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说,搬一次家,等于遭一次天火烧。这话有点夸张,但也不无道理,每一个家庭每搬一次家,多多少少要损失一点的。就算你再小心,不丢失一针一线,不损坏一品一物,但弃旧置新的时候,也总要损失一点。有些旧东西,虽然旧了,如果不搬家,还会继续用下去。东西是旧了点,搁在同样旧的房间里,也不会觉得怎么寒碜,但是一旦有了漂亮的新房子,这些东西就再也搁不进去了,就算硬搁进去,也会让你浑身不自在,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怎么看怎么不舒服,最后还是得请它走开,换上新货,心才安定下来。一切都踏实了,到位了,日子又从头开始了。
这些被处理掉的旧家具旧物品,就是一个不小的损失,你买它的时候,可都是好价钱,再卖掉它,就三钱不值两钱了,甚至白送人家都不愿意要,最后还得倒贴了搬运费再给搬运工赔上笑脸才能搬走。沙三同也要搬家了,因为心里有这句老人言,所以在做搬家准备的时候,沙三同格外地谨慎小心,计划也做得很周全,对家属和孩子都提出了要求,我们家虽然搬新房了,但搬新房不等于就是富人阔人了,何况房子还不全是我们的呢,后面还有十几年的还贷压力。所以在搬家的过程中,要把损失减到最小最小。他的儿子说,我们虽然不太富,但你也别装穷了,谁不知道你的那些东西,很值钱。沙三同说,东西是东西,钱是钱,两回事,东西再多,再值钱,我也不会让它变成钱,变成了钱,它就不是东西了,你们明白吗?
对沙三同来说,负担最重的就是他的“东西”——多年来收集的一些藏品。这些藏品,有的有艺术价值,有的有纪念意义,也有的并没有多少艺术价值和纪念意义,但它和沙三同有缘。有缘走到一起,沙三同就不会太在意它的身价或品相,喜欢就是喜欢,不要有更多的理由。为了保证这些藏品完整无缺地迁入新居,沙三同提前好些天就将它们编了号,然后用软布一件一件地包好,还特意去买了一个超大行李箱,装进去后,箱子上了锁。两把钥匙,一把放在自己的钱包里,另一把和家里的一串钥匙串在一起。这串钥匙本来沙三同只是放在公文包里,现在为了慎重,他把钥匙挂在了自己的裤腰上,还惹得太太儿子和同事们笑了一番。搬家的时候,沙三同的工作重点就在这个行李箱上,基本上是万无一失的。
搬过家后好一阵,大家还久久地静不下心来,好像重投了一次人生似的,魂魄都在重新寻找自己的位置。沙三同每次看到搁在墙角的那个大行李箱,都想去整理它,但很快又收回了这个想法。他觉得还不是时候,整理这些东西,需要有宁静的心情和环境,需要将一切都放开,他现在的心情还不够稳定,家里的气息也比较乱。
归去来兮的沙三同终于开始习惯新家的气息和环境,他的心稳定而踏实了,他打开了箱锁。虽然有布包着,还有箱子遮蔽,他的宝贝并没有上灰,但他还是将它们一件一件地小心擦拭过,再一件一件地铺展摆排好。它们就是他的孩子,每一个孩子他都喜欢。当然喜欢中还有一般喜欢和更喜欢和最喜欢的区别,就像从前多子女的家庭,哪个孩子不是父母的心头肉?但是父母对孩子也总会有点偏心的,比如父亲一般喜欢女儿,母亲则更疼爱儿子,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即使表面能做到,心底下也很难一碗水端平。
沙三同的每一件藏品都有它们的名字,这些名字都是沙三同给它们取的,大多与它们自身没有什么关系,沙三同给它们取名的时候,也没有什么依据和想法,有的甚至很没有道理。比如有一件清朝时的三足香炉,沙三同叫它布谷鸟。有人觉得不理解,它的形状也不像一只鸟,它是一件铜器,上面并没有绘图,颜色是暗红的,跟布谷鸟没有任何关系,跟种田种地更是联系不上,怎么会是布谷鸟呢?就问沙三同,要沙三同解释,沙三同早已经忘记当初的事情,但他还是努力地回忆了一下。后来他说,可能那一天他拿到这个三足香炉时,窗外有一只布谷鸟叫了,就是这样。人家听了,更觉得不可思议,太没道理。还有更没道理的,比如有一件白玉蟾蜍水盂,沙三同称它为乡巴佬,也是让人捉摸不透的。如果硬要扯起来,是不是沙三同认为乡下人像癞蛤蟆呢?有一次有个人这么问了,沙三同很不高兴,说他牵强附会。
