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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河

        

        秋小兰去医院看姑妈秋依兰,她得给姑妈汇报团里重排大戏《天河配》的进展情况。说是重排,其实是新编,连戏名都改作了《织女》。

        秋依兰从小气管和肺就有些弱,唱戏练功倒好了,老了却又娇气了,这场肺病从春天开始闹,小半年都没能从医院出去。想想也不可思议,那么孱弱的胸腔竟也成就了戏曲舞台上的一代名伶。

        佳人老了,姿态却没老,秋依兰婉转有致地斜靠在枕上听秋小兰说话。

        秋小兰在削一只苹果:“角色还没定,挑了些孩子,先在那儿排舞蹈呢。”

        “你跟那个窦河谈过吗?”秋依兰问。

        窦河是这次《织女》的编剧兼导演,从省艺术研究院请来的。

        秋小兰旋转着苹果,红色带着蜡光的果皮从淡黄的果肉上滑下来,螺旋着垂在她纤细的手指间,越来越长。秋小兰摇了摇头,笑一下,继续削苹果。

        秋依兰思忖了一下:“有空跟他说说新本子,他是导演,你是织女嘛……”

        “团里还没定,谁知道……”秋小兰遮掩着自己多少带点儿得意的喜悦。

        秋依兰笑了,笑得咳嗽起来,她咳嗽着说:“谁都知道!”

        秋小兰也笑了。这时苹果削好了,她把一条完整的果皮放在盘子里,拿着那只苹果,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秋依兰不吃,她也不想吃,最后,她把苹果也放进盘子,用那根苹果皮照原样围上去,孩子似的认真而又兴致盎然。

        秋依兰抬手,她的手里总是抓着条手帕,手挥目送之间流连飘摇着略显夸张的柔媚,她用手帕擦了擦嘴角,说:“也该来了……”

        秋依兰忽然顿住,不再往下说。秋小兰摆弄果皮的手停下,看着那只苹果在空气中开始氧化,果肉上生出点点浅褐色。病房安静了,窗外树荫里的鸟声脆而响,滴溜乱跳的鸣声滚得哪儿哪儿都是,像戏台上的花旦彩旦。

        秋依兰工的是闺门旦。豫剧里的闺门旦和帅旦,都是因着一代名伶而成就的行当。顾名思义,闺门旦演的自然是闺中佳人,比大青衣柔艳,比小花旦雅致,想一想林黛玉、崔莺莺,约略就知道一二了。五七年秋依兰一出《白蛇传》,红遍豫鲁晋陕甘,一直唱进北京城。秋依兰扮出来的白娘子,真是神仙中人。扮相好,唱更好。她的气不是很足,但她聪明,“大换气,小偷气,不蛮喊,留余地”这样平常的口诀,竟让她悟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师傅都纳罕,百十句的大段她唱来竟比中气十足的人还要气息自如。秋依兰是被老郎神灵光罩着的,天生一副碎玉裂帛的好嗓,又被她用得温醇含蓄,行腔如酒一般醉人。旁人更无法比的是她那股亦嗔亦喜噙羞含怨的劲儿,端庄的底子上自有妩媚流光溢彩、勾魂摄魄。团里刻薄人的话,别人是人演妖精戏,秋依兰是妖精演人戏,怎么比?

        秋依兰不怕做“妖精”,秋小兰怕。不过也没人会把秋小兰说成妖精,短发削至耳朵,冬天夹克夏天t恤,永远的牛仔裤,小兰倒像个俊美的男孩子。

        可秋小兰毕竟是秋依兰的亲侄女,老话说,侄女仿姑,外甥仿舅,裹在中性装扮里的秋小兰依旧袅袅婷婷,她挣不脱连着秋依兰的血脉,何况,她还是秋依兰的衣钵传人。

        小兰五岁就跟着姑妈开始学戏了,她自小就乖,不用打不用骂,小小的一个人在秋依兰的小院里转着圈踢腿,一转就是一下午,阳光在墙上摇着斑驳的树叶的影子,她懵懂地想着遥远的美若仙境的舞台。

        有人说秋小兰命好,秋依兰就是她的好命;也有人说她命不好,该有的全有了,可熬到三十有三了,好时候眼看要过,还是不上不下难成气候。

        命好和不好是从结果上说的,还有更高明的说法,比如当年唱须生、如今成了团长的周祥甫就说,秋小兰的命太软,什么都扛不住,多小的事搁她命里弄不好就是道越不过去的坎儿;而秋依兰,那就是老话里说的,“命硬撞得天鼓响”。秋依兰弱的是姿态,烈的是心性。老天爷把她摁到烂泥里,她都能在烂泥里开出香飘千里的花来。

        姑妈昔日的苦难和辉煌,小兰感觉是缥缈的传说,关于姑妈的真实记忆,是从部队大院里的那个小院开始的。姑妈是个美丽得惊人的女人,不年轻了,可她丝毫不衰老,像勃勃开在院子里的那些紫红色花朵巨大的花。那花不会枯萎凋谢,开够了,带着花萼一下就掉在了地上,就是掉在地上,花朵依然完整美丽。

        姑父比姑妈大二十七岁,历史证明了秋依兰当初的果敢是英明的,这个当年有着正团职务的中年军人好歹庇护了她快二十年,让十七岁成角儿的秋依兰不残不废地熬到了“文革”后新编大戏《天河配》开锣的时候。年届不惑的秋依兰脱掉打着补丁的样板戏服,重新换上云裳霓裙,依旧还是仙女。

        小兰印象中的姑父,是个穿着白衬衣绿军裤的老爷爷,雪白的头发很短,一根根在头上站着,手里握着根油亮的藤质拐杖。秋小兰给他拿报纸不得不走近他的时候,就垂着眼睛始终警惕地看那根拐杖,生怕它会挥过来。

        姑父挥动拐杖也没固定的原因,有时候正吃饭一抬眼,看见秋依兰跷起兰花指拿馒头,那根藤拐杖隔着桌子就砸过来。姑妈立刻拉着小兰住屋里跑,小兰躲到床下,而秋依兰是躲不掉的,她拼命护住自己的脸,像刺猬似的缩成一团,把脊背交给丈夫去抽。好在这样的暴打像夏日雷雨一样持续不长,但后面会有长长的满是脏话的咒骂。这时秋依兰仍像个刺猬似的缩着不动。年幼的小兰在床下哆嗦,像被人扒光了衣服一样羞耻恐惧。小兰连哭都哭不出,只觉得胸腔脖子一抽一抽地剧烈疼痛。小兰曾经咬破过一次嘴唇,姑妈告诉她,嘴是用来唱戏的,要知道爱惜。后来,小兰就把床下自己棉鞋的鞋帮塞进嘴里咬着。

        终于咒骂停止了,外面没了动静,秋依兰开始伸展四肢,把小兰从床下面叫出来,让小兰给她往背上擦药,擦的是一种气味浓烈的药油。至今秋小兰一直不能闻红花油的味道,闻到喉头就会出现窒息般的疼痛。姑妈挨过打不哭,总是冷笑。到了戏台上,她还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美目流连巧笑嫣然的仙女,带着红花油气味的仙女。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姑父又一次暴打姑妈的时候突发中风,就瘫在了床上。姑妈一下子变了,娇弱柔媚得像戏台上的莺莺小姐,成天在家娇滴滴拖着腔叫小兰,小兰,叫小兰也不为什么,有时候叫过来抱着小兰亲,咯咯地笑。

        小兰没有姑妈那么坚强的神经,瘫在床上的姑父更让她感到恐惧,就连姑父房门打开时,猛地散出的那股腥腻腻臊乎乎的味道,小兰要是闻到,恶心的同时还会浑身一凛。

        姑父死在一九八六年。小兰在上戏校。上戏校的小兰并不快乐,谁让她叫秋小兰呢?花名册上这三个字已经让人对她另眼相看了,后来有人说她大眼睛尖下巴,就像动画片里的“花仙子”。被男生叫成花仙子的小兰,成天沉默寡言,别的女生觉得她傲,自然也不来巴结,撇得小兰一个人形单影只地打水吃饭。于是小兰就经常逃学,反正她有姑妈。姑妈要是忙着演出,小兰就一个人在家看书练功。秋小兰喜欢一个人在姑妈的院子里练功。

        姑父死后,姑妈和前房儿女就断了来往。姑妈和小兰两个人过日子,间或姑妈会请一堆朋友来玩,这些朋友很有趣,小兰喜欢有他们的夜晚。当然还有另外的夜晚,有单独来的男客人,这时小兰总是早早地去睡了。她在睡梦中有时候听见姑妈在唱戏,有时候听见姑妈在哭泣……某个清晨,小兰从姑妈半开着的卧室门看见姑妈玉体横陈在地板上,宿醉未醒,凌乱的被子从床上耷拉下来,光着身子的姑妈可能感到了冷,身子蜷缩了一下,却仍没醒,那个男客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

        秋小兰一步步退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了,她把冰凉的双腿抱起来,抵在一天天饱满起来的乳房上。突然她受惊地把腿伸直了,哗地拉过被子蒙严了身体,膨胀的青春的身子越长越沉重,越长越可怕,小兰拖着它可怎么办呀?

        少女小兰拒绝穿裙子,一头秀发结结实实地扎着辫子,连根鲜艳点儿的头绳都不用,她只用黑毛线缠过的皮筋。大人们都说小兰乖,不过也有点儿怪。秋小兰不爱打扮,却格外地爱干净,能把家里水磨石地板擦成镜子。小兰成天洗洗涮涮的,她总是不怕麻烦地把自己的床单衣物和姑妈的床单衣物分开洗,用不同的盆子,晾在不同的绳上。她做这些的时候异常小心,从来没让姑妈发现过。

        当然,姑妈也没心思留意这种小事。她好贪啊,不顾一切地霸着所有的机会,抢所有的荣誉,一丝一毫都不给别人剩。她不容人,连自己的徒弟也不容。那时候谷月芬是她唯一的入门弟子,可她给老师当B角纯粹是摆设,唱吐了血秋依兰也不会让一场的。秋依兰到底靠着《天河配》拿到了全国大奖,成了德艺双馨的艺术家,拍了电视艺术片《秋依兰》,她的舞台生涯再次步入辉煌的时候,一次严重的肺病突然宣告了它的结束。

        秋依兰那只柔弱的握着手帕的玉手总能用力抓牢命运的缰绳,哪怕抓得两手血肉模糊,也绝不放松。可那根缰绳把她拖到了“老”和“病”跟前,就是秋依兰又能如何呢?脱下仙女的云裳霓裙,一个肉体凡胎的女人就这样老了,病了。英雄末路,美人迟暮,那掬无奈而悲凉的泪也不能当着人洒,秋依兰告别了舞台,也从团长位子上退了下来,在外人眼里从容优雅地老着病着,内里的挣扎,也只有小兰知道。

        小兰毕业进市一团的时候,姑妈秋依兰还是团长,现成的舞台给小兰预备着呢。小兰扮上妆,也是仙女,上台一开腔,也有碰头彩,可一出戏下来,总让人觉得差那么点儿意思。秋小兰的戏,无一句无来历,中规中矩,挑不出她哪儿错了,可就是觉得不够好。戏哪有什么对错呀?抓人迷人就是好戏!小兰的戏怎么就那么不抓人呢?

        戏不好,眼上找。秋依兰当着人自然不说,但她深知小兰的毛病,这孩子眼太静了,你看她的眼神,就是唱“左瞻望右顾盼棺材一个,阴森森情惨惨使人难活”的秦雪梅,那双眼睛里也是波澜不兴的。

        眼上没戏,其实是心里没戏。心不在戏上还唱什么戏?!

        秋依兰一急,小兰就哭。秋依兰看不惯小兰的娇气样,怎么着了就那么些眼泪?太容易了,一切来得太容易了!一点儿都不知道珍惜!秋依兰从不当着人挑剔小兰的戏,她在背地里下狠劲,弄得小兰成天眼泪汪汪看见她像个避猫鼠似的畏畏缩缩,秋依兰恨她不大方,通身没气派,更生气。

        戏曲不景气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团里改行的演员也不少。秋依兰疑心小兰的心里也长了草,这才是秋依兰最怕的。她逼问小兰,小兰哭着说不是不是。

        小兰后来真的不唱戏了。有人说小兰为了男人抛弃了姑妈和舞台,也有人说秋依兰脾气太暴逼走了小兰。小兰和姑妈之间发生的事情,当然不足为外人道,离开了四年,二十六岁的秋小兰又回到了姑妈的小院,跪在门外请求姑妈原谅,说这辈子她想唱戏。

        轻易不落泪的秋依兰哭了,她一把拉起了秋小兰,像攥着自己的命似的攥着秋小兰的胳膊。

        秋依兰对失而复得的秋小兰,珍惜得近乎溺爱。秋小兰一下又掉回了童年,和姑妈彼此疼爱着。只是两个人亲得有些小心翼翼,心里揣着热切的情感,却又彼此看着脸色。关于这次回来,秋小兰没有对姑妈做过多的解释,秋依兰也没有问,也许她不敢问,她宁肯相信秋小兰的话,回来,就是因为这辈子要唱戏。

        秋小兰的戏没有丢,可心里还是怯,毕竟离开舞台几年了。老辈艺人爱说,练千遍不如排一遍,排千遍不如演一场。秋依兰越发耐心,秋小兰越发刻苦,她们都怀抱希望,只要唱,只要演,总有一天老郎神的灵光能照到小兰身上,小兰的戏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秋小兰的工作又调回了市一团。这些年戏曲的形势比上世纪九十年代倒好了些,可团里日常演出多半还要下到农村去,所以秋小兰唱的大都是高台戏,从北部油田颠簸到南面茶山,荒天野地里搭起台子也能唱。他们团在省内外都是有些名气的,出过秋依兰的剧团,从“戏窝子”里出来的剧团嘛。除了日常演出,秋依兰想方设法给小兰争取各种露脸的机会,电视晚会,梨园芬芳,以秋派传人的身份唱一段已经算是难得了,有时候费了半天劲,一段戏四五个人分着唱,分到小兰嘴里的也就一两句词了,如果不是因为秋依兰,谁也不会对秋小兰留下印象。

        这些也就是让秋小兰在省里戏曲圈里混了个脸熟,有什么用呢?秋小兰要想有出头之日,还是得排自己的戏。没有戏,你拿什么展示你的艺术?没有戏,你就成不了角儿!

