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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玉明

        锔,是一种手艺。从事这种手艺的工匠,统称锔匠。锔匠使用的东西,即是锔子。锔子是用银或铜或铁制成的两头有钩的东西(据说还有枣木之类的硬杂木制成的),连合器物的裂缝。比如锔碗、锔盆、锔锅种种。过去的日子里,生产力低下,商品短缺,一些碗啦、盆啦、锅啦,种种,如果有了裂缝,便要找锔匠锔上,延长其使用寿命。近二十几年来,商品经济了,市场繁荣,东西多多,谁也不会拿着一个破碗或者破锅重新锔起来用。买个新的才多少钱呢?锔匠这一古老行当,没落了啊。

        既然是手艺,锔匠这一行当里,也就有了高低之分。谈歌下边讲一个锔匠的故事。提请读者注意,这个故事与上边的故事有些关联。

        这个锔匠的名字叫邢玉明。

        锔匠,自古是穷苦人学的手艺,也就是为了挣口饭吃。想么,无论严寒酷暑,刮风下雨,你都得背着家伙什儿,四处讨生活,那是什么滋味啊?富家子弟绝对干不了这一个行当。可这世间的事儿啊,就总有个别,邢玉明就是一个另类,他本来是一个富人家的少爷,竟然丢下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幸福生活,学成了锔匠。

        咱们从头儿说这个故事。

        邢玉明是完县东关镇的大地主邢宝恩的大儿子。邢宝恩从祖上继承了上百亩地,家里雇着长工短工。衣食无忧,自不必说,他自己还发扬光大,在完县城内开办了两处店铺,虽不说是日进斗金,却也是年年盈利。东关镇都知道邢宝恩是个精打细算能过日子的主儿。邢宝恩当然指望邢玉明务实创新,将来继承家业,继续光大门楣。可是邢宝恩竟然打错了算盘,翻错了眼皮儿。

        公元1946年的春天,应该是中国人舒心的一个春天,日本人已经灰溜溜地投降了,内战还没有全面打起来。邢玉明已经长到了十五岁,邢宝恩抓住这个还算太平的时候,忙着给邢玉明找媳妇。左挑右选,给邢玉明订下了满城县乔家庄大财主乔永旺的女儿乔明枝。据说,乔明枝长得似一朵花儿,年长邢玉明两岁(年轻的读者别误会,旧年月就是时兴找大媳妇),精明能干,是一把过日子的好手。两家已经吃了定亲酒,年底就结婚。谁能知道呢,这场婚事,竟然被一个锔匠搅散了。

        这个锔匠名叫张五成,这年春天,来东关镇干活儿的。赶上东关镇的锔活儿多了些,他就一连住了五天,他也没有想到,这五天里,他竟然与邢家的大少爷邢玉明套上了交情。张五成是完县涧底村人,是祖传五代的锔匠,到了他这一代,手艺更是出色了。他在东关镇的街道上摆下摊子干活儿,就被出来逛街的邢玉明看到了,邢玉明先是凑上去看热闹,看着看着,就对张五成崇拜得五体投地了。他很是惊奇,那些破碗、破缸、破木桶,种种,到了他的手里,搭上锔弓,忽忽拉拉锔上一气,便能鲜活如初了。于是,接连两天,邢玉明总在张五成跟前凑合,呆呆地傻看,搭了几句话,两个人就熟了。那天中午,邢玉明干脆就把张五成请到家里来吃饭了。少爷发话了,就得好酒好菜侍奉着,就一连吃了两天。张五成就成了邢宝恩家的上宾了。开始,邢宝恩并不在意,一两顿饭么,他还是管得起的,可是两天过去,他渐渐看出不对劲儿了。邢玉明对锔匠的手艺,真是五迷三道了,而且一定要拜这个锔匠为师。这简直就是有辱富贵了。一向好脾气的邢宝恩发火了。先是把张五成赶了出去,接着就动了家法,把邢玉明暴打了一顿。邢财主想得太简单了,他以为这一顿暴打,就得打得邢玉明收了兴趣,浪子回头。可是自古以来,棍棒教育就不成功。事与愿违这个倒霉的结果,在邢家结结实实地应验了。

        挨了打的邢玉明当天就失踪了,当天晚上就没回来。家里人眼巴巴地等到天亮,连鬼影子都没有见到,简直急得天塌地陷了,就忙着派人出去四下里乱找。是啊,年纪轻轻的,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个啊,别再想不开寻了短见啊。很快就有了消息,这个孽障竟然跟着张五成走街串乡讨生意去了。邢宝恩气得眼珠子都绿了:“别管这个混蛋了,让他受受苦,就明白事儿了。”后来有人分析,邢宝恩大概猜测邢玉明也就是跟着张五成玩儿几天,过了那新鲜劲儿,就自然回来了。谁知道呢,邢玉明这一走,到年底才回来,本来白白胖胖的邢玉明变得又黑又瘦了。他跟全家人说,“我已经学会了锔匠这门儿手艺,这辈子我就干这个了。我本来还不想回来,可是我心里惦记着成亲的事儿,才回来的。”邢宝恩气得要吐血,“你这个小王八羔子哟,就你这个德行,还想娶媳妇?”当下就召开了一个家族大会,把邢玉明轰出了家门。后人说,邢宝恩是气的。也有人说,邢宝恩是羞臊的。是啊,邢家几代体面的乡绅,竟然出了一个锔匠,邢家还有脸面吗?无论怎么样,邢玉明从此便无家可归了。也甭想结婚了,乔家把亲事也退了。是啊,乔家本来是看中了邢家的产业,是啊,也不要埋怨乔家嫌贫爱富,世间又有哪一个当爹的愿意把女儿嫁一个穷锔匠呢?新时代也不行,昨天保定晚报还登了一个通讯,一个女研究生爱上了一个搓澡工,结果怎么样?被家里赶出来了。其实,搓澡工怎么了?不也是挣钱吃饭吗?不行!就是不行!此是闲话,打住。

