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娘不是黄教授的母亲,而是他姐姐。黄大姐从农村来,还没来得及换上城里人看顺眼的衣着,脸上也不习惯让粉霜蜜之类护肤品伺候,看上去就显老了些。
教授楼里住着同一所大学的教授,校园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回到家却个个紧闭大门作老死不相往来状。黄大姐初来乍到,电梯上楼道里碰见邻居,想作番自我介绍都找不到机会,那些邻居谁也不舍得将眼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钟。
有一回黄大姐与不知住在几层的两个女人同时走进电梯,那天正好下雨,两个女人拎着的伞上滴下水来,黄大姐便没话找话:“这上海的天气真是怪,要么不下雨,一下起来就是三五天不停歇。”那两个女人不搭腔,一个摆弄着手机,另一个仰脸发出一声叹息:“唉……”算是给了黄大姐一个回应。
邻里之间互不搭话,并不表示没人注意到黄大姐的存在。有人猜测702室黄教授家新近出现的女人多半是教授母亲,从乡下来的,用上海话说便是“教授格娘”。在沪语方言中“格”字等同于助词“的”,发轻声,语速稍快时容易被省略掉。于是在黄大姐毫不知情并且未经她本人认可的情况下,她在教授楼里的身份用上海话来说就成了“教授娘”。
黄教授十几岁时父母双亡,姐姐出嫁早,他就跟着姐姐姐夫过日子。姐姐心疼弟弟,日子再艰难也没让弟弟少上一天学,直到看着弟弟考上大学,有了城市户口,进而变成了黄教授。几年前姐夫去世了,黄教授念姐姐上了年纪干不动地里农活,一心要把她接来上海。可姐姐不愿待在城里吃闲饭靠人养活,来上海待不了三五天便想回老家,一来一去还怪心疼那点路费。
前不久黄教授终于有了让姐姐长住在上海的理由。黄教授新买了套商品房,和妻子女儿住到新房子里去了,这处教授楼里的三室一厅又暂时不想卖掉,上海房价天天发疯似的往上涨,多捂些时间日后就能多卖不少钱。黄教授对姐姐说:“你来上海帮我看房子,就不能算是吃闲饭的,在上海找个人看房子没有千把块钱不行。我又不想把房子租出去让房客糟蹋坏了,还是请姐姐来照看最合适。”黄大姐这才心安理得地住进了教授楼,与其让兄弟花钱请人看房子,还真不如自己挣下这千把块钱呢,黄大姐顶见不得自家的钱平白无故让人挣了去。
黄教授很忙,十天半月才来教授楼老房子看回姐姐。他每月交给姐姐一千块钱,其余事情全凭姐姐自行料理,连姐姐成了邻居眼里的“教授娘”,黄教授都不知道。
教授娘在这栋楼里的日子十分清闲,清闲得有些无聊。城里人家家户户一年四季大门紧闭,从来不兴串门聊天。教授娘这人可以挨饿受冻,却过不来同楼邻居互不搭腔的寂寞日子。她决定主动打破城里人约定俗成的死规矩,展开自己的交际圈,教授娘瞄准的第一个目标是对门701室女人。
经过多次暗中观察,教授娘摸清了701室所有家庭成员的活动规律。那对中年夫妇大概也是F大学教师,除了上课,别的时间就在家里。男女主人进门出门都轻手轻脚,好像怕惊扰了邻居。可他们有个中学生模样的儿子,三天两头忘记带钥匙,还懒得伸手按门铃,抬脚踹几下自家大门,那只哈巴狗就撒了欢地叫。家里人听见狗叫便会替他开门。有几回下雨天中学生进不了底楼防盗门,自己家里又没人,只好按702室对讲机,请教授娘打开底楼大门,至少能让他进楼来避雨。若是好天气,又没带钥匙,男孩索性逛到天黑才回家,所以教授娘还是挺盼着老天爷下雨的。
教授娘终于逮着了跟对门女人说话的机会。那天701室女人正好开门出来,教授娘从自家大门窥视孔里看见,忙开了门也作要出门状,迎上前笑道:“出门呀?你家弟弟和小狗不在家吗?不一块儿出门遛遛?”
701室女人满脸诧异,眼神由惊讶转为警惕,声音不高但让人听着带点凉意:“你是谁?在这楼里干什么?”那女人说着赶紧反手掩拢自家大门,似乎不想让教授娘窥探屋里任何东西。
教授娘满腔热情冷却下来。原想着替对门男孩开过几次门,好歹有些人情存在人家那儿,没料想男孩压根儿没把这样的小事放在心上或去告诉爹妈,以至于对门女人根本不认识她。教授娘只好尴尬地作自我介绍:“我住你家对门702,邻居呀。”说完拿钥匙打开702室门,以证明自己的真实身份。701室女人松了口气,“噢”,嘴角似笑非笑牵动了一下,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走了,看样子并无意成为教授娘的交际对象。
后来教授娘又努力过几回。她在电梯里看见一位头发雪白的老先生拎着一桶油和一袋米,她想上前替老先生搭把手送到家门口去。老先生客气地伸出双手做了个阻止动作,嘴里一连串“谢谢”,却没有让教授娘碰一下米袋和油桶。
教授娘无可奈何地放弃了与楼里邻居交往的打算,她意识到城里人有城里人的活法,她一个乡下女人还能改掉人家的规矩不成?不过教授娘确实需要把自己从寂寞中解救出来,最好的办法便是养几只鸡。教授娘弄不明白城里人为什么喜欢养狗,狗的最大用处是看家门。这城里房子划成一个个小区,小区门口有保安,楼底下装着防盗门,每家每户还有连灯光都透不出来的新式铁门,小偷就是变成孙悟空都难以进入,还养狗干什么?教授娘不想养狗,她打算养上一群鸡。
教授娘很快在离小区不远的农贸市场拓展出她的交际圈子。那个市场里卖菜卖水果的大多是外乡人,他们操着天南地北各种方言,年纪轻点的为讨好主顾也学上几句夹生上海话。教授娘喜欢来这个市场,这里谁都不把她当外人,小贩们客气地叫她大姐或阿姨。同样来自农村的人相互间能揣摩出对方的实际年龄,没人会把她当作教授的娘,当然他们也不知道她有个当教授的弟弟。
教授娘这回来农贸市场是想买鸡娃,她前些日子跟一卖活鸡的老头说好了,给她带五六只刚出壳的小鸡娃来。卖鸡老头没食言,他给教授娘带来六只黄绒球似的小鸡娃,每只要价三块钱。教授娘嫌贵,她买鸡娃饲养不过为了消解寂寞,哪里好一出手就是十八块钱?十八块钱买米吃大半个月呢。
卖鸡老头不乐意了:“你当带鸡娃来卖省心啊?挑着捧着一路上还得喂不少嫩菜叶呢。要是卖老母鸡的话,自行车两边挂俩大铁笼子,关一天都饿不死,还不比卖这鸡娃挣钱多?”不过卖鸡老头终究抵不住教授娘的缠磨劲,嘀咕着六只小鸡卖了十六块钱。
这天教授娘在农贸市场还买了些蔬菜和一个西瓜,她把两个大塑料袋口扎住,一前一后挂在肩上,腾出两只手来捧着装小鸡的盒子。教授娘走进小区大门时,那两个保安比往常多看了她一眼。待她跨进教授楼电梯,不知住在几楼的一对男女也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教授娘。教授娘以为他们对小鸡感兴趣,把盒子举起来,“小鸡娃,好玩儿着呢。”那对男女相视一笑,然后仰脸朝电梯顶端翻了几下白眼,依然没有搭理教授娘。教授娘哪里知道,城里人手上有再多东西也得提在手上,没有挂在肩头的习惯,人家吃惊她的模样呢。
