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门,忽然觉得嘴里硌进了一粒雪粒儿。雪粒儿在牙床上翻来滚去,后来慢慢地软下来,化成水汽往喉咙的深处润,一股针尖样的暖流蒸腾着喉的深处。天还暗着,罩着身影的是一天枯黄的小星。曼小顾醒过来,嘿,已经是春天了,节气一截儿一截儿往夏天的节气里蹦,哪来的雪粒儿?土都扬着伞往裤脚上喧了,头顶上已经降过两场雨,雷都击趴两个沙窝了;河滩的草芽儿已从石缝里挤出来。野进河滩里的狗毛都支棱起来了,沙窝顶上的鸟儿溜成群了,草芽上已经站着花翅膀的蝴蝶。曼小顾醒过来,自己嘴里嚼的是一粒砂糖,一直窝在嘴里不舍得化的一粒糖。是女人今天特意往鸡蛋水里搁的那种,从女人指头缝里一粒一粒漏出来的白砂糖。砂糖往碗里漏时碗里的水星星点点的迸出来,水面上击出一溜一溜的小麻坑。
他起来的时候女人也跟着起来了。他有些蒙,有些心疼,女人是轻易不这样跟着起来的。开始他就把女人往被窝里捂,每天筛沙起得早。他不想让女人也跟着起早,早上的寒气袭人,女人的皮肤嫩,禁不住寒气,女人的小胳膊小腿是禁不住冻的,寒气是不讲道理的,各人有各人的运气,筛沙人是筛沙人的命,不能连累了女人,这个女人在他看来天生是应该疼在屋里的。女人的身体还是往被窝外拱,像春天的蚕拱动着蛹壳,女人的两坨臀部往被窝外挪,股沟两边的白雪一样晃得他迷迷离离的,让他的心动。他喊:唉,你干啥,你不用起来!你睡呀。睡你的,听话,听话呀!他想着他每次起来的时候女人在被窝里蠕动着,眼在灯光里慢慢地睁开,水井样的眼珠子转动着看他,有时候伸出玉白的手臂打一个哈欠,他走的时候再转着眼珠子送他,有时她挤着眼假寐,鼻孔里吐出如兰的细气。他喜欢她假寐的样子,喜欢她轻轻的鼻息拂动额前的刘海,他喜欢每次出门的时候轻轻地回过头看她一眼。女人还是往外拱,他抻出手,唉,你干吗呀,你不用,你睡你的。他的心一涌一涌地想去触那两坨白,那是昨夜刚挨过的,光滑得像雨后的苔藓。女人夜里的投入让他的心现在还酥酥的。
你不用起来,不用起来嘛!
他站在炉子旁,他反复地说着那句话。炉子里的火苗舔着他的手,手心里有一层痒,屋子里漾上一层热气,他看着屋顶,一圈热气正在屋顶的格子间爬,先是左右的,慢慢地扩散起来,慢慢地漫成一片,像一片躲进屋里的灰云。
女人还是起来了。
你不用起来嘛。声音里掺进些懊恼。
女人柔柔地朝他笑,笑牵动了一张漫长脸,长头发在笑中甩了甩,带着笑意的小嘴唇往左边撇过去。女人的两个长耳垂从头发间露出来,女人蹲下去两手在床头的罐里摸,轻轻地摸出一阵呼啦啦地响,女人的两坨臀圆圆的,床底下放一个黑陶罐,是从沙坑里挖出来的,罐里是女人攒下的鸡蛋。也是一个清晨,儿子被尿憋醒,很威风地掏出小鸟儿往罐里尿,罐里发出乱石击水的声音,哗啦啦地很脆,儿子尿尿的样子很野汉。女人看见时去拽儿子,两眼瞪着儿子的小鸟儿,你这鸡鸡咋能乱强奸鸡蛋呢?鸡蛋要生出个小娃娃咋办?女人说着去打儿子的屁股,儿子的小手还拽着小鸟儿,没尿完的尿小雨似的沥沥啦啦地往屋地上滴。
曼小顾对着儿子笑,眼瞅着儿子的小鸟儿小虫叨食一样地抖。
女人真的气起来了,女人气得身上抖起来。女人忽然对着曼小顾。曼小顾,你木头呀?你就不阻止儿子,子不教,父之过呀!女人说话有一种呛味。曼小顾不想对仗,小顾身上的火气都让沙滩里的沙子掏空了。她蹴下屁股把鸡蛋往罐外拾,罐子的口太细,勉强地能伸进一只手。再把罐里的尿一溜子一滴滴倒出来,提罐的手小心翼翼的。鸡蛋冒着一小缕一小缕的热气。
你的眼呢?女人还火气未消。
曼小顾站起来。
女人不知哪儿来的无名火,火气咕嘟咕嘟地往外窜,往外溢。女人说:你凶啥?你站起来凶个啥?
