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市立医院给老丈人拿药的路上,闻有家被十字路口一个戴黄胳膊箍儿、拿小旗儿的人拦住了:“下车下车!红灯停、绿灯行知道不?”闻有家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自己真违了章,马上又回过味儿,照着对方的肩膀给了一拳:“上这儿装大尾巴儿狼来啦!”俩人对视,哈哈笑了。
戴黄胳膊箍儿的人叫常有志。闻有家以前的工友。俩人年龄差不多,一起进的工厂,一起居家等着退休。不懂什么叫居家吧?国营大企业,减员增效,把一些接近退休年龄的老员工放回家,一个月发几百块钱生活费,过个三两年,到了退休年龄,再办正式的退休手续,领正常的退休金,这就叫居家。居家比下岗强。反正也快退了,早下来三两年,总算还有保障,身体好、有活动能力的,还可以给自己找第二职业,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闻有家和常有志,名字中间都占了个“有”字,在岗的时候,有家、有志地喊着,挺哥儿们的。居家了,联系不多,没想到在大马路上碰见了,而且,人家还戴上了黄胳膊箍儿。“一个月多少钱?”问人收入,在有教养的阶层看来是一种不文明,在居家男人眼里,却是再正常不过的。“多少钱?二百多。比不挣多点儿。总比闲着强吧。”别看是一个月二百多块钱的活儿,那也是多少人惦记的。闻有家想起来,常有志的一个妹妹好像是交警大队的。总得有点儿什么关系吧。正分神的时候,前面灯变绿了。脚放到车蹬子上,想踩下去,又觉得就这么匆忙走有点儿不对劲儿。正犹豫着,常有志拉了他一下,把他拽到路边:“有家,后天有空没?”“有事儿?”“一帮人撺掇着上公司去静坐,没事儿你也去呗,人多力量大。”“后天什么时候?”“上午八点。随大溜儿跟上班的人一起进去。”“行。没特殊事儿我去。”
市立医院里拿药的人排队。老丈人是离休,药费百分之百报销。老爷子腿脚不灵便,也受不了排队的苦,居家以后,拿药的活儿自然就派到闻有家的身上。话说回来,以老爷子名义开的药又不是老爷子一个人吃,头疼脑热感冒发烧的药,全家人谁没吃过?省钱就是挣钱。闻有家像往常一样排着队,心里却跟往常不一样。闹得慌。都是常有志那几句话惹的祸。闻有家是个老实人,心里搁不住事。当年搞对象的时候,老丈人一锤定音,就因为他老实。老实是那个年代找对象的一个优势。常有志说去公司静坐,闻有家没问为什么就答应了,他知道原因,心里也是想着自己应该去。
静坐的事跟钱有关。居家男人见面,十句有八句跟钱有关系。居家男人对钱比那些正式退休的还敏感。居家了,少的一个月能拿四五百,多一点儿的也不超过六百,没有正式的退休金多。关键是心里不踏实。人家退休的,一个月能拿多少钱,那是定数,按日子拿着存折到银行领就是了。居家的不行,退休金到底能拿多少只能猜想,正是五十多岁的壮年,上有老下有小,如果家里再有一个挣钱比你多的媳妇,那种感觉就更复杂。头几天闻有家就听说了,钢厂在职的正在进行工资改革,像他这个年龄还在岗的,一个月的底薪就两千多,加上各种补贴,每个月开三千块钱没问题。居家的据说一分钱不涨。太不公平了!连闻有家这种不爱生气的老实人都答应去静坐了,那些平时火爆脾气的,还能不去?但是这种方式能起什么作用吗?算不算非法集会?闻有家心里没底,精力不集中的结果是,给老丈人拿错了药。老爷子血压高,闻有家心不在焉,开了降糖药。当然平时他也开过降糖药,丈母娘血糖高,又没有医保,平时口服的降糖药也是以老爷子名义开的。问题是降糖药家里还有,老爷子的降压药却快断顿了。等他发现问题,想到街面上的药房临时买一盒糊弄过去,一摸兜里,只带了十块钱。想了片刻,将自行车拐向了媳妇的学校。
翁娟以前是小学老师,当过区里的优秀。年龄大了,离开教学一线,改做门卫。正是学生上课的时间,学校门口空空荡荡的,翁娟一眼就看到了骑车过来的闻有家:“有事吗?”
