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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伤口微笑

        

        “我同意分手。”毛闪闪笑着说。

        之前无数次,我一说分手她就哭。泪如雨下,泪如泉涌,泪飞顿作倾盆雨,梨花带雨,一夜吹落星无数。有时在她宿舍,侧身坐在沙发上,手拿遥控器,边哭边把电视声音随意调大或调小,以配合她的哭声。有一次在她值班室,扭转上身伏在折叠椅背上,无声地抽泣,还有一次趴在公园的一棵枫树上,边哭边跺脚,厚厚的枫叶在她的软底鞋下发出清脆的干燥声。虽然每次哭的地点和角度不同,但有一点相同,就是她不愿意和我分手。

        开始看到她泪光点点、泪水涟涟或泪雨滂沱的时候,我是非常心疼的,请相信我是个男人,没几个男人看到女人流泪会无动于衷,况且是与自己相爱过的女孩子,但就在她哭过几次或十几次,也就是我正面侧面假装真装明示暗示必须与她分手之后,我逐渐对她的眼泪视而不见。

        人的心肠是怎么练硬的?第一次拿手术刀时我二十岁,那还是面对一具用来给我们做实验的死尸,哆嗦得自己都要手脚冰凉四肢僵硬,到后来看到一个个或让车撞得血肉模糊,或被我们像麻袋一样缝上又拆开的活生生的人,渐渐就视为家常便饭。现在每次手术前问患者想要局麻还是全麻时,如同酒吧里的助唱小姐问客人:“请问先生您喜欢听流行歌曲还是美声?”

        所以从一开始我对毛闪闪说“宝贝别哭别哭”,到“你动不动就哭,有话不能好好说?”再到从头到尾看着她哭完,才说:“和我分手真就这么痛苦?”

        毛闪闪拿我的手放在她左胸:“你摸摸看,我的心都碎了。”

        我立即把手撤开:“干我们这行应该有超出常人的耐受力,在我看来,病人做个心脏瓣膜手术也就是被蚊子叮一下的感觉,一点都不疼。”

        “我同意分手。”毛闪闪笑着说。

        这次,我没从她嗓子里听到一丝呜咽,没见她眼里泛起一滴泪花,相反她一直微笑。我们站在中医院楼顶的天台上说话,两只鸟儿穿着暗褐色羽衣,沉默地在落日余晕里转来转去,然后头朝下,一前一后冲一株色泽深郁的橄榄树飞去。

        毛闪闪实习时是我的助手,说第一次见到我愣了很久,我穿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白大褂,但领口露出里边的天蓝色的衬衫,眼镜的边框部分有一点橘红,她说就这两点,让我整个形象熠熠生辉与众不同。毛闪闪后来和我约会时常常不厌其烦地提到初相识的情景,并且问我:“你还记得我当初的样子吗?”

        毛闪闪当初的样子?我早就记不起来了,我当时盯着她的胸部看,好半天目不转睛,连旁边还有别的人也忽略了。

        “你这个人好色哦!”

        我从不加以反驳,认为情人间这种戏谑中含有褒义。

        毛闪闪对病人出奇的好,查房或是打点滴从不直呼姓名或病床号,按照年纪的长幼,分别叫他们“小帅哥”、“小美妞”或是“帅大伯”、“美阿姨”,说话时嘴角上扬,每两个字都拉长尾音,似乎来住院的都是他们家亲戚。

        “人病了真可怜,任你是什么高官大亨,一样孤独无助。”

        “时间长你就麻木了,现在还有精力发挥你残存的爱心。”

        “你干吗老盯着我的胸和嘴,我其他地方不漂亮吗?”

        “你身上这两个部位最美。”

        毛闪闪抓着天台护栏,看着医院对面几百米的地方,那儿有一所私人承包的养殖场,东边,奶牛小羊叫上一阵,西边,小孩子在湖里摸鱼,还有人正在脱掉外衣准备下水游泳。“我要飞过去。”她说。

        我走过去把她的身体扳正,看着她的眼睛:“听到什么闲话了吗?”

