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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别

        村东北那片浩浩莽莽的山,叫走马山,山脊上曲里拐弯爬上爬下的黄土墙就是明长城了。山的北边是河北,东边是内蒙古,是村里人叫做口外的地方。县志上把这个村叫边村,一鸡鸣叫,三省相闻。也许是太过偏僻,村子里很少有人来,车就更少见了。前年县上把柏油路也通进了村里,路好走了许多,但还是难得见到外边的人。村子里的人倒是拼了命地往外走,留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了,这村庄就分外地安静。有时孩子们静下来在教室里写字,巧珍就望着远处的长城发呆,想象着城墙那边的生活。

        院子就等于是校园了,大得像足球场,过去铺的是沙土,孩子们玩儿不了多大一会儿就一个个成了土人。巧珍觉着这样不好,让丈夫买了半车水泥,又请了工匠,把这院子抹了面,这下就是谁在上面打滚,衣服也弄不上土了。还新辟了两个花池,到了夏天,池子里就红的黄的绿的粉的紫的,红红火火了。西边靠院墙盖了一间大房子,这就是教室,是她办的学前班了。窗前有一口辘轳井,井口盖了个铁盖子,摇把也用布条一圈一圈缠了,怕的是孩子们不小心出个意外。紧挨门洞也是两间房子,窗户临街开着,中间打通了,显得宽大而亮堂。那年连着下了半个月雨,正面最早碹起的三间土窑洞差点洇塌,巧珍和丈夫觉得窑洞靠不住了,就省吃俭用盖起了这两间房子。盖起了却不舍得住,有了稀罕客人,才把他们让进这里。可是却很少有客人来,她这边也就是在太原工作的弟弟过年时回来看看,住上一宿。丈夫那边呢,刚毕业时还有几个同学过来走动一下,这几年就连个影子也逮不着了。

        这一天傍午时分,巧珍刚刚把孩子们送走,家里破天荒地来了客人。是丈夫领回的,一男一女,男的四十来岁,细细高高的,头发留得很长,在脑后扎了个小辫子,上身套了件有七八个口袋的马夹,脖子上挂了个照相机,肩上也挎了一个,镜头一摆一摆的。女的二十五六,皮肤白净,身材高挑,细腰丰乳,跟画里下来似的。巧珍怔了一怔,不知道丈夫带回的这两个客人是干什么的。丈夫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指着那个男的说,这是我多年没见的老同学,赵思藐,大摄影师。巧珍点点头笑了,这名字她并没有听说过,感觉很拗口,搞不清是思妙,思秒,还是什么,心说就叫他摄影师吧。摄影师就伸出手,说早听说嫂子很能干,没想到还这么年轻。巧珍觉得这人很会说话,却没有把手给他,只是说,我这手刚捏完粉笔头。摄影师一笑,说嫂子你真幽默。

        巧珍摇摇头,又看了那个姑娘一眼。摄影师马上就明白了,说这是我请来的模特,桑小青,给嫂子添麻烦了。巧珍说,哪里啊,我们这村子偏僻着呢,做梦都盼着有人来。女模特也伸出手,说谢谢嫂子,你就叫我小青吧。巧珍说,你能来这里,是我们的福气,画一样的人呢。摄影师说,小青很敬业,是市里出了名的模特。又对丈夫说,你给我们娶了个好嫂子啊。丈夫笑了笑说,巧珍比我还实在,不会说话,你们多担待些啊。话是这样说,言语里却充满了自豪,这她自然听得出来。她脸不由红了一下,说快叫客人进家吧。就把他们让进了房子。这是他们的客厅。虽然平时不常住人,但隔不了几天,巧珍就要里里外外收拾一下,就显得很干净。

