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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个地方去睡觉

        老贺每天吃完早饭,就一手提只小马扎,一手抓着老大的茶水杯出去了。茶水杯是那种最大号的雀巢咖啡瓶子,出门前丢进一捏茶叶,再斟满水,一上午就足够喝的了。早餐是亲家母给准备的,或者一杯牛奶两片面包,或者一碗大米粥加两个茶蛋,再来两碟小咸菜,挺好,真的挺好的。亲家母每次送到门前总是说,午间还是回来吧,想吃啥,告诉我一声就是。老贺说,你忙你的,别管我,晌午不定哪位老兄弟又拉着去喝酒,说说笑笑的难得啊。亲家母说,您总是客气。老贺说,在自个儿闺女家,还客气啥,您忙吧。亲家母便不再说什么,微笑着将他送出房门。他知道亲家母在笑,但老贺不敢直面那张也是布满皱纹的笑脸,因为那笑里含着同情,含着忧戚,似乎还含着某些一言难尽的愧疚。亲家母是个善良勤快的女人,把女儿和小外孙交给她,尽可放心了。但毕竟是亲家母,比不得家里死去的那个人,哪能安心总让人家侍候自己呢?

        小区里有一片大杨树,二三十棵,茂密的枝叶遮出一片荫凉,荫凉地里每天都聚了许多小区里的老头子,年迈的奔九十了,七十多的占大数,老贺是年轻的,也六十开外了。老人们谈古论今,纵横恣肆,南山打狼,北山擒虎,想到哪儿说哪儿。有不愿说或说累了的,便下象棋摔扑克,一边玩儿一边逗着嘴儿,玩儿时也多少带点儿输赢,但大家不说输赢,而叫填大坑。看看日头当晌了,不管是谁输的钱,一并抓在手里,呼朋引伴地坐进附近小饭店,围坐一桌,或啤酒或小烧,几盘下酒菜,也不多喝,说笑一番,带着微醺的快意,重回到荫凉地继续聊,继续玩儿。当然,多数老人是不介入这个圈子的,他们要回家去用午餐,饭后还要打个瞌睡,然后才重返回大树下。但老贺是这个圈子的积极参与者,他的象棋和扑克玩儿得都不错,输少赢多,但每次,他都呼朋引伴地拉上那些不好意思相随的旁观者,还时常主动掏出票子让服务员再多添两个下酒菜。老人们都夸这位新来的贺老弟挺随和挺大度。

        其实,老贺也有午睡的习惯,可眼下条件不允许,也就只好告免。他现在住的是女儿家。老贺自己的家是在省里南部一个城市的郊区,也是两居室的房子。但一个月前,老伴突然犯了心脏病,没等救护车赶到,人已彻底地走了,医生说是突发性心肌梗塞,难得救治。女儿挺着大肚子赶回去奔丧,女儿要临产了,而且已临近高龄产妇界限。本来,女儿早和老伴在电话里约定好,月子是请母亲去侍候的,到时老两口一块儿去。但老伴突然间就去世了,侍候月子的事就只好落在了婆婆的身上。返回省城时,女儿不放心突然之间就变成了老孤雁的父亲,非让他陪自己回家,说暂时变换一下生活的环境,待日后哀伤的心境缓解些再回去。老贺理解女儿的心情,便跟过来了。

        女儿回到家里半个月,就生了。一个小家庭,就因增加了一颗小太阳,立刻变得拥挤热闹了起来。女儿的家也是两室一厅,小两口带孩子住一室,急从外市赶来的亲家母也需住一室,留给老贺的便只有客厅了。本来亲家母是坚持让老贺去独住另一间屋的,她住客厅。但老贺不同意,亲家母退休前是中学老师,为人师表一辈子,就因家里有了他这个外姓男人,大热的天,连在家里的休闲服装都穿得规规矩矩,再说还要不分日夜地侍候月子中的女儿呢,怎好就让人家连个放松的地方都没有?老贺跟女儿说,我还是先回去,等你过了这一阵再来,反正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留在这儿还添乱。但女儿就是摇头,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说我妈说没就没了,爸自个儿回去我不放心,你非要走,只怕我这月子就难过得好了。老贺心里不忍,就留下来了。他的对策就是每天早早出去,尽量给亲家母多留出一些自由的空间。晚饭后,他进到女儿的房间去,和女儿女婿说说话,再逗逗一天天胖起来的小外孙,然后,就回到客厅看电视,电视有耳机,没人来同看他就插上,免得人烦,有人来,他就拔下来,一边看一边说说话。夜里,躺在长长的沙发上,却很难睡得安稳,一闭上眼睛,就是老伴的身影,问他吃好了没,又问他想不想家。唉,几十年老夫妻,说走就走了,太急,连点心理准备都不给。卫生间的门是对着客厅的,怕影响他休息,亲家母在房间里备了一个塑料痰盂做夜壶,女儿的房间也备了一个,但有时夜里孩子哭,亲家母还是要起身,穿过客厅,进到女儿房间去。每次起身,亲家母都小心着,蹑手蹑脚,尽量不出动静,连灯都不开,可他什么都知道,只是闭紧眼睛不吭声,心里却盼着快天亮。