        “嗯。”

        “我有老婆孩子。”

        “嗯。”

        “我不能离婚。”

        毛闪闪两臂上扬,一脚朝后抬起,一副乘风飞去的样子。“病人都叫我微笑天使,他们说,只要看到我的笑,就暂时忘掉了身上的病痛。我记得头一天跟你上手术台,病人麻药劲儿过了,痛不欲生撕心裂肺,我整个人吓得直往地上出溜。”

        “由于个体差异,这个病人对麻药过敏,所以不能一次足量注射,只能分时段给药,谁知术中出血量大,手术时间延长,疼是肯定的。”

        “当时,你用手扶着快要软瘫的我,在我耳边轻声说,镇静,对,就这样,始终保持你好看的笑容。”

        

        我被一阵摇晃惊醒,睁眼就看到我老婆一双眼角和眼中大而眼尾小的眼睛。

        “到点了,你今天不是有个手术吗?早餐在桌上,我得赶紧去医院替宣琪了。”

        宣琪是一个旅居芝加哥的华人,也曾是我老婆的闺中姐妹,这次专程带老公回国看病,住在综合医院。我老婆以助人为乐著称,凡是来本城大医院看病的亲戚老乡朋友,她无一例外全部关照,能提供什么帮助就提供什么帮助,像个专门接待各地病人的护理专员,倒显得我这个医生不那么有爱心。

        我坐起来,慢条斯理穿衣服,从床头柜拿过手机。

        “喂。”里边传出毛闪闪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老婆,她正拎着保温盒朝外走,并用眼睛示意我别忘了吃早餐,随后防盗门在她身后“咣当”一声关上了。

        自从正式和毛闪闪分手,这是她第一次打电话过来。

        “方治,你知道吗,昨晚急诊室那个老人,去世了。”

        我沉默着。

        “这老人是个老红军,一生戎马枪林弹雨,没死在雪山草地,没死在解放战争,却被我们治病救人的白衣天使,不费一枪一弹就杀死了。”

        我右手拿着手机,左手套上裤子。

        “老红军九十高龄,儿子去年过世,其他亲人远在国外,生病时只有一个还在读大四的重孙女在身边照料,他重孙女忙着写毕业论文,我就帮他打饭买水,举手之劳嘛,所以,他逢人就说,我也是他的重孙女。上周,他要求出院,可出院没几天,旧病复发,昨天半夜被送到急诊。本来他那种心衰的病症,抢救起来也不复杂,先输氧,再静脉注射洋地黄针。但是,急诊的大夫却不由分说给他注射白蛋白,你想啊,他当时上气不接下气地喘,大口大口吐血,那白蛋白根本就打不进去,就这样,没挨到天亮老人就走了。”

        “昨天急诊谁值班?”

        “宋银珍。”

        宋银珍在中医院转遍了大半科室,从来都是一副眼皮抬不起、整天睡不醒的样子。有次给一个胃出血昏迷不醒的病人打完臀部针,裤子都不帮人提上,让人家赤裸着下半身在人来人往的急诊室床上晾了半个多小时,病人大口吐出的鲜血浸得满脖子、胸前、地下哪儿都是,她熟视无睹地走来走去,被取药回来的病人家属指着鼻子骂她是“屠夫”,只差脖子上挂块皮围裙,从地上搬起半扇猪,毫不费力地放在案板上,面无表情手持尖刀剔骨。这事被病人家属不依不饶一直闹到卫生局,院长下不来台,就把她调到综合医院门诊,因为她有个在省卫生厅工作的好老子,若不是仗着这层关系,就宋银珍的业务水准,即使不当屠夫,至少也该下岗回家推着三轮车上街摊煎饼去了。