        张五成也以拐骗富家子弟的罪名,被邢家捉去暴打了一顿,之后,被赶出了东关镇,不许可再踏入东关镇一步。穷人也有穷脾气哟,张五成也真生气了,是你们邢家少爷主动要求跟我学艺的,我怎么成了拐骗了?于是,他也不等邢宝恩回心转意了,一跺脚,就带着邢玉明走了。师徒二人从此就以锔活儿为生了。写到此处,读者莫以为邢玉明是一时冲动,撇开富足的生活,做起了这种辛苦的生计。其实,人生在世除了吃喝,还有兴趣管着。兴趣也能改变人的一生啊。据保定方志记载,民国初年,保定一个银行家的儿子,因为看了一场杂技,就撇下富足的生活,跟着马戏团跑了。最后成了世界上著名的马术表演艺术家了,后来被法国人看中了,就去了法国,连户口都迁出去了(绿卡)。瞧瞧!莫非邢玉明当年跟着张五成离家而去,也想将来做“锔界”大师?不得而知啊。

        民国三十七年秋天,也就是1948年秋天,师徒二人走到了定兴县内的田井村。进了村子,就出来了几个主顾,要锔缸锔盆。师徒二人摆下摊子,刚刚要干活,却被两个锔匠横眉立目地围上了。这两个锔匠是山西的,昨天来的,正在村子里招揽生意呢,看着张五成师徒抢活儿,就急眼了。是啊,我们干得好好的,你们来起什么哄啊?你们干了,我们吃什么呢?两下里就吵嚷起来。

        村子里就有主事儿的人说话了:“行了,也别管你们谁先来的谁后来的了,你们比比看吧,谁锔得快,谁的手艺好,这村里的活就给你们了。”于是,师徒二人就开始锔活儿了,山西的锔匠也热火朝天地干开了。刚刚锔了两口缸,本事的高低就看出来了,那两个山西的锔匠道了一声惭愧,就收拾了家什灰溜溜地走了。第二天,张五成师徒,就挨门挨户去锔活儿了。写到这里,谈歌有些感慨,过去的人哟,果然是一个老实啊,放到现在行吗?那两个山西锔匠一定得想主意啊,凭什么让我们走啊?竞争么!或者他们先把村干部贿赂了:“行了,村长啊,什么手艺不手艺的,不就是锔只碗啊,锔口缸啊的,又不是锔原子弹。村长啊,您就让我们干吧。这几瓶酒您留着喝吧。对了,还有一条烟呢,您也留着抽吧。”得,村长就得把张五成师徒赶出去。或者,这两个山西锔匠就花钱雇黑社会,把张五成师徒打出村去:“滚!远远的!再让我见到你们,我一定让你们死得非常难看!”张五成师徒就得屁滚尿流,赶紧收拾家什走人。又是闲话,打住。

        挨家挨户锔完了,就剩下最后一户,姓赵。赵家有些破损的家伙什儿要锔。赵家的男人刚刚死了,主事儿的是赵家寡妇,寡妇年轻,长得很好看,师徒二人担心是非,不好进人家的院子,就在赵家的门口锔活儿。寡妇却是个爽快人,就把茶水端到街上,招呼张五成师徒喝茶。喝着茶,就拉了拉家常,就听出了口音,两下里一说,赵家寡妇就惊了脸,看着邢玉明问:“你跟东关镇的邢宝恩是什么关系?”

        邢玉明冷脸说:“那是我爹呢。”

        赵家寡妇脸红了,再问:“你叫邢玉明,跟乔家庄定过亲?”

        邢玉明叹气:“定是定过,可人家嫌我学了锔匠,就退了亲事。”

        赵家寡妇就落了泪,唉!天底下的事儿怎么这么巧呢,原来,这赵家寡妇就是满城县乔家庄的乔明枝。那年她爹乔永旺退了邢玉明的亲,便把乔明枝嫁给了定兴县赵家庄的赵致中,赵致中却是一个短命鬼,乔明枝嫁过来不到一年,还没有来得及生下一男半女呢,赵致中就得暴病死了。于是,乔明枝就成了寡妇。写到这里,应该讲句老话儿了,乔明枝啊,真是个命苦的人哟。

        当下也没有再多说些什么,师徒二人喝罢了茶,继续锔活儿。锔完了活儿,算罢了工钱,师徒二人就上路了,也就是刚刚走出赵家庄没有两里地呢,就有人追上来,一路还高声喊着邢玉明的名字。师徒二人不明就里,便懵懂地站下了。

        来人是为乔明枝提亲的。乔明枝要再嫁给邢玉明。

        邢玉明听罢,脸就涨红了,连着摆手说:“不行!不行!当年退亲了,就是退了么!”