        在高台上顶着野风唱老戏,过了三十岁的秋小兰还在盼着梦中的舞台,一如那个在姑妈小院里踢腿的小姑娘。舞台似乎更遥远了。

        那魂牵梦萦遥远的舞台,说近忽然也就近了。

        团里这次排《织女》是市里申报全国“戏曲文化之乡”的配套工程。市里申报“戏曲文化之乡”对剧团来说是天赐良机,可机会抓住了才会变成好运气。市里本来打的是农村牌,“板车剧团”和十几个“戏曲文化村”是工作的重点,热火朝天地宣传“田间地头都有戏,遍地都是秋依兰”,倒把专业剧团给冷落了。团长周祥甫脑子灵光,觉得是个机会,上蹿下跳地去争取。秋依兰听说了,专门把周祥甫叫来问情况,帮他联系能说上话的人。终于,诸多申报活动中到底加进了重排秋派代表剧目《天河配》这一项目。排戏要钱,好在政府牵线,很快有了合适的投资人。

        外聘编剧导演,是投资方、文化局领导、戏曲专家以及团领导的共同意见,要做就做够档次有影响的精品工程。既然如此,本子和导演就得好,不然投再多的钱进去也有可能成为“豆腐渣工程”。秋依兰的老朋友、剧协主席杜易非向剧团大力推荐了窦河。

        秋小兰早就知道窦河,四年前省三团的新版《白蛇传》就是窦河的大作。新版真的很新,让看惯老戏的观众看得目瞪口呆。故事里面没有了青蛇,白娘子一个人到金山寺外寻夫,唱词是哈姆雷特式的自我诘问,“断桥”一折里白娘子那段脍炙人口的“恨上来”也消失了,由背景群舞重现西湖初逢,表达重获失落的爱情。秋小兰不大习惯这种改动,但她却很喜欢窦河营造的舞台氛围,写意,雅致,让人心旌荡漾。

        秋小兰梦想中的舞台,落到人间就该是这个样子。

        “也该来了……”姑妈欲言又止的半句话里有太多的心酸,秋小兰的心里也酸酸的,想到那忽然近的舞台,那酸里又渗出一丝丝甜来。

        秋小兰心里酸酸甜甜地回旋出一段旋律,是织女在机房中唱的那段慢板,她仿佛看见了窦河为她布置的织女在天上的机房,青天浩淼,月魄清凉,流云裁幅,彩霞成锦……

        

        秋小兰和窦河也算认识,说过一次话,去年剧协和文化局举办“戏曲资源开发及区域协作研讨会”,窦河是请来的省里的专家之一。

        那次,秋小兰对窦河并没什么特殊的感觉。

        这几个月团长周祥甫没少往郑州跑,可团里还没见窦河的人影子。有一天,窦河忽然自己就来了,开了辆半旧的灰蓝色雪佛兰。他把车开到挂着市豫剧一团牌子的楼下,自己站在那儿看着牌子发愣,他找不着剧团的大门。挂牌子的楼是商住楼,一楼门挨门开着饭店美容店音像店社区医疗卫生站,楼梯上去都是住户,往旁边看,是住宅小区的入口,有物业有保安,小区门口有烟摊、烧饼摊、水果摊、修鞋摊,几个半老不老的女人在楼前台阶上坐着织毛衣说闲话,眼睛不时扫扫窦河,扫扫车,车牌表明这人从省会来。

        窦河是那种不算俊秀却很有型的男人,烟灰色t恤,牛仔裤,衣服颜色洁净得让人眼睛舒服,忍不住要再看一眼。他惊讶得嘴巴都张开了,有些孩子气。他也不是头一个找不着剧团大门的外来者,那几个女人中有谁猜到了,说了句什么,女人们嘎嘎地笑起来。

        窦河与那些女人们应该是同龄人,可四十出头的男人和四十出头的女人不是一代人,即使是夫妻,这个年龄段也活成了母子。他表情惊讶,肢体还是放松从容的,有点儿长身玉立的意思。他的洁净和从容,逼出女人们的邋遢和窘迫来了。

        这几个女人都是剧团的人,市一团就藏在小区里头,可她们中没谁来主动帮窦河指点迷津。窦河让她们突然羞恼起来,不过这种羞恼藏在佯作漠视之后,因为真的漠视就不会再一眼一眼地瞄着窦河的举动。

        窦河来回找了找,自己笑着摇摇头,摸出手机。

        有个女人嘟哝了一句:“长途加漫游,又得一块多。”

        她的伙伴们又嘎嘎地笑起来,这阵笑声让在小区门口买西瓜的秋小兰扭了下头。她只瞥了一眼,看到窦河打电话的侧影,并没多想,拎着称好的半个西瓜走进小区。那辆灰蓝色的雪佛兰从秋小兰身边驶过去了。

        秋小兰也不知道为什么还在想刚才那个男人的侧影,她忽然想起来那人是窦河。她也没想到,窦河的身体轮廓给她留了这么深的印象,眉毛眼睛什么样倒想不清楚了,但秋小兰很肯定地认出来那是窦河。

        秋小兰心里一阵高兴,戏真要开始排了。秋小兰一高兴,心竟扑通扑通地跳快了。她回到自己的宿舍,朝镜子里看,眼睛晶亮,两颊绯红,更像姑妈秋依兰了,镜子里年轻的“秋依兰”在挑眉,运眼,顾盼,娇俏俏地亮相,咿呀出一句念白:“女儿家的心事,妈妈,你问不得的……”

        秋小兰忽然用双手捂住了脸,镜子里的她还在笑,笑着笑着泪滚下来,她没有擦泪,两条软绵绵的胳膊抛出去,“画堂红烛永夜烧,辜负了罗衾春宵……”胳膊上没水袖,却酸得抬不动了,秋小兰扑在床上,欢欢喜喜地哭了一阵。

        魂梦中的舞台近了,窦河给她布置的舞台,让人心旌摇荡的舞台,天上织女的机房……她把枕边一件柔软稀薄的绛红色纱衫拉过来,盖在了脸上,泪眼蒙眬,隔着那纱去看灯,是丝绸还是流云,是锦绣还是霞光……

        秋小兰也弄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对窦河有了异样的感觉。

        也许是那天看排“祭春”那场群舞吧。

        窦河来之后,他的班子跟着也到了,音乐、舞蹈、舞美,以及服装设计、灯光等等,都是由窦河带来的人弄。不知道为什么,窦河开始并没先排戏,而是让那些从戏校或艺术学校挑出来的孩子们先跟着辅导老师排伴舞。团里不少人去看,秋小兰也去了,她没跟人扎堆,远远地在场边找了把折叠椅坐了。

        辅导老师在给孩子们讲这段舞,春天到了,牛郎和村人祭祀春牛。老戏里的牛郎是青衣短打黄帕系头的乡下孩子,可在新戏里,牛郎要裸露出健美的肢体,一件褐色短褡敞着胸,胯上挂着黑色的扎口裤子,短靴,散着头发,褐色带子抹过额头勒着,显得原始,强壮,野性。

        老师强调了服装的区别,伴舞和牛郎一样装束,要在牛郎的唱段中一直跳着窦河脑子里的原初民的巫舞。动作很简单,老师强调要大家找祭祀的感觉,然后喊着节拍开始练。

        窦河看了一会儿,低声和舞蹈辅导老师说了句什么,辅导老师大声叫停,然后示意大家安静。窦河这才走过去,他的声音不高,却很有穿透力:“大家不要被祭祀两个字吓着了,祭祀,就是仪式化的表达、沟通。跳舞唱戏磕头烧香,都是表达,表达是为了沟通,沟通人和神明,沟通人和天地万物。你们是在对着那头牛表达,说话,让牛知道你的心,知道了你的心才能给你幸福!胳膊腿伸出去,不能硬不能僵,要充满强烈的欲望和情感——把那头牛想成你们的梦中情人!”

        男孩子们被最后那句话弄得哄堂大笑,窦河也笑了,他走到场边,朝着大家把手举起来:“来吧!”

        那只手的手指是收拢的,但并没完全并在一起,随着他自己的话轻轻挥了一下。从秋小兰坐的角度,自下而上仰视到的是手背,这只干净的男人的手,幅度很小地挥了一下,像敲门的动作。

        这一下,敲在了秋小兰的心上。她一直盯着窦河的手,心猛地一撞,哗地血液都涌到了脸上,好像别人能看到她的心这不正常的一跳。秋小兰慌乱地扫了一眼排练场,并没遇到任何人的目光。她吁出口气,双手无意识地紧紧握在一起,因为用力指端失了血色,她放松了,血液又流回到指甲里,粉粉的,玲珑饱满的指甲,一颗颗罩在无色的指甲油里,欢喜地闪着光。

        秋小兰翻转自己的手,爱怜地看着掌心。放在那只干净的男人的手里,放在他拢起的掌心里,像一朵雪白的半开的栀子花,被他用力一握,芬芳地碎了吧!

        秋小兰觉得胸口很疼,有些凉,好像心有了缝隙,风吹了进去,欢喜里混进来忧伤,还有一点儿恐惧的战栗,会死的,会死的……担忧的心小声嘀咕着,很想哭,却忍不住微笑了,微笑着,泪还是流出来了一点。

        那一点泪被睫毛挂住了,一抖,也没了。秋小兰心醉神迷地体味着自己的感觉,半天没有抬头看窦河,不过她知道,他在那儿,在离她不到两米的地方站着。

        秋小兰只是在这个瞬间被提醒了,也许开始得更早,早到窦河的轮廓烙进她眼睛的那一刻,只是秋小兰自己不知道罢了。

        那天排练结束,秋小兰走出去的时候,窦河就在她身后,和一个女演员说话,秋小兰没有回头,听声音就知道是谁。女演员的声音很兴奋,说笑着,不是她平时侉侉的调子,声音里有东西紧绷绷的。窦河是个让女人呼吸急促的男人。

        秋小兰不由得加快脚步,几乎是逃跑地离开了。

        秋小兰爱上了窦河。

        秋小兰被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爱”字惊着了。

        秋小兰不是惊讶,而是实实在在地被吓坏了。这是一个和灾祸、动荡紧密相连、危险无比的字啊,这一个字,让秋小兰平静的生活变得岌岌可危了。

        小兰吃了多少苦才找到了这个平静的容身之处呀!在同龄人叫嚷绝对隐私大闹风流韵事的上世纪末,秋小兰就像被封闭在凝固熔岩里的古老昆虫,有血有肉全须全尾地活在幽闭里,孤寂,却安全。她的时间早在凝固的那一刻起就不再前行,成为了一个原地滚动的圆壳。

        停在那个圆壳里的秋小兰在本世纪初被一只干净的男人的手敲醒了,幽闭的外壳被爱敲开了一条裂缝,秋小兰惊恐之下,本能地要退缩到更深的地方去了。可惜诱惑之所以会成为诱惑,是因为力量并不真的来自那个诱惑者,而是来自被诱惑的心。小兰自己会安抚惊恐的心,不越雷池,她以为就没有危险了。

        秋小兰躺在宿舍的床上,温热的手搁在小腹上,刚洗过澡的身体有些凉,那股温热让她觉得安慰,也觉得伤感。一直躺得深夜成了晨曦,秋小兰的心才在诸多思虑中慢慢定了下来,没关系,没关系,她想清楚了,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要,只这么看着他,不会发生任何可怕的事情……秋小兰放心了。

        秋小兰放心地每天去看窦河排练,放心地回来把他的动作再温习一遍,放心地用缠绵悱恻的情丝去缠绕窦河烙在她心里的影子。秋小兰享受着这种新鲜奇妙的感觉,暗自惊讶,她连着两个晚上梦到了窦河,是美梦,春梦。秋小兰的季节都跟着这梦倒错了,清晨醒来,她会把仲夏当作春天。

        这几天,秋小兰无论在做什么,都会忽然想起窦河的某个动作或者某句话,唇边就会噙住一点儿微笑。秋小兰甘心“忆君君不知”,甘心辗转反侧地单相思,她的枕畔一直放着本《婉约词》,以前没事儿翻两页,泛泛地觉得好,现在她有鉴别了,有些写得真好,切切地就是你的心,有的似乎有点儿隔了……

        日子无端就诗意盎然地美丽起来。

        也有某个瞬间,秋小兰心里会闪过一丝痉挛似的痛苦。秋水长隔,怅惋总是难免的。好在还有盼头,秋小兰不只做梦,有时候白天也呆呆地想,她在窦河为她布置的舞台上飞舞水袖和裙袂……

        关于角色的事情,出了一点儿小小的意外,也说不上意外,算是小插曲吧。投资方早就开始在省电视台那个颇有影响的戏曲栏目上炒这个戏了,不炒怎么能热呢?炒作手法就是“海选织女”,报名没有任何限制,参加的多是各地戏校的学生,戏迷票友也不少。这当然只是投资方的宣传策略,为的是在电视上热闹热闹,剧团的人谁也没认真,大家心知肚明,秋小兰就是织女。

        关于角色的事情,秋依兰曾在排戏的事情确定后专门找周祥甫谈过一次,周祥甫当时的态度很明白,唱功、扮相、年龄,团里的其他几个旦角演员都不具备和小兰竞争的实力。秋依兰想想也是,自己多虑了,于是就放心地让周祥甫去办了。后来周祥甫还专门就“海选”的事去跟秋依兰解释过一回,说是宣传策略,这么大的戏,最后肯定是要由团里的专业演员来担纲。秋依兰一听就笑了,说:“祥甫你不说我也知道,又不是戏迷擂台赛,谁上来都能唱。排戏是团里的大事,团领导看着决定吧,我说多了该讨人嫌了!”

        终于团里开会了,抓业务的副团长宣布,通过“海选”和层层淘汰赛选上来的六个“织女候选人”最后要和团里的专业演员一起进行一次比赛,形式也罢,过场也好,总得给人家参赛选手个交代。说是比赛,其实很简单,一会儿开完会去排练场唱一段就行。接着,副团长念了几个需要参加比赛的人的名单,包括秋小兰和谷月芬。

        副团长刚开始说,秋小兰就觉得脸上刺刺地疼,好像大家的眼光在剥她的脸皮,不过她忍得住,眼睛里连个波纹都没有。谷月芬听到副团长念了她的名字,哗地笑了,扯着大嗓门嚷嚷:“团长,就我还跟人家小姑娘PK呢?你们也睁眼瞅瞅我,都成猪八戒他二姨了……”

        大家都笑了,这时团长周祥甫说:“参加参加,都得参加,让他们听听你的唱,你是正宗秋派传人嘛!”

        谷月芬哈哈一笑过去了。团长这话有毛病,大家都听出来了,少了个“也”字。是啊,谷月芬是正宗,秋小兰往哪儿放呢?

        如果是秋依兰,她能闻出危险和阴谋的味道,看似无心的一招招棋,步步紧逼朝秋小兰而来。可秋小兰的心思是简单的,她只是觉得尴尬,有些放不下身段去参加这个所谓的比赛。

        比赛现场显得很不正规,团领导、窦河、戏校的几个老师,散散落落地坐在几把折叠椅上。秋小兰和谷月芬各自端着个大茶杯在一边说话。那六个孩子进来了,个个从头到脚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地扮着织女的妆,这么热的天,如此灰扑扑的环境,只有她们粉黛俨然明艳不可方物。

        她们六个让排练场的气氛陡然改变了。

        梆子一敲,弦子一响,开始了。

        自然是那六个孩子先按抽签顺序唱。听了两个,秋小兰平心而论,除了一两句裉节上要给劲儿的地方唱白了,也就是轻松放过去了,其余的真不错,嗓有嗓,腔有腔。再就是年轻啊,年轻特有的那种新鲜灵动的美,四散飞扬,就是功夫不到的地方,也让人喜欢,肯原谅。第三个不知道是不是紧张,唱的是“机房”,放得出去收不回来,把织女快唱成窦娥了,行里有句不好听的话管这叫“洒狗血”。

        人家洒了狗血秋小兰却开始心慌气短,她一直抱着茶杯,没喝,眼睛只盯着唱的那个女孩子。其实她很想看看窦河的表情,可她不敢。

        第四个女孩子叫韩月,她跟头两个一样,唱的也是“滔滔天河水”,这是整本《天河配》中最华彩的段落,唱到那段二八板转紧打慢唱时,还有繁复的水袖动作,接下去,大起大落的舞蹈后,流水板转紧二八板转非板转紧二八板,七八十句唱词滚滚而出,选这段自然很能展示实力。这女孩子身量高挑,体态娴静,上场用的都是秋派典型的流云步,裙幅微摆,脚不能踢到根子,因此根本看不到脚的动作,身子不动不摇,仙子一样飘到了场子中间,她也没有鞠躬,而是颔首福了一礼。她抬起头,秋小兰看到了她眼中盈盈闪动的光。

        也就这一低头一抬头,韩月从一个乖巧的戏校女生变成了站在天河边的织女,她的身姿沉静忧伤,像一枝孤零零临水而开的花,可她眼中闪动的光炽热、愤怒、悲怆而且勇敢……秋小兰在哪里见过这光,在哪儿?

        秋小兰的头嗡的一下,秋依兰!她姑妈的眼中就有这样的光呀!

        秋小兰几乎没听见这女孩子唱的是什么,她慌了,慌得想从排练场逃出去。秋小兰抱着茶杯的手哆嗦了,半天才觉出小腹处一震一震的,她的手机在裤兜里震动。秋小兰把茶杯交给身边的谷月芬,快步跑出排练场去接电话。

        外面强烈的阳光照得她头晕眼花。“喂……”她的声音也在颤。

        “你怎么不告诉我比赛的事?”秋依兰的声音很生气。

        秋小兰听到姑妈的声音,突然很想哭,她咬着嘴唇忍住了,没应声。

        电话那头,秋依兰调整了一下气息,口气缓和了:“小兰,放心,好好唱……你准备唱什么?”

        秋小兰说:“‘机房’。”

        秋依兰说:“不要唱‘机房’,也不要唱‘天河水’,你唱中间那段流水板,‘青山绿水农人家’,记住了吗?”

        秋依兰到底是秋依兰。团里的会计早上来医院给她送报销的药费,无意间说刚碰见几个“海选”出来的戏校学生,现在的孩子,一个赛一个的漂亮。秋依兰追着一问,立刻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既然已经不能阻止比赛,让秋小兰现在肚子疼也不合适,至少她不能让秋小兰跟那些小丫头硬磕。秋依兰很清楚,她的小兰是琉璃,一磕就碎。

        秋小兰失魂落魄地回到排练场,在大家的掌声中,提了口气,扎扎实实地唱完了那段,她的嗓子枝繁叶茂,装饰音华丽流畅,温和淡然的情绪与唱词中的田园风光倒也和谐一致。她有些凄婉地把目光投向窦河。他在给她鼓掌,注意到她投来的目光,他就微笑着点头致意,站了起来,举高了双手鼓掌。在他的带领下,秋小兰获得满场持久而热烈的掌声。

        秋小兰回到宿舍,哭了,她拿枕巾盖住了脸,在黑漆漆的猜测中哭了,没有丝绸,没有锦绣,没有流云,没有霞光……

        

        小插曲改变了主旋律,下午管业务的副团长就来找秋小兰征求意见了。

        他先是绕着圈子赞美秋派艺术,然后又谈当前的豫剧发展形势,秋小兰只是听着,没吭声。最后落到了主题上,说到了这出戏。这个戏虽说是为了申报工作造势,可说到底是要市场化运作的,人家投进来的钱是要收回去的,上百万哪!所以这个戏的运作就跟以往团里自己排戏不大一样了,得听人家的意见,得看市场的脸色,最后定的是把这个戏搞成能吸引人眼球的“青春版”。织女的A角B角都是“海选”中获胜的新人,俩孩子都不到二十,如今兴这个,啥办法呢?你看电视上,女演员越弄越小,二十五六都老了!秋小兰算是为集体利益、为大局做牺牲吧!以后机会还有,等“戏曲文化之乡”申请下来,机会多呢,可以再搞秋派经典版《天河配》嘛!

