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玉的生活分为好几个时段。在不同的时段里,她有着完全不同的身份和名字,当然,也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内容。
午夜二十二点到凌晨,她叫“子夜丁香”。这个时段她生活在网上,在网上她有一个名叫“风吹草低”的老公。他们“认识”了很长一段时间,双方都感觉情投意合的时候才结的婚,现在,他们的婚姻已经维持了六百六十六天。网上的婚姻一般都是按“天”计时的,能够超过三位数就差不多算是“金婚”了。他们能把一段虚拟的网婚维持到这么久的时间,而且到目前为止丝毫没有散伙的迹象,差不多算得上一个奇迹了,网友们都很羡慕他们。
不过,看到别的网络夫妻还没有度过“蜜月”,就恩断义绝、纷纷“离婚”,端木玉还是非常地忐忑。他们两口子原本天天缠绵的,为了尽量延长婚姻的保鲜期,端木玉主动采取了时下流行的“周末夫妻”模式,每个礼拜碰一次头儿,到了约定的时候,只要没有特殊的情况,两口子都会凑到一起聊聊天、拉拉家常,当然。也要不可避免地做做夫妻功课,偶尔地也会闹个无关痛痒的小别扭。夫妻过日子嘛,难免磕磕绊绊,这丝毫不影响他们的感情。他们比任何一对夫妻都恩爱有加,除了工作以外,几乎无话不谈。
工作是他们的禁忌。从一开始两口子就约定了:绝对不谈工作。工作是什么?不就是一份谋生的活路吗?每天消耗八个小时在工作上,难道还不够吗?下班以后,他们都不愿意再浪费一分钟在工作上。他们谈明星和绯闻、谈物价和狗仔队、谈牛奶和股市、谈风花雪月,也谈同性恋、艾滋病以及丁字裤和玫瑰花。除了工作。
像绝大部分的网络夫妻一样,他们迄今都不曾见过面,也没有在电脑上视频过,完全依靠文字来完成双方的交流。网婚嘛,要的就是这份神秘幽微和超凡脱俗,否则还有什么个性可言呢?
端木玉对这段婚姻非常看重,对她来说老公“风吹草低”绝非虚拟,她早已从内心里认可了自己的“妻子”身份。他们在网上举行过盛大的婚礼,她是明媒正娶、坐了八抬红花轿嫁给那个男人的,许多网友都参加了他们的婚礼,而且送了各种别致的礼物给他们。这些礼物现在还放在他们的婚房里,一直温馨着他们的小家庭,怎么能算是虚拟呢?在端木玉的心里,一切都实实在在、认认真真。
有一次,单位让填写一份表格,在“婚姻状况”一栏里她顺手就填写了“已婚”二字,并写上了老公“风吹草低”的名字,填完以后她想也没想就交了,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当主管领导问她什么时候结的婚时,她才恍然醒悟,自己是把网上的虚拟生活混淆到现实中来了。不过,由此也可以看得出来,她对这份婚姻是何等地投入。
当然,闲下没事时端木玉也会禁不住地猜测:“风吹草低”的真实姓名叫什么?他长得什么模样?多大年龄了?他和自己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呢还是远在海角天涯?和一个人神交到如此之深的程度,却又从未谋面,这种感觉真的很特别,也很缥缈,她需要付出巨大的心力才能抵制住那无边的虚无感。有时候,她甚至会产生一种不可遏止的冲动,想要不顾一切地去见老公一面,哪怕只是一个稍纵即逝的影子亦可。不过,每一次她都拼足全力剿灭并扼杀掉这个念头。她明白,时机还不到,只要那个人在地球上活着,任何的可能性就都是存在的。目前,她只能通过电脑的键盘和鼠标来感触那个男人脉搏的跳动,这对她来说是唯一也是最佳的选择。
在网上缠绵了整整四个小时,先喝咖啡,再逛公园,又在小爱巢里温存了一番,下线以前,端木玉打出了最后一段文字:老公,今晚的月亮好圆啊。不过,嫦娥的眼睛看上去忧伤暗布,流溢出浅紫色的哀愁和凄迷。桂树的枝叶婆婆娑娑,有淡香弥漫,丝丝缕缕,挥之不去。我的心思呈深蓝色,如同静海深流。
瞅瞅,很小资,很情调,很风花雪月呢。不过,这只是端术玉很小的一个时段的生活。关掉电脑,这生活就被彻底屏蔽了。
月朗星稀,时间是凌晨两点一刻。
早上七点钟,端木玉准时坐到了美容室里,开始她另一时段的生活。在这一时段里,她就叫“端木玉”,和她身份证上的名字一致。
今天有八个人等着她化妆呢,工作量不小。他们来自这个城市不同的角落,因着各不相同的缘由而死去,却在今天这个共同的日子里,从同一地点出发,携手共赴天堂。端木玉的工作是,在他们出发以前,为他们整容化妆,让他们看上去安详而又端庄,尽量接近生前的相貌,并呈现出最后的“容姿”,然后华丽转身,飘然而去。
端木玉是一个美容师。不过,在殡仪馆这个地方,叫作“化妆师”或者“遗体整容师”似乎更恰切一些。她的理想曾经是做“美容师”,十几岁的时候,她就萌生了做美容师的念头。她怎么都没有料到,自己最终会坐到殡仪馆里,替死者来美容。人算不如天算,命运弄人啊!不过,她早已习惯并接受了这份工作,而且做起来得心应手。
“殡仪馆”,这的确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人人都对这个地方讳莫如深,然而,人人都知道,谁都无法绕过这里。就像风筝一样:一个人不管经过了怎样的轨迹和位置,飘到了多么高多么远的地方,最终都要回到这里来的,概莫能免,在劫难逃。如果人生是一条源远流长的江河的话,医院的产房是它的源头。而这里就是它的人海口。单单因为这一点的缘故,就让端木玉对这个地方十分地倾心和迷恋。是的,是迷恋。这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但却是真真切切的事实。这里是肉体的终结之地,也是灵魂的出发之地。这是一个神秘莫测而又意味深长的地方呢。
每当坐在化妆间开始工作时,端木玉就会觉得,自己简直像上帝一样神奇。她手持化妆笔往死者的脸上一点,那人就满面春风地微笑着向天堂里走去了,没有迟疑、也没有彷徨,时候一到,立即上路。这里是他们人生的最后一个驿站,而自己就仿佛是这个驿站的检票员,轻轻地从嘴里说一声“OK”,他们就会被推上传送带,进入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极其特殊的日子,每一天都要经端木玉的手送走一批人。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或叱咤风云、或卑微如草芥。高官显贵也好,引车卖浆者也罢,轮到她的手下时,都变得乖顺而又听话,就像刚刚出生的婴儿一般。他们在人世间走过了一遭,有的长达百岁,有的短短数载,每个人都有着完全不同的际遇和经历,面对一个个不同的死者,就仿佛面对着一本本情节各异的“故事书”。这些故事有的激越惨烈,有的平淡绵长,也有的错综迷离、云遮雾盖,还有的回肠荡气、一波三折。每一章、每一段都值得深深地探究和玩味呢。
作为遗体化妆师,端木玉原本无需对死者作过多的了解,但是她不。她觉得,只有详细地了解了一个人,自己才能着手对他进行化妆。对于别人来说,也许死者就是死者,是一种“物”的存在,他们的遗体像面袋子一样,按“具”计数。被粗暴地塞进冷柜里,只是一个最简单的编号而已。那一排一排的藏尸柜如同抽屉一样高高地叠起,于是,一具具的遗体便如同装在抽屉里面的点心。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的确是即将“喂”到焚尸炉里面的“点心”。然而,对端木玉来说,在没有被推进炉子里以前,他们还是一个一个的“人”。他们有知觉、有意识,与这个世界还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有着不同的个性。她必须根据他们不同的喜好和个性,来为他们化出最恰切的妆容来,让他们最后一次面对自己的亲人和同事时,以最得体、最适宜的面目出现。
那么,今天自己将要认识的会是哪些朋友呢?端木玉总是喜欢称那些死者为“朋友”。这些人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时刻,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到她的手上,由她最后整理容妆,这样的“缘分”还不够称得上“朋友”吗?
第一个被推进化妆间来的是个老太太,大概七十多岁的样子,是正常死亡。用一个比较冠冕堂皇的词语来说,就是“寿终正寝”。这属于最容易处理的一类,只需简单地在她的面部扑上粉底,然后微微地打上一些腮红,使她的脸看上去不那么惨黄寡白,再把头发梳梳好就OK了。整理完以后,端木玉对老太太说:您老好福气啊,走得这般安详和体面。老太太听了她的话,心里自然十分受用,那脸看上去似乎呈现出了些微的笑容。端木玉也微笑着对老人说:您一路走好,到那边去享福吧!