        来人诚恳地说:“邢先生啊,当年那也不是明枝的事儿么。”

        张五成听着,也动了心事儿,有些伤感地对邢玉明说:“徒儿啊,当年也是怪我,才让你丢了这一门亲事,或许你命中有这一出曲折,要不你就跟这乔家的大姐……”

        邢玉明摇摇头,叹了口气:“师傅啊,还是算了,就算是依了明枝大姐,我现在也是东奔西走地求食,她不也还是守活寡吗。我已经误了她一回,不能再误她了。”就对来人说:“谢谢乔大姐的好意了,我心领了。邢玉明现在四海为家,居无定所,肚皮尚且哄骗不起,就不敢谈什么亲事了。”

        来人怏怏不乐地转身回了。

        师徒二人继续往北走,走到了察哈尔境内的张家口市,张五成竟是病倒了,师徒二人只好找了一家客栈歇下。邢玉明要去街上找郎中来,张五成无力地摆手说:“算了,咱们锔匠就是这个命法儿,有病就得扛着,扛不过,就是死命了。郎中是请不起的。”接着又涩涩地说:“玉明啊,细想起来,也是我不好啊,让你放下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好日子,是我害了你啊……”

        邢玉明哭道:“师傅啊,怎么能怪你呢?我就是喜欢这东西。”

        张五成的声音就酸楚了:“是啊,你喜欢。就是这个‘喜欢’害了你啊!”

        又过了两天,张五成病得更重了,邢玉明还是从街中请来了一个郎中,开过了一个方子,抓了两服药吃下去,张五成仍是不见好,却更重了。邢玉明心里明白师傅真是不行了,眼泪就落下来了:“师傅啊,你养几天,等你身上有劲儿了,咱们就回家去吧。”

        张五成摇头:“我知道自己活不行了,我回不去了哟。玉明啊,我死了之后,你也不要买棺材,别费那个钱了。再说,埋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也孤单。你就买一斤鬼子油(煤油)把我烧了,捡了骨头,把我拎回去,在涧底村的山坡上把我埋了,也不枉咱们师徒一场。”

        邢玉明哭得泪人似的了:“行了,师傅,您放心吧,我都答应你。”

        又过了一天,张五成就咽气了。

        邢玉明最终还是没有听张五成的话,他还是买了一口薄木棺材,雇人把张五成埋在了城外的野地里,他以手撮土给张五成垒了一个坟头儿。他跪在坟前,给张五成烧了纸,哭着说:“师傅啊,你先在这里委屈几天吧,等我挣了钱,就买一口上好的棺材,把你带回去。”

        邢玉明就在张家口的城里沿街招揽生意。那一天,他走得累了,就在街头枯坐,等生意上门,猛抬头,看到了一个女人朝他急匆匆地走过来。这女人一身褴褛,满脸风尘,他看得眼熟,却不敢认,走得近了,邢玉明张大了嘴,天!竟然是乔明枝。

        邢玉明惊讶地问道:“明枝大姐啊,是你吗?”

        乔明枝又羞又恼,劈头就嚷:“莫非你真不认了?不是我是哪个?”

        邢玉明结舌:“你……怎么来了?”

        乔明枝不说话,目光火辣辣地盯着邢玉明。

        四目相对,乔明枝看得眼红,邢玉明看得心酸,景状正是难挨啊。

        乔明枝突然大吼了一声:“你这个天杀的……小锔匠啊!你可害苦了我了……”就一屁股坐在了邢玉明身边,放声痛哭了。

        原来,张五成和邢玉明离开赵家庄之后,乔明枝心里就放不下了,就让人追着去提亲。提亲的回来说邢玉明不同意,乔明枝伤感了两天,后来干脆跟婆家提了这件事。婆家的小叔子也想着乔明枝改嫁,一商量,就同意了。乔明枝曾经听张五成说过一句要去察哈尔,就只身沿着京张铁路寻了下来。她是个聪明人,逢人便打听,最后盘缠花光了,仍然一路乞讨寻找邢玉明,这一找就是两年多,不想竟在这里撞见了邢玉明。写到这里,谈歌也落了泪,这是个什么样的倔强女子啊。

        乔明枝哭完了,问邢玉明:“你说吧,咱们怎么办?”

        邢玉明苦脸说:“大姐啊,你别‘咱们咱们’的,我哪里知道怎么办呢?你……你……还是回去吧。”

        乔明枝眼睛一瞪:“回去?邢玉明,你说什么呢?你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我凭什么回去?我千里寻了你来,就不想走了。你别怪我当初没嫁给你,那是我爹悔了婚约。我不走了!我……就跟着你学锔匠吧。”

        邢玉明呆呆地看着乔明枝:“你……愿意学……这个?”

        乔明枝说:“你能学,我怎么就不能学呢。”

        邢玉明高兴了:“那好啊,五成师傅没了,我教你吧。”

        乔明枝就留下了。邢玉明就搬出了客栈,在市里租了间房子,跟乔明枝住在了一起。

        过了一年,全国就解放了,战事没有了,天下太平了,两个人就在张家口市走街串巷锔活儿。这时候,乔明枝怀孕了,挺着个大肚子,撅撅地跟在邢玉明身后,挺招眼。

        那一天,他们正在街上锔活儿,来了两个戴红袖章的民兵,盘问了几句,就让他们收拾了东西跟着走,他们不知就里,脑袋蒙蒙地被带到了公安局,被审了小半天儿。两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越说越说不清楚,人家越是问得紧,他们就越紧张,就更说不清楚了,公安局就要把他们关起来。写到这里,读者别误会,当时并没有收容盲流这一项,那时全国刚刚解放,国民党留下的特务特别多,人家看着他们像是潜伏下来的国民党特务。正要把他们带走,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出来了,对他们二人笑道:“这样吧,你们既然说自己是锔匠,那我就考考你们。”说罢,当下拿了桌上一个喝水的碗,摔在了地上,碎了几瓣儿:“你们把它锔上,我就信你们了。”

        邢玉明扑哧笑了:“这个容易。”

        三下五除二,邢玉明就把碗锔上了。

        中年男人拿起碗来,仔细打量着,就挑起了大拇指称赞道:“你真是个锔匠了,你的手艺还是真好啊。”

        邢玉明看着中年男人,谦虚地请教:“您给挑挑毛病。”

        中年男人笑道:“还别说,我还真挑不出毛病,实话实说,我过去也当过锔匠呢。后来给一家财主锔缸,活儿糙了些,被人家挑了眼,砸了我的家什,我这才参加了革命。我是保定雄县人,攀起来,咱们还是老乡呢。”

        邢玉明来了兴趣:“那您是老师傅了,您也试试身手,我跟您学学手艺?”

