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到木头镇,那桩轰动一时的凶案已发生许久,关于白斑马的传说,在人们的茶余饭后越传越玄,而事情的完整经过已成为谜,淹灭在时光的尘埃中。你曾专门去过李固隐居的云林山庄,山庄铁门紧锁,园里荒草萋萋,一些白鸟在园子上空盘旋,不时发出两声锐叫。从此,那园子也成为谜,引诱你一次次走向它——在黄昏——久久徘徊。你从没敢走进园子,也无法走进,园门上那一道封条,将你拒之门外。像你曾经生活的城,也曾将你拒之门外,用一道无形的门。
自凶案发生后,小镇人对这园子避之不及。
白斑马!
如果不是你亲眼所见,那传言无法让你信服。你的职业让你对传说的缘起有着强烈好奇。你深知一件平淡无奇的小事如何演变,终成口口相传的传奇。很多的时候,你用文字演绎传奇,直到有一天,在叙事者的眼里,你也成传奇中人。
你已无法记得,这是第几次来到云林山庄门口。
你看见了白斑马。其时天色正黄昏,残阳如血,你枯坐园门口,想象着画家李固曾经的隐者生活。李固,现代隐者,经历非同凡响,具体细节已被人忽略,但其中大概却清晰可辨。
李固,生于长江之畔古城荆州,其祖父为民国时期荆州书法家,当时古城常见其祖父题写的匾额;李固的父亲,一个老牌大学生,大学毕业后在校任教,与李固的母亲感情甚笃,算得上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李固打小没有吃过什么苦,家学渊源,加之天资聪颖,十九岁便考上大学。然而出乎李固家人意料的是,李固在大学毕业后,开始了漂泊生涯。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在佛山一间美术陶瓷厂当普通拉坯工,他隐藏过去,努力遗忘那些伤痛,淡却了轰轰烈烈过一生的梦想,只想做一个平常的人。然而命运让他在公元一九九八年时,遇见了你,关于这段相遇,你曾经在一篇散文中有过这样的记载:
“我在佛山美术陶瓷厂结识了一位来自湖北的朋友,我在这里把他叫X吧。X毕业于某名牌大学美术系,却在陶瓷厂当普工,月薪一千五左右。一日我们在室内闲聊,X说起他昔日的大学生活,眼里亮起一星光,我一直记得那星光,一道微光。在我后来的记忆中,那道光被无限放大,那么亮,亮得甚至可以照亮我在黑暗中的前程。而那的确只是一道微光。他说起了他在武汉读书时的生活,说起了他的同学少年,说他也曾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说起这些时,他的腰直了许多,那一张我见惯了的麻木的脸,突然有了异样的神采。他说到了我熟悉的武汉三镇。我记得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就那样呆呆地盯着窗外。窗外,是南庄的天空,那么多的烟囱在往外冒着烟,像极了一幅超现实主义的画。我说,你不能这样下去。我说,你的性格中有太多逃离的因子,遇上困难,便不会想着去征服,只想着逃避。他苦苦地一笑,说,你呀,你还年轻,太天真了。然后,他的样子又回到了之前,那样的颓废,甚至有些未老先衰。”
你当时和他有过一场激辩,你认为他是一个遇事爱后退的人,是一个经不起挫折的懦夫。他辩不过你,他低下了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后来他说,长这么大,你是第一个这样批评我的人,但,你说到了我的痛处。
十多天后,你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在南庄一家酒店用品公司当主管。当你把这个好消息告诉X时,他表情古怪,盯着你看了许久,像看一个怪物。你不无得意地说,怎么样!你不知道,你的得意再一次伤到了他。两个月之后,当你再次去美术陶瓷厂,却听说了X辞工的消息……
这是关于两个人相互影响的故事,打工途中的一次偶然相遇,改变了你和他。你后来成长为一名写作者,被人称为打工作家。那次相遇也改变了X,也就是李固。他离开了陶瓷厂,依然经历了许多的苦难,多年后,他在深圳拥有了自己的公司。经过十年拼搏,他的公司已有了千万资产,正当他雄心勃勃地想要把公司的业务拓展到海外的时候,意外发生了,他深爱的妻子被查出患了癌。他愿意倾其所有换回妻子的性命,然而他没能办到。妻子离去,同时带走了肚里的孩子。沉浸在失去妻儿痛苦中的他,没有了心情打点公司,公司的大小事务,都由他的副总,也是他最信赖的同学打点。没想到,同学却借此机会,另起炉灶开了一家公司,把李固公司的大桩业务都拿走了,直到同学自己的公司走上了正轨,把一纸辞呈放到李固的办公桌上时,李固才从梦中醒来。接连的两次打击,让他心灰意冷。他的内心再一次陷入了迷茫之中。
理想实现之日,便是灵魂失重之时。
他开始怀疑自己所作所为的价值。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在屋里一待就是一整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离他是如此地近,一个鲜活的生命,说没就没有了。他觉得他的人生是充满悲剧的。而每一次悲剧的根源,都是源于心动。“不动心”,他想到了禅宗的这个说法。
同学的落井下石,像一阵风,吹灭了他心中的那点微光,从此沉默少言。直到一日,也许是冥冥中命运的安排,他偶然来到木头镇,一眼相中山脚下这处废弃的厂房,连同后面大片的荒山,这就是后来的云林山庄。李固自号云林山庄主人。他做起了现代隐者,隐居在木头镇,每天以画画、养鸟为生。
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他觉得,这一次,他终于按照“我”来生活了,终于可以守住“不动心”。
时光渐渐疗救着他的伤,小镇生活一度安宁祥和,他在艺术的世界里,找到了安放灵魂之所。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绘画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他深爱的妻子。他的画室里,到处都是亡妻的目光,他就生活在亡妻的注视中。说不清从何时起,亡妻的形象开始在画布上变淡,这是一个渐变的过程,一开始,他的画面上还能感受到强烈的阳光,他捕捉着光影映照在亡妻脸上的那美好瞬间,渐渐地,仿佛从小镇尽头升起了一片雾,白雾开始遮掩着画面,亡妻的笑,开始变得缥缈,如同梦中的仙子,再后来,画面上已看不到亡妻的五官,后来,连身影也隐去了,每一片叶子,每一缕雾,甚至每一笔色彩,每一根线条,每一条黑与白的交织,都成了他的亡妻。
白斑马的出现,打破了他内心的宁静。那是在英子妈开始给他送菜后不久的一个夏夜,隐居的画家李固走出了他的云林山庄,他坐在一处小山坡上,不远处,就是广深铁路线。夜色已深沉,一列火车从远方驶来,在黑暗中,亮着一排窗口。那一瞬间,他的内心无限感伤,他看见了自己第一次离开家走向远方,带着迷惘与失落,他记得那一年的火车,火车上的气味。他从来没有坐过那样的火车,他混迹在一群散发着汗味的民工中间……广深高速列车呜的一声,带着一道白光,那一个个在黑暗中闪亮的方窗,也化成了一道白光远去,时速二百六十公里的准高速,这就是深圳与广州之间的生活,加速度的生活。他曾用这样的速度生活。现在,李固的生活慢了下来,慢得几乎处于凝固状态。画家李固坐在黑暗中的山坡上,望着又一列自远而近的火车,他的心里无限伤感,那些逝去的时光,那些坐在夜火车上的人,他们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他们可能对明天满怀希望,也可能满怀绝望……他又看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天,混乱的尖叫,拥挤的火车,在深夜东倒西歪的疲倦的民工,在深夜光顾民工们钱包的小偷,他看着小偷像掏自己的口袋一样掏别人的口袋,他看着小偷,小偷也看着他,他面无表情,小偷也面无表情……他再一次感受到了他的懦弱。小偷远去了,他听到了尖叫声和哭声,车厢里乱成一团,他的心像铁石一样坚硬……一夜无眠。车过韶关,天渐次亮了。窗外的晨光中,一丛丛凤凰竹和肥硕的香蕉树,透着南国的消息。他看到了民工们眼里闪烁着的光,而他的眼里没有光,他只想逃,逃得越远越好……
李固坐在山坡上看夜火车。他从失去爱人的痛苦中走了出来,开始迷恋夜晚坐在山坡上看火车的感觉。直到有一天,他坐在山坡上,许久也没有看见一列火车,正当他失望地想要离去时,他看见了一匹马,像一缕月光,从铁轨的一端“嘚嘚嗒嗒”而来。白斑马的蹄声,像一粒石子,扔进了李固平静的心湖,惊碎了他的梦。
——在他死后,朋友为他举办了一次画展:《白斑马——李固遗作展》。
人们惊叹如此简单的黑白条纹的组合,就可以营造出让人叹为观止的艺术空间。
画展的前言说,李固的白斑马系列画作,是在木头镇完成的。他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时光,隐居在木头镇。
你在画展上见过李固的照片,一个有着坚毅五官的中年人,嘴唇紧抿,眉头微皱,目光中有着云烟一样的忧郁。你觉得那目光是你似曾相识的,但自从陶瓷厂一别,已过去了十年。你已记不得李固的模样,甚至记不得他的名字。茫茫人海中的一次偶遇,你们的生命像两条铁轨,曾经有过一次交汇,在铁轨走到下一个交汇点时,已物是人非。在画展上,你与海报上的李固久久对视。开始,你以为是幻觉,你看见海报上的李固对你眨了一下眼。看完画展离开时,你下意识地再回首,你再次看见,海报上的李固,又对你眨了一下眼。
李固的忧郁在那一瞬间传染了你。
可以说,你是追寻着桑成和李固的脚步,从深圳来到木头镇的。
对了,该说说白斑马,在你第N次来到云林山庄时,看见了一匹马,一匹斑马!从你的眼前无声地一闪而过。当时你想到了一个词:白驹过隙。
又想到了那个传说:凡见白斑马者必死。
这是一个魔咒。小镇人都信这个。你也信。
据说当初,画家李固、菜农马贵都看到了白斑马,洗脚妹英子、你的朋友桑成,也都看见过这匹马。而他们死亡的现场,都出现了来历不明的“白斑马”三个红字。
从云林山庄回到家,你心事重重。
自打搬到木头镇,你就无法写作。这对于一个自由撰稿人来说,是很要命的事情。当初,关于要不要在木头镇买房安家,你和张红梅是有着不同意见的。张红梅是你的妻子,她的故乡离你的故乡有数千里之遥。你们在打工途中相识并相爱,从此,她陪伴着你走过了十多个春秋。
张红梅说:“你在深圳多年,有许多朋友,这些都是资源,不是有消息说政府打算招安你的吗?”