曼小顾站着,曼小顾愣愣地瞅着她,叫穗的女人。曼小顾真的没有觉得自己凶。
你凶个啥?女人却没完没了。
曼小顾的火气终于腾地上来了,终于把那句话憋出来,憋出来后才感觉是枪走了火。曼小顾说:是谁的儿子还不知道呢!
说出来曼小顾才感觉这个火真是走过了。
这一走火,女人的泪水哗地出来了,女人“哇”的一声爆出来。一场大雨骤然而至,像一直在等待一个决口的机会。“哇哇”。那个清晨,曼小顾的家里溢满了哇哇的哭声,闷闷的。曼小顾知道雨过天晴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他在女人的哭声里背起筛,铁锹把儿别着筛子,风从筛眼里刮过来,把筛眼上的细沙吹进他的脖子。曼小顾一仰脸躺在沙窝里,沙窝很深,他只露出一双腿,直到老阳儿把他照醒才支了筛。
女人是从沙场捡回来的。
是一个秋日,野菊花在沙滩上裂着花瓣,远处有火车的爬动。曼小顾窝在沙滩里打盹,晌午了,他刚吃了带来的干粮:两个烙饼和一碟咸菜,喝了半壶水。他懒懒地看了会儿太阳,听着沙窝里沙粒的蠕动,听小旋风在沙窝间一涡儿一涡儿的串门,眼终于拗不过太阳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从女人怯怯地疲乏的叫声中醒来,风把一瓣蔷薇刮过来,送来野蔷薇的香气。大哥,我走不出去了,大哥……
女人那天披散着头发,颧骨和鼻梁从长发间拱出来,浅粉色的风衣被秋天的阳光笼罩着,女人的脚站在两支野花的茎上,女人的胸有些高,把风衣的一个扣子憋开了。曼小顾的身边是几张被风掀动的人头像,是他刚卖沙子得的钱。他把女人领到了家里,女人后来就这样随了他,女人在一天晚上告诉他她叫穗儿。
儿子是在七个月后生的。生下儿子那天,穗儿说:医生说是早产。
曼小顾捋捋穗额前的头发,再看看还没有人样的婴儿。说:是我儿呀,是咱的儿呀,你看这蛋儿,小鸟都随我呀。
穗儿笑。穗儿说:你咋专瞧那地方呢?
小顾说:是和我一样啊。
穗儿捂着嘴笑。
可他还是把这句话甩出来了。
那句话甩出来后两个人十来天没再说一句话,半个月没往一疙瘩挤,弄得曼小顾没精打采的。后来还是曼小顾投降了,曼小顾趴到穗儿的身上,手揉住了穗儿的两个小山,生过儿子的两个小山还是鼓鼓的,像一只不会瘪气的气球。趴上去的曼小顾有一种久违的感觉,软绵绵的身体把他打蒙了,打得他的舌头没了骨头。任凭女人怎样打他也不会下来了。穗儿,我真是没肝没肺,我真是胡说,都怨我嘴上没个把门的,你看我和儿子里里外外,大小部件都一模一样。他掀开被窝,让女人看自己的身体和儿子比……
曼小顾是想着女人走上河滩的,他想着晚上的女人,想着女人的手缝里漏出的金子一样晶亮的糖粒。
这里靠近一条沙河。村西几里外的沧河滩是山洪冲积而成的一片老河滩。老河滩像一片乱葬坟,星罗棋布的小土丘像栽在滩地上的蘑菇。靠力气挣钱的庄稼人,就是凭力气在河滩上掘沙子,河滩上掘出一窝一窝的坑儿,掘出一个个凸起的小土丘,土丘上滚动着青石蛋,远远地看去扎眼。星星从曼小顾的筛眼里抖着碎银样的光,他已经在河滩里挖了十年了,在河滩上掘起几十个上百个大坑大沙窝儿。
要是能挖出一个花瓶就好了,或者挖出一件什么古董。那一天穗儿问他:挖了十年就没挖出古董呀?没有,净是沙子和石头蛋儿,最大的石头蛋儿跟驴蛋差不多。
没有挖出个花瓶呀?