        中年男人摆手笑道:“算了,算了,我的手艺本来就欠些火候,又有多少年不干了,肯定不行了。不过,这一招儿还真管用,一下子就弄清了你们真的是锔匠,好了,好了,你们走吧。”

        中年男人把他们送出来,认真地说:“老邢啊,你们两口子如果不想回家,那就在这里先住下吧,先把户口上了。我叫赵千里,有什么事儿,你们到这里来找我。咱们是老乡么。”

        邢玉明夫妇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儿,就忙着走了。

        过了一个月,乔明枝就生下了一个男孩儿,邢玉明笑道:“这孩子在察哈尔生的,就叫邢察生吧。”

        转眼又是一年过去了,邢玉明看看挣的钱也有一些了,就动了回去的念头。

        邢玉明问:“明枝啊,咱们是留在这里呢,还是回去呢。”

        乔明枝想了想说:“那咱回去吧,让你爹也看看,我乔明枝高低还是嫁给了你。”

        邢玉明说:“回去!把师傅也带回去吧。”

        邢玉明带着乔明枝就去了城外,启开了张五成的坟,棺材太薄了,尸首已经不成样子了。邢玉明大哭了起来:“师傅啊,徒儿对不起你啊。”他就买了一斤鬼子油,把尸首火化了,把骨头捡了,装在了一个布袋子里。他们又到公安局找了一趟赵千里,赵千里给他们开了一张证明。赵千里笑道:“你们这一走啊,我还真有些想家了。”

        二人就背着张五成的尸骨,一路锔着活儿,回了完县。

        解放那年,邢宝恩家被定为了地主,邢宝恩眼见得自家的土地被人分了,心疼肉疼。一股急火攻心,就病了,很快就死了。邢家的兄弟姐妹,也都各自过日子去了。

        邢玉明也对邢家伤了心,他不想回城关镇了,就回到了张五成的老家涧底村。他们夫妻二人找到了涧底村的支部书记冯大海,冯大海当过八路军,受了伤,就复员回村,当了村里的支部书记。他说:“张五成是个穷苦人,你是他的徒弟,也就是穷苦人了。你们愿意来这里落户,涧底村欢迎。你们就留下吧。张五成留下了一间破草房,他家也没有人争这个屋子,你是他的徒弟,按理儿说,你也就是他的儿子了,你们夫妻就去住吧。”

        邢玉明回来之后,是按手工业者定的成分,比照政策规定,邢玉明定了一个下中农的成分。后来有人说,或许邢玉明早已经看出了世道要变,所以才从大户人家跑出来的哟。这么说有道理吗?肯定没有道理。邢玉明当年离家出走,他只是喜欢锔匠这个行当,他绝对没有什么政治预测的目光。

        邢玉明买了一口柏木棺材,夫妇二人把张五成的尸首装殓了,埋在了涧底村外的山坡上,他们就在涧底村落户了。也只是落下了一个户口,因为他们回来的晚了,土改已经完成,村子里没有多余的地给他们。他们就成了没有土地的农民了。他们只能算是农民里的手工业者了。又一年,乔明枝生下了第二个孩子,也是个男孩儿,取名邢落户。有了两个孩子,这日子就紧了些,邢玉明就常年背着家什,四处去给人锔活儿。人民公社成立以后,涧底村成立了大队的工程队。冯大海支书指示邢玉明,“玉明啊,你不能再四处乱跑了,你们夫妻进工程队吧。”邢玉明就成了工程队的一员,各家各户的锔活儿,都送到他这里来,如果没有锔活儿,他就下地劳动。每天记工分,年底结账。邢玉明的手艺好,名声在外,各村有许多年轻人来跟他学习手艺,于是,邢玉明就有了许多徒弟。

        涧底村有二百多户人家,涧底村坐落在两山之间,村东有一弯细水,取名涧水。若是风调雨顺,涧水还是能够浇灌的,可是年景不好的时候,涧水或者干涸,或者发作。村民们就试图在涧水的上游垒一个坝。光绪十五年,有一个名叫梁上仁的富绅曾经动议,可是没有弄成。原因是祖上有算命先生说,那是涧底村人的命脉,动不得。1958年,成立了人民公社,全国破除迷信,公社就想在那里修坝。于是,请来了市里的水文地质勘探队,可是地质勘探队看过,说这里不适合做水库,因为上游的水流不稳定,一旦遇到特大洪水,不仅无济于事,而且还会给下游冲击。可是下游的涧底村缺水啊。公社的书记名叫张胜利,是个老干部。张胜利书记挖苦地质队是小脚女人,公社当下让涧底村等七个村子出人出力,垒了一个坝,取名涧底坝。水坝长30米,高12米,成了村子里的一个蓄水池。

        转眼就到了1963年,那是一个多雨的年头儿,刚打春,雨就紧一场慢一场地下着,人们感觉今年要有涝灾。这涧水坝恐怕是抵挡不了太大的水情。届时一旦挡不住洪水,那后果就不好想象,下流七个村子都要殃及。公社的张书记来到涧底村,召开七个村子的防汛现场办公会,要求拆掉涧水坝。七个村子的干部都不同意,是啊,张书记说的不是过日子的话么。当年辛辛苦苦垒的,怎么说拆就拆了呢?张书记红着眼睛吼起来:“你们以为我愿意拆吗?当年建这水坝,也是我建议的,那垒在水坝上的每块石头,都扯着我的心肝肺呢。拆一块都疼死,可是不拆,如果大雨来了,就要有水灾了。你们真是没长远眼光,拆吧!”