你冷笑一声,“招安招安,招甚鸟安。”
提到招安,你是有伤痛的。一度,省里面也是有单位有意招安你的,但立马就有人去告你的黑状,一时间流言满天,把你描绘成了一个无恶不作的超级坏蛋。于是那家单位得出结论,对于人品不好的人,再有才华,我们也不要。而那告发你的人,却是你曾经最好的朋友。你之所以离开深圳,其实也与这件事有关。你也和李固一样,想要逃,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安安静静生活、写作,甚至进工厂打工。
张红梅说:“如果这样,那咱们回到烟村,那里有你的亲人、有你的家。在烟村,遇上什么事,多少有个人帮忙。在这里好比生活在孤岛上。”
你说怎么会是孤岛呢?你的意思,要在南方扎下根。在离深圳不远的小镇安家,你还是想离深圳近一点。深圳于你,是怎样的一种爱,爱里透着恨,恨里又透着绝望,绝望中,又总会有希望之光在闪烁。
张红梅说:“你现在还能写,将来要是不能写了,我们一家人怎么生活?”
你笑:“哪里会不能写呢?”
张红梅说:“总有写不动的时候。”
你说:“那时社会发展了,福利跟上来了。我们不会再被社会遗忘的。”
你没有对妻子说起过李固的事,没有对她说起过白斑马,当然更没有对她说起过桑成。
在这小镇,张红梅的生活单调而孤寂。自从你开始自由撰稿,突发奇想地认为你可以成为伟大的作家之后,张红梅也被你这伟大狂想所蛊惑,为了让你能更安心地写作,她辞去了工作,开始了职业的相夫教子。来到木头镇,张红梅的天地,除了你和孩子,就是小区那一片园子。邻里之间,几乎无话可说,大家都把自己的心关得紧紧的,相互提防,把对方想象成心怀鬼胎之辈。这样的处境,让你对未来有了新的担忧。看见白斑马后,你心里的不安越发强烈。
连日来你的脑子里像灌满了糨糊,整天整天在电脑前发呆,每天能做的,就是消耗掉两包香烟及大量咖啡。你一直没弄明白,桑成为何要来到木头镇,你听他说过,他要来解决问题。
在深圳这十多年,桑成算得上是你最好的朋友之一。你俩曾同在一间工厂打工。后来又一同进入了政府的文化部门,当上了文化打工仔。工作之余,你俩时常会谈起未来,谈起未来桑成就显得忧心忡忡。桑成的梦想很简单——想办法让自己在深圳扎根。他为此拼搏了十多年。
桑成对你说他要去木头镇。
你知道木头镇,在很久以前,那是个让打工者闻之色变的地方。那些没有暂住证的外来者,被治安收容后,旋即遣送至此,等候他们的亲朋拿钱来赎。那时你虽没到过木头镇,却不止一次在你的文字中想象和描述过木头镇。在你的笔下,木头镇的风是阴冷的风,木头镇是一个暗无天日的所在,是人间的炼狱,是打工者的噩梦。
“为什么要去木头镇?”你问桑成。
“在哪里失去,就要在哪里找回。”桑成两眼望着远处的高楼,一架银白的飞机掠过楼顶的天空,飞机的尾后拖着长长的白云。
桑成失去了什么?要找回什么?对此你一无所知。桑成在离开深圳前往木头镇时,对你说了四个字:“我要进入。”
“为什么一定要进入?进入什么?”你问。
“我们这一代人,是没有退路的一代人。”桑成说。
“退路。为什么要退?”你问。
“你不觉得累吗?”桑成说。
“累。”你说。你对桑成说了西西弗绪神话中那个不停推石头上山的人,你觉得你就是那样的人。
正是从那一天,你开始思考自己的退路问题,也可以说是在寻找归宿吧。
在外流浪日久,你渐感无限倦怠。用现在的流行话说,你已是奔四的人,你无家可归,你需要一个归宿,你过惯了过客的生活,渴望成为归人。木头镇也许是个不错的归宿。后来你这样想。木头镇的地理位置理想,小镇清静,山水秀美。广深高速铁路穿镇而过,到深圳二十分钟,去广州四十分钟。所谓进可攻,退可守。你这样对张红梅说。
“但是……他妈的白斑马。”如果那魔咒当真灵验,妻子与女儿怎么办?看到白斑马的那天晚上,你心事重重。躺在床上久久难眠。张红梅问你怎么了,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我死了,你嫁给谁我才放心。”
“我也曾经想过这样的问题。我要是死在你前面,你娶谁我才放心。”
“娶谁?”
“娶青羊怎样?我觉得她配你很好。”
青羊是张红梅的好朋友。一个漂亮而执拗的女人,许多年来,她一直在奔跑,从乡下到武汉,从武汉到北京,从北京到上海,从上海到深圳……许多年来,她不停地换工作,差不多每年要做几份不同的工。同时她也在不停地换男人,她换男人比换工作更频繁。张红梅曾问青羊,什么时候能安分下来?青羊摇头,说她不能过重复的生活,否则她会疯掉。说她不能没有爱情,那样她也会疯掉。
你似乎很欣赏青羊,你说她能让你感动,你理解她这样做的原因。你这样说时,想到了自己,你曾经也是这样,不停地追赶着,奔跑着,你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只是隐约觉得,你想要的东西总在前方,在你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的前方。于是你不停地这样跑,从乡下跑到城市,从少年跑到中年。如果不是桑成的死,你还会这样一直茫然地跑下去。桑成的死对你触动很大,桑成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那就是融入深圳,成为一名真正的深圳人。为此他一直在努力。他的目标一度是那么接近,那么触手可及,可是突然之间,一切都成为了过去,桑成死了,所有的梦想都成了空……
妻子说到青羊时,你想到了和青羊睡在一起的样子。青羊的身上,有着许多理想主义的东西,那东西让你着迷。
“看你,没出息的样,乐得合不拢嘴了。说正经话,你娶谁我都不放心,你的自理能力那么差。”张红梅说。
“我谁也不娶。我要是死了,倒是想好了让你嫁给谁。”
你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李兵——这一生最好的朋友,一个老实本分的人。老实本分的人,在这世界上是吃不开的。他在外打工许多年,一直做着相同的工作,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跳槽,他每个月精打细算,把余下的钱都存下来,据说他的存款已很可观。可他的妻子认为他不会挣大钱,只会死做呆干,同他闹离婚已经几年了。
你说:“我要是死了,你就跟李兵过,你们俩人会幸福的。”
张红梅说:“我才不跟他呢。你觉得他好,我不觉得。”
你说:“我是认真的。”
你的脑子里再一次闪过那匹白斑马。
这小镇,最先看到白斑马的,该是菜农马贵。
那天他正在给菜浇肥,那也是一个黄昏,他想浇完了眼下这畦就回家吃饭。他的儿子已站在对面的荔枝树下喊了他两次。
他不是小镇的原居民,和这里其他菜农一样,他来自h省。十几年前,木头镇周边的小镇开始开发,对于蔬菜的需求日增,一些h省来的先行者,就开始在木头镇承包了土地种菜。而小镇本地的主人,则到周边的镇办起了三来一补的工厂。h省人越来越多,渐成规模。马贵是近几年才从h省来木头镇种菜的,他的一双儿女,皆在这菜园长大,如今早过就读年龄,却未曾上学。
马贵浇着菜,菜们长势喜人,他看着心里欢喜,仿佛看到的不是绿色蔬菜,而是花花绿绿的钞票。风一吹,蔬菜在晚风中倒向一边,他看见许多的小手举着钞票在朝他奔来。
他觉得有点累,拄着长把的粪瓢柄,望着西下的残阳,他听见了脚步声。以为是孩子来叫他回家吃饭,说:“你咋又来了,不是说浇完了就回吗?”
他说完,没听见人回话。回头,就看见一匹马。
一匹马,站在菜园中央,望着他,嘴角泛着笑。
他吓了一跳,以为这马要吃他的菜,想轰走它,然而那马根本没有吃菜的意思,只是站在菜地里,望着他。咧开嘴,笑,像一张人脸。
马贵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马,一身的黑,不,一身的白,不,一身黑白相间的条纹。马贵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斑马。他的心跳瞬间加速。他知道,此乃稀见之物。他小心翼翼地朝斑马摸过去,走到斑马身边,他分明感觉到斑马嘴里喷出的热气。他蓦然伸出手,想去摸斑马的头。如果有可能,逮住它,准能卖个好价钱。他想。
斑马撒开蹄子,转眼消失在菜地尽头。
回到家,菜农马贵对他媳妇说,他看见了一匹马。不过马贵说他看见了一匹黑马,身上有着白花的黑马。他强调。
媳妇无动于衷。一匹马嘛,只要没有吃掉她家的菜,她懒得关心。
然而马贵觉得此事奇怪,长这么大,都没有见过如此奇怪的马。他想到了英子。
英子读过高中,有知识,见识广。也许,对她说说,她会感兴趣。
吃罢晚饭,他去了不远处英子的租屋。英子妈才从菜地里回来,在做饭。一问,说英子上班去了。英子高中毕业后来到南方,不想和她妈一起种菜,要自己找工作。英子后来真找到了工作,英子对妈说她在一家香港公司当文员。但也有人传言,说英子根本不是在香港公司当文员,她在洗脚城里给人洗脚。但这话很快就被人反驳了,洗脚城里招进去的那些女娃,一个个都长得勾死人,英子随她爹,长得丑,就是她想在洗脚城干,人家也不会要她。
马贵坚信这一点。
英子没在家,马贵就坐下来,和英子妈闲扯。
英子爹多年前来到深圳,开始在沙井镇的建筑工地打工,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死了。英子妈来这边,处理完男人的后事,就跟着老乡来到木头镇,租了菜地种菜。这些年来,英子妈一直未再嫁。她不缺钱花,男人死后,得到了一笔抚恤金,再加上她很能干,她种的菜比别人的好。她听了英子的话,种菜不打农药,不施化肥。她家的菜,比别人家的菜卖的价高。每到星期六,在木头镇定居的香港人就来她家买菜。老乡们劝她,找个人嫁了。她说英子都没有嫁呢。她挣钱都是为了英子,她希望英子将来嫁个城里人,不要像她,嫁个农民,没知识没文化,只能做建筑工,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没了。她本想让英子上大学,男人死了,她有钱了,英子上大学是不用为钱发愁,然而英子不争气,没考上。英子妈气得在床上睡了三天。
英子妈问马贵:“找英子有啥事?”