教授娘把六只小鸡放进卫生间浴缸里,浴缸在教授娘眼里是件头号废物。身子出汗脏了擦擦就行,哪里就舍得放一大缸水来泡的,城里人就是不会过日子。现在教授娘决定废物利用,让六只黄色小绒球在雪白的浴缸里跑着撒欢。小鸡在浴缸里吃喝拉撒睡,却不能跑到外头来,浴缸四壁溜滑,成了小鸡的安全屏障。
如今教授娘不再感到寂寞,她得一天三次给小鸡娃喂菜叶米饭粒,塑料盆里的饮用水也得一天一换。傍晚时分她把小鸡挪到阳台上去透气,好趁机清洗浴缸里的鸡屎。这时教授娘体会出浴缸的好处来,只消拎起淋浴喷头四处冲洗一下,小鸡们的家又变得干干净净。每天晚上临睡前,教授娘必定得去卫生间看一眼她的鸡娃闺女们,她把六只小鸡当成六个心爱的丫头,见小丫头们靠在一起闭目养神,教授娘才安心睡自己的觉。
这样的舒心日子过了不到两个月,教授娘又平添了新的烦恼。六只小鸡渐渐长大,浴缸里待不下了,它们都在努力地朝外头扑腾。最要命的是六只小鸡中居然有一只是公鸡,已经开始跃跃欲试学打鸣了。教授娘恨得独自在家里将那卖鸡老头骂了无数回:“说好要母鸡要母鸡,怎么就把公鸡娃混着一块儿卖呢?这不是害人吗?”教授娘骂完卖鸡老头又骂小公鸡:“憋着点你啊,要是惊吵起这楼里的人来,非先杀了你不可。”
小公鸡不理会教授娘的警告,嗓子痒痒地越来越爱打鸣,声音也一天比一天响。教授娘把卫生间门窗紧闭起来也无济于事,清晨天色还未放亮,小公鸡便努力开始打鸣,音量盖过了窗外树林里的鸟鸣声,终于把这栋楼里的邻居们吵醒了。
教授娘胆战心惊等待着邻居上门来兴师问罪,同时在楼道电梯里注意观察每个人的反应。可那些邻居依旧像往常一样,谁也没来过问一句关于公鸡打鸣的事。教授娘心里反倒有点过意不去,她觉得城里人真能忍耐,隔墙住着谁都不愿意为一只公鸡撕破脸面。
然而教授娘想错了。几天后一个傍晚,小区居委会主任、物业公司经理和地区警署的片儿警一块儿上门来,声称他们分别接到本楼十几户居民来电来信反映,请教授娘处理掉那些鸡,尤其得先宰杀那只肇事的公鸡。
教授娘傻了,楼里邻居们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可仅仅为了公鸡打鸣,就把她告到警察局去了。教授娘心里那个气啊,都是墙贴墙住着的邻居,心里不舒坦有话要说敲门就行,用得着绕天大个弯子把居委会和警察都叫来吗?教授娘对片儿警一行说:“鸡养在我自个儿家里,没碍着谁,要说谁怕听公鸡打鸣,让他上我家来当面锣对面鼓说明白,我自会处置。”教授娘想,要是有个邻居前来敲门,跟她商谈杀鸡的事,她自以为是个讲道理的人,一只公鸡能换来跟楼里人的交往机会,值了。
可是没有人来敲门,楼道电梯里遇上同楼邻居,依旧看不出他们脸上有任何表情变化。又过了几天,忙得十天半月不照面的黄教授回了一趟教授楼,开口就把姐姐一顿埋怨:“姐,我把你接来上海就是让你过城里人的日子,你放着好端端浴缸不洗澡,倒添了满屋子鸡屎臭。你弟我现在是教授,你住在教授楼里养鸡,楼上楼下同事传到学校里去,叫我脸面往哪儿搁?”黄教授越说越气,扔出一张百元钞票,“这些鸡通通杀掉,算我买了。”
教授娘呆呆望着自己亲手带大的兄弟,弄不明白黄教授的无名怒火从何而起。城里人是有城里人的活法,可教授娘想自己不偷不抢,关起门来养几只小鸡娃取个乐儿,哪里就丢了教授兄弟的脸面呢?教授娘不敢对兄弟动气,也舍不得让兄弟生气,她把一百块钱塞回黄教授口袋,赔着笑脸道:“杀,杀,明天就杀,姐再糊涂也不能为几只鸡娃气坏我兄弟不是?”
教授娘嘴上安抚着黄教授,心里却把楼里左邻右舍更恨上一层。想来报了警察局居委会物业公司还不罢休,还去学校把黄教授找来了。上天入地绕个大圈不就因为容不得几只鸡娃吗?来敲门直说呀,跟咱农村人说句话掉身价啦?
那只小公鸡在阳台上跳来跳去,喉结上下滚动,大概让太阳照得舒服极了,自恋地不时啄啄翅膀和渐渐开始泛出亮光的胸脯绒毛。教授娘走过去,一把抄起小公鸡翅膀,说:“你可别怨我狠心,是这楼里的人容不得你。谁叫你憋不住瞎打鸣,这回把小命都打掉了。”小公鸡完全没有意识到祸从天降,撒娇一般在教授娘手里挣扎,尚未发育成熟的嗓门儿嘶哑着发出“喔嘎、喔嘎”声,听得教授娘心颤。两个月来她看着小黄绒球变成了童子鸡,真下不了狠心动刀子。然而这一刻教授娘是非常理性的,她知道自己当教授的兄弟发了话,小公鸡无论如何逃脱不了被杀掉的命运,除非她自己也不想在教授楼里住下去。
教授娘含着眼泪杀了小公鸡,她不想吃,舍不得也不忍心。她想起兄弟没日没夜忙工作,真该喝点童子鸡炖的鸡汤补养补养。教授娘作出这个决定后心情好了许多,她给自己定位是只配养鸡不配吃鸡。养了鸡给当教授的兄弟炖汤喝,也算对得起那些鸡娃们了。
黄教授如今住在市中心,离F大学教授楼有四站公交车路程。教授娘舍不得为了送只鸡还坐车花钱,她认得路,跟着那辆公共汽车走就行了。教授娘拎着杀好洗净的小公鸡,走了一个多钟头才到了黄教授家。
小保姆独自在家,她对教授娘说:“黄教授黄太太三天两头外面有饭局,什么好东西吃不着,哪里还劳你大老远送只鸡来?”小保姆甚至无意伸手接过那只塑料袋,由着教授娘自个儿把鸡放到冰箱里去。看来兄弟家的小保姆比教授娘活得还滋润,嗑着瓜子看电视,并不同教授娘多搭话。教授娘见不着兄弟一家人,只好告辞,又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回到家。
没了小公鸡,那五只小母鸡似乎伤透了心,成天蜷缩在浴缸里,嘀咕声没了,胃口也小了许多。教授娘每天早上在浴缸里放上半碗米饭,到了傍晚居然还有剩余。教授娘心灰意冷,干脆让五只小母鸡也步了小公鸡后尘。教授娘每杀一只鸡就去一趟兄弟家,足足去了六趟,都没碰到黄教授。只有一回见了侄女小妍,小妍说:“大姑你也真是,为只鸡也舍得跑一趟。我爸又没空在家吃饭,全进了小保姆肚子啦。”教授娘听了这话并不太失望,就算鸡让小保姆吃了也值,她长力气把兄弟一家伺候好了,也有当姐姐的一份功劳。
教授娘处理掉所有的鸡,三室一厅的住房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寂寞重新包围了她。教授娘看到小区门外天天有对外地来的中年夫妇在那儿收废品,小区里的人把家里的废旧书报卖给他们,还有那些矿泉水瓶子或饮料罐竟然也能卖钱,小的五分钱一个,大的能卖一毛钱。
教授娘在外地人废品堆前观察了两天,终于为自己找到一条既能消解寂寞、又能挣些零花钱的好途径——捡空瓶易拉罐去。
但凡教授娘要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而且她历来是想干就干,念头起来立即付诸行动。教授娘找来一只不透明的黑色塑料袋,看不出里面装了什么东西。她脚蹬一双草绿色军用球鞋,那是从前在农村干活时天天穿的鞋子,来上海后黄教授嫌这种鞋土气,不让姐姐穿,教授娘就把鞋刷干净藏了起来。现在好了,教授娘可以穿上这双鞋轻轻松松沿着大小马路溜达,路边哪个废物箱里没有塑料瓶空铝罐呢。