第二个是七岁的小女孩儿。出车祸死的,面部有很重的伤,几乎不成形了,看上去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这种非正常死亡的遗体整起来比较麻烦一些,不过还好,小女孩子的尸体还十分新鲜,没有过重的异味。最可怕的是那些刑事案件中出现的死者,被发现时大多已经高度腐烂,处理起来最是麻烦。女孩这么小就要告别这个世界,如同一朵还没有完全绽放就已经凋谢的花,令端木玉十分地痛惜。尽管每天都要接触死者,但看到这样的惨剧,她还是禁不住内心的酸楚。
她先用酒精棉球认真地把女孩子面部的血迹擦洗干净,再拿来专用的棉花,一点一点地填塞进破裂凹陷的窟窿里面,把女孩子被损毁的面部小心地撑起来,然后再用针线把伤口缝合。女孩子的皮肤太娇嫩了,她用针也分外小心,轻轻柔柔、细细密密的,仿佛稍不小心就会弄疼孩子。缝好以后,女孩子的脸基本上完整了,她拿起粉刷来,认真地替她扫上厚厚的粉底,掩饰住缝合的伤痕,最后打上腮红、涂上玫瑰色的唇膏,再把眉毛描描黑,头上的小辫梳梳好,扎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换上干净的泡泡裙,穿上云紫色的小羊羔皮鞋。
这个“活儿”虽然稍稍棘手一些,但端木玉做得按部就班、有条不紊,感觉就像在耐心地缝制一个漂亮而又可爱的布娃娃。所有的工序都完成以后,小女孩看上去像是睡熟了一般,仿佛唤一声就能睁开眼睛,然后,梅花鹿一样地蹦跳起来唱歌。她的父母和亲人们看到她这般模样,心里一定会稍稍宽慰一些的。端木玉一边欣赏地端详着她一边说:孩子,你到了那边要照顾好自己啊,那边没有爸爸妈妈,但会有许多美丽的天使陪你玩耍。这个世界上除了像老虎一样凶猛的车轮以外,还有许多看不见的苦痛和忧伤,它们会一点一点地弄碎你的心,幸亏你走得早,可以带着一颗完好无损的心离开,这未尝不是一种福气呢。飞走吧,孩子,向着天堂飞去吧。
送走了孩子,端木玉坐着发了几分钟的呆,然后,掏出一支烟来点燃,一边抽着,一边让自己的情绪慢慢地平复。她有时候简直不能理解自己,在殡仪馆里工作了多年,见到过成千上万个死者,什么样的人间惨剧都目睹过,可她的心仍然没有麻木。看到特别令人感伤的死者,她还是会禁不住地酸楚。她明白,可能正因为做得太久的缘故,“死者”在她的眼里已经不是无知无觉的“死者”,而变成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虽然自己与这些“人”只有“一面之缘”,但想到经了她的手以后,他们就会被推进炉子里化作一股青烟飘走,心里仍然忍不住要难过。
接下来是个十九岁的小伙子。小伙子很英俊:黑黑的剑眉,高高的鼻梁,嘴唇的轮廓也清晰而又分明,像用唇线画过一般。小伙子实在太年轻了,下巴上的胡子也像绒毛一样细软,如同刚刚拱出地皮的嫩草芽。不过,他的脸看上去苍白而又僵硬,仿佛一具冰冷的石膏像。这是一个服食了过量安眠药自杀而死的人。据说是因为一个姑娘自杀的。端木玉惋惜而又认真地打量了他一阵子,然后,开始用戴了胶皮手套的双手摩挲他的面部。几分钟以后,小伙子的皮肤变得稍稍柔软了一些,看上去也更加的英俊了。他因太年轻。才会为情所困,做出这样的傻事来吧?端木玉一边用酒精替他擦脸一边猜测:那害他赴死的是一个怎样的姑娘呢?那姑娘一定貌若天仙吧?能让一个男人为她而死,她真幸福啊。自己今生今世都享受不到这样的满足、荣幸以及罪恶了。
端木玉是个丑女。丑到一塌糊涂,也丑到不可救药,丑到连小小的孩子都对她望而生畏。
那时候,端木玉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不懂得容貌对一个女孩子来讲多么致命地重要,对自己的丑陋也还没有充分地认识和体味,有几次,邻居阿姨抱了小孩在玩耍,她满心欢喜地走过去逗弄孩子,结果孩子却被她的模样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她这才慢慢地意识到:这一辈子命运很可能不会对她露出微笑来了,她的日子里也将很少有阳光普照。
不过,她还是太天真了,对命运安排的一切都不肯轻易地甘心和接受。从刚刚懂事的时候起,她就开始对美容和化妆产生浓厚的兴趣,她相信,这是补救自己先天不足的最佳办法和唯一途径。高中毕业以后,她放弃了所有的选择,专心一意去学习美容化妆术。她的学习非常刻苦,在同学们当中成绩属最上乘,然而,走出校门以后,在就业问题上她却遭遇了最严峻的挑战。她去应聘了无数次,没有一家美容院愿意聘请她,甚至连街头小小的美容屋都不肯留用她。一个好心的老板看她实在太执著了,只好很难为情地直接告诉她:她的技术虽高,但形象距离“美容”二字实在太过遥远了,顾客看到她心里会不舒服的,影响店里的生意。要吃美容这碗饭,自己必须首先是个靓女才行。
这时候端木玉才意识到,自己选择美容这个行当不仅是个错误,细想起来简直就是极大的讽刺。但没办法,可能是潜意识里的逆反心理在起作用吧,除了这一行以外,她什么都不愿做。她只想通过自己的手,使那些丑陋的面孔变得美丽起来,然而,对于自己的形象她却完全地无能为力。她曾经咨询过许多资深美容师,那些经验丰富的专家们看到她以后,都直摇其头。她属于那种“愈描愈丑”的类型,除了“回炉再塑”,基本上不存在任何修复的价值。用一句时下流行的话来说:毁容等于整容。
没办法使自己变成靓女,也没做成美容师,年龄倒是一年一年地增加了。工作没有着落,婚事也照样毫无指望。跟她同龄的姑娘们已经在情场上摸爬滚打、转战南北,训练到曾经沧海、油盐不进的境界了,她连初恋的滋味还没有品尝过。后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在父母的逼迫下,她开始相亲。心想,好歹把自己嫁掉算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权且只当是寻找一张长期饭票,这样四不沾八不靠地吊着也不是个事儿。
虽然她已经在心理上做了最坏的打算,也把择偶的标准降到了最底线,然而,每相一次亲,对她的自信心来说,都还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相一次,吓跑一个,相两次,吓跑一双。她觉得自己简直比恐龙还要可怕。后来,她来了横劲儿,愈挫愈勇、愈败愈战。别人介绍一个,她就去相一个,来者不拒、照单全收。她就是想要看看,自己究竟能吓跑几个男人。不过,相到整整一打的时候,她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勇气,不想把那个无聊透顶而又毫无希望的游戏再玩下去了。十二次中有十一次,男方见了她以后,连基本的应酬语都懒得说就客气地找借口告辞了。那第十二个则一脸烂芥疙瘩,她看了浑身直打哆嗦。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去相过亲。她发誓,今生今世哪怕做一辈子老处女,都不会再让那些臭男人们来对自己评头论足、挑三拣四了。让他们统统见鬼去吧。死了王屠夫,还真不吃鲜猪肉了?端木玉不相信,不嫁男人自己就会饿死。
男人可以不要,但工作却不能不找。活着就得吃饭,要吃饭就必须去赚钱。然而,端木玉发现:对她来说,找工作比找男人似乎还要困难。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世界对女人的容貌变得异常苛刻起来,苛刻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一个女人如果容貌丑陋的话,基本上相当于患了不可医治的绝症,或是被判处了精神死刑。找不到工作,她只能窝在家里做啃老族,虽然父母不说什么,但她心里比死还要难受。
二十八岁那一年,她偶然在报纸上看到一则启示,市殡仪馆要招聘美容师,她眼睛一亮,不顾父母的反对,毫不犹豫就去报了名。以往她曾经无数次地到各种或大或小的公司、各种不同的行业去应聘,但每一次她都过不了“面试”这一关,给她的感觉仿佛是:哪怕去超市卖猪肉,也必须是个美女才行。卖肉的若不是美女的话,那猪肉吃起来就会发酸。虽然她对这种“眼球经济”和“美女效应”深恶痛绝,但没有办法改变人们根深蒂固的观念。殡仪馆却是个例外,他们根本没有“面试”这一项,只要技术过关即可。原因很简单,死者不会介意替自己整容的人是否是美女,于是,她被顺利聘用了。
到了殡仪馆以后她才明白:再也没有比这里更适合自己的地方了。她服务的那些对象们,不管男女老少全都紧闭着眼睛,看都不看她一眼,更不会对她的容貌提出抗议,她可以放心大胆地在他们的脸上施展自己的才华了。在来殡仪馆以前,为了避免嘲笑,她的生活基本上处于封闭状态,除了自己的父母以外,她几乎没有机会与任何人打交道,差不多成了一个自闭症患者,感觉自己仿佛被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一般。来到殡仪馆以后,她每天都能接触到五个以上的陌生人,虽然他们都是死者,不会跟她交流,却仍然使她觉得自己的世界一下子就被打开了。她总能通过种种的蛛丝马迹来和那些死者沟通。是的,她觉得自己与死者是沟通的。她从内心里把他们当朋友一样对待,每一次化完妆,她都要跟死者说几句话,或安慰他们一番才送他们上路,她觉得这是基本的礼节。
死者为大。接受她服务的那些死者,达官显贵也好,草根百姓也罢,不管是谁,她都一视同仁,尽心尽力地提供最上乘的服务。尤其是对那些由于意外横死而毁了容破了相的人,她总是耐心细致地处理。不管他们的面部被损毁到怎样的程度,看上去又是多么地狰狞可怖,她都毫不怠慢。久而久之,她就在业内有了,名气,成了处理“疑难杂症”的高手。遇到了重要人物或特殊事件,连其他的殡仪馆都会专门聘请她去处理。
不过,正像古人所说的那样: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没有想到的是:她的“活儿”做得愈好、名气愈大,她的个人生活就愈糟糕。刚开始的时候,熟人当中很少有人知道她在殡仪馆工作,后来,怎么瞒也瞒不住,就几乎无人不晓了。知道她整天与死人打交道以后,便再也没有人愿意和她来往了。不嫁人无所谓,她早已抱定了独身的决心,令她难以接受的是:连亲戚和熟人也对她避之唯恐不及,仿佛一走近她就会沾染上霉气似的。有一次,她应邀到熟人家里去吃了一顿饭,后来,那家人无意间知道她的工作以后,把所有的餐具都扔到了垃圾桶里面,并把她坐过的沙发、椅子都进行了严格的消毒,而且还燃放了几挂鞭炮来驱邪,仿佛她是一个麻风病人。
别人如此倒也罢了,连她自家的亲人竟然也对她横眉冷对起来。去殡仪馆工作以前,她一直和父母哥嫂们同住。后来,哥嫂就开始掉脸子给她看了。她碰过的餐具他们不用,她洗的水果他们不尝,她烧的饭菜他们不吃。有一次,她实在禁不住内心的喜欢,拿自己的手去抚摸了小侄儿的脸蛋蛋,嫂子当着她的面把孩子拉到卫生间,一遍又一遍地替孩子洗脸,末了还打了孩子一巴掌。孩子委屈得哇哇大哭,年迈的父母则悄悄地躲在一边唉声叹气。
于是,她只好从家里搬出来,在一个很偏僻的巷子里,替自己租了一套小公寓房。从此以后,她的生活便完全地与活人隔绝了,跟她打交道的,除了死人,还是死人,于是,她更加把死者当朋友了。不知道是环境所致,还是她内心使然,自从到殡仪馆工作以后,她也只操心与死人有关的事物。就在她住的那条巷子最深处,她认识了那个做纸扎的男人。
巷子是条旧巷,深得不见头,从市中心一直蜿蜒到边远的郊区。由于靠近殡仪馆,有钱的富贵人家是不会走近这里一步的,巷子里住的全是最底层的穷人,那些穷人们操持的也都是最低贱的行业:杀猪卖肉的屠夫,算命打卦的瞎子,修鞋补胎的残疾者,开锁配钥匙的小手艺人,做寿衣卖冥币的小商贩,还有进城捡破烂的外地农民,以及玩猴子、弄杂耍的民间游艺者。三教九流、百业杂陈,倒也热闹喧嚣、人气鼎盛。
