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志有教授竟然比往常早起了四十多分钟,洗漱的程序和往常一样,先到卫生间排除体内的废料。这个时候就戴上老花镜,坐在马桶上看埃尔弗里德·耶利内克的长篇小说《钢琴教师》。在卫生间工作二十多分钟以后,才浑身清爽地回到客厅。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到操场操练杨式太极拳,而是从写字台上拿起笔记本和老花镜,钻到厨房打开冰箱,对着笔记本一样一样地查看。把冰箱的东西查看过了,又查看起冰箱旁边的蔬菜。
“你今天不出去锻炼啦?”夫人章之老师已经在厨房准备早餐了。
“今天怎么能出去锻炼,这么多的事情你一个人能忙过来?”
“我从现在起就开始准备,一整天的时间,怎么都可以准备好的,不会耽误他们吃饭的。”章之老师给锅里倒上清油,又打开抽油烟机,从冰箱里取出两个鸡蛋。“我知道你非常能干,但我们毕竟到了这个岁数上,思维和动作都不如年轻时候了,不要到时候缺这少那。要不就是学生们来了,我们还没有准备好,耽误他们的时间。他们的学业都是很重的,那么多的课程都要考试,一门挂科都拿不到毕业证。”
章之笑了笑,看着锅里的油热了,就赶忙把鸡蛋敲破放进油里,鸡蛋在热油里发出嗞嗞的声音。“你放心,我们还没有老到那个程度。我们要是老到那个程度了,就雇个保姆来做活了。”
“我早就对你说了,要你雇个保姆,劳累了一辈子,到老的时候总该享点清福啦!”郝志有站在夫人身边,看着她做饭。
“我就是劳碌的命,你们中文系的老师经常给学生讲命运论,看来命运这东西还是有的。要是不让我忙碌,说不定会清闲生病的。很多人上班的时候身体没有一点毛病,一退下来就病倒了,其实是精神垮了,精神一垮身体就支撑不住了。”章之把鸡蛋翻了一下,又到消毒柜里取出一个碟子,准备盛鸡蛋用。
“人的生命本身就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一部分是我们通常认为的肉体生命,这是我们都可以看到的;另一部分是精神生命,精神生命相对肉体生命来说,更具有永恒的意义。无论人的寿命多么长久,相对精神生命来说,都是非常短暂的,只有肉体生命和精神生命完全融合了,才能达到生命的极致状态。”六十五岁的郝志有在四十五岁的时候就评上教授,几乎教遍了中文系开的所有课程。他退休后,学校考虑他的学养和教学经验在全校都是第一流的,就返聘他继续担任教学工作。
“你讲起学问就没完没了,这是在咱们家不是在讲台上,我看你是上了讲课的瘾啦!”章之退休前是外语系的副教授,学校规定副教授退休后不能返聘,恰好家里也需要人做家务,就谢绝了几家民营大学的聘请,在家专门照顾郝志有。
夫妇两个围在餐桌旁边,一边吃早餐一边谈论一天的工作,郝志有专门把手机放在餐桌上,还不时地看一直都在沉默的手机。章之看他面前的牛奶都凉了,就笑着说:“这么早谁会给你发信息,学生们都在做早操,哪有时间做这些事情?快点把牛奶喝了,凉了喝对胃不好,你的慢性胃炎才有点好转,不要再犯啦!”
郝志有也看着夫人笑了笑,端起杯子一口气把牛奶喝完,对夫人说:“今天把那瓶茅台拿出来擦干净,说不定吕校长会来吃晚饭。”郝志有说的吕校长是他当副教授时教的学生吕向洪。那时候国家对大学生是供给制,大学生不需要掏学费,国家还发给伙食费,节俭的学生只需要家里供给衣服就行了。那时候全国老百姓都穷,吕向洪家更穷,根本没有能力给他提供衣服和零花钱。吕向洪的学习一般,但最得系领导、辅导员和代课老师的喜欢。吕向洪只要看到郝志有或者章之买菜回来,就会立即小跑着迎上去,帮他们把菜提回家。要是看到他们买了蜂窝煤,就会帮他们拉架子车,再把蜂窝煤搬回厨房,让郝志有夫妇很是感动。于是,郝志有夫妇就从本来很紧张的收入中抠出一部分,每个月都要给他点零花钱,到了换季的时候还要给他买些衣服,一直资助到他大学毕业。吕向洪毕业的时候,学校恰好需要在应届毕业生中选拔辅导员,按学习成绩和各方面的表现,吕向洪是很难留校的。吕向洪就找到郝志有夫妇,让他们帮他到学校人事部门和学生工作处活动,他自己也四处活动,竟然留校做了辅导员。事后,章之听人说他们这些年给的零花钱吕向洪都没舍得花,买了很多礼品送校领导了。郝志有听说了这事情以后,只是长长叹了口气,说:“学生做出这种事情,是我们当老师的罪过。堂堂高等学府竟然有人敬送贿礼,也竟然有人收受贿礼,而且还能贿赂成功,真是中国高等教育的耻辱!”
“他已经八年没有到咱家来了,我们这瓶茅台酒也准备了八年,逢年过节都要拿出来擦上一遍。再说,人家现在哪能缺咱这瓶茅台酒,听说人家最喜欢喝XO人头马。”吕向洪是八年前被任命为副校长的,两年前又被任命为校长。
郝志有不说话了,缄默了好几分钟才说:“不管怎么讲,他是咱们的学生。自古以来,师生的情谊和父子的情谊一样,只是父子的情谊是肉体生命的血缘关系,师生情谊是精神和学识的血缘关系,这是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断的水乳相融的关系。咱还是把酒准备好,他能不能来是他的事情。再说,当校长肯定会很忙的,到咱家喝酒毕竟是私人间的交往。”
“志有,你迂腐啦!”章之笑着对郝志有说。
“我迂腐啦?”
“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你还在讲师生情谊是精神和学识的血缘。当代人更多地看重利益关系,更看重肉体生命的享受和延续,远离了你说的那种精神生命。”
“难道我也是那种只看重利益关系,只看重肉体生命的享受和延续的人?”
“你不是那种人,所以我才说你迂腐。八年,整整一场抗日战争的时间,他都没有来看你的几分钟时间?假如你现在是主管教育的副省长或者省委书记,哪怕是个组织部长、省委常委,他会不会八年不来看一下他的老师?我听说副省长来检查工作的时候,他们几个整夜地陪着人家打麻将,一夜输给人家好几万块钱,都想办法在学校变通报销。”
郝志有不说话了,眼睛又朝手机上看了一下,手机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咱们今天准备几个人的饭?”章之还是笑着问。她也很愿意请学生到家里吃饭,两个孩子都在国外。老大拿到博士学位后留在国外工作了,老二正在读博,他们身边没有一个儿孙,平时也空寂得难受。有学生到家里来吃饭,就给一百六十多平方米的房子增添了很多的热闹。
“去年来了多少?”
“九个。”
“你就按九个准备。”
“今年能来九个?”
“咱们还是按九个准备,万一来得多了,咱们准备得少了,多对不住人家。”
过去没有手机的时候,国家也没有设立教师节。到了元旦春节,他们都会收到全国各地甚至留学国外的学生的贺年片,最多的时候一天能装一书包,等过完春节,家里的贺年片要堆满一书桌。国家设立教师节了,手机也在老百姓中盛行了,连学生都用上了手机。到了教师节和元旦春节,他的手机就被问候的信息打爆。每到九月十日,他心里就充满了欢乐和成就感,教了一辈子书不就是图个桃李满天下?到了这些年,用手机发信息也便宜了,但他收到的问候却越来越少。前年教师节的时候才收到二十几条信息,大部分还都是过去毕业的老学生,正在学校读书的学生才发来十条信息。他和章之商量后就把这十个学生请到家里,团聚了一次。去年教师节的时候,本校的在校生发了九条信息,他和夫人又把这九位学生请到家里,比前年更丰盛地团聚了一次。
“你把今晚的菜谱拿来,咱们再研究一下,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郝志有对夫人说。
章之就到自己的书房拿来菜谱交给郝志有,自己也坐在他旁边,等待他发表意见。实际上,他们在昨天晚上已经把菜谱讨论过了,意见也达成一致了。
“一共十二个菜,四个凉菜八个热菜,再加上一个汤,主食是米饭。”章之又给丈夫解释了一遍。
“我昨晚睡觉的时候又考虑了一下,咱们今年请学生团聚的饭菜要改变一下,主题思想是追求营养,摒弃浮华。学生们天天在食堂大灶上就餐,营养很成问题。我们要想办法加强他们的营养,多给他们准备些高蛋白的东西。再说,你一个人准备那么多的菜,一天下来会累坏的。我的意见是咱们准备上四个凉菜四个热菜就行了,所有的菜都以高蛋白高营养为主,比如鸡肉、鱼肉、海鲜都不能少,还要保证一定的数量,虽说不能浪费但也不能不够吃,最好做到吃饱吃好略有剩余。咱们原来计划的西红柿鸡蛋汤的营养价值太一般了,要换上高营养的汤,我看中医保健的书上讲,人体对汤的吸收要超过对固体食物的吸收,咱们要在汤上下工夫。”
“你说做什么汤好呢?”
“我最近听系里的老师说,现在的人都讲究喝牛尾汤。我到菜市场买上几斤牛尾,回来就炖上,等炖到下午他们来吃饭的时候,肯定把营养都炖出来了。”
“行,你一会儿就去买上几斤牛尾,回来我就炖上。”
“晚上喝的酒准备好了没有?”郝志有还是不放心地问。
“学生喝酒成何体统,让学生在咱家喝酒,说出去多丢人?”
