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上马了。
马很矮小,个头只到人的肩膀,是匹稻草色的马,毛色干枯,神色驯服,顺着耳朵站在那里毫无主张,缠着各色彩布(布已经褪色)的鞍子搁在它背上,看着挺沉重,客人一跨上它的背,它就不停地动弹四蹄,竭力稳住自己似的。
“嘿,这小马……行吗?”
“滇马就是天生矮小,它吃得苦,吃得苦!”马的主人说着,使劲把马鞍扶了扶,让那个问话的客人坐正。客人很胖,脸儿细白得简直像个娘们儿,偏又裹着围巾,还穿着鼓鼓的羽绒服,看着倒像马背上驮了个充了气的彩色塑料球一样。“那可是个大肉球哟。”马的主人暗想,并斜起眼睛,看看前一匹马上和他一道来的轻巧苗条女客,不由得在心里为自己的马儿叹了口气。
“你的两瓶水,我来替你拿着。”马主人朝球形客人说。水递给他了。
马主人把两瓶水一左一右揣进外套口袋里。那外套是一件灰色的化纤西装,疲疲沓沓,肮肮脏脏,两瓶水塞进口袋后,两片前襟就长长地耷拉下来,那件西装看上去呈褡裢模样,跟下面很单薄的裤子和鞋帮松弛的胶底鞋倒很般配。他是个黑瘦的汉子,四十岁上下,身子单薄,连五官也都长得单薄,他就照那样站在马身边,外表神气都和他的马很接近。
客人一下子来了十几个,一匹接着一匹矮小的滇马牵过来了。这些马的相貌在马和驴之间,但它们绝不是骡子,骡子也要比它们高大得多。它们仿佛也为此感到羞愧似的,都埋着脑袋一声不吭。或许它们认定自己的终身职业毫无出息:把各式各样痴肥沉重或左摇右晃的人在满是石头的山路上驮上驮下,没完没了,莫名其妙……因此打定了主意得过且过,苟且偷生,一个比一个委顿;或许它们并没有任何思想,它们仅仅只是因为疲倦而垂下脑袋罢了。
“你看看它们,你倒是看看呀,哎……YOU BEttER t Y. OO?(想想纽约警察神气的高头大马,难道它们这样也叫马!)……哈哈哈……”球形客人对前头那个苗条女客说,跟着就笑得喘不上来气了,身体在马身上前后摇晃。他座下的马吃惊地抬起头来,往后倒了倒蹄子,惊慌地看了一眼主人。
“客人你扶好,不要晃。”马的主人说,脸沉下来。他是有理由不高兴的,首先,自己的客人太胖,至少比那个苗条女客重上一倍;其次,虽然他没留心客人说了什么,但他这样对着马儿大笑,就不是个善意。客人知道个屁,即便是劣马(何况它不是),在主人眼里也是宝贝。这个吃得这么白胖胖肥嘟嘟的家伙才不会知道,他的马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连一天的休息都没有,除了拉客人上山,还有家里的活儿要干,吃的不过就是干草。他在家里可以打孩子甚至打老婆,但他从不打自己的马。
“老天该有眼的,怎么一来也叫他养上一匹马什么的,也来伴着它走一趟雪山,那时候他娘的就不会这样傻笑了……瞧他那个胖屁股整个一个肉砣啊!鞍子里都快挤不下,我可怜的马儿哟……”穿褡裢似西装的汉子想,“……它才八岁——正是干活出力的好年头……可碰到这样一个胖球似的客人,也够它一呛。再干个十年,它老了的时候,那才有得瞧呢。粮仓家的老马,那天带客人上山,半路上休息时,已经累得呼哧带喘,竟想自己独自跑下山去,害得粮仓追了它好久,才把它抓回来……这就叫,嗯,那个什么……当牛做马,当牛做马啊!”