        很不错嘛。摄影师四下里看看说。

        丈夫摇摇头,比起你们城里差远了。

        女模特也出了声,是很不错,很干净。

        巧珍笑了笑,不错,那就多住两天。

        摄影师说,这一次少不得多待两天,肯定是要给嫂子添麻烦了。

        巧珍说,家里这么多房子,有你们睡的地方,只要不嫌嫂子做的饭不好就行了。

        摄影师说,哪敢啊,先谢过嫂子了。

        丈夫陪着坐了一会儿,说家里也没什么好吃的,我去去就来,就站起身要走。同学拉住他,说不用不用,家里有什么随便吃点就行了。丈夫摇摇头说,老同学,这山野小村也买不来什么,离我们这里不远处有个周村,狗肉做得不错,我去称上二斤,你们尝个鲜。丈夫说话时,巧珍心里咯噔了一下,你倒是舍得,一斤狗肉十八块呢,你一天能挣几斤狗肉。当然,这些话她是说不出口的,就是说了也没用。她知道丈夫的脾气,别人几句好话他能掏出心肝呢。可是一想到要花那么多钱,还是心疼得很。心里就骂,你这家伙,没钱还装大呢。脸上却一点也不敢显出来,客人远天远地的来了,稀罕得很呢,是不能让他们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丈夫一瘸一拐地出了门,骑上摩托车走了。丈夫左腿有点毛病,胯骨先天性脱臼,刚结婚时还看不出来,这几年可能是年岁长了,走起来就明显看出来了。前几年他还在镇上的初中教书,就因为这病,调回了村里的小学。一开始还当着个校长,因为脾气直,和上面的领导合不来,不到一年就不当了。巧珍也抱怨过,嫌丈夫不会办事,后来想想这都是命,谁让自己当初看上了他呢。丈夫师专毕业后,分在镇上的中学,她恰好也在那里代教。那时候,他年轻英俊,还真的把她给迷住了。后来他向她求婚,她不假思索就答应了。第一次领他回家,父亲就看出了些什么,说这小伙子腿好像有点儿毛病。她说我怎么没看出来。父亲笑了笑,说你喜欢他,当然看不出他有毛病了。结婚一年后,她给他生了个儿子,他说,你就留在家里照看孩子吧。她听了丈夫的话,辞了那份工作,在家里一心看孩子了。慢慢地孩子长大了,他的腿病也看出来了,竟然一年年重起来。丈夫勤快,在村外开了些荒地,种些莜麦、豆子、山药,不光够自家吃,还能卖点儿钱。看着丈夫走得一瘸一拐的,她不忍让他下田了,收秋的活都抢着干了。有时从地里回来,累个半死,难免会生出些怨恨来,怎么就嫁了这么个不中用的人?她问丈夫为什么要瞒着她,怎么不早说。丈夫愧疚地说,我以为不是什么毛病,没想到。她看出了什么,怕伤了丈夫的心,后来再没有问过。他这腿病好像越来越重了,摄影师叹道。

        巧珍一怔,有什么办法呢。

        就没到医院查查吗?摄影师说。

        巧珍说,查过几次,医生问小时候怎么不做手术,现在做有点晚了,弄不好会出问题。

        摄影师摇摇头,不知道说什么了。

        巧珍笑笑,都老毛病了,不提了,你们歇会儿,我去做饭。

        就到窑洞忙乎去了。烧开了水,巧珍又进来送暖瓶,见那二位聊得正好。一个说这村子好美,好安静,让人觉得到了世外桃源。一个说,等上了长城会更好,片子肯定能拍好,拿到大奖。巧珍也不知怎么插话,给他俩倒了水就要走,摄影师却看出了什么,脸转向她,问她办班的情况,跟着感叹,说些宽慰的话。这让巧珍觉得很亲切,想都是一个班出来的,丈夫越来越死板了,这摄影师却是活泛得很。就觉得丈夫回了村是个错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怎么当时不劝他留在镇上呢?就算是有腿病,她也能搬到镇上去照顾他呀。就又想到了自己的将来,真的就在这里守下去吗?

        她这个学前班办得越来越难了,前些年人们还没有出去时,这院子还热闹些,最多收过三十几个孩子。这两年就不行了,到如今只剩了八个,都不知道该不该办下去了。不光是她的学前班,丈夫他们村小学也没多少学生了,听说迟早也得并到附近一个村的小学去。丈夫说,没了学生还教个什么,将来也不知会调到哪里去。学生少,就得多收点学杂费,否则冬天买炭的钱也不够。可是,多收一点儿钱,家长们又受不了,都太穷了,要不也不会出外打工去的。如果不是秋季开学时,村长拿来一点儿钱,让她怎么也要坚持下去,也许她早听了丈夫的话,哗地把这个班解散,进县城给上高中的儿子做饭去了。儿子的生活费也抵得上她办班挣的那点钱了,她去了做饭,省下就等于挣上了。

