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稞人家”是一家小客栈。在香格里拉老城街口处,从石板路走进去不足五十米,左手边一条极短小胡同的尽头就是。那是个农家院子,门脸儿修得倒还体面,很新的原木雕出个帽子似的门楼子,涂了清漆,显出木头黄灿灿的本色,煞是好看。门楼檐下斜插出一个青布红狗牙边的令旗儿,上面用黑字写着“青稞人家”,谦虚本分地垂挂着,一些儿不招摇。只是走进去时要小心脚下,地面压根儿还没有修缮,车开上去,狂颠;人走上去,像接到命令一般,齐刷刷低头,踩着一块块七高八低的石头走,仿佛走在河里。
门里头是一个长方形院落,朝南一栋两层小楼,上面门窗也都是雕了花的本色新木头,一样黄灿灿地好看。东头打横有一个小平房,不曾作任何装饰,显然是厨房之类的下房。院子里什么都没有种,或者曾种过东西的,但眼下是冬天,土地裸露着,栽着三两根杆儿,上面拉根铁丝,晾晒衣服。还有根水管子当心里竖着,有一条狗拴在上面。狗挺大,黄色,但眼睛和口鼻是黑的,见到生人就吠几声,但不凶。
一个姑娘闻声出来。
是一个小姑娘,圆圆的胖脸,细细的眼睛,小小的鼻子,红红的腮帮,矮矮的身段。这样的姑娘在县城小镇到处看得到。她身上穿着也是眼下到处看得到的化纤厚运动衫,蓝灰色,右胸口照例印有字,而且还不是汉语,是黄色的字母“h?E Jian”(天知道“h?E Jian”意味着什么),运动衫领口拉链开处,露出一件带银色条纹的白毛衣,然后,灰色长裤子,白色旅游鞋,无一不是化纤织品。看上去小姑娘不会超过二十岁。
“楼上是客房,十五块一张床,楼下是标间,二十块一间。楼下的标间,一种带厕所,是两张单人床,一种不带厕所,是一张双人床。住哪间随你们。”她笑道。
这时发现,姑娘圆胖的脸和结实矮小的身体生在一起很协调,她笑起来,笑容和她的心情语气也很协调。
价格这么便宜,我们当然都要了标间,而且都要带厕所的。四个人一人占了一间屋。我把行李拎进标间,见有两张单人床贴墙相对放着,两床之间有一个木头小台子,我把水瓶、电筒、药瓶、手机几件东西放上去就满了。对过也有一张小台子,但上面放着电视,我只好把行李放在电视机四周的地上了,走动时,在上面跨来跨去的。离电视机三五步,有个小门,打开看看,里面一个白色的水池,一个蹲坑,虽然倒也是白瓷的,但还是蹲坑!打开水池上的水龙头洗手,水不知通过什么途径,都流到地下了,慌得忙不迭把脚闪开。
马上就走出去告诉姑娘:“小妹,水池漏水啦。”
“噢”,她笑吟吟地,“门后有拖把呢。”一边说一边就往我的房间走,从门后拿出拖把,很利索地把地上的水掩干了。“这边,”她一手拎着拖把朝外走,一手指给我看厨房边上的另一个门,“……也有水池、厕所,还有浴室。你们都可以用。”我跟过去,见很小的空间里隔出两间厕所,两个淋浴,两个水池。都还是白瓷的,但做工一律十分粗糙。
姑娘把湿了的拖把晾在院子的铁丝上,别的什么也没有说。
住另几个房间的人也出来了,看着眼前的事。我朝他们望望,他们接着我的视线,却什么表示都没有。
也是,水池漏,湿了地,用拖把拖干净,是件很简单的事。
我们几个一齐都站在院子里,东看西看,想到这里就已经是香格里拉,心头乱糟糟地涌动着新得到的各种印象。人人好像期待着一些不平凡:比如刚下飞机时看到极高极干净的蓝天,是一种;在来老城的路上看到一个巨大广告牌,上面印着“走进天界神川,感受香格里拉”,有一群黑色牦牛从广告牌下面横穿马路缓缓地走过,是一种;餐饮店的门口挂着一排排已经风干的生肉,那又是一种……可我们拿不准这个小客栈能不能代表香格里拉。我们选择客栈而避免酒店,正是想来“感受香格里拉”。可这个小客栈除了有新雕刻的原木门窗,我们看不到其他任何原始稚拙的东西,有的是眼下世人急功近利的拙劣模仿。
那个姑娘——我们都开始叫她小妹了——在厨房门口看到我们茫然地站着,就走过来笑道:“我这里有刚煮的山药汤,要不要喝一碗?”