让教授娘感到意外的是,捡废瓶空罐卖钱其实不是她首创的生财之道,早就有人在干这行当。平时马路边那些废物箱好像没人会去多瞅一眼,可真要想在废物箱里捡出点卖钱的东西来,翻十个废物箱能遇上两三个同行。而且那样的同行比教授娘更专业,手里提个粗铁丝弯成的钳子,不用低头弯腰就能把废物箱中的空瓶罐准确无误地扒拉出来。教授娘傻了眼,看似满大街随处有人扔掉瓶瓶罐罐,要捡到自己袋子里还不那么容易呢。
这天傍晚教授娘满心沮丧地回到家,在外面逛了一个下午,累得腰腿酸软,才捡了十个塑料瓶两个易拉罐,最多能卖七八毛钱,还不够补贴鞋子钱呢。教授娘掏出钥匙开自家房门时,眼光被对面701室门口那几个垃圾袋吸引住了。垃圾袋装得太满,袋口没扎紧,露出颜色各异的塑料瓶盖。教授娘心里一喜,老天爷真有眼,到底不忍心看她辛辛苦苦跑了一下午才捡来几毛钱,让空瓶子在这儿等着她呢。
教授娘蹑手蹑脚走到701室门口,耳朵贴在门上听听里面动静,好像有不少男男女女的说笑声。她断定今天701室肯定有客人来,不然一家三口哪里会喝掉这么多矿泉水饮料呢。教授娘迅速解开垃圾袋,挑出那些塑料瓶易拉罐,然后再把垃圾袋口扎紧,按她心思,她倒是乐意替701室去楼下倒垃圾,她不习惯白得人家好处。
这以后教授娘摸出了楼里住户的生活习惯,差不多每家每户都会在晚上将一天中的垃圾清理出来放在自家门口,等第二天早上下楼时顺手带下去。于是教授娘稍稍改变了一下早睡早起的作息规律,每天晚上十点左右去楼里搜索各家各户的垃圾袋。她不敢坐电梯,晚上电梯门一层层打开合拢动静太大,她就从楼梯上下,几乎每晚都有收获。有时候两只袋子装满空瓶罐,教授娘就先回家一趟,倒空了袋子再去楼道里翻捡邻居家的垃圾袋。教授娘把捡来的空瓶罐堆在浴缸里,那地方现在不养鸡了,闲着也是闲着。教授娘觉得城里人真是浪费,喝水还那么讲究,得装在瓶里罐里喝,喝完水再好的瓶罐也随手扔掉,只怕一瓶水就喝出两瓶的钱来。教授娘想起在老家时,她进城舍不得买水喝,找个公共厕所凑在水龙头上一样解渴。所以教授娘无论如何不能眼看着城里人糟蹋钱,她得把那些瓶子罐子都捡回来卖钱。
有天晚上教授娘正在翻捡701室门口的垃圾袋,忽然门开了一条缝,露出那中学生男孩的脸。他朝教授娘笑笑,神秘兮兮地说:“你捡废瓶子卖钱吧?那你该去公园里捡啊,逛公园的人扔掉的瓶子空罐才多呢。”男孩说完掩上了门,看来他早就注意到教授娘的举动。
教授娘经701室男孩点拨心头一亮,是啊,现如今有谁还会背着水壶逛公园呢?不都是随买随喝,喝完的空瓶罐都留在公园里。离教授楼不远就有个很大的公园,公园里有个大湖,不少上海人都喜欢在周末时来这里玩儿游船。
教授娘头一回去公园运气就不错,碰上百来个小学生搞春游活动,中午时分老师带着孩子们在草地上野餐,那些娃娃个个背了一书包吃的喝的。教授娘坐在离这片草坪不远的假山石上等着,待孩子们吃完午饭,她过去帮老师收拾草地,不一会儿便捡回一百多个空塑料瓶和饮料罐,这份战绩抵得上她在马路边翻半天垃圾箱或在楼道里辛苦几个晚上的。教授娘心里真的很感激701室男孩出的点子,她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公园这个捡空瓶罐的好地方呢?
教授娘成了这个公园的常客,如今上海的公园大多免费开放,想去就去,一天进出多少回都行。清晨时分公园里人很多,都是早起晨练的老年人。老年人节俭,晨练时用自家茶杯带来泡好的茶水,罕见喝矿泉水的。教授娘混在晨练的老人队伍里,有时一个早上都捡不回一个空瓶。不过教授娘很快就摸到了公园里的规律,她最喜欢遇上成群结队春游秋游的孩子,那样的话只消带个蛇皮袋在一旁等着,等孩子们吃喝完毕上前一扒拉,装满一大袋子也不过十来分钟。还有就是那些大树下湖边长椅上谈情说爱的男女,看到教授娘提着捡废瓶的袋子过来,都会连忙将瓶中饮料喝完,把瓶子扔进教授娘的蛇皮袋里,免得她在旁边为等那两只瓶子搅断绵绵情话。当然教授娘也是识相之人,若看见人家塑料瓶里还有半瓶水,估计一时半会儿喝不了,她就去别处溜达,过一会儿再转回来。教授娘好歹也有个当教授的弟弟,晓得脸面,不想让自己混同于拾荒者或乞丐。
没多久教授娘就跟小区门口收废品的外地夫妇相熟了。教授娘总是把捡来的废瓶罐按大小或质地整理好,数清瓶罐数目,让收废品人一目了然,从没数错过。那对夫妇就给了教授娘一个免检待遇,只要教授娘报个数,收废品人就按数付钱。教授娘自己都没想到,自从开辟了公园这个捡废瓶罐新领地,她每天都能靠卖空瓶罐挣八九块钱,一个月就是三百来块。
黄教授请姐姐来上海看房子,每月给她一千块钱生活费。起先是每月初黄教授亲自把钱送来,顺便看看姐姐缺不缺啥东西。后来黄教授太忙,就让妻子女儿或是小保姆跑一趟把钱送来。那时候教授娘每到月头上就盼着兄弟送钱来,在上海过日子出楼门就得花钱,自己好手好脚大活人一个却没处挣一个子儿。现在教授娘不再是靠兄弟养活的一个闲人,她也有了几乎是相对稳定的微薄收入。只要天不下大雨,一天下来,公园里的废瓶子总能让她有十来块钱的进账。即使黄教授没准时送钱来,差个十天八天也没关系,教授娘把卖废瓶子的钱一分一厘都攒着,这样的辛苦钱得花在紧要地方。
过年的时候,收废品的外地夫妇回老家去了,小区门口清静了许多。教授娘照例每天去公园捡废瓶子,捡来后放在家里一包一包存着。等外地夫妇过完年回来,教授娘再把装满瓶罐的袋子背下楼去卖掉。教授娘坐电梯下楼时,那些楼里住户看见脏兮兮的蛇皮袋像躲避瘟疫似的缩到电梯一角,时不时用眼角余光斜着射向教授娘。那意思教授娘明白,是嫌蛇皮袋脏了电梯地面和空气。其实教授娘每天晚上都将蛇皮袋冲洗干净晾着,第二天好再装废瓶子。此后教授娘就不坐电梯了,塑料瓶子空铝罐没什么分量,看上去一大袋子,教授娘背着轻轻松松就能从七楼走下去。
教授楼里住了个捡废品的半老婆子,那些住户大概觉得有损脸面,反正都是一个大学里的同事,有人就有意无意拐弯抹角把教授娘的行径告知了黄教授。黄教授百忙之中很难得地专门开车来看姐姐,一进门就满脸不悦:“姐,我现在是F大学教授,工商管理学院副院长,高级知识分子加干部身份。可你倒好,先是养鸡,现在又捡破烂,弄得楼上楼下人人知道,你让我在学校里还有什么脸面工作。我把你接到上海来是叫你看房子的,每个月一千块钱还不够花吗?怎么想得出干这种丢人事情?”黄教授真的气极了,若不看在亲姐弟份上,他真想让姐姐明天就走人,回老家去。
教授娘坐在厨房小凳子上一声不吭,她很清楚兄弟如今是个有身份的人物,她为自己的行为让兄弟难堪而深感不安。不管黄教授火气有多大,说出的话有多伤人,教授娘都不会生气。她知道自己得忍着,因为她这次绝不可能向兄弟保证不再去外面捡废瓶子,这件事情已经成了她在上海过日子唯一的乐趣,她不肯也不能放弃。
教授娘心里真正生气的是楼里邻居,他们从不同她来往,却时时处处在暗中限制她的生活自由。他们曾联合物业公司居委会甚至是警察,逼她杀掉了那些鸡娃,现在又企图利用她的教授兄弟来剥夺她捡废瓶子卖钱的权利,教授娘真是咽不下这口气。