        “当医生算怎么回事,杀人不用偿命?!上月那个眼神经被门框上的铁丝挂断的帅哥,也是宋大夫值班,随便给他缝了几针,第二天一早送往了眼科病房。结果,白白住了二十天医院,花了三千块住院费,出院后病人眼睛一直重影。”

        “幸亏你让他到我这儿复查,我一看,挂断的眼神经根本没缝上,所以导致重影。但是距受伤时间太长,眼皮外伤口已经愈合,而眼皮内断裂的神经萎缩到右眼下部的脸颊皮肤内,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愈合的外眼皮重新割开,顺原路去找先前断开的视神经。四十五分钟的手术都是在患者很清醒的状态下进行的,如果实施麻药整张脸立马肿涨得像发面饼,想寻找视神经就异常困难。一个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儿,居然在手术台上痛得杀猪一般,一个劲儿大喊:这手术我不做了,我宁可瞎了,太他妈痛苦了。”

        毛闪闪在电话里啜泣,轻柔得像羽毛一样。“他这还算好了,毕竟那手术使他眼睛不重影了,不过多受了一茬罪,多花一次钱多住了一回医院,那个老红军……”

        “好了,大清早的,你不是为了报丧才给我打电话吧?如果每个病人你都哭,你有多少眼泪可以用?”

        “那个老人太可怜了,我觉得他像我爷爷。”

        “你可以让他的家人告宋银珍嘛。”我从坐便器上起身,顺手按下抽水马桶的开关阀。

        “和医院打医患官司有几个是病人能胜诉的?”

        我默然。毛闪闪说得对,医患官司胜诉的要点和症结在检验报告那里,但不等进入司法程序,闻风而动的医生就开始到处找关系,在病历和验尸报告上做手脚怎么也比患者更专业更捷足先登近水楼台。再说宋银珍的父亲曾经在省卫生厅担任要职,除非让死去的人开口说话。况且,老红军无儿无女,一个重孙女,想必也是弱女子。普通病患家属遇到这种事情都是认命。一句话,遇到宋银珍值夜班挂急诊的病人算倒了血霉,运气好的熬到早晨被病房收走还有一线生机,运气不好的只能像老红军这样,一命归西。

        “上次老红军就不该出院,人老了就像大修车,医院就是大修厂,这样的车只有待在厂里最安全。也怪他运气不好,遇到宋银珍。”

        “照你说病人来医院看病成了算命,是死是活全靠运气?”

        我大口咀嚼着面包,把杯里的牛奶一饮而尽。

        毛闪闪挂断了电话。

        

        “方治,你在看什么书?”

        我扶扶眼镜皱起眉头看着毛闪闪。

        她笑嘻嘻抢走我的圆珠笔,又把我的书拿在手上反复观看,引得图书馆的其他人都往我这边侧目。

        “注意点影响。”我把书夺过来重新放桌上,压低声音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已经分手了。”

        “我知道,”毛闪闪坐在我对面,双手支起腮帮子,歪斜着头对我说,“我不会和你死缠烂打,我现在只是当你的良师益友,不行吗?”她伸出食指抵着我下颌。

        毛闪闪的确很喜欢和我聊天,她在我们科实习时,我们常常聊到很晚。我所在的中医院地处市中心地段,前几年前被评为甲级医院后,更是名声大噪医满为患。院领导申请报批又在附近设了一家子医院,取名综合医院,毛闪闪实习期满后,就被分配在那儿的肿瘤科。

        综合医院建院时间比中医院晚十几年,医生护士大部分都很年轻,但七十二行里唯独医生这行不认年轻,越老越值钱,遇到重大的医患难点,还得请我们中医院的专家出马一同会诊。还有,综合医院环境优雅,医疗设备大都是进口的,建院时连回廊边种什么颜色的蔷薇花都想到了,唯独没把图书馆这事规划进去,所以,那儿的医生常来我们这儿的图书馆查资料,还好离得不远,拢共也就过三个红绿灯和四个拐弯抹角的距离。

