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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

        宋怀木在集上卖鸡蛋,一抬眼看见了梅老师。他把眼睛低下来,瞅着鸡蛋,想等梅老师走过去。在街边卖鸡蛋的有好几个,赶集的人也不少,他装作没看见梅老师是可以的。梅老师不是他的老师,是他女儿月民的老师。月民的学习成绩一向很好,他从来不担心梅老师会找他这个家长。可是,师道尊严无处不在,如同当学生的总是不愿在学校外面遇见老师,作为学生月民的父亲,他对梅老师也不知不觉有所回避。

        梅老师没有走过去,宋怀木觉出梅老师在他卖鸡蛋的摊位前停下了。他的鸡蛋没有放在地上,他的摊位是一辆加重型的自行车。自行车的后座子两侧分挎着两只用铁丝编成的筐子,筐子里铺垫着厚厚的麦草,鸡蛋放在麦草上面。透过铁丝筐子的网眼,他看见了梅老师脚上穿的皮鞋。梅老师是要买鸡蛋吗?他不抬眼不行了。梅老师,您也来赶集?他跟梅老师打招呼。梅老师说:我来买点儿菜。梅老师把手中的提篮往上提了一下。梅老师的提篮是用黄金般的麦秸莛子编成的,提篮一侧用染红的玉米皮子绣了一朵大红花。提篮里已放了一把春韭菜和一些黄豆芽儿。宋怀木说:梅老师,您带上几个鸡蛋吧!说着,他两只手都向鸡蛋筐里抓去,一只手抓出三个,两只手抓出六个。一只手能抓出三个鸡蛋,这几乎是最大限度,只有经常摆弄鸡蛋的人才有这样的技巧。梅老师说:不要不要,我今天没打算买鸡蛋。宋怀木说:不是让您买,您只管拿去吃吧。梅老师说:那可不行,我要是收下您的鸡蛋,您今天的生意就白做了,快把鸡蛋放回去。我要是没认错人的话,您是宋月民的家长吧?宋怀木说:是的,孩子让梅老师费心了。梅老师拿出当老师的表情,对宋怀木说:我让宋月民告诉您,请您抽空儿到学校去一趟,宋月民没告诉您吗?宋怀木眼皮眨了眨,像是想了一下,说没有。老师找家长,一般来说,是孩子出了问题,或犯了错误。不然的话,老师不会轻易找家长。月民是个乖孩子,从小学升到初中,又从初中升到高中,月民没让他操过心,老师从来没有找过他。现在月民都上到高中二年级了,差不多成了一个大闺女,她能出什么问题呢?能犯什么错误呢?宋怀木脸上顿时有些僵,僵得有些像鸡蛋皮子一样。他双手抓着的鸡蛋仍没有放下来,由于注意力不在手上,使易碎的鸡蛋处在一种危险境地。宋怀木问梅老师:有什么事吗?宋月民表现不好吗?梅老师说:没什么大事,只是宋月民近来迷上了写小说,学习成绩有些滑坡,从正数前几名滑到了倒数前几名。我请您的意思,希望您关心关心她,跟她说一说,让她集中精力搞好学习。宋月民原来是我们班的尖子生,考大学是很有希望的。如果再这样下去,别说上大学,高中能不能毕业都很难说。