现在沙三同整理着他的东西,有时候思绪也会飞出去一会儿,回到当初得到它的那一刻,或者回到再当初产生它的那一刻,有些是回忆,有些是想象,也有一些是无中生有的幻觉,他神驰一会儿,再飞回来。就在沙三同来来回回走在历史与现实中间的时候,沙三同忽然想到了“鸡鸭鱼肉”。“鸡鸭鱼肉”是一只竹刻花卉笔筒,清晚期的,花卉刻得比较简单,艺术价值并不高,从市场参考价来说,是不值多少钱的。不过在沙三同这里,是没有这样的参考价的,他从来不用钱来衡量他的东西,也不用其他任何物品来比较他的东西。就像他常跟家属子女说,如果变成钱,它就不是东西了。就在他想到“鸡鸭鱼肉”的时候,他的心突然就一慌,因为他的眼睛扫过之处,没有“鸡鸭鱼肉”的身影,沙三同迅速地再扫过,再扫过,顿时眼前一片模糊,金星乱冒,何止是一个“鸡鸭鱼肉”,他的好多好多藏品,都从他眼前消失了。就在这一刻,只觉得“嗖”地一声,魂飞了出去,肉体又如同坠下了万丈深渊,全身瘫软,一屁股坐倒在地。
沙太太闻声过来,一看摊摆开来的东西,沙太太已经知道出了什么事,她也有点紧张,赶紧问道,少了什么?少了什么?沙三同已经回答不出来了,他的麻木的脑袋里只有这样一个念头:天塌下来了,世界末日到了。幸亏沙太太还比较理智,她老老实实地一二三四地数起数来。她每报出一个数字,这数字就如同尖刀一样刺在沙三同心口上,沙三同就“哎哟”一声。其实那时候沙三同已经乱了心智,太太数出来的每一个数,不应该是一刀,而应该是他的一颗救心丸,因为凡是被她数到的,就说明这东西还在,要不然,她是数不到它们的,这连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沙三同却不能明白了。他感觉着心口被一刀一刀地扎着,很快就被扎破了,淌血了,最后血可能都快流尽了。就听到沙太太长长地出一口气,说,哎哟,我还以为什么呢,总共就少了一件什么东西。
沙三同的眼睛一直不敢再看摊摆开来的东西,他怕自己看了以后会晕倒,会失控,会经不起这个打击。一直到沙太太说出这句话来,惊魂未定的沙三同才敢将眼睛再次投过去,这一眼之下,沙三同又从大悲跌入大喜。果然如沙太太所说,总共就少了一个竹笔筒。沙三同从惊恐万状中缓过一口气来,重新仔细清点,最后确认只是少了“鸡鸭鱼肉”。沙三同拍着胸说,哎呀,吓煞我了,还好,还好,这个还在,那个还在,那个也在。沙太太也说,老天有眼,不幸中之万幸,丢了一个最不值钱的笔筒。沙三同听了太太这句话,却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回过神来的沙三同,想法立刻就变了,他再次从大喜跌入了大悲,甚至骂起人来了。他说,哪个狗日的偷了我的鸡鸭鱼肉,老天真是瞎了眼,这个不丢,那个不丢,偏偏拣我最喜欢的丢。他痛定思痛,懊悔莫及,我宁肯少这一件,宁肯少那一件,我也不要失掉它。沙太太说,你总是这样,漏网的鱼总是最大的。沙三同说,你不懂的,鸡鸭鱼肉,我有特别的原因,我特别的喜欢,你不懂的。沙太太说,你哪件东西没有特别的原因,你哪件东西不是特别的喜欢?沙三同说,你别跟我打马虎眼,这件事情我要追查到底的。沙太太说,你追查好了,行李箱是上锁的,钥匙在你自己手里,你查谁呀?沙三同说,也许我睡着的时候,有人拿走了钥匙,偷了以后,再把钥匙放回来。沙太太说,神经病啊,他为什么要偷这个不起眼的小笔筒呢,难道他是个不识货的贼?沙三同说,你说他不识货?他可识货了。