“拿点儿钱,给她姥爷买药。”
“不是有医疗证吗?”
“开错了。”
“这点儿事都办不明白!”
自己掏钱买药,翁娟不情愿,脸上不好看,还嘟囔了几句。撂往常,闻有家听见这种埋怨就当没听见,但是今天,闻有家心里闹得慌,也不知道哪来的无名火,嗓门儿一下子大了起来:“怎么这么多事呢?嫌我没用赶明儿你自己开去!”
话说完,钱也不拿,把开好的降糖药扔到窗台上,转身骑车走了。
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绕来晃去,却不知道应该去哪儿。闻有家兄弟七个,家里房子紧巴,结婚以后,他跟翁娟住老丈人家。这么多年,女儿都快大学毕业了,他们还是没有自己的房子,仍旧在老丈人家住着。现在,闻有家不想回那个家。肚子咕咕叫,不用看表,他也知道是到中午了。想了想,他把自行车拐向工人村。
闻有家平时不大回父母家。上班的时候忙,没有时间。居家了,他也不经常回去。他不愿意面对父母看他时那种带点怜悯的眼神,也不愿意答对老邻居们的问长问短。居家了,挣一脚踢不倒的那俩钱,不好意思对人说。再者说,去看父母,不能总空着手吧?所以。不是父母有事打电话喊他,他不大回去。
铁西工人村,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盖起来的那片苏式红砖楼,通自来水、有暖气、煤气、室内厕所,当年曾是国营大企业工人们的骄傲,了不得。半个世纪过去了,工人村如今已经沦为城市里的贫民窟,住在那里的都是买不起新房的穷人。工人村当年建在城市的边缘,随着城市的发展,现在已经成了市区的好地段,早就有开发商看好了这块地皮,只是因为人口密度大,动迁成本太高,户口冻结五六年了,动迁的事还是八字没一撇。闻有家生在工人村、长在工人村,可他不愿意回来。但是父母住在这里,他又不能不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儿女太多的缘故,老头儿老太太对闻有家的到来并没有表现出特殊的热情,就像他天天都回家一样。也没问他吃没吃午饭。等午饭端上来,是过水面条,酱是鸡蛋、辣椒炸的。闻有家吃得鼻尖儿冒汗,心里头热乎乎的。别看他们不吱声,心里头有数呢。闻有家爱吃面条,挨饿那年发过誓,将来有钱了,一定要煮上一大锅面条,随便造。丈人家是南方人,平时很少吃面。在工人村吃饭,则十次有八次是面条。简单,实惠,解馋,关键是,那表明父母的心里还挂着你呢。这样想着,闻有家就后悔刚才过来的时候没顺便带个西瓜。现在再出去买,好像又有点不自然。正午时分,西厢房里一点风都没有,炸酱时的辣味儿闷在屋子里出不去。闻有家跟妈说:“把爸推出去透透风吧?”