教授楼704室没人居住,空关了好久,这日午后忽然房门大开热闹起来,一个脑后扎着金色马尾巴的外国小伙子成了704室的主人。教授娘出门时正好撞上马尾巴,小伙子一脸阳光灿烂的笑容,向教授娘伸出手来。“嗨,你好夫人,我叫杰姆,美国人,租了704室房子,你叫什么名字?”小伙子的中国话讲得不错,教授娘全听懂了。
应该说这个叫杰姆的美国人是整栋楼里第一个主动与教授娘交往的邻居,虽然是个外国人,但仍让教授娘心生感动。她站在704室门口,很想告诉小伙子她叫黄国梅,可这栋楼里恐怕没人知道她的大名,他们单凭主观臆想就把她喊成了“教授娘”,其实她只不过是教授的姐姐。然而教授娘觉得犯不着把内心的委屈告诉一个头一回见面的外国人,所以只好支支吾吾道:“这栋楼里的人背后叫我教授娘。”
杰姆笑起来,“教授娘?很好的名字啊,我也这样叫你吧。”杰姆看到教授娘拎了两个大塑料袋子准备下楼,又问:“教授娘,请允许我帮你把袋子拿下去吧,我是男人,有的是力气。”其实这两个袋子很轻,里面是教授娘刚整理好的废瓶子,打算送到小区门口去卖掉。
教授娘卖掉废瓶子,仔细数了数到手的钢镚,很快塞进口袋,她担心楼上某扇窗户后面邻居的眼睛正盯着她呢。她没有听从教授兄弟的劝告,一如既往地捡废瓶子卖钱。
杰姆在一旁看着教授娘,突然惊喜地大声喊道:“教授娘,你原来是个环保主义者啊,简直太伟大了。中国人要是都像你这样主动捡废瓶子,环境质量会好得多。”杰姆说完搂住教授娘脖子,左右开弓在教授娘两边脸颊上“叭、叭”亲了两下,以示赞赏教授娘的行为。
教授娘惊呆了,一把推开杰姆。她看到收废品的夫妻二人正在相互挤眉弄眼,于是她觉得有必要撇清自己同杰姆的关系,“这外国人住我们楼里,才认识的,对我老太婆也敢耍流氓,嘁。”杰姆显然没听懂“耍流氓”的含义,他骑上山地自行车,向教授娘吹了声口哨告别,飞一般驶去。
教授娘不久就知道杰姆原来是F大学的留学生,专门来中国学习中国话的。她想起自己兄弟在F大学当教授,本能地就对杰姆亲近了几分。杰姆此后再也没对教授娘实施过“耍流氓”般的亲吻礼,天天打开家门就能看见的邻居,熟悉得像自家人,自然可以少掉许多客套。
杰姆一点都不像楼里的中国邻居,人跟人假装不认识。杰姆只要看见教授娘,每回都像见了有几十年交情的老朋友,会说上好多话,连他父母离婚了这样的事情也通通告诉教授娘。有一回教授娘做了些老家点心,鸡蛋薄饼卷甜酱,做得太多吃不完,就敲开了704室房门给杰姆送了些去。谁知杰姆吃了还想吃,三天两头见了教授娘就问啥时候再做鸡蛋饼吃?教授娘想外国人大概都是实心眼,想啥说啥,不像中国人张口前还先得顾着点自家脸面。
这天晚上杰姆又来敲教授娘的门,不是来讨鸡蛋饼的,他说要提供给教授娘一个重要情报。这个周末F大学开全校运动会,整整两天。杰姆请教授娘想想,两天的运动会,场地四周该有多少废瓶子空罐好捡啊。杰姆还拍胸脯保证,他可以把教授娘带进F大学校园里去。教授娘听了两眼放光,心里腾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感激之情,这一刻倒是她想搂住杰姆,亲他几下“耍流氓”呢。
运动会当天教授娘早早备下六只大蛇皮袋,让杰姆放在自行车上驮进学校里去。校门口保安仔细打量了一番教授娘,怎么也瞧不出她的身份跟大学有什么关系。杰姆对保安说:“她是我的朋友、邻居,来看运动会比赛的。”保安没再说什么,挥挥手让教授娘进了校园。教授娘明白天底下保安大概都一个样,见了外国人要比对中国人客气几分。所以今天她只要跟在杰姆这个外国人身后,到哪儿都不会有问题。
杰姆把教授娘带到学校运动场,这里正在举行足球比赛。四周看台上坐满了观赛学生,几乎人人手里都有矿泉水瓶子和饮料罐。教授娘一眼望去,差点乐晕了,老天爷哎,这儿有多少废瓶子空罐好捡啊。
教授娘沿着看台拾级而上,看台上那些学生都以为这个女人是专门来为运动会搞清洁卫生的,一个个主动将瓶罐扔进教授娘手上的蛇皮袋,有人还赶紧几口喝完饮料,不想错过这个扔掉瓶子的机会。教授娘不费多少力气就拾满了一个蛇皮袋,她把袋口扎紧,放到看台下一个隐蔽角落。这些废瓶罐是可以卖钱的,她当然得小心藏好她的钱。
中午时分教授娘已经拾满了六只蛇皮袋废瓶罐,杰姆正好参加完外国留学生运动队的中国功夫表演,推着自行车来帮教授娘运蛇皮袋。教授娘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她对杰姆说:“待会儿卖了钱咱俩对半分吧,不能叫你白白出那么大力气。”杰姆做了个很滑稽的动作,“我帮你捡废瓶子,你请我吃鸡蛋饼,这样很公平,谁都不用付钱。”
杰姆自行车上驮了四个蛇皮袋,教授娘身上背了两个,他们说笑着走在F大学校园里,神情悠然自得,没半点不好意思。开完运动会总得有人打扫环境,捡掉废瓶罐,于学校也是件好事。教授娘万万没想到会在校园里遇上她的兄弟黄教授,她沉浸在发了笔小财的喜悦中,根本忘记了自己的弟弟就在这所大学工作。
黄教授的目光在姐姐身上停留了几秒钟,惊讶、气愤、羞愧混杂的表情全写在脸上。他瞪了一眼身背两只大蛇皮袋的姐姐,好像不认识她一样,很快离开了。这一天教授娘捡的废瓶子空罐总共卖了二十二块钱,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大的一笔单日收入,可教授娘却高兴不起来。
天还没亮,楼上802室阳台上的鸟儿争先恐后开始鸣唱了,教授娘几乎天天都在鸟鸣声中醒来。她有时想,楼上的教授老头养了不下十来只鸟,那群鸟叫的声音也不见得比自己从前养过的小公鸡和气多少,鸟能养,鸡为啥就该杀?看来城里人过日子也没什么规矩章法好讲的。只不过养鸟老头是个教授,而她自己是乡下女人罢了,受了委屈到哪儿讲理去?教授娘心里把楼上的每一只鸟笼都视为特权象征,心里很是愤愤不平。这天教授娘在电梯里遇上了802室的老教授,老教授竟然破天荒主动跟教授娘开口说话了。“我的鸟逃跑了,飞走了,都怨我,喂食后忘了关鸟笼门。那是只芙蓉鸟哎,辣椒红芙蓉鸟,买来时就花了两百多块钱,都养了三年了,还是没养熟,心野得很哪,所以就飞走了。”老教授唠唠叨叨,也不管教授娘听明白没有,出了电梯门自顾自直奔小区物业管理处。
也许因为老先生主动跟自己搭了话,教授娘不由自主地也跟着他来到了物业办公室,她不明白,老先生的鸟跑了找物业部门管什么用?
物业管理员听说老教授是来报案的,脸上浮起一丝嘲笑。“老先生,谁听说过鸟飞走了也要报案的,要是家里人走失了倒是该打110报案的。”
老教授一听不乐意了,摆开讲台上讲课架势,“请问,你们物业公司的职责是什么?是保护业主的财产安全。我养的鸟是我财产的一部分,现在鸟飞走了,等于我的财产遭受损失,你们物业公司难道没有责任协助我把鸟儿找回来吗?”老教授义正词严,情绪有些激动。
管理员收起脸上笑容,一本正经站到老先生跟前道:“那么请问,你们教授的职责是什么?是教育人对吧?你怎么没把你家的鸟儿教育好,叫它不要随便乱飞呢?”
