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一明的鉴赏斋上电视了。画面上,一副楠木制作的黄地镏金对联分外醒目:鉴赏人间奇珍,斋藏天下瑰宝。柳一明手持折扇,风流倜傥,一副睥睨天下的气概。背景是张大千的《古道》、齐白石的《群虾戏水图》,以及宋代提梁壶等几件名画古董。画外音说:冠名鉴赏斋的古玩公司,在西北独此一家,别无分号。这口气,这傲气很有点天下舍我其谁的味道。
在电视片播出后,柳一明的好友罗布衣就给鉴赏斋二老板海军打电话说,你们这步棋没走好,太锋芒毕露了。这不是公开压别人的店铺,抢别人的生意吗?再说西北多大,陕甘宁青新还有半个内蒙古,大半个中国了,搞鉴赏的能你独此一家吗?别的省区不说,就拿咱们这里来说,那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胡世浩、王治国等文玩大家,哪一个不是名满天下,可又谁敢夸下如此海口呢?一明乃聪明绝顶之人,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众人之矢呢?
柳凡夫更是气得摇头叹气:他呀,早晚还要栽跟头。
柳凡夫是谁?此公乃柳一明的老爷子,是个实实在在的大腕儿。
原来,柳凡夫早年在北京琉璃厂做古画修复,人称柳圣手。而柳一明不辱父名,而立之年就成了省文物鉴定研究所的研究员。在这个行业,研究员很多,但柳一明少年得志,有点目空天下。柳凡夫就告诫说,你如此狂放,早晚要栽跟头呢。柳一明不以为然,还是桀骜不驯,我行我素。
谁知,柳凡夫一语成谶。文物鉴定研究所里有一位姑娘,长得有点像电视剧《历史的天空》里的小政委,时不时地给柳一明来个飞眼,柳一明就如同姜大牙一样喜欢上了人家,而且还有了男女之间的那事。不巧让所长马朔风知道了,马朔风虽然学历不高,可也是在文玩鉴赏界浸淫多年的角儿,对柳一明的恃才傲物早就憋了一肚子恶气,就借机要给柳一明上点颜色。再加之这个“小政委”不似那个小政委忠于感情,一看所长对柳一明不感冒,便娇羞怜怜、哭哭啼啼一副受害者模样,惹得马朔风想入非非,顿生怜香惜玉之心,就毫不犹豫地给柳一明戴上道德败坏的帽子,搞得柳一明在所里很臭。柳一明一怒之下,便辞职下海,与义弟文博斋主海军创办了鉴赏斋有限责任公司。这一举动,让出丑的柳一明不臭反香,大家议论说如此好单位能一笑弃之,定是有三只眼的马王爷,今后省城文玩界大佬怕是非柳一明莫属了。
对这些议论,柳一明一笑置之,他敢想敢说也敢做,不但会造势,更精于策划,竟在开张前半个月做起了电视广告。说6月19日端午节开业那天,研究员、国家一级鉴定师柳一明与收藏爱好者互动,并免费鉴定藏品,愿出售者由鉴赏斋收购。此举吊足了这个城市里文玩者的胃口。端午节早上,鉴赏斋门前手持各种藏品的人群就排起长队,待爆竹喧闹后,柳一明就开始义务鉴定。先是一个年近六旬的老者,拿了一幅画家冯超然的山水,柳一明打开,连两秒钟都没停顿,就毫不犹豫地说,这画是假的!老者说,柳先生你可得看清了?这是我花了近万元才买下的。柳一明说,这是照挂历仿的。老者一听,不由红了脸,忙收了画,匆匆走了。紧接着,柳一明竟又连着识破了仿吴昌硕的山水四条屏、半真半假的齐侯盘等假画假古器。柳一明似有所悟,就朗声说,各位方家,一明若有得罪之处,容改日谢罪,今天是小斋开张之日,就莫让一明出丑了。此话一出,许多人感到愕然,却见有几位原本排在前面的人匆匆离了队。接下来,柳一明就连续鉴定了张善子的金陵十二钗条屏、元“顺天齐福”铁钱、民国藏泉大家方尔谦的遗世藏品等世人难得一见的真品。在鉴定过程中,只听他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书画古籍,无所不知;瓷器青铜,无所不精。听得人连声叫绝,说什么叫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今天才亲身领教啊!
