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一个人站在摇晃的欧际火车里,听着周围完全陌生的荷兰语,我几乎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我无力倚靠在车厢的一角,仿佛随时都可能倒下。
我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似被一层塑料薄膜包裹着,把我的呼吸和周围的空气完全割裂。当我感觉快要窒息的时候,有一个沉闷而奇特的声音在脑子的右上方突然冒出来,对我审问道:嗨!你为什么两手空空?霎时间我吓了一大跳,这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冥冥之中吧?在那一刻,我仿佛不再是人类的一分子,而我把自己看成是人的时候,身边的人又都变成了异类……猛然间,我意识到自己急赶火车的时候,竟把行李箱忘记在了阿姆斯特丹火车站的寄存箱里。这时候,上帝发出指令:不管下一站是哪一站,必须下车返回,把行李取回来!
遗忘行李箱,在于我是生平第一次,我明白那些覆水难收的感觉是如何烧灼自己的理性了。
辗转数小时,我终于取回了行李,和很多正常人一样,又变成一个有行囊的旅人。最后,我终于赶到丈夫出事的那个僻远村落,那个他为了帮助该山区引水工程而不远万里前往指导的小村落。
据说,那只可爱的小白兔侥幸生存了,而丈夫的卡车却一个打滑滑进了天堂之门。我一直觉得不可思议,有着双博士学位的丈夫竟然在生命最重要的那一刻输给了一只不会说话的小白兔……
小白兔的主人是一对和善的荷兰夫妇,有着菩萨一般的慈眉善目,老太太可能哭过好几回了,眼眶水汪汪的,眼睛红肿。她说,先是看家的大狗惊吓了小白兔,小白兔就快速窜上公路,然后她远远地听到那尖厉刺耳的刹车声,然后看到车头撞在树上,然后看到安全气囊完全崩开,然后……
小白兔无辜地望着我,想到这是丈夫生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生命,我禁不住联想它和丈夫前世今生的关系。也怪,丈夫是属兔的,竟然就被二只兔子给葬送了美好前程……想到这些,我居然哭不出来了。
晚上,我应邀住在那对老夫妇的客人房间_房里有一股幽暗而陌生的植物清香,令我难以入睡。天花板上是淡淡的橙黄色,和家里的白色完全不同,虽然丈夫不在了,可我又觉得他仿佛就在近在咫尺的户外徘徊。
我是一个不惧鬼神的人,恐怖片一直是我的偏好,不管丈夫以前怎么看待我,现在,我必须老老实实地在这个特定的地方忏悔一下。
丈夫出事前那些天,我曾做了一件“不忠的”事情。所谓的不忠,其实也只是网络上的游戏。
记得那天是个周末,我一如既往等待着他的出现。电脑上,唯一跳动的是光标,它的不停闪烁,像是一个挑逗的使者,把我的手指牵引到键盘上,敲入我心中珍藏了许久的三个字,我的心在那一刻凝固……深呼吸,再一次深呼吸,我又回来了,我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我的掌心也有点发麻。
他的网名叫“1001夜”,这并没有任何吸引人之处,可他简介自己是“一个几近十全十美的人”,让我开始关注起他。虽然这肯定是夸张言辞,但能够这样说的人起码对自己很有信心吧?
就这样,我们在网上神交已经有一年多了。虽然从未见过面,但觉得彼此之间就像左心房隔着右心房一般靠近。
我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历来对耕种活动一窍不通,对花花草草的植物也只懂欣赏,不懂栽培。但是,我却喜欢上了“1001夜”快递给我的一盆植物,好像也就是一种草吧。我至今都叫不出它的名称,但它的心形叶子多少有些象征意义。这盆植物很容易护理,不时给它浇浇水,它就长得很健康,也绿得非常神气,好像我和“1001夜”之间不断互增的情感。
“1001夜”像是一个旅者,我至今都没有收到过他的固定地址,他的IP地址也是丰富多彩的。面对如此一个虚幻的人物,我竟然在屏幕上用颤抖的双手告诉他“我爱你”……我想我大概是有点冲动了,到了第三天,就发生了一件很蹊跷的事情。
我像往常一样来到后院为植物浇水,可是盆里的植物分明不见了,中间有一个凹坑,明显是有人连根挖出的。我很失望!随后在偌大的一个院子里踱来踱去,突然发现那棵植物被移植到院子的泥地上,大约离盆有五米的距离……我心一紧,天哪!这肯定是人为的,谁知道了我的网上秘密?它预示着什么?我的心底油然闪现一丝不祥的征兆。
我很自然地想去找“1001夜”问问,可那段时间不是我们习惯相约的时辰。再等到我们相约的时段,“1001夜”却没有在网上出现。
又过数天,有人来电话告诉我丈夫在荷兰出事了。
我马上从上海飞往欧洲,一路上被疑团缠绕着,心中盘着很多很多结,可惜没有人可以为我解开,除了那个“1001夜”。
……
“年轻的寡妇”,这个离我万分遥远的词,此刻,成了我的一个身份。
此时此刻,我真的希望丈夫的灵魂就在窗外徘徊,希望他可以感应到我的困惑,并以他一贯喜欢的方式告诉我他的心意。
可是最终,我还是因为旅途的疲劳,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白天的时候,我去丈夫那个简陋的办公室,桌上的电脑还在工作,主人却已经不在了。
葬礼就在当地操办了,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来了将近五十位,其中中国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我,一个是丈夫的搭档萧女士。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最后的时刻,她哭得比我还要厉害。
此时我才意识到丈夫真的走了。突然想起曾经有一个情人节,丈夫说过:下次有空我带你去游欧洲!我说:我还是喜欢一个人游。丈夫说:只要我活着,我是不会放你一个人远行的。
如今,本末倒置了,按照这个半真半假的约定,我决定带着他一起游欧洲。
火车把我送往丹麦的一个童话村落,感谢丈夫,我的这个背囊梦在千帆过后终于找到了开航的新起点。
在那里,我遇到一个会说英文的老人,他的眼睛是灰绿色的,皮肤却是粉红色的,非常可爱。当我知道他是一个牧师的时候,忍不住把刚刚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演变成朋友的故事娓娓道出。没容我多加质疑,老人一口咬定说“1001夜”就是那个丈夫!
其实,耽于幻想的我也曾经怀疑过,可我又不敢相信人的双重性格可以如此迥异。
为了纪念故去的丈夫,也算是一种忏悔计划,我规定自己停止一切网络活动三天。
终于,第四天到了。好像有点迫不及待,我在德国汉诺威一个小旅店里,上网呼叫“1001夜”,可是,他真的就此彻底失踪了!