        我伸手捏住她食指从我下颌拿开,摁在桌上:“好吧,良师益友,直到你有了新任男友。但,仅限于像这样说话聊天。”

        毛闪闪笑,她笑起来似乎微绿色的星星互相碰撞,发出水晶玻璃般清脆的声音。而我急于要离开这里,我怕有人看见告诉我老婆,所以一溜小跑上了天台。

        她紧跟在我身后,并且和每个擦身而过的医院熟人点头打招呼。我老婆有个身居医疗系统要职的姐姐,就和宋银珍的父亲同一级别。我毕业那年,所有的同学都在为分配的事情到处活动,我也不例外,拎着份厚礼去拜访对我们分配有着生杀大权的我老婆的姐姐。结果,我的礼被原封不动退回来,并且还留在本省最好的医院。地球人都知道,那是因为我老婆看上我了,想让我给她当丈夫。

        在很多人眼中,我老婆优点多于缺点,永远穿着正统,头发从不过肩,裙子从不过膝,常年涂深色口红掩饰其发白的嘴唇。从基因上来讲,教师和医生是最佳婚姻组合,美中不足的就是日子稍显死水微澜,在行夫妻之事时她也保持其冰雕式的面容,但保险。我最近又要晋升职称,这个时候,绝不能让毛闪闪打乱我的人生步骤。

        “方治,你说对一个人最大的报复是什么?”

        “杀了他?”

        “这种方式太极端了,而且还得负法律责任。慢性的那种,心理折磨,生不如死,再比如说,夺妻之恨,夺子之仇……”

        我瞪眼看着毛闪闪。

        她突然住嘴,咯咯笑着,眨眼歪头看着我。

        “怎么了你?一直说梦话,还出了好多汗。”

        老婆下床给我拿来毛巾和水。

        “我梦见我拿着手术刀给病人做白内障,打麻药的时候我的手一直发抖,抖得拿不住针管,我用力扎下去,可是却扎在我自己的身上。”我说,“可我又感觉不到疼,就像扎在一层厚厚的油纸上。”

        我发现老婆的目光有些恍惚,她紧张地看着我,我更加恐慌,这目光我似乎只在新婚之夜看到过。

        老婆把水杯端出去,不知为什么,她在客厅待了好久。她最近瘦了,睡衣裹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她几乎一有时间就去医院看望宣琪,把儿子送到了他姥姥家。

        “我这周去看望一下宣琪的丈夫?”

        “不用,真的。有我一个人招呼就足够了,况且你最近因为晋升职称的事,把自己搞得太累了。”老婆摸着我额头,温柔地说。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她笑了笑,一脸憔悴的神情。

        这么说来,老婆还不知道我和毛闪闪的事,这让我大松一口气,如果之前的事她没有所闻的话,那么之后她即使听到什么,我也无所畏惧了,因为,我和毛闪闪已分手,我当机立断在紧要关头和她分手了。老天眷佑,毛闪闪也没再表现出任何纠缠的行为,就是有事没事爱打个电话,想拉我去天台上聊天,似乎我们的关系真的一下子退到良师益友的位置。

        这次是我打电话约她到天台的,手机响了好半天,接听的是毛闪闪的同事,按照我和毛闪闪以前的约定,我们在对方的号码上分别输入陌生名字,所以,毛闪闪的同事对着话筒说:“请稍等啊,她去洗手间了。”

        从话筒里传来软底鞋“沙沙”地摩擦地面的声音,声音停在洗手池前,水龙头拧开又关上,随后才到手机旁,带着轻微地喘息:“喂。”

        和毛闪闪分手后,我整个人也空了一片,生活重又变得无惊无险,但鱼和熊掌之间我选择了后者,作为医院最被看好的眼科医生,我以思维精准果断著称,在手术台上,片刻的疏离就能加深患者的痛苦和留下不可想象的后遗症。