马贵说他看见了一匹马。他详细地说了那匹马的样子。说是想问一问英子,这是什么马?这里怎么会有这样的马?这马是不是很值钱?
英子妈说:“那你给英子打个电话呀。”
马贵给英子打电话,英子正在忙工作,不方便听电话。马贵坐在英子家里,和英子妈说话。天就真的黑了。南国的风没来由地乱吹,他也越来越显得心不在焉。他听说过一些关于英子妈的传言,但没有证实过。
“在俺这儿吃一碗?”英子妈做好了饭,盛一碗,问。
他摆着手说:“不吃不吃,俺吃过了,你吃啥饭呢?面条?你要吃好点。”
英子妈捋了捋散在额前的头发,说:“一个人,做啥好吃的也没滋味。”
他的心扑通一跳,说:“大哥走了这么多年,你也不再找一个?”
英子妈就笑,拿眼勾着他,说:“都老妈子老草了,谁要?”
他的手突然抖了起来,想到了那传言:五十块就可以和她睡一晚。
“你哪儿老了,你一点也不老。”
“你说笑话,咋会不老,说话就四十了。”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他有些坐不住了。他想走,可是屁股像是粘了胶水,搬不开脚步。于是没话找话,说起了云林山庄的李固。
“听说你常去云林山庄?”他问。
“嗯。”英子妈一碗面条没怎么动。
“听说那里有个画家?”他问。
“嗯。”英子妈盯着碗里的面条。
“听说他一个人住那么大个庄子?”他问。
“嗯。”英子妈说,“就他一个人,我没见过别人。”
“他都干吗呢?”
“画画,天天画。”
“他人怎么样?”
“好,我每次给他送菜过去,他都多给我钱。上次送了一把豆角,就给了二十块钱,哪值二十块啊,最多三块就够了,可是硬是要给。他说我种的菜好吃。”
“听说他原来是个大老板,有几千万哩!你说一个大老板,跑到这小镇来,是为啥?”
“不知道。他没说,俺没问。”她挑了两根面条,想吃,又放在了碗里。
“你还有事?”他见她像心不在焉。
“哦!没事没事。”英子妈说。
“听说,那个画家养了很多鸟?”他又问。
“很多鸟,也不是养的,庄子里有一个水塘,树又多。来了鸟,他就给鸟撒一些食。鸟就越来越多了。他每天都要花许多钱买粮喂鸟,你说这人真是怪。”
“前天马富家过喜事,放炮,把他的鸟吓跑了。他来找马富理论了。他妈的马富运气好。”
“我去送菜时听他说了。”
“哟!你的屁股真大,坐在这里不想走了吧。”俩人正说着,门外蓦然传来马贵老婆的声音。
英子妈同马贵老婆打过招呼,低下头,吸溜吸溜吃面条。
“我正想走哩。”马贵说着起身离去。
英子妈说:“坐一会儿再走?”
这话是问马贵老婆的。马贵老婆哼了一声,扭着屁股走得飞快。马贵跟在后面,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你来到木头镇时,悲剧早已发生。桑成的死塞满了你的脑子。
桑成来到木头镇,就再也没能活着回去。你一直很后悔,后悔那天没有同桑成一块儿来木头镇,你相信,只要你来了,桑成就不会死在这里。
桑成来木头镇的前几天,又和领导吵架了。其实不能称之为吵架,是被领导给训了一通。领导爱拿桑成当出气筒,训桑成更是家常便饭。领导训桑成时,桑成就一声不吭。也许正是因此,领导在他的领导那里受了气,总是拿桑成出气。领导也没觉得这样有何不妥。可是这次,当领导又拿桑成说事时,桑成突然狂叫了声,并抓了只茶杯砸碎在地上。不要说领导,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呆了。一贯沉默的桑成,爆发起来竟是如此恐怖。桑成狂叫一声,脸上青筋都凸了出来,脸黑得发紫。领导被搞得不知所措。桑成在爆发完后,就不再吭声,那么多双眼睛,就那样望着他。领导当然不会就此罢休,他得找一个台阶,他缓和了一下语气,说:
“桑成啊,不是我说你,你……”
“啊——”桑成再次狂叫。
这样的尖叫,显然未把领导放在眼里,领导更加难堪。但领导毕竟是领导,领导说:“桑成你疯了,我不和疯子一般见识。”
同事们都来劝领导,说桑成肯定是脑子里有毛病,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大人不记小人过,息怒息怒,别气坏了身体,领导的身体重要,领导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领导必须要找个台阶下,他命令桑成写检讨,并要当着所有同事的面读检讨。
领导走后,同事都来劝桑成。
桑成对你说:“不写。他妈的,炒鱿鱼就炒鱿鱼,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你劝:“别这样,桑成,有这份工作不容易,听说今年文化局要招调,去年招调,艺术馆不就有好多人转了正,有了编制吗?这关键的时候,你可不能犯傻。再说了,我觉得,老板说得也有道理。”
你们都叫领导为老板。领导也喜欢你们这样叫。听说现在连博士生称自己的导师都叫老板。你们老板也曾对你们说过,说他也是一个打工仔。谁都是打工仔。你劝桑成,其实也是在劝自己。
桑成说:“你不知道的。”
你说:“我知道。”
桑成说:“……我写。”
桑成写了检讨,可是领导说不行,写得太简单了,对问题的错误认识不深刻,要重写。桑成又写。写完了再交上去,领导还是说不行。桑成写了四次,都没能通过。桑成很沮丧。
桑成说:“我知道老板为什么和我过不去。他不会放过我的。”
“为什么?”你问。
桑成说:“还记得在不久前,我和老板一起出差吗?老板在那边有很多朋友,天天有人请吃饭。那天吃完饭,老板的朋友说要带我们去一个熟人家坐坐,我也跟着去了。一个很普通的小区,三楼,有位中年女人开门迎我们。我当时也觉得有些不对劲,那家里的气氛怪怪的,大白天,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开一盏暗红色的灯,那中年女人说话压低着嗓子。坐了大约十来分钟,进来六七个女孩,一字儿在我们的面前站开。中年女人笑盈盈地说,你们自己点吧。我们那天去了四五个人,老板的朋友对老板说,你先来。老板笑着点了一个,其他的人都点了。老板问我,说桑成,还有三个,你想挑哪个就挑哪个。我这才明白要干吗。我不要。我说。不要?老板盯着我,我第一次觉得老板的眼神是那么可怕,老板冷笑了一声,说,农民!中年女人问我,是不是嫌小妹不漂亮?不漂亮可以再换。我的嗓子发干,心脏像要跳出来了。长这么大,我是第一次遇见这阵势,早知来是干这事,打死我也不来。老板的朋友问老板怎么回事,显然他感到很扫兴。我听见老板对他的朋友说,算了,这小子阳痿,不是男人。老板的朋友拿怪异的目光盯着我,哈哈哈地笑了一阵。他们各自拥着点到的女孩进了房间。只留下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那中年妇女做了一会儿我的思想工作,说小妹们可都干净着呢,还是学校的学生哩。我紧张得要死,借口不舒服,吓得落荒而逃。”桑成说,“从那以后,老板就看我横竖不顺眼。接下来的几天都没给我好脸色,每次出去活动也不带上我了。”
你笑桑成:“难怪老板恨你,我是老板我也恨你。老板要和你一起嫖娼,你他妈的却来这一手,你把领导往什么位置放?重要的是,从此你在他的面前就有了道德优势。”
桑成说:“去他妈的道德优势。”
你说:“桑成呀桑成,你真是个农民。”
桑成说:“我本来就是农民。”
你说:“你想一辈子当农民?”
桑成说:“傻子才想当一辈子农民。”
你说:“那不就得了,来,我帮你写。”
你帮桑成写了一份三千字的检讨。检讨深刻地总结了自己的错误,并把这种错误归结为农民意识,这次老板没有再说什么。老板在第二天的早会上,还是语重心长地对部下们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们是做文化的,一定要掌握先进的思想,我们的行为,要代表先进文化的方向,满脑子迂腐落后的想法,就要被这社会淘汰。”
你和桑成都认为老板的话有道理。
老板的经历,和你的经历,和桑成的经历其实差不多——从内地农村或小镇来到深圳,多年打拼,终于混进了文化部门,所不同的是,老板是所谓的体制内的人,生病有医保,退休有工资,住有福利房,出门有公车,在外花天酒地,甚至嫖娼的钱都可以由单位报销,而你和桑成,只是政府文化单位的临时工、打工仔。你们没有根。你们的生活经不起意外的打击。你们的人生是建立在一个脆弱的地基上的,你们是被社会福利遗忘的人。也正因此,你们对未来总是心怀忧虑。
老板说:“我是为你们好,你以为我会害你们吗?我是希望你们都过上好日子。”
老板的话,让你和桑成许多天都没有回过神来。桑成说,老板是对的。
没过多久,局里新一轮招调又开始了,凭能力,你和桑成自然都是可以招调的。你没文凭,被拒之门外。桑成有自考文凭,依然没能拿到指标。后来风传说要拿到指标,要么献财,要么献身。对于桑成来说,就只有献财一条道了。桑成还真的去找过领导的领导。领导的领导说没问题,拿二十万来。桑成拿不出二十万,问领导的领导,可不可以分期付款,像买房一样月供。领导的领导盯着桑成,这大约是他遇见的最无厘头的行贿者。从领导的领导办公室出来,桑成就感到大事不妙。当天下午,老板就把桑成叫过去,大骂一通,然后炒了桑成鱿鱼。桑成被解雇后没多久,领导的领导就被双规了。据说他向组织部的一位女领导献财又献身。而你,也是那时就辞了工,当起了自由撰稿人。
桑成离开单位的那天,几位同事摆酒送别。老板也来了。老板问桑成恨他不。桑成说不恨,感谢老板点醒了他。桑成在酒后宣布了两件事:第一件,是他要让自己堕落一回;第二件,他要去一趟木头镇。
“为什么是木头镇?”