        有一天,又是午间“填过坑”,重回荫凉地。人不多,午睡的人还没回来。有位老哥们儿往他身边凑了凑,问:老贺兄弟,问句可能不该问的话,我看你天天出来得最早,回去的也挺晚,晌午也多是不回去,是不是家里不方便啊?

        老贺知道问话的姓曹,还知道老曹退休前可能在一家国营大型企业当过工段长,技术上挺大拿,至于叫什么就不清楚了,越在一起待的时间长越不好意思问,反正跟着大家一起老曹老曹地叫。刚有酒下肚,正想说说话,老贺便把家里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老曹跟着感慨,说世上最难说的关系就是亲家了,最亲的可能是它,最仇的也可能是它,蒸不熟煮不烂永远僵僵巴巴的也是它。比如我,自从儿子结婚时跟亲家老两口见过一面,就再没在一起碰过杯。老曹又一比划四周仍是簇新气象的楼群,问,你闺女的那房子,买下时你没掏俩钱儿?老贺苦笑,说我倒是动过这个心,可哪儿有这个力?能供闺女念完大学,我和她妈也就自觉心安了。首付的钱是亲家那边出的,小两口接着还银行的按揭吧。老曹叹息,说我这就更理解啦,咋说也是住在外姓人家的房檐下,人家不说,可咱大老爷们儿心里却不能不寻思呀!

        两人敬烟,又相互给对方点燃,都有了惺惺相惜相识恨晚的感觉。老曹突然又问,你刚才说过,你自个儿的家在哪儿?

        老贺说,在雁洲呀。

        老曹说,听说雁洲这些年发展得不错。你家的那小区不比这儿差吧?

        老贺说,嘁,哪还算得上小区!我原来在的厂叫沥青厂,沥青你知道吧?就是用人家炼油厂排出的废油渣,再加工成铺筑黑色路面的那种原料。厂子的污染大,乌烟瘴气的,当初建时,自然就远离了市区。就是近几年城市不断往外扩展,也还在城边子上。那几排住宅楼还是当年厂里出钱建的呢,为的就是不让职工上下班再跑冤枉路。要跟这儿比,也就勉强还能住人吧。

        老曹再问,听说雁洲有老大一片涝洼地,水塘里有鱼鳖虾蟹,那地方离你家远不远?

        老贺笑了,说,眼下的时髦说法叫湿地,据说湿地可比地球的肾,毁不得伤不得。要不是因了这个说法,沥青厂早就给雁洲城再腾地方啦。要说远近嘛,反正站在我家窗前就能看到一片片的芦苇和蒲草。这季节最怕的是蚊子,你要是敢天黑时去水边,扑头撞脸的,活活能把人叮死。要说三只蚊子炒盘菜,那是夸张,可那个头儿,确实比城里的大多啦!

        去钓鱼的多不多?

        怎不多?有那瘾头大的,早上去了,晚上不想走,又怕蚊子叮,就找到我们楼里去借宿,还说愿意出票子。我就留过客人,但绝不收钱,多大个事呀!为这事,我那死去的老伴还没少跟我磨叽,她不是怪我没收钱,她说眼下这社会治安乱,你知你招进家里的是个什么人?真要起了坏心,只怕连后悔都来不及啦!可我不怕,我对她说,凡是一日一日坐在那里钓鱼的,都是图个心地清静,天下哪有图清静的人惹是生非的?再说,心生歹意的莫不为个财色,咱这家有啥呀,他看中啥尽管拿,随便。还有就是个你,在人家眼里,老帮子一个,谁还稀罕?也就我还把你当个宝吧。恨得她就用手掐我,也不使劲儿掐,就是那个意思呗。人啊,活着时不觉,过后想起来,唉……

        老贺说不下去了,眼里汪了一层水雾。人一上了年纪,又喝了酒,情感就变得脆弱了。老曹忙又递烟,待他平静了些,才又安慰说,咱们这茬人呀,孩子都不多,难免都有耍单儿独守的那一天。也别太那个了,少是夫妻老是伴,过一阵,再找个能陪着说说话的呗。