        我问她干什么去了,手机怎么随随便便放在桌上让别人接听。

        她笑着说:“无欲则刚啊,心地无私天地宽,既没偷人存折又没抱人孩子,谁想接谁接呗。”

        刚上天台,我就说我最近夜里经常做奇怪的梦,她电话又响了。

        “自家人客气什么,于公于私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她对着电话里说。

        “我说你能不能关机,我想安静一会儿。”

        毛闪闪听话地把手机关掉揣进白大褂衣兜,“我表姐夫住在我们病房,表姐感谢我为他买了顶帽子。”她特别喜欢和人分享她病房的人和事,病人也特别愿意和她聊自家的事情,那些家长里短在她嘴里转换成惊讶、悲伤、感叹,再从她嘴里说出来时,又成了沉痛的总结和富有哲理的人生感悟,她应该去当主持人或是演员,当护士过于感性了。

        “表姐夫很要面子,我提前为他买了顶鸭舌帽,比医院的帽子好看,戴着还蛮帅呢。”

        我侧身靠着天台护栏,斜睨着街上的人群,沉浸在自己的梦魇里,先任她自说自话。

        “人生充满了传奇。表姐夫的生意破产了,表姐为治他的病,居然想出怪妙的一招,让他的前女友为他负担医药费,前女友已为人妻,况且,表姐夫当年为了跟表姐出国抛弃了她,就是表姐抢了女友未婚夫的俗套故事,这是夺夫之仇啊,表姐夫的前女友当然不干,表姐就想了一个高招。”

        我无动于衷,毛闪闪的逻辑和话语有时让人觉得像个小孩子,很多的事情只有一,她就能在此基础上杜撰出二,甚至五。

        “表姐夫当年出国时,前女友已怀了他的孩子,后来嫁了另一位男子,名正言顺生下这个孩子,现在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表姐夫的父亲还留下一些遗产,但在遗嘱上注明,只有儿子和孙子才可享用,而表姐还没为他生下一男半女,也就是说,倘若表姐夫真一命呜呼,表姐就人财两空,就这么着俩女人为保全各自的利益立了协议,表姐夫前女友出钱出力帮忙把姐夫治好,表姐负责为她保密到底。”

        “如果你表姐夫病好不了呢?”

        毛闪闪看着我,沉默了很久才答非所问说:“方治,我从一开始给你当助手,就觉得你身上有种冷静的魔力,我很奇怪,病人在手术台上痛得龇牙咧嘴,而你自始至终都在微笑。”

        “医生的笑是病人精神的镇痛剂,我也咧嘴龇牙,他们心里就更加没底。”

        “在病人痛不欲生时笑得好坏,也是判断一个医护人员职业水准的度量仪?”

        日落前一小时,微风把她头上馥郁的洗发水味道散播在空气中。起初我被毛闪闪吸引,因为她有跟睡莲花一样纯洁的、充满朝气的心,迎着我逝去的童话开放。但人是现实的,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想跟我生孩子结婚,而这些,我已经跟另一个女人做过了。从一个山里娃混成省城著名医院的眼科大夫不是件容易的事,况且,那女人的姐姐还将主宰我的升迁。

        “我最近常做些莫名其妙的梦,”我盯着毛闪闪的眼睛,“你是个好女孩儿,但我们没有任何可能,这一点你很清楚,趁我老婆对我和你的事毫不知情,趁还没闹到满城风雨,在我们的婚姻中,她是毫无过错的一方,我们说好了分手,你就别再想用什么小聪明、小伎俩……”

        毛闪闪笑,然后一句话没说,转身离开天台,她软底布鞋一层层拾阶而下,直到静止,我才慢慢走下天台。一位老人在医院林荫道的小石凳上吹着他那悠长的小曲,干瘦的手指按着笛子一端的小洞,音符像刀片刮着玻璃器皿一样单薄清脆,他年幼的孙子眼上裹着纱布,双手撑在膝上,静静地听。