第一次走进那条巷子的深处,是被唢呐声所吸引。唢呐这种乐器,是最民间,也是最乡野的,似乎很少有机会登上大雅之堂,但端木玉却非常喜欢。喜欢那种惊天动地,也喜欢那种不屈不挠、不容商量的侵略性。觉得它悍猛十足,却又侠骨柔肠,大悲大喜、酣畅淋漓,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如履平地。就那么高山流水般地憨直而又高亢。她觉得这是底层卑微的草民百姓们,从心底最深处发出来的最强悍、也最真切的声音。这声音听上去直辣辣的,有一种不管不顾的冲击力和穿透性。悲则呜呜咽咽、如泣如诉,喜则人欢马叫、百鸟朝凤,如同从泥土里拼命生发出来的一朵葳蕤不羁的野花。也许是她自己的心压抑得太久的缘故,她就是喜欢那种横冲直撞、不讲章法,如同鬼哭狼嚎般的狂放和粗野。
寻着这热辣辣的声音一直走到巷子尽头的地方,她看到了那个男人。男人是做纸扎的,四十来岁的样子,模样看上去憨憨笨笨的,还瘸着一条腿,而且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算得上个双重的残疾,但做出来的纸扎活儿却精致细巧、活灵活现,看上去令人拍案惊奇、眼花缭乱。
但凡这个世界上能想到的东西,在他的纸扎品里面几乎全部都能原样找到。大的像别墅轿车、冰箱彩电。银树金山、阔院豪宅,高头大马、八抬官轿;小的如元宝香烛、美酒名烟,牙刷茶具、杯盘碗盏,麻将扑克、手表手机;另外还有花枝招展的丫鬟,涂脂抹粉的小姐,以及腰扎围裙的保姆。这些还都不算出奇,最奇的是他做的虫鱼猫狗之类的宠物。单单是宠物狗就有十几种,德国牧羊犬、中国藏獒、南方贵夫人等等不一而足,那些宠物们一个个看上去都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在主人的召唤下摇摆起尾巴奔跑起来。他做的小姐和丫鬟们更是眉眼灵动,呼之欲出。令人忍俊不禁。整个一个衣食住行、吃喝玩乐,百物齐备、五毒俱全的花花大世界。
端木玉第一眼看到这些纸扎就被惊呆了。她想象不到:一个看似朴拙的男人,竟会有着如此高缈而又丰富的眼界和情怀。是的,应该是一种“情怀”。如果不是胸藏锦绣的话,单单从一个生意人的眼光出发,他无法造出这样一个千姿百态、繁花似锦,又激情四溢、烈火烹油般的纸上世界,况且做的又是死人的生意。
一看这些纸扎的物品就知道,在男人笨拙的外表之下,包藏着一颗活泛隽永的灵秀之心。端木玉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些纸扎品感兴趣。作为一个女人,她很少去逛商场和服装店,逢到了休息日的时候,她却会到这里来,看看这一样、又摸摸那一样,有时候,她还会躲在一边,装作在欣赏一样物品,然后悄悄地观察那个做纸扎的男人干活。男人右手持剪、左手拿纸,轻轻地运刀走锋,那手下的纸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随之,像变戏法一样,一条甩着尾巴的小金鱼便出现了。活着的人喜欢“鱼”,贪恋的是那“年年有余”的谐音和意趣,看来,冥界的死者也喜欢这吉祥喜庆之物。买几条纸鱼放在死者的房子里,死者在阴世冥天里便也能富足安康了。
因为经营的是丧葬用品,一般人很少光顾。人们路过这里时,远远地就绕开了。偶尔遇到一个顾客,也是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去,谁都不肯多在男人的摊位前多停留一分钟。绝大部分的时间里,都是男人独自一个守在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纸扎品中。那纸扎品的热闹和丰繁,反而衬托得他更加地孤寂和寥落了。可能是为了排遣那难以释怀的孤寂吧。到了傍晚时分,男人就会坐在自己的小院门前,如泣如诉地吹起唢呐来。黄昏时,喧嚣了整整一天的小巷也平静沉寂下来,那唢呐声便传得分外幽远。只要朦朦胧胧地听到这声音,端木玉就会不由自主地向这巷子深处走来,像被那声音牵了魂儿一般。她发现,男人的表情看上去安详而又平静,甚至有几分沉醉。她猜想,男人一定是从内心里喜欢自己手中的活儿吧,跟她自己捏小泥人儿一样。
这个世界上谁也不知道,端木玉喜欢捏小泥人儿。每逢下了班无事可做的时候,她就会待在自己的屋里捏泥人儿。不过,最初开始捏泥人儿却纯粹是为了练胆量学技术。那时,她刚到殡仪馆工作,尽管已经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每一次面对死者的面孔,她都会心惊胆战,两只手也哆哆嗦嗦,连化妆用的粉刷都捏不稳。尤其是面对些被严重毁了容、破了相的死者,她吓得简直不敢睁开眼睛去细看。为了把这些“活儿”处理好,她便在家里和了泥巴,一遍一遍地摩挲、摆弄,把泥巴团成脑袋的形状,再捏出眼睛、鼻子和嘴巴,然后把完整的“脑袋”摔碎、碾裂,做成各种各样的“事故现场”,再拿来针线小心地缝合,使泥巴脑袋上的五官尽量恢复原貌。在泥巴上练得多了,再接触死者时,她心里的障碍便慢慢地消除了。做了十来年,她早已不需要再拿泥巴来练手儿和壮胆了,但捏泥人儿的习惯她却保留了下来。
现在对她来说,捏泥人儿纯粹成了一种消遣和爱好。她捏出来的小泥人一个个憨态可掬、活泼灵俏,捏好以后,她还要拿笔认真地涂上各种彩釉,那小泥人便鲜活而又灵动了。每当捏着小泥人的时候她就会想:上帝在创造人类和万物时,也是这么做的吧。有一点她想不通的是:同样是一个人,上帝为什么要把她端木玉捏得这般丑陋呢?也许是为了使自己心理平衡吧,她捏出来的每一个泥人也都是丑陋不堪的。有的眯缝眼,有的塌鼻梁,有的大龅牙,有的豁嘴唇,比起她自己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她的居室里,小丑人儿们分布在每一个可能的空间里,她的寂寞便减少了许多。看着它们的时候,她的心里面也安慰了许多。比起那些泥巴丑人儿来,她差不多可以算得上一个大美女了,站在它们中间,她简直比皇后还要尊贵呢。不过,她的泥人儿们虽然丑,却一个个都欢天喜地,看上去乐呵呵的。在殡仪馆工作,每天看到的不是死者的冷脸,就是死者家属的哭丧脸,她的生活中几乎没有笑容,因此,她需要让她的小泥人儿们对她笑脸相迎。
然而,有一个致命的缺憾是:那些泥人儿们不管多么的精妙和奇巧,都是沉默无语的。深究起来,端木玉整个的生活和世界也都是静默无语的。“老公”只能在电脑上用无声的文字跟她交流;她服务的对象,那些男男女女的死者,就更不用说了。有时候,她会发疯般的想要跟人说说话。就那么面对面热乎乎地用嘴巴而不是手指来说说话,随便说什么都行。可是,这个简单的要求对于她来说却是难以企及的奢望,她竟是连一个可以说说话的活人都找不到呢。
熟人们包括亲哥嫂都对她避之唯恐不及,那个做纸扎的男人是个哑巴,同事们都各怀心腹事,很少交流,父母见到她不是唉声叹气,就是抹眼泪,谁能跟她平心静气地说说话呢?但,那种想要说话的欲望和冲动却抑制不住,如同一棵生了根发了芽的树,见风就长、如影随形。
端木玉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似乎钻进去了一个魔鬼,要么就是野兽。大部分的情况下,那只野兽处于蛰伏状态,如同冬眠的蛇。每过一段时间,那条蛇就会周期性地发作起来,上蹿下跳、兴风作浪,折磨得她寝食不安、焦灼难耐。到了这样的时候,她就特别想要和一个人说说话,于是,便只好不顾一切地去找人说话。不过,她不能以端木玉的身份说话。只有掩盖住自己的真实身份,变成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她才能暂时地取得开口说话的资格和权利。这时,她的生活便不可避免地进入了第三个时段。在这一时段里,她叫作“月亮鹦鹉”。“子夜丁香”也好、“月亮鹨鹉”也罢,都与黑夜有关。端木玉觉得,她的生活里没有阳光,属于完全的阴性,因此,连名字也未能幸免暗夜阴影的烙印。
“月亮鹦鹉”,这名字听起来俗气而又直白,甚至滑稽可笑,但是她喜欢。在潜意识里,端木玉确实渴望自己是一只美丽的鹦鹉呢。而且,如果做一只鸟的话,每天就可以站在枝头上自由而又欢快地临风而歌,再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忧愁和烦闷了。不过,她终究不是一只鸟,因而必须找到跟她同类的某一个“人”来说话。
大约一个月有一次,是她专门用来跟“人”说话的时候。这里之所以特别强调,有两层意思。一层是指:这个跟她说话的人必须是“活”的。第二层意思是说:这个“活人”必须面对面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她能够看得见、摸得着,不是通过电话的脉冲只闻其声而不见其人,也不是隔着电脑的显示屏,用一块块砖头状的方块字来说话。她觉得,自己的心里仿佛潜藏着一条河道,过一段时间如果不找个人说说话,那河道就会被泥沙堵塞,连呼吸都十分艰难,仿佛随时都可能窒息一般。找个人说说话,那滞塞的河道才会被疏通,新鲜的精神之氧也才能进入她的灵魂,使她能够继续撑持着往下活。
在他们这个城市里,有一家叫作“梧桐雨”的酒吧,这里是女人们的乐园,来这里消费的通常不是富婆们就是“大姐大”,端木玉和两者都不搭界,不过,她不像别的女人那样需要购买大量的名牌服装和高档化妆品,因此偶尔来这里犒劳自己一次的钞票她还拿得出。
然而,第一次到“梧桐雨”却纯粹是个误会,这要从端木玉的另一个嗜好说起。端木玉有两个嗜好,第一个是捏泥人,第二个是玩手机号码。在她看来,手机号码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东西,这整个世界都被号码控制住了,几乎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数码代号,十一位小蝌蚪一样的阿拉伯数字排列组合在一起,就能对应一个活生生的人。可能是整天与死人打交道的缘故吧,她总是渴望和活人的交流。于是就像变戏法一样,她任意地在纸上写出一个十一位的号码,然后拨出去,就会接通某一个人的手机了。这个游戏她已经玩了相当一段时间了,她的手头有好几个手机卡,联通和移动的都有,购买到这些手机卡很容易,不需要报出真名实姓,也无需出示身份证,在街头小店里五十块钱就能买到一个。她今天使用这个号,明天又使用那个号,轮番出击,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像精灵一样地神出鬼没。这么费尽心机,也不过是想要偶尔地跟某一个大活人说上几句话而已。
在她用手机任意地胡乱拨号时,通常都是她感到最难过、最无助也是最脆弱和绝望的时刻。比如,一个很帅的小伙子死掉了,恰恰轮到她替死者化妆;又比如,一个特别可爱的孩子死掉了,她亲眼看着孩子被推进焚尸炉里烧掉。或者比如,她在街上看到了别人结婚的喜车,又或是一个优雅的少妇抱着个肥嘟嘟的婴儿在散步,要么是一对恋人搂抱在一起忘情地亲吻,一对夫妻拎着购物袋逛超市,这些每天都会发生的普普通通的事情,都会让她突然心血来潮般地难过和绝望起来,如同突然沉溺到了幽暗无底的深潭或泥沼里一般。每当这个时刻,她就必须找到一个人来说说话,就像抓住一根稻草把自己搭救出潭底一样。于是,她便信手拨出十一位数字。偶尔也会拨空,不过,大部分情况下,那拨出去的号码总能对应住一个人,于是,一段简短的对话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请问哪位?