中午休息时,来了三位客人,带着一件青铜器,说有人看了,是殷墟古器,请柳一明再给鉴定一下。柳一明见了,不由眼睛放光,不假思索便脱口说道:这是象尊,可是件国宝啊!
三位客人听了,相互看了看,脸色都凝重起来。
这件象尊品相极好,精巧,华美,形态逼真。通高53厘米,通长61厘米,只是左边的一只牙残缺一块。柳一明仔细研究一番后,脸上没了刚才那番惊喜,放下放大镜,搓了搓手,失望地摇了摇头。
一位矮个子客人问:是殷墟古器?柳一明摇摇头。是现在仿品?柳一明又摇摇头。客人不解地说,那是哪个朝代的?
柳一明说,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件象尊是民国时刘俊卿的作品。这说起来还有一段故事:民国时上海人吴启周与美籍华人卢芹斋合办了一家美国最大的古玩铺,字号为吴卢公司。因吴本人年事已高,就由其外甥叶叔重当掌柜。叶经常从美国回到上海,常去北京购古玩,同时在苏州与古铜匠刘俊卿开办了家古铜作坊,曾伪造三件殷墟铜器,其中有一只觥、一件提梁卣、一只象尊。1937年前后吴回国时,在上海以五万美元合十二万银元从古董商洪玉琳手中,将这几件铜器错当真器买下。后来叶叔重从美国回来,发现是自己作坊造的伪器。吴觉脸上无光,将象尊摔断一牙尖,又在尊腹部刻一十字叉,以防贻误他人,发誓从此不买古铜,并嘱托他故去后将这几件东西一起入葬。此物乃吴老先生陪葬品,所以我说它既非殷墟真器,也非现在的仿品。
客人问:您怎能肯定是刘俊卿做的呢?
柳一明说近现代青铜器的伪制大体用五种手段,就是造伪器以充旧器法、冷冲法、屑凑法、添镌款识法、补添镶嵌法。这件象尊用的便是造伪器以充旧器法,此为一,二是此象尊折一左牙尖,三是腹部有磨熟刀痕,加以药饰之痕迹,故是吴老先生打眼的那件象尊无疑。
在场的人听了暗暗称奇,说这件东西莫非是从吴老先生墓里盗来的?
柳一明说,那三件伪器应与吴老先生随葬,只不知为何流落到这里。三位客人听了,连声赞叹说,柳博士您真是高人,佩服,佩服。临了,又请柳一明写了一纸鉴定证明,这才离去。
不几天,有消息传出,柳一明鉴定的那只象尊,是一个包工头送给省文化厅长刘有龄的,想做文化厅那个二百万的装修工程。刘有龄不收,包工头说是工艺品,不值几个钱,就放下了。刘有龄工程却没给他,因喜欢,就给这象尊做了个玻璃罩子,摆在书房里,没想就有人反映他收受了一件价值连城的殷墟青铜器。有关部门便介入调查,刘有龄也如实承认,但却强调说这是工艺品,没有经济价值,结果就发生了真假象尊之争的问题。而柳一明的鉴定,得到了认可,使刘有龄得以全身而退。社会上就传开了什么柳一明从枪口下救了刘有龄的故事,柳一明由此名声大振,被十几家报刊誉为收藏鉴赏界的顶级人物。柳一明的好友、玩赏大家罗布衣则感叹说,一明在古玩天地里怕要指点江山,雄霸江湖了。
果然这天,苏州古董商苏得仙苏老板给海军来了长途,说恭请柳博士到苏州,一是想从鉴赏斋里进些货,二是有位朋友的祖父是清朝举人,家里拆房时拆出不少旧玩意儿,特请柳博士屈尊前去掌掌眼。海军与苏老板有过生意上的交往,苏老板还送了他一件八尺苏州精工刺绣。海军觉得欠了人家的情,又听苏老板说还要进货,就极力撺掇柳一明上了路。先到了南京中国标准草书学社,柳一明与中国标准草书第三代传人陈墨石相识相交,陈墨石送了他一件四条屏,逗留半天后才去了苏州苏老板处。