        

        昨天,艳美的阳光还把小区罩得金黄,一株株叫不上名字的绯色的花,粲粲于满眼睛光之下,怎么一夜寒光,整个世界像冰窟一样,颜色死白泛青,周围的树木现出阴森可怖状,似有大队人马躲在暗处,一下子从阴翳的树丛背后杀出,我猛地醒来。

        我拽起枕巾擦干净额头的冷汗,赤脚下地,发现老婆一个人坐在客厅,我过去把手放在她肩上,她猛地转身,受到惊吓似的张大嘴巴看着我,嘴角微微颤抖,满面是泪。

        我用胳膊环住她,问她怎么了,她挣脱我手臂大鸟似的跑到厨房。我猜想,她一定是为宣琪老公的病和好友今后的处境担心。上次有位乡下大伯来医院做胆囊切除手术,她也是跑前跑后半个月,也这么暗自替人家落泪。

        老婆站在灶台前用勺子轻轻搅动锅里的汤,我在她身后用双臂围拢她,让她尖瘦苍白的脸埋在我的颈窝里。我们是那种在家里很有默契的夫妻,但她很少和我一起逛街或出门,有一次她说:“我们俩出去,都以为我是你姐姐,其实你是我老公,我无意间缴获的战利品。”

        我把车子停在图书馆门口,环顾左右没人注意,一猫身进了对面的楼道,毛闪闪正挥动胳膊做向前、向上下、向左右的抻拉动作,听到我上楼猛地回头,秀发在风中甩了个漂亮的弧型。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啊?”

        我慢慢走过去。

        “哎,你又做怪梦了?”

        我缓缓点头。

        “我刚刚在图书馆看书看累了,上来让眼睛放松放松。”她说,把一只脚搭在天台边沿开始压腿。

        天台中央有个水塔,漆成墨绿色的木头盖子上搁着的一本书,翻在49页,最上面一行写着:“化疗及手术后应以气血双补,增进食欲为原则,可饮用北芪瘦肉汤、蒸鸡蛋豆腐……”

        “哦,告诉你,胃镜检查结果显示,我表姐夫的化疗效果非常好,肿瘤缩小了很多,他幸运地成为了新辅助疗法药物有效的三分之一,也就是说,他从吝啬打开的三分之一的窄门之中挤了过来,又看到了一片阳光。”

        “哦,这么说,他生命没危险了?”

        “是啊,这真是奇迹。看来,两个女人的齐心协力就能挽救一条男人的生命。”

        “但愿这样爱的奉献多在医院里发生。”

        “你真的这么希望?”毛闪闪哈哈大笑,故意把头一歪,其模样仿佛凝视谷粒的麻雀,她诡谲地看着我的眼睛,突然唱起歌来,“你伤害了我,却一笑而过,你爱得贪婪我爱得懦弱,眼泪流过,回忆是多余的,刻骨铭心就这样的被你,一笑而过。”

        “别唱了,听你唱歌我还不如从这儿跳下去。”我指指马路上像甲壳虫一样的车流,以及在地面上像蚂蚁般蠕动的芸芸众生,“给你个忠告,可以多说话,但是少唱歌。”

        “高兴嘛,我表姐夫生命没危险了,我当然开心。唉,方治,你想过没有,如果是你的老婆拿着你挣的钱去给她前夫治病,并且,你在毫不知情中把她那个男人的儿子当宝贝似的养着,供他上学、成长、出国,对了,没准出了国就能去认他的亲生父亲,爱的奉献到这种地步,真是可歌可泣。真的你设想一下,倘若你要是那位丈夫会怎样?”