        最后副团长说请秋小兰担任这部戏总的唱腔艺术指导,问秋小兰的意见。

        秋小兰的意见在姑妈那儿,她还没来得及拿回来。

        与此同时,团长周祥甫在秋依兰那儿,唠的也是这套嗑,就是句子短点儿,说得艰难点儿。秋依兰仍是笑笑,说:“我说过,排戏是团里的大事,团领导看着决定,我说多了讨人嫌!”

        周祥甫为难地说:“秋团长,我这也是……”

        秋依兰微笑着拦住了他的话:“祥甫,现在你是团长,我就是秋依兰。”

        没有秋依兰的慧眼识英大力保举,周祥甫当不上团长,秋依兰欣赏他,是因为他聪明能干,而且懂戏,喜欢戏,不会像上一任团长那样糟蹋剧团。在秋小兰这件事上,周祥甫知道自己是恶人当定了,挨骂是肯定的,周祥甫愿意挨骂,打他一顿都行,只要秋依兰出了气,团里能顺顺当当排出一本好戏。可秋依兰不骂他,周祥甫尴尬地坐了会儿,告辞了。

        秋依兰悲凉的微笑,让周祥甫心里很不是滋味,可他有什么办法?

        排练开始了。

        开始排练,先是说戏,就是说唱腔,一句一句、一段一段地说。豫剧是板腔体剧种,说来也就二八板、慢板、流水板和非板四大板类,就像产生豫剧的那方中原水土一样,它是简单的,但又是丰富的,它未必是精致工整的,但却是盈润细腻的。写戏的要有才华,同板异调,死曲活用,千变万化,花团锦簇;唱戏的要会演绎,戏留给人进退的空间越大,人要往里头填的东西就越多,同样的段子,有人唱得空洞平淡,可有人就唱得活色生香,天地动容,“一声唱到触神处,毛骨悚然六月寒”。

        说唱腔,说到根儿上是对戏的理解。戏是人唱的,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不管怎么扮,里头都是人,人唱戏,戏唱人。“不像不是戏,真像不是艺”。人跟戏之间的这点儿玄妙,唱戏人一代一代都在咂摸,先人悟出来的,掰着嘴一点一点说给后人,至于后人能领悟修行到什么地步,那要看各自的机缘造化了。

        秋小兰是唱腔艺术指导,可秋小兰病了,排练没有来。谷月芬和另一位戏校的老师看着本子在给新人们说戏,心里笃定戏排到底也未必能看见秋小兰这个艺术指导。然而第二天,大家意外地在排练场看到了秋小兰。

        秋小兰碰到喊她秋老师的学生,就笑着点头。周祥甫也来看排练,碰上了,就说小兰真是难得啊,主动给年轻人让台,病着还这么关心排练。秋小兰就笑笑,咳一下,指指嗓子,意思是嗓子疼。

        秋小兰奇怪的姿态自然引起大家的猜度,排练场上的人百忙当中扫一眼场边坐着的秋小兰,好像期待能发现点什么。

        秋小兰却让大家很失望,她只在角落里安静地坐着,认真地看谷月芬给韩月她们两个“织女”说戏,间或朝带来的本子上写几句,有时也会转开目光,看看那些群舞演员穿插跳跃。可她某一瞬间流露出的凄清神色还是被谷月芬抓到了。

        既然说病了,还来排练场干啥?自己给自己找刺激呢?谷月芬将心比心地以为秋小兰是故意来恶心人的。谷月芬也是演员,女演员,如花美誉,似水流年,青春淌走了,她也觉得心酸,自己心酸心酸算了。她认为秋小兰这样很丢人,像个哀怨的寡妇赖在热火朝天准备婚事的人家里,自己难受,还让人家讨厌。

        谷月芬是直性子人,又是小兰的同门师姐,她不能看着自家人丢人现眼,想到这儿她就对秋小兰嚷嚷:“小兰你回去吧,待在这儿还不够难受的呢!”

        小兰被她弄得很尴尬,可小兰就是不回去,低头坐在那儿,谁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秋小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带着疯狂的绝望安静地坐在那里,目光并不敢落在窦河身上,她知道他大致在什么方向,她只要能感觉到他和她在一个空间内存在就好。

        这个意外让她真如高楼失足,一脚踏空跌下来,粉身碎骨,魂飞魄散,舞台没了,织女没了,天河却还在,横在她和她的梦之间,一条波涛滚滚的泪河呀!

        第三天窦河到场边跟她说了几句话,说的是共同的病,窦河的嗓子是真疼,第一天排练结束他嗓子就哑了。秋小兰得体而平淡地仰头微笑着听,用力地按着自己的腿,好像一松手自己就会跳起来,扑到他怀里去。窦河递过来一袋润喉片,秋小兰从里面取了一片,含在嘴里,又笑了一下。

        窦河收起了润喉片,礼貌地点点头,又去工作了。秋小兰咽下了一口清凉得近乎辛辣的唾液,喉头泛出苦来,还有咸,眼泪流到喉咙里去了。

        第三天下午,秋小兰被姑妈招去了。

        秋依兰真是大意了。从她现在掌握的情况看,秋小兰被“拿下”应该是有预谋的。至于谁是阴谋的策划者,说法倒是不一。最主流的说法是投资方,这次定下来的织女A角是韩月,而韩月跟出钱排戏的老板关系非同一般,甚至有人说,所谓的“海选”其实就是为了韩月。另一种说法是团长周祥甫,他背后说秋依兰是这个团的“慈禧太后”,他这个团长当得憋屈,周祥甫想通过这个戏来宣告秋依兰“垂帘听政”时代的终结,让秋小兰在团里无法立足。说这话的人跟周祥甫有恩怨,可信度存疑,但周祥甫即使不是主谋,肯定也是同伙。还有种说法是窦河,说这话的是团里原来的导演,这话不免有借刀杀人的嫌疑,秋依兰认为,窦河一个外聘来团的导演,既没有左右大局的力量,也没有跟秋小兰为难的必要。

        秋依兰冷笑着:“真是欺人太甚……”

        秋小兰毛骨悚然地看着姑妈,好多年没见过姑妈冷笑了,姑妈挨了姑父的打,让小兰帮她擦红花油的时候就这样冷笑。

        第四天,秋小兰没有去排练场,她在宿舍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姑妈让她等,但没告诉她要等什么。姑妈的生活里悬着道黑黑的幕布,那幕布后面的东西,姑妈不愿意让小兰看到,小兰也没胆量去窥视,因为不知道,更加不安,更加担忧。

        等到九点多钟的时候,小兰等不下去了。她还是去了排练场。

        窦河没有来。管业务的副团长正在那儿宣布什么,大伙儿议论纷纷的。副团长扭头看见刚到门口的秋小兰,“秋老师,正要找你……”

        秋小兰离去背影的轮廓,让剧团的人忽然想起了好久不见的秋依兰。

        秋依兰还是秋依兰哪!

        周祥甫在会议室里叹了口气,隐约担心过的事没想到会真的出现。戏停排了,据说是问题太突出,当然是从艺术角度来说,据说是本着对这部戏负责的态度,局里建议召集专家开会再研究一下。

        虽然是文化局通知的剧团,可从局里的口气知道劲儿还在上面。周祥甫感叹,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忘了,那个病病歪歪近七旬的老太太,是水袖一抖能招来满天风雨的白娘子呀!

        周祥甫抬眼看见了走进会议室的秋小兰,清秀的瓜子脸上一双惊恐不安的大眼睛,三十多岁的秋小兰还是个孩子,小兰哪……

        小兰被团长哀怜的眼光弄糊涂了,好像她是个病人,她低了头,没再向里面走,门边靠墙的一排椅子,小兰就在那儿坐了。坐下才发现,她视线的落处是窦河的后背。窦河在会议桌边上坐着,穿了件蓝白波纹条条的短袖t恤。

        秋小兰平白觉得窦河的衣着很刺眼,那白太亮了,那蓝太艳了,那波纹的线条太动荡了,看一会儿,让人头晕得想闭着眼睛靠在他身上……秋小兰狠狠地拧自己的腿,你疯了吗?疯了吗?!

        这时秋小兰的手机响了,窦河凑巧回了一下头,看到秋小兰,礼貌地笑了一下。秋小兰还没放松拧自己的手,慌张中咧了咧嘴,她还没笑完窦河的头就又扭回去了。秋小兰羞恨得想扇自己一耳光,她咬牙低头出去接电话了。

        电话是丈夫打来的,丈夫问,上星期没回来,这星期回来吗?秋小兰忘记了今天是周六,她在七十公里之外,还有一个家。虽然丈夫的口气很平和,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秋小兰还是有了压力,她说尽量回去,正要开会,不知道开到什么时候,开完会要是没别的事她就回去,到时候她会给他打电话的。

        秋小兰重新回到会议室,副团长叫她到会议桌边坐,秋小兰抬眼,谷月芬正冲她招手,也就过去了。

        开会的人不多,除了几个老演员,就是投资方的一个副总,文化局一位搞过创作的副局级调研员,团长、副团长,宣传部的一位副部长,不过部长今天来开会的身份不是领导,而是专家,因为他还是剧协副主席。剧协主席杜易非,很喜欢小兰的杜伯伯倒没有来,这有些奇怪。部长的身边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头发略长,微微有些波浪,盖过耳朵。那男人好像跟窦河很熟悉,抽着烟和窦河说着话,窦河微笑着,笑得有些不以为然。

        会议刚开始就出现了一边倒的局面。

        先发言的是那位文化局的调研员,他主要针对剧本内容谈看法,指出改编的种种不恰当,最不能让人接受的是结尾,织女不是被天兵天将抓走的,而是因为误会伤了心,自己插上王母给她的发簪飞回天上去的,银河也不是王母娘娘划的,而是织女听到牛郎的呼唤一回头,簪子掉了,银河就把两个人隔开了……这样改有什么意义?能说明什么?

        窦河很平和地听着,没有说话。

        副团长朝会议桌的另一边扬下巴:“大家都说说,月芬说说,你跟着排了好几天了。”

        谷月芬笑了一下:“我也说不好,窦老师是专家,水平高,大家都知道。可这新戏……我看了新本儿,有一点儿我觉得别扭,给牛郎加了个青梅竹马的村姑,牛郎也包二奶,不是品质有问题吗?”

        谷月芬的话让大家都笑了,窦河也笑了,笑得有些嘲讽。谷月芬倒为自己的机智幽默很得意地看了秋小兰一眼,秋小兰勉强笑着回应她,却不敢再看窦河的表情。接着就听到副团长点自己的名字,她浑身一凉,她能说什么呢?

        秋小兰说:“我……没想好,先听大家的吧。”

        副团长催促着:“说吧,咱们先说,说得不对没关系,一会儿省艺术研究院的林宏老师还要说呢。”

        秋小兰觉得有一条百足虫沿着她的脊椎在爬,一直麻到头顶,她执拗地说:“我真的没想好……”

        秋小兰低头不说话了。

        谷月芬诧异地看了看秋小兰,这闺女到底是有城府还是缺心眼呀?

        副团长就请林宏发言,林宏笑着点上支烟,说:“老窦我们很熟,这个戏我们也交流过多次,他的不少想法,我觉得很好。老窦的创作有个特点,老窦,不知道你自己感觉到没有,你似乎总是在对抗戏曲最本质的东西,戏曲是程式化的表演艺术,离开程式化的表演,戏曲还是戏曲吗?这是戏曲的局限,也是戏曲的生命。悖论,我们永远躲不开悖论,对吧?关键是我们要找一个恰当的融合点。挑战观众的欣赏习惯不是不行,新鲜的东西比陈词滥调有吸引力,但有句俗话,书听新书,戏看老戏。为什么?这里面是有很深的道理,观众的期待视野在哪里,我们必须清楚,挑战过了头,一定会被拒绝。你看川剧的例子,《图兰朵》,《美狄亚》,用的还是地道的川剧程式化的艺术手段,观众接受了。三团的新版《白蛇传》,老窦你下了多大的工夫,结果如何?没出剧院就有人骂,观众不接受,同行也不接受。我觉得,老窦,这个问题你得想想了。还有你借用‘青春版’这个概念,不是不可以,两本‘青春版’的昆曲,《牡丹亭》,《桃花扇》,可从形式上是在往回走,向后退。二十一世纪了,先锋是二十年前的旧账,人家早不算了,人家在展示古典,展示正宗,谁更古典谁就更时尚,十几岁的少男少女都看戏去了,我们是不是该受点儿启发?不过话说回来,这个戏是为了咱们市申报全国‘戏曲文化之乡’扩大影响才排的,要突出地方特色,要充分整合咱们市的资源,秋派艺术这个曾经有过全国影响的宝贵资源,不充分整合进来,反而弄什么青春版,咱有点儿拿着金饭碗要饭的意思吧?”

        林宏云山雾罩指东说西,最后却不偏不倚落到了点子上。周祥甫不知道这位林老师是谁请来的,反正局里通知他开会有这么一位,看来他很清楚这个会的目的。其他的人都是揣摩着胡说,说反正得罪死窦河也无所谓。

        窦河一直很平和地微笑着听,林宏说完了,大家都看着窦河。窦河根本没迎着林宏的话上,半开玩笑地说:“林老师说话总这么有高度!我就不谈艺术了,说点儿俗事,我和剧团签订合同之前,充分讨论过剧本和我的构想,现在的方案是综合各方意见后决定的。如果现在让我对剧本进行颠覆性的修改,有点儿难为我。当然了,”他笑对团长,“周团长,团里要是对我不满意,可以解雇我。”

        周祥甫笑了:“窦老师说笑话了……”

        副团长也跟着打了个哈哈,突然他又想起了秋小兰。秋小兰正在那儿琢磨窦河的话。副团长又请秋老师谈意见了,秋小兰像只被揪住耳朵拎起来的兔子,她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可她惊慌中碰到了窦河的目光,他不解地看着她,似乎有点儿被触动,她的惊恐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吧?

        秋小兰泪都要出来了:“我……不熟悉新本……”

        她哽咽了,哑哑的声音倒真有些嗓子发炎的感觉,为了掩饰哽咽她咳嗽起来,咳嗽完,又执拗地沉默了。

        冷场就得有人救,周祥甫自己说了些车轱辘话,然后请在场最大的官做总结。

        部长慢条斯理地吐了口烟,开始从哲学的高度谈戏曲艺术发展中继承与创新的辩证关系,然后再谈戏曲事业发展跟整个文明城市建设的关系,最后落到这个戏,他说没做调查研究,所以没有发言权,不过原则上他觉得林宏刚才谈的意见很有价值。结束时,他用诙谐的口吻说:“刚才啊,就林老师最后说的那个意见,我倒是很赞成的。我们要充分利用各种资源,我看团里可以研究一下,把林老师这个资源也充分利用一下,请他也来做导演。窦老师,林老师,加上在座诸位,群英荟萃,我们这个戏想不是精品都难!”

        大家都笑了,热烈鼓掌。周祥甫张了张嘴,终于什么也没说,跟着笑,鼓掌。

        部长是内行,给一个戏弄俩针锋相对的导演,这种外行话在他嘴里是带着修辞色彩的,一句话很艺术地点了此次开会的实际主题,又不落痕迹地表明了态度。

        领导表了态,团里领导诚惶诚恐,投资方圆滑暧昧,只有倒霉的窦河成了受攻击的对立面,他还那么坦白率直地为自己的剧本坚持。利害攸关,秋小兰也只能在他的对面站着。可她却揪心扯肺地心疼着他,为他的无辜,为他的孤立。

        周祥甫又客气了几句,向关心新戏的各位专家表示感谢。大家鼓掌,会也就散了。

        秋小兰被谷月芬拉了一把,她回过神来,跟着谷月芬朝外走。秋小兰走到门口的时候,团长和窦河站着在说话。她回头看了看他那件蓝白条条的t恤,那颜色让他在她眼里忽然成了个男孩子,平白被位高权重的老人欺负了的稚气的年轻人,她真想把他揽在怀里安慰他鼓励他。

        秋小兰偏偏是他被欺负的原因呀!