所有客人在大惊失怪或者嘻嘻哈哈中被扶上马背,红红绿绿的一串,跟着,马儿们就走动起来,每匹马前面都有各自的主人牵着缰绳。一出村子,是一片开阔地,地面上分布着许多石头,因此无法种植,只稀疏地长着一些老树,树被风吹出各种奇异的形状,伏卧仰侧,十分可观。开阔地的四周一圈儿都是山,近些的呈绿色,远些的呈紫黛色,却并不见些白色,玉龙雪山被印在各种广告和旅游手册上的那个白帽子似的山顶,从这里并望不见,因为这里是雪山的背面,马队将从后山上去。这是雪山脚下村民们自己想出来的生财之道,他们用马驮客人上山,价钱比从前山坐缆车略微便宜。
马上的客人照例开始惊叹周围的风景,咔嚓咔嚓按动手里的相机,马闷着头走,穿着褡裢似西装的马主人也闷着头走,美丽的风景对于他是不存在的。他心里想的是:
“老婆总吵着要把孩子送到镇上的学校里去读中学,好端端,一个学期要交两千块,这不是胡闹吗?女人真是糊涂,她以为能赶着马送客人上雪山,就不算庄户人了。瞧,身上这件西装就是刚开始干上牵马送客人时她给买的,亏她想得出,她还以为有了‘客户’就等于做上‘经理’了,她差点儿没替我把领带一起买下来呢,好轻狂的娘们儿哟,给我打嘴显眼地丢人就是。现在她倒明白过来了,听凭我把西装穿成抹布了也不来管了,叫她再给买件新的试试,呸!打死她也不肯……如今把自家汉子不瞅不睬的,眼珠子只盯住孩子一个人,还兴出新章程了:一年四千块!吐血啊,那是庄户人家花钱的手脚吗?那叫败家!在村子里的学校上学,就一个钱也不花……不过有书本费,那倒还是该交的,谁能白给啊。可他娘的,如今又兴出活动费、杂费、这个费那个费,马蝇子似的烦人……他娘的连学校也学会摊派了,那些狗日的!哪里都学会摊派了,可是让我们这样养马的摊派谁去?摊派客人吗?得,跟他们每人摊派十块钱小费试试,他们立刻就把脸拉得比马脸还长,把个嘴撅得比猪嘴还翘,倒好像是在要他们老娘的命。他们以为我们挣得挺多,二百八十块一个人,是啊,听来可真不老少,可是他们又不会去费心打听,村政府在其中拿大份,哼,村政府!拉客人的眼线也得拿上一份……不过她们拿倒是应该的,客人又不是雪花,可以自动从空中落下来,全亏村里那些肯厚起脸皮的娘们儿,在酒店门口,停车场,还有直接站到街道边上找客人的呢。嘿,全凭死拖活拽……这种事我这笨嘴夯舌薄皮浅腮的爷们儿哪里干得,当然就只配牵马了,死笨死笨的力气活,下力最多,到手的只是那个数中的零头,其中还得扣掉养马的钱呢。”
在他身前身后的马,是两个年轻人牵着,一个小子,一个姑娘,都是褡裢西装同村的人。前头的姑娘手中还拿着个脸盆,是她在雪山腰上开饭庄的姑姑叫带上去的。后面的小伙子犯骚,不断朝脸盆上丢小石子,终于当啷一声击中了,姑娘就跳起身来去抓打他,小伙子笑着逃开,姑娘就追,马也不管了,缰绳就扔给客人自己抓着。马上的客人倒很高兴,尤其是骑在前头的苗条女客,做张做致,朝球形客人得意扬扬地叫道:“嗨,嗨……瞧我,瞧啊。”
球形客人就把相机对准了她,说:“DON''t MOVE,StAY StILL,ChEESE!”(别动,待好了,笑一个!)
听到这一声,褡裢西装灰蒙蒙的心头突然像亮了盏灯,他猛地想起刚才胖客人对着马大笑,叫他生气的同时,他心房里的某个地方豁亮了一瞬间,像在黑地里闪过一道光。但他光顾生气,不曾细想,现在想起来了:好极了,他的客人在说洋文呢,通常,说洋文的客人都肯给小费!