苏老板人到中年,身材适中,长着弥勒佛般的笑脸,温文尔雅,很有亲和力,对柳一明很是恭敬,言必称专家。柳一明说不敢当,苏老板说,您不必过谦,当今鉴定专家中博士实乃凤毛麟角,当之无愧。当晚在苏州国际酒店摆了两桌,作陪的有苏州“三雨”收藏家刘雨霖、古董商苗得雨、书画家关雨等人。席间,大家对柳一明老爸柳凡夫顶礼膜拜,说柳老爷子当年在北京琉璃厂就名震华夏,是当今鉴赏界泰斗。对柳一明也是交口称赞,说柳一明枪口下救人的传奇,将载入史册;柳一明的侠肝义胆,是界内的楷模。饭后,刘雨霖等人告退,苏老板陪着柳一明到了宾馆,以学生自谦,又向柳一明讨教一番收藏鉴赏心得,乐得柳一明心里很受用。临了,苏老板又与海军说了番进货的意向,见时辰已晚,这才告辞。
第二天早上,苏老板陪着用了早餐,就请俩人去他的博古斋。
苏州的街道不算宽阔,但两旁古建筑不少,整个城市显得亮丽、厚朴,散发着一股厚重的人文气息。博古斋在宋堤巷里,装修得古色古香。店里摆挂着各种字画、玩什,令人目不暇接。其中也有几件名家作品,但与鉴赏斋中的藏品相比,就逊色多了,柳一明便与海军相视一笑。在博古架一侧靠墙并排放着几件古家具,有八仙桌、太师椅、罗汉榻等,窗户旁摆着几只木制沙发,一只圆几,已泡好了香茶。正观赏间,苏老板展开一幅石涛斗方,柳一明看了便笑笑说,卷了吧。苏老板说,这画是早年购得,曾请人鉴定说是真品,您以为如何?柳一明未言,海军就说这画充其量是老年大学的水平,我都能识得,你咋能走眼?苏老板连说惭愧,转身又拿出一幅用笺纸书写的书法说,这是我镇店之宝,您再看看是真是假。这是一件五言对联片子,笔划刚劲,极有力度,落款刘春霖。另有钤印两方,一是朱文印“甲辰状元”,一是白文印“刘春霖印”,上下联均显脏旧。
柳一明看了,答非所问地说,清末状元刘春霖,工于书法,尤精楷书,字极俊丽,且带有馆阁体的味道。这件片子嘛,哈哈,逸笔草草,倒也颇有功力。
苏老板听了颜色不改,也随之哈哈一笑说,柳博士不愧是专家,苏某佩服之至。柳一明听了,不再开言,心里却想这苏老板如此城府,看来是修炼到家了。
品了香茶,苏老板陪两人看了唐寅墓、罗汉院遗址两处古迹,回来用过午饭。稍事休息,苏老板又陪着柳一明、海军去朋友家里看那些旧玩意儿。
朋友家住在一个新开发的小区,进了客厅,先在沙发上落座,主人上茶,是明前龙井,香气扑鼻。苏老板作了介绍,杜先生寒暄一番后,从里屋搬出两只纸箱来,苏老板就和杜先生蹲下来,先打开一个箱子,里面是两只陶罐、一只香炉、一尊木佛和一只鼻烟壶。拂去物件上的灰尘,再递给坐在条椅上的柳一明。柳一明就一一鉴定,很快一个箱子里的物件鉴定完了,鼻烟壶是清叶仲三内画,值万余元,其他都在千元左右,却也无一伪品。
第二只箱子里装的是镇纸、笔筒、大抓笔、笔架、墨床等物件。苏老板打趣道:孔夫子搬家都是书,举人老爷传家都是文房四宝。说得几个人都笑了。柳一明只看了抓笔、墨床两件东西,心里就暗暗称奇了。