老爸闻志远,三年前遭遇车祸,伤了脊椎,坐轮椅。幸好闻家是一楼,推出去不难。楼空间的杨树荫下,到处是仨一堆儿俩一伙儿的牌局。大多是退休的老人。闻有家找了一处人少的地方把轮椅停下,阳光从树叶间透下来,照在爸的脸上,斑斑驳驳的。爸身子瘫了,脑子还不糊涂,先问孙女:“卓尔常回家不?小兔崽子,也不来看爷。”闻有家嘴里嗯着,心里还在想着静坐的事。居家的人,住工人村的不少,爸没准儿也听说了。正想着呢,老爷子已经说上了:“罢工游行那类的事,不能掺和,听见没?共产党没亏待咱,听见没?还有两三年就拿退休金了,跟着瞎闹腾啥?搞不好抓进去,要是判了刑,那可是一分钱退休金都拿不到了,听见没?”老爷子当过省里的劳模,现在逢年过节的还有领导来看望,送米送面的,还送过油。
“听见了。”
儿子说听见了,老爷子就不吱声了,闭目养神。七个儿子里老六闻有家最老实,老爷子心里有谱儿。趁他不吱声的工夫,闻有家去路口的水果摊上买了两块切现成的西瓜,在树荫下喂老爷子。吃完西瓜,老爷子跟他再没多说一句话,睡着了。
一睡就是小半天。
回到家里,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
女儿卓尔回来了,餐桌因此丰盛。平常,两位老人基本上吃素,翁娟也是以素菜为主,就苦了闻有家一个。幸好卓尔上大学没去外地,十天半月的要回来一次,闻有家吃肉,是跟女儿借的光。
翁家的传统,男主外女主内。闻有家居家了,可以多做些去医院开药一类的事,饭是不必做的。不做饭的代价是人家做什么你就吃什么,千万别抱怨。白天跟翁娟闹了点儿小别扭,心里又有事儿,这天的晚饭闻有家吃得嘴里没味儿。好在女儿回来了,餐桌上有了新鲜话题,把他的不舒服多少冲淡了些。
卓尔大三了,准备考研究生。家里的五口人,意见不统一。翁娟是坚决支持女儿考研的,女儿能读个博士她才高兴呢。“家里又不指望你挣钱,你就安心地往下读吧。”闻有家对她的话不以为然,心里还有一点点的反感。什么叫“家里也不指望你挣钱”?不就是想说得指望他闻有家挣钱吗?明知道他现在挣得少,偏偏拿这样的话激励孩子,什么意思!
这样的不满,却只能埋在心里。二十几岁的大姑娘了,毕业找个合适的工作,赶紧自立吧。像现在这样,大学都快毕业了自己还不洗衣服,每次回家都拿着一个大包,像什么样子!说不指望她挣钱,毕竟她要是自己挣钱了,也不用像现在这样伸手了啊。今天补计算机课三百,明天新东方学英语一千二,后天要交手机费八十。你大学毕业了一个月能挣多少钱?现在的孩子,这种大手大脚的消费方式让闻有家接受不了。就这样,女儿还说呢,她是同学里比较节俭的了。这样还算节俭,那不节俭的得是啥样?
闻有家憋了一肚子的话,却懒得说出来,有些话不用他亲自说。丈人和丈母娘,双双反对闻卓尔读研究生:“都念了十五六年书了,还要往下念?念完博士,那不得三十多岁了?那还能找着对象吗?你没看晚报上的连载吗,说女博士嫁人可难了,咱可不能为念书耽误了终身大事!你书读得再好,找不着好对象,没有孩子,那书不是白读了?”
七嘴八舌中,女儿忽然问他:“爸,你说呢?”闻有家没想到女儿会主动问他,愣了一下,说:“随便。”他的这句“随便”不知怎么惹火了闻卓尔:“没见过你这样的爸,一点儿都不负责!”
“我怎么不负责了?!”一直不想说话的闻有家,也被女儿点着了火。小学六年,是谁天天骑自行车送你上学?是谁每个周六背着手风琴带你去上课?从上初中开始,一直到高中毕业上大学,每天晚上补课,是谁风雨无阻地去接你放学?小姨子翁如从北京回来探亲,送给姐夫一只手机,一个星期没用上,就被你没收了,说是有手机跟同学联系更方便。不就是挣钱少点吗?值得你们这样看不起?有本事你就念呗,管他硕士还是博士,你爱念啥念啥!我怎么表态都有人不满意,我的态度你最后也不听,我说它干啥?