她答:你肯定不认识。
那你打电话干吗?
不干吗,就是想说说话。
神经病。
我不是神经病。我只是想要说说话而已。
端木玉虽然外形粗笨而又丑陋,但她的声音非常柔和细腻,而且十分地性感。男人通过电话听到她的声音,通常都会把她想象成一个时尚、前卫而又美丽的年轻女郎。一般情况下,女人们接到她的电话都会很快挂掉,个别脾气暴躁者,还会恶狠狠地骂她几句。遇到这样的情况她也不会生气,总是兴致勃勃而又激情飞扬地跟人对骂。能够吵吵架、骂骂人对她来说也是一种鲜活的动静和生活呢,属于她的世界实在过于沉闷和清寂了。男人们不一样,接到她的电话通常都会跟她瞎聊神侃几句的。就是在这样的一次“瞎聊”中,她认识了一个名叫“非常3+1”的男人,男人在电话里跟她聊了很久,然后约她到“梧桐雨”见面。
端木玉几乎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人,因此,根本不知道“梧桐雨”是一个十分特别而又敏感的酒吧。那里不仅是同性恋者聚集之地,也是“鸭子”和“单客”们出没的地方。“单客”是他们这个城市里一帮特殊的人群。他们喜欢暂时地改变自己的身份,来十分投入地体验一些另类的生活。端木玉相反,她的生活本身似乎已经够“另类”了,她被迫改变身份,恰恰是为了体验一个“正常人”的最常规的生活。
当然,她不是同性恋者,也从来不曾与“鸭子”们有过来往,她答应跟“3+1”见面,主要是出于好奇:对他的名字和职业的双重好奇。男人的职业是“陪聊”。“陪聊”,这是一个多么有趣的职业啊,她事先根本没有想到,自己随便在手机上那么一拨,居然会遭遇这样一个恰恰契合需要的人,在此以前,她也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存在着这样一种奇妙的行当。按男人的介绍:他陪聊的方式有两种,一种不和客户见面。通过电话聊,行话叫“电聊”;另一种则是面对面地直聊,叫“面聊”。可以到公园或茶座去聊,也可以在酒吧或咖啡屋里聊。当然,这两者价码是不一样的,视客户的喜好而定。
刚开始的时候。对于要不要跟那个“非常3+1”见面,端木玉有些犹豫,她担心自己的形象会吓跑男人。但回头又想,自己只是花钱消费的客户而已,她人长得丑,手里的钞票看上去不丑。再说,男人又不是跟她相亲或谈恋爱,她的容貌美丑又有何关系呢?于是,他们在“梧桐雨”见面了。“梧桐雨”是一个多功能的地方。十几层的大楼,集酒店、茶座以及各种休闲娱乐设施于一体,他们初次见面的地方是在一间咖啡屋里。
男人显然是一个具备职业素养的“陪聊”者,对她的外貌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意外和“惊诧”。以他的从业经验来看,他应该接触过各种各类的女人们:性格怪异者、心理变态者,歇斯底里或是更年期患者,甚至真正的精神病也不排除。但凡需要花钱购买“陪聊”服务的女人,在自己的生活里应该不会十分的美满或是幸福吧?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见识的女人多了,可能也就见怪不怪了。
对端木玉来说,有一个男人(活的!)坐在自己的身边,跟自己面对面地说话聊天,这种感觉真的很不错呢。当然,一对陌生的男女初次见面,又互相隐瞒着各自真实的情况,总会有些不适感的,刚开始的时候,甚至要找到一个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也比较困难。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端木玉(她这时候叫“月亮鹦鹉”)便讲故事给男人听。后来她才发现:讲故事和听故事都是有瘾头的,跟抽烟、喝酒以及吸毒一样,一开了头就打不住了。她还发现:她以前遏制不住地想要说话,其实也只是想要讲故事给别人听而已。
在殡仪馆里工作了那么多年,端木玉一共接触过多少死者,又看到过多少离奇古怪的故事已经计算不出来了。那些死者的故事或缠绵悱恻,或扑朔迷离,或惊天地泣鬼神,或隐秘晦涩难以示人,全部充塞在她的脑海里,使她常常觉得,自己的脑袋如同一只装得满满当当的麻袋,或者干脆就是一口严丝合缝的木头箱子,她必须定期把里面的东西清理出来才能稍感轻松一些。
然而,没有人愿意听这些关于死人的故事。活人对死人的恐惧和害怕甚至超过了老虎,差不多人人都是“谈死色变”。连对她的老公“风吹草低”她都不敢流露出有关死人的一个字,怕他猜出了自己的身份,然后落荒而逃,消失在无影无踪的网海里,那样,她就会成为一个网络寡妇了。于是那些死者们的故事便年复一年地累积在她的脑袋里面,就像埋在土里的种子一样。如果不对谁讲出来,它们自己就要发芽抽枝、开出妖花、结出孽果来了。像俗话里所说的那样:花当发而不发,必开狂花;果当结而不结,必结怪果。现在,认识了“3+1”以后,她终于可以把脑袋里的故事一个一个地释放出来了,如同打开紧闭的魔盒一般。“3+1”是个十分善于倾听的男人。在端木玉讲故事的时候,他表现得专注而又认真,似乎被深深地吸引了进去。
有了开头的第一次,以后,每间隔一段时间,端木玉都会招他“陪聊”一次,内容差不多都是讲故事。当然,每听她讲一次故事,男人都是要收费的,视故事的长短而论,按钟点计价。给端木玉的感觉仿佛是:她是一个出售故事的人。像出售萝卜白菜一样地出售故事。这真是十分有趣的事情呢。尽管从经济的角度讲,这是一桩赔钱的买卖,但,能够把脑袋里面的沉积物兜售出去,端木玉仍然感到愉快而又轻松。
当然,男人有时候也讲故事给她听,不然的话,怎么叫“陪聊”呢?一听就知道,男人讲的全是他的客户——那些富婆和大姐大们的故事。他赚了一些客户的钱,然后再把她们的故事兜售给另一些客户,这样他就能自产自销,永远都不会蚀本了。也十分地好玩呢。不过,端木玉明白,也不是随便谁都能做这种“陪聊”的买卖,女的须是靓女,男的须是俊男,这是不言而喻的。如果双方聊得投机,也许可以把故事之外的故事往纵深处延伸,恐怕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不过,就端木玉本人而论,她只对讲故事本身感兴趣。她愈讲愈着迷,男人则愈听愈疑惑。端木玉三句话不离死人,所讲的故事从头到尾都充满了一种冷森森的阴气,有时候听得他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男人在某一个瞬间里甚至怀疑:面前的女人是不是从阴世里还阳的一个鬼魂呢?不过,她出手阔绰,钞票也货真价实,这多少使他踏实了一些。
这个讲故事的游戏周期性地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一天,端木玉给男人讲的是“老张”的故事。在端木玉的故事中,主角绝大部分都是死者,老张却例外地是个大活人。讲完了以后,端木玉似乎还意犹未尽、谈兴十足,于是,很无意地问了男人一个问题:
“非常3+1”是什么意思?