墨床是放墨器具,供用墨时搁墨之用。杜先生的墨床是明代的,瓷制,实实在在有些年头,价在万元。抓笔是清乾隆年间制作的漆管鬃大抓笔,可惜笔尖稍秃,镇纸、笔筒、笔架品相还好,这几件每件价值当在两千元左右。苏老板再递上的印盒则是清道光年间的遗物,底部阳识“陈国治作”篆书款,价值过万。接着是清康熙青花龙钮镇纸、宋洮河石圆形砚等,都在万元左右。柳一明边看边想,到底是举人老爷家,都是好东西。只不知自家老爷子手里有多少宝贝,回去得问个清楚。
苏老板本是行家,自印盒起,每递一件都兴奋地呀呀几声,把个杜先生高兴得直搓手。
这时,就听苏老板咦的一声,递上了一个不知是什么玩意儿的旧瓷器来。柳一明还没吭声,老杜急说,哎呀你看我这脑子,这是家父临终前给我的,说这件瓷是孤品,能换套房子呢。
柳一明接过,见这个旧瓷器中平浅底,似出自哥窑的笔洗,但又无哥窑瓷器所具有的冰纹特征。这是何物?一时难以断定。
苏老板见了又打趣道:我看你家举人老爷,怕也和郑板桥、纪晓岚一样是个怪人,不然咋能留下这么个怪玩意儿。杜先生赔着笑说,老祖宗留下只饭碗都是传家宝呢,可不敢瞎说。苏老板还是不依不饶地说,我可不是给你家举人老爷抹黑,别人不说,你就说纪昀纪晓岚不怪?连给后世留本《阅微草堂笔记》,也全写的是狐仙鬼怪。杜先生有点急了说,那这件瓷器究竟是什么宝贝?苏老板含糊其词地说,这我也说不清,既然你家举人老祖宗说是传家宝,那可能与哪位文化名人有关吧。你莫着急,柳大师在此,埋没不了你的宝贝。杜先生连声附和:那就请柳大师多多费心,多多费心。正说话间,苏老板的手机响了,他打开手机看了显示,却不应答,笑着去了卫生间,一会儿出来说,柳专家对不起,我先告个假,有点急事要办。说罢哈哈腰,匆匆离去了。
苏老板刚才的一番话语,如电光石火掠过柳一明的大脑,他急忙起身走到窗前,将这件旧瓷器又反复看了几遍,看毕,却不回身落座,而是双眼微闭,嘴角隐隐抽动。他的脑海里,影印出《阅微草堂笔记》中的一段文字来:“卖花人顾媪,拿着一个旧瓷器出售。这个旧瓷器好像笔洗,但是略为浅了一些,四周内外及底皆有釉色。似乎是哥窑,但没有冰纹。中平如砚,独露磁骨。边线界划分明,出入不差丝毫,绝对不是剥落的。不知是何器物。看后认为无用,又还给了顾媪……”
柳一明的心蹿到嗓眼儿了。
这件被苏老板调侃打趣的玩意儿,就是令纪晓岚后悔莫及的宝贝啊。什么叫文物?这就是文物,真文物,大文物,流传千古的文物啊!这还能叫是文物吗?是文胆,文人的魂,无法估价啊。
柳一明暗自告诫,不可惊了杜先生,就若无其事地坐回沙发上,猛咽了一口热茶,又压又疼地把心逼落回去,这才说道:杜先生你这件旧瓷是旧货,好像是笔洗吧?说实话我很中意,不是说它多好,是喜欢;论价值,也就万把块钱,怎么也上不了两万。你若想卖,我两万收了。
老杜连连摇头说,柳专家这可不行,这件物什是老父亲留下的,老二也知道,说这是个宝贝,要值二十万呢。两万给你我就说不清了,我那弟妹是个胡桃子,不懂事理,还以为让我黑了呢。如你真心要买,我也急着用钱,你就给个整数,十五万,行不?