        秋小兰凄恻地转回头,走了。

        秋小兰回到宿舍,胡乱收拾了一下,拎着包锁了门。她准备去汽车站坐大巴,回七十公里外那个家。是家,就得回呀。

        她掏出手机给丈夫打电话,刚拨了一个数字,听到身后有汽车喇叭声,回头,看到窦河从车窗里探出头打招呼。

        “秋老师,出去吗?我送送你吧。”窦河说。

        “噢,不……不用了,我回……郑州。”秋小兰竟然有些结巴,她把手机塞进包里,站到一边,意思是让窦河的车先过去。

        窦河说:“真巧,上车吧,我也回去。”

        秋小兰被将在那儿了。窦河伸手推开了另一边的车门,秋小兰只能上车了。突如其来的单独相处,是幸福也是受罪,秋小兰身上一阵凉一阵热一阵麻,面红耳赤起来,鼻头满是汗。

        窦河看她一眼,伸手调了调空调的送风口,秋小兰的脖子和胸口吹来一阵凉风,皮肤上一粒一粒的鸡皮疙瘩起来了,温热的手摸上去很不舒服。

        是近在身边了,可窦河的平静让秋小兰感觉他很遥远,小兰心里泛起莫名的怨。等这怨沉淀下去,委屈又泛上来了。

        秋小兰在沉默中满腔的委屈都要溢出来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溢出来就成了眼泪,窦河会被这莫名其妙的眼泪吓到的,所以秋小兰瞌睡似的闭了眼。

        窦河打开了音响,有了音乐,沉默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也没有沉默到底,间或说了些闲话,家在哪条路,爱人在哪儿上班,秋小兰知道了窦河有个女儿,他回家给女儿过生日。

        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他怎么想秋小兰跟他的这个戏?从他的言谈神情中什么也看不出来,秋小兰不敢问,连旁敲侧击都不敢,自己在心里盘旋着猜,念头一动心就朝喉咙外头蹦了,怎么开口?

        窦河把秋小兰送到楼下,下车的时候,他递给她一个袋子,说:“这是剧本,秋老师得空看一看,要是再开会讨论,也好提意见。”

        窦河笑了笑,升起车窗,走了。

        秋小兰被这个男人彻底弄糊涂了,他那么从容淡定,那么心中有数……秋小兰呆呆地抱着剧本站在那儿,想着窦河在会上说的话。他的坦白坚决表达得亦庄亦谐,可进可退,他也许是率直的,可他绝不莽撞,更不天真。他就像一泓深潭,水是清的,但映了周遭山林的影子,又看不透。秋小兰白心疼他了一番,想想实在让人失落沮丧。

        

        秋小兰犯了一个很小但后果严重的错误。

        她忘记给丈夫打电话了。

        通常周末回家,她总是出发时给丈夫打电话,告诉他车次,到达的时间,下了大巴她打车回家。她总是这样做,丈夫嘱咐她小心,在车上别睡觉。可今天碰到了窦河,秋小兰就忘记打电话了。而且坐窦河的车,自然比等班车快了许多。秋小兰在电话里告诉丈夫不知道会开到什么时候,可两个小时后,她用钥匙打开了自己的家门。

        丈夫只穿了条内裤在客厅拖地,听见门响诧异地抬头,他看见秋小兰,说不出话来。

        秋小兰也被丈夫的表情钉在了门口,厨房里有哗啦啦的水声,碗碟叮当的声音。秋小兰朝厨房的方向看,丈夫丢了拖把,“小兰……”

        碗碟叮当声停了,水还在哗哗地淌。

        秋小兰拉开餐厅通厨房的推拉门,挨着门的洗碗池边站着一个穿围裙的女人,只穿着围裙的女人。

        那条玫红的小围裙肚兜似的挂在她丰腴的裸体上,她的手还泡在水里,背对着门,后背、臀部和两条腿白花花的一片,只有两条细细的玫红的带子刺人眼。

        秋小兰真后悔怎么就拉开了门,她不敢看那个女人,水在流,小兰伸手按下了水龙头,好像她拉开门就是为了关水龙头似的。哗哗的水声停止了,秋小兰躲闪着目光扫了一眼那女人,她只看见了雪白的脖子,脖子上有一块胭脂记。秋小兰被烫着似的退了出来,跑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秋小兰的房间铺着厚厚的练功毯,靠墙的一侧,有张绿色的蒲席铺在毯子上,那就是她睡觉的地方。秋小兰踢掉鞋,一下扑倒在席子上,身子被安稳地托着了,她不能再动,枕头就在前面,她却没力气去伸手拉过来,她把手里拿着的窦河的剧本塞到脸下面枕着了。

        秋小兰想不明白,丈夫既然和情人在一起,为什么还打电话催她回来?

        原来那只是他的客气呀,秋小兰竟然当真了,人的心哪……

        丈夫被介绍给秋小兰的时候,是刚分配到师范工作的年轻大学生。他看秋小兰的眼神很着迷,可有时候又带着点儿审视的疑惑,这点儿疑惑让秋小兰胆战心惊。她更加矜持,矜持得近乎呆板。他们的恋爱不像恋爱,倒像是定力考验,看谁熬得过谁。

        熬的结果,他提出了分手,是在公园里,黄昏的时候,秋小兰不知道该怎么办。秋小兰没有吭声,他起身走了。秋小兰伏在长椅上开始哀哀地哭,她想哭死在那里,等着别人来看她的尸体好了。

        他走了,又回来了,天都黑了,秋小兰还在那儿哭。他把她抱了起来,她趴在他怀里哭,不是结结实实地趴,虚虚地用手撑着他的肩,泪却弄湿了他的衬衣。公园溜冰场改成的露天舞场里正在放着节奏很快的流行歌曲:“滚滚啊红尘,痴痴啊情深……”

        秋小兰后来在人家怀里的哭多少有些讹人的意思,偏那年轻人吃这套,这让他感到自己强大、重要,是一个拯救者,在男人心里,怜跟爱本来就界线模糊分不清楚。

        秋小兰自己是清楚的,她的泪水虽然是被他伤出来的,可她的悲怆其实跟他没多大关系。

        秋小兰谈恋爱那年二十一岁,是秋依兰从团长的位子上退下来的第二年,小兰已经是团里的当家女旦了,反正团里有机会都是她的。可是那些年戏曲寥落到了可怜的地步,真正算得上机会的机会根本没有。秋小兰有时候也被继任的团长央求着去某农民企业家的寿筵上唱一段,她年轻漂亮,她叫秋小兰,这两条就够让人兴奋了。可让人兴奋的秋小兰又总是让人沮丧,喝高了的某某长或某某总拉一下她的手,她吓得当场就能哭出来。

        团长说秋小兰真把自个儿当公主娇着了。

        小兰不是娇气,是真害怕。剧团那时候搞得挺乱,一会儿承包一会儿组合的,怎么折腾都是为了钱,正经功也没人练。那时候排练场常常空无一人,小兰喜欢去,周祥甫偶尔也去。小兰还记得唱须生的周祥甫拍着空戏箱在那儿念白:“礼崩乐坏天道何堪哪!”

        周祥甫茫苍苍问天诘地的念白,恰应合了小兰的心境,排练场外是天塌地陷无处遁逃的恐怖世界,粉白黛绿飘在动荡幽暗的底色上,转瞬会被吞噬。小兰就想躲起来练功。可功夫再好都是皮毛,演戏演的是灵魂,演的是神韵,登台几年了,小兰的戏也就是差强人意。

        你是木头还是死人哪?你的心,你的心呢?

        秋依兰给小兰说戏说急了就揪着她的头发问她。

        小兰的心里盛满了铁一样沉冰一样冷的恐惧,她哭着说她怕,她怕!你怕什么呢?小兰绝望地看着姑妈,她怕遍体鳞伤怕弥散的红花油气味,怕在冰冷的晨曦中蜷曲赤裸的身体……她能说吗?

        秋依兰恨铁不成钢地把传艺变成了折磨。老了病了的秋依兰把秋小兰的身体看成是自己的,要是死了能把魂附在小兰身上唱戏,她即刻就死。秋依兰快疯了,她打着骂着,掐着拧着,喊着求着,咳着喘着给小兰说戏,怎么就化不开点儿不透她呢?

        秋小兰也快疯了,不过她的疯狂是安静的,无声无息,漆黑的眼珠冷冷地瞪着癫狂的秋依兰。

        她们彼此是彼此的命运,不过一个逆来顺受,一个至死抗争。

        秋依兰也就是在戏上疯,其余的时候她完全是一个疼闺女的好母亲。本地姑侄之间的称呼就是姑,或姑姑,可秋依兰愿意让小兰洋里洋气地叫她姑妈,她喜欢听那个妈字。秋依兰没有疏忽,小兰大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秋依兰从众多的介绍对象中挑了一个让小兰去见。秋依兰给小兰挑对象是有标准的,得是读书人,性情要温和,人要老实。

        小兰见的那个人就是后来的丈夫。

        谈恋爱这个过程对小兰来说是多余而沉重的。那段日子她心里太艰难了,担惊受怕地唱着戏,在外头唱怕人轻薄纠缠,在家里唱怕姑妈疾言厉色。秋小兰被戏折磨苦了。

        姑妈让她去见对象的时候,她既高兴又害怕。她高兴的是忽然她找到一条生路了。她一厢情愿地想,要是跟一个性格温和的男人结婚了,她就安全了,就不用担惊受怕了,就可以安心了,要是安心了,她也许就能唱好戏了!害怕的是她不知道怎么跟一个男人谈恋爱。

        她不需要恋爱,要是能像戏台上那样就好了,媒人来回一说,姑妈替她相准了,蒙上盖头坐上轿子交拜花堂,一段姻缘就成就了,让人揪心的闺阁女安稳地成了常人妻。现实中的小兰劳心费神地谈着恋爱,可他一句性格不合适就不要她了。小兰怎么能不哭呢?

        秋小兰哭回来了自己的婚姻机会,小兰放心了,心刚放回去,羞耻的小火苗就在里面烧起来,她在他怀里哭,他细长的出汗的手抓着她的胳膊,小兰觉得恶心,可她得忍着,玉壶冰心的小兰哪,真受罪了!

        这些事姑妈当然不知道。秋依兰只知道小兰的恋爱谈得还顺利。小伙子不错,家庭条件也不错,双方家长很正式地见了一面,秋依兰开始给秋小兰准备陪嫁了。

        小兰的心刚安稳了没两天,未婚夫说他的工作要有变化,现在有机会可以带小兰一起走,反正剧团效益也不好,改行算了。

        自己这是什么命啊?为了唱戏才要结婚,可要结婚就不能唱戏了。小兰该怎么办?小兰只低低地说了声:“姑妈不会答应的。”

        未婚夫把这话当成她已经答应了,于是他去找秋依兰说。

        秋依兰没有办法听懂那个年轻人的话,什么调动工作?什么工作?唱戏咋能叫工作?不唱戏了?!为啥不唱戏?

        小兰在里屋听见他们的对话吓得不敢出来,秋依兰冲过来揪着她的辫子拉到了客厅,秋小兰跪在了地上。秋依兰拧着她问,你是不是早就不想唱戏了?你为啥不想唱?你咋会不想唱?你命中注定是唱戏的,你跑不了!你不唱戏你干啥?!

        小兰的泪淌成了河,她小声说不是,不是。两记愤怒的耳光落在她的脸上。

        未婚夫惊呆了,暴虐的老女人欺凌孤女,这样的场面要是放在电影电视里就滥俗不堪了,可是发生在你眼前,那种震撼和冲击却是无法言达的。小兰后来才知道,丈夫从来没下过跪,在生活中也没见人跪过,他又一次地充当了拯救者。

        被推开的秋依兰急了恼了疯了,抓起桌上的茶杯茶壶牙签盒绢质兰花一股脑砸向秋小兰。头破血流的秋小兰在未婚夫的挟裹下逃离开姑妈的小院。

        被打得头破血流的秋小兰,抱着一怀浓重的阴郁嫁出闺门。

        秋小兰离开了原来的城市,在陌生的省会被一群陌生人簇拥着举行了婚礼。新娘的美丽让人惊叹。可秋小兰在婚礼上感觉像深夜走在结冰的河面上,脚下是暗的亮的黑,下一步踩下去也许就掉进刺骨的冰河里去了。

        新婚之夜,秋小兰疼得眼泪纵横,她没有喊,她也没舍得咬自己的嘴唇,只是无助地不停地拼命吸气,她想要是能把姑妈床下那只棉鞋帮塞进嘴里就好了。

        丈夫开了灯,秋小兰知道他要看什么。离开姑妈家后小兰只能住在他那儿,小兰好不容易才把处女之身保留到了新婚之夜。她的身体还在余痛中,麻麻的下身有热热的液体淌出来,丈夫给她擦拭,秋小兰闭着眼。

        很长时间,丈夫没有说话。秋小兰感觉他起身出去了,她挣扎着起来,看看床下扔着的那团纸,纸是白的,只是白的,她看看身下,没有丝毫血的痕迹。

        秋小兰的头嗡地大了,她也没法解释是怎么回事。

        抽水马桶一响,丈夫趿拉着鞋回来了:“别哭了,没事儿,别哭了,啊?”

        丈夫想显得平静而温和,可温和得很吃力,很虚假,他还递给她毛巾让她擦眼泪,可关了灯躺下,他叹息一样沉重的呼吸,把秋小兰抽了个遍体鳞伤。

        秋小兰带着周身的疼痛昏沉沉躺到次日清晨五点,她起身了,从家里出来,到街心公园去吊嗓子。秋小兰在跌宕的唱腔中恢复了正常的呼吸,忍着疼把日子一天天过下去了。

        丈夫和她,两个人都是性子柔和得有点儿软弱的人,他们几乎没吵过架,就是生气,闷一阵子,自己也把自己劝好了,接着过日子。日子过得是真委屈呀,这委屈还没地方去说,说出去,会被人笑死的。两个性情柔和的好人,残酷地把婚床变成了刑床。刚结婚的时候两个人在一张床上睡,丈夫的手伸过去,秋小兰的身体会下意识惊栗地一缩,眼睛闭上了,一副待宰羔羊的样子。她没有拒绝,可他却受了伤害,一生气,手收回来,各自睡觉了。后来时间长了,实在熬不住,他就不管不顾地在秋小兰身上发泄一通,他得闭上眼睛,他的身下,秋小兰无声无息地流淌着眼泪,像被强暴,像被迫卖淫。

        丈夫就这样被逼成了一个施暴者,而秋小兰在屈辱中泪水不干,殊不知,那泪水也冷冷地泛着暴力的金属色。

        秋小兰和丈夫之间,隔着一条眼泪汇成的天河。

        除了床上的事困难,吃饭穿衣说话事事都困难。小兰天天洗澡洗床单,洗自己任何被丈夫碰触过的衣物,而她洗丈夫衣物的时候,除了用另外的盆子,还戴着口罩手套,把自己弄得像生化战士。至于吃饭,小兰一天只吃一顿高蛋白低脂肪的正餐,体形是女演员的命,时刻都得警惕,虽然小兰不再是女演员,成了工会女干部,可她从不肯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小兰的食谱永远不变,豆腐鸡蛋青菜,少量面食,早晚是面汤,喝面汤是姑妈的护嗓秘诀。半年之后,丈夫开始吃单位食堂了。最难的还是说话,丈夫一直引以自豪的是把小兰从秋依兰的魔爪中拯救了出来,一提这事秋小兰的泪就断线珍珠似的往下落,说自己没良心,该天打雷劈,对不起姑妈。丈夫说年纪轻轻你怎么奴性这么强呀?小兰说你懂人心吗?话不投机,渐渐也就不说了。

        夫妻两个之间多少是积累了些恨的,只是这恨说不得。

        可他们俩还是把婚姻维持下来了。究竟是依靠了什么力量,秋小兰也不是很清楚。秋小兰在婚姻里有种寄人篱下的凄惶,但她又害怕被赶出去,流离失所。这种压力大的时候,她会委曲求全地讨好丈夫,表演得很勉强很拙劣,也很可怜,让人心酸。丈夫也许因为心软,或者因为别的,反正日子过下去了。

        丈夫单位房改他们有了这套房,三室一厅,两个人就分房睡了。有一段日子,两个人就是在同一所房子里各过各的,从经济到精神互不干涉。丈夫的日子到底是怎么过的,秋小兰不清楚也不想清楚,她只是寄居在他给她的房子里,以每月一两次质量不高的性交来支付代价。

        秋小兰在婚姻里凄凉地继续做她的闺门旦。

        秋小兰想念姑妈,满怀的愧疚和伤感。从那天离开姑妈的小院,小兰无数次想着跑回去,丈夫陪着她办调动手续的时候,她又希望姑妈能从中阻拦,或者揪着她的辫子把她拉回去,可什么也没发生,她一步一步走得离姑妈越来越远。没有姑妈的日子,秋小兰过得像个孤儿。岔路走得越远,就越没办法回头。

        小兰也知道自己回不去了,练功成了想念的形式。她把自己的房间变成了练功房。她跟人没话说,自然也没有朋友,电视只看戏曲频道,几乎不参加新单位的应酬,就是强被拉去了,除了几片青菜什么也不吃。新单位的人也开始说她人挺好,就是有点儿怪。下班她就往家跑,她恋着她的那间练功房。她独自一个人踢腿,下腰,练水袖……秋小兰在幻觉中又回到了姑妈的小院,她还是那个小姑娘,墙上叶影斑驳,她想着遥远的舞台。

        直到有一天,她一个“卧鱼”倒下去,起不来了,地毯上有了血,她打电话叫人,送到医院她才知道自己流产了。她一直悄悄地避孕,不知道怎么还是怀孕了。丈夫当然也不知道,在医院病房,丈夫还是没有说一句抱怨责备的话,只是摸了摸她被汗浸透的鬓角,叹了口气,说:“你这个女人啊,想想也可怜……”

        秋小兰不知道丈夫想说什么,丈夫看着她,“早知道你这么喜欢唱戏,当初我不会……你还回去唱戏吧!”