        我一把捏着毛闪闪的后颈,这姿势迫使她不得不直视我的眼睛:“你恨我也不用举这么个例子,但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和我老婆的关系像长城一样牢不可破,坚不可摧。告诉你没有倘若,我老婆嫁给我的时候是处女。”

        然后我丢下她大步走向天台侧门。

        “方治,这年头连性别都能随时更换,处女也净是假的,你是医生你应该知道。”

        毛闪闪在我身后喊。

        毛闪闪勇敢地在前面跑,随手掠过身边的灌木丛和树梢,到了山口的高处。我站住脚,往下的道路通向两侧,水也向两边流。毛闪闪惊喜的声音像远方山谷里的钟声向我传来,我微笑了,不是用嘴,而是用我手中的针尖,扎向她送给我的微笑。迎着山涧吹送来的芳香,我注射麻醉的针法和手术刀法更细腻、更沉静、更老练,一声呼叫坠入山崖。我醒来,冷汗淋淋地跌在床下。环顾四周,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毛闪闪很久没给我打电话,也没约我去天台,直到宋银珍儿子举行婚礼。

        中医院和综合医院三分之一的人都来贺喜,这人数不算少,因为有三分之一在上班,三分之一去世或退休。自打宋银珍进医院上班的头一天起,就没人见过她漂亮过,现在上了年纪更是像水发的海参,一对肿眼泡像两条蜉蝣虫趴在她脸上,脚面高出皮鞋二分之一,像船舷似的。据说新婚没几天就从她家窗户传出吵闹,丈夫说她:“屁股像磨盘,脚像土豆蛋,腿肚粗得扭不转。”婚后不到一年男的就援藏去了,先是说修龙郎公路,后又说修青藏铁路,青藏铁路修好后又说想留在那儿建设更加美丽的新西藏。所幸儿子遗传了其父的英俊高大,帅气挺拔鹤立鸡群。新娘是个小圆脸的可爱女孩子,娇羞地依偎着新郎给大伙敬酒。

        宋银珍磨盘似的肥臀擦着餐桌的边缘,挨桌儿嘱咐来宾吃好喝好,这个一辈子没遭过艳羡的女人,终因生了个好儿子而扬眉吐气了一把。有人起哄让新郎自曝一下恋爱经过,再让新娘当大伙面保证一下以后怎样孝敬婆婆,宋银珍乐得肥肉乱颤快倒在座椅上了。

        新娘随新郎走上饭店中央用红毯子临时搭的台上,刚环视大伙一圈脸就又红了,她说:“今天是我们大喜日子,也是我们和亲戚朋友告别的日子,我要和我的丈夫宋乐去国外发展,这一走,或许就是遥遥无期,我们的妈妈就拜托大伙照顾了。”说完她和新郎朝大伙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伙鼓掌,有人说,年轻人有志向,去国外发展,好啊。有人说,瞧宋银珍,今天可把一辈子藏在背后揣在腋下的脸全露尽了。但宋银珍表情却成了猪肝色,她从座椅上站起来,使劲挥舞着一只粗胳臂,大声说:“不行,我不同意,你们要出国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我一辈子含辛茹苦,守活寡似的养大儿子,就是为享天伦之乐。不许鼓掌,都跟着瞎起什么哄!”她用手指着新娘说:“要走你一个人走,只要我活着,绝不让我儿子出国。别说出国,出省也不行。”

        婚礼现场一下哑了,新娘柔情款款看着新郎:“亲爱的,你抉择吧。”

        新郎几乎连想都没想,昂着头隔着几排桌子干脆利落地对宋银珍说:“妈,我想好了,我离不开小满。”

        宋银珍肥胖的躯体和椅子一同倒下。

        婚礼现场变成急救现场,新娘的花车充当了救护车,同事忙着给盛装的新娘婆婆做人工呼吸,来宾们不欢而散。毛闪闪站在饭店门口和那个名叫小满的新娘双手相执脸对脸说话,我站在几米开外,朝毛闪闪打了个手势,她就跑过来对我说:“有什么事吗方医生?那天你发那么大脾气,我以为你彻底和我绝交了。”

        “怎么,看上去你和新娘很熟啊?”