“也是,我是一贯不主张学生喝酒抽烟,但咱们请学生到家里吃饭,要是没有一点酒也不像样子。我看咱们这样,不上白酒只上葡萄酒,既把面子顾住了,学生们又喝不醉。”
“咱家有一瓶葡萄酒了,你要是觉得不够,再买一些。”
郝志有就站起身子,把手机装进衣兜里,又把老花镜装进衣兜。平时除了上课,他出门从不带老花镜,但今天专门把老花镜带在身上,为了看手机里学生给他来的信息,再回给他们信息。
郝志有走出家属楼,快走到校区办公楼前,手机就发出今天的第一声蜂鸣。他心里一阵惊喜,赶忙从裤兜里取出手机,又从另一个裤兜里取出老花镜,打开手机看了,却是一则推销房地产的广告,心里就有一阵淡淡的失望,还有说不清楚的失落,再行走的时候脚步都有点沉沉的了。
新学年刚刚开学,很多注册时没有及时交学费的学生都拥挤在学校财务处,还有很多没有钱交学费的学生拥挤在学生工作处。递交减免学费的申请。学生工作处的处长和几名工作人员忙得满头是汗。给学生解释的声音都嘶哑了。校长吕向洪从二楼的办公室走出来,走到一楼的学生工作处门口,脚步放慢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题,对尾随着自己的秘书说:“等一会儿让学生工作处的黄处长来一下。”说完就大步朝停在办公楼前的轿车走去。
办公楼前边,停放着一辆广州产的本田车,崭新,还打了蜡,车身干净得没有一点灰尘,这是吕向洪校长的坐骑。吕向洪当上校长的第二年,就把原来书记、校长的专车下放给副书记、副校长,学校又买了两辆广州产的本田轿车,成了他和书记的坐骑。他站在本田轿车跟前,看着黄处长和秘书小跑着过来,脸上就有了满意的笑容。他提倡和欣赏快速的工作作风,最看不惯疲疲沓沓的散漫作风。
“吕校长,你找我?”黄处长跑到他跟前,还有意把身体弯了一下,表示对领导的尊敬。
“今年申请减免学费的学生多不多?”
“还是比较多的,比去年增加了百分之十左右。”
“你们要严格控制减免学费的指标,能不减免的尽量不减免,能少减免的尽量少减免。这几年学校的经费越来越紧张,老师们要发岗位津贴,要发超课时费,学校要接待领导,要搞基本建设,方方面面都要花钱,学费要是收不上来,我拿什么应付这些花钱的地方!”
“我们已经遵照你的指示,把减免学费的指标控制得很低了。坚决做到可减免可不减免的坚决不减免,可缓交可不缓交的坚决不缓交,比学校领导指示的还要严格。”
“对,就要这样,你今天和财务处、教务处、办公室研究一下,对催交学生历年欠交的学费起草个文件,最好由各个教学系来催交,要有个奖惩办法。教学系的责任不能只负担教学,还要承担一些别的工作。再说,只有他们直接和学生打交道,机关毕竟和学生隔了一层。”
“我现在就通知这几个处的领导,下午专门开会研究你的指示!”
郝志有知道,学校领导的坐骑平时都不停放在办公楼前,领导们需要乘坐的时候司机才把车开过来。他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跟吕向洪见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和吕向洪见面没有话可说,没有话可说再见面就觉得尴尬。恰恰这个时候,吕向洪和黄处长说着话朝轿车走来,后边跟着校办的秘书,秘书替吕向洪拿着皮包、捧着保温杯。郝志有为了避免和吕向洪见面的尴尬,故意放慢脚步,想等吕向洪坐车走了以后再过去。
司机看到吕向洪朝轿车走过来,立即从车里钻出来,打开后边座位的车门,并把一只手搭在车门的上方,跟国家领导人乘车的气派一样。吕向洪很自然地钻进轿车,秘书快步走到轿车的另一边,也钻进车里,司机才回到驾驶员的位置上,发动了车子。但是,轿车却没有开动,司机又走出驾驶室,跑到吕向洪坐的车门跟前拉开车门,又把一只手搭在车门的上方。吕向洪从车里钻出来,朝着郝志有走过来,老远就打招呼:“郝教授,最近可好?”
郝志有不得不加快脚步迎着吕向洪走过去,吕向洪也加快脚步朝着郝志有走过去,还没有走到郝志有跟前就很夸张地伸出胳膊。
“郝教授,我这几年忙得连看望你和章老师的时间都没有,实在是抱歉。别的老师不看还说得过去,不去看你和章老师天地良心都说不过去。章老师最近可好?”吕向洪抓住郝志有的两只手,很长时间都没有放开。
“她还好,就是做些家务,两个人的家务也没有多少,剩余的时间给出版社翻译点东西,不指望挣多少稿费,就是图有事情干!”
“我们很了解章老师的英语水平,咱们学校没有一个人能超过她,可惜她在退休的时候没有评上教授,要不学校肯定也会返聘她的。”吕向洪口气里充满了内疚和自责。
“这和学校没有关系,学校有学校的规定,人人都得遵守规定。她这样也挺好,做了家务也没有荒废专业。比上课要轻松多了。”
“只要章老师觉得这样好,我就放心了,要不我内心会很不安宁的。你们以后有什么困难就给我打电话,或者给秘书说一声,只要在政策许可的范围内,我一定会照顾你们的。”
“我们没有什么困难,你安心忙你的事情,学校也有很多的工作……”
郝志有看吕向洪已经坐进轿车里了,还专门出来跟自己打招呼,说得又是这样诚恳,想起自己和章之吃早餐时对他的议论,觉得自己有点小肚量了,不应该对吕向洪有那样的看法,也就很真诚地问:“吕校长,你的胃病怎么样啦?”
“一直都不太好,忙得厉害的时候就严重。这不,出门都得带上保温杯,喝上一点凉东西就胃痛。咳——我还真羡慕你们搞专业的老师,把课上完就什么心都不操了,就是搞点科研也是自己的成果。当上这个校长,听起来是个官,什么权力都没有,成天就是一大堆烂事情,也不知道自己一年到头都干了些什么。”
“不管多忙也要把身体保护好,你年轻的时候营养不是很好,身体基础很差,到了这个年龄就表现出来了。慢性胃炎没有办法根治的,只有调理,不能太劳累。中医讲究胃喜暖,平时不要让肚子受凉,不要吃生冷的东西,调理一段时间就好啦!”郝志有自学和研究中医有二十多年的历史,尽管没有多少临床经验,但在理论上还是有一套的。
“谢谢郝教授,一直还操心着我的身体。”吕向洪说完又问,“郝教授,你现在到哪里去?”
“我想到菜市场买些东西,晚上请一些学生到家里聚一下。章老师还给你准备了一瓶茅台酒,都保存七八年了。”
“我真的很感谢章老师,感谢你们对我的帮助。请你转告章老师,我有时间一定去看望她。这样吧,我用车把你送到菜市场。”吕向洪说着就把郝志有朝轿车跟前拉。
“不用啦,我去买菜是一个目的,散步锻炼身体也是一个目的,我还是步行到菜市场。你有事情就快点忙去吧,不要再耽误时间啦!”多年以来,郝志有从来没有坐过本校领导的车。他觉得凭自己的身份和成就,没有必要去坐领导的车显摆自己。他看不起学校的一些老师,以和某位学校领导的关系密切为自豪的本钱,有意无意地在同事面前显摆。
“既然这样,我就不勉强了,我先走啦,你慢慢散步!”吕向洪又和郝志有紧紧握了一下手,才向轿车走去。
吕向洪上车以后,又把车门玻璃摇下来,伸出头对郝志有说:“我看看今儿晚上有没有时间,要是能抽出时间,就去看望您和章老师。”
“你要是忙就算了,不忙了到家里坐坐也是我们很期望的事情!”郝志有胸中突然涌出一股感动,觉得和吕向洪的感情又回到二十多年前那么亲密了,不再觉得和他见面没话说是很尴尬的事情,反而责怪自己的心眼儿太狭窄,人家是个校长,老师学生加起来上万人口,一个人出个问题都是不得了的大事情,哪能还像过去那样三天两头朝你家里跑?
轿车的尾部冒着一股几乎看不到的雾气,悄无声息地朝着远处驶去。郝志有还站在那里,望着黑色的甲壳虫般的轿车彻底在视线里消失了,才向菜市场走去。
“郝教授好!”有个学生迎面走过来,老远就跟他打招呼。
“你也好!”他赶忙回答。
手机又一阵蜂鸣,有信息发来了,他赶忙从裤兜里取出手机,又从另一个裤兜里取出老花镜,查看手机里的信息,手机里显示的竟是:“亲爱的,我是小红,你把我们之间的感情忘记了吧,我可是时时刻刻都在想念着你,你要是想和我联系,就打我的手机……”这些年里,这样的信息几乎每天都可以收到,连夫人的手机也天天都能收到这类信息,不知道发信息的人是通过什么渠道得到他的手机号码的。他把信息删除了,心里又泛出淡淡的失望。
一条牛尾挂在肉架上,尾巴梢上的毛还没有去掉,显然是卖牛尾的人故意留着向人们证明这是货真价实的牛尾巴。这些年作假的东西太多了,卖东西的人都在想尽办法向买东西的人证明自己的东西不是假的。刚才他从卖猪肉的摊子跟前走过的时候,卖猪肉的就大声跟他打招呼,说他卖的是当地农民家养的笨猪,为了证明他说的不是假话,还指着没有煺掉黑毛的半个猪脸对他说,不信你看这猪脸上的毛还没有煺掉。郝志有看了一眼猪肉,雪白的肉皮上残存着没有煺掉的白毛根,没有说话就离开了卖猪肉的摊子,心里却说我是农村出身,这点小把戏要是能把我骗倒了,我白当农民的孩子了。卖牛肉的是个中年男人,一只手持着闪着寒光足有一尺半长的柳叶尖刀,另一只手掂着足有五六斤重的剁刀,见他在牛尾巴跟前瞅视,就很亲热地问:“老板,想买牛尾巴?”
