,也许又换了人,秋子手底绝不只一个痞子。吴卫一遍遍地睃视着可疑的面孔。
直到钱丽出来,吴卫也没发现目标。钱丽站在台阶上,左右环顾。吴卫躲在树后,她没看见。钱丽往家走,吴卫和她拉开距离。钱丽频频回头,样子极为紧张。吴卫想追上去,他在她身边,她就不会害怕了。可吴卫又想看看跟踪钱丽的究竟是谁,所以没露面。
往巷里拐的时候,吴卫还是没发现目标。他喊钱丽,大步跑过去。钱丽问,你怎么在这儿?吴卫说,我一路跟着你呢。钱丽惊叫,原来是你,吓死我了。吴卫说我想逮住那个家伙……可啥也没有。钱丽说,你以为我跟你瞎说的?吴卫忙说,没有,我是不放心你。钱丽气鼓鼓地说,装得倒像。
吴卫跟了钱丽两天,没发现什么。钱丽不让吴卫再去接她,说女儿一人在家她不放心。吴卫说她瞎想,没有比家更安全的地方了。其实,他更牵挂吴雪。钱丽问,万一有人进屋呢?你不在家她一个孩子怎么办?吴卫心惊肉跳,并不是被钱丽的推测吓住,而是觉得钱丽的紧张已经到了危险的边缘,稍有不慎,她的神经就会崩溃。
吴卫拗不过钱丽,答应在家里陪吴雪,偏偏那天钱丽被跟踪。进屋时,钱丽面色苍白,嘴唇乌青。吴卫扶她,她软软地倒在吴卫怀里,吴卫问,又有人……钱丽惊恐地点点头。
好半天,钱丽的神色方缓过来,只是愣里愣怔的。吴卫催她吃饭,她突然问,我的包呢?吴卫指指衣架,这几天钱丽没带包。钱丽说,吓死我了,我以为让他们抢走了。吴卫不安地看着她,生怕她再说出让他心跳的话,还好,钱丽只说不想吃饭了。
如果再这么下去,钱丽真会……吴卫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是让她在家待着。可没等吴卫说完,钱丽一口回绝。她说,我上班你还看我不顺眼,回家坐着还不把我当成累赘?吴卫说,别把我想得那么坏。钱丽说,坏不坏,你自己清楚。吴卫闭嘴,再争执下去,一夜甭想消停。吴卫回到主题,说半年后她想上再上。钱丽说,你以为超市是你家开的?来去自由?最终,吴卫没有说服钱丽。
吴卫又开始接钱丽了。他没躲在暗处,钱丽一出超市他就迎上去。钱丽不理他,噔噔往前走,他跟在后面,影子一样。生气总归比害怕强。后来,钱丽骂吴卫,谁让你接我?滚开!或者,别假惺惺的,烦!吴卫明白她的意思,她想让他在家陪吴雪。她不听吴卫劝说,吴卫也不会听她的。
那天放学,周校长把吴卫留住。周校长沉着脸,吴卫不知自己触了学校哪根高压线。周校长问吴卫来学校几年了,吴卫说五年。周校长说,你觉得咱们学校环境如何?吴卫说,不错啊。周校长问,待遇呢?吴卫猜不透周校长的意思,说还行。周校长似笑非笑地哼了哼,还行?那就是一般了。吴卫忙说,我不是——周校长止住他,说我这个人不专制,允许教师提意见,吴老师,我还想问你一句话,我对你咋样?吴卫越发摸不着头脑,周校长这是怎么了?说实话,周校长对吴卫不错。吴卫是招聘来的,按规定除了试讲,还要参加学校的考试。吴卫试讲效果很好,但他记错了时间,未能参加考试,总分排名靠后。周校长力排众议,招了吴卫。吴卫呢,也没给他丢脸。在刘萌打人事件中,周校长和了稀泥,但他也有难处。再说,还给吴卫报销了饭费。当然,吴卫不是没有一点怨气。吴卫说,周校长的好,我都记着呢。周校长说,那好,你和我说个实话。吴卫看着周校长,我不懂校长的意思。周校长长叹一声,看来得我说了,这几天,我收到学生家长的信,说你讲课心不在焉,经常出错,弄得学生无所适从。你吴卫是什么老师我还不清楚?你肯定有想法了,告诉我,是不是别的学校挖你了?吴卫否认,没影儿的事。周校长说,你想走,我也不拦你,但希望你提前打个招呼,学校也有个准备,还有,你不能带学生。原来周校长是怕吴卫跳槽。那年,一个副校长和周校长反目,跳到一所私立学校。副校长带走三个老师,老师又挖走七名尖子学生,学校损失惨重。吴卫说,我不会跳槽,周校长放心。周校长盯着吴卫,我相信你的人品,可是……你怎么回事啊?吴卫摇摇头,忽然问,刘萌怎样了?周校长说,还那样,在医院躺着呗,学校正准备开除她,不能一块臭肉坏满锅汤,杨老师也是这个意思。似乎意识到什么,又问,还有人跟踪你吗?吴卫顿了顿,说,没了。周校长说,那就好,过去的就过去了,一个学生,你不必和她计较。吴卫说,我没和她计较。周校长说,甭管什么原因,甭管你有什么想法,教一天就要教好,再这么下去,你不跳槽,学校也不能留你了。竞争这么激烈,学校得保牌子。吴卫说我明白。
从校长室出来,吴卫心急如焚,几乎是跑回家的。他简单给吴雪做好饭,一看表,钱丽已经下班。吴卫让吴雪先吃,匆匆下楼。围裙尚在腰上系着,吴卫边走边解,手慌,解不开,就那么系着。吴卫往超市狂跑。
吴卫突然驻足。他看见了钱丽,她冲前面的人挥舞着胳膊。那两个人,一个是秋子,一个是绿豆眼。稍一愣,吴卫大步奔过去。
钱丽骂,来呀,来呀!
秋子和绿豆眼的表情像老狼戏弄嘴边的小羊羔,怜悯,居高临下。
吴卫抱抱钱丽,被钱丽甩开。钱丽叫,来呀!
秋子和绿豆眼哈哈大笑。
吴卫猛地撞过去,秋子仰面倒下。吴卫骑到他身上,狠狠打了一拳。吴卫还想打,脑袋被击中。吴卫想回头告诉钱丽,赶紧回家,可他的脑袋扭不过来,僵了僵,然后一沉,整个人倒下去。
吴卫醒来时,躺在医院的床上。钱丽守在床边,眼睛红肿,泡过一样。记忆一点点恢复,吴卫想说什么,可脑袋疼痛欲裂。钱丽紧紧抓住他的手,问他想要什么。吴卫笑了,他感觉到钱丽手上的力量。钱丽征询吴卫的意见,门口有几个学生,要不要让他们进来。吴卫嘴唇嚅动几下,钱丽读懂意思,拉开门。
张晓娜,李佳……最后出现的竟然是刘萌。
吴卫的目光抖了抖,定在刘萌脸上。他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他的挨打与她无关,可他所有的遭遇都是从那一巴掌开始的。
刘萌叫声吴老师,慢慢向他走过来。
胡学文,男,1967年生,大学毕业。著有长篇小说《燃烧的苍白》、《天外的歌声》、《私人档案》,中篇小说集《极地胭脂》、《麦子的盖头》、《秋风绝唱》、《婚姻穴位》等。作品曾被多种选刊选载。中篇小说《婚姻穴位》被改编成电影《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曾获河北省第九、十届文艺振兴奖,河北省作协优秀作品奖,本刊第十二届百花奖。现为河北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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