        半个小时后,丈夫轰轰烈烈地回来了。摩托车有些年头了,都能卖废铁了,丈夫却不舍得卖,说这是他的一条腿,就算腿有了病,谁又舍得卖呢。把摩托车熄了火,就进了屋,一只手提着一个袋子。好像很高兴,说你们有口福,我去了正赶上狗肉出锅,香喷喷的。又把另一个袋子提起来,说,顺便买了点驴肉,也挺新鲜的。摄影师摇摇头说,你还那脾性,跑那么远的路干吗。丈夫笑笑,你又不常来,你走了,我想跑那么远的路也没机会了。摄影师说,我们那班的同学不少,这几年大家都修炼得越来越世故了,只有你好像没受污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能都是水土的原因吧。丈夫呵呵一笑,没吭声。

        摄影师若有所思地说,等我老了,就搬到这里住。

        女模特说,到时我也随你来。

        摄影师摇摇头说,你可来不得。

        女模特眼睛睁得多大,怎么来不得?

        摄影师便笑,你又不是我妻子,你来了,就说不清了。

        女模特就撒娇,赵老师好坏,开我的玩笑呢。

        摄影师哈哈一笑。

        吃饭时,丈夫忽然记起了什么,让巧珍把那瓶酒拿出来。巧珍便笑,心说你倒是记得清。那还是过年时弟弟带回来的,一瓶老白汾,盒子上标着二十年陈酿的字样。丈夫不大喝酒,也不舍得喝,说等有稀客来了再喝吧,就一直藏着。巧珍就要去拿酒,摄影师制止说,不能不能,晚上再喝吧,下午还得干活,喝多了就什么都干不成了。丈夫也没硬劝,说晚上也好,怎么着也得把片子拍好。几个人就吃饭,摄影师不停地夸这狗肉做得好,有色有香有味。又夹了块驴肉吃了,用筷子点着,说这驴肉也不错,地地道道的嘛。女模特也冲巧珍笑笑,这狗肉确实做得好,就是市里的大饭店,也做不出来。丈夫就有些得意,说周村的狗肉那可是有名得很,听说拿到市里一斤可以卖到四十块。摄影师说,好家伙,也算个品牌了。一边夸一边动筷子,巧珍发现他也真是爱吃狗肉,几乎消灭了半盘子。

        吃过饭,歇息了一会儿,摄影师说,狗肉吃了,驴肉也吃了,现在该出去干活了。丈夫说,早听说你是个工作狂,没想到还真是。摄影师说,我这人坐不住,不拍些好片子就跟欠了谁账似的。丈夫说,那我陪你们走吧。摄影师说,你不用去学校了?丈夫说,你们找我时,我就跟校长请假了。听说你们是来拍长城的,校长还挺高兴呢,说真要能把我们这里的资源宣传出去,村子就不会这么冷清了,说不准还会有人来观光旅游呢。摄影师说,这一层倒是没想过,但愿如此。巧珍就送他们出门,摄影师忽然说,嫂子你也去吧,我给你拍几张。巧珍摇摇头说,我不上相,也怕拍照,十几年没拍了。摄影师说,嫂子你不相信我的技术?巧珍笑笑,当然相信,我是走不开,还要给孩子们上课呢。丈夫也跟摄影师解释,她真的走不开,照相的事再说吧。摄影师也没坚持,说了声开路,几个人就往外面走。

        丈夫抢过摄影师的包,帮他挎了。

        摄影师迟疑了一下说,还是我来吧。

        丈夫说,没什么贵重东西吧?有,你就自个保管着。

        摄影师说,没有没有,只是习惯了自己背。

        丈夫说,那就交给我吧。

        几个人走了,巧珍就觉得这院子又安静了下来,静得好像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没多久,孩子们陆续来了,院子里又有了笑闹声。孩子们的年龄不等,最小的四岁半,最大的八岁,比如豆豆就大些,本来该上小学了,可是他爸在煤窑干活被砸死了,妈妈也改嫁了,只留下他一个人跟着奶奶过。老人家又有些痴呆,竟然把他上小学的事耽搁了,只得还留在了学前班。看到这些孩子,巧珍脸色明亮了许多,就像头顶上高远的天。进了教室,巧珍扫了一眼,发现豆豆还没来。往常,豆豆总是第一个来,今天他这是怎么了?就有些心急,问别的孩子,你们看见豆豆了吗?他怎么没来?孩子们摇摇头,没看到,没见他来。巧珍说,豆豆怎么能不来呢?孩子们有些不解地看着巧珍,不明白他们的老师怎么这么心急。巧珍当然急了,豆豆在这些孩子中是最可怜的一个了。她叮嘱了几句,就要出门去找豆豆。刚出了院子,看到豆豆来了。

        巧珍松了口气,你怎么才来?