        有人说:“张书记啊,就是我们干部同意了,怕是社员们也不同意啊。”于是,张胜利就一个村连一个村召开社员大会,征求意见。几天的会开下来,七个村的社员多数不同意拆水坝。张书记为难了,那时还讲群众是真正的英雄,群众不同意,也只能商量。商量到最后,公社又召开了各村的干部会议,张书记改了口气:“不拆也行,那你们几个村子就要保证这涧水坝的加固。”

        怎么加固呢?当然最好是水泥和钢筋。可是那时候水泥钢筋都是国家控制的物资啊,国家建设需要的水泥和钢筋都不够用呢,怎么会调拨给咱们修水坝呢。会议开到了半夜,人们还是想不出好办法,张书记突然笑了:“我有个主意,不知道能不能行啊,各村都有锔匠么,如果有足够的锔匠,能不能把大坝锔上呢。这也算是土法上马么。”

        这是主意吗?也是主意。这也的确是一个荒唐的主意。时过境迁,我们现在已经很难猜测当年的张书记是怎样一个浪漫的想法。可是在那个年代,有一句很出名的口号:没有人干不出来的事情,只有人们想不出来的事情。

        有人带头叫好,说是个好办法。还有人推荐了涧底村的锔匠邢玉明当队长。

        当下就定下来了,锔水坝的工程以涧底村生产大队为主,邢玉明带队。附近七个村子全力支援人力物力和财力。

        涧底村的支书冯大海领回来了任务,已经是后半夜了。冯大海没顾上回家,就去敲邢玉明的家门,邢玉明蒙头蒙脑从被窝里爬起来,慌慌地问:“支书,有事儿?”冯大海严肃地说:“有事,还是急事儿。”二人就在邢玉明家的院子里坐了,冯大海直截了当说了锔水坝的事儿。说罢,就抽着烟袋,看着邢玉明表态。

        月光下,邢玉明瞪大眼睛看着支书,嘴张着,却一句话也讲不出。

        冯大海磕了磕烟袋,急着问:“玉明啊,你怎么不说话了?说么!”

        邢玉明跳起来,恶狠狠地说:“支书啊,你说什么呢。你嘴一张就敢吃天哟?什么叫锔坝呢?我打生下来,就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支书啊,你是不是没睡醒呢?”

        冯大海吼起来:“你不是锔匠么。”

        邢玉明也吼道:“锔匠是锔碗锔缸的,你也活这大年纪了,你听说过有锔坝的吗?这大黑夜的,旁人听到,还以为你说鬼话呢。”

        冯大海的声音软下来,苦笑:“玉明啊,这不是没有办法的事儿么。张书记定下的么,说是革命的事儿么。也是大家推举的你么。”

        邢玉明把脑袋摇得像只拨浪鼓。

        冯大海抽着烟袋,看着邢玉明摇脑袋。

        邢玉明的脑袋大概摇累了,就不摇了,闷闷地抽烟。

        冯大海耐着性子说:“玉明啊,如果有办法的话,我也不会跟你讲这个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你想么,如果锔不上这坝,公社就让拆除了呢,那……”

        邢玉明长叹一声:“唉,我试试吧。还是那句话,支书啊,我这一辈子知道锔盆锔碗,没有听说过有锔坝的。”

        冯大海见邢玉明答应了,困意也就上来了,打了个呵欠,就告辞走了。邢玉明进了屋,乔明枝就在炕上坐着呢,她急急地说:“玉明啊,我都听到了,你疯了,你能锔大坝吗?”

        邢玉明叹气:“你不是都听到了么,哪里是我的事儿么,是冯支书要我干的么……也不是冯支书,是公社张书记让干的么。公社里都推举了我,我能不干吗?”

        沉闷了一刻,乔明枝叹道:“那我也跟着你上水坝。”

        邢玉明摇头:“不行,你别跟着去了。刚刚支书说了,这是革命的事儿。如果锔不好,这罪过我一个人扛着就是了。”

        第二天,各村派来的锔匠都带着家伙什儿,到涧底村来集合了。一共16个人,其中有几个还是邢玉明的徒弟。张书记来送行,并宣布了公社指示,所有的锔匠,生产队每天都给记10分(最高的工分),另外每人每天给两角钱的伙食补助。邢玉明听完了指示,就带着这16个人上坝了。

        涧底村和下游七个村子里的铁匠铺都重新开张了。日夜加班,丁丁当当地打锔子。

        工程开始的时候,有人计算,至少要有十多万个锔子。谁能知道,最后的锔子数量竟然远远超过了预先的计算。

        打好的锔子,源源不断地送到了坝上。邢玉明和16个锔匠就住在了水坝上。除去换班吃饭,他们就在那里通宵达旦地锔坝。锔弓扯动空气的声音,锔子吃进石头的声音,日夜响着。至今,涧底村一些上年纪的人,还能梦到当年那个动静,微弱而又尖利的锔弓声。

        好漫长的一个月又三天,仿佛经过了一万年,邢玉明带着16个锔匠,终于锔完了水坝。26万2065个锔子,结结实实地锔在了坝上。当最后一个锔子锔在坝顶之后,邢玉明脸色苍白地站起身来,他的目光无力,他看了看大坝,空荡荡地笑了。他拔腿想走下大坝,可是他的两条腿,竟也似个锔子,锔在了水坝上,迈不开,拔不动,他的身子晃了晃,就一头栽倒在水坝上。