花瓶?
对!
沙窝里怎么能挖出花瓶?
其他的人也没挖出过吗?
没有。
女人有些失望地瞅着房梁。又自言自语地,古董都是从地下挖出来的。
可是这是一条沙滩,都是过去冲积过来淤到地下的沙子。
女人不再说了。
花瓶?女人怎么会惦起花瓶呢?
他不知道女人,不知道穗儿一直在想一个花瓶,一直在找一个花瓶。
三年了,穗儿已经三年没有来过河滩。儿子已经长成大孩子了。她不想去那个河滩,她在心里一直想回避她那一天的狼狈,她的仓皇和仓促。但她知道她心里是有事的,她一直想找到一个花瓶,她清楚地记得老板的话,他说他在市场上错过了一个花瓶,一个看上去很笨的一个花瓶,那个花瓶很有价值,老板托人打听过,可那个花瓶的主人那一天失望地离开市场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如果能找到那个花瓶,她就会完成一个夙愿。四年前穗儿是从那个城里跑到河滩的,那个城叫D城。她在那一天懵懂地坐上车,车把她拉出D城,她在河滩的那个方向凭着一种内心的感觉下了车,后来她看见了那些小坟丘,她迷在了沙滩里。就在那一天她遇到了曼小顾。穗儿在D城生活了三年,在D城一个大款家做保姆。如果不是那个年轻的油漆匠她会再继续做下去。她是在一天下楼时遭遇那个油漆匠的,现在她把和油漆匠的相识叫做遭遇,因为那个油漆匠才有了她后来的变故。那个油漆匠忽然问她:你是青塘人吗?穗儿因为这句话停在路上,当然她已经知道他肯定也是青塘人了。青塘!青塘在什么地方她竟然一时间恍惚了。她不知道这油漆匠多咱来的D城,她已经在D城待三年了,还是被这个青塘的同乡一下子认出来了,或者说是听出来了。油漆匠穿着一身牛仔,牛仔上沾着斑斑点点的油漆,黄色的斑点像开在五月的油菜花。这让她一下子就亲热起来,让她的心暖洋洋的,她回过头,油漆匠的头发在春天的风中扇动,像燕儿的羽毛。她知道D城的这种油漆匠很多,像青塘土堰的油菜花,像跑在青塘的野狗。他们每天骑着车穿着牛仔,吊着漆桶,去漆那些刚盖起的楼,漆马路上的栏杆……她就这样和这个油漆匠认识了。油漆匠是青塘的,只不过他们的村子隔得远,青塘很大,大得像一个小县,是他们县最大的一个镇。她告诉他她就在那座漂亮的小楼里。后来她去过那个油漆匠租住的地方,那个小院里住了几个青塘的老乡,还有一个女的,穿着牛仔,戴着袖头,是他们的厨子,只在最忙的时候才赶过去刷漆。那个油漆匠是团伙中最年轻的,也是最利落的,甩在额前的头发使他的样子显得文气又聪慧。这些油漆匠待在一起时打扑克,唱歌,都仰着头,想一句唱一句,那些歌被他们唱得无头无尾的。他们合租的地方有一套音响,劣质的,但对于他们已经满足了。
她竟然喜欢上了那个地方,隔三差五地就想往那个地方去。他们住的地方,墙上被刷成了各种野花的图案,还有野狗,野鸡,都是那个油漆匠的杰作。有一天她在那个十字路口等那个油漆匠,直到看到那个油漆匠刮在额前的头发。她挡住他,她说:我们主人家要油漆楼栏,还有两个墙面。她说:我向他们推荐了你,说你是青塘在D城最好的漆手。
故事就是那以后发生的,她和他的关系,还有那个花瓶的碎裂。他们的情感也借势进展得很快,那个种子就是在那几天种下的,那个花瓶是在种下种子后的一天碎裂的。“砰”。花瓶粉身碎骨,粉碎的声音又脆又长,主人家的狗忽然间在楼梯上疯狂地蹿起来,在客厅口汪汪地叫,叫声里透出一种哀腔。穗儿的心一下子碎了,穗儿知道花瓶的价值,穗儿几乎每一天都要抚摸那一个花瓶,用一种特别的布擦拭花瓶,主人几乎每天都端详一阵,花瓶是主人很崇拜的一个人物送的。她知道主人多么爱惜花瓶,那个搁花瓶的门是不轻易打开的。
花瓶碎裂的刹那穗儿的心碎了一地,穗儿知道自己当不成这家的保姆了,还有油漆匠半个月的工钱,甚至D城就要失去青塘的天下了。穗儿就是在那一天决定和油漆匠私奔的。
油漆匠很犟,她没有想到油漆匠会拒绝离开。
可我们是要离开D城的。
不,不就是一个花瓶吗?