闻有家生气了。闻有家在家里生气的方式是不说话,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住在丈人家里,你说话声大了,老人会以为你是对他们有意见。丈人血压高,丈母娘血糖高,都是怕生气的病。心情不好犯了病,花钱不说,他也得跟着遭罪。三十六计走为上,闻有家三口两口扒净了碗里的饭,回房间看电视。
一直到晚上睡觉,闻有家再没跟女儿说话。翁娟躺到床上,也不说话,用肩膀轻轻拱他。闻有家假装睡了,不吭声。二十多年的夫妻,能不知道妻子是啥意思?可闻有家今天没有心情,他还想着后天去厂子的事。
闻有家早晨七点钟就离开了家。临走时告诉翁娟:“我去二哥的鱼塘,晚上住那儿。有电话找我,就说我出去上班了。别把鱼塘的电话告诉人。”
听他说去鱼塘,翁娟多看了他一眼,却没吱声。但从她的表情上,闻有家知道她是支持他的。二哥闻有才,退休以后回他当年下乡的郊区,从别人手里转租了片水泡子养鱼。居家以后,二哥跟他说过要他去帮忙,翁娟也怂恿他去,闻有家心里却一直犹豫着。本来哥儿们就不是特别亲,别因为钱伤了兄弟情谊。还有呢,闻有家也是打心里有些怵二嫂。二嫂是二哥当年下乡时的插友,在青年点时跟二哥结的婚。那年头闻家穷,两个人一人一套行李搬到一起就算结了婚,为这事,二嫂多少年抱怨。闻有家不愿意听她抱怨。结婚是你自愿的,再说那时候也不光闻家穷,这么多年你还抱怨,有意思吗?闻有家不愿听二嫂抱怨的方式是尽量躲着她不见。但是今天,闻有家不愿意在家里待着,又一时找不到更好的去处。常有志今天没准儿能把电话打家里来。真要是约他出去,去还是不去?去吧。难免要跟着掺和。静坐的事要是真犯了什么毛病,至少担着事先策划的名儿吧。就像老爸说的那样,还有两年多就可以拿退休金了,别把一辈子的饭票弄丢了。不去吧,多少年的工友了,为的又都是自己的事,说不过去,显得你也太没血性了。
出发前,闻有家给自行车胎打足了气,又沏了一瓶子茶水带上。这种时候,他在心里竟然庆幸自己是一个没有手机的人。一个有手机的人,你到哪儿去别人都能找到你。像他这样多好,不花那份钱,别人也找不到。自由真好!
半个小时出了城。六月下旬的乡村公路两旁,绿油油的稻田地油画似的。闻有家当年下乡的地方是山区,地里种的基本上是玉米和高粱,想吃顿大米饭,难。看见眼前一望无际整齐的稻田地,想起当年偶尔吃上一顿大米饭时的那种香甜,不知怎么,闻有家的心里竟然潮乎乎的,有了一丝的激动。
二哥和二嫂,借住在离鱼塘不远的一户农民家里。二哥和二嫂正在院子里忙着。见闻有家进来,二嫂很热情:“六弟,你来得正是时候,帮我把鸭子赶鱼塘去!”四五十只鸭子在院子里嘎嘎叫着将闻有家团团围住,像欢迎他似的,闻有家一时没了挪脚的地方。二哥白了媳妇一眼,说:“你也不让有家喘口气?”二哥明显是向着自己的弟弟,他的话却让闻有家不好意思拒绝嫂子的指派了:“歇啥,又不是纸糊的。二嫂,还有啥活儿你就吱声吧,我今天没别的事儿!”
鸭子放进鱼塘,闻有家又帮二哥喂鱼。二哥闻有才恶狠狠地往塘里抛着鱼食,脸上的表情很沉重。闻有家揣摩着是谁惹了二哥。总不会是对着自己来的吧?一个多月没见了,二哥也知道他这个兄弟日子虽然过得不富裕,也还没到跟人张口借钱的份上。再说,当初不是二哥两口子三番五次地跟他说让他来帮忙的吗?没有求人事,心里就硬气,二嫂又没在跟前,他就敢张嘴问二哥:“还行吧?”闻家兄弟都是那种言语金贵的人,话不多,但彼此肯定明白。二哥看他一眼,眉头皱着:“凑合吧。烂杂事儿太多。”
二哥还没说什么是烂杂事儿就看见鱼塘来了人,眉头顿时舒展开了,脸也换上了笑容。来人是村长,带了几个城里的朋友来钓鱼。鱼塘边有几个现成的小马扎,村长的朋友话不多,支开竿儿,嗖嗖一甩,水面上顿时浮起几朵鲜艳的鱼漂儿。钓鱼人都喜欢静,鱼漂儿漂起来,都不说话了,瞪大了眼睛看水面。差不多有一个钟头的时间,只有那个戴眼镜的城里人钓上来一条小鲫鱼,闻有家看见村长的脸上没啥笑容,忽然间就明白了二哥刚才为啥恶狠狠地抛鱼食了。鱼刚吃饱,会轻易咬钩?看来村长带的这几个人是不给钱的白钓客啊。可你在村长的地面上养鱼,让村长在客人面前下不来台,会有好果子吃吗?正这么想着,二哥喊他去拿网,让他下水打渔。闻有家穿上二哥扔过来的水裤,坐到胶皮轮胎改成的皮筏子上,第一网打上来五条鲤子,都不大,也就一斤来重。闻有家把鱼扔上岸,二哥让他再打。第二网不错,打上来两条鲇鱼,个头儿还不小。第三次下网,网上来的还是一斤来重的鲤子。
闻有家拎着鱼回到二哥住的农家,正在井台边洗衣服的二嫂一看他手里的鱼,脸就黑了下来:“是不是那王八蛋村长又来了?有完没完啊?这么大点儿的鱼就往上捞,不是祸害东西吗?白钓,白拿,还得白吃,有家你说是不是太气人了?瞅你二哥那窝囊样儿我就来气,不让他们钓不行吗?”