沙三同先从家里人查起。儿子首当其冲。儿子不乐意了,说,这么多人知道你的宝贝,为什么独独怀疑我?沙三同说,你在搬家前就说,这些东西值钱,你现在又说它们是宝贝,可见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儿子说,难道它们不是宝贝吗?沙三同说,我才发现你对宝贝很感兴趣嘛。儿子说,谁会对宝贝不感兴趣?宝贝就是钱嘛。沙三同说,因为你对它们的理解,我就有理由怀疑你。儿子说,你可以怀疑我,但是你拿不出证据来。沙三同确实拿不出证据,但没有证据难道就说明“鸡鸭鱼肉”没有丢失吗?沙三同说,我就不相信事实没有真相。儿子跟沙三同说话的时候,始终戴着MP3的耳机,搞不清楚他是怎么一边听歌一边跟父亲对话的。后来他又自说自话地嘀咕,卓别林回自己的家乡参加卓别林大赛,结果拿了第三名。沙三同听清楚了,但没有听明白,以为他在复述MP3里听到的内容。
接下来是沙太太。沙太太也是值得怀疑的。她虽然不像儿子那样看重金钱,但她的一个同事喜欢收藏,常常借故到他家来,看到沙三同的东西,他的眼睛会发出绿色的光来。她会不会经受不住引诱,拿去送给同事了呢?否则她为什么轻飘飘地说,这个东西是最不值钱的。
还有他的丈母娘。老太太患了老年痴呆症,经常把家里的东西藏起来,让家人找不着。会不会哪天他不在家的时候,老太太来过,拿走了,沙太太不知道,或者她是知道的,却没有告诉他。
值得怀疑的人太多了,钟点工,亲戚朋友,搬家公司的搬运工人,老邻居,来过他家的同事等等,都有可能。
就这样,在短短的时间里,沙三同把人都得罪完了,他自己也气得肝火中烧,嘴角都起了泡。沙太太看不下去了,跟他说,你这样乱找,乱问人,谁会承认是自己拿的?你还不如到那些古玩店看看,要是有人偷了,可能会去卖掉的。
沙三同对太太的建议非常不以为然,但他最后还是去了一趟古玩街,他没有抱希望,这几乎是大海捞针。可没想到才踏进第二家店,他一眼就在货架上看到了它。
沙三同尽量地压抑着自己的激动,他怕店家看出来后狮子大开口。不料店家根本就没关注他的神态,开了一个价,低得让沙三同不敢相信。店家以为沙三同嫌贵,又说,真心想要,再给你打点折。结果沙三同没花多少钱就把“鸡鸭鱼肉”买了回来。本来这个笔筒也不值多少钱,即使这么转了一转手,损失也不算大。
失而复得,沙三同先是欣喜若狂了一阵,可渐渐地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事情怎么会这么顺利呢?他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十分的不顺畅。他在屋里走来走去打量沙太太,让沙太太浑身长了刺似的不舒服,忍不住说,你盯着我看什么?沙三同等的就是她的沉不住气,立刻接上话头说,你怎么知道它在古玩店里?谁告诉你的?完全是责问和审问的口气。沙太太觉得沙三同变得有些不讲理,他收藏这些东西,说是修身养性,可现在他的性情反比从前毛躁了。沙太太也就没了好声气,气鼓鼓地说,我没说我知道,我也不知道它在哪里,又不是我偷了去卖的;我只是叫你换个思路,我看不得你往别人头上乱栽赃。沙三同又琢磨了半天,说,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心想事成?沙太太说,心想事成不好吗?你难道希望你没有在古董店里看到它?沙三同说,也许有人商量好了来骗我。沙太太说,骗你什么呢?沙三同说,也许我已经逼近了事实真相,有人不想让我靠近事实真相。让我失而复得,以为我就能安心了,不再追查了。沙太太说,就算是这样,你既然已经失而复得,还有什么不满足不安心的?沙三同说,因为我发现了一个大阴谋——这是一件赝品。沙太太说,你看出来了?沙三同没有看出来,他看不出来。他手里的这个笔筒和他的“鸡鸭鱼肉”一模一样,他分辨不出它是真的还是假的,他用放大镜照过,连几处极细小的瑕疵也完全相同。如果有人造假,那也真是鬼斧神工了。沙太太说,难道你是说,那时候,这种笔筒就已经批量生产了。沙三同说,我没有这样说。
如此说来,无论回到沙三同手上的这个竹笔筒是原件还是假货,沙三同都没有理由再耿耿于怀了,沙三同也觉得自己应该就此罢休了。可他心里就是过不去,他知道真相正在某个角落等着他,等着他去发现它。如果他不去寻找,它就会永远待在那里,见不到天日,它永远是一个谜。