        老贺轻轻摇头,我的那口子,还是我在厂里当班组长时跟的我,是我徒弟。就因厂子在城郊,她爸她妈先是找人给她调单位,她不去;又给她找对象,是部队的一个连长,答应结婚后就可以带她随军,她也不动心。为这事,都跟她爸她妈闹掰生啦,跟我领了结婚证书都没告诉家里一声,过后还是抱着孩子回的娘家门。想想那些年两个人的事,哪还有那个心肠,等等吧……

        老曹突然变了话题,压低声音说,老哥,我有一个主意,不知当说不当说。你看行,咱俩一乐,你看不妥,就当我啥也没说。

        你说你说。

        你看咱老哥俩换换窝儿,行不?

        老贺怔了,换窝儿?

        我的意思,是换住一些日子,我去你在雁洲的家住,你到我在这儿的家住,不是换房,是换住。过些日子,有谁先住够了,就再换回来,啥东西也别搬别动。我为啥想了这么个主意呢?因为我好钓鱼,哪个礼拜不去水边坐上一两天,心里就痒痒。雁洲我早就盼着去,就是因为太远,才总是留着这份念想。要是这么一换呢,你老哥也不用住在闺女家客厅心里憋了巴屈地不舒坦了,啥时想去看看闺女外孙抬腿就到。我呢,也去过上一阵神仙的日子。这叫两好换一好,你看可行?

        老贺心里怦然一动,这叫可遇而不可求,果然是大大的好主意。但他的心很快又沉下来,问,这可是大事,你不像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夫人能愿意陪你一块儿去呀?我那紧挨着水泡子的家可非比这里花红柳绿呀。

        老曹笑说,这也叫赶巧,我那口子这阵子不在家,她有个老姐姐病了,是脑血栓,一时半晌难下床,孩子们又都忙,她就去侍候了。本来叫我一块儿去的,可我不去,为啥呢,是我那个连襟太客气。人一客气就不实在了,你说是不?一天两天还能将就,时间一长,就显得远了。还不如咱老哥俩,有啥说啥,多好。

        老贺略作沉吟,再问,老兄就没点啥忌讳?我老伴可是死在家里的呀。

        老曹哈哈大笑,笑得树荫下的人都扭头往这边看,还有人喊,有啥笑话大声说,有乐大家乐。老曹说,俺老曹这辈子最不信的就是这个邪。前年,我得肺炎住医院,正赶上病床紧,排号,我儿子四处托人才夹了个楔儿。往病房里送时,小护士耷拉着脸说,那张床上的病人可是刚送的太平间,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了,你们可别又逼着我换床位。我儿子站在旁边看我,那意思我明白,他已无能为力,是在等我表态。我正被烧得心焦,就倔哼哼地问小护士,那你告诉我,你们医院哪张病床上没死过人?小护士干瞪眼不敢接话。我又说,是不是这张床我不去,你马上另有安排?该死该活×朝上,我不怕!这不,半个月,横着进去的,立着走出来,从那往后,咱老曹屁毛病没犯!

        老贺说,那好,你老兄说个时间,我陪你回一趟雁洲,先把那个窝儿看看再说。

        老曹却将一串钥匙拍在老贺手上,大咧咧地说,哎哟我的老兄弟哟,谁还信不着谁呀!这是我家的门钥匙,从现在起,你就随时可进。你呢,回去一趟,该藏的藏,该往出带的带,咋预备,随便。等哪天,也把你的钥匙往我手里一交,再告诉我你的家是哪区哪街什么号,门朝哪边开,就齐啦!剩下的事,自个儿的梦自个儿圆,都来个高度自治,中不?

        那天晚上,老贺将这事跟女儿和亲家母说了。亲家母挺矜持,眼角溜着女儿不说话,女儿却垂了泪水,说爸到了这儿,还自己出去住,好像家里就多了你一个人似的。老贺说,看你这孩子说的,我也不是远去了哪里,想来家,随时就来了。你也为你婆婆想想,用文词说,她也是花甲之人了,你让她宽松宽松。女儿便对婆婆说,妈,那就拜托您,明天陪我爸先过去看看,需要添置什么您就费心了。老贺说,可别,那样容易让人家老曹多心,不好。亲家母说,饭还是回来吃,不过多添一双筷,一家人也好说说话。老贺笑说,有此舒坦住处,咱就要充分利用,用好用足。早晨我爱睡睡懒觉,午间呢又好和那些新结识的老兄弟们凑凑热闹,都别勉强。但晚饭我一定回来吃,亲家母的烹饪手艺我还没享用够呢。说得连女儿都破涕为笑了。