妈妈发来电子邮件,很干脆地说:“一个人在欧洲不要待太久了,处理完事情就回来吧!你自己还有一大段人生之路要走呢!”妈妈从很年轻的时候开始当领导,一直是那种很果断的人,很多时候,我觉得她的某些冷漠基因也传给了我。
我回复说:“逸君是因为保护小动物而死的,我一定要为他做些什么。”
说起来,逸君,我的丈夫,他最初感动我的也是他那细腻的爱心。
他的妈妈在他九岁的时候患癌症去世,他的爸爸就把他和五岁的妹妹从宁波送到了上海的外公外婆家,留下一小笔钱后,再也没有露过面。逸君妈妈当时有病,生下妹妹既是残疾又是弱智,医生说那个小女孩活不过二十岁的,可在逸君的悉心照料下,如今他自己走了,小妹还健康地活着。
当时我想,对弱智妹妹如此关切的男生对未来妻子一定会爱惜备至,加上他非常聪明好学,事业稳定,我们就很快地毫不张扬地结了婚。
我们的蜜月很短,只有八天。结婚第九天,他就代表公司去德国汉诺威参展。他那张很帅的相片一直在我钱包里面,背景就是汉诺威的市中心地带。
汉诺威是逸君很喜欢的一个城市,除了那次参展,他还去开过一次会。
我是生平第一次来到汉诺威。那时,天下着冷雨,阵阵寒意袭来,空气中呈现出一丝悲凉。慢慢地行,慢慢地找,我终于看到逸君照片中的那个背景……不知不觉中,清冷冷的雨水变成了斑驳凌乱的雨夹雪……我拿出逸君那张照片对照,忽然就感觉那一刻我们是真正地在一起!那是黄昏时分,雨中的行人寥寥无几,就着雨雪的强势,我的泪水悄悄地滑落,沾湿了衣襟……
旅途中,丈夫在他的盒子里陪伴着我。虽然一个人,我却并不觉得孤单。虽然有时还牵挂一下“1001夜”,但渐渐地,我似乎相信了丹麦老人的话,把“1001夜”和丈夫融合为一个人,并暗暗地庆幸,自己曾经是一个被人爱过的女人。
晚上,在宾馆里面,久久凝望着逸君的相片,突然很冲动想和他说说话,于是喝了一杯红酒,写下这样一些句子:
这辈子,逸君不在了,我知道;
我们不可能有小孩了,天知道;
天不会有明天了,地知道;
地不会有种子了,云知道;
云不会晴朗了,星知道;
星不会闪烁了,月知道;
月不会变幻了,地球知道;
地球不想转动了,永远知道;
永远是什么呢?
人有几辈子呢?
小时候听说,不管什么样的人死了,高尚的人还是卑微的人,地球总是照转不误。可是那晚,我却在宾馆里哭得一塌糊涂,在那一刻,世界上只剩下我和逸君两个人,我尚苟且偷生,他却已在我温暖的背囊里静静地休憩。
因着泪水的叠移,有一瞬间我居然看到相片里的逸君对我绽露灿烂的一笑。
那晚,我决定把我们俩人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写成一本游记,这本书只印一本,只为逸君出版,并将随着他的骨灰葬入他的宁波老家。
不知这是第N次的第N站,我们还在德国境内。路过一个美丽的小镇,天空是湛蓝湛蓝的,野花是绚丽多姿的。午后的墓园,人们正在为一个年轻的女子举行葬礼,心有凄凄的我也停下来参加了葬礼。
当人们惋惜鲜花过早凋零的时候,不管什么样的肤色,都呈现同样的黯然神伤,哪怕是我一直觉得严肃而矜持的日耳曼民族。村民们都失声低泣,女子的父母则近乎哀鸣了……
世上竟有如此惨的故事,它可能发生在地球的每个角落,而当它碰巧发生在德国这么一个宁静的小村落时,令我实在唏嘘有加。
据说,这对年轻夫妇曾经非常相爱,他们正在等待他们的第一个宝宝降临世上。女子当时已怀孕六个半月,她是在车库被丈夫误杀的。当晚,丈夫喝了点烈酒,载着也喝醉的年轻女佣一路驶到家中车库,借着酒精的威力,两个酩酊大醉的男女在车里上演了激情一幕,随后便昏睡过去。那时,女子为了给丈夫准备生日礼物,到车库取包装盒,打开大灯时,看到车内不堪入目的镜头,大叫一声便冲上去拖拉还在昏睡的女佣。混战中,酒力未醒的丈夫失手推倒妻子,妻子撞向墙角一堆尖锐的除草工具,正巧对着肚子,不幸造成一死一亡。事后,丈夫几欲自毁被阻,现在狱中等待着审判。
女子长得十分漂亮,旁边还有一张小尺寸的孕妇照,令人不忍多睹……
那晚,我的梦中居然重现了白天的葬礼,我想,我一定是记住了那个陌生女子的脸,看过一次,一生都不会忘记了。
第二天醒来,感觉有一股力量驱使我再去墓地看望那个女子,也许她太不幸了,也许她需要更多关注,也许只是和她告个别……总之我又去了。
面对墓碑上那微笑而陌生的女子相片,曾经学过一点德语的我突然间跳出一大段流利的德语,连我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那是我在说。以前,逸君曾经嘲笑我的德语是幼儿园水平,言下之意他才是大学生水平。
离开墓园时,只见一个年轻的帅哥站在路旁向我微笑,他的清秀无瑕在第一瞬间就博得了我的好感。
他用德语问着我什么,我的德语却一下子从记忆里通通跑光。好在,他也是会说英语的。
外国人的开场白总是这样地千篇一律,他说:“我叫吉尔,你叫什么?”
我答:“我叫枕雪,就是把雪当作枕头的意思。”我稍稍解释了一下。
他说:“名字好酷啊!”又问:“你来墓园看望谁?”
我答:“一个不幸的陌生女子。”
他问:“然后你要去哪里?”
我说:“下一站是捷克。”
他说:“我也去捷克,我开车带你一段吧!”
望着他那对深情的蓝眼睛,我居然找不出一句婉拒的话。
上了吉尔的车,我把自己深陷在皮椅里,望着窗外忽闪而过的一片片树林,我竟然有些睡意了。我对自己说,不管对方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已把信任交给了上帝。
车里轻轻地传出美妙优雅的法语女声,我惊讶这个年龄的小伙子居然会喜欢慢悠悠的抒情歌曲,问他,他说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快节奏。突然,一首我很熟悉的法语歌从耳畔响起:伊琳娜,我叫伊琳娜……因为听着CD学过很多遍,我自然而然地跟唱起来。
停下来的时候,吉尔开始了大段大段的法语,我惊讶地看着他,表示我一句都听不懂,这下轮到他惊讶,原来是那首歌,我跟唱得太像了!其实,我都不知道歌词在说些什么。
吉尔,他原来是个法国人!他用英文告诉我,伊琳娜是个渴望爱情的女孩子。哦,原来如此!想到法国人独有的浪漫,我开始有意识地矜持起来。接着,他换了另一张更温柔的女声,美妙的嗓音如同催眠曲一般,我的眼皮又不争气地合拢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浓郁的咖啡清香把我袭醒,我们在一个不知名的加油站加了油,咖啡把我从一个瞌睡女人又变成一个良家淑女。正当我担心自己睡觉时可能出现的窘态时,只听吉尔说:你很能睡嘛!而且睡觉的样子很可爱,像只小猫!噢,是吗?连我父母亲都没有这样说过。其实这几天,我真的很累,从精神上来说,我还没有恢复到普通人的常态。但无论如何,我会隐藏自己的故事,我觉得吉尔看起来太年轻了,根本不可能理解我此刻的复杂心境。
终于,我们到了捷克境内,那里也有不少山区和小城镇,我有种感觉我们必须在此分手了,可是他却饶有兴致地邀请我共进午餐。以往一贯很有主见的我,又对自己妥协了一回,想想一个人在哪里都一样,不如再搭伴走一程吧!