“我考虑要不要买几斤牛尾。”郝志有没有马上说要买牛尾。他出门的时候夫人一再说,到了菜市场一定要提高警惕,小心坏人偷你的钱,现在的小偷多得连公安都抓不过来;再就是小心卖东西的骗你的钱,现在卖东西的不骗人就很难赚钱。所以他就耍了个小心计,不马上暴露自己的真实意图,待把市场考察清楚了再表态。
“老板,我看你是个很有文化教养的人,咱在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去年我听一个专家说,美国的科学家研究出来牛尾巴是最补养人的东西,还延长人的寿命,在亚马逊大森林里的印第安人专门吃牛尾巴,寿命一般都在五百岁以上。咱中国人知道这个科学道理晚了,从现在就开始坚持吃牛尾巴,活到两百五十岁还是不成问题的。”郝志有这才注意到这个卖牛肉的摊子旁边,放着几份报纸,还有几本刊物。
“人要是活到五百岁不死,就变成石头了,五百年把石头都能风化了。”郝志有知道卖牛肉的是胡说八道,这些年胡说八道的东西都要以专家学者的名义发布出来。但是,他还是被卖牛肉的吸引了,一个屠夫竟然能说出亚马逊大森林,还能把专家学者抬出来,肯定读了不少的书,也就实话实说了:“我晚上要请十几个人吃饭,想炖个牛尾汤,你看需要多少牛尾?”
“要看你是想省钱应付一下他们,还是真心想让他们补养一下?”
“我是真心想让他们补养一下,他们平时的伙食不是很好,学业又重。”
“你就买上四斤,回去用小火炖上,等到晚上吃饭的时候都炖得很浓了,保证营养很丰富。”
“你这牛尾要多少钱一斤?”
“我看你是个有知识的人,我就喜欢和有知识的人打交道。我也不多要你的,十三块钱一斤,别人我都要十五元钱,少一分我都不会卖的。我这是响应党的号召,尊重知识尊重人才。”
“你给我称上四斤。”
卖牛尾的人就剁下一截牛尾,挂到秤上称了一下,又从牛尾上砍了一点加上,指着翘得高高的秤杆说:“你看我把秤称得多高,最少给你多称一两多。我就是再骗人也不会骗你们知识分子,骗知识分子的人生下孩子都没有屁眼儿!”说完,又问:“要不要我把牛尾剁开,你拿回去没有专门的砍刀,很难把它剁开的。”
“那就太感谢你啦,还是在你这里剁开最好,我拿回去真不好剁的!”
那人就把牛尾放在砧板上,一阵猛剁把长长的牛尾剁成了小块,用塑料袋装好,说:“你拿回去洗一下就可以炖了。”
郝志有很畅快地从衣兜里取出钱付给人家,又连着说了几声谢谢,才离开牛肉摊子。
裤兜里的手机又响了,他从声音判断是有电话打来,估计是学生用电话的方式向他致以节日的问候,急忙从裤兜里取出手机,却是夫人的来电,让他顺便再买瓶醋带回家。挂断以后,他又看了一下手表,都九点多钟了,还没有一个问候的信息和电话,又是一阵淡淡的失望和惆怅。他马上又想现在才九点多钟,学生们正在上课。已经毕业的学生刚上班一个多小时,这个时候要处理一天的工作,是最忙的,这毕竟只是个问候,怎么也没有工作重要,只有把工作忙完了,人闲下来了才能打电话发信息。
在一家专门卖调料酒类的小商店里,老板和老板娘都黑丧着脸,坐在柜台里面不说一句话。他在摆放酒类的柜台上看了一阵,没有发现丰裕葡萄酒,又转到摆放调料的柜台跟前,拿了一瓶山西的老陈醋,问:“有没有丰裕葡萄酒?”
“有,有,我这就给你取,你要几瓶?”老板马上站起来,快步走到柜台前。
“我想请十几个人吃饭,你看需要几瓶葡萄酒?”
“要看你请的人酒量大小了,酒量大的人一人就能喝两瓶葡萄酒,酒量小的人四五个才能喝一瓶葡萄酒。”
“都是酒量不大的人。”
“你准备上三瓶就可以了。”
“我家里已经有一瓶了,你再给我拿两瓶。”
付款的时候,老板娘突然问他:“我看你像是有文化的人,不知道做啥生意的?”
“我是大学老师,已经退休了,被学校返聘还在教书。”
“你是老师,要好好管教一下你们的学生!”
“我们的学生怎么啦?”
“你们的学生把我们骗了。我儿子正上初中二年级,各门功课都好就是英语不行,我们就贴了个广告要找英语家教。来了一个年轻人,说是你们大学的学生,还是学校的三好学生,保证把我家儿子的英语教好,以后考北京外语学院不成问题,说他过去家教过的孩子,有几个都考上了清华北大,找他当家教的孩子太多了,课时都排不过来,要先预交学费后再上课。我们就按照每小时二十元钱、一周八个小时交了三个月的学费共一千多块钱,谁知他拿了钱以后再没有露面,我们打他的手机也成了空号。”
郝志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褐红了,尽管他不知道这个学生是谁,但不管怎么说是自己大学的学生,你当老师的能没有责任?他站在人家的柜台前边,像自己做了骗子被逮住一样,真想马上离开这里,只好硬着头皮站在那里,过了好几分钟才说:“你说的那个学生是哪个系哪个班级的,我可以帮你查一下。”
“我们当时看他拿着一寸多厚的外国书,又戴着眼镜,说得和真的一样,就相信他啦!”
“你们没看他的学生证?”
“看啦,还是他主动拿出来让我们看的,我们就是没注意他是什么系的。”
郝志有不说话了,人家都看了学生证,肯定是自己学校的学生了。
“我们也没有肯定那个骗子就是你们学校的学生,现在的证件造假也很容易,花不了几十块钱就能买一个假证件,别说学生证,连政府机关的证件都能造假,说不定是别的地方的小混混拿着假学生证冒充大学生。”老板看郝志有的脸色越来越尴尬,就找理由让他脱离尴尬。
郝志有付了钱,就要拿着酒和醋离开,又觉得这对夫妇做小本生意,为了孩子未来的教育攒了一些钱,却被骗子骗走了,心里就腾涌出强烈的同情,想了一会儿就说:“我太太是专门教英语的副教授,现在退休在家,也没有多少事情,如果你们觉得方便,可以让我太太给你们的孩子辅导英语。”
“那个大学生说他辅导一小时要二十元钱,我们付这笔开支都觉得吃力,你太太是大学教授,我们付不起那么高的辅导费。”
“我们不收你们的辅导费,为孩子的教育尽一点心意而已。”
“你凭什么不收我们的辅导费?我们一不是领导,二不是老板,三不是你们的亲戚,世上哪有白吃肉不给钱的事情。老先生,你快走吧,家里还等着你买的东西做饭哩!”老板娘根本不相信他说的话。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和太太都退休了,我还返聘到学校继续教书,我们不缺钱花,就是看你们被骗子骗了,而且这个骗子还冒充大学生,心里觉得不好受,就想帮帮你们。送人玫瑰,留有余香,如果能给你们提供一些帮助,自己的心里也会得到很多的安慰。这是我的手机号码,你们要是觉得需要我们辅导你们的孩子,就给我打电话。”
郝志有走出去五六十米,听见后边有人喊叫:“先生,你的肉忘记拿了!”郝志有看了一下手里提的东西,果然把牛尾巴忘在商店里了。
“谢谢,谢谢!”他接过商店老板跑着送过来的牛尾,连声道谢。
“先生,这里面是什么,疙疙瘩瘩的?”商店老板把牛尾交给他,好奇地问。
“我下午请人吃饭,买了四斤牛尾骨,听说牛尾骨很有营养。”
“这点东西哪有四斤,我看最多三斤左右。”
“不会吧,我看着他给我称的,秤都翘得很高了,卖肉的说最少要多出一两多。”
“先生,你要是不嫌弃我们没文化,就到我们的店里坐坐,商量一下给孩子辅导英语的事情。”
郝志有估计了一下时间,就转过了身子。老板急忙要替他拿东西,他躲闪了一下,说:“这点东西也不重,我可以拿得动的。”
“我知道你能拿得动,这是我们的心意。我们看出你是好人,不是那种坑蒙拐骗的人。再说,你年龄那么大了提着东西,我们年轻人空着手在旁边走,也让我们脸上难看。”
郝志有听他这么说了,就把东西交给他,空着手走在后边。他刚走到商店门口,老板娘就迎过来,满脸堆笑地对他说:“老师,你老人家不要怪罪我,我是被那个王八蛋骗得太生气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坐,我给你泡茶!”商店里的地方本来就狭小,仅有他们两口子坐的椅子。郝志有被老板摁在椅子上,老板娘已经把茶水泡好端上来了。
“老先生,我们刚才商量了,我们孩子才上初中二年级,请你太太辅导英语也太高抬他了。先生要是真心给我们帮忙,就帮我们找一个英语学得好又负责任的学生。我们给他付费,现在的大学生也穷,我们也不能白占人家的便宜。”
“这事情太容易办了,我今天下午就要请一些学生吃饭,晚上就能决定下来。这是对大家都有好处的事情,谁不愿意做哩。你这边把孩子的英语水平提高了,他们那边有了课外收入,真是两全其美的事情!”郝志有说完又对他们说,“把你们的电话号码给我,我晚上九点以前肯定给你们答复。”
老板娘赶忙从柜台上的名片盒里取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他。这个时候,老板把牛尾放在电子秤上称了一下,刚刚三斤,就对他说:“老先生,他没有给你称够,少给你一斤!”