        躺在病床上的秋小兰感觉像被赦免的死囚,又像被捆绑着从船上抛进大海执行死刑的犯人,她脸色苍白,看着丈夫,没有说话。

        她摔得重了,竟然要做手术修复破裂的子宫。终于出院了,丈夫开车把秋小兰送到了秋依兰的小院外,他留下秋小兰,自己走了。

        秋小兰回了剧团,如果没有演出,每周回家一次,周末两个人会在一起吃顿饭,有些温情脉脉的意思。只是两个人再也没有了性生活。小兰出院半年后,他们试过一次。她破碎的身体让丈夫有了心理障碍,他满头大汗地从她身上起来,说:“不行,我不敢用劲,我怕……”

        两个人相安无事相敬如宾地又过了一年多。秋小兰一次回家,主动提出再试一次。秋小兰也不很清楚,没这种事丈夫是不是愿意维持婚姻,至少她能获得的所有相关的信息都警告秋小兰,没有性的婚姻是危险的。秋小兰一点儿也不想那事,只是疼她就受不了,可她得让婚姻安全哪。丈夫听了她的提议竟有些为难,可能怕推托太伤人了,于是就试。还是很疼,她吸气的声音让丈夫没办法进行下去,秋小兰就用枕巾堵上自己的嘴,丈夫动了一阵停下来,秋小兰等了半天,他没再动,她拿掉毛巾,轻声问:“好了吗?”

        丈夫说:“好了。”

        秋小兰擦了擦额头的汗,说:“好了就好。不然怎么办呢?”

        她声调里的忧伤和释然让他把汗津津的头抵过来,友好地安慰地碰了碰小兰的额头。

        两个人平静地过到现在,性,依旧艰难,不过间或还有,有,秋小兰就觉得安心。秋小兰害怕离婚,被婚姻收留,只用忍受丈夫带给自己的疼痛和屈辱就行了,而且这屈辱是隐蔽的,她不说也没人知道;一旦失去了这个庇护,她就变成任人欺凌的可怜女人了。秋小兰希望婚姻就这样平稳地存在着,即使她需要付出一些痛苦的代价,只要让她安心地好好唱戏。想想姑妈当年,秋小兰觉得自己也没那么痛苦了。

        早知道丈夫有情人,秋小兰就会躲得远远的,不去踩这个雷。秋小兰也许潜意识早就怕这样,不然怎么解释她回家前总是反复打电话呢?

        今天要不是因为窦河……秋小兰的手抚摸着枕在脸下面的装剧本的袋子,她不也渴望投到窦河的怀里去吗?

        秋小兰带着真实的疑惑在蒲席上翻了个身子,躺平了,她最放纵的想象,即使在她的春梦中,也就是短发成了飘散的长发,她穿着漂亮的裙子被他抱着,手被他的手握着,依偎在天风浩荡人籁尽消的地方……

        再想一想丈夫和他的情人,秋小兰忽然被震撼了,他们几乎全裸着在拖地刷碗,争分夺秒地算着她回来的钟点才分开……性忽然向秋小兰展示了另外一种强大而陌生的力量,跟伤害、屈辱、暴力、交换都没有关系,是单纯的把男人和女人黏合成一体的力量,就像爱……

        性本来应该是和爱一体的呀!

        丈夫和他的情人带给秋小兰的东西无法言说,她的世界裂开了,强光照进来,没有黑暗再让她遁逃……

        

        第二天中午,秋小兰回到了剧团。

        和丈夫之间还是僵着,她不说,他也不说。

        秋小兰很怕出去面对丈夫,好像丈夫也怕见她。她躺在自己房间看了一天的剧本,听见丈夫出去了,又回来,不过一直没过来打扰她。两个人都回避着对方,听着动静,各自吃,各自睡。第二天上午,等丈夫出去了,秋小兰就走了。

        谷月芬刚在小区门口买了一兜西红柿,看见秋小兰,一把拉住,低声说:“你来,我有话告诉你。”

        谷月芬经常告诉秋小兰各种各样的话。剧团是女人成堆的地方,女人跟女人是靠交换秘密来获取友谊的,秋小兰不跟别人交心,自然跟谁都隔着一层。谷月芬虽然明知秋依兰对她和秋小兰厚薄两重天,可她一直跟小兰很亲。谁在背后说小兰的长长短短,只要她听到,她一定会告诉小兰。

        秋小兰不想听这些话,她也弄不清楚这位豁达直率的师姐怎么就这么喜欢告诉她这些话。小兰有时候觉得谷月芬是好心,有时候又觉得她是故意要自己难堪,所以小兰听了总是努力装得淡淡的。即使这样,谷月芬也从没被打击有话就告诉小兰的热情。

        秋小兰被谷月芬拽着到了自己的宿舍门口。剧团本来挺大的一片院子,前面跟房地产商合作开发了,职工的住房得到了解决,后面办公用的还是老楼。秋小兰住的宿舍就是座五十年代建的两层小楼,对面是团里的办公楼。

        小楼上住的只有秋小兰一个,其余的都成了仓库。前面住宅楼上就有一大套属于秋依兰的房子空着,小兰却更愿意住单身宿舍,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原因,敞在众人眼前的单身宿舍似乎是她的某种表白。

        宿舍真的就是宿舍,进门一张写字台,里面是张单人床,两把单薄的靠背椅,一把放在床脚,挨着那个小书柜,一把规整地塞在写字台下。一个乳白色的简易衣柜靠墙立着。当时稍微费事的就是在里间收拾出了一个盥洗室,上下水管原来也有,就是装个坐便器、浴桶和热水器,小兰对洗澡的需要超过了吃饭睡觉。小兰喜欢清晨冲个澡从宿舍出来,在滴答着露水的桐树下吊嗓子练功。

        星期天,没人上班,剧团后面的院子静悄悄的。秋小兰的宿舍在二楼尽头,她开了门,谷月芬没进去:“外头说吧,你那屋干净得我都不敢进!”

        秋小兰进屋放下包,慢慢走出来,谷月芬说:“昨儿晚上,毛圈儿、‘老东乡’去我家打牌,说闲话的时候说起来,我才知道,原来这船是在窦河那儿湾着呢。就是他在为难你,没想到吧?谁能想到呢?”

        谷月芬说的那个毛圈儿是团长的司机,姓毛,人太精,成天编圈让人跳,索性都叫他“圈儿”,而“老东乡”是剧团里有名的“搅屎棍子”,秋小兰一听这俩人,就不想再听了。

        她的目光落到对面,忽然看见了窦河的车在办公楼下停着,他也回来了。

        谷月芬并没有因为小兰挪开了目光而停下话头:“毛圈儿说他开始没听懂那句话,后来角色的事出了意外,他才突然想起来那次窦河在车上跟周祥甫说的话是啥意思。窦河说要是秋依兰能上台,他就不弄青春版了。用一个缺乏表达能力的演员,会毁了这个戏!周祥甫叹了口气,说不好办。窦河说应该可以,青春版这个说法能说得过去。毛圈儿说现在一想,窦河那话说的肯定是小兰哪!这小子早就憋着不让小兰上了,那时候还正弄着剧本呢。我一听,觉得这话不像毛圈儿编的,是窦河的话,表达,窦河最喜欢说这个词……”

        秋小兰浑身哆嗦起来,手抓着铁栏杆,说不出话。

        谷月芬推了推呆着脸的秋小兰:“你别怕,没事!周祥甫多滑头啊,他知道哪儿轻哪儿重!再说人得讲良心,没有秋老师也没他的今天!你放心,窦河他能耐,团里不用他了,他能耐屁?不信你看吧。”

        谷月芬这些实诚话,却像一记一记耳光打在秋小兰脸上。秋小兰松开了抓着栏杆的手,忍着满脸的烧和痛,低头拍了拍粘在手上的铁锈,说:“进来喝口水吧,我是渴死了。”

        谷月芬把剩的西红柿一口塞进嘴里,“不了,得回去做饭,给你搁这儿俩。”

        说着她抓了俩大个的西红柿伸手放在靠门口的写字台上,走了。

        谷月芬因为胖,走路一晃一晃的,背影看上去志得意满。

        谷月芬的背影消失好半天了,秋小兰还站在栏杆前,连目光都没有移动,阳光把栏杆的影子画在走廊的地上、墙上,阳光很明亮,影子的线条浓黑清晰。

        有时候人生是经不起蓦然回首一看的。

        秋小兰在七月正午的阳光下,白皙的手掌上粘着红色的铁锈,回头看了看自己从五岁起跟戏苦苦纠缠的这二十八年,心瞬间成了灰。

        秋小兰回头,又看见了那个在小院里踢腿的小姑娘,秋小兰一直是那个小姑娘,她还在那堵叶影斑驳的墙前面踢着腿,想着舞台,而这些年扮妆上台的,不过是秋依兰的影子,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

        小院里的秋小兰和舞台上的秋小兰隔着时间的河流互相注视。小姑娘心里藏着恐惧,藏着渴望,她用力地踢腿,想寻求足够的自信和勇气,然后翩然化身为仙子,飘落到舞台上。舞台上的秋小兰眼睛里空空荡荡,身体也空空荡荡,她在那里,她也不在那里。

        秋小兰在哪儿呢?

        秋小兰被恐惧封在某段凝固的时间里了。被姑妈掐着拧着问你的心呢你的心呢?小兰也问自己的心,如果她是织女,她是白蛇,她会怎么爱怎么恨?怎么欢喜怎么流泪?秋小兰像盲人一样摩挲着自己的心,她摸不出那上面有纹理,她只能触摸到光滑冰冷的壳,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的心。

        秋小兰心里还藏着个谁都不知道的秘密,是关于她演戏的秘密。她必须把自己想成姑妈秋依兰才能表演,如果某一瞬她的意识感觉到是她自己在做眉做眼扮哭扮笑,那种被扒光的羞耻和恐惧就从天而降,把她抓得死死的,她肌肉僵硬,一身一身地出汗,别说唱戏,就是张嘴说话都不能够了。秋小兰几乎从学戏的最初就是这样了,她也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把自己想成姑妈,就可以抵抗恐惧和羞耻了,她开始还为此感到狂喜,以为找到了金钥匙。后来才知道,这不是金钥匙,是紧箍咒,是幽冥中一张看不见的嘴随时念动就能让秋小兰生不如死的恶毒咒语。

        秋小兰恨自己,怎么就那么怕呢?她究竟在怕什么呢?

        没人知道秋小兰的心里发生了什么。大家觉得秋小兰的戏不好,那是跟风华绝代的秋依兰比,要是跟一般演员比,秋小兰也就不算差了,一百年才出一个秋依兰嘛!内行些的人还会说,小兰之所以出不来,就是她一直在学秋依兰,学得太拘泥、太具体了。不是常说,学我者生,像我者死嘛。

        小兰所能做的就是更加专注更加刻苦地练功。近两三年秋依兰开始阻止小兰过分练功了。老话说,功夫在戏外,谁知道在什么地方,一回首一转弯一低头的那当儿,老郎神的灵光就照到你的天灵盖上了。秋依兰现在喜欢说命。秋依兰说唱戏功夫到了小兰这份上,剩下的就是命了。

        命里注定,你能修成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你才能唱成什么样的戏。闺门旦演的是佳人呀!就是天上的仙子,山中的妖精,落进红尘故事里,成的也是佳人。哪个佳人不是柔肠百转寸心万绪呀?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是佳人。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是佳人。佳人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呀!

        想演绎出这样绝世的风华,天分要高,修行要到。什么是天分?什么是修行?能修行就是有天分,有天分才能真修行哪!秋依兰悲哀地意识到小兰也许真的没天分,或者天分太低。一个有天分的人能把吃饭穿衣这样的小事都变成修行。再看看小兰过的日子,太单调太拘谨太寒素了,这样干巴巴无情无欲无趣无味的日子能修出绝代佳人才怪呢!

        小兰真没这个命吗?

        秋依兰不死心,她对小兰有种感觉,这孩子的心被什么堵住了,冻住了,透了化了就好了!

        秋依兰觉得人力是不能为了,她盼着灵光一闪,奇迹出现。

        姑妈的心思,小兰能从只言片语眼光神色中判断出来。小兰也盼着命运在前方不远的地方忽然转弯,豁然开朗。人就这么容易自欺,小兰在姑妈的平和里慢慢恢复了一点儿信心,她本来以为窦河就是那个带给她命运转折的人,他带着《织女》来成全她……可惜,他不仅无心成全,无意间还造就了毁灭。

        偏偏是他,戳破了秋小兰生活中最大的两个谎言。

        她的婚姻是假的,空的,她的戏也是假的,空的,秋小兰虚度韶华吃苦受罪维持的不过是两份假,两份空……

        他举手轻轻一叩,她自欺欺人的世界破碎了。

        秋小兰好像掉进了一个残酷的玩笑里,她被捉弄了,被命运捉弄,被舞台捉弄,被自己的心捉弄……阳光亮白得刺眼,水泥地也失掉了灰色,成了一片白。秋小兰忽然想起戏校宿舍楼的天台,她去晾洗过的床单,也是夏日阳光下的白得刺眼的水泥地,不知道是谁用樟脑球画了一个圈,一只黄蚂蚁在圈里惊慌而疯狂地奔跑,碰到那个樟脑圈又拐回来,再跑……

        如果没有窦河,秋小兰就算是遭遇到黄蚂蚁一样的残酷命运,她多半会逆来顺受筋疲力尽地死去。可现在有了他,她不想那么卑贱,丑陋,可笑,哪怕死,她也想死得美一点儿!

        她不恨他。

        即使他毁灭了她,她依旧想在毁灭的灰烬中为他的目光开出一朵花,哪怕只是让他觉得很悲惨,很不可理解。

        

        秋小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了。

        近黄昏的时候,周祥甫的电话把小兰从昏昏沉沉中唤醒,他叫小兰吃晚饭,就在剧团后面的饭店,他本来是跟窦河说闲话,到饭时候了,想着小兰家也不在这儿,一个人回来也是吃食堂,过来吧,他们已经到了。

        团长的口吻轻松随意,秋小兰先是沉默,后来带着疼痛滚一下干涩的喉头,说了声好。她挂了电话,汗津津地呆坐着。

        怕,怕得要死,想逃,可又舍不得,窦河的名字是生着倒钩刺的箭头,扎在她心上,向里推向外拔,都疼。她心慌意乱地起身,拉开简易衣柜上的拉锁。她脑子里闯出穿裙子的念头,她有不少很喜欢的裙子,说来也奇怪,她喜欢并且买来的裙子大多艳丽张扬,买是买了,但从没穿出去过。

        裙子,当然还是没有穿,她穿着件白t恤墨绿休闲裤去吃晚饭了。

        饭店房间里除了窦河还有团长周祥甫,另外就是韩月。

        秋小兰看见韩月怔了一下,韩月穿了条开满橙红色非洲菊的太阳裙,一见秋小兰就站了起来,规规矩矩地叫了声秋老师。

        秋小兰被叫到团长身边坐,和窦河面对面,窦河朝她一笑,秋小兰也一笑。窦河说秋老师穿衣服很有格调,清水出芙蓉。

        四个人都笑了,秋小兰脸红了,坐下后好像没那么怕了,晕腾腾地听着那三个人说闲话,她只管笑一笑就行了。

        所以秋小兰一直微笑着。可能因为一天没有吃饭,她想让自己吃点儿东西,一开头竟收不住了。十几年来头一次毫无节制地在晚餐时吃了烧得味道不错的牛肉和鳜鱼,还有香软浓郁的纸包茄子,放纵了口腹竟能产生晕眩一般的快感,秋小兰的微笑更深了,给她敬酒她也没力量坚辞,都喝了。

        她的笑早就有了醉意,恍惚中她觉得很幸福,原来幸福这么容易,只要这么面对面坐着,看着,全世界都有了,整个宇宙都不寂寞了。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她缱绻在自己的心境中,有点儿旁若无人,眼波从窦河的身上滑过,像抚摸。这是秋小兰惯有的安静的疯狂,狂喜大恸都是安静的,眼波无声,却肆无忌惮。

        团长借着酒笑说韩月很想拜秋小兰为师。

        韩月很诚恳地表达了对秋派艺术的向往,她说她一直在跟两代秋老师的演出录像学,很想得到秋小兰老师的指导。

        团长说韩月是个好苗子,很有希望发扬光大秋派艺术。

        秋小兰微笑着说好。

        窦河似乎感觉到秋小兰笑得不对劲了,他伸手挡住了韩月倒酒的手。

        秋小兰平生第一次喝醉了。

        她不知道怎么就在了他的怀里,也不知道团长和韩月怎么消失的,她靠在了他的胸口,感觉天旋地转。

        没有光,也没有灯,她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天风浩荡,人籁尽消,他带她飞到夜空中去了吗?