        小说?小说是什么?难道写小说不是写字吗?不是做作业吗?宋怀木把脑子里的东西扒拉了一下,脑子里最多的就是鸡蛋,红皮子鸡蛋白皮子鸡蛋都有,就是没有小说。他只得向梅老师请教:小说是啥东西?小说嘛,怎么说呢?梅老师说出两三部长篇小说的名字,问宋怀木看过没有。宋怀木摇摇头,说没看过。梅老师说:你没看过就不好说了,反正都是一些男男女女、哭哭笑笑的东西,你说它是一些云天雾地的东西也可以。宋怀木有些吃惊,这个事情不算小,他必须认真对待。一个女孩子家,不好好用功读书,怎么能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呢!他对梅老师表态说:梅老师,您放心,等星期天宋月民回家,我一定跟她谈谈,不许她再写小说了。说这番话时,他的眼睛想看着梅老师,又不敢看,仿佛做下错事的就是他。再说梅老师是个女老师,梅老师又那么年轻,他怎么敢看梅老师的眼睛呢!表完了态,他坚持把手里抓着的鸡蛋往梅老师的提篮里放。月民学习成绩好时,那是老师教得好,他应该谢谢梅老师。现在月民让老师费了心,他觉得欠了老师一些什么,更应该谢谢梅老师。他没什么可谢的,这几个鸡蛋实在算不了什么。只要月民能改过,能把学习成绩重新提上去,别说这几个鸡蛋,把今天准备卖的所有鸡蛋都送给梅老师,他都愿意。他转过扎在地上的自行车时,腿碰到了自行车的前轮,自行车有些倾斜。梅老师抢上一步,把自行车扶住了,自行车才没有倒掉。梅老师说:太危险了!她想到,要是自行车倒下,筐里的鸡蛋不知要摔烂多少呢。趁梅老师帮他扶自行车,宋怀木把抓着的鸡蛋放进梅老师的提篮里了。还好,梅老师没有把鸡蛋掏出来,这几个鸡蛋也脱离了危险。宋怀木问:梅老师,您看我哪天去学校?梅老师说:就是那个事儿,我给您说过了,您就不用去了。宋怀木说:好吧。梅老师欲走又回过头来嘱咐宋怀木说:宋月民是个心重的学生,您对她的态度要温和一些,千万不要打她。宋怀木点点头,说好,我记住了。

        升到高中后,月民开始住校,一星期回一次家。别的地方实行的是双休日,月民所在的学校实行的还是单休日,星期六继续上课,星期日才休息。在通常情况下,月民都是星期六下午回家。学校离家十几里路,月民背着大书包,走着就回家了。可是,这个星期六下午,没见月民回家。直到第二天早上,月民才回了家。头天晚上,宋怀木和妻子包玉英气得半夜都睡不着觉。宋怀木把梅老师说的话对包玉英一讲,包玉英一下子把问题看得很严重。宋怀木好歹还上过四年小学,而包玉英一天学都没上过。连宋怀木都不知道小说是什么,包玉英对小说更是无从琢磨,她好像连听说都没听说过。她听说过小狗小猫小鸡小兔,小说是什么东西呢?是四条腿还是两条腿呢?根据自己年轻时的经验,包玉英把小说想成一种有关男女的东西,是一种乱人心性的东西,一沾上小说,人的心就乱了,就不干净了。不然的话,不会耽误月民的学习,月民的学习成绩不会下滑得这样厉害。两口子本打算在星期六晚上好好跟月民谈一谈,迟迟不见月民回家,更加深了两口子的疑虑。他们想,别的同学星期六都回家了,月民一个人留在学校里干什么,说不定,她又在写小说。看来月民真的被小说迷住了,她连家都不知道回了,连爹娘都忘记了。包玉英让宋怀木到学校去,把月民喊回来,打死她个不知上进的臊妮子。宋怀木没有到学校去,他说:不要着急,她今天晚上不回来,明天总得回来。等她回来,我问问情况再说。月民回家时,手里捏着一枝油菜花,花儿开的是两朵。大面积的油菜尚未开花,不知她从哪里把先开的两朵采到了。一个女学生,从学校回家不好好走路,拐到地里采什么花!在宋怀木和包玉英看来,这也是不好的苗头。