柳一明听了,想这老杜心也真狠,这东西两万顶天了,十五万买一堆呢。转念又想,这东西从商品价值、艺术价值上说绝对不值这么多钱,但文化价值却是难以估量。这是纪晓岚看走眼的,想得没得到的、后悔得眼发青的、写进书里的东西啊。纪晓岚是谁呀?华夏五千年才出这么一位,大文学家,大书法家啊。他走眼的宝贝,三百年后却被我柳一明慧眼淘得,这既是收藏界一大轶事美谈,也证明我柳一明这博士并非浪得虚名。我要让大家知道,柳一明是真学者真玩儿家啊。
柳一明就铁了心非买下这件宝贝不成了,说那就五万,能成就成了,不成我走人。老杜见了,咬咬牙说,那就十二万。
海军见柳一明急着想买,一定有他的道理,说,老杜你不讲交情,柳博士鉴定都是按百分之十收费的。要计较起来,这费用怕也过万了。在南京时,给陈墨石看了两幅画,人家就给了一幅四条屏外带一只宜兴紫砂壶呢。
在海军和杜先生讨价时,柳一明的脑子在訇然飞驰,想要是把这件旧瓷淘得,再把这抓笔捎上,再搞块古墨,请名家题字作画,怕就是一尺万金了。
柳一明兴奋得血液都沸腾了。
柳一明说,那就十二万。不过你还得把那抓笔、笔架、镇纸、笔筒捎上,这四件也就八千块钱。我也不亏你,我卡上有七万元,再给你留件陈墨石的四条屏,也在四万元左右,不够的,那就算我收了鉴定费了。能行就行,不行交情还在,咱们后会有期。柳一明说罢放下茶杯,起身欲走。老杜忙说,柳博士,别别别,容我给老二挂个电话吧。就进了卧室,关了门,压着嗓子在说什么悄悄话。柳一明担心有变故,就忙给苏老板拨了电话,想让他打打圆场,没想苏老板电话占线了。海军很是担心地说,一明这是啥玩意儿能值这些钱?你要慎重,七万元加上那四条不是个小数目。
柳一明悄声说,这东西的价值与钱无关,但却可以生财。
那到底是啥宝贝?
这就是纪晓岚走眼放掉的那个宝贝,将它与那几件零碎组合起来,就是大策划、大生意、大经营。一句话,它们可都是圈钱的道具呢。
海军信柳一明,听说能生财圈钱,心里也便响起一阵紧密的锣鼓,喘气声也就立马粗了。
这时老杜也给他家老二打完了电话,满脸笑容地出来说,老二嫌您出价太低,不过他喜欢陈墨石的字,就同意了。柳一明这才把心落下说,那把箱子里的宝贝看完就去银行办款。老杜说,还看什么?我知道老太爷留下的都是宝贝就成了。柳一明知道他是急于办款,自己也怕苏老板回来节外生枝,就让海军把旧瓷、大抓笔、镇纸、笔架、笔筒包上,老杜给找了个袋子装好,都直奔银行去了。
在银行办好了款,老杜又跟着去宾馆取走了陈墨石的四条屏。这时苏老板也办完了事来到宾馆,得知柳一明收了那件旧瓷后,也不问那是何物,摸着下巴笑眯眯地说,货唯卖与识主方得其价,马唯遇伯乐方得其价,我为柳专家得此绝世珍品而高兴哪。明天我再约几个朋友聚聚,给他们说说柳博士的轶事。此时,柳一明已归心似箭了,说,苏老板我这谢了,家里有急事,我明早得赶紧回去。苏老板听了,便不再挽留,说,那我今晚设宴,一为柳专家饯行,二为柳专家庆贺吧。
晚上,别了苏老板的饯行宴回到宾馆,柳一明就给罗布衣、王向阳几个朋友打了电话,说我明早七点的航班,十点半到家里看宝贝,不去要和纪晓岚一样后悔。