二嫂嘴里唠叨个没完,闻有家不爱听,拿了个罩子去鱼塘罩虾。老丈人是南方人,爱吃草虾。到了鱼塘边,闻有家又不想罩了。鱼塘里的虾是鸭子的食儿,二哥二嫂这样,他不想给二哥增加麻烦。看来当初没答应他们来帮忙是太英明了。两口子咋吵都行,加上个外人,就复杂了。
闻有家躺在鱼塘边的草坡上,睡着了。太阳晒着,暖洋洋的,舒服极了。闻有家在太阳底下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和几个工友吵架。几个工友拉着他出门,他挣脱着不出去,把衣服都挣破了。一拉一挣,闻有家醒了,看见自己是躺在鱼塘边,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睡梦中那种带响的撕掳声仿佛还在耳边。他出来的一个目的是想把明天静坐的事忘掉,可是,工友们竟然到梦里来拉他了,连个觉都不让睡好。这帮家伙!
到家时已经是黑天了。中午光顾着帮二哥陪客人,咸鸭蛋什么味儿都没品出来。累了一天,就着香喷喷新煮的米饭,那咸鸭蛋的味道还真是不错,腌得咸淡合适,煮得也是不老不嫩,恰到好处。丈人丈母娘对草虾感兴趣,一大盘子虾全扫干净了。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很高兴,闻有家吃完饭没回自己的房间,留在客厅里陪着二老一起看电视。女儿卓尔好像把头天晚上的事全忘光了,头枕在闻有家的大腿上看电视剧,跟小时候一样。这茬孩子,总长不大似的。
闻有家心情愉快,晚上到了床上,就有些兴致勃勃。灯熄了,他伸手去碰身边的妻子,翁娟却把他的手拨拉开,掉过身子,留给他一个后背。闻有家心里说昨晚你不是还有意思嘛,怎么今天又不想配合了?翁娟的回答让他顿时没了念头:“我那个了。睡觉吧!”
念头是没了,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谁知道她是不是那个了。媳妇翁娟在这方面很少主动,有几次,本来并没到日子,却愣说那个了。闻有家明白,那是人家不愿跟他做。翻来覆去的,好不容易睡着了,又睡得太实了,醒来时,女儿出去了,翁娟上班了,丈人和丈母娘也不在屋里。闻有家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心里咯噔一下,洗了把脸,饭也没吃,跳上自行车就往厂子蹬。
正是上班高峰时间,通往钢厂的马路上车流滚滚。跟闻有家一样往这个方向骑的,大部分是钢厂的职工。闻有家从乡下回城就在钢厂上班,从家里往厂子去的这条路,他是再熟不过了。居家以后,闻有家也没少往厂子去,领工资,办事,毕竟你还是厂子的人。但是今天,闻有家的心情跟往常不一样,腿脚比往常沉,什么东西坠着似的,心里也是忐忑着,七上八下的。马路上流畅的人流、车流,到钢厂大门口堵塞成一个大疙瘩。进钢厂的大门要验出入证,走路的往外掏证,骑车的要下车推车。闻有家在入厂的人流中没看到熟悉的面孔,但他有一种直觉,今天大门口的人流比往常更密集。一个经常出入钢厂的人,一个出示了近三十年出入证的钢厂老职工,他认为这种直觉出于事实而不是想象。他以出入这个大门三十来年的经验,把居家以后没交回去的出入证掏出来随便晃了一下。没有人认真看。这是早晨上班时间特有的景象。把进入厂区的时间放在在岗职工的上班时间,说明组织者不但是钢厂的老职工,也是很动了脑筋的。闻有家听到的说法,这次静坐所以要选在厂内,因为组织者认为这样做是表明他们的行动不同于社会上那些闹事的,这是工人在自己的厂区里也就是在自己的家里要求跟领导对话,不属于扰乱社会秩序的行为。