我们各点了一份三明治和一杯咖啡,继续上路。
天色有点暗了,车子漫无目的地沿着偏僻地带行进,我问:你去哪里?他答:去墓地。
这几天,听到和见过不少墓地,心中已经感觉很自然,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惧怕的。只是在很短的一瞬间,想到地球另一端的爸妈、家人和朋友,忽然有些紧张起来,如果在此刻我遭遇不测,谁知道我的人生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时,唯一给我安慰的是手里紧紧攥着的那部全球通手机,只要报告一个地点,即便死了,家人也能找到我的身体。想到这里,索性也就不怕了。
终于,我们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墓地,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专为动物而设的墓园。顷刻间就想到由斯蒂芬·金的小说改变的电影《动物墓园》,早年看电影的时候觉得可能是金先生的杜撰,再想,如果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墓园,那一定是好心人设立的。
好奇心牵引着我的脚步在墓园巡回。仔细看,墓碑上都是猫猫狗狗的照片,偶尔也有些小鸡、小鸟。入口处最大的一个墓园是一头猪,里面还有一个挺奇怪的,是一只昆虫,看起来就跟蟑螂差不多。谁会视蟑螂为宠物?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吉尔依次在每一个狗墓前停留,低声讲一通我无法听懂的法语。看着他专注的样子,我觉得这是一个打手机的好机会!可是老天偏偏作弄了我一下,一直勤恳工作的手机电池在此刻结束了它的寿命。也许,这是上帝的旨意吧?是不是因为我在婚姻里面爱上别人所得到的惩罚?
我已经不再是平常的那个主意多多的我了,我觉得我的生命悬在一根神秘的线索上面。
天色急遽变暗!
以前,在家看完恐怖片,我喜欢想象自己也身临其境,知道是个傻念头,总也忍不住幻想一番……现在,却仿佛真的进入了实景。
此时此刻,夕阳已完全隐去,墓园里跳现几盏幽暗的灯,我觉得脚底下窜出一阵阵凉意。“恐惧”,当它迅速钻入我的感官系统后,我看到的是一副变脸景象,充满了缭乱的狰狞。
那棵树枝的投影分明像一只妖魔的大手,那块血红色的墓碑后面总有一张白纸的一角随风若隐若现……我不由自主把双手交叉在自己的肩上,给自己一个最为本能的保护姿势……这时,另一双手从后面把我抱住,我浑身一惊,猛一个战栗,但还好没有失声叫出来。他有力地扳过我的身体,紧拥一下,他的鼻尖俯视着我的鼻尖,他问:我可以吻你吗?
吻,的确是有点久违了。我甚至都不敢想,我有多久没有被人吻过或者吻过别人了。一度还问过自己,世界上还有真正的亲吻吗?当然,那些和逸君蜻蜒点水般的吻以及和办公室小妮子们的友情触吻都不属于“真正的亲吻”。
“不可以,我的丈夫在天上看着呢!”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看了看天,又把头轻轻地靠向对方怀里。
“天堂?什么时候?”他问。
“不久以前。”我答。
“对不起,请原谅我,我不会再打扰你了……这样吧!我帮你找个旅店住下吧!”他完完全全地把我松开。
他又折回墓园,把地上所有的废纸屑、废塑料清除干净,放入两个垃圾袋。
“你真好心!”我乘机夸他一句,自己也轻松起来,感觉什么都没有发生,连“恐惧”也在瞬间荡然无存。
“我尽力吧!但我不是做得很好的,我知道有人比我更好心。我有一个朋友,他处理可乐连罐的塑料包装圈时,都把它们一一剪开再扔进垃圾桶,我觉得那是多此一举!他认为,万一垃圾机器没有处理好,万一那些废弃塑料圈直接进入江河湖海缠绕水中生物,活活掐死它们,那多惨啊!我觉得这样的家伙才是真正的好心人呢!”
多么熟悉的做法!我不禁问他:“你的朋友叫逸君吗?”
“他叫丹佛!逸君又是谁啊?”
逸君是我知道的唯一会剪开那些废弃塑料圈的人,当然他的英文名字不叫丹佛。几乎话到嘴边的故事,又被我吞了回去。
他帮我找了一家舒适的小旅店。在大堂分手的时候,他给我一个光盘盒:“有空请看看!”
“一定会的,再见!”
“再见!”
唉!很多时候,当人们互道“再见”的时候,其实是不会再见。
出于一种强烈的好奇心,我回到房间稍作整理后。就打开我的笔记本播放光盘。那是一个短片,题目翻成中文是:永别了,我的挚爱!
轻轻柔柔的音乐,时而悠扬,时而低泣……全黑的屏幕上,落下一串细小的白色泪珠。肃穆的气氛中,一张又一张照片缓缓地出现。照片的主人是一只白色的牧羊犬,从活泼到沉静,从微笑到迟暮,从欢蹦乱跳到老僧入定,从年轻到不再年轻,直至生命的倒数第二天,定格——底下有一行小小的照片说明:妮娜的最后一个圣诞节。
过了几秒钟,另一段蓝调音乐响起,画面开始动了,那是蓝天下的一个绿草地,牧羊犬跟着主人玩儿飞碟,一会儿变成草地伏警,一会儿变成空中飞狗,身姿强健,姿态优美。
很快,这个短片就结束了。
再接下来的画面,是狗狗的墓碑,墓碑上的牧羊犬系着一对橙红的蝴蝶结,煞是可爱。镜头推进,再放大,再定格……我的潸然而下的眼泪告诉我,我必须按一下暂停键。
手里拿着一条宾馆的白毛巾,我继续观看。
只见屏幕上很慢很慢地跳出一行行英文:妮娜!我的挚爱,永别了!
你已经不在我身边,我知道你在那个世界里。你曾经是那样地黏我,可是我现在又过不来,帮不上你,我很抱歉……我只能开始多多关心那个世界里的一切,我开始旅行于各地的公墓,看到好的人、好的动物,就悄悄和他们交谈,告诉他们,希望他们有空可以去看看你。我知道你是顶喜欢朋友的,但不知你是否交得到真心的朋友……总之,不要急,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我总有一天会来看你的。
自从我为你制作这个光盘后,只要看到好心人就会发给他们,你现在的朋友也一定比以前更多了。每个光盘盒背后都有一个号码,我争取发到一千二百二十七份就停止,那是你十八年前的生日和十八年后的忌日。你一定是一条伟大的狗,要不怎么会选择在同一天生又在同一天离呢?虽然你走了,每年的十二月二十七日。你的生日礼物和圣诞礼物还会一起为你留着,老地方来取吧!
妮娜。在那个世界里请多多保重吧!为你,为我,也为我们共同走过的无数个精彩日子!
我赶紧翻转我的光碟盒,那里有个编号:二十七。这么巧,那真是我的年龄!