沙三同不想被一个谜笼罩自己的后半生。
沙三同再次来到古玩一条街,那个店家记性很好,一眼就认出他来了。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沙三同也不觉得奇怪,他知道做古玩生意的人,一般记性都非常好,这是他们的生意经中必不可少的一环。虽然每天进进出出的人很多,虽然进货出货的渠道很杂,但他们几乎能够记得每一个人和每一件货以及它们的来龙去脉。沙三同正是抱着这信心来的。
果然,店家记得“鸡鸭鱼肉”,记得那是一件清晚期的竹笔筒,他还记得上面刻的是兰花,笔法很简单。沙三同说,不是兰花,是荷花。店家抱歉地笑了笑,说,对不起,我平时记性很好的,这回却错把荷花当兰花了,让方家见笑了。最后店家告诉沙三同,竹笔筒是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拿来卖的,戴眼镜的男人还告诉店家,这东西不是他自己家的,是他的朋友送的。有一次他去一个朋友家玩儿,朋友收藏了许多笔筒,要送他一个,让他自己挑,他就挑了这一个。沙三同忍不住插嘴问道,他为什么挑这一个?店家说,说明他还是有点眼光的。沙三同听了,心里暖了一下。店家又说,这种东西,虽然卖不出价,却有品位。店家看沙三同在注意他墙上的董其昌的字,他从沙三同的眼睛里就看得出沙三同的想法,他笑了笑,说,你是行家。停了停,又说,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说董其昌当年因为落笔不工,没能高中,没走上仕途,后来清朝皇帝喜欢他的字,董书便成了每个学子进仕的基本门票,不学董书,就不能参加考试,可惜董其昌已经死了好多年了。店家看沙三同没有表示可否,继续说,其实这种说法也不知道对不对,因为另一本书上说,董其昌后来还是考中了的,也当了官的,那是因为他后来考试的时候,字写得好了,就是蕴秀淡雅的字体,后来影响了多少代的人呢。
沙三同心思不在董其昌身上,而且店家所理解的董其昌,跟他对董其昌的了解也是有些差异的。不过沙三同并没有去纠正或者指出店家哪些地方说得不对,他只是耐心地等待店家说完。等店家一停下来,沙三同就问他,那个戴眼镜的人,你认得他吗?店家说,可以算认得,也可以算不认得。做我们这行的,进门就是缘分,出门还是朋友,至于他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做事,我倒是没有问过,好像是在一个什么机关吧。沙三同说,那他是不是经常来你这里?店家说,经常来。
往后沙三同就有意识地守在这个店里,当然他并不是放弃了工作来守着。所谓的守,也讲究一个缘分。沙三同在休息日,就往这个店里来。店家也知道他在守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店家安慰他说,会来的,肯定会来的。
沙三同果然守到了那个人。那是一个星期天,戴眼镜的人带来一块澄泥砚,让店家估价,店家估了价后,对方稍稍地还了一次价,很快就成交了。成交以后,店家对他说,有个朋友一直在这里等你呢,你们认得吗?戴眼镜的人就和沙三同打上了招呼。他们原本是不认得的,现在打过招呼,就认得了。他自我介绍叫顾全,就是顾全大局的顾全,沙三同也自报了名字。店家说,哈,我才知道你们两个人的名字。顾全说,知不知道名字无所谓的。店家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只要生意做成,名字不重要的。沙三同见他们扯开去了,赶紧拉回来,向顾全问起“鸡鸭鱼肉”的事情。顾全想都没想,就承认自己确实是卖给店家一个竹笔筒,上面刻的是梅花,笔法简单但很有意境。沙三同说,不是梅花,是荷花。顾全笑了笑说,我这个人粗心,也没有细看,我还以为是梅花呢。沙三同说,是晚清的竹笔筒吗?顾全说,我也不太清楚是什么年代的,我更不懂笔筒的收藏有什么学问,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因为熟悉这位店家,就拿来给他了。店家说,你拿来的第二天,就被他相中了。顾全高兴地说,到底是有喜欢它的人啊,我不懂这些,没资格留下它们,而且,放在家里,家属还嫌我占家里的地方呢,但是我相信肯定有喜欢它的人,它会去它该去的地方。