我们互相看看,正是六神无主,不如就去喝汤。
一个一个跟到厨房里去。见厨房的木门上贴了一张已经褪色的白纸,上面写着:“热水免费供应。早饭每位五元,中饭、晚饭每位二十元。(供应本地特色菜)”大家看了互相一笑,虽没有说话,但人人明白,如今,五元、二十元能吃到什么东西。愿意来喝山药汤,不过就为暖和罢了。
厨房够小,也就只容得下我们这三五人。正中间有个大铁炉子,一节白铁皮烟囱斜着戳进天花板。厨房一边是用白色树胶板做的厨案,其中安着不锈钢水池,两个火头的煤气灶和放锅碗的橱柜。厨案上搁了许多东西,锅啊,碗啊,盘啊,笊篱啊,蒸屉啊,漏勺啊……不过倒还垒得整齐。厨房另一边是一张旧藤椅,一张老沙发,藤椅上团着一只烟灰色带白条纹的小猫,沙发上散乱放着的衣服围巾,显得有些凌乱。还有三两张小木凳子搁在炉子旁边。我们几个把沙发上的衣服都堆到藤椅上去,同时轰小猫走开。小猫弓身跳起,一纵下地,围着炉子转一圈,尾巴竖着,眼珠子凝成两条细线,真正是横鼻子竖眼睛,大概是抗议我们待它不够礼貌。我们就说,“嘿,这小猫!”小猫对我们不瞅不睬,气狠狠地又跳回藤椅上,盘踞在衣服堆的上面,索性闭了眼不看我们。厨房里同时还有只黑色卷毛小狗,却对我们很友好地摇着尾巴,逐个地闻每个人的裤腿。我们就说:“嘿,这小狗!”小狗就更起劲地摇尾巴。
大家在沙发或小凳上坐了,都把腿伸向炉子,只小妹站着,把山药用小碗盛了,一只只递来。
我说,“我不吃。我在闹肚子。我烤火就行。”
“山药不要紧的。”小妹说。我看看她,顺从地接过碗,就吃了。是简单的白水煮山药,放了盐,但山药煮熟之后,汤很稠,呈灰色。
放下碗,我低头听了听——肚子里并没有咕噜咕噜出声,就放了心。
司机小于说“小妹,今天晚饭我们不在你这儿吃,我们去‘藏族之家’家访。明天早饭,你帮忙做一下。”
“吃什么?有馒头,稀饭。”
“就是馒头,稀饭。你再给我打筒酥油茶。”
门外,有汽车的引擎声传来,那是来接我们去家访的汽车来了。拴在院子里的大狗大叫。
早上,我们都拥进小妹的厨房,一只大锅坐在炉子上,里头是蒸馒头,另一只大锅也坐在炉子上,里头是小豆稀饭。大铁炉子是长方形的,放在屋子中央等于就是个小桌子。
小妹先递过来一只碗,里头半碗黑黑的东西。
“什么?”
“酱。”
然后,她从一只竹筒里倒出一碗褐色液体。
“什么?”
“酥油茶。”她递给司机小于。小于喝着,咂嘴,笑容满面。另几个见他得意,也要试试酥油茶。
“你要不要?”小妹问我。
“我不要,我闹肚子。”
“喝酥油茶不会闹肚子的。”
“你怎么知道?”
“喝酥油茶肯定不会闹肚子的!”
“有什么医学道理吗?”
“因为我们这里的人喝了酥油茶没有一个闹肚子的!”
我们全都笑起来。
我笑了又笑,却因此接过一小碗酥油茶,伸出嘴,一点点地探,酥油茶有点咸味,有明显的油膻气,颜色味道都像洗碗水。
小妹笑着看我,小于笑着看我,大家都笑眯眯地看我。我就……我就一气都喝下去了!