        豆豆说,奶奶病了,我给她叫医生去了。

        巧珍说,不要紧吧?

        豆豆说,小感冒,医生说打上一针就好了。

        巧珍摸了摸豆豆的头说,那就好,进去吧。豆豆哎了一声,就掉转身朝教室里走。巧珍一眼就看到他的裤子破了,屁股上破了个大窟窿,肉都露出来了。就叫住了他,把他领到窑洞里,从衣服包里翻出一条裤子让他穿上。还是儿子小时候穿过的,没一点破处,一直没舍得扔。豆豆有些害羞,不好意思在她面前换裤子。巧珍笑笑,躲出去了,等豆豆出来后,她看了看说,还挺合身的嘛。豆豆挤了挤眼说,老师,以后我有了糖块还给你。巧珍就笑了,说快进教室吧。这孩子真是机灵,巧珍平时去县城或镇上吃席,发了糖就带回来给这些学生分了,每人一块或两块。这个豆豆还挺有心,有次也跟了奶奶去吃席,领了糖竟然也给她拿来了。

        巧珍也进了教室,在黑板上画了走马山的土长城,画得很长很大,整个黑板都给占满了。然后扭过头说,今天城里来了个摄影师,来给我们村的长城照相了。孩子们都看着她。巧珍用教鞭指着黑板说,这是我们的长城,你们都看到过吧?孩子们点点头。巧珍说,摄影师来了,他把片子照出来,也许全世界的人都会知道。以后来看长城的人会越来越多,我们村慢慢也要热闹起来了。孩子们就七嘴八舌说起来。豆豆说,会有大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来吗?巧珍说,当然会呀。豆豆说,那就好玩儿了。

        好像是这么一说,巧珍发现这些孩子对村边那些土墙有了兴趣,也照着黑板画起来。巧珍就教着他们画画,一会儿在黑板上指点一下,一会儿下了讲台走到某个孩子跟前夸奖一番。巧珍发现豆豆画得很认真,画了又擦,擦了又画,好久才画出个样来。巧珍就站在那里看,画面上是一段长城,城墙上长出一棵高高的草,草尖上居然是一个女人的头像。

        巧珍就笑了,你画的什么呢?

        豆豆说,画的长城和你。

        巧珍说,老师在哪里呢?

        豆豆说,这棵草就是老师,你比长城高,我要让外国人也看到你。

        巧珍说,为什么要让外国人看到老师?

        豆豆说,因为老师是全世界最好的老师。

        巧珍就瓷在了那里,眼里竟然有了泪,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天快黑下来时,丈夫他们回来了。摄影师好像还沉浸在拍片的兴奋中,进了门仍跟丈夫聊着,说怎么用光,怎么调焦,怎么用黑白和古铜色。丈夫听得入迷,不时问些什么,好像他也要搞摄影了。摄影师说,我给杂志拍封面或插页,喜欢用传统的拍摄法,也能见出效果,我这台机子就能出胶片。搞影展讲求的是展厅效应,我用数码机拍,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输出,放大。丈夫说,这么讲究?专家就是专家。摄影师笑笑,片子出来还得模特喜欢。巧珍就看了女模特一眼,她看起来有点疲倦,懒洋洋的,一进门就把包扔在炕上,一迭声地说,累死了累死了。巧珍说,也是,走那么远的路呢,洗把脸吧。就给她端了盆洗脸水,又把毛巾拿过来。女模特说了声谢谢,却从包里取出自己的毛巾,还有洗面奶、小镜子、眉笔什么的。巧珍一怔,说那你忙着,便进窑洞做饭去了。