那个做作的苗条女客也好,那个胖成了球的男客也好,在他眼里瞬时变得可亲可爱了。他带着尊敬的眼神开始仔细打量起他们来。“瞧啊,鞋子上印的是洋文,背包上印的也是,当然,还有羽绒服上……不过……”他迟疑地抬头看看前面,再看看后面,旋即失望地发现,马背上的客人有太多的衣服、鞋子、帽子、背包上到处都印着洋文。“如今真是洋文满世界哟,哼,连村里老马家喜欢瞎逛荡的二小子,土疙瘩一个,中国字顶多识得一箩筐,不也成天穿带洋文的衣裳,也会放两句洋屁呢,什么‘古的把儿’,‘古的牦牛’……操他个咬舌子儿的小兔崽子!在我们长辈面前还想壁虎爬窗子——露两小手呢……我是看着这臭小子呱呱落地的,一撅尾巴就知道他拉什么颜色的屎,还‘古的牦牛’‘洋的牦牛’呢!见了真洋人,他只剩下打哆嗦的份儿,鼻涕都擦不干净。我儿子要像他这样轻狂,看我不打出他的屎来……好在儿子还老实,倒也肯念书,就这,老婆心里就搁不住了,跟怀里揣着块烫山芋似的,不往他身上烧钱就对不住他……哼,女人!四千块啊,叫我抢银行去?除非每个客人次次都肯给小费……比如说一年送两百个客人上山,一人十块,那就烧高香了,另两千块家里还可以凑一凑。……罢了,还是不肯给小费的客人多哟。可就国外来的人通常都给,有的给得还真阔气,玉秀有一次拿到四十块!把人羡慕得眼珠子都要掉下地。兴许今天我的运气也来了……他们无论如何不会是冒牌货,洋文说起来嘟噜嘟噜,葡萄似的整整一串子,能假吗?那胖子的相机,挂在胸前活像一门小山炮!中国哪里买得到这样高级的相机,如今出门旅游都是‘傻瓜相机’,除非拍电影的……这样的玩意儿必定只能是外国货……哈,连相机带子上写的全是洋文呢,这就全对了。”
他嗽一嗽喉咙,伸手摸一摸自己西装的领子,看看它有没有无缘无故翘起来,有时会发生这样的事——但眼下没有发生。他一眼一眼地看客人,非常想跟客人搭话,可惜客人总把脸整个藏在相机后头,即使放下相机,也只顾东张西望看远处,一点儿也不来注意他。他又嗽一嗽喉咙,摸出口袋里替客人装着的水,递过去问:“喝水?”“不要,不要……哎,你让马站稳,让我照这个……”他只能偃旗息鼓,和马一起乖乖儿站住。他也知道,客人顶不喜欢他们主动开腔,尤其是去打听底细,这会得罪他们。“可是,他们,所有这些不知打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人,倒可随便打听我们赶马人的各种底细,只要他们高兴,甚至可以直问到我们的祖宗八代呢。你还不能不搭理。这样顺从他们,甚至讨好他们,该死,他们照样不肯给小费!”
突然他的球形客人朝他说话了:“请你把缰绳给我,把缰绳给我。”
“你……行吗?”
“唉……”球形客人几乎是把缰绳从他手里夺过去。
“他真的胖得像个球了,他要是滚下来,还不跟一块圆石头一样,一直滚到山脚底下,我得小心才是……有的客人是,你不要管他,他就高兴,有的客人是,你要每一步都管好他,他才高兴。他们难侍候,但很多客人分明玩儿得挺高兴,可还是不肯给小费哟。”
他高一脚低一脚地在石头上走着,心也一突儿高上去,一突儿掉下来,仿佛在波浪上一样,而小费是漂在水面上的一块木片,一会儿漂近他,一会儿漂开去……
几匹马儿没有主人牵着,却都能老老实实走路,它们好像跟他一样老成,一样怀着忧郁的心思:走一趟是一趟,早结束早好,这一切有什么可乐的。这时小子和姑娘已经不互相追了,两人回到马身边时,脸盆倒已经由小伙子拿着了。姑娘手里则拿着刚折下的一根长枝条,走一步就在地面上抽一下,一副游山玩儿水的神气。褡裢西装就不乐意了,“她忘了自己身份了,忘了自己身份了。人活着要本分,本分的人,客人才喜欢,他们小孩子不懂。”于是他吆喝他们说,“别撒欢乱跑,管好你们的马,对客人负责!”