之后,我们就吃早饭。什么菜也没有,那点酱我们用来抹在馒头上,不够分的,连酱底都刮干净了。
然而,人人都吃了很多,包括我。我们吃了一辈子粮食,却是第一次尝到最纯净的粮食香味,甜味。
大家吃饱了,也不急着上路,伸着腿坐了好一会儿,才走。走前跟小妹说,中饭晚饭都在外头吃。
我们去了松赞林寺,中午就在路边上一家“牦牛饭庄”吃午饭。叫了炒牦牛肉,红烧排骨,炒鸡蛋,炒干子,菜汤,一大碗米饭。吃完了,大家不做声,司机小于开口了:“我们晚饭不在外头吃吧,还不如回客栈里吃。”众人都交口说好。小于马上拿出手机,拨号前又停下,问:“要不要叫上卓玛?”众人也都同声说好。卓玛是昨天晚上领我们去“藏族人家”的导游,一个摩梭姑娘,热情开放,只一晚上,就已经跟我们混熟了,还互相留了电话,并邀请我们将来去泸沽湖一定要住到她爹妈家去。
小于分别打了电话。听见他在电话里跟小妹说:“炒一个牦牛肉,多放辣子,山药汤……”
晚上回去时,比计划中要早,大家心情却都很好,又一起拥进小妹的厨房。
“咦,你们怎么已经回来了?晚饭还没有做,我马上就做。”小妹笑道。
我们也都笑嘻嘻的,不回答她的问话,只说,“不急,不急。”其实我们心里都想马上吃到小妹做的饭菜。人人跟早起一样,都围在厨房的炉子前坐下,看小妹一个人忙。小妹淘了米,倒在一个大锅里,把大锅安放在屋中央的炉子上,开始煮饭。煤气灶上已经搁着个鼓形的砂锅,山药汤先已炖在里面,看得见一缕热气从砂锅盖的洞眼里往外冒,能闻到肉香,小妹在山药汤里放了排骨。
小妹在一边开始切牦牛肉。
“我们中午吃的牦牛肉,味道不好。”小于说。
“其他的几个莱都不怎么样。”另一个说。
“这里的人现在都不肯用真的牦牛肉做菜,就我们本地人,才能买到牦牛肉。”小妹脸颊红红地说。
牛肉切好时,火炉子上的饭已经开锅了。小妹放下手里切肉的刀,又拿出一口空锅,并把一个大笊篱放在上面——不明白她要干什么。只见她把煮开了的饭锅端起来,往笊篱里一倒,把米汤控干,再把米倒回原先的锅里,添上水蒸。问她为什么这么煮饭,她说,这样煮出来的饭好吃,而且“我们这里都这么煮”。说着,她顺手一倾,把滤下的热米汤全倒进水槽。
“哎哟,哎哟,你怎么把好好的米汤倒了!可惜可惜!米汤可以喝啊。”我叫起来。
小妹笑了,“哎哟,我不知道呢。”
“我们平时都倒掉,没有人喝。”她又笑着说。
“米汤,绝对好东西!……我们那里谁都喝。”我对她说,但心里想的是:雪白的米汤倒没有人喝,洗碗水似的酥油茶倒又成了好东西了!我朝另几个人望望,希望得到他们回应,可他们都不看我,只看着小妹忙活,眼睛跟着她转来转去。小妹一边切肉,切菜,洗葱,一边还一句一句回答我们的各种问题。
从小妹嘴里知道,“青稞人家”的主人是一个广州人,跑来这里开了这个客栈,但平时不来,现在冬季客源稀少,他更加不来了,自己跑到南方去过冬,把客栈交小妹管。小妹是给他打工的(一个月拿多少钱呢)。小妹是临近的迪庆县人,离这里两百来里地,父母种田。家里还有个哥哥,但也在外头跑销售,销售云南眼下流行的金六福酒。小妹一年回家看父母一到两趟。
我们问小妹,冬天就她自己在这里守着这个客栈,不害怕吗?除了我们,这里没有别的房客。
小妹笑道:“会害怕。你们走了,我就叫个小姐妹过来陪我。老板在这里有一个朋友,有时会过来看看。”
小妹说这些话时,语气平静,就像在说,天下雨了,天放晴了,好像害怕在她,也是一件简单的事。
还有,小妹很坦率地回答我们各种问话,却从没有问过我们任何问题,比如,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做什么等等。