        两口子忍着没有发作。一家人吃过早饭,宋怀木才以随便问问的口气问月民:你最近学习怎么样?月民说:还那样。包玉英一听就急了,说:还那样,是啥样?宋怀木皱紧眉头瞥了妻子一眼,说:我问孩子话时,你不要插嘴!他走到门口,把门关上了。他们家的屋门口正对着一条南北走向的官路,且门口离官路很近,只有两三步的距离。路上不时有骑自行车的人走过,有拉架子车的人走过,有空手的人走过,他们走过时一扭头就把屋里的人看到了,很影响谈话的效果。宋怀木关门,让月民有些警觉,她问:大白天的,关门干什么?宋怀木说:外面有点儿乱,关上门清静些。你的学习成绩现在班里排第几名?月民说:我也说不清。我不太关心排名。现在上边也不让学校给同学们排名。包玉英又插话:连排第几名都不知道,那你学的是什么!宋怀木对妻子说:你出去吧,该干啥就干啥去!包玉英说:我哪儿都不去,这是我的家,我死也要死在这里!停了一会儿,宋怀木对月民说:上个集在集上,我看见你们老师了,是梅老师。听爹说看见了梅老师,月民不说话了。宋怀木问:梅老师让我到学校去,你为啥不告诉我?月民说:我反对老师动不动就找家长,反对老师向家长告学生的状!凡是动不动就找学生家长的老师,都是不负责任的老师,也是无能的老师。宋怀木说:话不能这样说吧,老师找我,也是为你好,希望你能考上大学。不想让老师找我,你自己就得争气,保住在班里前几名的位置。你的学习成绩老是往下出溜,老师能不着急吗!你跟我说说,你的学习成绩为啥不好了呢?月民说:你既然都知道了,还明知故问干什么!宋怀木说:你要跟我好好说话,我不跟你急,你也不要跟我急。就算我没你识的字多,我也是你爹。我听梅老师说,你迷上了写小说,小说是什么东西呢?月民说:我跟你说,你也不懂。宋怀木说:正因为我不懂,才听你说嘛!小说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呢?我和你娘都听着呢,你给我们说说吧!月民说:你们两个不去收鸡蛋了?宋怀木说:晚去一会儿也没关系,等你说完了我们再去。

        月民对爹娘说了说了小说的事,使宋怀木和包玉英的火气消了不少。据月民说,小说是什么,小说是书。世界上的书都是人先写出来,然后才能印出来。要是没人写,世界上就不会有书。书可以卖钱,卖了钱,不仅可以买饭吃,买衣穿,还可以买房子,买汽车。月民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一本厚厚的书,向爹娘介绍,说这本书就是一部小说,这部小说卖了一百多万块。哦,一百多万!这个数目把爹娘惊住了,两口子的眼睛几乎瞪成了鸡蛋。月民把书递给爹看。爹翻了翻,又递给娘看。一本书这么值钱,他们都看得很小心。书里密密麻麻都是黑字,恐怕找一窝最大的蚂蚁群,都不如书上的字多。又仿佛书页子里夹的都是钱,他们一不小心,纸票子、钢镚子就会哗哗啦啦从书页子里掉出来。他们把书还给了月民。月民说:这本书就是一个高中生在上高中一年级时写的,高中生写了书,赚了钱,就不再上学了,专门在家里写小说。那个高中生现在可有名了,写一部,火一部,赚得钱海了去了,花都花不完。高中生买了别墅,还买了赛车,想玩就玩,想写就写,生活哇噻得很。说到这里,月民问爹娘,知道什么是别墅和赛车吗?爹娘互相看了看,都说不知道。月民说:所以说呢,你们的思想已经大大落后了,赶不上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了。你们想想,你们供我上学干什么?还不是想让我上大学。上了大学又为什么呢?还不是为了将来好找一份工作,挣一份钱。既然写小说也能挣钱,也是一条出路,干吗非要走上大学那条路呢!再说了,我要是考上了大学,你们还得为我拼学费。大学一上就是四年,哪一年的学费不得几千块钱。我写小说呢,不用你们投什么资,我只要一支笔和一些纸就够了。写小说花的成本是最低的,收到的效益是最高的。

        包玉英几乎被女儿说服了。以前,她还把女儿当小孩子看,嫌女儿懒,嫌女儿星期天回家也是只管看书,她很少跟女儿说话。不曾想,女儿不说是不说,一说就是一套一套的,看来女儿上学没白上。女儿说写小说能赚钱,她相信了。别说写一本小说能赚一百万,要是能赚十万,她就高兴死了。她有些走神儿,好像女儿已经把十万块钱赚到了,好像女儿已经把钱交给她了,她有些发愁,这么多钱往哪里放呢?让老鼠看见了怎么办呢?让坏人知道了怎么办呢?