你不知道花瓶的价值。
我能赔!
是又一件事让油漆匠离开了D城。
油漆匠很犟地等到了主人,他从主人的讯问中知道在D城同样的花瓶另一家还有一个。这是一对特别烧制的花瓶。
油漆匠是和同伙去偷那一个花瓶时被擒住的,他还犯了其他的贪欲。咬住油漆匠的是一条大狗,接着来的是闪着警灯的小车。穗儿是在又一次流下眼泪时想到了主人曾经的惋惜,他惋惜过的一个花瓶,在市场上失之交臂的花瓶。她去找他,他惋惜了一阵花瓶,一副为富不仁的腔调。他最后说:想让我放他一马,想让我帮你们,除非你给我找到那个老花瓶。穗儿是几天后走上河滩的。
曼小顾的沙子卖得快,在整个河滩数他的沙子卖得快,卖得快是因为他的沙子成色好。挖沙子也是需要功夫需要技巧的,这技巧是曼小顾十年的功夫修炼出来的。尤其最近,曼小顾掏准了一个沙子窝,那沙子像亮亮的水晶,沙子卖得更好,赶得曼小顾没有歇套的工夫。那个买沙人喷着烟雾,说:老板就相中你的沙子,就让买你的沙子,你他娘的沙子里含金了。曼小顾在外边打过工,干过和沙泥墙砌砖的活,知道好沙子和赖沙子干出来的活是不一样的,就像新棉花和旧棉花做出来的棉衣和被子,不但看着有区别内里更有不同的感觉。曼小顾说:我得歇歇了,我得有个礼拜天,我的腰都快直不起来了。买沙人急了,你是耍架子呀,你刁难我呀!你一个破沙子也闹腾着涨价呀?我给你出的价比别人低吗?你满河滩里问问,我是不是对得起你,你以为我真的买不着沙子呀咋地?曼小顾不急,曼小顾停下装沙子的锹。曼小顾说:你出得价比天高我也得有个休息日吧!买沙人说:你日什么?你日沙子吧你。曼小顾,你不能。你不信跟我去工地上走走,我们需要多少的沙子,你的沙子根本不够用,一个工地呀,不过你的沙子是定点用的,是用到重要关节上的,曼小顾,你的沙子要说好也真是好,你他妈的有运气,你的沙子简直就像他妈的沙子里的精子。那个人捧起一捧,沙子呼呼啦啦地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落在沙滩上撞出亮亮重重的回音。曼小顾知道自己的沙子好,自己总有掘到好沙子的运气,镢头一掘就知道又撞着好沙了,有节奏有回音的沙。曼小顾就兴奋了,这么多年会听沙子的叫声了,曼小顾一听沙子这样动听的声音就要好好地笑一阵。可关键是曼小顾想在家吃顿安生饭,他有半年没在家好好吃一顿午饭了,没有在中午和穗儿做过,好像在中午加一次只是蜜月里的往事。他还想知道穗儿在家都干些啥,那天的晚上回到家,儿子断断续续地说她一天都不在家。他盯着穗儿,穗儿说:小顾,我没有干啥,我就是在院里待烦了,出去绕着村路转圈儿,身后跟着咱家的狗。后来,我搭车去了趟城,我在城里还是转圈儿,我只是转圈儿,一分钱都没花。穗儿又忽然看着他说:曼小顾,你是不是想有一天我不回来了,哎呀,小顾,要是有一天我真不回来了……曼小顾捂住了她的嘴。曼小顾相信穗儿的话,小顾跟穗儿逛过街,就是大街小巷地转,盯城里的花,盯城里的狗,城里一穴一穴的风。小顾跟着穗儿在心里叹,穗儿还真像城里人呀,看她那走路的样子,仰头撅屁股的姿势。他不知道穗儿在他的前边又开始回忆了,眼泡里又漫上了一层泪,眼前的路和楼之间弥漫着碍眼的雾,在雾气里有一只神秘的花瓶,她伸出手,可是花瓶消失了。她背着他其实一直都在找花瓶,可一点儿也没有花瓶的消息。曼小顾说:不是,穗儿,我就是觉得丢下孩子不放心!穗儿说:儿子我托人管着呢。