        “玉明啊……”乔明枝凄怆地哭喊着,跑上了大坝。

        邢玉明被抬下了水坝,他大病了一场。一个多月之后,邢玉明下炕那一天,距离立秋就差五天了,大雨就一场紧接一场地落下来了。涧底村的人们,心捏得冷汗泠泠,苦苦熬过了二十多天,雨季终于过去了,涧底村的人们长长吁出一口气,涧底坝没有倒塌。

        公社张书记亲自来到了涧底村,召开了庆功会,七个村子的代表都来了。开会之前,张书记拉着邢玉明的手说:“老邢啊,你真行啊,保住了涧水坝,我代表公社感谢你啊。真是的,天底下的事儿,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啊!毛主席讲得好啊,没有落后的群众,只有落后的领导。我也看出来了,你这手艺得发扬光大,要为建设咱们社会主义出力啊。我看,就成立一个锔匠队,你来当技术指导。”

        邢玉明含糊地说:“我当指导?这行吗?”

        张书记说:“行,我说行就行。”

        散会之后,邢玉明戴着大红花就回家了,他一进门,就高兴地对乔明枝说:“明枝啊,这下好了,我就不用下地干活儿了。我这辈子,就是喜欢干这个啊。”

        可是,邢玉明也就高兴了一个开头儿,就高兴不下去了。公社的锔匠队刚刚成立没几天,“文革”就开始了,张书记被打倒了,锔匠队解散,邢玉明蔫头蔫脑地回村了。

        涧底村的冯大海支书没打倒,运动搞得冷冷清清。县里就着急,就派来了工作组,都是从各村抽调来的贫下中农代表,一定要揭开涧底村阶级斗争的盖子。工作组来了没几天,先打倒了冯大海,然后就盯上了邢玉明,工作组认定邢玉明早年从家里被赶出来,是大地主邢宝恩演出的苦肉计,是想让邢玉明混入贫下中农的队伍。如此说,邢玉明是埋藏在贫下中农队伍里的一颗定时炸弹。于是,开了几次批斗会之后,便给邢玉明定性为坏分子,派他去公社的水利队挖井了。挖井可是个力气活啊,各村抽出去的都是地富反坏右分子。坏分子邢玉明就扛着铺盖卷去了。工作组里有一个贫农代表还是一个光棍儿,他看中了徐娘半老的乔明枝,就动员乔明枝跟坏分子邢玉明离婚,跟他结婚。乔明枝恨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么。我是邢锔匠的女人,你不是不知道么。你要是再不死心,我就到县里去告你搞流氓。”于是,乔明枝也被批斗了。那个代表还不算完,要求把乔明枝遣返回乔家庄。

        还没有顾上遣返呢,一连两年的干旱使方圆百里彻底失去了生气。全县各生产大队也闹饥荒了,县里号召全体社员生产自救。于是,涧底村的阶级斗争也顾不上再讲了,先得生产自救啊。能怎么自救呢?也就是让社员们各自想办法。有能力出去做力气活儿的,大队公社县里出三级证明信,邢玉明夫妇也趁机摆脱困境,也要求了一张证明,背着家伙什儿,带着两个孩子走了。

        这一走,有分教:鱼儿脱却金钩去,心惊胆战不再回。

        是啊,邢玉明夫妇还敢再回涧底村吗?

        邢玉明夫妇回来时,“文革”已经结束了。谁也不知道邢玉明一家这些年在什么地方存活的。两个孩子也都长大了,一家人委屈地在村里待了一年,就赶上联产承包了。邢玉明就分了地。但是他的生意越来越少了。商品供应开始渐渐繁荣,锔锅锔碗的渐渐少了。一年下来,邢玉明也锔不上几回活儿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邢玉明家的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了。大儿子邢察生,承包了一片林子,种起了果树。二儿子邢落户,贷款买了一辆拖拉机,跑开了运输。两个儿子都找了媳妇儿,儿媳妇们又给邢玉明生下了孙子孙女,这日子越过越明亮了,只是邢玉明的锔匠活儿,却彻底暗淡下去了,再也没有主顾了。邢玉明的锔弓和锔子,彻底闲置了。

        涧底坝还在,当年锔上的锔子,已经风化进了坝身,与坝混为了一体,全是石头的颜色了。1998年,涧底坝又一次经受了考验,挡住了半个月的涛涛的洪水。人们这才又重新念及起邢玉明,唉,当年多亏了邢锔匠他们啊。

        邢玉明常常感慨:“唉,我还能干点什么呢?”说这话时,他常常仰脸望着天,目光茫茫然,是啊,邢玉明感觉自己被这好日子甩了。

        邢玉明并不知道,他的生命里还埋藏着一个让他出头露脸的日子呢。

        1998年,香港回归的第二年,保定市在高新技术开发区举行了港商投资招待会。许多港商来参加了,其中有一个名叫曹柏青的先生,他不仅投资建厂,还把他父亲留下的三件瓷人带回了保定。曹先生在保定博物馆举办了他父亲的收藏展,市领导便带着众人去参观。参观的还有各县市区的领导。海外一些有名的收藏家也赶来参观,其中就有新加坡的收藏家丁也成先生。那三件瓷人就在保定展览馆大厅里展出,梁宝生的后人与张得泉的后人都被请来参观。三家的后人见面,自有一番万千感慨。

        曹柏青先生在收藏展开幕式上讲话说:“家父临终前嘱咐,一定要将这三件瓷人送回家乡。这三件瓷人,是保定著名的艺术家梁宝生先生的杰作。梁宝生先生有许多作品,在海外被收藏。这三件瓷人无论是体积重量高度,都是梁先生从来没有创作过的作品,应该是梁先生作品中的上品了。只是……”他指着三件瓷人各自脸上的裂隙说:“可惜了。家父生前有一个愿望,要请高人将这三处裂隙锔好。”

        丁也成叹道:“是啊,这三处裂隙如果不处理好,这三件宝贝怕是每况愈下,不好存留了。以丁某一孔之见,如果找得到一个技术高超的锔匠,或许还有救啊!”