        月民还有话说,月民又说的话让包玉英感动得差点儿湿了眼圈。月民说,她看见父母贩鸡蛋挣点钱太难了,才下决心写小说挣钱,好为家里分担一些困难。包玉英夸了月民,说:你是个有孝心的孩子,比你哥你姐有孝心。

        宋怀木稍微冷静一些,他的思路没有跟着月民的思路走。写小说能卖钱,他以前可没听说过。写的小说卖给谁呢?他每个集日都去赶集,没看见有人卖小说。村里几百口子人,他也不知道谁买过小说。他问月民:你们同学当中,还有别的同学写小说吗?月民说:我不知道,我不管他们写不写。宋怀木又问:你们梅老师写小说吗?月民摇头,说没听说过。宋怀木说:这就太奇怪了,如果像你说的那样,写小说赚钱那么容易,别的同学为啥不写小说呢!你们梅老师,比你学问大得多,她也不会嫌钱多了扎手,她为啥不写小说呢!依我看,靠写小说赚钱不是那么容易的。小说我也不懂,你看这样行不行,一个学生,首先还是要搞好学习,在不影响学习成绩的情况下,然后再写小说。月民答应试一试。

        跟月民谈话结束,宋怀木和包玉英各自推上自行车,分头到附近一些村庄收鸡蛋。这项生意他们做了十多年了,背集时挨村挨庄把鸡蛋收集起来,逢集时到集上去卖。他们这里买鸡蛋,卖鸡蛋。习惯论个儿,不习惯论斤论两。这样省事,一个鸡蛋多少钱,乘上鸡蛋的总数,价钱就出来了。贩一个鸡蛋,他们赚不了几个钱,不过一分二分。可是,经不住鸡蛋多呀,一个赚一分,十个赚一毛,一百个赚一块,一千个就能赚十块。他们每天跑来跑去,赚的就是跑腿钱,也是辛苦钱。积米成箩,就是靠贩鸡蛋攒下的钱,他们把房子盖起来了。他们家的房子原来是两间坯座草顶的趴趴屋,鸡飞上去一挠就是一个窟窿。翻盖成新房后,他们家的房子成了浑砖到顶门口带廊厦的平房。他们家的旧房子原在村子一角的水塘边,一下大雨,房前房后的泥巴深成了河,人出不去,进不来。现在他们把新房盖到了官路边,官路是用柏油铺成的,雨下得越大,路上越干净,赶集上店,他们一点儿泥巴都不用踏。房顶上有一个平台,他们可以在平台上晒粮食,还可以站在平台上往远处眺望,有一点登楼的意思。然而,贩鸡蛋赚钱毕竟有限,顾了东顾不了西。大女儿月荣考上了一所专科学校,家里出学费就出不起。好在城里有一个老知识分子,答应每个月资助月荣一百块钱,月荣才到城里上学去了。儿子结婚后,儿媳妇不愿跟公婆在一块儿住,要求公婆为他们再盖几间房。盖房子可不像吹气球,吹气球容易,嘴一鼓,一吹,气球就大起来。房子是砖头垒起来的,哪一块砖头不是实实在在,少一块砖头,不是三个五个鸡蛋所能填补。宋怀木和包玉英不敢说不盖,只说再等一等。宋怀木还说,他们就月生一个儿子,等他们两口子百年之后,这房子自然就是月生和儿媳的。儿媳不愿听百年之后这样的话,她好像有些等不及了,说:谁知道你们什么时候才到百年之后!儿媳一赌气,到娘家住着去了,不回来了。儿媳赌气还有一个原因,赚公婆把鸡蛋看得太重,太紧。儿媳原认为,公婆天天贩鸡蛋,家里应该不缺鸡蛋吃。谁知道呢,公婆把鸡蛋放进铁丝筐里,筐上有铁丝盖子,盖子还上了锁,谁都不能随便吃。儿媳似乎明白了,在公婆眼里,鸡蛋已经不是鸡蛋,是商品,是金钱。鸡蛋已经不是圆的,成了花的,扁的。鸡蛋不是从鸡屁股眼子里屙出来的,像是从公婆身上掉下来的肉。那么,硌窝儿的鸡蛋总可以吃吧?不行,硌窝的鸡蛋公婆也要放一放,或便宜一点卖掉,或等来了客人再吃。有一次,儿媳的娘来走亲戚,婆婆用辣椒炒鸡蛋,鸡蛋成了发黑的稀汤子,都臭了,成了真正的坏蛋。说来说去,他们家还是穷,还是缺钱。