老教授愣了一下,很快觉察出管理员在嘲弄他。于是气咻咻说:“你这是什么服务态度,我要向上级部门反映你们这种不负责任的工作作风。”大概心里还惦记着心爱的鸟儿,老教授离开物业管理处,沿着自家楼下那片树林一路寻找过去。
管理员望着老头的背影摇摇头,他对站在一边看热闹的教授娘说:“这个小区里住的大多是教授,书读得太多,读出点呆气来,也是蛮伤脑筋的。”
教授娘接口道:“可不是,那老头见人不爱吭声,天天凑在鸟笼边上跟鸟说话呢。”
管理员笑了:“教授娘你不错,很拎得清道理,跟那些书呆子不一样。”
教授娘有点得意地撇撇嘴:“我可没读过什么书。”
这话说归说,教授娘心里还是有点同情802室的养鸟老头,不管他人有多怪,到底人家今天主动跟自己讲了话,都是楼上楼下的邻居,没有见人遭难不伸手相帮的道理。教授娘在树荫下见到垂头丧气的老教授,上前安慰道:“您别太着急,这种家养鸟儿飞不远,自己又没本事找食吃,兴许压根儿就没飞出小区去。”老先生感激地朝教授娘点点头,教授娘分明看到他眼中的泪光。
几天后教授娘在卖废瓶子时,无意中看见收废品人的孩子在玩一只鸟儿。那鸟儿被关在皮鞋盒里,有气无力地鸣叫着,叫声让教授娘听起来十分耳熟。教授娘问那孩子:“这鸟儿是你捡来的吧?卖给我好不好?”孩子不肯,把皮鞋盒藏到身后去了。教授娘就去便利店买来一根烤玉米,又从口袋里摸出两块钱递到孩子跟前,那孩子回头看了一眼父母,见并未遭到反对,终于抵挡不住烤玉米和钱的诱惑,用鞋盒里的鸟儿跟教授娘做成了这桩交易。
802室老教授见到皮鞋盒里的辣椒红芙蓉鸟,激动得颤抖着双唇不知该怎样向教授娘道谢,那模样只怕连下跪的心都有了。教授娘很有气度地一笑:“楼上楼下住着的,这点小事说啥谢字?往后记着关好鸟笼门才是。”教授娘觉得自己这件事做得很值,她不想让老教授知道为了换回这只鸟儿,她花了五块钱,得捡大半天废瓶子呢。
好些日子过去了,教授娘依然每天在八楼的鸟鸣声中醒来,依然去捡废瓶子卖钱。偶尔在电梯里遇上养鸟的老先生,就会聊一聊那只辣椒红芙蓉鸟。老先生告诉教授娘,芙蓉鸟最近又换了一次羽毛,或者芙蓉鸟遭到外面野喜鹊的惊吓,变得沉默寡言不爱叫了。电梯上下几十秒钟时间,他们之间的谈话内容也仅仅限制在关于鸟儿的范围内。好像幸亏有了那只鸟成为彼此之间沟通的理由,不然电梯里的空气一定会像从前那样尴尬沉闷。
有一天晚饭后,教授娘听到门铃响。听得出按门铃的是个好脾气慢性子之人,让门铃每隔几秒钟响一下,而不是连续地按。教授娘打开门,门外站着802室养鸟的那位老先生。老先生双手捧着书,带点羞涩的笑容说道:“我写了本书,想送给你,只听大家叫你教授娘,还没请教过尊姓大名,所以不敢落款。”
教授娘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她见过自己兄弟那班做学问的人,写了书要送人,得先写上收书人的名字,然后再在下面签上自个儿的名。现在养鸟的老先生也出了书,居然想到要送她一本。教授娘心里有种发烫的感觉,忙说:“我哪是什么教授娘,不过是教授的姐姐。我叫黄国梅。草头黄,中国的国,梅花的梅。”教授娘说完想把老先生让进屋来,好让他坐下签名落款。
不料老先生不肯踏进门一步,他抬起一条腿作金鸡独立状,把书摊在自己大腿上就签好了名。双手捧着将书递给教授娘,嘴上却是一连串的“谢谢”,好像教授娘收下书,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
教授娘只上过小学四年级,这本书里的文章她念起来疙疙瘩瘩,好些字不认得,就把书放在一边。有天侄女小妍来看大姑,翻了翻那本书,惊讶不已,“大姑,这是考古学专著耶,你啥时候结交了这样的老古董朋友?”教授娘给小妍讲了那只芙蓉鸟的事,小妍说:“以前住在这栋楼里好多年,从不知道楼上还有位考古学家呢。”
梅雨季节,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整座城市都被浸泡在水里。偶尔阳光从雨雾中射出几缕刺眼金线,这种太阳雨更让人感觉像暑天捂了床被子,闷热得喘不过气来。
农贸市场西瓜摊上一片碧绿生青,提早上市的小凤西瓜卖出了好价钱,卖瓜人的吆喝声也越发响亮有力。教授娘看到自家对门701室女人也在挑西瓜,这女人真是活得讲究,来市场买西瓜还穿着白色高跟凉鞋,打着浅紫色的缎面遮阳伞。
上海女人夏日里几乎人手一把这种漂亮的遮阳伞,太阳大了可以挡脸以防被晒黑皮肤,遇上雷阵雨也不用担心。教授娘心里喜欢这种花伞,鲜亮的缎子伞面在阳光下游走,如同顶在女人头上的饰物。教授娘也想有这样一把伞,她甚至悄悄摸过行情,大商场里卖四五十元一把,若在街头小摊上买,十来块钱就够了。不过教授娘终究没有勇气买下这样漂亮的遮阳伞,她觉得自己脸黑手粗,只配用男人的黑布面大伞,遮阳花伞得顶在肤色白皙的城里女人头上才般配。教授娘要是撑一把花伞出门,别说楼里邻居,就是侄女小妍那张利嘴肯定也不会放过她的,教授娘想想罢了。
雨又下大了,还裹着阵风。701室女人买了几只小凤西瓜,分装在两只大塑料袋里,可她两只手提了西瓜就无法打伞。正巧一阵风吹来,那女人赶紧夹拢双腿,以免裙子被风吹起飘得太高,模样就有点狼狈。
教授娘在西瓜摊旁边目睹这一幕,爽爽快快走过去,把701室女人放在地上的两个大袋子扎在一块儿,甩上自己肩头,一前一后挂在身上,对那女人说:“我也回家,替你搭把手,你自个儿打伞慢慢走吧。”701室女人刚想拒绝,教授娘已经甩动双臂开步走了。701室女人只好撑开伞,跟在教授娘身后。她想赶紧几步与教授娘并肩走,这样两人可以合撑一把伞。教授娘却把身子向外移开,“这花伞太小,哪里挡得住两个脑袋,你自个儿撑着吧。”
到了电梯里,教授娘才将肩上的袋子卸下,701室女人收拢花伞,见教授娘发际滴下水来,于心不忍,说:“教授娘你真是个热心人,谢谢噢。”教授娘仰脸笑笑:“都是楼里邻居,谢个啥?”
在七楼家门口,701室女人执意要送两个西瓜给教授娘,教授娘收起笑容道:“那我还是替你把瓜背回市场里去吧。”701室女人就不好再坚持,她看到教授娘用钥匙开了自家门,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她手上那把浅紫色的缎面花伞。
701室女人开始跟教授娘搭话了,有时同乘电梯还会聊上几句市场里的瓜菜价钱,不过仅此而已,各人自家门里的事情她们是聊不起来的,没到那么深的交情份上。然而这足以让教授娘开心满足,至少她不再感觉自己是这栋楼里的外人,她生活中的交际对象也不仅仅局限于收废品那对夫妻和市场里的小贩,她与楼里邻居开始有了来往。
这日下午杰姆拎来两袋面粉一盒鸡蛋,说是晚上要在704室开派对,请教授娘帮他做些鸡蛋饼。杰姆已经跟朋友们吹嘘过这种中国美食,要在派对上请大伙品尝。教授娘本来想去公园捡废瓶子,要是花一个下午为杰姆做鸡蛋饼,等于少了好几块钱收入。杰姆看出教授娘心思,摸出十块钱来,说:“教授娘,你今天别去捡瓶子了,这钱补偿你的损失。”杰姆的举动倒叫教授娘不好意思起来,替人做几个饼子还收工钱,怎么也少了点邻里间情分。教授娘推开杰姆递过来的票子,“这点小事怎好收你钱,等你们开完会把空瓶给我留下就行。”教授娘不但没收杰姆的钱,还倒贴了不少油盐香料。她盘算下来不会吃亏,这外国小伙子哪回在家开派对都得搬几箱矿泉水饮料。
午夜时分教授娘被门外走道上的吵嚷声惊醒,她起床开门出去察看,见楼下604室一对新婚夫妇穿着睡衣睡裤在敲704室大门,看样子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原来704室卫生间水龙头没关上,地漏又恰好被堵住了,于是水顺着四周墙壁向下渗透,将604室新装修的卫生间和全套从“宜家家居”买来的白色橱柜都淋在水里。
杰姆开门出来时满嘴酒气,醉眼惺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喝了太多的酒,以至于朋友们离去后他就倒在客厅沙发上睡去,根本听不见卫生间里的水声。
那新郎看来是个火爆脾气,一把抓住杰姆衣领就往楼下拖,要他下楼去收拾局面。教授娘跟着他们下楼,好像她是杰姆的监护人,她真有点担心新郎在气头上会揍这个美国小子。
水是顺着天花板缝隙淌下来的,卫生间里如同下了一场雨。教授娘看着这样漂亮的橱柜遭水浸泡也心疼,嘴上却帮着杰姆一块儿求饶:“我马上去找拖把抹布来把这儿的水渍擦干净,擦干净就没事了。”教授娘想把事情的严重性尽可能降低。
那小新娘翻了几下白眼球:“哼,一个捡破烂的乡下女人口气倒不小,擦干就没事了?你晓得这套卫生间橱柜值多少钱吗?三千块耶,擦干就算完事啦?”