男人听到这句话以后,突然就变了脸色,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才慢慢地说:那你告诉我,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老张”的故事?你认识他吗?你告诉了我,我就把“3+1”的故事讲给你听。于是,这一回轮到端木玉沉默了。这显然触及到了他们各自本人的故事,一直以来,他们只习惯于把自己深深地掩藏起来讲述别人的故事,没想到要引火烧身。“陪聊”的游戏玩到这里,再往下进行就比较地困难了,之后,端木玉便终止了跟这个男人的见面,“3+1”的悬念便像一枚钉子一样暂时地镶嵌在了她的想象中。
关于老张的故事,有必要在此作个简单补充。不过,这要回到端木玉第二个时段的生活里去。这个时段的故事通常都发生在殡仪馆里面。
老张是他们殡仪馆的老员工了,专门负责看守停尸房。一般来说,除了极其特殊的情况,死者被送到殡仪馆以后,不可能马上就推进焚尸炉里火化,必须先把尸体储藏起来,等待一段时间,来办理必要的手续。而老张的工作就是看守这些储存在冷柜里面的尸体,不能让它们出现任何的差错。
冷藏柜放在一个大厅里面,一排挨着一排,层层叠叠的,像中药铺子里盛放药材的抽屉一样。老张的任务除了给死者编号,并按顺序负责出柜和人柜以外,每过几个小时还要认真巡视一遍,保证每只冷柜都能正常作业。上百只的冷柜,一旦哪个柜子出了故障,比如电流不通了,或是温度不够适宜,里面的遗体就会变质,出现这种情况,家属就会不依不饶,甚至大打出手,因此,必须按时逐个检查。保证万无一失。
论说这个工作也不是太艰苦,多操些心而已,但一般的职工都不愿做,最大的问题是怕守夜。漆黑而又漫长的夜晚里,一个人独守着一屋子遗体,而且还要不时地挨柜门巡视,不管多么大胆的人,心里不发怵是不可能的。
老张自打进到殡仪馆以后,便一直在这个岗位上工作,已经干了二十来年了。由于严重驼背。他一辈子都没有娶上媳妇,也几乎不与外界接触,在这个岗位上待得久了,便把自己看守的那些遗体当作了亲人和朋友。对那些女性死者,他尤其怜惜。如果死者是美丽的姑娘或是年轻娇俏的少妇,他更是疼爱有加。不仅看守得尽心尽意,还要从院子里采来鲜花。悄悄地放在她们的身边来供奉。有时候,某一个他特别喜欢的女人躺进冷柜里时,他还要悄悄地从她们的头上剪取一小缕头发留作纪念,那剪下的头发他分别放在一只又一只的小瓶子里面,闲下没事的时候,他便拿一只铅笔,按自己的记忆把那些女人的相貌描摹下来,并注上她们的名字和年龄,然后贴在装头发的瓶子外面。
做了二十年的守尸人,他一共保存了几十只小瓶子,那每一只瓶子里都装着一个美丽而又可爱的女人的头发。那些头发有的漆黑如墨、有的金黄似菊,也有的银白如霜。老张定期把那些头发从瓶子里取出来清洗晾晒,并拿一种特制的香料熏染,同时瓶子里还要喷上防腐剂。于是,拧开瓶盖的时候,就会有幽幽淡淡的暗香丝丝缕缕地弥漫出来了。这些幽淡的暗香装点着老张凄清的日子,也抚慰着他那颗孤寂的心。
老张把那些装了女人头发的瓶子锁在他的抽屉里,心里感觉苦焦的时候,就拿出来摸一摸、嗅一嗅,对他来说,那每一缕青丝都是一个活鲜鲜的女人,他就守着她们度过了几十年漫长而又孤寂的岁月。到了逢年过节的时候,他便买来点心和水果供奉她们。平日里,还要买来锡铂纸,亲手叠了元宝,定期烧给那些女人们作零花钱,就仿佛她们是他的亲人一般。他是打心里喜欢和怜惜那些女人们哩。那么多的女人,他一一地都能说出她们的名字来。她们是哪里人,怎么死的,甚至走的时候穿什么衣服,他也都了然于心。过年的时候,别人都回家了,他无处可去,于是只好一个人痴心地守着她们,一边抽旱烟袋,一边唱小曲儿给她们听,来挨过那一段又一段或白天或黑夜的时光。老张的小曲唱得有腔有调,很是好听呢:
井里头的蛤蟆照不见天,没老婆的人儿实可怜。
麻桑树儿麻桑叶,没有个婆娘实造孽。
求上别人家女人做衣裳,不是短来就是长。
胡麻麻开花一片片蓝,你看我没婆姨难不难。
旱蛤蟆叫唤鱼钻沙,你不嫌我瘸来我不嫌你瞎。
谷子地里栽荨英,我和你阳世阴间有麻迭。
黄瓜开花上了架架,留下你一撮青丝捎上几句话。
然而,老张这种惬意、别致而又可怜的小日子竟是突然过不下去了,他犯了错误。或者说,他的错误暴露出来,被人发现了。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殡仪馆里送来了一个美丽的女死者,这个女人不到三十岁的样子,长得要怎么好看就怎么好看。对于别人来说,无论多么好看的死人也还是死人,但对于老张来说就不一样了。在他的眼里,死人远比活人可爱得多。活人们个个都一身的臭毛病和满肚子的孬心眼儿,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见了他不是横眉就是竖目,从没有谁给过他好脸色。死人不一样,他们从来都不歧视他,也不翻白眼儿给他看,乖得像孩子。话说回来,他一看见那个美丽的女死者就心疼上了,鬼使神差地,不仅偷剪了她一缕头发,居然还在守夜的时候悄悄把自己买来的一只玉镯子戴到了女人的手腕上。
话再说回来,给死者偷戴镯子这种事情他也不是干了一回两回了。他挣的工资虽然不多,但除了自己消费以外基本上派不来别的用场,因此,偶尔地给自己喜欢的女人买件饰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以前他这样做从来没有被人发现过。当然,也可能有人曾经发现过,但没有追究,或者根本不在意。再说,镯子掩盖在死者的袖子里面,通常来讲,人送到殡仪馆以后,那些死者的家属们,哪怕最亲近的人也不会去拿手触碰死者了,因此,被发现的几率少之又少。
谁知。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久打河边过,不可能不湿脚。这一次,事情终于败露了出来。那美丽女人的老公不仅是个少有的细心人,而且是个标准的醋坛子。当女人被推出来与家属作最后告别的时候,她老公一眼就发现了镯子。发现以后他就起了疑心,怀疑妻子有外遇,那镯子是妻子的情人戴上去的。按理说,人已经死了,不管是谁戴的,追究起来都已毫无意义,于自己的脸面也不好看。但那男人是个认死理儿的一根筋,他一定要揪出那个暗藏的“情敌”来,然后把镯子当面摔到他的脸上去,并且恼羞成怒地报了案。由于他妻子死得非常意外,他甚至怀疑,妻子的死也与那个偷戴镯子者有关。
虽然这案子十分地离奇,但警方出于职业责任还是很认真地介入了进来。尸体放在殡仪馆的冷柜里。守柜人是张伯,通过指纹一查就真相大白了。于是。张伯的“恋尸癖”就暴露无遗,大白于天下了。可怜的张伯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去喜欢和爱恋活着的女人,也是万般无奈,才会去喜欢那些死者的。他万万没有料到:连死人他也无权去喜欢,喜欢了就是犯错误,弄得不好还要吃官司。
更加糟糕的是:由于在殡仪馆里面待得久了,老张的胆子变得出奇地小。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他不怕死人,单怕活人。见了活人就如同避猫鼠一样不知所措了。一看到那些身穿警服一脸威严的公安们,他就吓得如同一只偷油的耗子般,瑟瑟发抖,不仅对“镯子案件”供认不讳,还把以前偷藏头发的事情也顺嘴丁点不留地坦白了出来。
死者的老公,那个男人义愤填膺之下,坚决要求殡仪馆里开除老张。按说,老张的行为也不算多大的罪过,说到底也就是喜欢了一些女死者而已。喜欢活人不犯罪,喜欢死人也应该不算犯罪的。再说法律上似乎也没有相关的规定。但,遗憾的是,那个醋坛子男人是个手中握有重权的人,而且是在殡仪馆的上级部门工作,他不依不饶、态度坚决,殡仪馆的领导无奈之下,还是违心地开除了老张。可怜的老张一听说自己要被赶出殡仪馆,立刻痛不欲生。他在馆里工作了二十来年,兢兢业业、尽职尽责,跟死人在一起生活惯了,早已不习惯再与活人相处,离开了殡仪馆,自己能去哪里,又怎么生活下去呢?无奈之下,居然把自己吊死在了他居住的小屋里。
老张死了以后,馆里免费替他办理了后事。由于他没有亲人的缘故,骨灰也没人认领,只好放在了殡仪馆专门安放骨灰的存房里。于是,不出意外的话,老张便再也不用担心被谁赶出殡仪馆了。
老张的事情发生以后,端木玉难过了好一阵子。替老张,也替自己。她觉得自己完全能够理解老张,她虽然没有像老张那样“恋尸”,但与死者接触得多了,有时候也会把死者当朋友,难道这也是一种错误吗?她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从老张的屋子里拣出了几只装了头发的小瓶子,偷偷放在了老张的骨灰旁边。有女人陪伴,他多少会少一些凄凉。
不过,端木玉很快就忘掉老张,陷入到了更大的痛楚之中。
端木玉没有想到,自己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最终还是被“老公”抛却,成了一个网络弃妇。
端木玉,不,应该是“子夜丁香”与老公“风吹草低”维持了两年多的网上婚姻,对这段婚姻端木玉是十分投入的。因在现实生活中几乎没有结婚的可能,她甚至把这段虚拟的婚姻当作了真实的生活来对待。两个人在网上结婚以后,就在网络上最大的同居网站之一“爱情公寓”注册了一个“小窝”,即“同居套房”。虽然“同居”是虚拟的,但在同居网站里,上至“买房置业”、购买“家具家电”,下到装饰用的对联、壁挂,以及养“宠物”所需要的“粮食”,都是需要付出真金的。在他们所注册的“爱情公寓”网站,注册时得到的套房是毛坯的,如果需要装修的话,需要用网站通用的“I币”“购买”装修材料和家具,而“I币”是通过手机话费转换来的,一元手机话费兑换一元“I币”。其“套房”按豪华的程度不同,价钱也各不相同。而且,“爱情公寓”里所购商品的有效期为三十天,超过了期限,需要重新付费购买,如果想要过上“体面”而又“精致”的家庭生活,每个用户都要做一定的经济投资。
为了尽量减轻老公的经济压力,“家”里所需要的费用绝大部分都是端木玉支付的,她每个月要为此花掉数百元人民币。她的工资并不高,为一份虚拟的婚姻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也是为了满足内心的渴念。在现实中她丑陋、大龄,整天与死人打交道。没有房子,没有爱情,甚至也没有朋友,但和“风吹草低”“结婚”以后,网络使她拥有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小家庭。她差不多每一天都盼着下班以后,在两个人约定的时间里,回到他们甜蜜温馨的小巢,互诉款款衷肠。
虽然她清楚地明白,一切都是虚拟,但还是情不自禁地陷了进去,在潜意识里她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妻子,甚至还打算在网络上养一个孩子。随着两个人感情日渐加深,老公“风吹草低”终于提出了见面的要求。端木玉知道,如果见面,她所精心营造的婚姻必将毁于一旦,因此,找借口婉拒了。后来,老公又第二次、第三次甚至第N次提出见面。他提一次,端木玉就想方设法地拒绝一次。每拒绝一次,“风吹草低”对她的感情就冲淡一次。终于,在他们的婚姻维持到整整两年的时候,老公对她下了最后通牒:再不见面,就坚决离婚。他已经忍受不了这巨大无边的“虚无”了,他需要触摸真实,拥有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妻子。