“不可能吧,我看那个卖肉的读了不少的书,连亚马逊大森林都知道,张嘴都是专家学者,怎么会干这种事情?”
“不信你看看是多少,我们的秤绝对不会把东西称少的,要不我们亏得连裤子都穿不起了。”
郝志有走到电子秤跟前,果然只有三斤,就苦笑着说:“真没想到连这些人都会骗人!”
“先生,越是嘴上说得好听的人,越是会骗人。你看那些搞贪污腐败的,哪一个不是天天上台子给我们做报告的人,哪一个不是说得天花乱坠,下了台子净干些肮脏得连猪狗都不如的事情。你跟我一块儿去找他,让他给你补回来,一斤十多块钱哩,不能白白便宜了那王八蛋!”老板说着就掂起牛尾巴,要朝卖肉的方向走。
“算啦,不就是一斤牛尾骨。我是老师,和卖肉的吵起来,传出去名声多难听!”
“先生,你肯给我们帮忙,就是我们的朋友,我这个人就不能看朋友被人家欺骗,我帮你把钱要回来,也算是给你尽了一点心意。再说,连你这么好的人都骗,要是不认真对付他一回,他认为天下的人都好骗,还要继续骗别人!”
郝志有想了一下,觉得老板说得也有道理,尽管自己不在乎一斤牛尾骨,但为了防止他以后继续骗人,最好让他受点教育,让更多的人不再受骗。就跟在老板的身边,朝卖牛尾骨的摊子走去。
“老先生,是哪家摊子卖给你的?”老板停下脚步问。
“就是这个人卖给我的。”
“兄弟,你卖给这位老先生的牛尾骨是多少?”老板把牛尾骨摔到摊子上,气势汹汹地问。
“三斤呀,每斤十三元,我收了他三十九元钱,有什么不对的?”卖牛尾骨的看着郝志有又说,“我卖给你三斤牛尾骨,收了你三十九元钱,哪里错了,是少给你找钱啦,还是短斤缺两啦?”那人把正在看的报纸放到一边,笑眯眯地问郝志有。
“你刚才卖给我的是四斤牛尾骨,我一共付给你五十二元钱,怎么会是三斤牛尾骨?”郝志有真没想到他竟然当着自己的面说假话,要是照他这么说还是自己讹诈他了。
“我看你是老同志就不跟你计较了,四斤东西少一斤,打眼一看就知道够不够,要是短缺你一两半两,你说看不出来还能说过去,哪有缺一斤看不出来的。你是不是没钱花了,想来我这讹点钱花?”
郝志有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给他帮忙的老板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好一会儿才吼叫了一句:“咱们把天地良心摆在中间。人家老先生是大学教授,能讹你一斤牛尾骨?”
“哈哈,现在的社会越是这种人越是坏得出奇。你看看那些贪污腐败、养小蜜包二奶的哪一个不是有身份的人。就是让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坏,又能坏到什么地方?他说我少给他一斤牛尾骨,当时怎么不说,走了半个钟头拐回来说少了。他要是到了明天说我卖给他一百斤,我也认这个账?”
“我刚才真的是买了四斤牛尾骨,我这么大的人啦,不可能为十几块钱的东西找你吵架。”郝志有说完就走到帮他的那个老板身边,拉了他一下,说,“算啦,也就是十几块钱的东西,犯不着和他争吵!”
卖牛尾骨的人从摊子里面走出来,拉住郝志有的胳膊,一派很有道理的样子:“我是本本分分做生意的人,你这么一闹败坏了我的名声,让我以后还怎么做生意,不知道的买主以为我真的坑骗了你的牛尾骨,都不敢买我的东西了,让我一家人怎么活下去。”
“我刚才真的买了四斤牛尾骨,你不认账就算了,还要我怎么办?”郝志有气得浑身发抖,话也说不囫囵了。
“你把屎拉在我的摊子上了,你就得把拉的屎吃下去。你要当着这些人的面,给我平反,还我一个清白公道。要不,你今天就休想离开这里……”卖牛尾骨的人刚把话说完,所有卖肉的摊主都对着郝志有吼叫起来,有几个还走出自己的摊子把郝志有围在中间。
“他拉的屎让他吃了,不能让他随便败坏我们的名声!”
“让他赔礼道歉,不赔礼道歉不放他走!”
“他这样糟蹋我们,让我们以后怎么再做生意?”
“要不是看他岁数大了经不起打,今天非把老东西扁上一顿不可!”
拉着郝志有来的杂货店老板,见这些摊贩们都对着郝志有进攻,就把郝志有拉到身子后边,也吼叫起来:“你们讲理不讲理,短了人家的东西,还围攻人家!”
这时候来了一个戴大壳帽的工商人员,还是个女的,很胖的身子鸭子似的晃过来,老远就尖着嗓子喊叫起来:“谁在闹事,扰乱市场?”
郝志有看来了工商人员,像遇到救星一样跑到人家跟前,很恭敬地说:“我在这个摊子上买了四斤牛尾骨,当时我没有在意,到了这个老板的商店称了一下,只有三斤重,我就来给他说个明白。他不但不给我补上那一斤牛尾骨,还说我讹诈他,污蔑了他的名声,纠集了这么多人围攻我……”
女工商走到那个卖牛尾骨的摊贩跟前,问:“你给人家短斤缺两补上就行了,还要找人家闹事,我要罚你个倾家荡产,看你还欺骗顾客不!”
那个摊贩连着给女工商鞠了几个躬,做出很可怜很冤枉的样子,说:“好我的政府大姐哩,我从来都是奉公守法童叟无欺,去年还被你们树立为守法经营的先进个人,还上台介绍经验了。我能为一斤牛尾骨毁了组织上给我的荣誉?这可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我不可能短他一斤牛尾骨,这事情要是不澄清,人家会说你们树立的先进个人都做坑蒙拐骗的事情,让你们的脸朝哪里放?”
“我不听你说那么多,你到底短人家东西没有?”
“我真的没有短他的,我就是卖给他三斤牛尾骨,收了他三十九元钱。当时他也没说啥,都离开快一个小时了,拐回来说我少了他一斤。你说我冤枉不冤枉,看他的样子也像个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的心眼儿多……”
女工商就站在他们两个中间,左边看一下郝志有。右边看一下那个摊贩,摆出很公道的样子说:“你们的纠纷我基本调查清楚了,你说他短了你一斤牛尾骨,他说没有短你一斤牛尾骨,但谁都没有证据证明自己说得对,你们都把自己的证据拿出来,谁拿出证据算谁说得对!”
“我是南方大学的教授,教了一辈子的书,为人师表了一辈子,总不会为一斤牛尾骨来讹诈他吧?”郝志有拿不出证据,只好用自己的身份说明不会讹诈这个摊主。
“你不要给我说这些,我现在是处理问题,不是调查你们的身份。我需要你拿出证据,你说他短了你一斤牛尾骨,只要能拿出证据,我马上按短一罚十的规定处罚他!”
郝志有看了她一眼,怎么也拿不出证据来。
“你说说你没有短他斤两的证据!”女工商又把脸转向那个摊主。
“我卖给他三斤牛尾骨,收了他三十九块钱,我周围的几个老板都看见了,你可以问问他们。”
立即就有几个摊贩抢着给他作证:
“我亲眼看见这位老先生买的是三斤牛尾骨,给了人家三十九元钱。”
“我还听见人家对这位老先生说,一斤十三元钱,三斤三十九元钱,老先生付了钱就走了。”
“我当时还对我老婆说,别人的牛尾骨都是卖十块钱一斤,他竟然要人家十三元一斤。这也是做生意的路数,要的价高一点,买的人一还价就刚好成交。谁知,这位老先生竟然没有还价,要了三斤付了三十九元钱就走了。”
郝志有看着这些纷纷出来作证的人,竟然不顾事实公开说假话,而且谎话编造得竟是那么的完整,没有一点破绽,无奈地对女工商申辩:“他们都在说假话,我真的买了四斤牛尾骨……”
“这么多人证明你只买了三斤,只有你一个人说你买的是四斤,你说让我相信你一个人,还是让我相信多数人?”女工商说完,就转过身子对围观的摊贩吼叫起来,“你们都做生意去,这里有什么好看的?”她吼叫时候还把两只手朝前一摆一摆的像是轰鸡鸭,而后又对郝志有说:“我相信多数人还是讲公理的。你年龄这么大了,岁数大了难免会犯糊涂,记忆出现问题,也不是故意讹诈他们。我不允许他们再纠缠你搞什么赔礼道歉,你也马上离开这里,你们有一方脱离了现场,纠纷就停止了。”
郝志有还想为自己的清白再申辩几句,刚说了“我本来就没有打算要他们赔那一斤牛尾骨……”女工商人员就对着他摆了下手,很不耐烦地说:“算啦,算啦,大家都是忙人,事情多得干不过来,不像你退休在家没事干,在这里纠缠上一天都可以。快走,快走……”
郝志有只好转过身子,慢慢地朝回走,猛然觉得自己的腰直不起来了,身子都矮小了很多。那个商店的老板替他提着东西跟在后边,还不停嘴地替他打抱不平:“现在的人怎么都成了这个样子,一群人都说假话……”
商店老板跟在郝志有身后走到菜市场外边,又对郝志有说:“真对不起,我本来想帮你把那一斤牛尾骨的钱要回来,反让你受了这么大的羞辱,真对不起你老人家!”