        忙乎了半天,饭菜是做好了,丈夫取出了那瓶酒,说这下可以好好喝两杯了。摄影师笑笑,是得好好喝两杯了,我们都十几年没喝了。女模特早梳洗好了,光鲜鲜的样子,看着摄影师说话。巧珍还在忙着做什么。摄影师说,嫂子别忙了,上来喝两杯。巧珍说,你们喝,我不会。丈夫怕摄影师面子下不去,就也劝她了,我老同学来一趟不容易,上来陪着喝点儿吧。巧珍只得坐上了炕。丈夫和摄影师边喝边聊,谈得好像很投机,他们说起了另外一些同学,有的成名成家,有的成了大老板。丈夫感慨地说,你们都挺好的,这就好,就好。摄影师说,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找我,我在市里还是有几个熟人的。丈夫摇摇头,没有没有,我能有什么事呢,早些年还想过调动,到县城教教书。现在没这个想法了,你瞧我这腿,去了能行吗?摄影师说,我得帮你再去问问,怎么着也得治治。巧珍听摄影师这么说,就有些感动,心说这人蛮不错的嘛。丈夫摇摇头,不说这些了,喝酒喝酒。又扭过头,劝那个女模特也喝。女模特本来已跟摄影师碰了两杯,现在看了丈夫一眼,说那就再喝一杯吧。居然又碰了一杯。巧珍心里就吃惊,这姑娘生得好看,酒也能喝呢。摄影师也邀请巧珍喝,巧珍摇摇头,说我真的不会酒。摄影师不停地劝,巧珍只得喝了一点儿,喝下去就呛了嗓子,眼泪花花的。摄影师就不再劝了。

        到了后来,丈夫和摄影师喝得都有些高了,二人喝光了白酒,又每人喝了两瓶啤酒。巧珍知道丈夫喝不了酒的,喝高了,那条病腿就会疼。可是不管她怎么暗示,这死人就是看不出来,或者看出来也装作没看到。巧珍就出了声,提醒他们不要喝了,已经没少喝了。女模特响应,是啊是啊,明天还要工作呢。摄影师僵着舌头说,我还要喝,要喝。女模特说,赵老师,你真的高了。摄影师说,不高,你再陪我喝几杯。说着就抓住了她的手。巧珍自然看到了,脸腾地就红了,赶紧把头扭到了一边。丈夫哈哈一笑,说老同学你高了,真的高了。说罢摇摇晃晃出了屋。女模特使劲抽出自己的手,帮着巧珍收拾桌子,巧珍说不用不用,哪能用你呢。女模特笑笑,也好,我去照顾赵老师。等她收拾完了,再看时,摄影师已歪在炕上睡着了。巧珍笑笑,对女模特说,我们也去睡吧。女模特点点头,就要跟着出门。

        摄影师却忽然坐了起来说,小青,你再陪陪我,我有话对你说。

        女模特脸红了一下,说赵老师,你怎么又醒了?回过头看了巧珍一眼,不知该不该走。

        摄影师又说,小青,你给我倒杯水。

        女模特冲着巧珍笑笑,说嫂子你先走吧,我一会儿就去。

        巧珍只得出了门。

        回了窑洞,见丈夫已倒在那里睡着了,就有些生气,一把将他搡醒了。丈夫打个哈欠说,干吗?巧珍朝南边的房子努了努嘴,你说干吗,不怕你同学犯错误?丈夫说,犯什么错误?巧珍说,你真喝得不省天日了,他们在一个屋。丈夫又打了个哈欠,他们?他们怎么了?巧珍说,那个女的还在上边呢。丈夫这回好像清醒了一点儿,她怎么不跟你下来?巧珍说,你不上去,她怎么能下来?丈夫一拍自己的脑袋,是啊是啊,我这就上去。就跳下地,歪歪扭扭出了门,但过了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丈夫这下好像是真的清醒了,看起来很有些生气,说灯熄了,怎么能这样呢?巧珍说,还不是让你灌的吗,不喝那么多酒,能有这事吗?丈夫说,谁知道呢,也许不让他喝,也会这样的。巧珍说,酒能乱性,他下午不是还好好的吗?丈夫说,我同学喝高了,那个女的没高吧?

        巧珍说,想不到城里的姑娘这么开放。

        丈夫忽然记起了什么,说其实下午在土长城上她就开放了。

        巧珍眉毛一挑,什么?

        丈夫说,本来拍了不少,女模特换一件衣服拍一回。后来我同学好像不满意,说效果不好,这样子怎么能获奖呢?就让那个模特把衣服脱了,就那样光着身子拍了半天,两台相机都用上了。

        巧珍惊得几乎弹起来,这样啊?

        丈夫说,我同学说这是最本真的艺术,说这叫贴近自然,拥抱古老。

        巧珍问,你都看到了?你那会儿在哪里?

        丈夫忽然意识到什么,红着脸说,没有,我当然回避了。

        巧珍说,你真这么老实,真没看?