端木玉又何尝不想见他呢?她做梦都想被老公切切实实地拥抱进怀里,做一个幸福甜蜜的小妻子。后来她就想:不见面也是离,见了面大不了也是离。也许由于两个人有了这么深的感情基础,对方不介意自己的相貌和职业呢?赌上一把说不定能够绝处逢生。于是,她索性明白地告诉了老公,自己在殡仪馆工作,是个遗体化妆师。她想,老公如果能够理解她的职业,就很有可能接受她的外貌。她之所以不想再隐瞒,把自己的情况以实相告、和盘托出,一则是被老公催逼得无奈,另一方面,她从内心里也希望把这段虚拟的婚姻移植进现实,使它在真实的土壤里开花结果。网络毕竟是虚拟的,尽管两个人看上去情深意长,但一切都仿佛是海市蜃楼,她也快要被这种虚无压垮逼疯了。她想,哪怕像现实中的夫妻那样,天天柴米油盐地吵架也比那虚拟的甜蜜来得更踏实。
谁知,“风吹草低”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以后,连一个字的告白都没有,就像风一样悄没声息地消失了。在消失以前,甚至把他们注册的爱情小巢以及里面的家电用品全部自行转让给了别人。到了约定的时间,端木玉满怀期待地到了那里,却发现自己精心布置的“婚房”已经换了新的主人,她已无权进入了。
这未免太残忍了!端木玉还想和老公聚一次,两个人一起到网络咖啡馆去喝最后一次咖啡,或是一起去网上公园散最后一次步,要么去网上酒吧里喝一杯苦艾分手酒也行。做不成夫妻,做一般的朋友总可以吧?她就是接受不了这样不告而别的冷酷。然而,在OICQ上寻呼了整整一个月,对方连个踪影都没有出现,她就这样被遗弃了。
婚姻是虚拟的,但,心里的伤痛却是实实在在,如刀割般难忍难耐。
失去了老公,再也不需要像以前那样,苦挨苦盼着周末的团聚了。端木玉下了班以后,就窝在家里捏小泥人儿。刚开始她只是毫无章法、随心所欲地捏。慢慢地,她开始捏得有款有型、引经据典了。她最爱看的一本书是《红楼梦》,于是,便依循着《红楼梦》里面的人物,一个一个地揣摩着捏。先是正册里的“十二钗”,然后是“副册”、“又副册”里面的女子,再然后是那些男人们。她想:几百个人物,足足够她捏一辈子了吧?她捏得认真而又沉醉,心里那一腔痴烈的柔情便丝丝缕缕地倾泻和凝聚到了一团一团的泥巴里。捏着捏着,那一个一个的人物仿佛都活了过来,成了她的知心朋友,而她也生活到了书里面。真道是:恬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她悲喜着她们的悲喜,也哀怨着她们的哀怨。捏到黛玉葬花,她哭得肝胆欲裂;捏到可卿之死,她又万箭穿心;捏到宝玉出家,她反倒呆掉了,没有眼泪,也没有哀伤,万千感慨和着滔滔心事,竟是不能道出一分半毫来。
在《红楼梦》里沉醉得久了,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痴痴迷迷的。在给死者整容时,看到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她会当成是贾宝玉。一边流着泪精心精意地替死者化妆,一边还要喃喃地说着:宝玉,你不是遁入了空门吗?现在为什么回来了?是不是那空门里面太过清寂,你还是贪恋这人世间的滚滚红尘呢?看到一个老太太,她会觉得是贾母;看到一个娇俏的少妇,她会觉得是王熙风。许多死者还是沿袭过去的老规矩,穿着专门的古装寿衣来火化,于是,看上去更像是古书中的人物了。有时候,看多了穿古装寿衣的死者,她会产生一种倒错感,觉得时光在停尸台上错综交叉,生死又在她的眼前快速地轮回。她有些分辨不清,哪一个是现实,哪一个又是虚幻。
看到过太多的生死离合和人间百态,她又觉得:古代也好、现代也罢,除去外表的现象各异,其内质其实都是一样的,也无非都是恩怨情仇、功名利禄;纸醉金迷、得失利弊;男男女女、生生死死。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也更真切地领悟到:每个人都是匆匆的过客,每个人都是人生大舞台上的一个演员。演到谢幕戏的时候,由自己负责来替他们化妆,让他们最后一次出场亮相。来与这个世界作最后的回眸和诀别。然后,凄然转身,遁入永恒的时间隧道里。从这个意义上讲,其实人人又都是那个偶然坠入红尘凡间的贾宝玉,活着是暂时的,死才是永无际涯的存在。
由于在殡仪馆里工作得久了,端木玉便特别关注与死亡相关的信息。她在2005年的法国科学城网络资料上看到,世界上平均每秒钟有四个人出生,两个人死亡。一天有八万六千四百秒,因此全世界每天的死亡总人数是十七万二千八百人。这个数字实在太惊人了,她想象着:地球仿佛一棵巨大无比的苹果树,人类就像生长在树上的苹果一样,旧的一茬儿瓜熟蒂落,新的一茬儿又长出来,循环往复、无休无止。从这个意义上讲,死亡其实就是生命的一部分,没有死亡就没有生命的延续,人们为什么对死亡如此地忌讳,而且要视他们这些做死亡善后的人如洪水猛兽呢?
内心的伤痛、失落和迷茫使得端木玉更加地沉默了,生活也简化到了最简单的“两点一线”上:上班时在殡仪馆里替死者整容,下班后则专心致志地描画她的小泥人儿。除了每天下班时顺便买一些食物和蔬菜,她几乎删除了其他所有的内容。如果不是家里没有冰箱,连购物她也会尽量地简而化之。
自从做了遗体美容师以后,她就养成了“五不”的习惯:不使用冰箱,不吃肉,不替自己化妆,不主动和别人握手,不参加别人的生日聚会和结婚喜宴。冰箱虽然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家用电器,但每一次看见,她都会联想到存放遗体的冷柜,在母亲家里住着的时候,她甚至不敢去拉动冰箱的抽屉。十来年过去了,那种巨大而又潜在的心理暗示仍然未能克服。因此,她从来不使用冰箱,宁愿天天购物。
有一天,在购物的时候,她居然与“非常3+1”不期而遇了。她和这个以陪聊为职业的男人已经好久不曾联络过,突然一下子遇到,两个人都有些意外。“3+1”微笑着主动跟她打招呼,并邀请她去喝咖啡。她下意识地拿手去摸口袋,担心身上所带的钞票不够支付一次“陪聊”的消费,“3+1”看出了她的意思,微笑着说:这一次我请客。
地点仍然是在“梧桐雨”第十二层的咖啡屋里。但这一次,男人不是“非常3+1”,她也不是“月亮鹦鹉”,他们就是两个普普通通的熟人,他们再也不想扮演别的任何角色,都想要揭掉面具,本本色色地做一回自己。
像初次见面一样,端木玉首先开口自我介绍道:我姓端木,是殡仪馆里的一名遗体化妆师。已从业多年,每天至少处理五具以上的遗体。如果你对此不能接受的话,请马上离开,我不会有丝毫的介意。
男人的吃惊掩饰不住。他静静地凝视着端木玉,过了足足三分钟,才缓缓地开口道:
我姓刘。是一名艾滋病患者。
顿了顿,他解释道:对不起,你不必紧张。只要没有体液接触,这种病毒是不会传染的。不过,这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还是要对我们退避三舍的,你如果介意的话,也可以立即离开,我完全能够理解。
端木玉微笑着表示让他继续,男人才接着说道:三年前医生断言,我的生命最多只能维持三年。三年过去了,我没有死。现在是我被判处死刑以后的第四个年头。我想,这多出的时间应该是上帝赐给我的额外礼物,因此,我为自己取名叫作“非常3+1”,我想,如果我能多活两年的话,就改叫“3+2”,然后,“3+3”,以至“3+N”。当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而已,看情形我连那个“3+2”都熬不到了。
自从感染上了这种病以后,所有朋友都远离了我,包括我最心爱的女孩,我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座荒无人烟的孤岛之中,成了一个人人鄙弃的异类。我曾经绝望地想到过自杀,然而,我放心不下自己年迈的母亲。父亲死得早,母亲只生了我一个儿子,如果我走了,谁来照顾母亲呢?要走的话,也要替母亲存下一笔生活费才好。
但,对一个绝症患者来说,赚钱谈何容易?好的工作找不到,体力活我又做不来,急得团团打转。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在最无奈的时候,我想到了一条路子,干脆一咬牙,做个“碰瓷客”算了。“碰瓷”这事你可能也听说过,就是找准时机,在大街上故意让自己撞到某一辆车上,然后敲诈车主一笔钱,这城里就有专门的“职业碰瓷党”。一般的“碰瓷客”都是拿捏好了分寸,至多撞个皮外伤而已,我则打定了主意,要碰就把自己碰死,反正也活不久了。一条人命,至少能包赔几万块钱吧?放在银行里。也够我老妈做养老的花费了。
那一天,我给老妈买了一大堆吃的用的,又给自己换上一身新衣服,就到“梧桐雨”这条街上来了。我知道,到“梧桐雨”消费的顾客,不管男女,都是有钱的主儿。要碰呢,当然就得找一个出手大方的阔佬来碰,碰到一个像自己一样的穷光蛋,难得榨出四两油来。然而,到了这里的街上以后,望着穿梭过往的车辆,我的心却发起怵来,两条腿也直打颤悠。还没开始“碰”呢,我已经软成了一摊泥。无奈之下,我只好走进“梧桐雨”,掏出身上仅有的钞票,为自己买了一瓶白酒来壮胆。就在我一个人心事重重地喝着酒的时候,一个女人忽然坐到了我的对面。
女人大约四十来岁的年纪,模样一般,由于体型较胖的缘故,看上去有些臃肿和笨拙。不过,从衣着打扮和说话的派头来看,倒像是个富婆。她问我能不能陪她聊聊天,她按钟点付费,一个小时三百块。我想,她是不是把我当作那种男人了呢?毫不谦虚地说,我的外表应该算得上英俊,也比较讨女人喜欢。可是天地良心,我绝对不曾吃过那碗饭。鉴于自己的身体状况,也吃不了那碗饭。不过我还是被她出的价钱吸引住了,犹豫了片刻,告诉她说:聊天可以,别的我恐怕做不来。
于是,就聊天。
说是聊天,其实一直都是女人在说话,我根本没有插言的机会,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女人足足说了三个小时,全都是她老公外遇的事情。她知道老公在外面有了人,但一直咬牙硬挺着,已经挺过好几年了。她明白,自己不能开口点穿这事,一旦开口,等待她的必将是鱼死网破的结局,她老公和那个女人都单等着她开口呢。而她宁死也不愿给那女人让位,于是就那么硬憋着装不知道。其实,她知道得倍儿清,那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妹妹。她已经快要憋出毛病来了,必须找个人来说说这事,不然就会疯掉。于是,就找到了我。我认认真真地听她诉说了三个小时,然后她付了我一千块钱,连零头都不要找就走掉了,临走以前还对我千恩万谢。
那以后,我就做了专业的“陪聊”。我发现,这世界上需要“陪聊”服务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能有一个人跟自己说说话,我也觉得日子变得容易打发了。甚至渐渐地忘掉了死亡的恐惧。日子久了,我居然对这种职业产生了依赖的心理。哪一天没有人跟我说话,我就觉得难挨难耐。我明白,说是“陪聊”,其实自己充当的只是一只“垃圾筒”的角色。那些女人们把心里积存的垃圾和毒素毫无顾忌地倾泻给我,然后就一身轻松地走掉了。她们不知道,对我来说,她们仿佛一间间密闭的房子,透过她们倾倒出来的垃圾,我看到了这世界上太多的苦痛和隐秘。以前,我总是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倒霉也最无用的废物,洞悉了她们的隐秘以后我才知道:能做一只垃圾筒,为别人提供些微的帮助,也应该感到安慰,这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倒霉的人。不过,现在我已经停业。我感觉差不多到时候了,我得为自己的出发做一番上路前的准备。