很快,辣椒和牛肉香味在厨房里弥漫开来,成天偎在厨房的那只小猫早从藤椅上跳过来,在我们几个人的大腿上轻巧地而肆意地行走(它不跟我们生气了),最后找到一个最肥硕的大腿面,舒舒服服躺下,眼睛一睁一闭,一睁一闭地看着炉子,任那条腿的主人用一只手抚着它的毛皮。小卷毛狗急得在我们腿中间钻来钻去,它大概嫉妒小猫的待遇。可是有谁肯把它也放在大腿上面呢,毕竟它是条狗,不是只小猫。但卷毛狗不这么想,就跑到小妹脚跟前,绕来绕去,嘴里呜呜有声,像在抱怨人们待它不公。大狗在外面也哼哼地叫,大概闻到肉香,以为忘了它,也开始抗议。小妹同时有三个灶眼要照应,卷毛狗只管在脚下碍事,她就把它轰出去,把门关了。两只狗在外面不高兴地叫着,但过了一会儿就安静了,想是互相有了安慰。
所有这些事,全让我们觉得好笑,因此人人脸上都是和乐的表情。小妹虽然手脚不停地忙活,脸上也是和乐的表情。我们这么多眼睛看着她,这么些嘴在等着她,她竟也没有慌忙,三个火头同时在烧煮,被她调停得互相不碍事。除了把卷毛小狗轰出去,她没有耽误手上的事,甚至也没有耽误我们的任何一句问话。我们全都心安理得地坐着,人人仿佛觉得,天底下有一个香格里拉,香格里拉有个青稞人家,青稞人家有个这样的小妹是十分自然的事情。有了小妹,我们一天的疲劳都有了着落。
菜都做好了,一排搁在炉台上,小于又打了一次电话,卓玛才来。
卓玛已经不是小妹那样的黄花闺女,大概二十七八年纪(或者三十了),也结了婚,丈夫是一个藏族歌手,经常在外头演出或者比赛,因此还没有孩子。卓玛长脸儿,两个颧骨略有些高,但谨慎地向外微微凸起,不曾破坏脸部鹅蛋形总体格局。她的眉眼乌黑清晰,偏黑红的脸儿有一层光润色泽,嘴唇也亮晶晶的。这些都表明,她是化了妆的。她化妆的脸,加上苗条的高个,披肩的长发,斜挎一个宽背带,体积挺大的红色软包,围着红围巾,穿着雪白的长腰身羽绒服,风帽上还镶有一圈长绒的人造毛,腿上是贴身的黑裤子和黑靴子,完全是个道地的时髦女性。有谁会料想得到她是个摩梭姑娘,她的爹妈还住泸沽湖畔摩梭人的寨子里,那里至今通行着走婚风俗。
卓玛进门后,朝每个人笑,跟每个人说话,空气里满满的到处是她的笑脸和声音。之前,小妹一个人同时用着三个炉子,给一屋子人做饭,也在跟一屋子人说话,她却不占有很多空间。
在卓玛的笑声语声中,小妹已经一眨眼把饭都盛了,递给一人一碗。大家一接过热腾腾的饭,也不打话,就都吃起来。只在吃起来时,才注意到小妹并没有给自己也盛饭。
“小妹,你一起来吃!”人人都朝她说。
“我刚才已经吃过了。”见我们不放心的表情,她又笑道:“真的,就在你们回来之前刚吃过。”她的口气淳朴平和,容不得人不信。
我们就放下心,更加起劲地吃起来,吃得又快又香,等一碗饭下去大半时,才开始讲话。无非是说昨天卓玛带我们去的那家藏族人家房子修得如何大如何好,参加“家访”的人如何多(两百多人),场面如何热闹(有歌有舞),那个六十岁的藏族老太太歌喉实在好得惊人,烤全羊如何香,炒青稞如何耐嚼,青稞酒如何醉人,一个人五十元的门票真的不便宜等等等等。跟着还问卓玛,摩梭人走婚究竟算个什么?卓玛就撇着嘴说,世人俗气,以为摩梭人走婚是散漫不负责,其实他们的家庭很稳固,夫妻分住在各自的娘家正可以避免翁姑婆媳等许多家庭矛盾,真是轻省方便。又因为走婚,因此一个家庭连接着两个家庭,任何喜庆活动都变成双份的,才是热闹有趣等等等等。小妹在一边不随便插话,除了为我们添菜添汤,没有事时,脸朝我们,就在一张凳上坐着听。我们说的这些事,对她也许是新鲜的,也许毫不新鲜,可是在她的面容上全看不出来,胖胖的圆脸笑模笑样的,那是她天生自然的表情。