沙三同想说,这东西本来是我的。但他看到顾全和店家笑容可掬,亲切的样子,自己把这样的话说出来,虽然不是直指顾全偷东西,但至少会惹得大家心里不适。他就换了一个说法,说,我家里原来也有这样一个荷花花卉笔筒。顾全说,还真有不少人收藏笔筒,我那个朋友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呢。我那个朋友,喜欢笔筒简直走火入魔。你们都是收藏家,会不会你们认得呢,他姓计,我们都喊他计较,其实他这个人一点也不计较,大方得很。沙三同说,我不认得他,我其实不是专门搞收藏的,我只是一点爱好,我家里的一些东西,也不是特别用心收藏的,只是于有意无意之间,得来就得来了,不是专门去寻觅来的。顾全说,这才是高远的境界呢,我认得一些人,成天五迷三道沉溺于其中,反而长进不了。沙三同见他又走远了,赶紧又说,你的那位朋友,那位专门收藏笔筒的朋友,既然他这么喜欢笔筒,他怎么会送给你呢?店家也奇怪地说,是呀,我见过的收藏的人,都是拼了命往里刨的,怎么舍得送人?顾全说,这就是我这位朋友的与众不同之处,奇怪的是,他越是这样大方,进的东西就会越多。沙三同说,那你知不知道,你拿来的这个笔筒,计先生是从哪里弄来的呢?
沙三同的话终于问得有点白了,店家和顾全也终于有一点明白他的意思了,他们对视了一眼,店家试探说,沙先生,你是不是觉得这个东西来路有问题?顾全也说,你是在怀疑我,还是怀疑计较?沙三同说,这个笔筒是我的,后来不见了,后来又在这个店里看到了它。店家听了,就朝顾全看,顾全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我想计较不会做这种事情的,再说了,他根本就不认得你,怎么可能去偷你的东西?还有我,我是头一次见你,你家住在哪里我都不知道。沙三同说,你误会了,我只是丢了东西,现在又找到了,但我不知道其中是个什么过程,想弄明白而已。顾全说,那个笔筒你带来了吗,让我再看一看。沙三同把笔筒拿出来,顾全接过去一看,就说,是呀,确实很像,可是我怎么记得上面刻的是梅花呢?店家也接过去看了看,犹犹豫豫地说,这确实是荷花,我怎么会记得是兰花呢。沙三同说,难道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件东西?店家被他提醒了,赶紧到里间的小仓库去翻了一会儿,结果翻出一堆竹笔筒,几乎个个都跟沙三同的笔筒差不多,只是上面刻的东西不一样。顾全一个一个看过来,找到一个梅花笔筒,又看了半天,也疑疑惑惑,说,可能,这个才是我拿来的吧,我说呢,我怎么会这么粗心,你看,是梅花嘛。
沙三同也看了看那个梅花笔筒,如果没有雕刻花卉的区别,两个笔筒就是一模一样的了。店家说,我怎么记得有一个是兰花呢,但是仓库里没有,也许已经被人家买走了。顾全说,你还老说你记性好呢。店家说,我记性是好的,可有时候我不在店里,不是我经手的,我就不知道了。当然,如果要查,也是查得到的,每笔买卖都记账的,要不要替你查一查?沙三同说,如果是兰花,就不用查了。顾全又想了想,说,解铃还需系铃人,要不,我再带你去计较家问问。沙三同说,既然他给你的是梅花笔筒,去找他也没有意义了。顾全说,你说得也对,再说了,真要我去,我也有点难为情,他送给我东西,我转手就卖了钱,说出来多不好意思。店家说,这其实也没什么,既然他送给你了,就是你的了,你怎么处理都可以的。顾全点了点头,又说,还有,计较家里东西很多,他经常送人的,你去问他,什么东西送给谁了,他不一定都记得。有一次他送我一个烟壶,过几天忘记了,到处找不到,我到他家的时候,他还很遗憾地跟我说,想送我一个烟壶的,可惜找不着了。我说你已经送给我了,他不信,叫我拿出来给他看,可我拿不出来了。店家说,你已经拿到我这里来了,我也已经卖给别人了。顾全说,好在计较一点也不计较,如果他很计较,坚持叫我拿出来给他看,我就没办法应付他了。店家说,我还记得那个烟壶买家,年纪不太大,但是头发白了,背也有点驼。