一千二百二十七张光盘!原来,吉尔还要继续旅行很多路呢——这个年轻的法国人,就那样成为我旅途中的一个插曲,他虽然留下了名字,却没有留下任何的联络方式。
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一个法国电影就叫《没有留下地址》。法国人果真有着浪漫的一面,一个法式接吻可以让人回味一生,而一个地址却是暂时的……想想我二十七岁的人生,已经先后有过八九个住址了,第一个一直记得,以后的那些,现在叫我回忆,我也未必都说得全。未来的日子,我可能有哪些新地址,谁知道呢?我就这样理解了他为什么不在光盘中留下地址,或者一个电子邮件。噫,只是希望,未来的某一天,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当我和一个陌生人聊天,无意当中发现,我们都有一张相同的“怀念妮娜”的光盘。
这个多情的闪念一出现,加上这几天很多的墓园画面,我的眼睛又红了一回。
那一晚,我竟然一夜无梦。
欧洲的乡村,在我眼里都是风景,特别是在美丽的清晨。
这个旅途,我避免去布拉格或巴黎等一些浪漫的大城市,只选陌生的小地方。一来怕看到成双成对的情侣触景生情,二来因为逸君就是在小地方离开世界的。
逸君很安静地跟着我,我们现在这么近,我却一点都无法感受到人们所谓的灵异相通信号。有时,顽固的我也不死心,偶尔还是会上网呼叫几次“1001夜”。想他若是逸君,就不希望他会出现——事实上,“1001夜”也从来没有再出现过。
这天,我们来到捷克的一个农村,见到了一对硬朗的夫妇,据说,他们离异了但仍然住在一起,俩人看起来很有夫妻相。听了他们有趣的故事,我相信“无巧不成书”这句成语的存在是有意义的。
他和她从小生活在一个村子里,是青梅竹马的一对,虽说是近亲,到了结婚的年龄,大家都没找到比对方更合适的人,就在感情的主导下结为夫妻。两个年轻人很快就有了一个儿子,哭笑玩闹一切正常,但不到三岁就生重病夭折了。其后又生了第二个儿子,几乎就是第一个的翻版,没想到短暂的生命也是昙花一现。按照医生的建议,他和她从此没有再生育。
他和她非常恩爱,尽管没有后代,生活却比其他人更为潇洒。想去玩儿的地方基本上都走遍了,甚至连带一些原本没想去的地方,比如中国,原本不在他们的旅游计划中,因为朋友的盛邀,他们也终于踏上了长城。
客厅的墙上,是一大片海洋的背景,上面很艺术地展览着俩人的旅游照片,看得出来,这是一对见过市面的老夫老妻。
老头的健康从七十九岁那年开始走下坡路,尽管从老太太那里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但终究敌不过自然法则,在八十一岁那年走了,走之前刚好吃完了一顿午饭。
老头没有预兆的猝死让老太太有些措手不及。感觉不忍分离,老太在医院冰冷的长椅上,度过了一个孤独的漫漫长夜,悲伤和着祈祷,祈祷带着遗憾,她不停地哭,为老头,也为自己的不幸。
第二天,金村一半以上的人都来参加老头的葬礼,因为老头生前写过几首短曲,葬礼上人们就用他自己的作品为他送行。
村长读完悼文,大家都沉静在一片哀思中。老太太作为领队开始作最后的告别仪式,只见她来到老头身边,轻轻地俯身吻他的左脸,并在那里停留了将近十秒钟。随后,她快速起身,扬起右手背,给老头的右脸以一记响亮的耳光,并在空中擦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正当大家诧异万分时,她又加大力度。以右手掌重击老头的左脸,又是一记迅雷不及掩耳的大力耳光!老太太在胸前虔诚地画了个十字,随后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后面的长长人流。
那一刻人们都非常诧异,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骚动,告别队伍依然缓缓向前挪动着……
随后的瞻仰者是老头的学生,他还没来得及默哀鞠躬,只听见正前面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再定睛一看,是躺着的老头在猛力咳嗽呢!
就这样,葬礼在瞬间变成了庆生典礼。老头在晚年出了一次名,老太太的巴掌功也被方圆数百里的人们传为美谈,路过的旅人都会来看看老头,问一下老头的新年龄。老头告诉我,今年三岁啦。我就明白了。
说起俩人的离婚,这也不是秘密了,基本上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离婚是老头子提出来的。离婚的原因基于以下一段对话:
“老太婆啊,你为什么要在葬礼上打醒我?”老头很直率。
“只是打耳光而已,打醒却是个意外。”老太也很老实。
“为什么要打我耳光?这对死人很不尊重啊。”老头满是委屈地说。
“公平交易!还记得四十多年前……”老太说得很轻松。
“记得!记得!”
一生相爱的老夫老妻在生活中也免不了争论吵架。那一次其实是为了小事,芝麻一般大的事至今两人都回忆不起来了,然而结果是老头对老太动了武,那是唯一的一次动武,老太的脸上留下了火辣辣的五指手印。从来没有受过这等侮辱的老太坚决要求离婚,后来因为老头的长辈和乡里乡亲出面调停,老太最终还是妥协了。
老太在表面上是妥协了,内心里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很有女权倾向的她基本上把这件事寄放在天花板的某一处,高高的可以仰视,低下头可以忽略。随着时光的推移,那里已成为老太心中的一个痂,越结越深,越结越沉。
老头突然走了,马上要变成一堆粉末归于尘土,老太再也按捺不住了,想今生那两个耳光要变成万年难申之冤,酝酿着一定要当众为自己行一次特权。再说,当年老太那个痛,疼在心里,而现在老头平静躺着,根本没有痛感。于是,老太的手就那么颤抖而有力地落在老头脸上,把老头从天堂扇回了人间。
起初,人们都佩服老太的神功。只有老头知道,身边的女人是那样的不可捉摸。经过一番剧烈的内心交战,老头提出离婚,老太也不含糊,当场答应,且把离婚的原因公布于众。
如今,人们看到离婚后的老夫老妻比任何时候都更相濡以沫,俩人不像是越活越衰,而是越活越年轻。
看老太那张极其平静的脸,我几乎捕捉不到笑容的影子,她是笑够了还是不会笑了,我实在读不出来。我特意请翻译把我们的故事告诉老太,并请她的神手抚摸一下逸君的盒子,她用纸写下一个词给我,就是那个几乎人人都认识的英文单词,她用的是大写字母:LOVE(爱)。
我们最后一站是奥地利。我和逸君都对奥地利有着特殊的好感,但我们一直没有机会一起领略她的美丽。这次到维也纳,我要带逸君听一听音乐之都的华彩乐章。
可是,我妈却又要大煞风景,她已经多次发邮件下命令:设计公司有很多项目等着我做,家里还有好多事等着我,不要再独自流浪了!