这顿晚饭吃得很长,吃完了,人人都坐着不想动弹。如今这年月,酒醉饭饱是常事,我们也常常吃宴席的。(那些饭菜跟小妹的辣子炒牦牛肉、山药排骨汤、炒芹菜、炒青菜相比,简直是罪过哟!)吃完之后,我们会带着一种类似山穷水尽的空洞心情离开,真的,那是吃完山珍海味常会生出的心情。可是在这个青稞人家,这样简陋的小厨房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让人如此满足。人被简单地吃饱了,身子被炉火烤得暖融融的,身心彻底地休息着……天哪,哦,天哪!寒冷而宁静的香格里拉,小妹,香格里拉的小妹……
到了八点半,卓玛要走,她又要去主持“藏族之家”的家访晚会了。我叫她等我一会儿,然后到房间去拿来个挎包,掏出一管ClRL的口红,一个粉饼送给卓玛。卓玛非常非常高兴,毫不推辞,马上说:“我最喜欢这些东西!”小妹伸头看看,在一边也跟着高兴:“对呢,她可喜欢了。”她笑容满面地说。
我从包里又拿出一支润肤膏,向小妹递过去,“这个给你的。”小妹一愣,跟着脸红了,笑道:“你自己留着用吧,我用不着。”
“姑娘家,这个总是用得着的。带在身上,冬天,涂涂脸,涂涂手。瞧,我没给你化妆品。但这个你用得着。”
“你就拿着吧。”卓玛也说。小妹红着脸谢了。把润肤膏接过去,顺手搁在碗橱顶上。
一管很精巧的奶白色软膏,上面印着英文,在香格里拉一个农家客栈厨房油腻腻的碗橱顶上竖着,周围是一摞粗瓷碗,一个灰白色塑料肥皂盒,一瓶黄色海鸥牌洗洁净,一个碰掉一大块瓷的带把搪瓷杯……那支软膏在中间显得分外精致,因此非常奇怪。
小妹推辞,好像自有道理。
卓玛告辞走了,小妹开始洗碗。小于他们几个也就回房去了。我在炉子边上坐着不走,看着小妹洗碗,没话找话:收拾完了,可该歇着了?
小妹说不忙。还说,她还要烧一顿饭。
我几乎从凳子上跳起来:“有这种事?给谁?”
小妹说,刚才老板的朋友打来的电话,说晚上要来四个客人,让她给他们做饭。
对了,刚才聊天时,小妹是接了个电话,可是她接完电话,竟不动声色。
我说,“我走,你忙吧。”
小妹说,“不急,他们九点半才来。”说着顺手就开始洗菜。
我看了小妹的背影半晌,心里奇怪,这个乡下小姑娘,这样事事从容,这个定力哪里来的?可这种话,是没法问的。后来,我开口问小妹的是:有没有订了婆家?我知道小妹这种年纪的姑娘,在农村说订婆家是极普通正常的事。
小妹转身朝我笑道:“还没有。”竟无一点扭捏之态。接着她主动说,“老是有人上家里去提亲,但我没有愿意……他们都不合适。”说的时候,小妹脸蛋红艳艳的。
“是的,他们都不合适。”我大声地说——虽然我压根儿不知道“他们”是谁。“小妹,你是个有福气的人!你的将来必定是有福气的!”
小妹对着我笑,她并没有听了这句话而显出受宠若惊的表情。
第二天一早,我们又吃了小妹做的稀饭馒头才走。我不知道她为昨天夜间的客人做饭忙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起来为我们做早饭的。
在青稞人家的这三天里,我已经完全不闹肚子了。
而且在走的时候,已经不再胡思乱想香格里拉该如何如何。光是知道,香格里拉有个青稞人家,青稞人家有个小妹,心里暖融融的。
王瑞芸,女,江苏无锡人,中国艺术研究院西方美术史硕士,1988年赴美学习美术史,再获硕士学位。主要学术著作有《巴洛克艺术》、《美国艺术史话》、《二十世纪美国美术》、《新表现主义》、《激浪派》,文学作品有散文集《美国浮世绘》,小说集《戈登医生》,译著有《杜尚访谈录》、《光天化日》等。并有小说、散文发表于海内外中文报刊。现为四川美术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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