“大叔,我们的马不用管,管好你自己的舌头。”小伙子笑道。
“我告诉你爹抽你!”
“玉秀,手上的树条子别扔了,记得带回去给我爹!”
“嘻嘻……”
连马上的客人也一起笑了,包括那个球形客人和苗条女客。跟着就听见苗条女客问玉秀,多大了,家里几口人……
“我的胖客人倒不来问问我家里有几口人,这个人像是不好说话的模样……”褡裢西装又一眼一眼地瞄他,“他知道我家底细才好。我倒真想跟他说说孩子上学的事……我养着老爹老娘,马,一头猪,孩子当然只有一个,倒还肯念书,只是一件事不好,他穿破了太多的鞋,简直要人的命哟,他长的那是叫脚吗?那根本是两只带钢牙的嘴,专门对付鞋的,鞋一套上去,它们就欢天喜地地抱紧了啃啊,啃啊,很快就啃出洞来。呸,换一双,再接着啃就是。这还半年不到呢,已经买了两双鞋了……那不能叫脚,那根本是生来跟我作对的一双小妖精啊。得,老婆也对,孩子留在这村子里上学,到头也就和玉秀,跟这个该抽一顿树条的浑小子一样,拉着马上山送客人。别的不说,光是他那脚,还不得一月穿破一双鞋啊,客人给小费也不够他买的!这么混下去,永远不会有发财的一天。如今这世道,人人都在发财,大把捞钱,捞海了!要是不发点财,像自己这样牵马,真叫白活了。瞧瞧这些骑马的客人,人模人样,胖成个球也还人模人样,连看你一眼也懒得,不就是因为有钱吗……人家别说一月买双鞋了,平白无故就能大老远跑到这儿来,来干什么?烧钱嘛!瞧他们这些人对着这座冰冰冷的大山哎哟哎哟的怪模样……好像这个冰冰冷的大山是他们祖宗的牌位还是怎么的?”
马不知怎么站下来了,他回过神来,原来是玉秀的马先站下来,把头伸出去,够路边石头缝里的带着点雪的茅草吃——现在他们上得够高,已经看得见雪了。他的马则老实地站着等。“瞧我养的好个蠢货,别人家的马也知道捞点子‘小费’呢,偏它不会。”
冷不防球形客人向他开腔了:“老乡,你们这里也有冬虫夏草吧?”
“虫草?啊,虫草。当然,这里能挖到,就是少点,越往高原上去,越有。嘿,我告诉你说呀……找虫草,那是有季节的,也就是开春虫草从地里刚长出来的时候,不过就十五天左右,过了季节,那就长成草了,长成了草就完了。是啊……虫草不容易找,你想,一地里都是小草,哪个是呢?一个人得完全平趴在地上,拿眼睛一点一点地看,常常要趴上一整天哟……对了,挖虫草要备上一条牦牛毡子,下雨了,下雪了,盖在身上,挡雨,也防寒……带油布才不管用,即使能挡点雨,可冻也要冻死,就牦牛毡子管用……话虽这么说,那也要置得起牦牛毡子才行,不是随便买得下来的,好贵哟……好,有了毡子,趴上一整天,结果能找到五个七个虫草就算不错……不容易。一季也就能挖到几十个吧……客人,你,要不要?一个十五块。都是今年挖的,货真价实,还在瓶里放着,有人来收,我没给。这里常有客人问我们买,因为货真价实。拿回去跟鸡炖了,大补,体亏的人吃最好。”
“不要。”
“带回去给老人,那是上好礼物。”
“不要。”球形客人就把脸别过一边去,又不跟他说话了。玉秀在他前头,早听去了这些话,见客人一直说不要,就朝褡裢西装扮一个大大的鬼脸。
他知道玉秀他们年轻人总瞧不起他啰唆,瞧不起他那么在乎钱,“他们这起小兔崽子赶上好时候了,有了吃的,还能挑肥的瘦的。让他们也像我年轻时饭都吃不饱试试!老天爷该把所有的事情都让人摊上一份儿才公平,不然肥的肥死了,瘦的瘦死了,这像话吗?”他有些生气了,就把手背在身后,缰绳拿在手里,没有再说话。他就照那样一直走到目的地也没有再说话。