我记得逸君有个朋友住在维也纳,是以前大学女同学素素的男友,叫做托尼,他是一个性格很开朗的奥地利人。我不知他和素素后来是否结婚,但我通讯录里有他的电话号码。
很容易就找到了托尼,素素已为他妻为人母,他们的女儿也有一岁了。
我是第一次见到托尼和素素。那个印象中应该很健谈的托尼在我面前很木讷,话语很少,反应也比较迟钝。而素素,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完全素颜朝天,和以前大学时的集体照相比,好像一个是女儿模样,一个是妈妈模样。
他们不冷不热的态度令我颇为尴尬,我简直有点后悔去见他们。对于逸君的离世,他们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沉痛表示。谈话当中,只有那个小女孩,不断地摇头晃脑自言自语,成为当天最热闹的一个中心点。
想到这是逸君很普通的朋友,想到一个人的自如,我提早和他们告了辞,素素问我要联系方式,我随手给了她一个邮箱地址。不料,第二天就收到素素的邮件,原来——
托尼前年出了严重的车祸,脑子受到重创,原先的技术工作也无法继续,几乎成了一个赋闲在家的人,好在命最终是保住了,所有的责任就落在原本很孱弱的素素身上。
素素的妈妈是一个比较现实的人,因为女儿随后毅然和托尼结婚,素素没有得到自己亲人的祝福。
我依稀记得逸君说过素素是一个很任性的女孩,现在却一点都看不出任性的痕迹。
素素还善解人意地转发逸君给她的邮件,这些我都是第一次看见,除了那些设计精美的节日贺卡,其中有封邮件,很短却令人伤感,全文如下:
小露意的照片真逗!我很喜欢你们的小露
意,真希望我们家哪一天也会有天使来报到
……托尼是幸运的,因为有你;你们是幸运的,
因为有小露意。幸福的生活就是这样令人羡慕!
代我问托尼大哥好,祝你们和小露意开心三百
六十五,一天比一天更浓情蜜意。
看写信的日子,我们那时也是分居两国——
当时,旅行开支和签证对我们来说都不是问题,而逸君的那些大项目都在欧洲,我却只能在国内保持我的高收入。也许,在工作上消耗了太多时间,不知从何开始,我们都有点厌倦飞来飞去的短聚生活;也记不得是哪一天,挂电话前,逸君没有重复那句程式化的“我想你”,我也没有附和那句机械的“我也想你”。正要收线时,逸君突然问我:“你不想我吗?”
“不是你先没说吗。”我这个人还是很直率的。
“你就不能先说吗?”逸君有点小小的埋怨,“这样好了,不想说就对话筒敲三下,也算说了。”
我觉得那样好玩儿,就先敲了三下,逸君那里也传来三下。其实,我也不喜欢程式化,像《过把瘾》中杜梅“逼夫说爱”的那种方式,就不是我所喜欢的。
后来,我和逸君就用各种小符号来代替“我想你”,比如他寄上三支彩笔,三份新工程的介绍,三本书和可以一折成三的卡片,我都觉得他在和我说那个意思。
不过,这种小玩意儿后来也是越来越少,很明显的感觉是在我们婚后三年多,我开始觉得逸君不再对我用心,而我,也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那份在期待中膨胀,又在膨胀中破灭的热情。
都说“小别胜新婚”。有一次晚上,我去机场接他前,就想好给他一个长长的湿吻,然后急急回家,美美地同床共枕二十四小时……可那个想象中的激吻居然被几个“娱记”给谋杀了。
我第一眼看到逸君的时候,就热情地向他扬手,等他靠近我的时候,我就旁若无人地拥紧他。当我仰头准备继续动作的时候,忽然发现身前身后有三四个人虎视眈眈地举起相机对着我们……这是怎么回事?法律没说接机口不准亲吻吧?再说这些人绝对就是侵犯我们的肖像权!我们本能地恢复了常态,经过询问才知道是逸君的长相引起的误会。其实,已经有不少人说他几乎就是那位吴姓影星的翻版,但却不知当天吴明星本人也该在那一时辰出现在机场。
也许是天意吧?激情的爆发都有一个酝酿的过程,再缓过神来后,就是叫出租,搬行李,随后在司机的喋喋不休中一路到家。进门以后,我还想再续补一下,可逸君推开我说很累了,要先洗澡,洗完澡因为时差,自然就是倒头便睡。我本来的一片热望一点一点变凉,后来一气之下也自顾自睡了。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逸君已经不在身边,查看他的留言条,原来是去看他妹妹——看弱智妹妹比宠老婆更加重要!我心理自然是不太平衡。
第二天晚上,我期待他会有些激情,没想到他比第一天还要冷漠。
也许从那时开始吧,身体有了一点距离,心灵也开始产生隔阂。因我最不能接受满腔热情被打入冷宫,我也变得有些冷漠了,加上我们都有各自的电脑房,同居一室其实也是各干各的事。
后来逸君的举动也总有点诡异。记得有一次,逸君很冲动地抱紧我,啄木鸟一般地上下乱点一气,当我的那些部位开始苏醒的时候,他又放掉我,礼貌地说:对不起,我又做梦了。说实话,我对那些一直都耿耿于怀,虽然每次他都有一大堆的理由诸如他压力过重、乱梦太多,或者后来干脆说精力不够,我真不知该同情他还是同情我自己。
我们那时有个很明确的目标是拼命赚钱,争取在四十岁退休,开始周游世界。虽然同属白领的我们收入都不错,但要在四十岁之前完成我们的目标是需要加倍努力的!在那个目标的导向下,所有的不和谐都变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音乐。
就在不久以后,那个“1001夜”就适时出现在我松松垮垮的感情世界里。
当然啦,想起这些,我只是很想告诉素素,我们几乎没有做爱,哪里会有小孩产生——想素素是个很善良的女人,大约会理解我吧。但再想想,这应该是隐私,更何况逸君已经上天,我应该尊重他的缄默权。
维也纳的早春非常美丽,我和逸君居然也到路边咖啡馆浪漫了一下。
虽然街景异常吸引人,但这几天我的心思和城市里人们的快乐情绪无法合拍。我总有意无意地把自己想成一个行走的角色,好像我正在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一份使命感,而所有这些都有一双监视的眼睛在看——当然,那是逸君的眼睛。
要不要再多待一天?要不要和素素一家告别?要不要去美泉宫?我开始有些惶惑有些慌张,甚至不知何去何从。我能够强烈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直到妈妈打来电话说逸君的妹妹不行了,要我赶快回家。
逸君妹妹不行的消息,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可每次都会平安地抢救过来。千万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吧!无论如何,等我回来吧,我的行李箱里还有你亲爱的哥哥在荷兰为你买的大狗熊呢——祈祷完毕,我就带着逸君启程回国了。
当我们带着一身疲惫回到上海的时候,我的家人和逸君的朋友都到机场迎候,其中还有坐着轮椅的逸君妹妹,原来她还在!我又惊又喜,一下子感觉鼻子酸酸的。
“妹妹这次得的是什么病啊?”我问逸君的好友棱嵩。
“妹妹一直很好啊!”棱嵩是逸君最铁的哥们儿,从小是邻居加同学,长大是同事加棋友,后来又分别跳槽高就。逸君不在国内的时候,每隔两周探望妹妹的任务是棱嵩雷打不动的生活内容。
我突然明白了!说妹妹不行一定是妈妈骗我回家的幌子!连这最后一次旅游都要刻意中止我们,妈妈也实在太无情了。我知道等逸君落地宁波老家后,我们真的是永远也不可能在一起旅行了。
我常常对妈妈充满问号,又常常对她报以无奈。
我曾经试过理解妈妈。妈妈和爸爸的婚姻是一场色权交易,妈妈许身爸爸后开始被提拔为爸爸的副手,为了巩固权位,俩人成婚,不久有了也许不该有的我。我知道妈妈的日子一直不好过,爸爸看她斜着眼,底下的人看她不顺眼,她在公共场合保持始终一贯的颐指气使,内心里面却是一个心如止水的女人。我知道像爸爸那样有权有势的人,外面也是有二奶甚至三奶的,虽然妈妈现在的职位比爸爸还要高,但在家里爸爸还是没正眼瞧过妈妈。
我曾经问过妈妈,你现在这么独立了,为什么不和爸爸离婚?妈妈很干脆地说,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有限的,并非人人都可以得到,比如爱,这辈子我做梦也不想了。希望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每当妈妈用那样的口气说话的时候,我就一句话也接不上口,只感觉有股凉意直蹿后背。自我懂事以来二十多年,类似的感觉已经数不胜数。也许是因为在家里感觉不到父母的温暖,我就有把自己早早嫁掉的念头,因此遇到逸君也就很快成了他的妻子。
谢绝了所有前来机场的亲友的好意,我决意独自回家,回我和逸君的家!在出租车上,思来想去,我觉得这次真的无法再容忍我妈了!立马给我妈去电,约了后天见面。
回到家里,先把逸君安置在他的书房,虔诚地三鞠躬。按照他从前喜欢暖气的习惯,我把温度调得很高,房间很快就暖和起来。
环顾四周,发现很多东西需要整理,牢记“今日事今日毕”的我,虽然有些模糊的时差,还是强打精神劳动起来,不知不觉两个小时就倏忽而过。
傍晚,夕阳无限好的时候,仿佛冥冥中有人提醒,我突然想到后院的植物,这么久了,是否依然别来无恙?