柳一明到家时,刚过九点半,见客厅只有老妈一人在,就问爸呢。老妈说,在里面校对他那部《收藏鉴定入门》呢。柳一明拉开旅行包,拿出两只板鸭说,妈这是你的。又拿出那只紫砂壶说,这是给爸用的。接着柳一明就拿出一个纸包,神秘地对老妈说,这就是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中记载的那个得而复失的宝贝,我花了十二万才淘来。老妈虽是大学生,也看过《阅微草堂笔记》,却不记得什么宝贝,惊呼:十二万?你也舍得!柳一明说,区区十二万元算得了什么?要是爸见了怕是二十万都给人家呢。
说话间,罗布衣几个都到了,柳一明便让进了自己的书房里说,知道我为何把各位请来吗?罗布衣说,是呀,正要问你呢,莫不是要给我们什么惊喜吧?柳一明说,布衣兄莫急,且听我先说段书。就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精装的《阅微草堂笔记》放在书桌上,却不打开,说,纪晓岚曾在集市见卖花人顾媪,拿着一个旧瓷器出售。这个旧瓷器好像笔洗,但是略为浅了一些,内外和底部都有釉色,有点像哥窑,但又没有冰纹,看后认为无用,又退给了顾媪。后来,纪晓岚在《广异志》、《乾撰子》、《逸史》中都看到有关朱笔、朱盏、朱杯以及叶法善持朱钵画符的记载,他猛然明白:唐代以前没有朱砚,点校文籍时都是在杯盘中调朱色,顾媪所卖的东西原来是朱砂盏!是真正的古器物,便急寻顾媪欲买下来。顾媪说早二十钱卖杂货榷上了。纪晓岚深为惋惜,感叹道:世多以高价买赝物,而真正古器物却往往遭到摈弃。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罗布衣却从凳子跳了起来,惊呼:那只古器让你得到了?
柳一明激动地打开纸包,拿出那只旧瓷说,正是。令纪晓岚悔憾不已的朱砂盏就在这里,这是真正的古器,而且极有可能是孤品。
众人一片惊叹:这就是朱砂盏啊?就是纪晓岚说的遭到摈弃的古器?是国宝吧?快说说你是咋弄到手的。
柳一明清了清嗓子,眉飞色舞地把经过演绎了一遍。
罗布衣感叹道:缘分就是机遇加眼力加魄力,三者缺一不可啊!
接着柳一明又把那个圈钱的筹划也说了,众人又是一片叫好说,十多万元淘得这么多宝贝,奇事,大奇事。搞活动那天,一定要让我们用乾隆的大抓笔写几个字哟。
罗布衣更是兴奋,摇头晃脑地说,一明得老纪梦寐以求之朱砂盏,人生一大幸事也。
罗布衣又突发奇想地说,一明你把它拿到电视台鉴宝栏目鉴一鉴怎样?王向阳说,扯淡吧,一明是博士,是专家,一明淘得宝贝还要他们鉴!你看他们一个个干巴巴的老生常谈,说得清楚吗?罗布衣不以为然地说,我是想让全国的父老乡亲都见识见识这个国宝,知道知道一明的学识。
柳一明抚掌大笑说,布衣兄想法妙哉,我也有此意呢。正得意忘形间,就听门口一声响亮,惊得众人的心都猛跳了一下,循声看去,见老爷子柳凡夫拄着拐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眉毛胡子直抖,颤巍巍地立在书房门口,身后是神色慌乱的柳大妈。
柳一明见了,不明就理,纳闷地问:爸,你有事?
柳凡夫说,听你妈说你十二万元淘得了纪先生都走眼的宝贝,你把那玩意儿拿给我看看。
众人听了,忙把老人家让进房里,在椅子上坐下,柳一明便满脸春风地双手将盏递上。柳凡夫不接,只扫了一眼便说,你呀你呀,让我怎么说你呢。
柳一明紧张了,问:爸咋了?
柳凡夫说,这哪里是纪先生走眼的旧瓷,这是件仿品。
柳一明惊怔得一股冷气从脚心直往上冲,说,仿品?不会吧,这可是与《阅微草堂笔记》所记录的不差分毫呀。
柳凡夫火了:不差分毫?不差分毫就不是仿品了?