“在哪里丢失的,就要在哪里找回来。”桑成说。
后来,桑成在木头镇遇见了英子。这是他的宿命,也是英子的宿命。
你试图弄清楚桑成和英子之间发生的事件真相,但你将永远也无法弄清。
传说英子也看见过白斑马。你找到了英子妈,英子妈证实了这个传言。英子妈还沉浸在痛苦之中,显然不太想去谈有关英子的一切。女儿在洗脚城做工,当妈的听到传言后,跟踪了英子,才得以确认的。在那之后,她和英子有过一次谈话,她说英子你别瞒着妈,妈知道你在哪里上班了。
英子说:“妈,您要是觉得没面子,我就辞了这份工。”
英子妈说:“什么面子不面子,能过日子才是好的。英子你长大了,你做什么工妈不管,妈只巴望你自己灵醒点,找个好人嫁了。来洗脚的不是老板多嘛,看能不能找一个,说什么也不要嫁回农村,和城里人比起来,咱农民简直就不是人。”
做妈的,其实并不了解女儿。她永远无法走进女儿的内心。人心是如此之复杂,远远超出了一个农村妇女的想象,也超出了你的想象。
从英子家回去的路上,你突然想去看一看马贵的那片菜地。自从看见白斑马,不祥的感觉就一直紧紧纠缠着你。你害怕,为你的妻子和孩子。孩子在小镇读书,上的是外来工子弟学校。妻子没有工作,你们在这小镇安家,可在这小镇举目无亲,连熟人也没有,你害怕万一你突然死去,妻子和孩子谁来照顾。你甚至后悔当初买房子时,没把房产证落在妻子的名下,这样你死了,她想要卖掉房子回农村生活,也不用那么麻烦,那些天,你总爱琢磨自己的后事。你甚至想到了“托孤”这个词,你一直想找一个可以托孤的人。你有那么多的朋友,你在里面寻觅可以托孤的人。传说从来不是空穴来风,李固、马贵、英子、桑成,他们都看见了白斑马,他们都死了。你希望你是个例外。白斑马像一个无形的魔咒,引诱着你去寻找真相。你相信,弄清楚了他们真正的死因,你就有可能避免这样的灾难。
马贵的菜地已经换了主人。所有的菜农对于白斑马的事都避之不及,好像一沾上,就是沾上灾难。到了傍晚,菜地里早早没了干活的菜农,他们现在都晚出早归,害怕一不小心看见那倒霉的白斑马。
你甚至不敢对朋友们说起你曾见过白斑马的事。
你一无所获,理不出一点头绪来,只有坐在菜地边发呆。有人在远处打量,向你投来怪异的目光。你就这样坐到天黑。“白斑马,要来就来吧。有种你再一次出现。”然而你没有看到白斑马,你心情复杂,又失望又庆幸。
回到家时,你妻子张红梅说李兵来电话了。你复电,问李兵有何事,现在怎么样?李兵说还在工厂里打工,不过现在升主管了,工资高了,工作压力也很大。你说这是好事啊,有压力才有动力。
李兵说:“我找你,是想请你给拿个主意。我不想再拖下去了,决定答应她离婚。”
你嘴角浮起了笑,想到了昨晚你和张红梅在床上的对话,想到了白斑马,想到了托孤的人,你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窗外有风,吹乱了桌上的纸,在屋里乱飞,你的心一下子空空荡荡,你看见你的灵魂飞离头顶,你看见你呆呆地站在电话机前,一切像极了一张黑白的照片,世界在这一刻有了短暂的凝固。过了许久,你的灵魂才回到肉身。
“离吧离吧。这样拖着,对你和她都不好,都什么年代了,没有爱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可是,孩子怎么办?”李兵说。
“为了孩子,你更应该离,”你说,“离了来我这儿住一段时间散散心。”末了你又补了一句,“长痛不如短痛。”
“好……我听你的。”
张红梅说:“哪有你这样的人,只有劝人合,哪有劝人离的?”
你说:“他离了,我就放心了。”
张红梅说:“你发神经。哎,你一天到晚在外面跑什么呢?”
“……”
“实在写不出来了,就去找工作。”
“……”
“你怎么啦,我总是个人在和你说话。”
“……”
“再这样下去,我要疯掉了。咱们住在这里,像住在孤岛上一样。”
“你可以上网,实在寂寞了找个人网恋也行。”
“恋你个头。”
“……你可以去打麻将。小区里不是有麻将馆吗?”
“发神经,我一个人都不认识。”
“打几次麻将不就认识了吗?”
“我就想和你说话。你陪我说说话好吗?”
“我们这不是在说话吗?”
“……”
这一次,轮到张红梅不说话了。过了许久,你看见她在流泪,抚着她的肩问她怎么了。
张红梅说:“我要是个哑巴就好了。”
那一刻,你差一点对张红梅说了白斑马的事。说你看到了白斑马,说出你所担心的事情。可你还是忍住了没有说。你的心,又在马贵、桑成、李固和英子四个名字上转悠起来。
英子打工的洗脚城,二楼洗脚,三楼松骨。有客人在二楼洗完脚,技工们会笑着劝顾客,“老板,去三楼松松骨嘛。”客人被说动了心,会说,“那我就点你的钟。”于是二楼的洗脚技工就上到三楼给客人松骨。技工们每天凌晨三点下班,会一起走出洗脚城,穿过小镇的铁路桥,到一家夜市烧烤档吃烧烤。姑娘们一路上唧唧喳喳,是这小镇最美的风景,姑娘们谈论着某一个有趣的客人,当然,相互打听这一天洗了多少个,收入有多少,也是必不可少的。她们的工作,没有底薪,收入全靠提成,小费看客人的心情。英子每天下班后就回家,她很少和姐妹们一起去吃烧烤,不是不想去,是姐妹们在孤立她,有意不叫她一起去。
英子知道,姐妹们在谈论了客人和收入之后,大抵会把她当作话题,当然,英子刚进洗脚城打工时,被她们谈论是经常的事,比如被某个客人退了,被人拿言语伤着了。她们谈起这些时,觉得相比起英子,她们的人生是幸运的。后来,她们谈论英子时,言语里便渐渐多了一些讨伐的意思。
英子从来没有上过三楼。在这里打工一年多了,她甚至不知道三楼是什么样子。她没有学过松骨,她知道,学会了也不会有客人点她。越是这样,英子越发对三楼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有一次,她曾向一个洗脚技工问起三楼的情况,技工说你自己上去看嘛。英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她。
英子想,“要是有客人点我上三楼去松骨就好了。”
这似乎成为了英子的理想。就像当初她想着进洗脚城打工一样。英子的性格,当真是太像英子妈了。英子妈自从知道女儿在洗脚城上班后,总觉得心里虚虚的,在老乡们面前说话都有些心里发紧,总觉得他们都知道英子的事,在背地里笑话她。她努力在老乡们面前维护着女儿的形象,只渴望女儿早点找到好的归宿,到那一天她就能扬眉吐气,把女儿的婚事操办得热热闹闹。她觉得她的生活,一直被一股窝囊之气所压抑着。有时她甚至会想一想李固——那个画家。她觉得李固是个好人,也是个有钱人,英子嫁了他,一定能享福。她故意让英子去给李固送菜,英子回来后,她就反复不停地问英子关于李固的事情。可是英子在去送了一次菜之后,说什么也不去了。英子妈再去送菜时,会故意和李固谈一谈女儿英子,谈起英子来,做妈的恨不得把天底下最美的词都用在女儿身上。可是李固对女人早死了心。他曾经爱过,现在,他心灰意冷。好在这小镇质朴的民风,让他多少有一些安慰。他只想逃遁,他不知道,命中注定了,他无处可逃。
英子其实对李固抱有很浓的兴趣。
母亲经常说起李固,李固在英子眼里,是那样的神秘。英子对未知的生活,总是充满了好奇。当她初次走进云林山庄,看到那么大的园子,有山,有水,还有那么多的鸟。在这里生活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这主人超出了英子可以想象的范畴。在洗脚城打工,她每天都要接触到各色人等,可以说是阅人无数,可是她无法把李固和她的想象挂上钩。
提着妈为李固收拾好的蔬菜,英子第一次走进了云林山庄。园子里很静,静得除了鸟声,还是鸟声。鸟声一下子勾起了英子对家乡的美好记忆,那时父亲还在,家还是一个完整的家,每天清晨,她的窗外就会传来清脆的鸟鸣声。她那时有多少的梦想啊,大学、爱情……父亲意外去世,打碎了英子的梦。她不想读书了,她选择了另外一条人生道路。英子走进云林山庄,也走进了未知。她见到了画家李固,一个很平常很普通的男人,如果他来洗脚城洗脚,英子是不会把他和画家联系在一起的。
李固坐在画架前作画。英子小声地打招呼。
李固抬头,望了英子一眼,很漠然。
“我妈让我给您送的菜。”
“哦,放那儿。钱在桌子上,你自己拿。”李固说完,低头作画。
英子放好菜,拿上钱。站在一边,看李固作画。看一眼李固的画,英子的脸刷地就红了。那一天李固画的是女人体,可是那女人的五官,却分明是英子妈。
英子的脑子一下子就乱了,慌里慌张地离开了云林山庄。
英子对母亲和李固的关系产生了联想。莫名其妙地,英子和母亲之间产生了隔阂,她甚至有那么一点恨自己的母亲。往后的日子里。母亲再对她说起李固时,她总是很粗暴地打断母亲的话。英子觉得母亲伤害了她。从云林山庄回来的那一晚,英子格外地思念父亲。
英子和英子妈的关系出现了裂痕。做母亲的不明就里,做女儿的,又是一个言语极少心里却十分要强的人。要强的英子,更加强烈地产生了上三楼为客人服务的愿望。她多么想找一个客人,让那客人疯狂地蹂躏她,就像她当初疯狂地想进洗脚城一样。
英子当初来木头镇,母亲希望她种菜,她不干,说要找工作。看见有家洗浴中心招工,她也没有想太多,去见工。招工的两个男人,瞪着古怪的眼,像看怪物一样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说不招新手。英子指着招工牌,说上面不是写着,生熟手都招吗?招工的男子说,不招了不招了。英子转身离去时,听见那男人在笑,对另一个说,也不看自己长什么样,还来见工,哪个客人会要她洗脚呢?