一看,那个地方明显变成一个坑,植物根本是踪影全无。
——难道是有人搞鬼?
——肯定是有人搞鬼!
我自问自答,可是谁呢?为了吓吓我吗?难道不明白我这个人是见鬼不怕见人才怕的吗?
再打电话给妈妈,问她是否来后院帮我植物浇过水。她说,我这么忙,哪有时间管你这些闲事?天这么冷,一定是冻死了!
冻死也该有个残体呀,怎么会通通蒸发掉呢?
妈妈已经有意挂机,我开始感觉很冷清……很郁闷……很伤感……
第二天,阳光还是露了一下小脸。
午后,我把妈妈约到她最喜欢的足浴中心,这些休闲活动恐怕是妈妈此生最大的享受了,我猜。一回到休息包房,在软榻上坐定,我就忍不住开门见山数落起来……妈妈那边很平静,不过这是她一贯的风格,人们说炸弹在身边炸开也能气闲神定的人,大约就是指妈妈这一种人。她说:不要激动,事情一件一件来,乱七八糟一起上,根本没有头绪!
我承认我有点乱,就把问号直指中心话题,问妈妈为什么要蒙骗我提早返回。
“噢,是这件事!我没问你,你倒先问起我来!你现在真是让我失望透顶!你居然……你!”妈妈的样子看来真的很生气,严肃中略带伤心,仿佛一座冰雕似的在我身边,我猛然吸到一股冷气。
“怎么啦?不要拐弯抹角!不要以为你可以控制一切!”我当然也不示弱。
“我可以控制一切倒好了,事情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我真不知你该如何收场。”妈妈挪下软榻,在她精致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自己看如何交代吧!信是给你的,因为你在欧洲,我就拆了,当然我也不是第一次拆你的信了,想告我就拼在一起告吧!”
信发自荷兰,显然是逸君住的地方。打开信纸,底下一角印有一叶灰色的扁舟,驶向无垠的未知……上面是很简单的一行超大字体:为了那份保险金,请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是自杀的!请多多保重自己!
我翻来覆去看了三遍,不禁脱口而出:“oh,My God(我的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不要演戏了!你们两个设计好骗保险公司。逸君,他得了绝症吗?”妈妈一副思路很清的样子。
“妈妈!我都不知道他为了什么会自杀!我们不缺钱,再说,他总共也只有一份保险……”
“那好!就不要接收那份保险金,我不希望你因此进监狱!”妈妈没等我说完,就厉声插嘴道。
“我现在对保险金不感兴趣,妈妈,你觉得是什么原因呢?”
“你们的感情有问题吗?有谁提过离婚吗?”妈妈的口气有点像法官。
感情的问题,现在想来或多或少总有点吧?但我自己都没有把握,就不想给妈妈添乱了,我答:“一直挺好的,从来没有人提过离婚。”
其实离婚那件事,我也曾经想过几次,因为我们分居的时候比较多,我觉得那就像是模拟离婚,有时觉得一个人更加随心所欲些。但真的设有了丈夫这么个角色在生活里面,我会感到很迷乱很孤独。打个不很恰当的比喻,就像我喜欢巧克力,但绝不是巧克力迷,并非每天都要吃一些,但一旦家里没有库存巧克力的话,我就感觉很不踏实,甚至有点情绪不安。
“那就是无疾而终!也是正常的!只要是存在的都是正常的!”妈妈好像把什么都琢磨透了,最终下了结论,口气是毋容置疑的坚定。
“妈妈,这件事我自己都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请替我保密啊!”我这么说,潜意识里是为了躲避人们可能的责备,自己没把老公照顾好,感觉很失败。此刻,自己的那份私心就那么不可抑制地膨胀起来,突然脑子里闪现出鲁迅说过的“小我”……
休息调理了一周后,表面上觉得自己好多了,心里却一直被逸君的自杀理由所困扰,想出几种可能,又得出否定的结论。时下忧郁症困扰很多现代人,但逸君不像是得了忧郁症的人;有关钱,对逸君也不是个问题;他的事业一直很顺,薪水也一直很好;他的性格也很阳光,朋友也不少……
想到朋友,逸君好友棱嵩的电话就过来了,他说作为哥们儿他现在最最担心的是我。想起我们三个人的无数次聚餐,那些日子已经成为永远的历史场面,我在电话里就有些哽咽了。棱嵩提议我们两个聚一次,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比起逸君的潇洒,棱嵩总显得有点土气,他们俩人一起出场的时候,我几乎是不正眼看棱嵩的。如今棱嵩一个人,有机会让我仔细打量,觉得他其实也不乏英俊。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剂,你是懂的,慢慢慢慢你会走出来。你失去最爱,我失去最铁,分量都是一样的。”棱嵩开门见山道,他眼睛有些微红,让我不忍直面。
任何时候、任何场合我都可以强制自己不哭。但看到别人的泪眼我就没有了任何办法。
“棱嵩,我们不要哭!逸君他肯定不喜欢我们这样!”我知道此时握他的手并不妥当,于是就加重了语气,“再说……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后面半句我说在了心里,庆幸自己还算保持理智。
“再说什么?”棱嵩追问。
。
“再说,逸君的为人你也知道,看别人悲苦时他最痛苦,我们不要再让他痛苦了!”