教授娘听了这话也提高嗓门儿:“我捡破烂怎么啦?捡破烂就不兴站出来讲句公道话啊?瞧你姑娘家年纪轻轻才结的婚,往后做人的日子长着呢,邻里之间总得讲究个和睦不是?得理也让人才有气度嘛,人家又不是故意做错事。”
小新娘撇撇嘴:“我们找704住户说话,谁请你跑来多管闲事?真会拍外国人马屁。”她说归说,声音到底小了许多。
教授娘顾不上再跟小新娘计较,她支使杰姆先去擦干净自己704室卫生间,楼下由她来清理。那对新婚夫妇见教授娘明摆着是个局外人,却主动帮着邻居收拾残局,似乎有点过意不去。新郎说:“教授娘,看不出你还挺仗义的,干活也麻利,要不往后给我家当钟点工吧。我们刚结婚,不会做家务,老人又不住一块儿。”
教授娘收拾完最后一处角落,直起腰来,口气爽爽地回应道:“我还是觉着捡破烂挣钱省心,你老婆那刁脾气我可伺候不了。年轻人结了婚就得学会过日子,自己不动手干家务哪成啊?”说来也奇怪,这对小夫妻让教授娘教训了几句,还真动手干起家务活来了。周末时手牵手去农贸市场买菜,小新娘见了教授娘还讨教些买菜经验,不再眼球朝上翻了。新郎跟美国小子杰姆也算不打不相识,好几回教授娘看见新郎提了把吉他跑到704室来跟美国人学艺。
教授楼前面有块两百多平方米的空地,荒了十来年,杂草长得没膝高,小区居民谁也没去留意过这个地方。可近来物业公司在这块空地上动起脑筋,打算改建一个停车场。小区里私家车越来越多,地下车库的车位早已售完,新买了车的业主们迫切需要得到车位,物业公司也想卖车位大赚一笔,于是教授楼前的荒草地一夜之间身价金贵起来。物业公司发财心切,未出一纸通告,就喊来几个民工锄草平整土地,连铺地坪的石子水泥都运来了。
美国人杰姆最早发现这个动静,跑来对教授娘说:“这楼底下要是建个停车场,全楼住户等于被噪音废气给包围了,你们中国人可以去法院告物业公司的呀。”杰姆认为要是在美国,物业公司敢动这个念头就得上法院。环保关系到人们的健康和生命,谁肯让别人作践自己生命还眼开眼闭呢?
教授娘不明白楼底下建停车场跟自己有多大关系,反正杰姆有事没事都往环保问题上扯。比如杰姆很热心地帮教授娘出主意多捡废瓶子,教授娘明明是为了挣几个零花钱,可杰姆硬说捡废瓶子卖也属于环保。教授娘得过杰姆不少好处,拉不下脸来回绝杰姆的建议,说:“我住在这楼里可算不上个能做主的人,不过是替我兄弟家看房子,就是跑去物业公司吵架也没人肯买我账的。”
教授娘的话让杰姆颇感失望,他原来指望这位楼里唯一交往较多的中国女邻居能站出来同他结成统一战线,保护生存环境。不过杰姆原谅了教授娘,一个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女人确实很难明白环保的重要性。
几天后底楼电梯门旁出现了一张告示。
亲爱的中国邻居们:
我和你们一样要被废气噪音包围。很快大家的健康生命有危险,所以请帮忙我一起反对停车场,我需要得到你们签名。
704室美国人杰姆
这张文法不太通顺的告示在楼里引发一阵不安和骚动。邻里之间在电梯上下的那几十秒钟内开始打破沉默,相互交流几句关于物业公司要建停车场一事。701室的女人也主动跑来问教授娘有没有听说这件事。教授娘这才感觉到那美国小子确实做了桩好事,至少让楼里邻居变得像邻居了,他们相互交谈是因为发生了关系到他们共同利益的事情。
杰姆贴出的告示很快有了二十多个中国人的签名,他们都赞同杰姆的想法,反对物业公司在楼下空地上建停车场。杰姆将告示揭下来复印了好几份,送到物业公司办公室。现在他有这么多中国邻居做后盾,走进物业公司也胆气壮了些。物业公司经理对杰姆说他一定会发扬民主,择日召集教授楼全体业主开座谈会,对建停车场一事进行民主表决。
教授娘头一回作为业主代表正儿八经去开会。她早早吃了晚饭,洗脸梳头换衣服,甚至还搽了一点侄女小妍留下的护肤霜,那香味好闻极了。教授娘本想招呼701室女人一块儿去开会,但终究不敢按人家门铃。这栋楼里真正的业主都是有头有脸的体面人,自己不过替兄弟家照看房子暂住这儿,哪好忘了自个儿身份,当真跟人家同进同出呢。
座谈会气氛很热烈,楼里每家每户都派了代表,谁不担心日后天天紧挨着停车场吸废气呀。而且发言的人大多是老师,讲起话来个个引经据典,摆事实讲道理,海阔天空古今中外,听得教授娘根本反应不过来,十句话听懂三句就不错了。教授娘真打心底里佩服那些当教授的邻居们,竟然把那个神气活现的物业公司经理都驳得哑口无言。那经理服过谁呀,在教授娘看来经理简直就是小区的皇帝,三天两头变着法子让业主多掏管理费。
杰姆很有成就感,今天这个大型座谈会就是由他一个外国留学生促成的,他租了这儿的房子,当然就有责任也有权利说话。杰姆说:“经理,你可不能只为了赚钱就不管我们身体健康,不保护环境,人的生命可是最重要的。”杰姆刚说完,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本来发言的中国邻居也想说这样的话,只不过考虑到住在小区里,日后少不了跟物业公司打交道,不能对经理把话说得太过刺激。可杰姆是外国人,恰恰没有这点顾虑,由他将这层意思说出来,正是业主们想要的效果。
教授娘见来开会的人都讲了话,连杰姆这个老外也发言了,自己要是不张口,岂不是白白梳头换衣服了吗?于是教授娘壮着胆子附和了一句:“杰姆小伙子说话在理,可不能光想着盖停车场赚钱,搅得咱一楼里人过日子不安全。”
让业主们驳得灰头土脸的物业经理抬头看了一眼教授娘,两眼忽然就亮了。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说:“哟嗬,真看不出来噢,在教授楼里住着就是不一样,乡下女人转眼就成教授了,讲起国语来给我上课呢。哎呀,要说不能光想着钱,你教授娘为啥天天去公园马路上捡废瓶子卖呀,这年头还有不惦记着钱的人吗?”物业公司经理不敢太得罪业主,却不把教授娘放在眼里。
杰姆完全听懂了经理的话外之音,他不能由这个无礼的男人嘲讽一位年纪比他母亲还大的女士。杰姆又站起身来说:“教授娘捡废瓶子卖有什么不对?第一是为了环保,第二才是因为钱。”
701室女人马上接口道:“就是嘛,人家捡瓶子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损害他人利益,有什么过错?”
八楼养鸟的老先生有点激动,嘴唇一阵颤抖才把意思表达清楚:“教授娘用实际行动来保护环境,我们应该支持她。从明天起,我们在楼下电梯旁放个纸板箱,各家各户把废瓶子都放在里面送给她。”
杰姆带头鼓起掌来,屋子里立刻掌声一片。教授娘眼圈红了,那些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话的邻居们,原来是这么好的人。
停车场被教授楼业主们否决掉了,小区里又恢复了平静。教授娘空闲下来总爱去那片空地旁走一走,看一看,仿佛盼望着发生些新的情况,好让她再有机会跟楼里邻居坐在一块儿开会说话。可是直到空地上石头缝里长出新草,小区里还是很平静,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侄女小妍打来电话,要带同学一块儿回教授楼老房子来温习功课,让大姑给准备晚饭。教授娘猜想自己兄弟夫妇俩太忙,没工夫照料女儿,况且兄弟身为教授,应酬肯定也多。家里老是人来人往,肯定影响小妍学习。教授娘从心里乐意侄女住在这儿,她好有个说话的伴,成天一个人做饭吃实在没味道。这天教授娘只在公园里捡了半天废瓶子,下午换过衣服去市场买了些鸡蛋、肉和菜,早早开始为侄女做晚饭。
教授娘好久没在厨房里做顿像样饭菜了,一个人随便下碗面条买两个包子都能充一顿饭。可小妍要来,就不能再马虎了。小妍如今是教授家的闺女,嘴巴自然刁些,身子也金贵得很。教授娘没想到小妍会带来个男孩,说是她的同学,名叫佑鹏,佑鹏就跟着小妍管教授娘叫大姑。那天吃过晚饭后,小妍和佑鹏就钻进里面房间反锁上门,还特意关照大姑没有要紧事不要打扰他们温课。教授娘是识相之人,这儿本来就是兄弟的家,也就是小妍的家,自己哪好去做侄女的主。
不过教授娘心里看不起城里年轻人的做派,一男一女躲在屋里关上门,还能干出什么有脸面事情来?教授娘起先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等着那个叫佑鹏的男孩走后她好关大门上锁。后来实在熬不住眼皮瞌睡,又不敢去敲小妍房门赶人家走,只好回自己屋里躺下,等待着侄女屋里动静。教授娘片刻迷糊片刻清醒,折腾了一夜都没听见佑鹏离去。
第二天早上佑鹏和小妍一块儿从那屋里出来,佑鹏换了副主人面孔,吩咐教授娘道:“大姑,我早上喜欢喝热豆浆的,越烫越好。”小妍好像也不觉得佑鹏这样使唤大姑有什么不妥,也许从农村来的大姑在他俩眼里天经地义是个保姆角色。
佑鹏在这里一住就是三天,教授娘不但少了许多去公园捡废瓶子的工夫,还得变着法子做好吃的伺候两位小祖宗。本来教授娘捡一天废瓶子就能开销自己的一日三餐,这会儿她不得不拿出兄弟给的生活费来买菜买米。
黄教授夫妇亦时有电话来,挺赞成女儿跟大姑住一块儿,图个安静好温功课。他们哪里知道女儿小小年纪才上高中,就带了个男人回家住呢。
教授娘在饭桌上几番询问过佑鹏:“你家在上海吗?住在这儿不回家父母不惦记吗?”