终点并不是山顶,其实只到山腰,再往上马上不去了,这倒是事先跟客人说明白的。好在这里开阔,可以看见玉龙雪山的顶,可以玩雪,可以照相,也算是上过雪山了。山腰上有三四间歪歪斜斜的木板房,也是他们村民们建的,看着根本是潦倒之极的工棚,却就有胆子把它们叫做饭庄(玉秀把脸盆就带到这里给做饭的姑姑)。门口挂着油布做门帘,掀开走进去,当门是一张油污的大案子,上面散放着锅、碗、勺、筷、砧板、刀、盆儿、瓶儿、罐儿等一切厨房用具,大案子旁边设了两个用油桶做的大炉子,眼下生着火,呼呼地正烧得欢。再往里去有三五张黑糊糊的木头桌子,棚子深处则是乱七八糟堆放的纸盒子,筐子,煤……几乎像个垃圾场。棚子虽搭得不算小,但却叫人插脚不下,因为除去那些必需的家什,所有做饭菜的原料都一地摊开,筒装“康师傅”方便面啊,成箱的啤酒啊,灰白的煺了毛的死鸡啊,瘪塌塌的猪肝啊,暗红色的生肉啊,蔫瘪的菜瓜啊,黄了叶子的菜啊,全放在地上的脸盆里……这是云南地方饭庄的规矩,做菜的原料全展览在门前由客人挑选,然后再拿去灶上炒……虽然这里完全没有苍蝇,但骇人地不洁净,整个棚子看上去也只炉子上燃着的两团火是干净的。
褡裢西装照例不在这里买东西吃,他口袋里装着用报纸包着早上从家里带来的米糕,他只向开饭庄的乡亲要了碗热水,就着热水把米糕吃下去。玉秀和那个小伙子却坐在木头桌子边,一人要了碗大肉面,热腾腾地吃。“现在的年轻人什么本事没有,就是有本事花钱!”褡裢西装看也不要看他们。可是当他看到球形客人和苗条女客进来时,他的眼睛就一刻也不离开他们了。然而他非常失望地发现,他们什么也没有要,只要了几个烤土豆,那是菜单上最便宜的东西。
“坏了,这说明他们是那种很节省的客人,倒霉哟,这样的客人顶顶会抠门。”他告诉自己。但立刻,这个坏情况被推翻了,他听见球形男客对苗条女客说,“这几个土豆怎么吃得饱,还有好几个小时呢。还是点菜吧。”女客就说,“在这地方!亏你想得出!土豆因为是火里烤的,我才敢吃。喏,我包里带着巧克力呢。凑合一下吧。”跟着就瞧见她从包里拿出一个长条形的东西,就是她说的巧克力了。巧克力,褡裢西装是知道的,叫他一下子感到喜滋滋的事情是,他分明看到那巧克力的包装纸上完全是洋文!然后又看到女客拿出一管软膏搽手,上面也满满地印着洋文!这些洋文让他刚喝下去的热水简直不是热水了,根本就是白酒哟,他觉得身上暖融融的。
一切都不容置疑,一次次地被证实这两个客人肯定从国外来的!这个念头在下山的路程中再也没有离开他。他心情开朗,走起来也比上山轻松多了。等走下山时,太阳还没有落下山去呢。
他从这几年的经验里已经磨炼出见识来,越是在乎的东西,越是不要在客人面前流露出来,那会产生反效果,一切要做得光滑自然,主要的是,认准了对象,把服务做好,那才是敲鼓敲到点子上。他想到这一路他倒没做下让客人不高兴的事,却也没有做下让客人高兴的事,他应该再兴出点事情来,兴出点真正叫客人高兴的事,那就妥妥当当了。而且国外的客人给小费兴许不止十块呢。
走在山脚的开阔地时,他主动对两个客人说,“前面离我们村子不远,有个土司的书院,院子里还有不少东巴文字,想去看看,可以送你们过去,不算钱,嗯……要是、要是……那个……”他结结巴巴差点儿忍不住要把小费两个字吐出口来,可好球形客人嚷叫起来打断了他:“好极了,好极了,那谢谢你们送我们去看看吧。”
牵着另一匹马的玉秀一声不响,脸别过去看别处。“瞧她这个脾气儿,等她也拿到小费时,她就该谢谢我了。”他想。
他们两匹马四个人就从队伍里分出去,往偏东方向走去,远远地看见有一簇林子,越走越近时,开始看得到掩在树丛中的房舍、池塘,池塘边上长着大树——好个幽静去处。