        风很凉,很大,她什么也看不见,紧紧地抱着他,手能感觉到棉布的质地,也能感到棉布下面他皮肤的质地。秋小兰仰头碰到了他的嘴唇,他吻了她,还是她吻了他?她的身体弯了下去,跌倒了,跌到云上去了,他的身体还在,胳膊还在,手还在,她是被他揽着的,隔着衣服,她的乳头上有轻轻的摩擦的热,她没觉得害怕,很享受那温和的绵软的手指的抚摸……他的手,敲在她心上的那只干净的男人的手……在他手里芬芳地碎了吧!

        秋小兰的眼泪流到了他的手上。

        他的手离开了,离开得很缓慢,好像怕她跌倒,秋小兰不会跌倒,她被软软的云托着,就是跌倒,在青冥长天中也只能飘浮,不会坠落的。

        他的手就这样离开了。

        昏沉中闷热盖下来,她翻滚着推开那积聚起来的云,撕扯着身上所有的束缚,一阵尖锐的疼痛带来片刻清凉,云散了,她落在水里,水结成了冰,光滑,坚硬,所有的束缚都挣脱了,身体某个地方远远地疼,可没关系,那疼让她觉得自己的意识还在,她伸手想摸那疼的地方,很远,她摸不到,她的手没了力气,软耷耷落在胸上,碰到自己的乳房,痒痒的,再碰一下,秋小兰忽然笑起来,咯咯地笑起来。

        她用手背划过自己的乳房,饱胀的线条,像鼓着腮努起嘴的孩子的脸……怎么会想到孩子?她不会有孩子的,她的身体碎掉了,像碎掉的花萼,结不出果实。向上,纤细的锁骨,伶仃的脖子,玲珑的耳垂……疼爱我吧!疼爱我吧!

        那些小小的声音在她身体里叫着。

        我要爱死你们!

        秋小兰是大叫了,她的手热烈地去抓那些呢喃着的小声音,细嫩的饱满的鲜艳的浆果一样的声音,在她颤动的手指下,一个一个地破了,淌出汁水来……

        秋小兰在黎明时醒来,薄阴的微蓝的天色就在她眼前,她躺在宿舍的地上,玉体横陈,她觉得冷,蜷缩了一下身子,然后才完全醒了。

        秋小兰拉过床上的薄毯盖住身子,靠着床坐着,她还不能起来。毯子下的左脚,她看着觉得有些异样,那只脚的脚踝看上去颜色形状都不大对,她半天才明白过来,她昨天从床上跌下来的时候把脚给崴了。

        这样一想,疼痛一下鲜明起来,秋小兰倒很享受这疼痛,还有浑身的酸软。那酸从骨头缝里一丝一丝地渗出来,是酒,浸透了她身体的酒。酒真是诡异的东西呀,它能成就,成毁坏,让你沉溺,也给你自由……

        门上面的玻璃,蓝一点一点褪掉了,开始变得一片白亮。

        秋小兰没意识到自己在看着自己的脚踝微笑,散漫的意识流云一样来了又去,她却微笑着,像早春忽然看到一朵刚刚开放的花。

        有人来敲门,隔着门谷月芬的声音响起来:“小兰,开会。”

        秋小兰还在地上坐着,她平和地回答:“月芬姐,我一会儿就去。”

        谷月芬踢踏踢踏地走了。

        秋小兰掀掉了毯子,慢慢起来,她站到了浴桶里,放开水龙头,没有开热水器,夏天水管里的水,凉得很温和,秋小兰的手跟着那水抚摸自己的身体,她的手有些羞怯,虚虚地拢着,似乎有些畏惧那饱满得开得极盛的身体,或许不大习惯没有了通常用来隔膜遮蔽它的浴绵。她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放松,自己的手伸展开,热烈地用力地滑过自己的肌肤。自己被自己冷落亏待多少年了,她几乎是愧疚地把自己揽在怀里,恣肆地疼爱着……

        她不着急,她不在乎那个会。

        秋小兰穿上了一条秾艳得近乎妖冶的裙子。她买了有好几年了,从来没想过要穿,猩红的缠枝玫瑰,绿得汁水滴答的叶子,缝隙间塞着孔雀蓝的猫脸花。裙子是真丝的,所以那秾艳的色彩上蒙着一层灰灰的珠光,款式很简单,一字领,八幅裙,腰间一根带子,长长地打个结垂下去。

        秋小兰从来没觉得自己这样娇弱,因为脚踝的疼,她觉得自己很娇弱,对自己满心的怜惜,她踩着一双暗红色的皮拖鞋扶着墙一瘸一拐地下楼去了。她没有去开会,她去小区门口的社区医疗站看自己的脚。

        秋小兰看着脚上热敷着的药袋,目光从医疗卫生站开着的门扫了出去,白花花的日光落了一地,没有风,合欢树的叶子没精打采的。秋小兰恍惚想起窦河头一次来的那天,大概就站在那棵合欢树的位置张望。秋小兰想起了那些坐在台阶上打毛衣的女人……秋小兰悲凉地摩挲着开满花朵的裙子,想自己放弃了舞台,很快也会老去,恍惚中她把自己变成了那些女人中的一个,衰老、邋遢、窘迫,他依旧长身玉立干净从容,举起手还能叩开女人的心,而他永远不会知道秋小兰的心……秋小兰近乎自虐地想象着,他不会知道的,永远都不会知道……秋小兰要为他做的事情。这种浪漫的牺牲的念头,让小兰内心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的感觉,心里的那点儿悲凉,也成了悲壮。

        秋小兰的心里一直汹涌着那股悲壮的情绪。等她给脚做完热敷从医疗站出来,穿着那条开满玫瑰的裙子,直接打车去了医院。

        姑妈住的是疗养病房,在住院部旁边一个幽雅的小院里,小院中间还有一个喷泉,四只交颈嬉戏的仙鹤口中喷出水柱来。路边夹竹桃过人头了,红的白的花在毒日头底下盹着,被风一晃,嘟哝出混浊的梦呓似的香气。

        秋小兰在夹竹桃下喘了口气,路的尽头,头一间就是姑妈的病房,窗子开着,窗帘拉了一半,上午姑妈通常会开着窗子,到中午才开空调。

        小兰忽然听到姑妈房间里有人在唱戏,老折子戏《宝玉探病》里林姑娘的唱段,“风摇竹影惊窗梦,苔痕青青上帘笼……”

        唱戏人的行腔酷肖秋依兰,只是比秋依兰的亮,哀而不伤,媚而不妖,端庄清丽,似与不似之间,把秋派不带人间烟火气的神仙味道传达得淋漓尽致。

        秋小兰朝前挪了两步,心也咯噔咯噔地跳起来,她在门外站下,静静地听里面唱完,唱得真美,秋小兰听着,热热地抓了两手心的汗。

        忽然她听到了窦河的声音,秋小兰浑身一颤,她知道刚才唱戏的人是谁了,一定是韩月,窦河带着韩月来见秋依兰……

        另一个人的声音响起来了,是剧协主席杜易非,小兰的杜伯伯,秋依兰的老朋友。屋里的气氛倒是一团和气,窦、杜两个人在说韩月的唱腔,秋派的味道很地道,秋依兰含混地笑着说是啊是啊。

        秋小兰的心被妒嫉的毒牙咬着了,火辣辣地疼,肿胀起来,她不能呼吸了。

        秋小兰站了半天,伸手推开了门。她丝毫没感觉到自己像个浑身燃烧着火焰的复仇女神一般进了房间。

        杜易非先笑着说:“哟,小兰,这是怎么了?”

        秋小兰说:“脚崴了。”

        秋依兰在床上坐直了,“怎么把脚崴了?”

        秋小兰感觉姑妈的眼睛没看自己的脚,却上下打量自己的裙子。秋小兰走到床边,拉开椅子坐下,“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崴了……”

        她说到这儿,突然抬眼看在窗下沙发上坐着的窦河,窦河被她的目光弄得一怔,他近乎无辜的表情让秋小兰的眼睛被剜了一刀似的疼起来。

        杜易非说:“肿得可不轻……”

        看来话题是从秋小兰的脚上挪不开了。秋小兰也不知道今天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敏感,她觉得自己的出现让房间里所有的人都变得尴尬,他们似乎在背着她做一件对不起她的事情,包括姑妈秋依兰。

        秋依兰先转开了话题:“小韩,你刚才说老家不是河南的?”

        韩月说:“安徽蚌埠,农村的,因为秋老师,我才跑到咱们这儿考戏校的。”

        秋依兰笑起来,“哦?这么说是我害了你啊,唱戏这条路太苦了。”

        韩月的睫毛抖抖地笑,说:“我这么说可不是想讹秋老师,不过学了戏才知道有多苦,想跑也晚了,被戏抓住了,怎么逃也逃不掉,就认命了!”

        除了秋小兰,其余的人都笑了。韩月殷勤地起身倒了杯水,递给秋小兰。

        秋小兰才发现韩月和秋依兰从嘴巴到下颌的轮廓有些相像,都是鸭蛋脸,饱满玲珑的嘴微微嘟着,这种很宽泛的相似竟给了秋小兰巨大的刺激,她想起姑妈挑剔她的瓜子脸,尖尖的下巴扮出来,小姐也成了梅香。

        秋小兰的手哆嗦起来。她的目光盯在韩月下巴上一粒浅色的雀斑上,白皙的皮肤因为这雀斑却更显白皙了。她什么都有,什么都有!秋小兰什么都没了,秋小兰只剩下一个姑妈了,她现在又要来抢秋依兰了!

        杜易非笑指韩月,“这丫头,可真会表达!”

        “表达”这个词像一把黑色炸药,撒在了秋小兰浑身燃烧的火焰上。秋小兰手哆嗦得把杯子里的水洒了一裙子。

        “秋老师……”韩月提醒地叫了声。

        秋小兰突然扔掉了手里的杯子,那只一次性纸杯落地的时候跳了一下,水溅到韩月的脚上,韩月也跳了一下,好在水是温的。

        秋小兰自己都被自己的爆炸惊呆了。她恍惚想起不过几分钟前,她还是悲壮地来做牺牲的,她是来成全窦河、成全韩月的,人家不用她成全,人家有力量来赢得一切!秋小兰可真是自以为是自作多情自说自话了!

        秋依兰“呀”了一声,接着说:“这种一次性纸杯,质量都不行,一倒热水就软得端不住了。”

        韩月低眉顺眼地把纸杯扔进了垃圾桶,还从卫生间拿了拖把拖干了水。

        秋小兰就是爆炸了,也弄不出多大动静。

        杜易非猛地一拍脑袋:“忘了忘了。”他对窦河说:“忘你车上了,我给依兰带的东西。”

        窦河借机很有礼貌地起身告辞,祝秋老师早日恢复健康。韩月笑着跟两代秋老师告辞。杜易非跟着他们去拿东西。

        房间里,秋依兰责备地看了看小兰,叹了口气:“你怎么就长不大呢?三十多了,还没人家十八九的老成有心眼儿……”

        秋小兰的泪滴到了手上,秋依兰就不说了。

        这时候,杜易非拿着东西回来了,展开,是他最近写的一副手卷,“王者之香”。他故作轻松地问小兰:“闺女,伯伯的字怎么样?”

        秋小兰泪眼蒙眬看着那四个字,王者之香,兰是王者之香,秋小兰是什么?秋小兰是枝没有香气的影子兰花。

        秋小兰悲怆地笑了一下,突然说:“姑妈,你真不该带我从老家出来,我根本就不是唱戏的材料!”

        秋依兰的脸色变了,不过没有说话。

        杜易非瞪眼说:“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小兰你没头没脑说什么呢?”

        秋小兰突然朝秋依兰喊起来:“我根本就不想唱戏,我根本就不想当秋小兰,我根本就不想,不想,不想!”

        “忘恩负义的东西!”秋依兰从牙缝里迸出一句。

        杜易非知道秋依兰的性子,他把痛哭的秋小兰朝门外拉,秋小兰抓着姑妈的床脚处的栏杆,哭着叫:“你折磨我了二十八年!二十八年!你毁了我,戏毁了我,毁了我一辈子!”

        秋依兰一掀毯子,光脚跳到了地上,扯起枕头朝秋小兰身上抽打着。秋小兰死死抓着床头的栏杆哭,她感到杜易非在拉她,就更用力地抓着栏杆,她不走,她再也不能走了,谁也不能把她从姑妈身边拉走了,就让她打吧!秋小兰有多怨就有多依恋,爱的光有多亮,恨的影就有多黑,她在用愚蠢的极端的方式讨要姑妈、讨要舞台应允给她的不离不弃的爱!

        这是笨拙残酷的撒娇,是本真扭曲的表达,可那声音里真实的恨,怎么听都像压抑已久的心里话脱口而出。秋小兰两句话,喊塌了姑妈和她共同的天空。

        秋依兰的抽打虚弱无力,可她执拗地用一个姿势反复抽打着,绾着的头发也摇散了,住院没能染,大片的白头发拖着个黑黑的尾巴,显得苍老而怪异,她干瘦的脖子上青筋暴起,眼泪狰狞地在扭曲多皱的脸上流着。

        杜易非丢开秋小兰,叫了两声依兰,秋依兰根本就听不见,他只得上去横着抱住秋依兰的胳膊,秋依兰的身子被杜易非揽着,喘得说不出话来,盯着秋小兰的眼光里游移着愤怒,愤怒的后面却是深深的恐惧和悲哀。

        秋小兰哭着给姑妈跪下了,手依旧拉着床栏杆,她不敢松。

        

        排练暂停四天后,又继续进行了,不过织女一角的演员略做调整,团里通知秋小兰参加排练了,原先确定的韩月两人仍参加排练,至于谁A谁B谁C,团里没有说。既然没说,按资排辈,自然是秋小兰在前头。

        杜易非专门又拐到团里找了秋小兰,秋小兰在宿舍休息,看上去形容憔悴,心绪沉重。

        杜易非叹了口气,说:“你这孩子啊……你是被依兰惯出花儿来了!她七十的人了,病得要死要活,为了你,声泪俱下地去求人……要不是还有老朋友可怜她的老命,这回她就是一头撞死又能怎么样呢?你以为那天来开会的人是冲你姑呀?你以为你姑真能呼风唤雨呀?我的傻闺女,你醒醒吧!”

        秋小兰低头抽泣起来。

        杜易非说:“我对你姑的做法一直不赞成,她以为罩着你护着你就是向着你了,大树底下长不成大树!要是早让你一个人摔打出来,还用得着她现在替你争戏吗?那次开会我没来,我是不愿意来,不想听那些昏话。另外,我答应过窦河,不给他帮忙,但也不给他捣乱。窦河这人很单纯,我认识他很多年了。这戏对你很重要,对他一样重要,这么多年,他才有机会独立弄第二部作品,不容易,难免有求全的意思。小兰哪,我知道为着这个戏,乱七八糟说什么的都有,你什么都别听,只一个心思,把戏排好。伯伯看过你不少戏,你什么都不缺,就缺一股力量,这次排戏,得逼着自己找着心里那股力量,排好戏,成全自己,成全窦河,也成全成全你那可怜的老姑姑!”

        秋小兰无声地淌下两行泪:“杜伯伯,谢谢你。我明白。”

        杜易非笑着拍了拍秋小兰的手,拿墨迹历历的白折扇呼扇着对襟短袖大褂下楼走了,他不让秋小兰送,秋小兰还是送到了门外,看着他牙白色的衣服消失在楼梯拐角。

        秋小兰心里对杜易非充满了感激。

        秋小兰和姑妈之间太复杂了,外人不会知道,小兰更不会解释,无论如何,秋小兰感激他的用心。但对小兰来说,更重要的是杜易非的话把笼在窦河身上的阴霾驱散了。小兰心里的窦河又恢复了光风霁月的本来面目。

        为这个,秋小兰对杜易非万分感激。

        小兰转身进屋,桌上还放着那两个西红柿,是那天谷月芬放的,两三天了,熟透了的红透出些暗色来,但依旧汁液饱满……秋小兰猛地想起醉酒那夜,那些诱惑她的鲜艳的浆果一样的声音,脸烫起来,那夜都发生了什么?那些不知道是醉还是梦的影子在记忆里碎得捞也捞不起了,是自己的幻觉,还是他真的在呢?