郝志有长叹口气,说:“这事情怎么能怪罪你哩,你也是好心肠。令人不可理解的是一个人欺骗顾客还可以说得过去,怎么那么多人都帮着说假话,没有一个人说句公道话。”
郝志有再不说话了,觉得自己堂堂大学教授为了一斤牛尾骨,受到这么大的羞辱,真是斯文扫地,老脸蒙灰,要是学生知道了这件事情,自己怎么好意思上台授课?
“老师,我给你拦辆出租车?”商店老板又殷勤地朝他跟前走近了几步。
“不用啦,我自己走回去,你也回去忙吧,不要耽误了生意。给你孩子补习外语的事情,我记住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就给学生们说,会给你找一个外语很好又很负责任的学生。”
“这事情就劳驾老师费心啦,隔行如隔山,我们这些人做个小本生意还凑合,搞孩子的学习就不行了。我们现在什么追求都没有,就是自己的身体好,孩子的学习好就行了。孩子的学习可是天大的事情,孩子要是长大有出息了,再穷的人家也会富足起来;孩子长大要是不成才,再富的人家也能折腾败落……”
“你这想法很对,无论是国家还是家庭只要把教育放在首位,国家和家庭就会有希望。晚上九点到十点的时候,我肯定会给你打电话!”
商店老板站在那里,看着郝志有一手提着葡萄酒,一手提着牛尾骨,哈着腰朝学校家属院的方向走去,直到快要看不见人影的时候才自己对自己说:“看样子这人是个好人,不会骗我们的!”
下午两点钟开始,章之就开始准备晚上请学生吃饭的菜肴了。郝志有中午回家以后,连午饭都不吃。章之给他说了很多宽心话,他才喝了半碗菜汤,回卧室睡觉了。章之心里直后悔不该让他去买东西,他多少年都没有到菜市场买过东西,能不受人家的欺负?她心里有了对自己的内疚和责备,郝志有起床后给她说那家商店老板的儿子需要补习英语,她本来不想答应,一个人干家务本来就够忙的,还要给出版社翻译书籍,很难抽出时间给别人补习英语。自己的孩子出国好多年了,家里就剩下老两口,清静惯了,猛地来个人会觉得很不习惯。但看郝志有回来的时候气得浑身打颤,午睡的时候都翻过来翻过去地睡不着,想到他中午对自己诉说在菜市场的遭遇,竟控制不住地流出了很多老泪,只好答应说:“平时让学生给他补习,我每周给他补习两个小时,只给他纠正发音和语法。”
郝志有见夫人同意给人家补习外语了,心里的悲愤稍微减少了一些,就从书柜里拿出《曾国藩文集》读起来。在中国古代文人中,他最敬重的就是曾国藩,把他的学养、品行、忠孝、道德看作自己的楷模,也经常在上课的时候给学生讲授曾国藩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德行。但是,今天捧着《曾国藩文集》就是读不进去,书页上的文字像电脑里的乱码,怎么都读不明白,脑子里老想着上午在菜市场的羞辱,再就是等待手机发出响动,期望看到学生们对他的问候。半个小时过去了,五十分钟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手机还是没有一点响动,他的情绪又有点低沉了。离教师节还有好几天的时候,他就期待着学生们的问候,一辈子都过去了,除了发表的那些文学评论文章,唯一的成就就是教出了一届又一届的学生,这唯一的成就就在教师节这天收到的问候中显示出来。如果教了一辈子书的老师在教师节收不到学生的问候,怎么能说你桃李满天下?毕业的学生遍布全国各地甚至世界各地,他不知道学生的下落。他觉得学生给自己发个问候的信息并不是难以做到的事情,也不需要花费太多的时间。但是,为什么现代通讯技术越来越发达了,自己收到的信息却越来越少了,难道学生对自己的教学有不好的看法,学生对自己的情感越来越隔膜?
章之见他的情绪越来越烦躁,自己把晚上要做菜料都准备好了,脑子里一闪就有了主意,轻轻走到他身边笑着说:“志有,我到学校的零售部买点东西,你在家看书,要不要我给你杯子里再加点开水?”
“不用了,你快去快回,不要耽误晚上做菜。”
“我用不了多大工夫就回来,不会耽误做菜的。”
章之走到客厅的茶几上拿起手机,装进小提包里,又梳理了一下头发,就走出家门,朝学校的小卖部走去。经营小卖部的是一位退休老师,原来也在外语系教书,和章之的关系一直很好,见章之进来高兴地说:“你一退休就成天泡在家里,见你一次都困难,还真想你呢!”
“一个家虽说只有两口人,但房子要打扫,一日三餐要准备,衣服要洗,还有说不清楚的事情都要干。人都说退休了就清闲了,其实退休了一点都不清闲。这不,志有晚上要请学生吃饭,我就得给他们准备,从昨天开始就忙碌起来,一直忙到现在还没有忙完,等一会儿回去就要炒菜!”
“郝教授还要请学生吃饭,人家现在都是学生请老师吃饭,哪还有老师请学生吃饭的?”
“我们家老郝从来没有吃过学生的请,这几年教师节的时候都要请学生到家里聚聚,说是聚聚实际上就是吃顿饭。”
“我听很多学生说过,你家郝教授对教学很认真,也对学生很有感情,学生们都喜欢他。今天是教师节,他收到的问候肯定很多,能把手机打爆了!”
“也是,今天下午他专门在家接手机,年龄大了眼睛就不好了,离开了老花镜就看不成东西。他这阵在家,看书的时候跟前就放着手机,认真得跟国家元首等待接见外宾一样。”
“人老了就是这样子,年轻时候不认真的事情老了都认真起来。我家老头子跟你家老郝一样,天一亮就把手机打开,走到哪儿把手机带到哪儿,专门等着人家发信息问候他。我刚才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他有没有信息,连一个信息都没有!你家老郝今天收到信息没有?”
“我出来的时候没有问他,估计能收到几条信息吧,但不会很多。”
“现在的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情,到了教师节给老师发条信息问候一下,也花费不了多大的工夫,连这点事情都不肯做。咱们中华文化讲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现在不讲究这些了,但总不能连个问候都没有吧?”
“可能是当代人的生存压力、生活压力太大了,顾不上这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啦,只有咱们这些老朽还在讲究这些。”章之说到这里,故意从提包里取出手机,拿到眼前一看。说,“怎么没电了,我出门忘了检查电池。”
“你打电话?我这里有电话,你随便打!”那个退休老师把电话从桌子下边拿出来。
“我不打电话,给外地的同学发条问候的信息。”
“用我的手机发。”
章之接过手机,不大工夫就发完了信息,把手机还给人家的时候说:“我是专门过来看看你,好久没见面了,你啥时候有闲工夫了,到我家坐坐,反正我天天都在家。”
郝志有还在百般无聊地看《曾国藩文集》,还在满怀期望地等待学生问候的信息,猛然听见手机的蜂鸣,急忙把书放到一边,拿起手机就看,果然是一条学生发来的信息,看完后还不过瘾,又连着看了几遍,才把手机放在茶几上等待下一条问候的信息。
他听见门外一阵脚步声,随之就是钥匙开门的声响,急忙拿起手机走到门口,对刚进门的夫人说:“章之,来信息啦,有个学生给我发来信息啦!”
章之心里一阵隐隐作痛,脸上却显出很兴奋的表情,惊喜地问:“让我看看,学生是怎么问候你的?”
“我念给你听!”郝志有戴着老花镜,对着手机念道,“最尊敬的郝教授:在今天这个伟大的节日里,我向你表示衷心的问候,对你辛勤的工作表示最诚恳的尊敬。衷心祝愿您永远快乐,健康长寿!”念完以后又说:“可惜这个学生没有落款,不知道是哪个系哪个班级的。”
“你不需要知道他是哪个系哪个班级,知道是学生向你问候就行了。”
“我现在就给他回信息,请他晚上到家里吃饭。”
章之着急了,这个信息回过去肯定是小卖部的同事接,人家根本就没有给郝志有发信息,要是再回信息或者打电话追根问底,事情肯定会暴露,就想阻止郝志有不要发信息,但又没有阻止的理由,只好心里着急。郝志有在手机上摁了好长时间,才高兴地对章之说:“我把回的信息写好了,念给你听听,有没有不恰当的地方?”说完,就对着手机念起来:“值得尊敬的同学:在教师节的盛大节日里收到你真诚的问候,我感到十分的高兴。请你于今晚六点三十分光临寒舍,我们若干师生聚会共庆。郝志有。”
章之还是轻轻地笑了一下,她感到自己的笑里充满了苦涩和无奈,只好说:“你是中文系的教授,写这点短信息还有什么说的!”