        丈夫说,我哪敢看呀,我同学那台相机当时就出了片子,让我看看,我说不看,他就笑了,说你还挺保守的嘛,这是艺术。

        丈夫说完,脑袋一碰枕头又睡着了。巧珍却怎么也睡不踏实,只听得丈夫的呼噜在耳边滚过来滚过去,几乎把房顶都快抬起来了。她一闭眼,就是那女模特在长城上裸着身子拍照的情景,还有摄影师那只手,她想赶走他们,却怎么也赶不走。她真有些后悔把他们留在家里了。就想把丈夫叫醒,问他怎么把这样的人带回家来。还真的下手推了推,丈夫翻了个身又打起了呼噜,怎么也叫不醒的样子。心里就骂着,你倒睡得舒坦,你那同学醒来后,不定有多后悔呢。回了城,他怎么面对自己的妻子?那个女模特呢,也真是没个样子了,就算他拉你,你就一定得留下吗?你这样,将来还怎么找对象,怎么面对未来的丈夫呢?越想就越睡不着,天快亮时才打了个盹儿。

        第二天早晨,巧珍又早早爬起来了,张罗着做饭。丈夫听得她醒了,打了个哈欠,也爬了起来。巧珍没好气地说,腿不疼吧,今天你再好好喝。丈夫笑了笑,不疼不疼,我哪有那么脆弱呢。巧珍说,疼死你也不敢说。丈夫说,老同学来了,我总得热情一点嘛。巧珍说,不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今天你接着喝。丈夫瞄了一眼南边的房子,说他们好像起来了。巧珍也看了一眼,说今晚不能让他们在咱家住了。丈夫便笑,怎么能这样说呢?巧珍说,你让我怎么说,我这是对他们负责。丈夫赔着笑说,我们不能太小家子气,人家是城里人,搞艺术的嘛。巧珍说,城里人就能乱来吗?搞艺术的就能乱来吗?丈夫摇摇头说,我说不过你。

        吃饭时,摄影师就有些不好意思,说昨天真是喝高了,头疼。女模特说,赵老师那个折腾啊,吐了大半夜,天快亮时才睡了一会儿。巧珍看了看摄影师,脸色确实不好,很疲惫的样子。就想,也许丈夫说得对,她有点儿小家子气了,人家根本没有胡来。就赔着笑说,怎么能那样喝呢,你是搞摄影的,喝坏了身体还怎么出去拍片子?摄影师说,酒这东西不好惹啊,我终于还是被它打败了。丈夫笑了笑,你当年酒量好像可以嘛。摄影师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啊,现在不是老了嘛?丈夫说,你还老?你看起来还像个三十岁的小伙子。摄影师摇摇头说,还小伙子?就算是,也是形式年轻,内容苍老了。巧珍就给逗笑了。女模特说,赵老师贫起来,那是没个完啊。丈夫也说,老同学浑身的艺术细胞啊,我们也能沾点儿灵气。

        正说着,豆豆和几个孩子进了院。摄影师抬眼看了看,嫂子,这都是你的学生吧?巧珍点了点头。豆豆见屋里有客人,就探进头来看。巧珍温和地说,进教室去吧。豆豆冲她眨了眨眼睛,老师,那个扎辫子的叔叔,就是你说的摄影师?巧珍说,是呀,他拍的片子很出名。豆豆说,他是个男人,为什么要扎辫子呢?巧珍脸一红,说你别乱说,出去吧。豆豆却没有走的意思,说那这个好看的阿姨呢?巧珍说,这个阿姨是艺术家,模特。豆豆忽然笑了,就是电视里扭屁股的模特了?巧珍有些生气地说,瞎说什么,这个阿姨是搞摄影的模特。豆豆嘻嘻一笑,反正是模特了。巧珍说,去吧,都进教室去吧。豆豆说,老师,你不是说他是来拍长城的吗?我们想跟着看看怎么拍。巧珍说,有什么好看的,进教室写字去。豆豆说,我们想看嘛。巧珍笑笑,忽然看到了摄影师的手,眼前又跳出昨晚的一幕,就说真的没什么好看的,去玩儿你们的吧。

        摄影师却说,就让他们去看看吧。

        巧珍摇摇头说,一会儿他们还要上课。

        摄影师说,在长城上上课不更有诗意吗?你也去,把他们都带上。

        巧珍摇摇头说,这哪行呢。

        摄影师说,嫂子和这些孩子去了,我会拍出好片子的。

        女模特一撇嘴说,人家走不开嘛,赵老师你干吗非得拉上人家?