        秋小兰拿起只西红柿,用指甲揭掉一点儿皮,从那破开的地方,用力吮吸,这个动作让她的嘴唇一麻,浑身都滚烫起来,酸酸的汁液流进嘴里去了,流到喉咙里去了……胃却火烧火燎得难受起来。

        秋小兰颓然坐在床上,怔了半天,倒下去,头很晕,病了一样的难受,汗津津的脸粘在枕席上,她得起来洗……四顿饭都没吃,躺不住了,却又起不来,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她终于起来了,想喝口水,拉过暖瓶,发现是空的。

        秋小兰拎着暖瓶穿过剧团的院子到后面的水房去打水,顺便解决午饭。水房在食堂旁边,饭时已过,食堂师傅的饭也吃完了,只剩下包子馒头了,秋小兰买了两个素包子拎在手里,拐到旁边去打水。

        谷月芬在水房费力地用热水刷着一个大蒸锅,抬头看见小兰,说:“煮了一大锅羊杂碎,我那口子喜欢吃,说外面的不干净。孩子不吃,闻都不闻,让我出来刷……哎,脚好点儿没?”

        小兰看看脚踝:“好些了。不着急,你先刷。”

        谷月芬又接了一锅热水:“怎么崴了脚了?”

        这话问得也没什么不正常的,不知道是自己心虚,还是谷月芬真的语气里有些异样,秋小兰觉得她问得居心叵测。

        秋小兰含糊地说:“下楼,不小心。”

        谷月芬没再说,把锅端开,秋小兰也有点儿受不了那膻膻的羊油气,匆忙地灌了大半瓶热水。谷月芬却刷干净了锅,抢过小兰手里的暖瓶,陪着她往回走。

        暑天午后,因为有蝉声,院子显得更安静了。桐荫洒了一地。

        谷月芬看着小兰,眼睛眨巴眨巴,有些碍口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了:“小兰,姐是个直肠子,有什么话也憋不住,我是拿你当我亲妹妹我才问你的,你跟那个窦河……怎么回事?”

        秋小兰头皮一凛:“怎么……什么意思?”

        谷月芬说:“全团人都知道了,我算是最后一个……我说一早去喊你,你不给我开门呢。不是姐说你……你就是缺心眼!”

        秋小兰站下了:“月芬姐,你,你说清楚……”

        谷月芬愣了一下,看了看周围,嗓门放低了:“‘老东乡’说她在院里凉快时看见你跟窦河在你那楼上抱着亲嘴,然后两个人进屋了。有没有吧?”

        秋小兰眼前都黑了,她闭了下眼,轻声说:“我们没有……”

        谷月芬胖胖的胳膊一挥,把秋小兰这句无力的辩白当成蛛丝抹掉了。

        “小兰你傻呀!说实话,现在谁跟谁上床不算啥事,可你得看看人!我知道你的心思,为了戏……可你也看看窦河是个啥人?我给你说,他阴得很,搂草打兔子,捎带的事。白占你的便宜,也未必向着你!你知道他跟韩月啥关系?团里都传遍了,不只一个人看见韩月半夜往他住的那屋钻。你看看韩月在他跟前那劲儿,他跟她没事儿,明里暗里他那么向着那小妖精?‘老东乡’那张破嘴,都没法听!她说真是俗话说的,‘尻谁带谁亲’,现在俩都尻过了,就一般亲了。你听听,你听听!小兰,咱不值啊!”

        那恶毒而下流的一句脏话,让秋小兰饿着的空胃一翻,她竟然打了个满是酸腐味道的嗝,从自己身体里弥散出的污浊肮脏的气味让秋小兰恶心得无法忍受,她扶着一棵合欢树,吐起来。吐出来的只是一些酸苦的水,后来连水都没了,只是无法抑制地干呕,炙肺煽肝地疼,满头满脑地胀,太阳穴处的血管都要爆了。

        谷月芬被她吓到了,连声说:“怎么了?小兰,你这……咱们去医院吧?”

        秋小兰几乎要昏厥了,装包子的袋子也脱手了,谷月芬汗津津滑腻腻带着羊油膻味的胳膊揽住了她,她想推开,却没了力气。秋小兰感到脸上有泪流下来,凉凉的,意识恢复了一点,说:“不用,空胃,闻见油腥气受不了……”

        谷月芬把锅撇在了院子里,扶着她拎着水送到楼上,给小兰倒了杯水,说:“可真是个林妹妹!赶快喝口水压压吧……这西红柿,还没坏,吃口酸的压压。”

        秋小兰昏沉沉地坐在桌边,扯了张纸巾擦了擦汗,说:“月芬姐,锅还在院子里呢,我躺会儿就好了。”

        “哦,锅。”谷月芬把个西红柿塞到她手里,“你吃点儿东西。”

        谷月芬看她成了这样,心里有些不忍,声音也柔和了:“小兰,吃亏占便宜的咱先不说,你心里可不能糊涂,我觉得窦河这人挺阴的,闲话没有,主意特别正,你可别他说啥你听啥,小心他坑你!”

        秋小兰忽然浮出一个恍惚的微笑,算是回应。谷月芬怔了一下,也没啥说的了,又想着自己的锅,就转身走了。

        秋小兰脸上的笑还没褪去。

        那个在她记忆里碎掉的夜晚,到底刺伤了她。她到底还是这样了,像姑妈,赤裸的身体被夜色和宿醉抛到了冰凉孤单的晨曦里,她怎么逃也逃不掉的宿命。

        小兰噙着冷冷的笑,看看手里的西红柿,艰难地站起来,又看看桌上那个刚才被她吸了一口的西红柿,像个歪着嘴坏笑的桃。秋小兰也拿了起来,挪了两步走到门外,手伸过锈迹斑斑的栏杆,翻转,松手,两只西红柿掉了下去。

        秋小兰没有朝下看,她想那烂熟的果实一定摔成了浆水,哀艳艳溅了一地。

        秋小兰虽然脚受伤了,可每天还是准时出现在排练场,而且是盛装出现在排练场。当她穿着那条满是缠枝玫瑰和猫脸花的连衣裙出现的时候,团里人的目光多少都带了些惊异,不过很快互相看看,从彼此的目光中求得了某种默契的印证。

        秋小兰依旧是话不多的秋小兰,可她一天一变绚烂恣肆的裙子在替她说话,声音大得把排练场的喧嚣都盖下去了,所以,秋小兰又不是秋小兰了。

        秋小兰也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她就想这么做。小兰觉得那句脏话反而在她心里完成一次清洗,硬生生把多年积淀在心底的干锅巴一样恐惧恶心的东西擦了个干净。她心理上完成了一次脱敏,本是禁忌得能让她过敏窒息的东西突然失去了控制她的力量,她的心里像灌满了腊月的风,冷飕飕,但干净,透明。

        只是秋小兰再没有勇气去看窦河,她甚至没办法在窦河的目光里自如地呼吸。秋小兰有一次正在完成一段唱,忽然她感到了旁边有了个人影,猛地就停下了,是窦河踱了过来,秋小兰咳了一下,伸手去拿水杯喝水了。

        秋小兰的心被痛苦锻打成了薄薄的一片,风一吹,铮铮地发出凄凉的鸣叫。只有在他面前,她才觉得被羞耻压得抬不起头,除了躲,小兰没有其他办法。脚的红肿褪了不少,还很疼。秋小兰倒不盼着脚赶快好,她似乎很留恋那点儿疼,都是他给的,肉体上的疼,多少分担了心里的苦。

        韩月倒是成天和秋小兰在一起了,谷月芬老是用一种憋不住笑的眼光打量她俩。韩月拼命巴结着秋小兰。秋小兰一动,她就问秋老师你要什么我去拿。秋小兰去厕所,她立刻也跟着去,路上扶着她。秋小兰面上淡淡的,心里却是连她都怕了。秋小兰一点儿都不相信那些龌龊的流言,窦河在她心里依旧是干净的,可秋小兰也说不清楚,她就是想躲着韩月。韩月不怕冷淡,就这样热热地贴上来,揭都揭不掉。

        继续排练的第三天,韩月忽然注意到秋小兰的脚没有擦药。

        秋小兰说:“晚上用酒搓一下就行,没关系的。”

        下午,那瓶红花油出现了。

        韩月说:“我练功也扭伤过脚,擦擦就好,秋老师,我来帮你擦。”

        秋小兰在一把圆高凳上坐着,韩月扭开药瓶盖,秋小兰被那药油的气味攥住了咽喉,她几乎不能呼吸了,艰难地说了句:“不用……”

        韩月一笑,蹲下脱了秋小兰的皮拖鞋,秋小兰求救似的叫了声:“你干什么?”本能地把受伤的脚往回抽,身子慌乱得向后躲,结果连人带凳子摔倒了。

        秋小兰整个后背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谷月芬刚倒了缸子茶,看见这情形也吓了一跳,过来扶着秋小兰坐起来。韩月拿着那瓶红花油,嘴唇和手都在哆嗦。

        这边的动静让窦河扭头看了一下,走了过来。

        秋小兰还在谷月芬的胳膊里喘着粗气,韩月还拿着那瓶子药油,委屈的眼泪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窦河走过来,他也没问是怎么回事,扶起凳子。

        秋小兰的喉咙被浓烈的红花油气味抓得死死的,她说不出话,也不敢看他的表情。谷月芬把秋小兰扶回到圆凳子上,一直蹲着哭的韩月突然站起来朝外跑。

        “韩月。”窦河平和地叫了一声,那口吻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韩月背影一板,站住了。

        窦河说:“给秋老师倒杯水去。”

        韩月转回身来,泪花还在睫毛上,可已经不哭了,她把那瓶红花油放到窦河手里,又从窦河手里接过秋小兰的茶杯,朝排练场门口的茶桶走去。

        窦河把松着的瓶盖拧紧了,递给了谷月芬,什么也没有说,就去看其他人的排练了。秋小兰绝望地低头坐在那儿。他一定以为秋小兰又是在故意给韩月难堪,在他的心里,秋小兰一定是个刻薄、恶毒、贪婪、徒有虚名却嫉贤妒能仗势欺人、可鄙又可笑的女人吧?加上那夜的失态,或许他还会觉得她是个投怀送抱轻浮放荡的女人,是个青春不再却装纯扮嫩让人作呕的女人……就算秋小兰敢在他面前说话,她除了说“我不是……”之外,她还能怎么解释呢?

        秋小兰和窦河之间也落下了一枚王母的发簪,银河迢迢,足以让好事的鹊儿们也沮丧地放弃了架桥的幻想。

        小兰摩挲着疼得不停抽搐的心,那上面有了被雕镂的痕迹。刻骨铭心呀!不然,刻骨铭心还能是什么意思?秋小兰蒙眬地感到有某种深切的东西在自己身体里涌动,当她揣摩织女的唱词时,她也有贴心贴肺的疼痛。这种感觉让她萌生出一丝幻想,她或许能用戏来向窦河表达!当初想成全他的牺牲是无声的表达,可现在她不想那样了。碎了的世界就继续让它碎吧,那些肮脏的唾沫星子继续让它飞吧,那些焦首煎心的事都丢开吧,秋小兰多想在他布置的舞台上完成她自己的诉说呀!天河滔滔,她想让对岸的他听到她真实的声音……

        幻想终归是幻想,秋小兰没有能力动用那强烈却又混沌的体会,就像不能用山洪来发电一样。秋小兰捧着剧本,心同时被冲动和绝望塞满,一半是烈焰,一半是冰窟。

        秋小兰白天排练,晚上去看姑妈。这次天塌地陷的冲突,小兰却当时在病房里就得到了姑妈的原谅,伤害与隔阂却也被这即时的原谅速冻在了两个人中间。血脉相连的秋依兰和秋小兰站在隔阂的两边,无能为力地说着互相关怀的话。秋小兰让姑妈放心养病,秋依兰要小兰好好排戏。

        排练又过了一周,秋小兰突然接到医院的电话,秋依兰因为肺衰导致了一次短暂的心力衰竭,好在发现及时,没出什么危险,但主治大夫要求秋依兰进重症监护室观察。

        秋依兰睁开眼睛,看着小兰,说了句:“妞儿,不想当秋小兰,就不当吧……”

        小兰心里一惊,还没等她说话,秋依兰又说:“别耽误了排戏……”

        秋小兰才发现姑妈的意识并没完全清醒。

        无意间窥到姑妈内心深处的矛盾,秋小兰无比心酸。秋小兰所能想到的唯一安慰姑妈的办法,就是好好排戏,她要用这台戏让姑妈知道自己的心。

        秋依兰后来就昏睡了,大夫说没有危险了,秋小兰一直守到午后两点才从医院回来,她让出租车一直把她送到排练场门口。

        一个肌肤丰泽的女人在院子里打转,秋小兰没在意,那女人看见一瘸一拐的她,愣了一下,忙过来,扶住了她。秋小兰说了声谢谢,这人眼生得很,不像团里的人,她忽然有了点儿异样的感觉,不由得抽回了胳膊。

        那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秋老师,我是来找你的。”

        秋小兰认出了她雪白脖子上那块胭脂记,碎花短袖上还有玫红的颜色,黑色的短裙,前襟扣门那儿被丰满的胸部撑得张着口,这女人得有四十多岁吧?

        秋小兰的脸涨得通红。

        总不能在这儿站着,一会儿人都来了。秋小兰只得领着女人回了宿舍。

        进了屋,紧张慌乱的倒是秋小兰。女人打量了一下屋子,叹了口气,自己拉出椅子坐了。秋小兰在床边坐下,素花棉布的窗帘拉着,可屋里还能感到亮白刺眼的光线,门开着,扑进来的风也是热的。

        “有水吗?不好意思……”女人看了眼暖瓶。

        秋小兰哦了声,起来倒水,她习惯地抓了点儿茶叶,是花茶,可以遮蔽锅炉水不大纯净的味道。那杯茶递到女人的手里,女人道了谢,喝了口,说:“你觉得我这女人,特别不要脸吧?他也不让我来……”女人的目光落在秋小兰脸上,秋小兰倒不敢去接那目光了。

        “你也看出来了,我比你们大,我比他大七岁,儿子今年都上大一了。按说我不该来,我是可怜他,豁出去这张脸让人啐,也没什么。秋老师,你是艺术家,是有水平懂感情的人,今天见了你,我觉得你也是个好人,他也是个好人,好人干啥要难为好人呢?他过的那日子……”

        女人哽咽了。

        秋小兰有些恍惚,丈夫的情人,这女人是丈夫的情人呀!

        女人深吸了口气:“他过得苦啊,苦得可怜人……他说自己到底是结婚了还是没结婚呢?可他心善,他说你很可怜……”

        秋小兰见她顿住了,就说:“他说我不能生孩子,离了婚没人要,是吧?”

        女人默认了,又喝了口水,忽然嘤嘤地哭起来,边哭边说:“他说只要你不跟他离婚,他就跟你这么过下去……”

        秋小兰没再做声。

        女人自己止住了哭,说:“秋老师你别误会,我不是非要你们离婚,我是想想他就难受,你说,他凭啥该受这罪呀?”

        女人抽泣了一会儿,又说:“你要是不离婚,就对他好一点儿,把他当你的男人,你们好好过,我不会缠着他的。要是你心里觉得过不下去了,就离了。离了,都解脱了……真的,一个人过日子不容易,我是离婚女人,我知道,可再不容易也比不上不下受折磨强……”

        女人又哭了起来。那哭声很痛很委屈,她想把自己的意思说清楚,可话说出来,怎么说都让人误会!她说不让人离婚,可好像还是要人家离婚……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怎么就这么难呢?哭吧,除了哭还能干什么呢?