        刘市长苦笑道:“锔匠?丁先生啊,这个行当现在已经没有人做了,这个行当已经被社会淘汰了,即使有,现在的匠人们哪儿有这样的手艺啊,恐怕也不好完成这项工程啊。”

        众人纷纷摇头,锔匠,他们大都听过,刘市长说得对啊,这是淘汰的一个行当啊。现在哪里还有锔锅锔碗的呢?那是商品短缺年代的产物嘛。

        刘市长旁边一个中年男子凑过来,他是完县县委书记李玉和(与那个著名戏剧中的英雄人物同音同字),李玉和说:“刘市长啊,我能找到这样的锔匠。”

        刘市长看着李玉和,嘻嘻笑道:“李玉和,你家有密电码啊?”

        李玉和严肃道:“刘市长,我不开玩笑,我能找到锔匠。”

        刘市长惊讶:“李玉和,你真能找到这种工匠?”

        李书记笑道:“此人当年锔过水坝呢。”

        刘市长张大了嘴:“锔水坝?”

        李书记眉头一扬,豪气地说:“刘市长啊,您或许不知道呢,我们县里,过去有过不少技术高超的锔匠,六十年代,他们还锔过水坝呢。”

        刘市长忽地想起来了,他点头说:“对了,对了,我听说过这事儿。你可以去找他们试试,不过,李玉和啊,我可把丑话说在前边,这可是锔文物,不是过去锔锅锔碗,更不是锔水坝,真要是出了差错,我先撤你的职。”

        李玉和点头说:“请市长放心,我答应的事隋,一定办好,办砸了,您不撤我的职,我也自动辞职。不过,我有个要求。”

        刘市长说:“你讲吧。”

        李玉和嘿嘿笑了:“刘市长啊,我们县的扶贫款您是不是考虑一下呢。”

        刘市长扑哧笑了:“好小子,你真是不吃亏的主儿啊。好了,我答应。”

        于是,李玉和书记代表完县人民政府接下了这个活儿。

        各县市区的领导们,大都持怀疑态度。锔匠?现在还有锔匠吗?即使有,能锔得上这个活儿吗?三个瓷人啊,这可是宝贝啊,国宝级的物件啊,如果弄坏了,那还了得。你李玉和吃了豹子胆了?真敢在市长面前唱“浑身是胆雄赳赳”?到时候你交不出密电码,看你怎么办?你这真是逞能啊!

        李玉和书记回到完县,就派人把已经73岁的邢玉明请到了县委。寒暄客气了一番,李书记就把锔瓷人的事情讲了。

        邢玉明听李书记说完了,便摆手笑道:“李书记啊,这种活儿我已经多年不干了。不行了,眼力不行了,手也不行了,真是不行了!”

        李书记也摆手:“哎呀,邢大爷啊,您老就不要谦虚了。您当年带人锔水坝,那是什么气魄啊?如果放到现在,您一定上吉尼斯纪录。”

        邢玉明还是摇头:“李书记啊,您就别说什么录不录的吧,当年锔大坝的时候,我还年轻呢,胆子大,现在不是当年喽。再说了,这可是锔国家的宝贝哟,万一有个闪失,我邢锔匠长了几颗脑袋?我负不起责任啊。”

        李书记说:“邢大爷啊,您得为咱们县着想啊,如果您完成了这件事情,咱们县也跟着光荣啊,再说了,刘市长答应了,要多给咱们县扶贫款呢。您说这是不是好事情。”

        邢玉明怔了一下,空空地笑了:“李书记啊,扶贫款当然是好事儿了,可是我真的不行了,手艺全丢了。手都生了么。”

        李书记说:“邢大爷啊,您老就再一试身手吧。我刚刚都说过了,这不是您老个人的事情了,这关系到咱们全县的扶贫款呢。”

        话讲到这个份上,邢玉明只有答应了。

        邢玉明与乔明枝就被接到了保定市,就在博物馆的招待处住下了。当天晚上,市里有关部门给邢玉明乔明枝接风,市里的文化局长亲自出面宴请,代表市领导给邢玉明夫妇敬酒,曹柏青先生主陪。一劲儿给邢玉明夫妇上好听的,邢玉明夫妇只是干干地赔着笑。第二天,曹柏青先生亲自陪着他们去了博物馆。

        邢玉明看了看那三件瓷人的裂隙,他始终不说话。如此两天,他或是坐在瓷人的旁边呆呆地傻看,或者摸着瓷人悠然地叹气。最后那天,丁也成老先生来了,丁也成站在邢玉明的身边问了一句:“老师傅,这件活儿能做吗?”

        邢玉明笑了笑:“您是领导,您说呢?您明白这三件瓷人吗?”