        油菜花开满一地时,在一个星期天,包玉英问月民:你的小说什么时候能写完?月民说:等收完麦就差不多了。包玉英说:我以为写小说跟鸡下蛋一样呢,有这么长时间,一堆鸡蛋都下出来了。月民说:你的比喻太庸俗。包玉英不懂什么叫庸俗,说:等你的小说写出来,卖了钱,我就不去贩鸡蛋了,天天在家里帮你数钱。宋怀木不许包玉英催月民,他说:我想着写小说也跟鸡下蛋差不多,到该下蛋的时候,自然就下出来了。鸡蛋没长成个儿,不能硬催,硬催只能催出软皮子鸡蛋。月民有些哭笑不得,这就是他的父母,张口闭口都是鸡蛋,好像不拿鸡蛋说事就不会说话了。

        月民有一个女同学,与月民同村,同班。那个女同学不写小说。收完了麦,又种上秋,梅老师让月民的女同学给宋怀木捎口信,请宋怀木务必到学校去一趟。宋怀木一听就知道,还是为月民写小说的事。宋怀木有些心烦,对月民说的写小说能赚大钱的事越来越怀疑。月民曾说等麦子收完,她的小说就写得差不多了。现在麦子收完,打完,麦秸垛成了垛,连种在麦茬地里的玉米苗子都长得尺把高了,月民写小说的事一点收成都没有。他想,他有可能上了月民的当了,月民学习成绩落了后,找不到别的借口,就拿写小说的事蒙他。宋怀木来到学校,学生们都在上课,麻雀落到了操场上。一个教工问宋怀木找谁,宋怀木说找梅老师。教工说梅老师正在讲课,让宋怀木在教室外面等一会儿。教工把梅老师正讲课的教室指了一下。教室的门窗都开着,宋怀木往教室里一看,果见梅老师正站在讲台上往黑板上写粉笔字。他怕耽误梅老师讲课,不想让梅老师看见他,躲进教室前面的一块杨树苗圃里去了。下课铃打过,学生们和梅老师从教室里走出来,他才走出苗圃,跟梅老师打了招呼。梅老师说:您到我办公室来一下。跟梅老师往办公室走时,他回头看看那些学生,没看见月民。谁养大的羊,谁一眼就能认得出来,他怎么没看见月民呢!梅老师指一个板凳让宋怀木坐下,问:我上次让您跟宋月民谈谈,您谈了吗?宋怀木说:谈了。她说写小说能赚钱,我不大相信。我要求她听老师的话,还是先把学习搞好。梅老师说: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宋月民以为谁都能写小说,谁写了小说都能挣钱。我跟她谈过好几次了,告诉她,小说不是谁想写就能写的。就算你把小说写出来了,能不能发表还是一个问题。如果不能发表,写了等于白写。现在个别孩子写小说出了点名,挣了点稿费,报纸和电视一宣传,有的同学就动心了,以为写小说是一条捷径,写了小说就可以致富,可以当贵族。我个人的看法,个别孩子写小说也就写了,媒体没必要那样大肆炒作。他们一炒作不要紧,把很多孩子都害苦了。就说宋月民吧,原来是一个多么好的一个学生,可以说德智体劳各方面都很优秀,她一听宣传,一迷上写小说,学习成绩直线下滑,现在都滑到全班倒数第一名了。如果再这样下去,我看她这个学也不用上了,回家去写小说得了。我请您来,就是跟您商量,宋月民要想继续上学,写小说就得停下来;她要是不想上了,您就把她领回去算了。