“多的先不想,光是十块钱,那就可以把马料抵了。今天这一趟应该没问题了。我都敢给自己打个赌,瞧,我的马儿走到,假如太阳还照得到池塘边最高的杨树梢儿,我就拿得到十块钱小费。”他暗想。
当马儿抵达时,大杨树的树尖上还残留着巴掌大的一块阳光。褡裢西装满心高兴,殷勤对客人说,“你们只管进去玩儿,我们就在这儿等着。”
不下一刻钟的工夫,太阳完全沉下去了,山脚下开始往这边刮过来阴冷的风,褡裢西装和玉秀坐在离着院子两丈远的石头上等,全觉得冷上来。褡裢西装干脆蹲下来,使劲把自己团起来,活像一只大鸟。马儿立在一边,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一样。
“别的马都走回去了,偏你要送他们上这儿。”玉秀怨道。
他只朝玉秀看一眼,把西装领子竖起来,又把前襟使劲裹了裹,两只胳膊紧抱着膝盖。脸上的神气说的是:你知道什么。
“他们要是不给小费,可真白等了。”玉秀抽抽鼻子,继续抱怨,同时也用胳膊把自己抱紧了。她渴、饿、冷、累,一心只想早早和自家的马赶紧回到家里去,围着炉子喝热粥。
他心里也希望两个客人尽快就出来。真的冷起来了,不要冻着才好,后悔早上没有听老婆的话,穿那件条绒夹衣,冻感冒了,会挨老婆骂,他是没有工夫生病的人。可是,若能拿到小费,哪怕就是冻病了,老婆那里也就交代得过了。
他突然对玉秀说,“等他们出来,你干脆向他们开口要要看……咋样?”
“我,一个姑娘家。亏得!是你要拉他们过来玩儿这疙瘩,是你的算盘,你自己说去。我不管,我不过跟着你。”
“你是孩子嘛,我怎破得下这张老脸。”
“我不是孩子。”
客人总算等出来了,球形胖子边走边打手机,听得见他在说:“……就来就来,已经下山了,半个小时到得了。说吧,哪家饭店?OK,‘云南人家’……成,成……我饿坏了,I EAt A hORSE(我能吃下去一匹整马)。”
他们匆匆上马,人、马全都归心似箭,一气走回村口,马的主人只来得及把客人扶下马,早有几个出租车司机围上来,撕掳着抢客人,褡裢西装急得挡在中间,“哎,哎,你们这些人……哎,哎!你们……”连玉秀在一边也帮着推搡那些打架似的司机。
可是他们被粗鲁地推到边上,两个客人已经被靠得最近的一辆出租车司机拉走,眼睁睁地见他们一下子钻进车去,车屁股后面就马上喷出一道黄烟,车开动了。车发动的声音和喷出的烟罩住了褡裢西装张嘴喊出的声音和口形。等烟散去,只见褡链西装木桩似的站着,脸色灰黄,肩膀塌下来,他的马站在他身边,也那么塌眉瘫眼的,好像它这一整天不是出力干活,而是做了件错事一般。主人和马看上去真像。
玉秀使劲一扭身子,在自家马屁股上狠拍了一掌。“走!”
车刚刚开出去几十米时,车后座上那个苗条女客突然对球形客人叫起来:“哟,该死,忘记给赶马人小费了,我都准备了的,刚才活像打架……就忘了。要不要停一下……哎……瞧啊,你那个赶马的还在那里站着呢……”
“给多少钱嘛?”
“一人四十块吧,小意思。”
“啧啧,真是小意思!就这么一点小钱,谁会在乎,忘了就忘了。师傅,拜托开快一点,云南人家……你知道老K在电话里对我说什么?他说今天晚上要在云南人家让我们大开眼界。我就不信了,云南会有什么山珍海味来招待我这张吃遍天下的嘴?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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