后来顾全和沙三同一起离开了古玩店,顾全说,沙先生,你是个行家,我看得出来,如果你想要什么东西,以后直接找我也行,就不一定再经过店家转手了。他给了沙三同一张名片,跟他挥了挥手,就走了。
顾全走了,沙三同的线索也断了。他揣上了顾全的名片,却不知道自己是该上哪儿去,犹犹豫豫的,他重新又返回了古玩店。店家说,你果然又回来了啊,我正想提醒你,你可别信那个人的话,他肯定没有什么玩儿收藏的朋友,你我都知道,搞收藏的人,哪能三天两头把自己的东西送人?沙三同说,你是说,顾全的东西来路有问题?店家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并不知道事实真相。沙三同说,事实真相,谁的事实真相,顾全的?店家说,顾全?你知道他真的叫顾全吗?沙三同被问住了,他虽然揣着顾全的名片,但是名片确实说明不了什么。店家见沙三同发愣,又跟他说,我刚才又想了想,可能是记错了,现在想起来了,荷花笔筒好像是一个老太太拿来的,老太太看起来神志不是太明白,也许上了年纪,思想有点糊涂。沙三同一听,立刻就想到了自己的丈母娘,他赶紧问店家,是怎样一个老太太,胖还是瘦?店家说,胖还是瘦,我倒说不出来,没太在意她的外表,我当时只是觉得老太太很糊涂。我还想,她家里人怎么会让她出来卖东西,会不会是她从家里偷出来的,我怕到时候她家里人来跟我啰嗦,就留了个心眼儿,让店里的小伙计跟着老太太走了一段,知道她就住在前边的巷子里。
根据店家的指点,沙三同很快找到了老太太的家,才知道这是一位捡垃圾的老太太。但是看起来她家里并不是很贫穷,当然也不像是一个有什么收藏的人家。老太太话倒是很多,也很热情,但就是牛头不对马嘴,没有一句话能够说清楚。关于她卖了一个竹笔筒这件事,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她一边整理着捡来的各种垃圾,一边对沙三同说,同志,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沙三同说,你说我是干什么的?老太太说,我不说,我说了你就知道了。
沙三同束手无策,后来老太太的家里人回来了,看到沙三同追问老太太,他们有点生气,说,她都这么老了,脑子也不清醒,你还不肯饶过她。沙三同说,我没想干什么,我只是不明白老太太怎么会有那个竹笔筒。老太太家里人说,你已经看见了,她喜欢捡垃圾,不许她捡,她就把大便小便都拉在床上,只能让她去捡。她一捡垃圾,脑子就清醒了,生活也能自理了。为了这个事情,我们被街坊邻居和居委会骂死了,以为我们虐待老人,逼她捡垃圾呢。沙三同说,会不会那个笔筒是她捡来的呢?老太太家里人说,有可能的,完全有可能,她什么都能捡回来,有一回还捡了一个手机,不是旧的,也不是坏的,完全能用,里边还有好多电话号码和短信。另一个家里人说,都是情人发的那种短信,很肉麻的。沙三同说,你们看到过那个竹笔筒吗?老太太的家里人面面相觑,他们本来并不关心老太太捡的什么东西,老太太也不要他们关心,更不许他们动她捡来的东西,一个竹笔筒,大家是不会关注的。后来终于有一个小辈的想起来了,说,好像是有一个笔筒的,记不得是不是竹子的,我想拿了给小兵放放铅笔什么的,老太太不许我动。沙三同赶紧追问,后来呢,后来笔筒到哪里去了?小辈说,后来不见了,但后来好像又见过,再后来就不知道了。另一个小辈说,会不会小兵拿去学校玩儿了。沙三同就想见这个小兵,他估计他是老太太孙子辈的小孩,但小兵还在外面玩儿呢。