男人的身体看上去确实虚弱到了极限,慢声细语地说了不到半个小时的话,他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端木玉于心不忍,一定要付费给他。男人拒绝了她的钞票,却提出了另外一个很特别的要求:
我能和你握握手吗?自从查出这病以后,将近四年以来,没有任何一个人曾经和我握过手。这种冷漠的离弃感甚于病痛带给我的折磨。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在我活着时,能有人和我友好地握握手。你放心,这样的握手绝对不会传染上病毒。当然,如果你拒绝的话,我也不会介意。
听了男人的请求,端木玉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河流般汹涌而出。这是她到殡仪馆从业以来,第一次有人主动提出想和她握手。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是,她已经十年不曾和活人握过手了。不过,她没有告诉男人:在最无助最绝望和最脆弱的时候,她曾经许多次偷偷握住过死者的手。死者的手冰冷而又僵硬,但她仍然感到了融融的暖意。此刻,在握住男人双手的一刹那,端木玉百感交集、心事滔滔,讷讷不能成言。
离开时,男人告诉端木玉:我叫刘志远。我希望在最后出发的时候,能由你来亲自替我整容化妆。请你尽量把我化得柔和安详,那样故去的先父见到我会稍稍安慰一些。顿了顿,男人有些难为情地低声说:端木大姐,我的母亲年岁大了,我又没有别的亲人,如果可能的话,在我被推进炉子里火化的时候,请你守在旁边陪着我,算是送我最后一程,可以吗?那样,我就不会害怕,也不会感到孤独了。经过这么多年的心理准备,死,我倒是不怎么恐惧了,单单就是害怕那一烧呢。
端木玉除了用力点头以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男人走出“梧桐雨”的咖啡屋已经很远了,端木玉还在目送着他的背影,心里想:他这一走,再见面很可能是在殡仪馆的化妆间里了。天若有情天亦老,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为什么要经受这么多扯心扯肺的疼和痛啊!她觉得自己的感情似乎已经超过了负荷的限度,必须咬紧牙关、狠着心肠才能硬挺着往下活。
以后的日子里,端木玉每一次走进化妆间,都暗含着一种期盼。她想,总有那么一个时刻,当她揭开裹尸布的时候,会与那个刘志远迎面遭遇的。只是不知道:到了那一刻,自己应该悲哀还是欣喜。
日子一天一天地往下延续,端木玉送走的人一拨又一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个月过去了,始终不见刘志远的影子。她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心想,也许他侥幸逃过了今年这一劫,要熬到“3+2”上去了吧?当然,或者也许这也是一个虚幻中的故事?但愿如此吧。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她自己的老母亲突然故去。
母亲享年八十四岁。也许真是应了乡下那句俗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请自己去。母亲死得连一点兆头都没有,正吃饭的时候,头一歪就倒在餐桌旁了。母亲结过两次婚,共生育三儿一女。和前夫生的两个儿子都在乡下。她和自己的第二任丈夫,即端木玉的父亲早就商量好了,归西后各自都和自己的原配合葬。在城里装裹好了以后,两个乡下儿子按母亲生前的嘱托,接老人回家,一切按乡下的土葬风俗办理。端木玉和城里的哥嫂自然也跟了回去,一起替母亲料理后事。
按民间的习俗,母亲活到这个岁数,算是“喜丧”。来参加葬礼的乡亲邻居们在举哀的那一刻,虽也面带忧戚、大放悲声,但过了那一刻,便该说的说、该笑的笑,仿佛在参加一个喜庆的典礼,里里外外笑语声喧、热闹非凡,在城里长大的端木玉还是头一回见识这样的丧葬场面。
灵棚搭在大哥家门外的一片开阔的空地上,村里的乡亲邻居们来了齐扎扎百多个,儿女辈分的穿白,孙子辈分的披蓝,再小一辈儿的则顶着红,举哀时大家各就各位、顺次排列,鞭炮齐鸣、一片繁盛,端木玉猜测:母亲坚持回乡下土葬,她老人家想要看到的,可能就是这种枝繁叶茂的葳蕤和喜气儿吧?
由于母亲寿数高,亲友们请来的唢呐班子也多,远远近近地来了几组人马。那几班唢呐轮番上阵,你方吹罢我登场,你来一曲《人欢马叫》,我便吹个《百鸟朝风》;这一班是《风搅雪》,那一班就是《雨打灯》。还有什么《梳妆台》、《满江红》、《八段景》、《十童花》、《将军下马》、《状元夸官》,一曲赛一曲地高亢和热辣。给人的感觉仿佛是:那八十四岁的老太太不是要入土下葬,而是要坐了大红花轿出嫁了一般风光。端木玉坐在灵棚里,一边守着灵床上的母亲,一边支起耳朵专注地听着那一曲又一曲的唢呐声。母亲头戴蓝绸滚边帽,身穿红袄紫花裙,脚蹬一双漂漂亮亮的龙凤呈祥红绣鞋,看上去面如满月,真像是要去做新娘的装扮呢。
那丧葬的场面瞧上去越喜庆,端木玉的心里越酸楚;那唢呐声吹得愈欢快,她的泪水也流得愈酣畅。她觉得,乡下的唢呐与任何的乐器都不同,它就是直接从心窝窝里生发出来的,没有丝毫的遮掩,也没有任何的修饰,含血蕴泪、欢中溢悲,把她压在心底最深处的哀痛都释放了出来,也把她积存在胸腔最底层的眼泪都排除了出来。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眼泪,只要一听到唢呐声,那泪就止不住地流啊淌的,不管白天黑夜,也不管睡着还是醒着。到后来,端木玉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替母亲流泪,还是在替她自己哭泣了。
乡下的丧葬仪式很繁琐,头一天报丧,第二天吊孝,到第三天才出殡送葬,仪式的高潮是路祭和跑灵,这些程序端木玉都是头一次见识。路祭,就是把死者送到半路上,快要接近坟墓的时候,最后举行一次祭典。从头一天发丧开始,唢呐一直热热闹闹地吹,到第三天举行“路祭”的时候,其实已经不是什么仪式,而是变成了演艺活动。这时,不管是送葬的孝子们,还是经过的路人,或是村中的闲人,无论男女老少,大家全都聚集在一起,来进行最后的热闹。由于请来的唢呐班子多,“路祭”一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几个班组之间,互相地竞争和比赛,就像过去唱对台戏一般,看谁的节目更能吸引人。到后来,围观的人们甚至完全忘记了这是在送葬的路上,旁边还躺着个亡魂,还会错以为自己是在参加联欢会呢。吹者吹得如痴如醉,听者听得神魂颠倒,笑闹声和喝彩声汇成一片狂欢的海洋,让人如梦似幻,不知身在何处。
这“狂欢”的高潮节目是“跑灵”。那各组唢呐班子的人,不管男女,一时齐发,全都围着灵柩疯狂地蹦跳和舞蹈,跳得随心所欲、舞得不管不顾,如同狼奔豕突,既不讲什么章法,也不顾什么节律,有时一蹦三尺高,有时边跑边舞,在舞着的时候还要发出各种尖厉的长嘶声,时而如虎啸,时而似龙吟,时而又如狼嗥。刚开始的时候,端木玉觉得这样的祭典活动看起来简直荒诞不经、不伦不类,慢慢地就感觉到了其内里蕴含的一种强大生命力的张扬。那种狂欢、那种不羁,表现的其实就是一种对生死的豁达和洞明。殡葬仪式进行到这一步,终于显出其对“死亡”的真正理解和诠释,端木玉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乡下要把老人的“丧事”当“喜事”来操办,把“哀戚”用“狂欢”来表现的古老习俗了。是的,是“狂欢”。透过母亲的葬礼,端木玉看到的就是一种生命的大狂欢,而这种“狂欢”也恰恰是对生命的一种大敬重。
埋葬了母亲以后,端木玉又回到了自己的租屋里。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她的耳畔还回响着母亲葬礼上的唢呐声。那声音缭绕于耳、挥之不去,简直摄魂惊魄。她觉得,这世界上从来没有一种声音如此强烈地吸引和震撼她,只要听到那种声音,她就会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黄昏的时候,她又和以前一样,不由自主地向巷子的深处走去,去听那个做纸扎的男人吹唢呐。
男人的唢呐声有时吹得像乡下葬礼上那般野性和粗犷,有时又如抽丝剥茧、红灯映雪一般。吹得细腻温婉、柔肠百结,仿佛一个饱经沧桑而又历经忧患的人,在呢呢喃喃地诉说自己满腹的心事。男人最喜欢吹的是《红楼梦》里面的《红豆曲》,一遍一遍、往复循环。那声音呜呜咽咽、沥胆披肝,听得端木玉情思缠绵、千转百回。男人吹一遍,端木玉听一遍;男人吹两遍,端木玉听两遍。一个吹得物我两忘,一个听得浸骨入髓。端木玉觉得,男人仿佛把她捏的小泥人儿们都一个一个地吹活了过来,有了血肉和灵性。到后来,男人吹着的时候,端木玉就会情不自禁地躲在暗处偷偷地低声吟唱: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
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
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
挨不明的更漏呀
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
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巷子的尽头就是郊区,那里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田间小道,每一次都是端木玉一边沿着那小径散步。一边听男人吹唢呐。残阳如血,照得整个世界都迷离恍惚、亦真亦幻,连男人的剪影看上去都梦一般地朦胧,只剩下浑厚的唢呐声惊心动魄地响彻在看不见的灵魂里,又回荡在无止无尽的时空中。
虽然不曾交流过一句话,但端木玉觉得,她和男人仿佛前世就认识了一般。男人的唢呐声让她的灵魂无处躲藏,同时也使她洞悉了男人内心的每一个最细微的涟漪。她觉得,语言对他们来说纯粹是多余的,只需一管小小的唢呐就足够了。
男人的院门前有一棵很大的栗子树,男人就坐在那栗树下吹他的唢呐。给人的感觉仿佛是:他在用唢呐跟这个世界说话,每天如果不说上一段话,他的日子就会裹成一串一串的死结,只有唢呐声能使日子里的那些死结舒解开来,让心事顺畅地流动。男人的世界和端木玉的世界一样,是静默无语的。他做的纸扎属丧葬用品,除非需要,人们能躲多远就躲多远,陪伴男人的便只剩下那些看似繁华实则寂寥的纸扎品了。端木玉想,如果不是用唢呐吹出一些声响和动静的话,男人的心也会和自己一样地荒芜吧?