英子听见了,转身冲到了那男人面前,盯着男人,一言不发。
男人说:“你怎么回来了?”
英子不说话,脸气得发黑。眼里像有两团火在烧。那男人被英子盯得心里直发毛。英子就这样盯着那男人足足有一分钟,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去。
英子把这视为对她的羞辱。接下来的时间,她一直在找工作。其实她要是想进厂,是不难的。英子来到南方时,南方的劳资供求关系早已不是上世纪的行情,当初一个职位上百人竞争,现在是工厂大多打着长年招工的牌子却招不到工。英子却不想进厂了,她一直在赌气,非要进一家洗浴中心。一个月以后,英子成了一名洗脚妹。洗脚妹的工作与性服务无关,但多少有那么一点暧昧,穿着的衣服领口开得低一点,透着那么一股子的风情。有时客人占点小便宜摸一把,也是无可无不可的,大不了说一声:“老板记住我的工号啊,下次还点我的钟。”
英子没想在洗脚城干多久,她只是想证明一下,她是可以在洗脚城找到工作的。
经过几天的短暂培训,英子就上岗了。想到长这么大,第一次和陌生的男人这样接触,英子心里七上八下,紧张而又充满期待。她和四个姐妹一起,端着洗脚的药水鱼贯而入,这是她第一次上工,她走向了坐在最里面的一位客人。那位正在大声说笑的客人见了英子,脸上的笑容顿时不见了。英子很礼貌地对那位客人鞠躬,客人的脸上写满了不快。
客人说:“把你们的部长叫来。”
英子去叫来了部长。
客人对部长说:“帮我换个靓点的小妹。”
部长说:“对不起先生,现在客人多,人手不够。”
“不够?那我们走。”客人说罢起身要走。
部长说:“您等一下。”
英子被客人退了。这是英子第一天上班,她一直记着这一天,这一天是她人生中的奇耻大辱。当然,这样当面不留面子的客人毕竟是很少的。每次服务时,她都能感受到客人的不耐烦,感受到客人心中那失落的情绪。客人们总爱和那些长相漂亮的技工逗嘴,而那些时候,英子总是一言不发,认真地给客人洗脚,用力按着一个一个穴位。英子看不上那些漂亮的技工,仗着长相漂亮,给客人洗脚时偷工省事,许多该按的穴位都没有按到,只是拿手在客人的脚上摸一遍,然后坐在客人的大腿上,胡乱按摩几下了事。
英子接到马贵的电话时,正在给客人按脚心的穴位。她手指的力道恰到好处,客人不时发出愉悦的叫声。
英子说:“舒服了,下次来您还叫我,记住我的工号。”
客人伸手摸她胸前的牌号:“让我看看,哦,138,我记住了。”
同来的客人笑,说:“老齐,你往哪儿摸呢?”
英子笑,被叫着老齐的也笑。房间里的温度一下子升高了两度。老齐说,“今天这脚洗得舒服,这才是真正的洗脚,你的技术好。”
要强的英子在得到客人的好评时,却得罪了一起出工的同事。英子的技术,让其他技工的技术相形见绌,她得到老板表扬的次数越来越多,其他技工被老板批评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多。有一次老板很严厉地把那些偷工省事的技工训了一通,说,“你们看看人家英子。”
自此,英子明显感受到了来自同伴们的敌意。人与人之间,没有任何利益冲突时,是可以相互温暖的,当有了丁点大的利益冲突,一切马上就变得冰冷而无情。要强的英子发誓要在这无情的地方立住脚。她从来不会向命运低头。
后来英子遇见了桑成,他的眼光是那么温和,她听他说着自己的困惑。英子也对桑成道出了心中的伤痛,她说客人对她冷漠她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可是姐妹们的冷漠与敌意让她接受不了。
“我想不通这是为什么,我并没有得罪她们。”英子说。
桑成说:“因为你妨碍她们了。你的存在,就是对她们生活的妨碍。”
英子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她的心一下子被照亮了。后来,他们还说了许多,再后来,英子生平第一次上三楼为客人服务,那一次,也成为了她人生的最后一次。
经过多日寻访,你对英子和桑成的事,渐渐有了一个较为模糊的认识。
他们生命中的痛苦,和你的一样。你知道桑成的痛,知道英子的痛,甚至也能理解画家李固的痛苦,可是你却无法透过纷繁的生活,看到这些痛苦的根源。你感受到了他们生命中的那种挥之不去的焦灼,那种焦灼和你的痛苦是那么相似,可是你无法理清自己内心的焦灼与痛苦的根源。
李兵又来电话了。李兵说他离婚了。
你问:“感觉怎么样?”
李兵说:“像死了一次。”
你说:“你很快会重生的。”
李兵说:“刚刚走进民政局的大门时,我还那么的恨她,恨她贪心,恨她不知足,恨她不理解我,恨她毁了我的生活。我掏心掏肝地对她好,这么多年来,我几乎是为了她而活着的。可是走出民政局的大门时,我突然一点也不恨她了,我恨不起来,我理解了她。我对她说,对不起,这么多年来,让你跟着我受苦了。她说其实她也不好。”李兵说,“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我们从来没有心平气和地好好说上几句话,离了婚,我们突然心平气和了,突然懂得了将心比心想问题了。”
你说:“你还爱着她吗?”
李兵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十几年的夫妻了,哪里能说忘就忘了。”
你问:“那,你后悔了?”
李兵说:“不后悔,我爱她,就要为她好,让她去过她想要的生活。只是,觉得累,心里空空的。”
你说:“到我这里来散散心吧。”
一个星期后,李兵真的来了。你去木头镇火车站接李兵。你和李兵有好多年没有见面了。见了面,你和他都没有想象中的激动。你们都从对方的身上看到了时间的重量。用时下的话说,你们都是奔四的人了。你们几乎都苦笑了一下。
张红梅炒了几个拿手的菜,你们那天喝了许多的酒。
“这么多年了,你的性格还没有变。”
“你也没有变。”
“我变了。”你说,“那时我们多么简单,现在变得复杂了。”
是的,你觉得,现在的你和李兵,除了叙旧,好像没有什么可以谈的了。
“那时我们都在乡下,夏天的晚上,坐在稻场上,谈论理想、未来、人生。想想真的好笑,那时我们认定了,理想无法实现,都是因为那该死的乡村,只要有一天,冲出了牢笼一样的乡村,我们就一定能实现梦想。”
李兵说:“是啊是啊,那时,你已决定了出门打工。我本来是要和你一起出门打工的,可是我开始谈恋爱了,我没有走出来,你说要是我当时跟你一起出来打工,现在会怎么样?”
你说:“我妈去世早,父亲年岁已高。出门打工有些不放心。是你鼓励我走出去,还说,你走了,我把伯父当父亲一样,栽秧斫谷什么的,我会去帮忙的。你去闯,我帮你尽孝。我相信你,一定能闯出一片天的……你真的帮我尽孝了,可是我呢,这么多年,我混成了什么样子?”
李兵说:“你不错了,比起很多人来,你已算好的了,你在外面有了自己的房子,安了家。”
“可我把家安在了一个孤岛上。”
你们喝了许多的酒。你已开始说酒话了,你说:“什么安家,只是有了一个房子,家是什么,家是放心的地方,可这么多年,我的心,找不到一个地方安放。对了,说个笑话,不,不是笑话,是认真的话。你知道吗,我总是想,要是有一天,我突然死了,我想让你娶你嫂子,娶张红梅,你们俩一起生活。听见了没有,你要记住,娶张红梅。”
张红梅说:“别喝了,喝多了净胡说八道。”
李兵说:“让他喝吧,我知道他的心里苦。”
你说:“我的心里苦,李兵你的心里更苦。你记住我这话,我要是突然死了,你就,过来,成为这一家的,男主人。这房子,这家,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
那天你是真喝醉了。你喝醉了可心里还明白着。后来你说出了白斑马的事。
“我看到了白斑马,看到了白斑马的人都要死。桑成死了,英子死了,马贵死了,李固也死了,现在轮到我了。”
李兵和张红梅把这话当成是酒后胡言,根本没往心里去。
李兵在你家住了一个星期。本来是你想让李兵来散散心的,他离婚了,心情不好。结果反倒成了李兵在安慰你了。这么多年,你终于把心里那许多的苦都倒了出来。你也对李兵说,“你说说吧,别把苦压在心里,说出来就好了。”李兵摇摇头,笑笑,不说话。李兵总是这样,话很少。你还记得当时你这样评价过李兵,你说李兵的沉默是金。如今的李兵比十几年前更加沉默了。
张红梅说:“你带李兵出去走走嘛,天天待在家里喝酒,把人都喝得麻木了。”
你对李兵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你带李兵去了云林山庄。你再次对李兵说了你所知道的李固。你问李兵知道为什么叫云林山庄吗?