沙三同又问,你们见过的笔筒,是什么样的笔筒,是不是刻了荷花的。家里人想了半天,说,记不清了,反正上面是刻了花的,什么花记不得了。老太太家属开始是漠不关心的,还有点嫌烦,但被沙三同问来问去,问得他们起了疑心,说,这个东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很值钱吧,值多少钱?沙三同解释说,不值多少钱。他们不信,说,要是不值钱,你这么追究为什么呢?沙三同说,是我自己收藏的,十多年了,一直放在家里,后来不见了,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想找回来。一个家属奇怪地摇了摇头说,既然是不值钱的东西,丢了就丢了,怎么会心里空落落呢,又不是丢了一个孩子。另一个家属却说,那倒不一定,有人对收藏的东西有了感情,就像是自己的小孩一样。他这话说得差点让沙三同掉下眼泪来。他见自己的话受到沙三同的赞同,又接着说,你说是清朝时候的,还刻了花,可能真是古董宝贝呢,你要是不知道它的价值,可以拿到电视台的识宝节目去请专家估估价呀。沙三同说,我了解我的笔筒,不需要估价。家属们交换着眼神,有一个说,那可能就是无价之宝啊!这时候那个叫小兵的小孩子回来了,大人赶紧拉住他,七嘴八舌问笔筒,小兵翻了翻白眼,说,笔筒,什么是笔筒?大人说,就是可以把铅笔插在里边的那种筒,是竹子的。小兵又想了想,说,忘记了。说着就想走,大人揪住他不放,说你再想想,小兵说,噢,想起来了,我拿到学校,被同学抢走了。说得又顺又溜,好像是事先准备好的台词,让人不能相信。小兵见大家怀疑地盯住他,挠了挠头皮,又说,不对,不是给同学抢走的,是路上碰到一个人,陌生人,他给了我钱,就拿走了。
小兵在短短几秒钟里,说了好多种结果,沙三同不知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最后沙三同只得回到起点,把自己的笔筒拿出来给小兵看,你说的那个笔筒,是不是这个?老太太的家属们一看,立刻表示奇怪,一个说,你已经找到了嘛,还来问我们,你存的什么心?另一个说,你是想抓小偷?沙三同说,不是的。又一个说,你是来挑衅的?但另一个立刻反对说,不像,这位先生看起来也不是个寻事生非的人。大家不能统一意见,赶紧让小兵看,小兵不耐烦地看了看,说,那上面好像不是这样的花。沙三同说,那是什么样的花,是兰花?是梅花?小兵又翻白眼,说,我不知道的,什么是兰花,什么是梅花,我不认得花。
老太太的家属见沙三同茫然了,好心地劝他说,既然不是值钱的东西,而且你已经拿回来了,还追究什么呢?你看看,一个老年痴呆症,一个少不更事,你能从他们嘴里听到什么真相呢?你听到了真相也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相呀。
沙三同白忙了一天,绕了一大圈,一次次眼看着接近真相,真相又一次次地离去。沙三同回家时心情很不好,沙太太也不在家,只有钟点工一人在忙着,又是拖地,又是擦桌子,厨房里还煮着肉。沙三同气呼呼地往沙发上一斜,钟点工给他端来一杯茶,他连哼都没哼一声,还嫌钟点工在客厅里乱转影响他的情绪,说,你能不能等一会儿再拖地?钟点工就停止了拖地,人却没有走开,手撑着拖把,呆呆地看着沙三同。沙三同说,你干什么?钟点工说,沙先生,我想说句话。沙三同说,你要说什么?钟点工说,沙先生,我都说出来,我坦白,但是希望你能原谅我。沙三同心里“咯噔”了一下,就听钟点工说,沙先生,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你丢了东西,你在怀疑别人,我知道一个人怀疑别人的时候,自己心里也很不好过的,对不起,东西是我拿走的。沙三同大吃一惊,说,那当时我问你,你怎么说没有拿。钟点工说,你当时问我有没有偷,我说没有偷,我不可能偷到你箱子里的东西,因为你上了锁,我又没有你的钥匙。沙三同说,那你是怎么拿到的呢?钟点工说,那个东西那天你没有包进行李箱,就丢在墙角。我知道沙先生是个细心的人,有用的东西不会随便乱扔的,既然你扔在一边,我估计是你清理出来的旧货,我就随手拿了,没有问你。对不起,沙先生你也了解我,我在你家做了好多年了,我不是一个手脚不干净的人,以前你和沙太太也总是对我说,凡是我们扔在墙角的东西,都是没用的了,你尽管拿走,多少能卖几个钱也是好的,就这样,我拿了。