“逸君,他大好人一个哪!这么善良……”棱嵩反而更加伤心,最后终于控制不住要去洗手间。
这像是特意来安慰我的吗?反倒需要我去安慰他。我实在是有点不知所措了。
出来的时候,他双眼潮红。
我说:“棱嵩,我们改天约在家里谈好了。”
他示意要今天继续,但我却被内心的矛盾所缠绕,怕说多了我会和盘托出逸君自杀的事。
棱嵩住得不远,他的车正在修理,我就先把他送到家,随后回自己的家。
我刚把车停稳在车库,想先洗个温水澡,静一静心,忽然门铃响了。
打开门,就被一个热情的拥抱所袭击。噢,站在眼前的是吉尔!真让我不敢相信。
“嗨,亲爱的枕雪!我已经在门口等你两个小时了!”这个法国小子,从欧洲游到中国来了,“真想周游世界啊!为什么事先不跟我提,我们也好同时结伴搭机啊!”
“嗨,吉尔!你怎么能找得到我家!我们根本没有交换过地址啊!”我还曾经遗憾过没他的地址呢!
“你不知道我是私家侦探吧?如果我想知道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我的宝贝狗狗妮娜,她曾是我的侦探助手,失去她以后,我再也不做侦探了。”他很快就陷入一种伤感中。
“噢,很理解!但如果我请你当最后一次侦探,你是否会帮忙?”被逸君的疑案搞得头绪混乱,我真的想请人帮助整理一下,眼前这个局外人吉尔也许真是上天送来的解密人。
“你知道任何劳动都不是免费的,我有个交换条件,除非你答应做我的女朋友。”
“不要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我这么远飞过来,就是因为你!离开你以后,我就知道自己的内心感觉了。”
“吉尔,请原谅,我现在心里很乱,你根本不了解我和我的生活。如果你不能帮我,就让我一个人安静会儿吧。”
“好吧,为了你,我免费工作一次。”
“那我请你吃中国美食,就不算免费了,哈哈!”看吉尔虽然很帅气迷人,但我内心对他没有丝毫感觉。
我把吉尔带到郊区一家我朋友开的餐馆,那里的特色就是菜系分明,独具个性,几乎全部插了所有的“甜”“酸”“苦”“辣”。
吉尔喝了一些红酒,感情就上来了。
“I''m so arry night.(在这繁星闪烁的夜晚,跟你在一起非常快乐。)”如果这句话出自心爱的人,感觉可能很美妙,可是来自一贯浪漫的法国人,我就感觉很程式化,加上我的目的是理清思路,于是我直截了当地说:
“在我告诉了你我的私密故事以后,若你能开始工作,帮我解惑,我也会觉得非常愉快!”
吉尔很快恢复他的专业精神,开始沉默思考起来……然后说要给他两天时间。
两天后,吉尔告诉我:“如果有人喜欢玩游戏,一定不是你的丈夫,而是……”他似乎很有把握地说。
我简直不敢相信他的判断。
妈妈破天荒地不约而来,一般情形下,我知道她总有特别的事要告诉我,但是今天她非常沉默,欲言又止,完全不是她的个性。
妈妈一会儿要喝果茶,一会儿又要水果拼盘,我一一满足她以后,还是那样的死气沉沉。照例,妈妈和儿女之间不应该如此紧张不适,可快人快语的母亲今天突然变成这种“温吞水”,我真有点沉不住气了,想到吉尔的判断,我想我还不如早点离开这个屋子去理顺疑案呢。真想把妈妈扫地出门,没想到她是那样的黏,一会儿又说想吃葱油饼,我说你刚吃了新鲜水果,葱油饼下肚不是把营养都冲掉了吗?如果先吃葱油饼,再吃水果,那还差不多。
妈妈根本不想和我争论,她说:“很久没吃了,你不做我自己来做吧。”
就这样她开始在我厨房里面忙开了……
她一边和着面粉,一边说:“枕雪!我希望你给我争气!我一辈子没干什么违法的事,老天也并没有赐我什么幸运;你如果去取领那笔保险金,你一定会得到惩罚的,虽然那是逸君的遗愿,但我们不能尊重他违法的愿望!”
“妈妈,这件事你怎么这么啰嗦,我不会的!”
“你还是保证一下吧,好让我放心,我知道人人都喜欢金钱。”
“妈妈,我保证,你放心好了,反正你也可以见证!”
“事实是,我也许不能见证到。”她慢下语速,“我得了一种病。”
“什么病啊?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的心有点扑通扑通地跳。
“是绝症,刚刚查出来,但已经是晚期了。”她随即就从包里拿出那份报告。
“乳腺癌晚期?……”我给妈妈一个拥抱,那个瞬间,我哭了,妈妈也哭了,我们就这样拥在一起,很久没有说话……
趁妈妈还在制作葱油饼,我开始查看网络,经过一番搜索后,我对妈妈说:“我觉得你不会死,大不了就是失去女性特征罢了。”
妈妈说:“医生也是这么说,但还是有运气的成分在里面。”
“妈妈你一定会好运!”
“只有你不做坏事,才能保佑妈妈平安哪。”
“一定保证!”此刻,感觉妈妈的生命非同一般地珍贵。
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那是我和逸君结婚五周年的纪念日。
起床不久,听到有人按门铃,随后就收到一个限时专递邮包!打开,原来是逸君寄的。
亲爱的枕雪:昨天,我给你寄了一份短信,
很傻的,我知道你也不会在乎那笔保险金,而其
实,我也改变主意了,打消了自杀的念头,虽然
我知道你已经移情别恋,在感情上我已经失去
了你……可是,我们难道不可能再重新开始吗?