        女人哭着走了,秋小兰又去排戏了。

        

        排练已经进入连排了,又叫拉场,演员开始搭手按故事情节一场一场戏地串,窦河盯得很细,秋小兰在排练场上的日子于是就成了自己跟自己的搏斗。

        一个秋小兰拉着她要逃,他看不起你,他不要你,他讨厌你,你还在这儿恬不知耻地卖弄,给自己留一点儿脸吧……而另一个秋小兰死死地拽着她,强迫她去完成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唱,告诉她,现在这个戏就是她的命,没有了这个戏,姑妈就没有了,窦河也没有了,秋小兰活着也就死了。

        逃跑的秋小兰到底被留下的秋小兰摁倒了,逃跑的秋小兰被踩在了脚下,可还会发出凄厉的警告的声音,秋小兰只能狠狠地掐着她的脖子,同时也分享那瞬间窒息的黑暗痛楚。

        没有人知道秋小兰心里发生了什么。

        从来没人知道秋小兰心里发生了什么。外表平和内心高傲的秋小兰,公主一样生活在剧团里的秋小兰,逢山有人开路遇水有人铺桥的秋小兰,没人知道,这样的秋小兰内忧外患孤立无援进退维谷心力交瘁……

        秋小兰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在排练场坚持。

        织女唱:“你恋慕我天仙容貌,可知道落凡尘红颜易老,据说啊,最无常男子心性,薄幸故事古今不曾少。”

        这是四句滚白,有唱有白,韩月处理得不是很好,第二遍拉的时候,秋小兰跟牛郎搭戏,所谓“千斤念白四两唱”,你要在一句中,从千斤换成四量再从四两回到千斤,的确不好唱。这样的滚白唱段,小兰是被姑妈一点一点捏出来的,她自然驾轻就熟。谷月芬听了直点头。牛郎刚要接唱,窦河叫停。

        窦河走到秋小兰身边,说:“秋老师,是这样,织女这四句,表达的不是怀疑,更不是指责,而是淡淡的忧伤,她内心已经接受了牛郎的爱情,所以才会担心,是对未来茫然的担心,此刻她心里的情绪主调还是喜悦,不能处理得太哀怨。”

        他说得很耐心,也许说得太细致了,秋小兰反而被他说呆了,可她不说话的样子倒像是跟导演别扭。窦河就说:“那韩月再走一遍,注意你的气息,来吧。”

        韩月果然聪明,只看了一遍,她就学会了怎么换从“白”滚到“唱”的那口气。韩月可能是想求证自己的表演,她起唱的时候扫了一眼窦河,那眼波含情脉脉似喜非喜,羞涩里有一些埋怨,埋怨不是拒绝而是想要更多……

        秋小兰盯着韩月,脸突然烧了起来,独自抱着水杯躲到一边去了。

        他们搭完这段,窦河说很好。谷月芬一听就大腔大嗓地嚷开了:“导演,看你刚才说的恁复杂,你直接说大闺女谈情说爱心口不一我们不就懂了?再俗点儿,俺们管这叫闷骚!”

        谷月芬是替小兰出气,大家暴笑一阵也解疲乏,窦河笑笑,又往下走了。

        九点多排练结束,秋小兰跑到姑妈很喜欢的甜食店去买了份百合莲子粥,这时医院的电话打过来,说秋依兰再度心力衰竭,正在抢救。

        秋小兰捧着那份百合粥,站在急救室外头。她想起自己十八九的时候,姑妈给她说戏,恨得姑妈掐着她的肉说:“我死吧?我死了把魂给你好不好?”

        死亡突然就在那写着红字的玻璃门后面,露出了冷冷的脸。秋小兰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没有眼泪,眼睛疼得要暴出来,极度的恐惧反而压出了罕见的勇气,那么容易被恐惧骇得苟且躲避的软弱的小兰,此时毫不退让地盯着那扇玻璃门,她眼对眼地看着死亡,她不退,她不能退,她一退,姑妈就没有了!

        玻璃门里的死亡到底带走了姑妈。

        秋依兰死在八月十九日,农历七月初七。

        织女回到天上去了。

        秋小兰和姑妈从此天人永隔。

        秋小兰回到剧团的时候,迎接她的是一片担忧同情的目光。担忧同情背后,一跳一跳的也有幸灾乐祸。

        谷月芬淌眼抹泪地说:“老师哪怕再等等,等到看一眼你的新戏呢?”

        言下之意很明显,没了秋依兰,秋小兰的命运就成了风中之烛。

        织女一角演员的顺序还是一片混沌,这个敏感的问题似乎没人愿意去碰了。秋小兰回到排练场那天,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尴尬。人心真是诡异莫测的东西,没人组织安排,甚至谁也没做什么暗示,排练自然而然地就开始以韩月为主了。当然,要是秋小兰说:“这遍我来!”估计没一个人敢说不行。秋小兰不说,不说就没人请她,秋小兰被恭恭敬敬地晾到了一边。

        谷月芬善解人意地替在场边发呆的小兰解围,说,小兰太伤心了。

        伤心的秋小兰次日仍然按时到排练场去了。

        副团长兴冲冲地拿着张“戏曲教学研修班”的报名表在场边找着了秋小兰,问她想不想去北京学习,机会难得。秋小兰冷冷地说,排着戏呢,怎么去?

        这就是秋小兰,她的疯狂总是安静的,执拗的,把别人眼里无谓的不可理解的沉默坚持到让人胆战心惊的地步。秋小兰不退让,绝不退让!窦河不成全秋小兰,她自己成全秋小兰!为了秋依兰,她也要成全秋小兰!

        现在谁要是敢把小兰从这个戏里撤下来,她肯定以性命相搏。

        让人想不到的是,秋依兰的死不仅没有动摇秋小兰在这本戏里的位置,而且越发让秋小兰显得不可替代了。秋依兰的追悼会,戏迷倾城相吊。省里不少报纸的文化版还在登载怀念秋依兰的文章,她的传人自然要被提及。最近市里开会,主抓文教卫的副市长下楼的时候和团长周祥甫走在一起,还特意问了问秋小兰排戏的情况,颇为关心地嘱咐了两句。

        周团长很为难。

        周祥甫一直想在艺术、人情和各种力量之间寻求到最理想的中间道路,不想亏了好不容易弄起来的戏,方方面面又得交代过去,连把韩月变成秋派传人这种不是路的路他都试着走了,走不通也是情理中的事。投资方一直在催促,宣传海报的版都制好了,就空着织女后面的演员名字呢,怎么排?

        周祥甫召集班子成员开会,导演也被邀请参加。空调房间里四五个人吞云吐雾,大家都拿着根烟卷挡着脸,没人愿意再去秋小兰那儿碰钉子,和稀泥看来是唯一可行的道路了。窦河不知道是受不了那呛人的烟气,还是不想听这毫无价值的会议内容,他借接手机的机会离开就再没回来。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人敲响了,门外站的竟然是秋小兰。她要请一天假,家里有急事。周祥甫哦了声,很关心地问,什么事啊?

        秋小兰淡然一笑,说:“家务事。我不会耽误明天的排练。”

        面对这样的秋小兰,周祥甫忽然有了面对秋依兰的压力,他准了假,小兰说了声谢谢转身走了,周祥甫有些沮丧地回头看了看屋里的人,说散会。

        秋小兰离婚去了。

        入夜的郑州车站广场上,不少人惊讶地看着一个身形绰约的年轻女人在奔跑,好像有十万火急的事情,那是办完离婚手续的秋小兰,她买到了末班车的车票。秋小兰回到宿舍倒头睡下,浓黑的睡眠,像出生之前,像死亡之后。

        次日秋小兰头一个到了排练场,她开始耍水袖。秋小兰喜欢长水袖,那是柔荑一样女人手指的极度夸张,攫取缠绕,绵延不绝,柔情蜜意,执拗疯狂,可终究什么也抓不到呀!连绵不绝的白练一样的水袖绕着小兰的身体飞舞,她的舞姿美得忽然有了些魔意,妖气……

        连绵的白练忽然断了,落到了地上,秋小兰拖着水袖,看着墙上镜子里的自己,还有她身后的窦河。

        窦河说:“心情好些了吗?”

        他没有使用称呼,秋小兰一下子被他亲近的口吻弄得泪眼婆娑了。

        窦河看着镜子里的她说:“快排练了,别太累了。”

        秋小兰也在镜子里恍惚地看着他,他点了点头,走开了。

        进入响排,演员开始跟乐队配合。那天上午的排练,窦河似乎有意让耽搁了排练的秋小兰跟上来,一直在给她一个人排,可秋小兰的状态让人无法理解。

        乐队都感到奇怪,唱戏唱老了的,怎么一张嘴竟紧张得冷板凉弦呢?秋小兰是怎么了?秋依兰死了,把秋小兰的魂也带走了?

        秋小兰立刻停下了,不好意思地给乐队笑了笑,再来,就好了,只是那声音还是有些紧,绷着。窦河耐心地举起手,说:“情绪可以再强烈点儿。”

        秋小兰从冷一下变烫了,越唱越激越,后来几乎就成“洒狗血”了。

        谷月芬也在人堆里看着秋小兰出丑,她首先注意到了小兰的眼神,秋小兰的眼神有点儿迷乱,死死地缠向窦河,满腔满板地唱着。唱满,这是秋派闺门旦的大忌,留余,是秋派魅力的精髓,秋小兰怎么连这个都忘了呢?

        秋小兰的确什么都忘了,她感觉有一个东西在她心里的最深处,她已经穿破了一重又一重的屏障,小心地,大胆地,她就要抓到它了,真的,那东西就在她手指的前方,飞快地向后躲避,秋小兰的手几乎能碰到它光滑的外壳了,抓住它,弄破它,最真最美的东西就淌出来了……

        她勇敢地看着窦河,内心颤抖着狂喜,她想让自己的唱有力些,再有力些……

        谷月芬心里叫了声不好,果然,秋小兰在一串垛子板后的那句高腔“唱破”了。排练场一静,乐队也停了下来,秋小兰尴尬地呛咳起来,听起来格外响。

        依然没人知道秋小兰心里发生了什么,大家只看到她大失水准犯了低级错误。谷月芬忽然觉得很愤怒,看神情,小兰对这男人是着迷了,她一定上窦河的当了,不然小兰怎么会如此章法大乱呢?这个缺心眼的小兰哪,到底是让那个阴人给坑了!

        秋小兰在一片寂静中依旧站在乐队的前方,右手还在胸前,跷起的兰花指还没收起来,那一瞬,她被绝望钉住了。差一点儿,就差一点儿,功亏一篑,她到底是自己成全不了自己呀!命哪!

        谷月芬的大嗓门打破了寂静:“导演,看你把小兰的唱腔导成什么了?”

        谷月芬是无心之失,可那个“导”字,让人想到了同音的“捣”,本地粗话中这个字用来指性交动作。她话音刚落,排练场哄的一声笑翻了。

        这无聊却恶毒的笑像烧着的山火,扑都扑不下去了,再贫乏的人关乎性的想象力仍旧强大,脑子里越想越多,嗡嗡的影影绰绰有所指的能话也越说越多,不过表面都是朝着谷月芬去的,谷月芬就鳖鳖兔兔地骂回去,引得对方的话更过分些,新的笑声又起来了,后面的男孩子们吹起了尖厉的口哨。

        秋小兰胸前的右手慢慢放下,栉风沐雨地顶着那些笑声和粗口,缓步朝排练场外走去。

        已故著名豫剧表演艺术家秋依兰的传人秋小兰开门收徒,让周祥甫团长头疼的织女角色问题圆满解决了。

        周祥甫如释重负的同时,心情复杂地长叹了一声,小兰哪,小兰哪!你的命咋就这么软呢?关键时刻,咋就扛不过去呢?

        收徒仪式很正式,投资方老总在四星级酒店包了个小礼堂,有嘉宾有记者,杜易非主持仪式。秋小兰穿了条颜色很深的真丝裙子在仿明式圈椅上坐着,头发略长了些,洁净蓬松,却有了些风鬟雾鬓的味道。韩月在红垫子上磕头,这个头磕下去,韩月就成了小依兰。

        小依兰接着排戏,秋小兰则拿着副团长填好的表格去学习了。一个女记者追着问小兰为什么选这么沉重的裙子颜色,和心情有关吗?秋小兰愣了一下,说这就是茶叶末色,我没觉得沉重。女记者就在本子上写,茶叶末色,茶叶忍受过揉搓和火炙,那种颜色该透着生命在大挫伤中历练过的幽沉芬芳吧?

        她写完这句足以让自己得意的话,就匆匆忙忙去领红包和纪念品了,然后找有熟人坐着的桌子去谈笑吃饭了。

        和其他房间的热闹相比,秋小兰所在的这桌气氛略有些沉闷。周祥甫可能喝了点儿酒,忽然很动情地说:“小兰哪,你不容易呀,不容易!”

        秋小兰笑了笑,桌上的人却不约而同地静了一下。秋小兰微笑着环视桌上,坐在小兰身边的杜易非也有些难过,无言地拍了拍小兰的手,大腔大嗓的谷月芬低头忽然哭了,老总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小依兰也垂下了眼帘,窦河的表情有些怔,倒是迎着她的目光,没躲没闪。

        秋小兰眼睛里盈盈转动了泪光,可嘴角依旧有着笑,她没说话,等着那泪慢慢洇回眼底,脸颊却浮动出绯色来,那些说不出的话,在心里蒸腾出的热炙烤着她,冰玉一样的肤色映了熔岩的红光,美得让人愕然,让人揪心……

        结束的时候有些乱,没有人在意秋小兰的离开。周祥甫还在门口台阶上问小兰呢小兰呢,秋小兰已经转过酒店前面养着锦鲤的水池,走到被紫薇树夹着的甬道上去了。晚风里她朦胧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她没有回头,风里能听到谷月芬哈哈的笑声,小依兰嗓音清亮的喊声,窦老师,团长叫你……窦河的声音却没响起来。也许小兰走得远了,没听到……

        秋小兰的心里有种被永隔的痛,因为这不可逾越的隔绝,她更不会把一丝一毫不美好的猜度放在他身上的。他依旧混沌又洁净地存在着,她给自己那些雨丝风片的美丽想象,找了个实实在在的着落处——爱情。

        三十三岁那年,秋小兰有了初恋。

        夜风凉得像泉水,剧团院子的暗影里,依旧有乘凉的人。秋小兰没有直接回宿舍,她在平素练功的桐树下慢慢地走,耳边是一片虫声。古诗词里老是写到虫声,童年的乡村里从春经夏到秋,密匝匝漫山遍野洒的也是这样的虫声。这虫声是古典的,雅致的,但又是世俗的,喧嚣的,像戏台边的锣鼓家伙,像戏台上搬演的天上人间的故事。

        漆黑寂静中喧嚣的虫唱,辽远的仙境一样的戏台,完整记忆之前的某些断片忽然浮到了小兰的脑子里,她趴在娘的怀里侧着脸睡着了,睡梦中知道在台上哭商郎夫的秦雪梅香魂袅袅地到天上去见爱的人了。

        戏台是通天的路,是从凡尘到仙境的彩虹桥,一个肉体凡胎的女人靠服食自己的眼泪修成了虹桥上的仙子,就像姑妈秋依兰……秋小兰的脚步迟滞了,她又到了排练场外。

        秋小兰凝视着练功场的大门,一如那天凝视着医院急救室的玻璃门,心中的眷恋和痛楚如此强烈——有些隔绝也许永远无法逾越无法克服,譬如死亡,譬如人心,长久的凝视也许徒劳而悲哀,可那目光中的勇敢却让这凝视的姿态获得了永恒的美丽,一如天河边的织女……

        她轻轻推开了排练场虚掩的门,打开门边的一盏壁灯,黑沉沉的排练场被一道光斜切出一块昏黄,墙上的镜子泛着光。不知道谁的一副带长水袖的练功戏服扔在一把椅子背上,秋小兰没有嫌恶,抓起来套在了身上,她抬手收好了水袖,转了个身,一抖胳膊,水袖出去了,秋小兰的耳边响起了锣鼓点,她应声开始唱。

        秋小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也看到了镜中的自己,镜子里盘旋挣扎着被天河隔断挚爱的织女,不是别人,就是秋小兰。沉碧奈何天,幽冥相思地,怨到无可怨,恨到无可恨,一条天河耿耿,唱不尽那一回首的万古伤心!

        天河在天上,天河也在红尘。尘世上淌满了波涛滚滚的泪河。人哪,你是别人的天河,别人是你的天河,你是自己的天河,自己是你的天河!到处都是障碍,到处都是破碎,到处是受苦的人心,到处是隔绝圆满的欠缺,天河滚滚,泪浪滔滔,我们借着什么来渡河?

        秋小兰一个“卧鱼”倒下,长长的水袖抛向空中,泪水和汗水在脸上纵横。无人看到,一个风华绝代弥散王者之香的秋小兰在这一刻破茧成蝶!秋小兰仰视着雪白的水袖从沉沉的黑暗中飘落,她轻呵出胸中滚烫的感恩,“你把魂给我了!”

        秋小兰抬头,看见镜子里好像有斑驳的叶影,知道只是光和影的错觉,还是痴痴地看。秋小兰真的看到了姑妈那个寂静的小院,那堵叶影斑驳的墙,只是那个练功的小姑娘不见了,太阳还那么高,叶影还在那个位置摇……

        计文君,女,上世纪70年代出生于河南省许昌市,大学文化。作品发表于各种文学杂志,曾获得第二届河南省文学奖青年作家优秀作品奖。现任职于许昌市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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