沙三同惊讶地张大了嘴,怎么也合不拢来。这一天身体的奔波和思想的混乱,到这里,似乎被钟点工给画上了一个句号,这是一种戛然而止的感觉,又似乎是一次强烈地震后的平静的后怕。沙三同看着钟点工惶惶不安的脸色,自己心里竟也有些惶惶的了。过了半天才说,你把它卖了?卖给古玩店了?钟点工说,没有没有,沙先生,我没有卖,不过这些天我也没有留心它,应该还在家里放着的。
沙三同只要把荷花笔筒拿出来,就可以当场戳穿她的谎言了。可是沙三同手伸到包里,又空手抽了出来,他忽然觉得,他拿出来的荷花竹笔筒,钟点工肯定不认得它,她说的是另一件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一件什么东西,但肯定不是他的荷花笔筒。他的荷花笔筒已经回到他手里,她不可能再拿出一个来了。
沙三同说,我来替你说吧,你把它拿回去后,你女儿看到了,就拿给她男朋友看,她的男朋友也懂一点知识,告诉她这是清朝的东西,让她保管好,别随便乱扔不当个东西。于是,你女儿就把它擦干净,搁在装饰橱里了。可是后来你们又发现,装饰橱里的东西不见了。你以为是你老公拿的,你老公说没有拿;你又以为是你女儿的男朋友拿了,但是你女儿认为她的男朋友不会不声不响就拿你家的东西,你们的意见就发生了分歧。
钟点工目瞪口呆地看着沙三同,过了好半天,她喃喃地道,沙先生,你怎么会这样想,你难道不知道,我根本就没有女儿?沙三同笑了笑,说,许阿姨,你别在意,我编个故事,跟你开开玩笑的。
一个休息日,沙三同和太太上街去买些日用品,经过古玩一条街,沙三同忍不住要拐进去,沙太太虽然不想去,但也不想跟沙三同闹别扭,便跟着走了过来。刚刚走到第二家店门口,店家就笑着迎上来,说,我认得你,你来买过我的笔筒。沙三同想说,不是你的笔筒,是我自己的笔筒。但话到口边,他没有说出来。店家又说,我还记得,你给那个笔筒取了个名字叫鸡鸭鱼肉,我就一直想不明白,一个竹笔筒,跟鸡鸭鱼肉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叫它鸡鸭鱼肉呢?沙三同没有回答。沙太太在旁边撇了撇嘴,说,为什么,它好吃呗。
范小青,女,江苏苏州人。1974年高中毕业到农村插队,1977年考入江苏师院(现为苏州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1985年调入省作协从事专业创作。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裤裆巷风流记》、《城市表情》、《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河》等17部,中短篇小说集9部,散文随笔集6部,电视剧百余集。长篇小说《女同志》获本刊第十二届百花奖原创小说奖。短篇小说《城乡简史》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现在江苏省作家协会任职,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966xs.com。牛牛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m.966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