柳一明急了说,可我咋看也不像仿品呀。
柳凡夫说,亏你还是个博士呢,这朱砂盏因了纪先生的记录,早在光绪年间就有了仿品。但因质地不过关,为世人所识破,故几年间便绝世了。你这盏是民国年间河北保定康喜乐的仿品,他是仿瓷高手,但不论仿什么只烧一窑,人称“康一窑”,这一次他只做了七件。还做了三件唐代奔驼,张作霖将其中的二件朱砂盏和那三件奔驼哄了日本人三千支快枪。不过这康窑的仿品虽不值大钱,倒也算是稀罕之物。
柳一明还是不服地说,爸你怎能认定这是康一窑的仿品呢?
柳凡夫用手指疏理了几下稀疏的头发说,唐以前烧制的粗瓷砚都光晕粗滞,康喜乐只见过粗瓷砚,没见过朱砂盏,他以为朱砂盏的釉色和粗瓷砚相近,故他的仿品虽然有年代感但釉色生涩无光,且盏体也因过于厚朴而稍显笨重。
听了老爷子的话,柳一明头上的汗水刷地涌了下来。
着了苏得仙的套了!柳一明心里懊丧地叫了一声。那么明摆的事情,那个姓杜的家里怎么可能有那么多与帝王才子有关联的古器呢?且件件货真价实?柳一明还是心有不甘,嗫嚅着问:爸,那纪先生记录的朱砂盏究竟有什么特征呀?
柳凡夫不假思索地说,那盏有一侧与别侧不同,上有几个明显裂纹,稍大的一条裂纹里留有苔锈,粗糙处有磨损痕迹,故而釉色也不匀,底侧边口还有一绿豆大的缺损。有这些痕迹的,便是纪先生所记载的那只旧瓷。
柳凡夫的话,听得在场的几个人眼睛瞪得灯泡似的,然后哀求说,老爷子,难怪人家说您是当今鉴赏界的泰斗、圣手,您咋知道得这么多?您老给我们说道说道,让我们也开开窍吧。
柳凡夫听了,不以为然地说,什么泰斗、圣手,那都是虚名、浮名。刚才的话你们听了好像有点玄虚,说白了其实很简单。纪先生说那盏是从井中捞上的,那条裂痕中的苔锈就是井壁之物。当初,那盏掉在井里是一侧朝上立在井中的,那井水位下降,日渐干涸,因常遭淘水之器磨擦、撞击而伤了边口,蹭了釉色,也就留下磨损的痕迹。世人皆以纪先生的描述来认定顾媪的那只盏,却忽略了那盏乃井中之物。因纪先生的记录未说那盏品相有瑕疵,故仿家的仿品之相皆尽善尽美,其实这就是大破绽了。而世人独信纪先生,将纪先生书中的描述当范本,故给售假之人以可乘之机,上当之人亦不在少数。
柳一明听了老爷子的话,醍醐灌顶般地噢了一声,对老爷子佩服得更加五体投地,羞愧地说,当初我也是受了《阅微草堂笔记》的影响,先入为主了,苏得仙他们再一做局,我也就上套了。又惊诧地问:爸,你对那只朱砂盏咋知道得这么详细啊?
柳凡夫听了,脸色如水地沉吟一会儿,才答非所问地说,你们看我这身残疾,全是因了它啊!“文革”时,琉璃厂那个造反司令听到这只盏的消息,逼我交出来,我一口咬定家中断无此物,被他打得几近丧命,又被下放到这边城来。柳凡夫说着向柳大妈伸出双手,这时大伙才注意到柳大妈手里托着一只巴掌大的盒子。柳凡夫接过,边打盒盖边说,这是一明的爷爷在光绪三十三年用五十块银元购得,民国三十七年97岁高龄辞世时才传交于我的宝物啊。
随着盒盖的掀开,众人不由惊呼起来,盒里平躺着一只釉色朦胧、光晕闪动、浸润着一种厚重的岁月气息的瓷器。
此物,正是朱砂盏。
王佩飞,男,江苏泗洪人。已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二百余万字,小说曾获宁夏文艺奖、首届微型小说奖,多篇作品入选多种精选作品集,有作品被译介到国外。现居银川,在灵武市作家协会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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