“那我就发出去啦!”郝志有说着就把发送键轻轻一摁,只等了一秒多钟,手机屏幕上就显示出“信息发送成功”。他发过信息,上午留在胸腔里的郁闷和愤怨消泯了很多,还涌出一丝淡淡的慰藉,就把手机放在茶几上,拿起《曾国藩文集》阅读起来。这次,书页上不再是电脑屏幕上的乱码了,而是方方正正的汉字。但是,他仍然阅读不下去,还在操心学生们的问候,一天的时间都过了大半,才有一个学生发来问候的信息,这距他理想的数字差得很远。他禁不住又回忆起刚刚有教师节那几年,那时候他还没有手机,但家里装了一部座机。从早上到晚上,电话铃声不断。他不上课的时候只好坐在电话机跟前,不停地接电话,一天下来声音都有点沙哑。下午的时候,还要到系里去一趟,抱回一沓子问候的贺卡和信件。
手机又响了,郝志有从手机的响声听出又是信息。赶忙把《曾国藩文集》放到一边,拿起手机查看:“郝老师,晚上店里的生意很忙,确实没有时间到贵府赴宴,向您和章老师表示感谢!”还是没有落款,不知道是谁发来的。
郝志有看了信息,觉得很奇怪,学生和店里的生意有什么关系,就对着厨房喊:“章之,你过来看看这条信息,怎么和店里的生意扯到一块儿了?”
章之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情,又见他这么认真,心里的苦涩更浓厚了,只好应付着说:“我正忙着哩,人家忙就算了,现在的学生光应付考试都忙不过来,能给咱们发条信息向候一下就很不错啦!”
郝志有思考了一会儿,还是觉得这条信息很蹊跷。学生怎么能开店做生意,又看了一下手机的号码,是本地手机,学生要是把精力用在开店做生意上,怎能把学问做好?想到这里又对章之说:“我把电话打过去问问,要是学生真的开店做生意,我要劝劝他把精力放在学业上,做学问是不能一心二用的。佛教都讲究不可无一,不可有二。”他说着就回拨了电话。对方只说了一句话,他就听出是章之已经退休的同事,也知道她在学校开了个小卖部,就对她说:“感谢你对我们的问候,我们准备了一些很简单的饭菜,恭请你们夫妇晚上……”
“郝教授,不要客气了,晚上正是店里最忙的时候,实在是没有时间,但我们真心地感谢你。不过,你刚才说我们给你发了问候的信息,我们什么时候给你发信息啦?”
郝志有就查看了一下发信息的时间,又把电话拨过去:“你们的问候是三点四十三分发的呀!”
这个时候,章之从厨房里跑出来,急忙对他说:“让我跟她说!”说着就从郝志有手里要过手机说:“我们今晚想找几个人聚聚,刚才我让志有给你发了信息……”
章之把手机还给郝志有后,又回到厨房忙碌了。郝志有更觉得这里面有猫腻,又打开手机里储存的信息琢磨起来,越琢磨越觉得里面有问题,就跑到厨房对章之说:“我刚才和刘老师通了电话,感觉她好像不知道这条信息,这条信息可能不是她发的。要不是她发的,我的手机里怎么显示是她的手机发的?”
“事情已经过去了,再问个水落石出有什么意义,又不是做学问。这类事情还是糊涂些好,越认真越搞不明白!”
“还是搞明白好,事情搞明白了心里就清楚了,说不定是移动公司的网络出现问题了,把手机号码显示错了。要真的不是刘老师发的信息,肯定就是哪一位学生发的,我们收到学生的问候不表示感谢,是对学生不礼貌的行为。我这就去找刘老师问清楚,要真不是她发的我就去找移动公司,让他们在网络上查看到底是哪个手机发的。”郝志有说着就回到茶几跟前,拿起老花镜朝外走。
章之从厨房跑出来挡住他,说:“就这么大点的事情,值得这么跑来跑去浪费精力?”
“怎么不值得,学生给咱发来信息,咱就要给学生回信息表示感谢。学高为师,德高为范,当老师的不仅要给学生授业传道,更要以高尚的道德为学生树立做人的楷模……”
“这条信息是我发给你的……”章之见劝不住他,只好说出事实的真相,说完。竟流出了痛苦的眼泪。
郝志有瘫坐在沙发上,痛苦地闭上眼睛,连着长叹几口气,感慨地说:“悲哀呀,悲哀,一个堂堂大学教授竟然做起自己欺骗自己的事情!”而后又对章之说:“我到床上躺一会儿,你把手机拿到厨房。有学生发来问候的信息,你就给他们回信息,请他们晚上到家里吃饭。不要忘记写上咱家的楼号单元号房间号,要不他们找不到咱家!”说完,就回到卧室去了。
五点多的时候,郝志有就不敢在床上躺了。要是学生来了,自己再起床,睡眼惺忪地接待学生,成何体统?他叠好被子,把卧室简单整理了一遍,又像早晨起床那样洗漱了一遍,这是他长期养成的习惯。从卫生间出来以后,又检查了一下身上穿的衣服,觉得衣服上有牛肉摊子的味道,又回到卧室换了一身干净的休闲服,把脱下的衣服塞进洗衣机里,就帮着章之打扫客厅的卫生。
章之还在厨房忙碌,见他打扫客厅的卫生,就担心他累病了,人在厨房没有出来,声音却轻轻地飘出来:“你坐在沙发上看书吧,我早上就把客厅打扫过了,你在菜市场跑了一上午,够累了!”郝志有听了夫人的话,再看客厅真的很整洁,该擦的地方早就擦得干干净净,该摆放的东西早就摆放好了。前几天就买回了糖块、水果、花生、葵花籽,在他午睡的时候章之都在茶几上摆好了,就连他舍不得喝的福建安溪的极品铁观音都摆出来了。这种铁观音在市面上根本买不到,是他给福建的一个作家写了一篇评论文章,人家从家乡给他邮来的。
“有几个学生发信息了?”他看茶几上没有手机,知道章之把他的手机拿到厨房了。
“四个。”他心里又有了淡淡的失望和颓丧。
“怎么才四个,一般情况下信息发出来都会收到吧?”他想起自己在电脑里发出去的邮件,对方经常来电话说收不到,有时候发好几遍才收到。突然,他想起章之冒充学生给自己发信息的事情,就狐疑地问:“不会又是你冒充学生给我发信息吧?”
“我冒充了一次,再冒充还能骗过你?再说,我一直都没有离开厨房,怎么找学生的手机给你发信息。”
“这个就说不来了,现代科技这么发达,听说在电脑里都可以给手机发信息,开电脑不用出门什么事情都能做好。”
“你说的这些电脑知识我还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没必要作假。很多事情都是自己给自己找烦恼,我看了一篇文章,说人除了自身的疾病不是自己找来的,情绪上的痛苦和烦恼都是自己找来的。社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了,老师们是这样子。学生们也都是这样子,顺应潮流才能保持心情愉快,何必为这些不应该烦恼的事情烦恼哩?”章之在厨房里一边忙碌一边对他说。
他觉得夫人说得也对,就是感情上摆脱不了这种烦恼,就走进厨房拿起手机,说:“我看看信息里都说的什么。”
“手机里的问候能说些什么,三言两语就是长的了,还不是千篇一律的问候!”
郝志有打开手机,果然有四条新发来的信息,就打开其中一条,高兴地对章之说:“你看看这个学生发的信息多有文采,师恩如海,终生不忘,祝郝教授教师节快乐幸福!”
章之已经看过这些信息了,觉得都是一些很平常的问候话,没有什么特别有文采的地方。再说,几句问候的话语能显示出才华?但看到他为这个问候高兴的样子,心里又浮出淡淡的疼痛,但脸上还做出很高兴很欣赏这个学生才华的样子,说:“师恩如海,终生不忘,简单的八个字把内心的感情全部表达出来了。这八个字在过去是不难看到的,今天很少文章写到这八个字了,也很少人提到这八个字,这个学生还能写出这八个字,真是难得!”
郝志有的心情一下子就被这条信息改变了,上午在菜市场遭受羞辱的痛苦、中午收到夫人作假信息的无奈,全被这条信息荡涤了,觉得学生和自己一下子亲近了很多很多,学生们把自己看作最亲最亲的长者,把自己看作最值得尊敬的父兄,作为一个老师能在学生心中有这个地位,该是多么舒心的事情。于是,就又打开第二条信息,高兴地对夫人大声念起来:“恩师如父,敬祝郝教授教师节幸福!”他看了落款是中文系大三的孙向春发来的,又高兴地对章之说:“中文系的孙向春给我发来信息了!”
“我对你们中文系的学生不熟悉,不知道这个学生是谁。”
“你忘了,前几个月有个学生写了一部二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发到我的电脑里让我帮着提点修改意见……”
“我记起来了,你连着给他看了一个多月,把眼睛都看坏了,后来这个学生说他马上要出去实习,你那晚一直看到三点才看完,第二天中午给他讲了你的意见!”章之知道郝志有给学生辅导作品的时候有个习惯,一边阅读作品一边记录,连错别字都不放过,看完以后把自己的意见和今后注意的方面都写在纸上,然后约见学生的时候讲出来。
“就是这个学生,这个学生的脑子是很聪明的,就是阅读量太少了,靠那点阅读量很难支撑创作。当代大学生包括研究生都有一个共同的缺陷,就是应付考试的能力有余,知识积累不够。主要根源就是他们从上小学的第一天起,就把工夫用在对付考试上,对考试以外的知识无法涉猎,这样一级一级考上来的学生,真正要进行创作和研究是很困难的。做学问和创作需要创新,但我们的教育都是规范式教育,考试都是标准化答案,从小就不允许学生的思维有丝毫的出格,这种教育模式很难培养出创作和研究人才。”他只要谈起与教学有关的问题,就口似悬河滔滔不绝了。
“你一个人考虑这些问题有什么用处,现在大学教育是考生多学校少,就是大学也有名牌大学和一般大学的差别,不考试怎么办?我也觉得考试是最不明智的办法,但在当今的社会里,只有考试还能多少保证一些公平公道,要是不考试,可以说名牌大学全部是有权有钱人家的子女,普通百姓的子女很难进入名牌大学,贫困山区农民的子女可能连大学的门槛都进不来!”章之也激动起来。
“我前几天看到一篇文章,是一个美籍华人教授写的,他考察了中国好多大学,得出的结论是中国的大学生没有做学问的激情,中国大学生上大学的目的只是为了就业,而美国的大学生就充满做学问的热情。大学生对做学问没有热情,哪里还有学习的动力?”