        摄影师也没理她,接着对巧珍说,嫂子你一定得帮我,我这次能不能拿奖,全看你的了。

        丈夫在一边说,那就去吧,这个忙我们得帮。

        巧珍拗不过,等孩子们来齐了,就领着他们往村北的土长城走去。山坡上高高低低的庄稼已经成熟了,空气里飘荡着莜麦和蚕豆的气息。坡上有一条路,一会儿插到了庄稼地,一会儿又拐出来。在路上走着,一抬头就能看到山脊上那段黄色的土墙,忽而栽到了沟下,忽而又攀上了峰顶。丈夫和摄影师在前边走,巧珍领着她的学生跟在后面。女模特走在最后面,她好像很不开心,一张好看的脸始终阴沉着。巧珍回过头看了她一眼,说你一准是昨天走累了吧,不常下乡,不习惯我们这山野小村。女模特说,是让他折腾累了。巧珍不解地看着她。女模特忽然笑了,说他喝那么多酒,真是累人呢。巧珍笑笑,男人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女模特伸了个懒腰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让嫂子来,你又不是搞艺术的。

        巧珍说,他不是想拍个获奖片子吗?

        女模特说,昨天本来拍得很好了嘛,各个角度都拍过了。

        巧珍就想起了丈夫的话,就说你也真不容易。

        女模特说,是啊,成个名真难呢。

        巧珍说,慢慢来,你条件不错,肯定能成功的。

        女模特说,你不懂我们这行,条件好又怎么样,没人捧还不是白搭?不过,成了名就可以拍广告了,不像现在累死也拿不了几个钱,不拿钱不说,你也看到了,赵老师他就没个好声气嘛。

        女模特说罢,丢下她往前走了。巧珍怔了一怔,也跟着走,越往上走,坡越陡。巧珍看到有两个孩子爬不动了,就弯下腰抱起一个,又叫丈夫也抱了一个。丈夫身上还挎着他同学的包。巧珍笑了笑,不明白摄影师为什么非得带那个包,又不装照相机,带着还不是累赘吗?她真搞不懂这些城里人怎么想的,走哪里非得带个包不可。摄影师早忙乎开了,一会儿爬上高处,一会儿又蹲下来,有时还躺着拍。巧珍看了,就觉得搞摄影也真不容易,丈夫这个同学也够敬业的。就想,也许真是自己小家子气,错怪他们了。

        终于爬上了城墙,孩子们欢呼起来。巧珍怕他们掉下去,伸开手护着,叮嘱不能乱跑。女模特坐在城墙上,懒懒地看着远处,一只手拔着身边的草。摄影师不满地说,起来,这是在工作。女模特懒懒地站起来,一张姣好的脸对着他,怎么工作呢?摄影师摇摇头说,你得马上进入状态,开动你的脑子!女模特打了个哈欠,盯着那些孩子看了半天,忽然跑到摄影师身边,嘀咕了半天。摄影师点了点头,女模特就又朝巧珍走过来。

        巧珍不知她要干什么,笑吟吟地看着她。女模特说,嫂子我有个创意,想扮个乡村教师,这些孩子当我的学生。巧珍点点头,当然好啊。女模特接着说,这个片子叫长城别。巧珍有点不明白,什么长城别?女模特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现在你和你的学生只要配合就行。巧珍笑笑,扭过头对豆豆他们说,这个阿姨现在是你们的老师,你们要听她的。女模特摸了摸豆豆的脸,好孩子,你们要大胆想象,跟着阿姨入戏。豆豆说,入戏?我们要唱戏了?女模特说,别打岔,是这样的,阿姨从大城市来到你们这个偏远的小山村,教你们念书,慢慢跟你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现在,阿姨要走了,翻过这道长城,那边就是进城的路了。阿姨要走了,你们舍得吗?

        豆豆忽然笑了,走就走吧,你又不是不会走路。

        孩子们也跟着笑了。

        女模特脸色就变了,瞎起哄,怎么能这样说呢?阿姨要走了,你们应该很留恋,拉着我的手,眼里闪着泪花嘛。

        豆豆说,你不是老师,我们不会流泪的。

        女模特一跺脚说,急死了,不知道这是在拍片子吗?这又不是真的,你们就不能假装一下吗?假装我就是你们的老师,假装你们很爱我。

        豆豆做了个鬼脸,扭着屁股走了走说,假装我是个模特。

        孩子们又哄地笑了。

        巧珍也想笑,又怕女模特不高兴,就忍住了。摄影师急了,在城墙上走来走去的,忽然招招手把女模特叫过去,粗着嗓子说,你这是面对一些七八岁的孩子,他们不是大人,明白吗?你要学会引导,学会引导!女模特一甩手说,怎么引导,还怎么引导,这么野的孩子,我是没办法了。摄影师摇摇头,蹲下身对豆豆他们说,你们很爱你们的老师吧?几个孩子点点头,这还用问吗?摄影师忽然说,可是你们的老师要离开了。豆豆就急了,你哄人。