有一天,端木玉正在小径上散步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来,于是,她便急奔到男人的小院门前,想要进去躲雨。刚到门口,她又一下子本能地站住了:自从到殡仪馆工作以后,她就再也没有主动走进过别人的家门,那小院虽然破败,却也是男人赖以存身的“家”,自己贸然进去躲雨,是不是太唐突了呢?于是,又退回来,站到了栗树下。男人见她这样,便着急地一边用手指天,一边疑惑不解地看着她,似乎在问:为什么不进来躲躲呢?雨下得很大呢。
端木玉知道,他虽然是个哑巴,耳朵却很好使,便如实地解释说:我是在殡仪馆工作的,整天和死人打交道,进去会给你带来霉气的。
男人听了,急得脸色都变了,用手一件件地指着堆放在棚屋里的纸扎品,又指指他自己,那意思好像在说:我也是侍候死人的,我的屋子里就堆满了死人用品,如果你介意的话,我也不勉强。
既然这样,端木玉再不进去就是失礼了。
看来老天也有激情难抑、不能自控的时候,哗哗啦啦的瓢泼大雨差不多下了三个钟头,男人也不停歇地给端木玉吹了足足三个钟头的唢呐。那唢呐声刚开始时如涓涓细流,一滴一滴地浸润着端木玉的心;然后,细流汇成了奔涌的泉,那泉又慢慢聚积成了幽深的碧潭。这时,唢呐声又变成了一颗一颗的小石子,丁丁东东地在潭水里面激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美丽的涟漪,端木玉的心先是润了雨一般湿漉漉的,最后终于被彻底淹没了。如同一棵闷哑了几十年的铁树,一夜之间便扑扑棱棱地孕出了千朵万朵美丽的花苞来,她生命的春天就这样突如其来、猝不及防地降临了。真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一个月后,他们结了婚,这一年端木玉整整三十九岁。
端木玉没有想到,到了这般年纪,自己会有幸成为一个男人的妻子,她原以为自己只能在虚拟的网络上才有资格做妻子呢。真正结了婚以后她才明白:现实和网络实在是天壤之别。在网络上,自己只能通过方块字捕捉“老公”那羚羊挂角般稍纵即逝的踪影,最后,连那个踪影也背她而去了。可是现在,老公却结结实实地把她搂抱在怀里,连他心脏的跳动声自己都能清晰地感知。
不过,好长一段时间过去了,她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常常是,睡到半夜的时候她就会重复地做一个可怕的梦,梦的情节大致一样:她下了班高高兴兴地回来,老公却不见了,她明明拿着钥匙,却怎么都打不开家门,于是便着急得哭了起来。每一次从梦中哭醒,端木玉都要坐起来,紧紧地抓住老公的手,一边摩挲着一边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实实在在、有血有肉的男人,而不是电脑上的影子,真的是很幸福很幸福啊。
自从结了婚以后,端木玉就从租来的公寓房里搬了出来,和老公一起住在巷子尽头的院子里。那是他家祖传的老宅。男人还和从前一样操持着他的纸扎营生,端木玉丝毫也没有觉得住在一堆纸扎品中有什么不适。男人的纸扎品做得精致而又讲究,大到“房子”和“别墅”,小到一枚“元宝”和一条“金鱼”,他都做得认认真真,专注而又投入,不肯有丝毫的马虎,也不肯偷工或是减料,仿佛不是替死人来做,而是为活人来做这些东西一样。端木玉就想,这精致讲究的东西被人买去以后,无一例外地要一把火烧掉,然后变成一撮灰的。男人清楚地知道这个道理,但他还是那么认真从容地去做,仿佛那做出的纸别墅真的有人去住,那扎出的纸汽车真的有人去开一样,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怀呢?
后来,日子久了,她慢慢地就明白了,就像自己捏小泥人儿一样,在她捏出一个林黛玉来的时候,她心里是装着黛玉这个人的。心里有,那小泥人儿便活了。黛玉虽然不过是小说中虚构的一个人物,但自古以来,有多少人痴迷于她啊!痴迷她,爱她,她就真真切切地存在了。真和假,存在和虚无,一切都是相对而言的。如古人所言:真作假时真亦假,假作真时假亦真。
同样,那买纸扎品的人,哪一个不晓得,阴世冥天不过是人的一种想象。但他们还是痴心地要买,而且还要挑选最高档、最豪华的买。有的儿女为逝去的父母买了纸扎的“宝马”车以后,担心父母不会驾驶,还要专门买两个“司机”来轮流替父母开车。这份良苦用心背后隐藏着的,除了真挚的爱以外,还能是什么呢?
是的,是爱。
她忽然就理解了男人:男人的心中是怀着悲悯和大爱的。因了这悲悯和爱,他才会在虚拟中描绘出精致讲究的纸上乾坤,也才会吹出那种如同静海深流般的唢呐声。同样,自己的心中如果没有对生命的敬重和爱,也不会那么认真而又执著地去替死者化妆。在虚拟中构建真实,虚就是真;在死亡中经营生命,死就是生。虽然男人不会开口说一句话,但端木玉觉得,他们的心确实是息息相通的。她想到了一句古语: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男人是:心中有至爱而无语。唢呐声声都是爱,薄纸虽轻情思重啊。
端木玉也是个心灵手巧的女人,没过多久,便也会做一些小小的纸扎活儿了。不过,她做的不是丧葬用品,而是一些儿童玩具:纸飞机、纸风筝什么的,她是替腹中的胎儿做的。虽然年届四十,血压又偏高,怀孕生子对她来说十分危险,但端木玉坚持要生一个孩子。
九个月后,到了生产的时候,由于胎儿较大,再加上端木玉属于高龄产妇,医院只得为她做了剖腹手术。谁知,胎儿取出以后,她的子宫却不肯收缩,张得像小桶一样,鲜血更是如同拧开的水龙头,怎么止都止不住,端木玉躺在产床上很快就休克了过去。
朦胧中,她听到哑巴男人在哭,同时觉得自己的身子变得愈来愈小,也愈来愈轻,直到最后变成一根白色的羽毛,慢慢地飘了起来。飘啊飘啊,飘到空中以后,她看到自己躺在一个雪白的房间里一张雪白的床上,周围一群穿白衣服的人围着满身鲜血的她在忙活。一刹那间,她恍惚地明白,自己因难产而死了,躺在殡仪馆的遗体告别室里,周围穿白衣者都是为她送行的亲人。她在心里说:这一回终于轮到自己了。以前总是她送别人走,现在,要由别人来送她走了。这很正常,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了,只是或早或迟而已。
但是,为什么没有人替自己擦干净血迹,让她这般地肮脏和污浊;为什么没有人替她整容化妆,让她如此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呢?她看看这一个,又瞅瞅那一个,企图寻找到一个熟识的同事来替她打理,使自己能够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上路。但,他们的面孔为什么那么陌生,自己一个都不认识呢?正在她疑惑不解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婴儿嘹亮的哭声,这哭声牵肠牵肝,像是从她自己的心里发出来的,一下子把她唤了回来。她用尽全力把眼睛微微地睁开了一条缝隙,慢慢地醒了过来,才明白:自己躺着的地方不是殡仪馆,而是医院的产房。一个小生命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来了,这个小生命是她和哑巴男人一起创造和孕育的。她没有死。她生下了结结实实的一个大胖儿子。儿子的脐带还连在自己的身上没有来得及剪断呢。
活着真好啊,在心里对自己说着这句话的时候,泪水抑制不住地汹涌而出,打湿了端木玉的面颊。脐带已经剪断,孩子“呜哇、呜哇”地哭着,嗓门亮得像一支小唢呐,端木玉忍不住又在心里笑了,哑巴男人的眼泪却是再也抑制不住,刷刷地流着,欢快得像小河一样。
泪水和着血水,哭声搅着笑声,死亡里面孕育着生命。是的,是这样子,也应该是这样子。
傅爱毛,女,大学本科毕业,曾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研究生课程进修班。2000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发表中短篇小说近二百万字,著有长篇小说《绿色女人》等。有多篇作品被多种选刊转载,小说《私奔》被翻译到美国,《小豆倌的情书》入选2004年度小说年选,《嫁死》、《长在眼睛里的翅膀》等小说被改编成电影文学剧本。现在郑州市文联创研室工作,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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