李兵摇头。
你说:“李固是想学元代的大画家倪云林。”你还对李兵讲了许多倪云林的故事。那个有着精神与物质洁癖的画家、隐者。
“倪云林看上了一位歌伎,于是把她叫到了自己的庄园,想和她共度春宵。但又怕她不洁,叫她去洗澡。洗完上床,又经过严格检验,认为还是不干净,要她再去洗,洗过之后,他认为还是不干净,要她再去洗。洗来洗去,歌伎洗感冒了,天也亮了,他也只好作罢。”
李兵听着,望着云林山庄内青葱的树木发呆。
“在倪云林的眼里,歌伎不干净,权贵、金钱更不干净。张士诚的弟弟喜欢他的画,送来绢和金币想求他的画,他把绢撕了,说他这么干净的人,怎能为王门作画。他得罪了权贵,挨了顿鞭子。挨打时他一声不吭,有人劝他,打得痛,叫一声也好。倪云林说,不能出声,一出声,便俗了。”
李兵说:“这园子里好多的鸟。”
你说:“就是这样的一个爱洁之人,可最后,却偏偏死得极为不洁。”
那一天,你还对李兵说起了这些天来你打听到的另一件事,是关于这里的菜农与画家李固的事——
画家李固来木头镇隐居之后,他的庄园里来了一些鸟,于是他开始给这些鸟喂食,没想到鸟越来越多,他每天都要准备十多斤的鸟食来喂鸟。他的园子里,渐渐成了一个鸟的天堂。可是有一天,离庄园不远的菜农马富家办喜事,放了很多的鞭炮,把鸟都吓跑了。李固于是找到了马富,说您以后不要放炮了,一放炮把我的鸟都吓跑了。马富说,这关我什么事,我们农民过红白喜事,都是要放炮的。画家李固说,我不是禁止你们放炮,只是请你们不要放炮。当时有个叫马贵的菜农也在场,马贵说,你说得好听,凭什么你不让放我们就不放了,政府禁鞭都禁不了。除非你给钱,你给钱我们就不放了。马富和其他的菜农都说,对对对,给钱就不放了,你不是有钱吗?画家李固想想觉得也有道理。没有理由不让人家放炮。于是同意了给钱。然后就谈到了具体的价钱问题,给多少钱,才能让他们过喜事不放炮呢。经过讨价还价,最后达成了共识:五百块钱买菜农们不放炮。这事过了没多久,马贵就找到了画家李固,说,我来通知你一声,明天我过生日,要放炮。你看这事咋办。李固说,这好办,按上次谈的标准,五百块。马贵喜滋滋地拿到了五百块。过了不到一星期,马贵又找到了李固,说他明天又要放炮。画家李固说,又有什么事?马贵说,还是过生日。李固说,不是上星期才过的吗?马贵说,这次是儿子过十二岁生日。李固说,那好吧,我再给你五百。马贵说,过十二岁生日是大事,要热闹,不放炮不吉利。最后的结果,是李固拿出了七百块,才把马贵打发走。马贵的生财之道,很快被其他菜农得知,于是那一段时间,差不多天天有人去找李固。
李兵说:“那后来呢,总不能老这样被他们敲诈。”
你说:“是啊,后来李固便不肯给钱了,说你们爱放炮就放吧,随你们的便。于是菜农们就拼命地放炮,想把鸟都吓跑。可是经过几次之后,鸟儿们渐渐习惯了鞭炮的声音,再怎么放,都不跑了。”
李兵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你是太久没有回烟村了,其实咱们那里的人也是这样。现在的人,都变坏了。从前是夜不闭户,现在是上了锁都敢撬你的门。你搞种植,人家偷你的,你搞养殖,给你下毒药,净干损人不利己的事。对了,画家得罪了这里的菜农,只怕他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没什么,那画家,如今已不在这世间了。”
你和李兵都不再说话。
“我要走了。”晚饭时李兵说。
“急什么呢?”
“该进厂打工了。”
“你就那么喜欢打工吗?你又不缺这个钱花,你存那么多钱干吗呢?”
“我也不知道,可是,不打工,干吗呢?”李兵苦笑。
你说李兵:“你这是为了打工而打工。”
李兵说:“那你是为什么而写作呢?”
你想了一会儿,说:“我和你一样,是为写作而写作。”
你送李兵去木头镇火车站。在候车的时候,你对李兵说,“记住我的话。”
李兵说:“什么话?”
“如果我出了意外,帮我照顾你嫂子和侄女。”
李兵说:“胡说什么呀,好好的,人哪儿那么容易就死了。”
你说:“我们来到这世界是一个意外,离开这世界,却是必然。李兵你要答应我。”
“你放心,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我把她们当亲人。”
英子看见白斑马,是在她从李固的庄园出来之后的事。那时,菜农和李固之间已生仇恨。只有英子妈,依旧每日采撷新鲜蔬菜送到云林山庄。英子妈的举动,实际上是表明了她的立场,这样一来,她便成为了全体菜农的敌人。英子妈菜园里的蔬菜,在某一天晚上全部被毁,面对被毁掉的菜地,她心里明镜一样。前些天,马贵就来找过她,让她别再给画家李固送菜了。
英子妈说:“为啥不能送?”
马贵说:“那个画家得罪了咱们,和咱们是敌人。”
英子妈说:“和你们是敌人,和我不是。我又没有去敲诈过人家。”
马贵说:“反正你不能再给他送菜,否则你别想在这里种菜。”
英子妈看到被毁的菜园,站在那里默默流泪。依她的性格,若在老家,她定要拿一把菜刀、一块砧板,站在村口把那该死的祖宗十八代操遍。然而这不是在村里,她知道这些老乡一贯欺软怕硬,什么事都做得出。英子妈擦干泪,把被毁的菜地重新翻过,种上新的蔬菜。英子下班回家,知道家里出事,打电话报了警。这样的小事,自然很快就查明了真相。果然是马贵带人所为,诸多菜农参与,罪不责众,批评教育一顿,责令赔偿了英子家损失。从此,关于英子妈和画家李固的谣言,开始在菜农们间流传,并传回了千里之外的老家。
新一茬的菜出来后,英子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采了一筐鲜嫩蔬菜,让英子给画家李固送去。
英子说:“我不去,要去你去。为了那个画家,你把老乡们都得罪了。知道外面都怎么说你们吗?”
英子妈说:“就是有人说闲话,我才让你去送菜。”
英子冷笑了一声:“闲话?”
英子还是去了,她要去告诉那个画家,为了他,她们一家把老乡都得罪了,希望他离她母亲远一点。英子到云林山庄,见到画家。这次画家没有作画,正给鸟儿喂食。手中的鸟食抛撒开来,鸟从高处飞下,安静啄食。那么多的鸟,仿佛整个小镇的鸟都飞来了这儿。见了英子,李固停止喂鸟,问英子这段时间为何没来送菜,问英子妈还好。英子见了李固,心头的恨瞬间烟消云散了。
英子还是说了家里发生的事。
李固说:“你妈是个好人,你也是好人。”
英子说:“好人有什么用,这世道,好人总是吃亏。”
李固接过菜,拿了一张百元钞票给英子。想一想,又拿了四张。
“你家菜地损失因我而起,这个算我的一点心意,你一定收下。”
英子冷笑:“可怜我们吗?”
李固说:“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不能让好人吃亏。”
英子没有收钱,说:“这菜是送给你吃的,你也是好人,我们不能总占好人的便宜。”
走出云林山庄,英子心情格外轻松。这是她来南方最开心的一天。走到庄园门口时,她看见了一匹马,英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马,马蹄踏出音乐的节奏,嘚嘚嗒嗒,嘚嘚嗒嗒,从她的身边走过。英子看得呆了,不一会儿,那马走远了,她才回过神来。
英子被这世间的大美击倒,她想大哭一场,泪就真的下来了。
英子泪流满面地回到家。母亲吓坏了,问英子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英子摇摇头。她的心还在那匹马身上。马把她的魂给勾走了。
英子妈问:“见到画家了?”
母亲急切的眼神,打破了白斑马带给她的美好心境。她的心情顿时灰暗,冷冷一笑,说见到了,画家好得很,在喂鸟呢,画家还问你好。
“英子你怎么了,你怎么这样和妈说话?”
“我怎么了?我该怎样和你说话?”
“我是为他担着心。马贵从老家回来了。”
“回来了又怎么样?咱们还怕她不成。”
“马贵从老家带来了一把鸟枪。”
英子冷笑:“他拿枪能干吗!他除了欺负比他更老实的人,还能干吗?再说了,他敢把枪带来,是自己找死。一个电话到派出所,他就……”
英子妈打断了英子的话:“你可别干傻事。”
英子和母亲说不到一块儿,饭也不想吃,独自在小镇到处走。
英子的内心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充满着,感觉自己要爆炸了。她漫无目的地乱走,不知不觉,又走到了云林山庄的门口。那时天已黑了。英子坐在山庄对面的树下,她想再看见白斑马,天黑得严实了,英子还那样坐着。
她终于如愿以偿,她看见了白斑马,踩着音乐的节拍,嘚嘚嗒嗒,从远而近。白斑马温顺地走到她身边,停下脚步,睁着一双大眼看她。她伸出手,轻抚白斑马的脸,白斑马伏在地上,冲她点头,她明白了白斑马的心思,骑上马背,白斑马站了起来,嘚嘚嗒嗒,驮着她离开了山庄。小镇的街上,除了偶尔呼啸而过的一辆汽车,几个蜷缩在墙角安身的流浪汉,就是英子和白斑马的天空。走上大路后,白斑马开始小跑了起来,迈着细碎的步子,越迈越快,渐渐就飞了起来。白斑马把英子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又趴在了地上。英子明白它的意思,说你是让我下马吗?白斑马对英子咧开嘴一笑,这一笑,英子一下子认出了白斑马。英子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是我。”
白斑马跨在了英子的身上,英子紧紧地搂着白斑马。
“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英子闭上了眼。她要把自己的珍藏献给白斑马。
枪响了,白斑马倒在了血泊中。英子尖叫了起来,蓦地看见对面的云林山庄。背上冷汗涔涔,沉默了许久,方知是南柯一梦,慢慢向家走去,一路细品梦中的幸福与不安。
“怎么会是他?”英子想。
回到家,英子觉得很累,倒在床上睡。母亲看英子脸色很不好,问英子是怎么了?不舒服吗?
英子说:“你还关心我舒不舒服吗?”