        丁也成说:“不瞒您老啊,我当年还是梁宝生先生的徒弟呢。”

        邢玉明摇头说:“梁宝生是谁啊?我不认识。您又是谁啊?我也不认识。”

        旁边有人介绍:“邢师傅,丁先生是当代的大收藏家啊。”

        邢玉明摇头笑了:“我听不明白。”

        丁也成哈哈大笑:“行了,行了,老师傅啊,您明白不明白我丁某人不要紧,只要您明白这三件瓷人就行了啊。”

        这天夜里,邢玉明让人搬了两架立梯,他提着工具,被人扶着,爬了上去坐了,又让乔明枝提着一只马灯,坐在另一架立梯上。事先,博物馆的人提出拉一道照明线,邢玉明摇头不肯,他说电灯有热度,锔活儿的时候,怕有影响。丁也成担心地问:“邢师傅,这样模糊的光线下干活儿,您有把握吗?”

        邢玉明笑道:“丁领导啊,您要是信得过我,就让我做就是了。您要是担心,就换人吧。您不能担心得睡不着觉啊。”

        丁也成连忙摆摆手:“好了,邢师傅,您干活儿吧。”

        邢玉明就扯动了锔弓,开始干活了。马灯的光线暗淡,人们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听到锔弓嗡嗡地响,谁也不知道邢玉明是怎么样锔的。人们也能听到邢玉明与乔明枝慢声细语说着什么,他们使用的是完县土话,人们听不明白。到了快天亮的时候,人们看到,三件瓷人,已经被邢玉明锔上了,邢玉明和乔明枝被人从梯子上扶下来。

        三件瓷人,竟然锔得天衣无缝,过去的裂隙,完全看不出了。围观的人们,发出一片感慨声,曹柏青先生带头鼓起掌来。丁也成看得眼呆,喃喃道:“鬼斧神工啊。邢老师傅,真是……”

        人们这才恍然想起邢玉明夫妇,四下去看,邢玉明夫妇已经没有了踪影。

        丁也成到餐厅吃早饭,邢玉明夫妇却没有来,丁也成认为他们夫妇熬了一夜,大概累了,去睡觉了,便让文物局的小赵去请邢玉明夫妇。是啊,忙活了一夜,肚子一定饿了,先来吃早饭,然后再去休息。一会儿,小赵匆匆回来了,慌慌地说:“丁先生,邢玉明夫妇已经走了。”

        丁也成刚刚吃进嘴里的一口稀饭吐了出来,他急着说:“走了?他们应该休息一下再走嘛!他们怎么走的?”

        小赵说:“应该是坐长途汽车走了。”

        丁也成忙说:“小赵啊,你快去追他们回来,至少要他们留下那件锔弓。你问问老邢师傅,他要多少钱,我收购了。”

        小赵赶紧着去了。

        丁也成再也吃不下去了,他放下筷子,感慨地说:“这是民间的宝贝啊。邢师傅是活着的文物啊。”

        小赵开着车朝着完县的方向,一路追了下去,终于在半路上追到了邢玉明夫妇乘坐的长途汽车。小赵拦住了汽车,在车上找到了邢玉明,邢玉明夫妇正在昏昏地睡觉呢。他叫醒了邢玉明,说了丁也成的意思,请邢玉明夫妇回去。

        邢玉明笑道:“我不回去了,没听说过锔匠还要看自己锔过的手艺的。”

        乔明枝也笑:“我们家里还有活儿呢。就不耽误你们了。”

        小赵乞求说:“邢师傅,丁先生一定要您二位回去的。对了,他还说起您的家伙什儿,他还要买下来呢!”

        邢玉明一怔,呵呵地笑了:“买?这东西他也稀罕么。那好了,我白送给他了。”说着,他就起身把锔弓袋子从行李架上取下来,递给了小赵。

        小赵急忙问:“邢师傅啊,您还没说价钱呢?”

        乔明枝一旁摆了摆手,呵呵笑道:“什么价钱啊。他刚刚不是说过了么,白送给那位先生了。你快下车吧。都耽搁大家赶路了。”

        小赵下了车,眼看着长途汽车一路扬尘而去了。

        前年春天,谈歌听到了这个故事的时候,便去完县采访李玉和书记,想仔细了解一下当年的情节。不承想,当年完县的县委书记李玉和,已经调到了市文化局当了局长。新任县委书记姓赵,赵书记苦笑道:“李玉和本来做了一件事,却让他当了文化局长,市领导说了,他懂文化,当文化局长吧。您说,他县委书记当得好好的,去当文化局长了,这事儿啊……真是他李玉和自己找的啊,这人啊,真不该乱积极啊。”

        谈歌望着一脸无奈的新任县委书记,无言答对了。

        邢玉明的锔弓,让丁也成先生带走了,被丁也成当作宝贝收藏了。谈歌去年在香港,赶上了丁也成先生的收藏精品巡回展的最后一天,在几千件藏品中,谈歌看到了邢玉明的那把锔弓,说明上注着出处。锔弓颜色陈旧,像是被从某一个遥远的地方截取下来的一段历史。谈歌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那弓子,却被玻璃罩挡住了,这才想起,这展品是不能动手摸的。一尘不染的玻璃罩子很凉的,一股冷意悄然漫上了谈歌的心头。

        邢玉明老人,于2001年秋天去世了。

        乔明枝老人,也于2003年春天去世。

        锔匠邢玉明的故事,在涧底村,只留下了上述的传说。

        锔匠这个行当,恐怕也只留下传说喽。

        谈歌,男,1954年生,河北顺平人。1971年参加工作。毕业于河北师范大学中文系。先后当过工人、宣传干事、报社记者。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城市守望》、《都市豪门》,小说集《大厂》、《人间笔记》等。长篇小说《家园笔记》获第四届国家图书奖提名奖,中篇小说《大厂》,短篇小说《燕赵笔记》分别获本刊第七、九届百花奖。现在河北省作协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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