闻有家把自行车推到车库锁上,回头往办公大楼前面的广场上望时,并没有看到想象中的人群。钢厂这两年陆续居家的职工有五千多,哪怕只有一半的人来吧,两千多人,办公大楼前面的广场也应该站满了,但是闻有家没看到人。闻有家有些恍惚:昨天常有志没来电话,也许,计划有变?要不然就是自己听错了时间,来早了?这样想着,闻有家就没有往广场的方向走,而是去了广场对面的房产处办公楼。闻有家居家以前在钢厂的薄板分厂当工人,他的一个同学吴群立在房产处做水暖工,闻有家有时去房产处找他。房产处的办公楼在公司办公大楼的对面,中间隔着一片京桃林,那边有什么情况,闻有家应该能看到。
房产处的门卫小李子是处里的老人儿,看见闻有家进来,跟他打哈哈:“今天不开支吧?中午下一盘?五块钱一盘怎么样?”
闻有家没有心情说下棋的事儿,却又不能不理人家:“下就下,以为谁怕你呢。我同学来没?”
“来了,我看见他进来的。说好了啊,中午下一盘。”
吴群立比闻有家小一岁,按年龄一刀切,正好是切到闻有家的岁数,如果明年还有居家这一说法,吴群立也该回家了。闻有家顺着楼梯往上走,一直上到三楼。他在吴群立的办公室门口敲了好几下,屋里没人答应,用手推门,门是锁着的。闻有家站了一会儿,走到三楼的防火通道那儿。他记得这个地方有一道梯子可以通到天台上。夏天的时候,天台顶上风凉,他跟吴群立还有小李子他们在上面下过棋。顺着梯子爬上去,闻有家惊讶地发现,他的同学吴群立竟然在天台上站着,正在往广场的方向望。闻有家愣了一下,情不自禁喊了出来:“群立,你站这儿干吗?”
他看见吴群立哆嗦了一下,转过身来,问他:“你怎么没去?”
“去哪儿?”
“那儿。”吴群立下巴往广场的方向一抬。闻有家望去,脑子里面嗡的响了一下。广场上,正像他想象的那样,此刻已经是黑压压的一片。从楼上往下俯视,一颗颗黑豆那么大的人头蠕动着。有人在陆续地往里走,但听不到声音,就像卓别林演的默片电影。闻有家心里犹豫了一下,转身要往下走,吴群立一把拉住了他:“别去了。”
“我得去。”
“你去还是不去对这件事没有影响。而且,一会儿就该有人来管了。”
“你怎么知道?”
“活多大岁数了,这点事儿能不知道?”
闻有家站在吴群立的身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站了有半个小时吧,两个人一句话没说,然后,闻有家开始往楼梯那边走,最后扔下声音很小的一句:“我过去看看。”
闻有家出了房产处的办公楼走到广场上时,人流已经开始往钢厂的大门口涌动。他看到一些保卫处的人在疏导着人群。闻有家在人流中东张西望,试图找到熟人。终于,他看到了常有志,还有薄板厂的一些工友。常有志跟他打着招呼:“有家,刚才没看见你。大伙琢磨着找个地方喝点儿,你也去吧。”
闻有家正为难怎么解释呢,听了常有志的话,也就顺水推舟了:“去吧,反正也没事儿。”
在一个工友开的小吃铺里,十几个从前的工友,搬了几箱啤酒,昏天黑地地喝上了。静坐的代表每个分厂选了一个,进去跟厂领导面谈,估摸着怎么也能给提高点儿待遇。没有人是来捣乱的,厂子好,大家才能好,这道理谁都明白。为了工资,咱们干杯,干!