“我是你妈。”
“你走开,我想休息,我很累。”
“好,我走,你休息吧。”
“把灯关了,把门给我带上。”英子说。她睁大了眼瞪着天花板。黑暗中,天花板上渐渐浮现出了一张疲惫的脸,一双忧郁的眼睛。那是她的客人的脸。一个古怪的客人!她想起了那客人第一次来洗脚城,一个人,脸上写满了孤单与落寞。
“老板您做什么生意呀。”
“我不是老板,我不做生意。”
“那……老板……”
“说了,我不是老板。”
“听口音,先生是北方人吧?”
“你是洗脚还是查户口?”
“对不起老……先生,我不该多问,我只是想和您说说话。”
“没什么,我只是不喜欢被人盘查。我讨厌被人盘查。”
英子从没见过这样古怪的客人。来洗脚城洗脚,很少有人独来的,来了也少有这样闷不吭声的。一连十多天,客人每晚按时到洗脚城,每次都点英子出钟。每次都一言不发。有好几次,他干脆躺在椅子上打起呼噜,直到英子给他洗完,把他叫醒,才结账走人。
“我叫桑成。桑树的桑,成功的成。”差不多半月后,客人主动开口。
“哦。”英子习惯了在这客人面前的沉默。一双手用力在客人脚底的穴位上按压。
“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天天来点你洗脚吗?”
“嗯。”英子手上的劲道略顿,又开始专心做足底按摩。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那是我的初恋。”桑成说。
“嘁!”英子嘴角泛起不屑的笑。“这样的话太没有创意了。”
“我把她弄丢了。”桑成闭着眼,陷入回忆中。
“许多年前,我刚来南方,在一家玩具厂打工,做彩绘。这样的工作很简单,白坯的波丽公仔头,用很细小的毛笔画上眼睛、嘴巴、眉毛……每人一道工序。彩绘部一多半都是女工,我是少数的几个男工之一,我能进彩绘部,全因多年前的一点美术功底。人物传神,全在眉眼。我做的是彩绘部最难的工序:点睛。”
许多年后,当桑成躺在洗脚城的椅子上,闭上眼缓缓开始对往事的追忆时,他又闻到了玩具厂那特有的气味,混杂、刺鼻,如午后的阳光一样明亮、躁动,那是桑成生命中的青春期。爱情是那一时期的主题,相较之下,生存与发展都变得次要。玩具厂没完没了地加班,于桑成也成了一种享受,这一切都源于一个名叫林丽的女工。多加班,他便能多些时间看见林丽。
林丽,那个长相普通,却开朗质朴的QC,她的脸上总是闪耀着阳光的色彩,她的身上弥漫着夏天的味道。桑成是多么迷恋那样的时光啊,经过他手的产品,通过长长的传送带缓缓送到林丽面前。桑成莫名地想起一首诗,“君住长江头,妾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同饮长江水。”桑成的产品开始出现次品,次品出得越多,和林丽接触的机会越多,下班时,林丽把桑成生产的次品送到他的工位上,“返工!”林丽说。桑成笑,“你生气的样子很好看。”桑成说。他和林丽走到了一起。下班后,工业区的花园里开始有他俩成双成对的影子,后来,工业区外的香蕉林旁,开始有他俩的身影。许多的傍晚,只要不加班,他俩就会坐在那些肥硕的香蕉树下,看天上的流云,想着未来、人生,直到流云暗淡,小镇的天空出现繁星。他们是多么热爱那个南方小镇啊,热爱那小镇上的阳光、雨水、海风,热爱那长长的流水线,那流水线上的公仔,那刺鼻的天、那水的气味……这一切,深入了桑成的血液,许多年后,桑成一闭眼,就能闻到那南方小镇的气味。那是他打工的第一站,他爱那小镇,胜过爱他的家乡。
“后来呢?”英子问。
“我把林丽弄丢了。”桑成对英子说。“那天我们在外面坐到很晚……”
那一天,桑成和林丽在香蕉林边坐到很晚。后来,他抱住了她,他们要在这南国的香蕉林里完成生命中最庄严圣洁的仪式。
“后来,治安队就出现了。”桑成说。“我是个混蛋,我当时太害怕了。我和林丽开始跑,没命地跑,我们希望能逃过一劫。你知道被治安队抓了是什么后果吗?那时我们都没有办暂住证。当时我和林丽只有一个想法,逃,不能让治安队抓住。我们后来跑散了。我听见了林丽的哭声,林丽被抓走了。我是懦夫,我没敢和林丽共患难。”
“你的确是个懦夫。”英子说。
英子出来打工时,暂住证已不再是个问题。英子对这样的生活没有真切的体验,也就无法理解桑成当时的选择。
“第二天,林丽没有回来。我托人去治安队打听。”
“为什么要托人,自己不会去吗?”
“我自己哪敢去?没有暂住证,那不是自投罗网吗?我托人去打听,才知道林丽已被送到木头镇收容所了。我后悔、害怕。我想无论如何我要把林丽找回来。我请了假,又问工友们借了钱,然后到木头镇来找林丽。我没有找到林丽。收容所的人说没有林丽这个人。林丽从此就消失了。后来的一年时间里,我一直待在那家玩具厂打工,不敢离开,我怕林丽来找我。我给林丽的家里写过几封信,后来终于收到一封回信,原来林丽的家人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已很久没有给家里寄钱,也没有给家里写信了。”
“你从深圳来到木头镇,就是来找林丽吗?”
桑成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哪里能找着林丽?我来木头镇,是为了把林丽从我的心头抹去。这些年来,我活得太累,我要换个活法。”
桑成没有对英子说,那一次,他和林丽正要完成他生命中的第一次,治安员的突然出现,让他从此落下了心理的病根。他想到了老板对他的嘲讽,“他不是男人”。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呢?我只是个普通的洗脚妹。”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你,就觉得你是林丽,其实你长得一点也不像她,可我就觉得你是林丽。我想对你说出这些,说出这些年来我心底的负罪与忏悔,我想请求你的宽恕。”
两行泪划过英子的脸。这是她做洗脚工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尊重,感受到为人的尊严。
从那个古怪的梦中醒来,英子再也无法入睡。那匹变成了桑成的白斑马,一直在她的脑子里拂之不去。
她在等待着——“如果桑成提出来和我上三楼,我不会拒绝。他会吗?”
桑成生前曾给你打过两次电话。那时你还在深圳,桑成在木头镇。第一次,桑成说他在木头镇过得很好。说如果一切顺利,他将留在木头镇生活了。说木头镇是一个好地方,山清水秀,跑了这么多年,他累了。你说桑成你这是在逃避,你为什么要放弃,你不是一直想进入深圳,成为一名真正的深圳人吗?桑成说,“从前我是这样想,来到木头镇之前我这样想,现在我不这样想了,你要是来过木头镇,你就会喜欢上这里的。”你说桑成你从前不是说过,木头镇是你这辈子最恨的地方吗?你不是说木头镇是我们这一代打工人的噩梦吗?桑成说,“许多年前我到木头镇寻找林丽时,的确是那样认为。那时走在木头镇的街头,就像走进了一个噩梦。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桑成说,现在在木头镇他感到很放松。桑成说如果有可能,他将在木头镇住下来,当一名菜农,终老在此。
这次通话后十来天吧,桑成又给你打过一次电话。这一次,桑成的话语里又开始透着忧郁。桑成问你,斑马是白的还是黑的。你想了半天,说,黑白相间。桑成又问你有没有见过白斑马?你说你见过斑马,在动物园,但没有见过白斑马。桑成说他在木头镇见到了一匹白斑马。桑成说白斑马总是在傍晚出现,独行在小镇街头,嘚嘚嗒嗒,嘚嘚嗒嗒,马蹄声每晚入梦。在梦中,他是游子,打马走过江南,小镇沉睡在梦中,他是过客,不是归人。桑成说,“我开始以为这是个梦,可是英子说这不是梦,英子说她也见到了白斑马。”
“英子是谁?”你问桑成。
桑成说:“林丽。”
“你真的找着林丽了?”
桑成说:“找着了。我找着林丽了,找着林丽之后我才发现,这些年来,我拼命地想进入城市,想像城里人那样生活,慢慢地我把自己给弄丢了。我找回了林丽,也找回了我自己。”
你说桑成你小子总是这样神一出鬼一出,你将来不成疯子就成哲学家。
桑成说:“也许我会成为一个农民。”
你笑:“他妈的桑成,你小子不一直都是农民吗?”
你当时没能明白桑成说这话的意思。后来你也来到了木头镇,在追寻有关白斑马的真相过程中,你渐渐明白了桑成所说的“农民”二字的分量。
桑成对英子说他看见了白斑马。英子说她也看见了白斑马。英子这样说时,想起了那个梦,梦中,白斑马变成了桑成。她在梦中呼喊着,来吧来吧来吧。英子对桑成说,你天天来洗脚,也不怕把脚洗破?英子说你可以上三楼,三楼有松骨房,松骨房的女孩个个漂亮。
“除非你帮我松骨。”
桑成半开玩笑半认真。
他们一起上了三楼的松骨房。英子坐在桑成的腿上,替他按摩。
桑成看着英子,突然笑了。英子问桑成笑啥。桑成说他此次来到木头镇的目的之一是要让自己堕落。可是他不敢,只有找个洗脚城洗脚。
英子也笑,差不多是笑得趴到了桑成的身上。
桑成问英子笑什么,英子告诉桑成,她进洗脚城打工,完全是为赌一口气。她对桑成说了她的那一次见工,说了那些工友们对她的冷眼。英子说她的梦想是有客人点她,让她松一次骨,然后她就辞去洗脚城的工作,进工厂打工。英子说她一直很羡慕那些在工厂里打工的打工妹,穿着朴素的工衣,进出厂房,坐流水线,英子说那样的生活,才是她梦想中的打工生活。但是在进工厂之前,她一定要完成自己的心愿。
桑成笑得更开心了,桑成说:“你这人有强迫症。”
英子说:“你不也一样吗?”
英子不笑,桑成也不笑。英子趴在桑成的胸前。桑成像一根呆木头一样。
英子说:“可以抱抱我吗?”