        摄影师说,我没有哄你们,你们的老师太好太优秀了,教育局决定把她调到城里的学校去教书。现在,我就要把她领走了,你们舍得吗?

        巧珍没想到摄影师会这么说,她心里好像给什么揪了一下,好像自己真的要走,要离开这些孩子了。她忽然觉得自己根本离不开他们。开学那阵子,她还盼着有谁能办个学前班,那样她就能把他们托付过去了。她甚至劝过一个刚刚高中毕业的姑娘,说她要进城给儿子做饭去了,你有文化,你办个班吧。那姑娘说挣那么点儿钱,还不如开个小卖部呢。她有点儿失望,可想想也是,她不是也不想干了吗?自己都不愿干,还怎么能强求别人呢。现在,她却觉得再也丢不下他们了。她看了丈夫一眼,心说维持不下去也得办,没钱买炭就不买,过几天带着孩子们到野外拾些柴火,总能对付过去。只要有一个孩子在,她就得留下来,把他送到小学去。

        老师,你不能走!豆豆他们忽然哭出声来。

        巧珍伸出手,想把他们一个个都揽进怀里,可是,又觉得手臂太短太短了。坐在那边的丈夫自然什么都看到了,摇摇头,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她望着眼前浩浩莽莽的走马山,山上曲里拐弯的土长城,眼前忽又跳出了豆豆画的那幅画,画中的长城和城墙上那棵长着女人头像的草,忍不住肩膀一抖一抖地抽泣起来。多好的孩子,她怎么舍得离开他们呢?

        你们都别哭,老师不会走的。巧珍说。

        这时候,摄影师已飞快地按下了快门,咔嚓咔嚓啪了几下。

        好极了!摄影师情不自禁地叫起来。

        巧珍抬起头,看到摄影师早收起了相机,把女模特揽进了怀里。女模特看起来却很不高兴,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向远处跑去。摄影师怔了一怔,跟着追了上去。巧珍不明白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是冲着孩子们笑笑,说那个叔叔是哄你们的,我不走,不会离开你们的。豆豆他们这才笑了,满脸的阳光,围着她,蹦蹦跳跳的,像一群小麻雀。丈夫依旧坐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也是一脸阳光。不知什么时候,豆豆跑到了丈夫身边,抢过了摄影师的那个包。丈夫也没去管,憨憨地笑着,看着豆豆挎着包,学着大人的样子,在城墙上走来走去的。

        后来,豆豆走远了,那些孩子也跟着他走远了。

        城墙上的风大了起来。

        巧珍看到他们忽然玩儿起了摄影师的包,从这个手里飞到那个手里,又从那个手里飞到这个手里。巧珍怔了一怔,便朝那边跑去,她觉得该制止了,怎么能这样呢。丈夫也急了,站起身,也一瘸一拐朝那边跑去。可是等他们跑过去时,那只包却掉在了地上,包里的东西哗地抖落出来,一些相片在风中飞扬起来。豆豆他们肯定吓坏了,一个个瓷在那里,看着照片在空中飞舞。巧珍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不知怎么抓到它们,那可是摄影师拍的相片,丢了怎么办?终于有一张慢悠悠地落下来,巧珍捡起一看,相片上是长城和一丝不挂的女模特。女模特挥舞着双手,裸着的身体是古铜色的,夸张地倾斜着,好像要拥抱什么。巧珍手一松,照片立刻给风吹走了,掠过土城墙,不知飘向哪里去了。

        王保忠,男,1966年生。1994年开始发表小说,著有长篇小说《银狐塬》、《男人四十一枝花》、《我的浪漫逃亡之旅》,中短篇小说集《张树的最后生活》,散文集《家住火山下》,长篇纪实文学《当农民的日子》、《直臣李殿林》等。曾获《黄河》首届优秀小说奖,《山西文学》优秀作家奖,赵树理文学奖等。现在山西省大同县文联供职,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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