“这都是就业害的,要是高中毕业就可以顺利就业,就业以后通过自己的能力同样可以证明自己的才华和知识,同样有很好的发展前途,那些上大学的学生就是真正为了做学问。这样,尽管大学生的统计数字少了,但质量却高多了……”
“你说得太对了,现在的文凭已经泛滥成灾了。文凭多到了这种程度,谁还尊重文凭?事实偏偏又走到了另一个反面,那些正处副处都是博士硕士,一般的工作人员都在想办法买博士硕士,那些没有就业的青年不拿上博士硕士怎么和人家竞争,这都是政策导向问题!”
“算啦,咱不谈论这些事情了,咱只是一个普通教师,没办法左右社会发展的方向,这些事情想得越多越不愉快,不如不想还能轻松一些。”
“可我们这些教了一辈子书的人,不想这些不说这些还能想些什么?炒股票做期货我们不行,跑官卖官我们不行,行贿受贿我们不行……”
章之看了他一眼,见他的情绪又低落了,心里又有了不安。他有不太严重的心肌梗塞,医生说在心情愉快不干重体力活的时候不会对身体有影响,心情不好或者从事过重的体力劳动,会诱发疾病,甚至危及生命。所以,章之从来不敢惹他生气,时时处处都顺着他的心思,就采用思维转移法避开不愉快的话题:“志有,你帮我剥几瓣蒜,这个菜里加上蒜更好吃。”
章之从冰箱里拿出几头蒜递到他手里,又从碗柜里拿出一个碗交给他:“你把剥好的蒜放到碗里。”他就到客厅搬了个凳子,很郑重其事地坐在厨房里剥蒜瓣,剥了一会儿又不放心地问:“你接到这些信息的时候,给他们回信息没有?”
“回信息啦!”
“给他们说清楚是六点半到咱家来,咱家在教师家属院2栋1单元201房?”
“这个你放心,我要是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白活这么大岁数啦!”
“我丝毫没有怀疑你的办事能力,人到了这个年龄总免不了丢三落四,万一我们疏忽了忘记回答学生,会对学生一生的发展造成影响。我考虑了一下,咱们邀请学生到咱家吃饭,学生一般都会感到不好意思,很有可能会不来的。再就是有的学生觉得空手到咱家吃饭不礼貌,学生们本来就没有收入,有的学生家庭还很困难,要是再给咱买了礼物,他们就要节省很多日子的伙食费。年轻人正在发育,伙食不好对身体有影响!”
章之觉得他说的都是极可能发生的事情,要是有学生真的带着礼品到家里来了,不但自己不安,传出去也会影响自己的声誉,就对郝志有说:“我还真没有想这么多,要是学生真的带礼品来了,该怎么办呢?”
“我现在就给他们打电话强调两个问题,一是他们必须来吃饭,二就是一律不允许带礼品,谁要是带了礼品我们绝对不接受!”
“你好好给学生解释清楚,千万不要弄巧成拙,不要让学生们以为我们诱导他们送礼。”
“我是中文系教授,怎么可能连这点意思都表达不清?”郝志有停止了剥蒜,拿起手机给这几个学生打开了电话。
“这些菜要不要全做出来?”章之看着他打完电话,心里又有了考虑,到现在为止才有四个学生发来问候的信息,准备了这么多的菜料,全做出来吃不完怎么办?
“肯定要全做出来,年轻人正是能吃饭的年龄,咱们请学生来吃饭就要让他们吃饱吃好。”
“要是今天来不了那么多学生,剩那么多咱们也吃不了,会造成多大的浪费!”
“要是能来那么多学生,或者来更多的学生,我们准备的不够怎么办,总不能让学生吃不饱肚子吧?”他嘴里这么说,心里想着问候他的学生一年比一年少了,还是有种很茫然的失落感。
“也是,那就按你的意见办!”章之心里还是不想把准备的菜料全做出来。按这些年发展的规律,教师节给老师发信息问候的学生呈下降的趋势,在现在的局势下很难出现逆转的态势。但为了让郝志有高兴,浪费就浪费吧,万一把老头子气出病比浪费这些菜料更麻烦。
还不到六点十分,郝志有就等不及了,早早就从厨房走出来,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支棱着耳朵等待门铃的响声。章之看他焦急又认真的样子,心里又升腾起疼痛和悲哀的情愫,更多的还是对老头子的同情。真是老迂腐了,社会都发展到了今天,你还把师生的情谊看得那么重要。学生们交了那么高的学费,肯定把上学当成了消费,我花钱买的是教育,老师开的工资中有学生交的学费,用时尚的语言解释,学生是教师的衣食父母,就像球迷是球星的衣食父母、歌迷是歌星的衣食父母一样,人和人之间要是存在了金钱和利益的交易,纯粹的感情就不会存在了。还有很多学生因交不起学费被学校通报批评,不予注册,扣发毕业证书。学生就对学校充满了意见,难道还会有过去那样的师生情谊?老头子的悲哀就在于他没有看破这一点,还把今天的师生关系看作过去的师生关系,社会向前发展了你的思维不能与时俱进地发展,你不落伍谁落伍,你不痛苦谁痛苦?但是,为了老头子的身体健康,她不能让老头子认为自己的思想落伍了,不能让老头子的心情继续痛苦,就只好哄着他高兴,就对他说:“志有,现在刚过六点,他们不会这么早就跑来的。”
“万一他们来了,我们在厨房听不见敲门的声音,学生以为我们不给他们开门。我在这里专门听着他们敲门的声音,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事情。”
他很注意地倾听敲门的声音,眼睛却不停地朝手机上瞅,还是希望能收到更多学生的问候。但是。手机就像没电了一样,没有一点声息。到了六点二十五分,终于听见门铃的响声,他一下子就站起身子,情绪也振奋起来,对着房门就喊:“来啦,来啦!”
“郝教授好!”门口站着两个女生,很恭敬地对他鞠了个躬。
“请进,请进!”他把门拉到最大的程度,看着她们走进家门,又对着厨房喊,“章之,有同学看望你来啦!”
章之赶忙从厨房走出来,满脸是笑地对她们说:“你们先在客厅坐一会儿,让郝老师给你们泡茶。水果随便吃。我给你们做菜!”
“章老师,我们一块儿给你帮忙!”她们没有在沙发上落座,朝着厨房走去。
“厨房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你们先坐着喝茶,还有两个同学要来,说不定吕校长也会赶过来,等他们到齐了就开饭。”章之解下腰上的围裙,用毛巾擦着手,也走到客厅笑着对郝志有说,“快给客人泡茶呀,我给她们削苹果。”
“对,对,我给客人泡茶,你给客人削苹果!”他们家里平时很少来人,偶尔有人来都是章之接待,像泡茶、削苹果之类的事情根本不用郝志有插手,章之猛然让他泡茶,他找来茶杯又忘了茶叶,找到了茶叶又忘了朝杯子里放,人还忙得在客厅里转了几个圈。章之就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茶叶和茶杯,说:“你陪同学说话,我来给你们泡茶!”
“行,行,我来陪客人说话,你给我们泡茶。”他坐到沙发上,又拿起两个苹果对她们说,“章老师给你们泡茶,你们先吃苹果!”
章之把泡好的茶水端上来,又从郝志有手里拿过苹果,还是笑着说:“你都没有给人家削,让人家怎么吃?你们先喝茶,我帮你们削苹果!”
“对,对,我们先喝茶,你帮我们削苹果!”
“章老师,不客气,我们自己来!”两个学生看着郝志有夫妇,站起来要接过章之手里的苹果自己削。
“还是我给你们削,你们到了我家就是客人,你们郝老师早几天就唠叨,到了今天一定要把客人接待好,食谱都讨论了好几次,先是确定接待方向。研究菜肴的内容数量营养价值,连水果小吃都认真讨论,跟做重大项目的策划一样。”章之一边削苹果一边说,说的时候脸上还是笑眯眯的样子。
“谢谢老师,我们为有您们这样的老师感到荣幸!”这两个学生的嘴也很甜,接过章之给她们削好的苹果后,转身就送到郝志有手边,说,“郝教授先吃。我们等一会儿再吃!”
“你们先吃,这是章老师专门给你们削的。”郝志有摆着手连连拒绝,章之也跟着说:“你们先吃,我马上给他削!”
快到七点钟的时候,另外两个学生也来了。餐桌上已经摆满了做好的菜,章之担心热菜放凉了,给每个热菜上边都盖了碟子,炖牛尾骨的汤锅也摆在餐桌上。章之从厨房出来,到餐桌跟前看了一遍,就对郝志有说:“老郝,你们可以吃饭了,一边吃一边说话。”
郝志有站起身子,说:“要不要等吕校长来了一块儿吃?”