为了纪念我们结婚五周年,寄上这些年我
在工作中积累的三宝:
这是荷兰三宝:风车、木鞋、郁金香;
这是卢浮宫三宝:爱神维纳斯、胜利女神、
蒙娜丽莎;
这是德国三宝:奥迪、宝马、奔驰;
这是意大利三宝:罗马、威尼斯、佛罗伦萨;
最后是逸君三宝:三大工作嘉奖令。
所有这些,都是我对你说那三个字……如
果你还能对我说这三个字,请在收到礼物盒的
晚上打电话给我,我会在电话旁守候;如果你真
的不想再说了,就请把礼物盒退寄给我。
爱你的,逸君。
看着这些精致的小雕塑、小饰品、小珠宝,欧洲的风尘一路又像蒙太奇一般浮现在我眼前,我只能任凭我的眼泪哗哗地流淌……我一直感觉逸君早已不喜欢我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当我意识到我是那么在乎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我现在有两个人可以谈心,一个是年少中藏着老练的吉尔,一个是淳朴中埋着狡黠的棱嵩,可是谁更合适些呢?思来想去,还是把两位先生同时约出来吧。
我把约会地点选在我和逸君都很喜欢的公园。
三个人见面的时候,我没有告诉他们我收到邮包的事。
棱嵩的英文听起来有点滑稽,可和吉尔的沟通完全没有问题。
一番寒暄后,吉尔首先开了腔。他指指我,对着棱嵩说:“我现在自认是枕雪的男朋友,即便她不承认我,我也会等。今天,让我们都做一次真正的男人,不管你做过什么,或做错过什么,只要真心说出来,大家都可以相互体谅的。”
棱嵩尴尬地笑了笑,脸上还有一小堆肌肉不自然地抽了一下。
“我知道我错了,可这一切都是因为逸君太爱枕雪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就在逸君走的前几天,他还请我搬走那盆心叶植物,我想来想去还是把植物移种到了地上。后来,逸君出事了,我就把植物连锅端了,因为那植物已经没有任何象征意义了。”
棱嵩把双手深深地埋人头皮,沉默不语了。
“你为什么要扮神秘网友‘1001夜’欺骗枕雪?”吉尔毫不犹豫地追问。
“那是逸君的主意。”棱嵩答。
“逸君的主意?不会吧?那他动机是什么?考验枕雪的感情?”吉尔像做法院庭审一样。
“是的。”棱嵩答得很轻。
“仅仅只是考验,逸君难道自己不会做?要请你帮忙,请你见证?你还是做一回老老实实的男人吧!也请你不要冤枉死者!”吉尔再攻。
一阵沉默过后,棱嵩说:“那我就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说了吧。”
棱嵩说:“逸君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没有逸君,也许,我早就不在世上了。”
那一年我们八岁,在宁波老家的河边玩耍,我一个兴奋掉进了河里,不会游水的我很快往下沉,水性良好的逸君毫不犹豫跳下水把我救了上来。到岸边时,我已经窒息,后来在大人们的帮助下脱了险。我妈说,以后不管逸君有什么困难,我们一定要回报他。不久,逸君家境不好被送到上海;不久,我妈也生病死了,我爸就到上海打工,我们就住在逸君家附近。
我和逸君一直是形影相随的好哥们儿。一个冬天,我在家复习功课忘记了炉子上的开水,煤气一点点泄漏,最后把我完全熏倒。正巧,逸君来找我问作业……他第二次把走近死神的我给拉了回来。
我的新生命是逸君给的,我也只有把心交给逸君……这么多年来,我们并没有构造我俩以外的感情世界,年少的我们就在没有女色的环境中相知相惜,成了灵性相通、感情相谐的一对……我原以为,我们会那样走过一辈子,直到枕雪的出现……
那时,我非常矛盾非常痛苦,但又不想伤害逸君,只能尊重他的选择,而心里则对枕雪充满了忌恨。
都说感情是自私的,我也在妒火狂烧下失去了应有的理智。起初,我没有造谣诽谤她,只在语言上中伤过枕雪的品格。我始终梦想着有一天,逸君会回到我的身边,我一直相信,只有那些在不讲功利的年月建立起来的感情才是真正的感情。
上一次逸君回国第二天来看小妹,顺便被我请到家,我把他彻底灌醉了……本来是想就此不再打扰逸君,可等他醒来后,我一出口就编了一个弥天大谎:据我看到,枕雪已经和别人约会,不再喜欢你了,不信你可以在网上试试她的感情。
逸君说,他不会干那样的事,我说我来试试。于是,我成了“1001夜”,还像拍电影进入角色一样设计了一个“心形植物”。也许,你们不会理解,自己没有故事的人看别人的故事也有一种偷窥的快感。
我知道,虽然我不得好死,但天底下只有我是真正爱逸君的!而事实上,枕雪已经爱上了“1001夜”。
说完这些,棱嵩委屈地低泣起来……
沉默,很长很长时间的沉默……
他们俩都不知道,此刻,我知道最多的信息,却无法和他们一起分享。
我打破沉默说:逸君的死,是一个事故,他只是为了避免伤害一个弱小的生命。
我们三个人,相互之间对了对眼神。我看着吉尔,也被他看着;我看着棱嵩,他却怕我注视而慢慢垂下了头。
我们可以去看别人,但无法选择被别人看,正如我们可以去爱别人,但无法选择被别人爱。我和棱嵩都选择了被爱,唯有逸君,那个选择去爱别人的人,沿着爱的道路走向了爱的深渊。
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了。没想到这个结婚纪念日过得如此丰富!再次打开逸君的来信,知“他”今晚会在电话机旁守候,就好奇地拨了那个以前曾经拨过无数次的号码,当然是留言:这是逸君,请留言!然后听筒那边传来清晰的三下敲击声。天哪!这可是一个新的留言,我可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家伙!他是什么时候换的这个新留言呢?再想想,如今电子邮件用得多,我也的确有好一阵没有主动给他打电话了。
随后,我打了一遍又一遍,听逸君亲切的声音,听那美丽的三下轻叩,捧着电话如获至宝,内心充满了感激甚至涕零……
逸君的那笔车祸保险金,我们都犹豫了很久才去接受,因为我至今都不能在心里面明白逸君是否真正取消了自杀的念头而希望和我重新开始,所以我们也不去动用那笔钱,而是按照逸君的一贯心愿,把钱全部捐给了保护小动物协会。逸君曾说过:动物也需要爱。逸君也曾说过:人如果没有爱,其实比动物更可怜。
棱嵩这个背叛了朋友的人,却没有被朋友的朋友背叛,我们居然还能做朋友,而且依然像往常一样。他发誓保持单身,照顾逸君的妹妹直到她在世的最后一天。妹妹还是那么健康,逸君一定会含笑九泉的。
妈妈经过了一番争斗,终于变成了平胸女人,而同时她的领导位子却又上了一个级别。我想祝福她又替她惋惜,经过一番相加除二,最后索性就没有了任何表示,想必妈妈也习惯了,她的心胸其实很开阔。爸爸曾是我心中的痛,可当我知道妈妈自己已经视之如风时,我也把一切都看成了云淡风轻。
吉尔在上海找到了很好的工作,这是他第三次到我妈妈处求情,妈妈说一切都得听我的。
那晚天气不错,还是在浦东郊外漫步,吉尔郑重其事地单腿跪下,向我求婚,我其实已经被他深深打动,他的为人,他的品格和他的聪明,他的执著……凝望着深蓝色的夜空,正要答应他时,我突然在那个瞬间捕捉到三道耀眼的闪电,像小时候看见过的那种不会产生雨水的干闪,亮丽而疾速……
我说:“吉尔,让我们再等等吧。”
那晚,是逸君出事以后,我第一次梦见他。在梦里,他告诉我:下一辈子,我还娶你!这个梦让我睡得好沉,是那种幸福的睡眠。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看来电显示是越洋电话,便马上接听:
“嗨,你好!是枕雪小姐吗,这是荷兰打来的,我是小兔子的男主人,我的太太要我告诉你一下,我们的小兔子前天死了,她说一定是去找逸君了。”老头说话的口气还挺轻松。
“哦,听到这个消息真为你们难过,我可以和你妻子说话吗?”当时因为心情沉重,我其实跟那对老夫妇没有交谈,比较起来,还是跟老太太相对熟些。
“恐怕不行呀,她是个聋子呢,现在眼睛也差不多哭瞎了……”老头的声音停在了那里。
“可你妻子说,逸君出事那天她听到了一切!”我记得清清楚楚。
“哎!老太婆就是这个要强的个性!她拒绝用助听器,又不想别人把她当聋子……做夫妻这么多年了,我已经习惯了,这点小事还是可以忍受的。我们在家打手语说话,说着说着就像跳舞一样开心呢,嘿嘿……”
嘿嘿……人生就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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