        问题严重了。月民上学上到半道,把她领回去,这算怎么回事,算不算学校把月民开除了呢?宋怀木问:学校要开除宋月民吗?梅老师答:这不能算开除,只能算宋月民自愿放弃学业。宋怀木又问:要是宋月民从现在开始不写小说了,学校还留她吗?梅老师说:当然留。只要学生愿意学习,学校就没权力撵她走。宋怀木说:那好,这一次我坚决不让她写小说了。上次我跟她谈完话我就分析,她学习成绩有些落后,怕我批评她,她就瞎找借口,说她正在写小说。梅老师说:您的分析有一定的道理。宋怀木问,他怎么没看见宋月民呢?梅老师说:宋月民可能在宿舍里,她现在不好好上课,晚上写小说,白天就睡觉。宋怀木说:那还得了!

        梅老师把宋怀木领进女生宿舍一看,宋月民果然在床上睡觉。女生宿舍是大通铺,一张床板挨着一张床板。别的女生都把被单叠起来了,只有宋月民盖着被单在睡觉。梅老师把床板拍了拍,说:宋月民,你父亲看你来了。宋月民揉揉眼,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没有喊爹,也没有抬头看爹。她垂着头,头发很乱,散乱的头发几乎遮住了脸。她的脸黄巴巴的,比上个星期天回家时瘦了不少。这就是小说闹的,一个好好的孩子,快被小说闹成鬼了。宋怀木气得手都抖了,说:宋月民,人家上课你睡觉,你上的这是什么学?要睡回家去睡,走吧,回家我让你睡个够!宋月民把被单往上拉了拉,还是垂着头塌着眼不说话。宋怀木骂了宋月民,说:你走不走,我不信管不了你!他开始转着身子在宿舍里找顺手的家伙。梅老师拦住了宋怀木,说算了算了,今天是星期五,后天就是星期天,等宋月民星期天回家,你再和她谈话也不迟。

        村里人也知道了月民在写小说。有人说,写小说是城里人干的事,城里人吃饱了,撑得没事儿干,才写小说。乡下人写什么小说,开玩笑!有人却说,玩笑有时候也会变成现实,人家宋月民就写小说了。宋月民不但写了小说,人家一本书就卖了一百万。那么,有人就去找宋怀木借钱,张口就借一万。宋怀木刚说对不起,借钱的人就说:你们家月民写一本书就卖了一百万,一万块钱对你来说算什么。宋怀木说:骂人不是这样骂法!

        星期天上午,宋怀木没出去收鸡蛋,在家里等月民。他不让妻子包玉英在家掺和,让包玉英只管去收鸡蛋。包玉英知道男人要打月民,安排说:别打孩子的头。宋怀木说:走走走,不用你管!

        月民回家刚放下书包,宋怀木就把门关上了,并搭上了门鼻。宋怀木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做的是审案子的样子,问:宋月民,你睡醒没有?还睡不睡了?宋月民在屋当门的地上站着,不说话。宋怀木又问:宋月民,你说,还写小说不写了?宋月民还是不说话。宋怀木拍了桌子,骂了宋月民的妈,厉声道:你哑巴了?再不说话,我打死你!他说了打死你,自己并不动手,命儿子宋月生动手。宋月生在外地打工,宋怀木打电话把他叫了回来。叫儿子回来,并不是为月民的事,是为儿媳的事。大前天上午,趁宋怀木和包玉英到集上卖鸡蛋,儿媳带着娘家人,并带来一辆汽车,撬开他们家的门,把儿媳结婚时带来的箱子、柜子、桌子,还有被子、褥子、棉衣等,全部拉走了。这是干什么,这种行为简直就是抢劫!这表明儿媳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与他的儿子一刀两断。宋怀木把儿子叫回来,让儿子看看这事怎么处理。儿子带着礼品到丈母娘家去了,想试试事情能不能挽回。结果丈母娘把宋月生骂得狗血淋头,连屋门都没让他进。宋月生憋了一肚子的气正没地方撒,爹让他打月民,他就把气撒在月民身上了。他拿过一把笤帚,用笤帚的把子抽月民的屁股。他一边抽,一边责问:我叫你不听话!我叫你不争气!我叫你写小说!我叫你败家!我问你,今后还写小说不写了?