“他上午对你怎么说的?”
“他说晚上要是有时间了来看望我们。”
“这是句靠不住的活话,不是一定要来看我们,我们不能为这句靠不住的话让这么多的人等他,他要是不来我们不是白等了。”
学生们听说吕校长也要来吃饭,更是不愿意马上就开饭,都对郝志有说:“我们等吕校长来了一块儿吃,等一会儿没有关系!”
章之见大家都这么说了,觉得再等上一会儿菜也不会凉。也就顺着大家的话说:“那咱们就等他,再等一会儿不来就开饭。”
“咱们再等他五分钟,到时候不来我们准时开饭,我们总不能让六个人等一个人,更不能因为他是校长就可以让别人等他!”郝志有这么说着,眼睛一直看着手机,耳朵还很注意地捕捉门铃的声音。尽管他知道吕向洪这些当领导的一般不会贸然登门,他要是到家里来肯定先让秘书通知一声,让家里有了准备后再来,终于,还是没有等到吕向洪,大家还是在郝志有和章之的催促下坐到餐桌跟前。章之揭开汤锅的盖子,对大家说:“这个牛尾汤是你们郝老师点名要做的,说是现代人讲究喝牛尾汤,营养丰富还不发胖,牛尾骨还是他亲自到菜市场选购的,咱们先把汤喝了再吃菜喝酒。”
学生们一边接过章之盛的牛尾汤,一边感动地说:“谢谢郝教授,谢谢章教授!”
章之看着他们喝过了汤,就给他们面前的酒杯里斟酒,一边斟酒一边说:“这葡萄酒也是你们郝老师亲自去买的,他说你们是学生,喝酒不好,但可以喝点果酒。还说葡萄酒营养丰富,对睡眠、美容都有一定的作用!”
学生们都站起身子给郝志有和章之敬酒:“郝教授、章教授,我们非常感谢你们对我们的关心和教育,在今天的教师节,我们衷心地祝愿两位教授快乐幸福,健康长寿!”
郝志有和章之听着学生们的祝福,心里的愉悦就盈得满满了,也端起酒杯站起来说:“感谢大家对我们的祝福,我们也祝愿大家身体健康,学业进步,前程似锦!”
郝志有一口就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再坐下来的时候,心里更是充满了感慨,掂起酒瓶要亲自给学生们斟酒,章之就接过酒瓶,说:“我给大家倒酒,你坐下喝酒吃菜就行了!”
一个学生又从章之手里接过酒瓶,说:“怎么能让老师给我们倒酒,咱们说啥也不能把关系颠倒过来呀。今天晚上的酒全由我们几个学生给老师倒,也算是我们对老师的尊敬!”
这些学生还没有经过酒场的熏陶,不知道白酒要斟满,葡萄酒最多斟三分之一杯就可以了,都把很大的杯子斟得满满的。四个学生轮流给他们斟过酒,他们都喝过五杯酒了。章之喝酒的时候都控制着自己,嘴唇在杯子上轻轻抿一下就应付过去了。郝志有喝酒很实在,只要给他斟上酒,他就端起来一口喝干。他平时很少喝酒,没有多大的酒量,今天一天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甜酸苦辣尝遍,感慨万千,就控制不住想多喝几杯。学生再要给他斟酒的时候,章之就挡住学生:“你们郝老师的心脏不好,不能多喝酒。”学生们听章老师这么说了,就放下酒瓶不再给他斟酒了。尽管这样,他的酒也喝得高了,但还没有达到醉倒的程度,酒喝到这个程度是精神最兴奋的时候,他禁不住又想起上午在菜市场买牛尾受到的羞辱,就控制不住地给学生说了全部经过,说的时候连连叹气,说完又很感慨地说:“世风日下,世风日下,怎么会出现整体性的道德败坏?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呀!”
后来的两个男生就对他说:“郝教授,我们明天带上一帮人找他去,让他给你赔礼道歉。”
“不行,坚决不行,你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怎么能和市井提壶卖浆者一般见识,岂不是有辱斯文?”
学生们就不再做声了。章之怕大家都不说话冷了吃饭的场面,就没话找话地说:“其实这种事情是很司空见惯的,只是你从来不到菜市场去买菜,没有这类经历,也没有对付这种坑蒙拐骗的经验。这些贩子们一看就知道你很容易欺骗,就敢对你下手。我们经常到菜市场,一眼就可以看穿他们的伎俩,他们一般也不敢坑蒙我们。”
郝志有不再说话了,心里还想喝酒,又不愿意惹章之不高兴,也就控制着自己不再喝酒。学生们见郝志有不喝酒了,也都不再喝酒了,饭桌上的场面还是冷落下来,章之就一个劲儿地给学生们劝酒:“你们郝老师不喝了,你们接着喝呀,葡萄酒喝不醉人的。你们郝老师害怕不够喝,专门到商店买够了三瓶。”
郝志有猛地想起商店老板托自己办的事情,就对学生们说:“我想起一件事情还得让你们帮忙哩。”
学生们一齐说:“郝教授有什么事情要我们做,只管对我们说一声,我们立即就去做。”
“不是我的事情,是我买酒那家商店老板家的事情,他们的孩子上初中二年级了,想找个英语家教老师,委托我帮他物色一个。我觉得这对双方都是好事情,你们可以得到一些家教的收入,孩子的英语成绩可以大大提高……”
当下,就有一个学生表示愿意担当这份工作,郝志有就把商店老板的电话给了她,说:“你明天就与他们联系,酬金你们双方协商,我是不好插手的。”他没有说章之答应一周再给这个孩子免费补两个小时,怕学生受自己的影响也不好意思与人家谈价钱。他知道很多学生的家庭很困难,有的学生一天只吃一顿饭,还有的学生一边读书一边捡破烂卖,才能勉强维持学业。
“郝教授,前年过教师节的时候,我们来你家吃饭,我记得来了十三个人,一张餐桌挤得满满的,去年来了九个人,今年怎么才来了四个人?”一个男生也怕场面冷下来,没话找话地说。
章之赶忙给这个学生使眼色,又急忙接过话头说:“现在学校考试的课程多了,学生们光应付考试都忙不过来,应酬上的事情自然顾不过来了。”
郝志有听了这个学生的话,觉得像利刃在自己心上狠狠地割了一下,痛得眼泪都差点流出来,但他硬是控制着没让流出来,装着到卫生间吐痰把眼泪擦了。再回到餐桌跟前的时候,学生发现他的眼睛都有点红肿。
学生们见郝教授落了眼泪,猛然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尊敬和同情,也觉得鼻子酸涩了。眼睛也热乎了,似乎也有眼泪要滚落出来。一个学生端起酒杯对他说:“郝教授,我这杯酒是代表我们全班敬您的,我来的时候全班同学都对我说。郝教授家就那么大点地方,我们要是都去能把房子挤爆了,就委托我代表全班给您敬杯酒。您不能再喝酒了,我替您喝了,算是代表我们全班表示对您的尊敬!”说完就一仰脖子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你们全班同学给我敬酒,我怎么能一点不喝哩。章之,给我的杯子里斟上。我也向你们全班同学表示感谢!”章之见他的情绪又高起来,不忍心打断他的兴致,就给他的酒杯里少少地倒了点酒。
郝志有刚喝完杯子里的酒。又有一位学生站起来,端起酒杯,说着同样内容的话。郝志有的情绪更是高涨起来,又让章之给酒杯里斟上酒,也一口喝干。
一会儿工夫,四个学生都代表他们班给郝志有敬了酒。尽管章之给他斟酒的时候都控制着不多倒,但他的醉意比刚才还是更浓了一些。
“郝教授,你可能已经有四十年的教龄了吧?”一个学生很诚恳地问。
“我是二十五岁研究生毕业到学校教书,今年六十五岁,整整教了四十年书。”他的口气里多了自豪的成分。
“郝教授的学生可能有好几万了?”
“没有统计过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学生,反正我从四十年前到咱们学校教书到现在,好几个系的学生都听过我的课,就按一年一千个学生计算,四十年也四五万了,还不算成人教育这一块儿。”郝志有说完这些话,又想到今天给自己发来节日问候的信息只有四个学生,占四五万学生的万分之一,这是一个多么悲哀多么残酷的数字!他长叹口气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掂起酒瓶就给自己杯子里倒满酒,很庄重地端起来对学生们说:“我教了四五万学生,今天问候我的只有你们四个,我真心地感谢你们,是你们给了我继续做老师的决心,给了我做老师的自尊自豪,我敬你们一杯!”说完,仰起脖子连着几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人更觉得飘飘然了。
突然,他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响了,他一愣,立即惊喜地对章之喊:“是吕校长打来的,他可能要马上过来看望我们,你快接电话!”
章之拿起手机,听了以后很失望地对他说:“是那家商店老板来的电话,问你帮他物色的家教怎样了。”
他再说不出一句话了,把脸转向窗外,外边正在下雨,不大不小,窗户玻璃上的视线很朦胧,不知道是下雨落在玻璃上的水滴,还是他的泪水模糊了双眸……
杜光辉,男,1954年生。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发表小说、社会纪实、经济理论、时事评论文章五百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两部、散文集一部。曾获上海长中篇优秀作品大奖、全国首届环境文学奖、辽宁省期刊优秀作品奖、全国铁路文学奖、海南双年文学奖等。作品先后被多种选刊选载。现任海南琼州学院中文系教授,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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