桑成就抱着英子。
世界在那一刻放慢了速度。英子又想起了那个梦。“来吧来吧来吧来……”英子的泪就下来了。
“谢谢你桑成,你帮我完成了心愿,从明天起,我就辞工,开始新的生活。”
“从明天起!”桑成想到了那首著名的诗,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那是一个没有明天的人写下的关于明天的遐想,是一首绝望之歌。桑成在心里默念着诗人生命最后写下的诗句,他前所未有地理解了诗人的绝望与悲伤。桑成的情绪一下子跌落到了无底的黑洞。
“从明天起,我们做一个幸福的人。让我们把不幸都在今天结束吧,今天,我帮你完成心愿。”
“帮你成为一个堕落的人……来吧来吧来吧……”。
英子又看到了那匹白斑马,白斑马驮着她,在清晨的小镇,嘚嘚嗒嗒,马蹄声踏碎了小镇的黎明。英子又听到了枪声,白斑马倒在血泊中,一双美丽的大眼里满是绝望与悲伤。英子看见了桑成死灰一样的脸,桑成的脸上写满了绝望与沮丧。
“我不是男人,我不是。”桑成痛苦地卡住了英子的脖子。
英子终于没能帮桑成完成他堕落的心愿。她窒息在爱人的怀里,她看不到明天的幸福了。明天的幸福,本来就是一个不可能到来的幸福,因为明天永远也不会到来。
“我都干了些什么?”
英子渐渐冰冷,桑成把英子平放在按摩床上,呆坐一边,默默地看着英子,英子的脸渐渐变成了林丽的脸。桑成掏出手机,给在深圳的你发了一条短信,只有四个字:无法进入。做完这些,桑成觉得他可以走了,他敲碎了窗上的玻璃,碎玻璃划过手腕,他紧挨着英子睡下,他看见了一匹马,一匹白斑马,踏着嘚嘚嗒嗒的蹄声,由远而近,他看见了许多年前,他从故乡来到南方,为了进入深圳,躲在一辆小车的尾箱里试图混进南头关,结果被人拉到了一条小巷,他被洗劫一空……深圳,他无法进入……他看到了他和林丽相遇的那个南方小镇,那小镇上的阳光、雨水、长长的流水线、流水线上的公仔……他看到了南方的香蕉林,他和林丽即将完成生命中最庄严的仪式,治安队突然出现了,从此,他的人生,便落下了致命的伤疤……
后来人们发现桑成和英子时,他们已骑着白斑马去了明天。按摩房的墙壁上,留有三个血红的大字:白斑马。
白斑马为何物成了警方后来追寻事件真相的切入点,然而却没有找到任何答案。“白斑马”三个字是何人所写,也成了一个永远不解之谜。
警方在走访英子的家人和那些菜农时,得知了画家李固枪杀马贵案也与白斑马有关。警方将两案并案侦查,但查到最后,依然没能理出头绪,于是两案都成为了悬案。警察们在画家的画室里,看到了满屋子的画,那些巨幅的油画,全部由各种黑白相间的条纹组成。那些画被画家命名为白斑马1号至99号。白斑马100号的创作尚未完成。但是白斑马100号出现了变化,人们在未完成的画中,看出了隐藏着的一个人物的形象,有人说那个人是英子的母亲,有人说不是。
你来到木头镇时,这个案子已过去许久,但关于白斑马的传说,依然像幽灵一样飘浮在木头镇的上空。在后来的走访中,你得知了一些基本的事实——
事实一:画家李固来到木头镇之后,木头镇开始出现的白斑马。
事实二:菜农马贵回老家时,偷偷带来了一杆猎枪。
那段时间,每到黄昏,马贵都会看见白斑马。白斑马悄悄来到他的菜地,仿佛在向他挑衅。马贵想过许多办法,想抓住这匹古怪的马。他在菜地里下了套,然后远远地埋伏着,只等马蹄踏进绳套,他只要拉紧绳扣,就能将这匹怪马抓住。然而,白斑马每次走到绳套前就停步不前。有几次还故意在绳子的前后左右迈着穿花步,左一脚右一脚,在绳圈的边沿踏过。马贵愤怒了,从老家带来猎枪,他发誓要杀死白斑马。
然而在走访中,你又得知,那些菜农里,除了马贵,谁也没有看见过所谓的白斑马,因此那时大家都认为马贵得了疯病,每天晚上,马贵都会背着他的猎枪在菜地里埋伏,他的行为被菜农们传为笑谈。菜农们见到马贵,会问他,“马贵,抓到斑马没有?”会笑他,“打斑马,打个斑鸠还差不多。”马贵冷笑,“你们知道什么,老子打到斑马了,你们别眼红。”
英子妈还对你说过她的一些猜想,英子妈认为,马贵背来了枪,并不是想打斑马,他是对画家李固怀恨在心,想要去打李固园子里的鸟。
“你有什么证据?”你问英子妈。
英子妈说:“马贵从家里把枪带来的当天晚上,就到过我家,让我转告画家,说他迟早要把画家园子里的鸟全都打光了下酒。要想保住那些鸟,让画家去菜园找他谈判。”
“你对画家说过了吗?”你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我让英子对画家说了。”
“画家怎么说?”
“英子说,画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愣了一下,就继续画画。”
“你是说,马贵是去找画家谈判,俩人谈不拢,马贵就拿出了枪要打画家,画家出于自卫。夺过了枪,打死了马贵。”
“反正我这样想。画家是个好人。”
你觉得英子妈的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事实上,警方的结论在某种程度上,也采信了英子妈的证词,认为李固是在杀死了菜农马贵之后自杀。问题是,在案发现场,画家李固的墙壁上,同样发现了三个血红的大字:白斑马。对此,警方没有作出解释,也无法作出解释。
你又一次在云林山庄门口徘徊,直到有一天,你无意中坐到了画家李固经常坐过的那个小山坡上,你在李固的那个角度,看到了从远方鸣着汽笛而来的夜火车,你看到了那一方方在黑暗中亮着的小格子,你的思想在那一瞬间和李固相通,你突然想起来画家李固就是十年前,你在陶瓷厂里遇到的那位当苦工的大学生。你也想到了你的十八岁,你和你的小同乡坐在火车上,你们的目标是深圳,那个传说中遍地是黄金与机会的地方。深夜,你们开始东倒西歪,你对自己说,不要睡着,不要睡着,可你还是睡着了。一觉醒来,你发现口袋里的一百五十元钱不翼而飞,那是父亲卖掉了准备用来作春耕开支的一头肥猪,你尖叫了起来,车厢里乱成一团……南方之行是如此地残酷,当你和小同乡挤出火车站时,你已六神无主。在火车站广场,你和小同乡又走散了,多年以后,你向已人到中年的同乡证实了你的猜测,同乡是因为怕你借钱而故意丢下你的。不过那时你已不再记恨他。好在你的袜子里还有一百五十元,你拿着那一百五十元,坐上了从广州火车站到深圳的汽车,一路上,你不停地被赶到另一辆车上,再掏一次车票继续你的行程,你眼见着两位打工者因不愿掏钱而被揍得鼻青脸肿,从广州到深圳,你转了四次车……后来你知道了,这也是当时的南方特色之一,美其名曰“卖猪仔”。如今,这一切都已成为了过去,南方是如此残酷,却又如此让你迷恋。你望着那一方方在黑暗中闪过的窗口,窗口里的,有过客,也有归人。
那一刻,你突然发觉,你沉迷在白斑马的问题中已然太久,你太久没有同妻儿好好地在一起说上几句话,你前所未有地想家,想你的妻儿,你什么也不愿去想,只想回家。
从现在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你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家的。回到家里,你又看到了李兵。
李兵是来辞行的。这些年来,珠三角的许多工厂开始往别的地方搬迁,有的搬到了其他的省份,李兵他们的工厂搬到了越南,在珠三角只留下了一个设计部。
“厂里的工人差不多都辞工了。老板希望技术骨干能跟着一起去越南。工资比在国内要高一点,生活、每年往返的机票都由厂里包。我报了名。”
“越南……过去也好,”你说,“记得多联系。”
“遇上合适的,就成个家。”张红梅说,“看看你,上衣扣子掉了两颗还在穿,脱下来我帮你钉上。”
“不用了。”李兵说,“没什么,习惯了就好。”
“脱下来让你嫂子给缝上。”你也说。
张红梅给李兵钉着扣子,突然说:“你看看,我们真是傻,怎么没想到青羊呢?我觉得青羊和李兵在一起很合适的。”
钉好扣子,你妻子把衣服还给李兵,就拨打她的好友青羊的电话。机主已停机。
“这个青羊,一天到晚飘忽不定的,一下子北京一下子上海,从来不在一个地方安心待上哪怕半年。”
李兵走后,你对张红梅说起了白斑马的故事,你说这些天,你一直被这个白斑马弄得头昏脑涨的。你说你一直试图弄清楚白斑马的真相,现在你终于从中摆脱出来了。管他白斑马黑斑马,你现在只想好好生活,活在今天。
你终于又找回了写作的感觉,你在电脑上打下了“白斑马”三个字。
李固、桑成、英子……他们从时光深处一一向你走来。你用文字在编织着他们的故事,整个写作的过程,就像是一次在迷雾中的探险,写完了他们的故事,你也走出了迷雾。你在文章的最后写道:“每一个闯深圳的人都是一部传奇。千千万万的李固、桑成、英子们,留在了他们自己的传奇里。而更多的人,都在继续着自己的传奇。”
写到这里,你接到了一个朋友的电话,朋友是一名小说家,在深圳,他的生活清贫而寂寞,但他一直甘于清贫与寂寞。朋友的亲人突然因脑溢血昏迷不醒,医院需要他们交十万元才肯动手术,而这对于朋友而言,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放下电话,你的痛苦再一次生发,你唯有在心底里为朋友的亲人祈祷着,祈祷他们能写出自己的传奇。你感受到了来自时光深处的焦虑与不安。生活是如此的脆弱,你想到了朋友桑成的一首关于打工者的诗,诗名叫《泥船水手》。你还记得其中几句:
你说彼岸有幸福
我要抵达
哪怕划一艘泥做的船
王十月,本名王世孝,男,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于湖北,初中肄业后打工维生,2000年开始写作。出版长篇小说《烦躁不安》、《31区》,另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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