小妍就翻起白眼呛大姑:“这是人家隐私,在上海可不兴像你们农村人那样凡事都好打听的。”
教授娘不吭气了,想来小妍的话是实情。农村老家邻居炖了只鸡,自己就能闻着香味儿,可城里人隔墙住着,却是喜欢老死不相往来的。
某日傍晚教授娘卖了废瓶子,买回些蔬菜准备做晚饭,看到小妍在自己屋里嘤嘤抽泣,房门倒敞开着,没见佑鹏人影。小妍头发凌乱,耳根边还有道血口子,像是刚打完架。
教授娘心疼得抽搐了一下,“小妍啊,佑鹏打你了吗?他人呢?”小妍只管哭不说话,连晚饭都不肯吃就收拾东西回了父母家。临走撂下一句话:“大姑,佑鹏的事别跟我爸妈说啊。”
小妍走了,教授娘的生活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渐渐地,她就记不太清佑鹏的模样,那个高瘦白皙窄脸的影子正从教授娘记忆中褪去。很多日子后一个下午,教授娘在公园湖边捡废瓶子,无意中瞥见湖边露天咖啡吧坐着佑鹏,对面是另外一个同小妍年龄相仿的女孩。教授娘心底刹那间腾起一股火气,原来她根本不可能忘掉佑鹏。教授娘没有犹豫半秒钟便冲到小圆桌边,扯住小伙子肩膀大叫:“佑鹏,又骗上人家姑娘啦,你打了我家小妍还没同你清账呢。你还吃了那么多我做的饭,给我吐出来。”
佑鹏扭动胳膊想挣脱教授娘的手,口里喊叫:“疯婆子,哪个认得你啊?”
教授娘一手死劲拽住佑鹏衣服,另一只手将巴掌甩过去。她看见那张瘦白脸上浮现出五条清晰的红掌印。
佑鹏没有反击,却回过身去向女孩解释:“真倒霉,这乞丐婆子讨钱我不给,她就动了粗。”
女孩冷笑一声站起身来:“乞丐婆子?那她怎么知道你叫佑鹏?”
晚上教授娘给小妍打电话表功:“小妍,大姑替你出气啦!可大姑还得劝你一句,往后交男朋友得多长个心眼,咱女人吃不起这个亏呀。哪像他们男人,风流百回千回,浑身上下都没个印记的。”
小妍静静听大姑讲完今天发生的事,轻轻挂上了电话,什么话也没说。
黄教授坐在F大学纪律检查委员会办公室里,额头上的汗水顺着发际往下渗出,内衣也被汗水洇湿,贴在脊背上冰凉冰凉的。黄教授怎么也不会想到,两年前这桩他以为只有自己和老天爷才知道的事情,会让人挂到校园网上晾晒。校纪律检查委员会也是从网上了解到这件教授受贿案,才让当事人黄教授前来说清楚案情真相。
黄教授担任F大学管理学院副院长的第一年就认识了大一学生小邵——全院出了名的“阿混”。别说同班同学,就连一个寝室的室友都无法确切记住他的模样,因为小邵在学校里露面的次数实在太少。按照校纪校规,连续两个学期有两门以上课程不及格的学生,应予以退学处理。
小邵的退学处理报告送到黄教授办公桌上,黄教授几乎没有犹豫便签字同意。然而报告还未送至校部,就有人拐弯抹角呈上一份邀请函,邀请黄教授前去参加上海市中心新楼盘“春江花月夜”小区的住宅智能管理研讨会。在研讨会上黄教授结识了小邵的父亲老邵,一位房地产开发集团董事长。老邵主动提出可以为黄教授提供“春江花月夜”小区内住房一套,售价为每平方米2000元人民币。而该楼盘正式向外销售时,这个价格后面至少得再加个零。老邵甚至没有向黄教授提及儿子小邵,他们之间的父子关系是由送请柬那人转告黄教授的。
黄教授在参加完研讨会后十多天里夜夜失眠,他实在太喜欢那套房子,如果要靠他的薪水来挣,不吃不喝到退休也住不上这样的房子。黄教授明明知道老邵不会无缘无故把价值百万的唐僧肉白白送给他吃,这是一桩交易,而世界上不存在没有风险的交易。
黄教授在与老邵达成交易之前这样安慰自己:我好歹也是花2000元一平方米买的,不能等同于受贿吧。结果是黄教授很低调地入住“春江花月夜”小区,当然,小邵也被他利用副院长权力,以“治病救人”之类的理由继续混在F大学管理学院。
平心而论黄教授住在市中心豪华商品楼里日子过得并不踏实,他内心盼望时间过得快些。眼看小邵已经混到了大三,再混一年将这个“小瘟神”送出F大学,黄教授从此便可高枕无忧。可小邵刚刚踏进大四,黄教授受贿案还是在校园网上被揭露出来,小邵最终也没能在F大学混到毕业。
黄教授在校纪律检查委员会办公室里没有为自己作任何辩解,而是主动提出退房,接受处分。也许从住进这处房子开始,他已经在等待今天这个结果。鉴于黄教授的认识态度,他被免于刑事处罚,但失去了在F大学的一切职务,留校察看,唯一保留下来的是原教授楼里那套老房子。
教授娘听兄弟讲述完这噩梦一般的事情经过,却没有感觉惊讶。大概她心里也曾有过疑问,自己兄弟何以能从一个乡下孩子变成大学教授后,很快就住进了连许多上海人都买不起的房子,这实在有点太过幸运,幸运得让人怀疑它的真实性。
教授娘对黄教授说:“日后你若能靠教书吃饭当然最好,就是饭碗砸了也不用怕,上海这地方再好活人不过。你瞧我每天捡废瓶子卖,都能挣饱肚子的。”教授娘从衣橱里摸出一卷东西,外层用小妍扔掉的破长筒袜裹着。打开来里面是厚厚一沓粉红色百元钞票,那是黄教授每月给姐姐的生活费,没花掉多少,现在姐姐把它们还给兄弟。
黄教授垂下头来,额角抵住姐姐膝盖,低声哽咽道:“姐,要是我像你这般心平,不去眼馋别人过的日子,本来不该犯这么大的错呀。”教授娘无语,像从前一样抚摸兄弟的头顶,她多想让兄弟明白,哪怕捡废瓶子卖,也是种踏实的活法,夜里睡觉安稳得很。
教授娘很清楚自己住在这栋楼里的日子不多了。兄弟家市中心好房子被没收掉,一家三口得回老房子来住,那就不再需要她看房子了。教授娘这些天除了早出晚归捡废瓶子卖,就是把家里每个角落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连厚窗帘都拆下洗过。
教授娘发现厨房里一口平底锅手柄断裂了,这锅是黄教授去欧洲讲学时买回来的,花了不少钱呢。兄弟媳妇是个精细之人,要是看到锅坏了,没准会动肝火。黄教授如今犯了错,在自己老婆女儿跟前自然矮了三分,所以教授娘得把这个家里一切可能引起冲突的火星子都掐灭,让兄弟熬过眼前这段日子,至少家里还能有个平安栖身窝。
于是教授娘决定去修好这口锅,她想起农贸市场附近有各种各样的修理铺,可转了老大一圈也没找到修锅的。教授娘不甘心放弃,她太了解弟媳妇的脾气,随时可能因为一根烟头大的内心火气酿成一场火灾。
这家修理铺只有师徒二人,门口牌子上写着专业修理冰箱空调。中午时分生意十分清淡,师傅躺在店堂一侧午睡,小徒弟守着店门。教授娘拎着平底锅走进去,不朝小徒弟看一眼,径直过去喊起师傅。“老板醒醒,修东西啦。”老板双目微启,嘟囔一句:“修什么啊?”