        “哦,你说小满啊?她就是被宋银珍误诊致死的老红军的重孙女,我们早就是好朋友了。”

        我思想开始游离,不由回头去看,新娘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笑得像矢车菊,新郎双手抚着她圆润的肩,微风将她白色婚纱的边缘吹得向一边飞起,她身后的天很蓝,蓝得像要把她头上的满天星花朵揉进去一样。

        

        宣琪的丈夫就快出院回国了,我才和老婆一起去探望。

        我家的外交策略,女主外,男主内,女管政治,男抓经济,必要的时间必要的事情我们才一道出面。再就是我前段时间忙着灭火,除了晋升、工作、吃饭和睡觉,要腾出空来清理来自于毛闪闪方面的遗留问题,听她讲她在病房听到见到的秘闻趣事。在我看来,无非是她对我余情未了,借题发挥。而我也本着人道主义精神,扶她上马,拍一拍,然后轻轻扬鞭,满怀眷恋之情目送她走远,这叫善始善终。

        今天,阳光很给面子,照着我们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地走进综合医院。之前我担心会遇到毛闪闪,这也是我不愿探望宣琪丈夫的原因之一,若当着我妻子露出破绽,后果可不堪设想。但现在不怕了,屈指一算,我跟她分手已有一阵子。多大的眼科手术,时间久了也会平复得像没开过刀,至少从外表上很难发现。OK,风平浪静,我家庭事业又掀开了崭新的一页。

        我站在病房窗下,老婆和宣琪坐在同一张病床上,我儿子被宣琪搁在膝盖上啃一只苹果,宣琪的丈夫眼角嘴角都是笑意。如果带个相机拍下来就好了,简直就是一幅友情亲情交融的合家欢图。

        毛闪闪就是这个时刻进来的,手里拿着一支较大的针管。

        “方医生来了,上次在图书馆借你圆珠笔没还你呢。”

        “一支笔而已,不用还了。”

        她咯咯笑着:“你当我是感谢你呢,就是一支破笔嘛,还没写几个字就没油了,害我笔记还是没做完。不是想还你的笔,是想让你赔我没做完的笔记。”

        我老婆和宣琪微笑着同时从床上站起来,给毛闪闪腾地方,看来她们和这个爱说笑的女护士的确混得很熟了。

        毛闪闪走到病床前,伸出一只食指在病人胳膊上探测了一番:“今天再抽个血,如果你各项指标都很稳定,就可以出院。”

        她选中病人前臂中央最粗的一根血管,用酒精棉消毒,头也没抬又说:“方医生,忘了给你介绍,这是我表姐夫,”又回头看了一眼宣琪,“那位是我表姐。他们专门从芝加哥回来看病。”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蓝色防菌帽和口罩之间朝我眨了眨。

        病人上臂的止血带“啪”地松开,鲜血涌进针管,我儿子“嗖”地从我老婆怀中跳到地下,靠近床沿,仰起小脸看着病人,而那位毛闪闪的表姐夫,极其自然地伸出另一只手,摩挲我儿子的头,轻柔地说:“小宝。”

        惯性使我的微笑暂时停不下来,但脸部肌肉开始痉挛,大脑空白了一会儿,又以每秒三十下急速旋转。窗外的云在向后倒置,把刚刚包在云絮里的毛边向外层翻卷。

        毛闪闪干净利落地拔出针管,将针头朝上,一双盈满笑意的眼睛直视着我,说:“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下的感觉,一点都不疼。”

        镕畅,女,生于山西阳泉。著有长篇小说《花影》、《2008》等。有多篇小说被多种选刊选载。曾获2006~2007年度《小说选刊》优秀短篇小说奖。《芭蕾第二十三拍》在《韩国月刊》文学杂志发表,并被美国某刊物连载。山西省文学院首届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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