闻有家是一个不能喝酒的人,那天喝了多少,他自己一点儿都不记得。至于怎么离开的小吃铺,在哪儿睡的觉,他一概没有印象,更不可能知道一大家子人已经被他的神秘失踪闹得沸反盈天。
第一个意识到闻有家可能出事儿的是翁娟。到了吃晚饭的时间,闻有家没有准时出现在饭桌上,这是平时很少出现的情况。也没听他说要出去干啥呀。她把电话打到婆婆家,婆婆说:“他今天没过来。”放下电话,婆婆又把电话打了回来。这次是公公说话:“有家是不是去厂子了?”翁娟说:“也没到开支日子啊。”“不是说厂子这两天有什么动静吗?”公公的话提醒了翁娟,下班回来的路上好像听说钢厂今天有人静坐了,规模还挺大的。但是,闻有家能去这种场合?就他那一脚踢不出来屁来的性格,再借他俩胆儿他也不敢哪。这样想着,翁娟就把电话打到了二哥的养鱼场。也许,他骑车顺脚了,又去帮着喂鱼了。到了晚上九点钟,翁娟把闻有家那几个兄弟家都打遍了,还是没摸着他的影儿。她又急又气,开始跟女儿发火:“都是你,非得把你爸的手机磨走。他连个手机都没有,想找他都找不着!”女儿卓尔却并不着急:“妈你急什么啊?他身上没有钱。不会有人劫财;他也不是妙龄少女,不会有人劫色;他不会开车,你不用担心他出车祸;他没权没地位,你不用担心他包二奶不回家,妈你着的哪门子急啊?我看他哪,指不定在街上碰见谁了,上哪儿喝酒去了吧。”“就他认识的那帮人,哪个是有钱的,能请他喝酒?!”
已经十点多了,闻有家还没回来。想起公公的话,翁娟翻出闻有家扔在家里的电话本。第三个电话是打给吴群立的,吴群立说:“嫂子,我上午在厂子看到有家了,他现在还没有回去?不可能吧?静坐的早就散了,他走了以后也没回来啊,我还以为他直接回家了呢。那什么,嫂子你别着急啊,我也打电话,有消息再联系你吧。”
半个小时以后吴群立回了电话,一个工友喝酒之前给媳妇打了电话,说是去一家叫松鹤的小吃铺喝酒,也是到现在还没回家。吴群立说:“嫂子,你别急了,有家肯定出去喝酒了,今天你就让他在外面痛快痛快吧。居家了,心情不好,有这么个机会,你不让他发泄出去,说不定在别的什么地方鼓包。我现在就出去找他,找到他我就让他回家,嫂子你先休息吧。”
半夜三更的,翁娟不敢出去,也不敢惊动父母,只能在家干着急。好像是刚睡过去吧,电话就响了。是吴群立:“嫂子,你拿上点儿钱,马上到市立医院来。”翁娟心里一哆嗦,话都带哭音儿了:“怎么啦?有家他怎么啦?”
闻有家中风了。吴群立找到松鹤小吃部时,喝酒的人已经散了,正在收拾残局的是薄板分厂的小邱儿,小吃铺就是他开的。小邱儿说:“他们没闹够,唱歌去了。”等吴群立找到练歌房,一帮喝得烂醉的大老爷儿们正在拿着麦克风嚎呢。闻有家没唱歌,闻有家在沙发上躺着呢。吴群立上去喊他,闻有家嘴里呜啦呜啦的,说不清楚话,再看他嘴边的白沫子,吴群立慌了,掏出手机,拨了120。
现在,闻有家哪也去不了了,跟他老爸一样,坐上了轮椅。医生说了,他这病,跟遗传有关,但主要是心情郁闷。他发病的年龄还算轻,将来也许自己能走,至于想一点儿后遗症都不留。那得看运气。
坐在轮椅上的闻有家,每天由钟点工推着去公园看人打扑克、下象棋。遇到熟人,三句话说不上,他就会告诉人家:“俺们涨工资了,一个月一百。你们涨没?”
女真,本名张颖,女,198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同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发表小说、散文多篇。现在辽宁省作家协会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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