        月民很是不服气哥哥宋月生。宋月生上学上不成景,打工挣不回钱,连个老婆都猴不住,有什么资格管她!她转过身,两眼很尖锐地瞪着宋月生。她的目光尖锐得像是锥子,向宋月生的虚弱处刺去。宋月生说:你瞪什么瞪,你把眼珠子瞪出来,也挡不住我打你。他把宋月民的胳膊一拉,又照宋月民的屁股上打了两记狠的。怎么,打不到自己的老婆,连自己的妹妹都不能打吗!

        宋怀木说:宋月民,把你写的小说交出来!宋月民把脖子梗了一下,表示不交。宋怀木说:你不交是不是,月生,给我搜!宋月民这才说话了,她说:宋月生,不许动我的书包!宋月民的话像是为宋月生指出了一个方向,宋月生正不知道宋月民写的小说在哪里,宋月民一说不让动她的书包,宋月生就去翻她的书包。宋月民夺着抢着,宋月生还是把她的书包打开了,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本小说。这本小说正是宋月民说的卖了一百万块钱的那本小说。宋怀木说:把小说给我!宋月生把小说交给了宋怀木。宋怀木接过书就开始撕,一边撒,一边说:我叫你写,我叫你写!不一会儿,他就把书页子扔了一地,像烂鸡毛一样。宋月民跺着脚哭了,她指着宋怀木和宋月生说:我一定要把你们写进我的小说,你们都是反面人物!十足的反面人物!

        把书撕碎了不算完,宋怀木又对宋月生说:拿打火机,烧了它!宋月生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把扔在地上的破碎的书页子点着了。宋月民哭得更痛心些。宋怀木说:使劲哭吧,权当我死了,你给我烧纸呢!

        宋月民没有继续上学,回到学校后给梅老师写了一个字条,让别的同学转交给梅老师。她跟梅老师说,她要到城里打工,一边打工,一边写小说。她就不信她写的小说不能发表。梅老师把字条给校长看过,而后交给和宋月民同村的那个女学生,让女学生把字条捎给宋怀木。既然宋月民已经走了,宋怀木也没什么办法,他说:想干啥干啥去,真有志气,一辈子不回来才好呢!

        过春节时,月民和姐姐月荣一块儿回来了。月民躲在姐姐身后,走时穿什么衣服,回来穿的还是那身衣服,可见她无论打工还是写小说都没取得成功。女儿回来了,就说明她已经回心转意了。宋怀木没有再提写小说的事,好像那一章已经掀了过去。好比孩子前一段生了一场病,现在总算好了。

        过罢春节,姐姐对宋怀木说:爹,月民想继续上学。宋怀木说:不知道人家学校还愿意不愿意要她。月民到镇上学校问过,原来的普通高中不办了,改成了职业高中。职业高中宋月民也要上,她选择的专业是养殖。

        刘庆邦,男,1951年生,河南沈丘人,当过农民、矿工、记者。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等六部,中短篇小说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二十余种,散文随笔集《从写恋爱信开始》等。先后获得河南省、煤炭部、北京市及各种刊物奖三十多项。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获第二届老舍文学奖,长篇小说《断层》获首届全国煤矿乌金奖,中篇小说《少年的月夜》、《卧底》分获本刊第十一、十二届百花奖。作品被译成英、法、日等外国文字。现为北京市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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