“修锅,这可是外国买来的锅啊,上别处怕他们没那本事,所以送你这儿来了。”教授娘把锅举到老板跟前。
“嘁,没见门口牌子吗?我们专修冰箱空调,不修锅。”老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重新闭上眼睛,不打算跟教授娘多费半点唾沫。
“门口是写着修冰箱空调,可也没写不修锅啊。现在我要修锅,你怎好不做生意呢?”教授娘满脸都是道理。
小徒弟听到教授娘的话乐了,“嗨,照你这么说,隔壁皮鞋摊上就该写成‘只修皮鞋、胶鞋,不修飞机导弹,不修……’”
教授娘依旧站着不走,“你们连冰箱空调都会修,还修不好我这锅?大中午的也没生意好做,权当做好事帮帮我的忙吧。”教授娘眼看老板放着送上门的生意不做,宁可打瞌睡,心里就有点想不通。她觉得只有坚持下去,不光为自己修锅,也得纠正老板有钱不赚的糊涂行为。
倒是那个小徒弟,大概闲得发慌动起了恻隐之心,凑到师傅耳边说:“瞧这女人,多半是给人当保姆的,弄坏了东家东西不好交代,赖上咱铺子了。要不师傅您歇着,我给她修修试试,反正我也闲着。”
师傅嘴角牵出一丝嘲弄似的冷笑,没吭声,又闭上了眼睛。小徒弟知道师傅应允了,便接过教授娘手里的平底锅修了起来。他在锅沿和手柄上各钻了洞,两头用一根长铆钉铆住,断裂的手柄牢牢长在锅沿上,纹丝不动。
教授娘满意极了,悄悄对小徒弟说:“小伙子,日后你保管比师傅出息,能挣大钱。瞧你师傅那懒样,大白天还睡觉。”
教授娘的话让小徒弟很开心,他只要了钻头和铆钉的工本钱,免了人工费。教授娘心里过意不去,就拿起工具台上的广告纸说:“我把这个拿回去贴在楼里吧,谁家没有冰箱空调啊,往后东西坏了就会想着上你们铺子来修。”教授娘从不习惯白占别人便宜,总得回报点什么好让自己心安理得。
教授娘修锅回来,在电梯里看见杰姆搂着个中国女孩接吻,全然不顾电梯里还有好几位同楼邻居,正被他们的举动搅得目光无处放。到了七楼,教授娘咳嗽一声对那女孩撇撇嘴:“啥事不能到家去做,猴急啥呢?”在教授娘看来,杰姆是外国人,哪怕脱了裤子上大街溜达都跟中国人不相干。可女孩是中国人,中国人就该有中国人的忌讳。
杰姆看到教授娘,把嘴从女孩脸上挪下来,笑道:“教授娘你拿锅干什么?又要做鸡蛋饼吗?”教授娘头一回没好气地对杰姆说:“我又不是开鸡蛋饼铺子的。”
不过教授娘还是为杰姆做了最后一次鸡蛋饼,鸡蛋和油都比以往多放了些,饼子烤得特别黄,特别香。教授娘很多年后也许都不会忘记这个安静的下午,杰姆在教授娘的厨房里吃着鸡蛋饼,蓝灰色的眼睛里储满泪水,因为他才知道教授娘将要离开这栋楼了。
杰姆说:“教授娘,你真像我妈妈。”
教授娘哈哈大笑:“我是中国人,哪里养得出你这样黄头发蓝眼睛的儿子?”
杰姆耸耸肩膀,不知该如何解释他的原意,“我四岁时父母就离婚了,我跟父亲过,所以不知道母亲会为儿子做些什么?大概就是这样给儿子煎鸡蛋饼吧?”
教授娘没有回答杰姆的问题,她低下头来,一串泪珠滚入平底锅,“嗞”的一声便汽化了。
教授娘说不清自己有多留恋住在这栋楼里的生活,然而毕竟一年多过去了,邻里间好歹也有些脸熟,临走时总该打声招呼方不显得失礼。教授娘从壁橱里找出半袋子小米,那还是从老家带来的,没舍得吃完。教授娘想上海农贸市场里可见不到这么好的小米,人吃没几顿,喂鸟倒是能喂上大半年的,不如就送给楼上养鸟的老先生吧。
这天正好老先生的儿女都来探望父母,听说教授娘要回乡下去,那女儿就说:“教授娘其实你可以住在上海的呀,要是你愿意,到我家来照顾我父母好不好?包你吃住,工资也好商量的,我们都知道你是个热心人。”老教授夫妇附和着女儿的话,直朝教授娘点头。对他们来说,像教授娘这样知根知底的勤快女人真是可遇不可求的。
教授娘放下小米袋子,拍拍衣襟笑道:“谢谢你们看得起我,我虽是个乡下女人,可我兄弟到底也是当教授的。往后同住在一栋楼里,看着自个儿姐姐在楼上人家当保姆,脸面上总是过不去的,我也得为我兄弟着想不是?”
老先生一家人听了教授娘这番话,脸上都笑得很尴尬。他们光想着替自己找个好保姆,可教授娘不得不为她当教授的兄弟着想。
辞过楼上养鸟的老先生,教授娘觉得有必要跟701室女人道个别。论远近,她跟701室女人说过的话比楼上养鸟老先生还多了些呢。701室女人听说教授娘要走,一脸惋惜:“啊呀教授娘,你住在这里蛮好的呀,为啥要回乡下去呢?在上海日子住长了,只怕回到乡下过不惯呢。”教授娘说:“我本来就是乡下人,在上海日子住得再长,也变不成上海人的。城里有城里的好,乡下也有乡下的自在。”
701室女人想到教授娘特意来敲门辞别,可见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总不好让她就这么回乡下去吧。过了一会儿,701室女人又敲开了教授娘的门,手里拿着那把浅紫色缎面花伞。701室女人说:“教授娘,这把伞我只不过用了两三回,很新的呢,我看得出来你喜欢,所以拿了来。”
教授娘满脸通红,真懊悔那时自己眼馋,一点心思全让人摸了去,于是她赶紧推开那把伞。701室女人很细心,替教授娘找台阶下,“教授娘你别客气呀,按理说伞是不好送人的,送伞可不就‘散’了?所以你权当我把伞借给你,长长远远地借给你好了。”教授娘就没有再推辞,她心里太喜欢这把伞了。
这一夜教授娘居然失眠了,翻来覆去想着该回敬701室女人些什么东西才好,不然自己心里就欠了人家一份情。可701室看上去就像是有钱人,夫妇俩都开着自家汽车去上班的,人家还缺啥?不过教授娘到底想出了一样最为合适的回敬礼物,她想给701室邻居送盆鲜花。教授娘从自家厨房窗口望过去,701室的每处窗台上都是一片灿烂花草,可见那户人家的爱花之情。
教授娘在花鸟市场看上一种盆栽兔子花,紫罗兰色的花朵绽放得恰似兔子毛茸茸的身子和长耳朵,十分可爱。教授娘刚一开口,卖花老头伸出大拇指和食指说:“八块一盆,不还价。”
教授娘倒吸口气:“八块?一只兔子才卖多少钱哪?你这是兔子花,又不是兔子,怎好卖那么贵?”
卖花老头斜了一眼跟前的女人,“谁卖兔子?谁卖兔子?我卖花我跟兔子有啥关系?”
教授娘也较起劲来:“我也没讲错啊。这兔子花还是花,不是兔子,你可不能把花卖成兔子钱。”
周围买花的人都笑了起来,那卖花老头也笑了,大概头一回遇上个这么会瞎缠人的买主。卖花老头摆开一副好男不跟女斗的架势,“那你给个价,这花该卖多少钱一盆?”
“六块钱一盆就贵到天边去了,卖不卖啊?”教授娘依旧死不松口的模样。
“六块就六块吧,放下钱快点捧了花走人。真没见过你这样的,明明我卖花,硬把我跟卖兔子的搅在一块儿。”卖花老头嘟囔着,眼光不再朝教授娘看。
教授娘不记得自己这辈子有过几回一本正经买了礼物送人的经历,不过这六块钱花得很值。701室女人接过花笑得不知说了多少声“谢谢”,她请教授娘进屋坐坐,把花盆放在客厅茶几上。天花板上水晶吊灯投下柔和的光晕,那盆兔子花真是漂亮极了。
教授娘走后许多日子,电梯旁那只大纸箱依然放在墙边,楼里住户们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纸箱里废瓶子越积越多,教授娘不在,谁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后来有人叫来了小区门口收废品的那对外地夫妇,让他们将纸板箱抬了出去。从此,教授娘的最后一点痕迹也从楼里消失了。
朱晓琳,女,1993年留学法国,获法国文学硕士学位。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发表小说、诗歌、散文多种。著有长篇小说《上海银楼》,小说集《法国故事》等。现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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