一个大雾天。曼小顾还是往沙场里走,还是每天来掘沙,卖沙,把抛出的沙子码成方方正正的堆儿。雾漫着,小顾蹴着不想动,雾障得眼连沙子的粗细都看不清,沙滩上的草都恍恍惚惚的。那些买沙的车还是在雾中往河滩上拱,防雾灯像一截快燃尽的小蜡烛。这样的天不是好兆头,风把雾刮得一绺一绺的,像一层层鬼气。这样的天真的让人憋气,表哥福贵就是在这样的天里出事的。果然就听见嗵的一声闷响,一辆亮着小蜡烛的车栽下去了。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很尖厉地叫一声。曼小顾跑过去,太阳呼啦就漫开了,一片鲜红就展在眼前,是皮三的老婆,皮三的老婆是来等买沙车钻进沙窝的,曼小顾喊,声嘶力竭地:皮三嫂啊……
曼小顾歇了三天,还是扛着筛子出门了,晨光从筛眼儿里往身后钻。曼小顾的沙坑还在那里等他,这是挖沙人的规矩,谁掘的窝就是谁的。
穗儿已经出去三天了。
穗儿是那个早晨来河滩的。
穗儿在河滩里待了一个时辰,曼小顾才看见穗儿的。那一天的早晨没有那么大的雾。穗儿穿了一件绛紫色的风衣,脖子里飘一件金黄色的纱巾。穗儿说:曼小顾,我来数数你挖了多少沙窝,你是不是把钱给了别的女人了。其实穗儿来河滩是因为听了曼小顾说:那个买沙人的音根怎么有你的音啊?而且买沙人来自D城。穗儿一下子就想起D城来了,想起青塘来了,想起那一伙油漆匠的窝。其实,那年来河滩后穗儿每年都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在D城的一个小区旁边,可那个地方已经物是人非了,那些油漆匠像长着翅膀的鸟儿不知飞到哪棵枝上了。而且那个人已经出来了,却找不到他的影踪。她的心就是这样慢慢冷的。
穗儿在早晨的河滩上望着远方,远方就是一条南来北往的大路,就是她当年下车的那一条。她看见石头缝里挤出了灿灿的小油菜花,花茎很细,花苞就显得瘦显得小。终于听见了汽车的声音,那个买沙人来了,开的是一辆小东风。一接话茬,果然听出了青塘的乡音。她对买沙人说:大哥,搭你的车去一趟D城,省个路费。买沙人说:小事情嘛,我路上也不寂闷了。
一上路穗儿就打听那个油漆匠,青塘人都知道油漆匠的事。买沙人说:都怨那只狗,不然那花瓶都抱出来了。她没跟买沙人说更多的事。可是买沙人忽然有些烦躁,忽然不想说了,直到走了半路买沙人才又终于接了中断的话题。他妈的,不说了。买沙人说:他妈的,那个人早不油漆了,发了横财,我们谁也见不到他了,谁也不愿意去见他了,那个人,嘿,那个人,日子现在算快活了……开车人的话时断时续,前边有一只狗,他把喇叭拍得刺耳。
穗儿在一个急刹车的当儿听见了花瓶的碎裂。
穗儿再见到曼小顾是在D城的一家医院,那天的早晨下了一场雾,雾里洇上了太厚的潮气,水声零零落落打在草叶、沙丘上。曼小顾在这个雨天被沙埋了。曼小顾在雾渐渐退去时看见一只古花瓶,那种青蓝色的古花瓶,是曼小顾淘出那个“陶罐”后又掘出的一件。沙窝就是这时候趴下来的,雾把沙窝压趴了。曼小顾幸亏被发现得及时。穗儿弯着腰,曼小顾眯着眼,朦胧的记忆里是雾中的花瓶。曼小顾看见了儿子,穗儿牵着儿子的手。曼小顾忽然笑了,侧过头盯着儿子的裆,盯着儿子小鸟儿的地方,伸出手抓住了穗儿的一只手。曼小顾说:其实,我知道你在找一个花瓶,其实,儿子提醒过你,床头下的那个就是,就是那只……
穗儿的泪吧嗒掉下来,很沉,她使劲地摇头,一只手抓着儿子,一只手抓着曼小顾。
安庆,本名司玉亮,生于1968年。已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出版小说集《爱情疤痕》。作品曾被多家选刊转载或选入选集。河南省文学院首届作家研修班毕业,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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