        第二天一早,老贺出了家门就直奔了曹家。老曹是个急性子,粗粗细细的钓鱼竿已捆扎在一起,旁边还放着一个鼓溜溜的大背包。曹家也是两室一厅一卫,齐整干净,大大小小的家用电器一应俱全。老曹指点了一番,接过老贺的家门钥匙,互道了珍重,背上行囊,就兴冲冲地离家而去了。

        老贺开始了惬意的别一样的生活。当晚,他给老曹打去电话,老曹在电话里哈哈震耳,说我找到家就去钓鱼啦,刚喝了鱼汤,虽说小点,只有两条,但味道鲜啊。从明天起,我要好好打出两个鱼窝子,你就等着我丰收的消息吧。老贺又告诉老曹一些生活用品摆放的位置,心里越发安稳踏实了。那一晚,老贺开始恢复以前的生活习惯,夜里晚睡一些,看过电视还翻了一阵书,一觉睡到大天亮,也不知做没做梦。早晨小眯一阵回笼觉,起床后一碗牛奶两片面包,榨菜丝上淋点蒜蓉酱。简单清理一下房间后,在写字台上铺展开自备的文房四宝,写上三百蝇头小楷。他一直在誊抄《三言二拍》,除了迷醉于古时神奇故事里的因果报应,更为了寻求凝神运笔时的那种心境的沉静。他把这个事看作工程,是艺术的工程,也是一种心灵的工程,但这个工程一度中断,自从老伴去世,住进了女儿家,他就没有继续这个工程的环境了。三百字写完,他去小区荫凉地,和老弟兄们说笑博弈,小酌一番后,先回家里午睡,再神清气爽地复去聚会。晚饭回女儿家重温亲情享受天伦,入夜时独回神仙洞府,开始新的轮回。心满意足的老贺甚至有了对日后生活的崭新设想,把雁洲的那户旧房子卖掉,就用那笔钱在这小区,或者附近,租上一户独室的房子,长久地住下去,直至了结此生,岂不也算美哉?

        但老贺的这般好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一周后的一个中午,他还在小睡,忽听房门的锁眼哗哗地响,在他翻身坐起用脚在床下拨找拖鞋的当儿,开门人已进了屋子,并将房门重重地摔出一响。

        是老曹。突然回到家里的老曹脸色很黑,不是那种被太阳光晒狠了的黑,而是凶煞煞满腹怒气的黑,是甩着脸子使性子的黑。他不是脱鞋,而是将脚上的旅游鞋恶狠狠地甩出去,砸在鞋柜门上,咣的一声,惊人心魄。

        老贺问:你咋回来啦?

        老曹的回答比甩鞋更重更狠:这是我的家,我咋就不能回?

        老贺的本意是问你怎么提前回来了,老曹走时曾说要在雁洲待上一个月,后来在电话里又说,不煞冷或老太婆不回家他就不回来。他突然之间杀了个回马枪,总该有个原因吧?老贺小心地问,老哥,是不是谁惹你生气了?

        老曹说,别叫哥,咱承受不起。

        这便是直通通地对着自己来了,可刚刚重见面,自己怎么可能得罪到他呀?是不是怪我有什么对不住他的地方呀?老贺再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在生我的气,对吗?

        贺大领导啊,你在你老家的那片地方人性不咋地呀,硬是连个朋友都没有啊,怪不得你赖在这儿不愿回去,真是顶风能臭四十里呀!

        老贺怔了,不知再该如何接话。

        老曹不管不顾接着往下说,刚去的头两天,我过的还算是人的日子,可第三天,就不敢开门往外走啦!先是门上被抹上臭油漆,接着又被抹上臭狗屎。你家外头也有个老年人好聚堆的地方,我寻思凑过去找找热乎,也顺便说道说道,没想人一去,人家先问你是姓贺的朋友吧,我点了头,就再没人答理我了,连觍着脸巴结递烟都没人接,还有人直扇鼻子说有贼腥味。昨儿,夜里,又有人甩进一块大砖头,把你家窗子砸得稀烂碎。明白人不说绕弯子的话,我可没给你找人修,愿修你回去自己修。那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想待了,脏点远点条件差点都在其次,可真整成天津的包子狗不理,那就没法将就啦!

        老贺默默地归拢自己的东西,他不再多问,也不想辩解,他知道人家说的都是实情,不含一点水分,自己这些年的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惹了众怨众怒,就猫狗不如,连想说说真情话都没人听没人信啦!严重点说,就是老妻的突然死去,都跟那种环境有关。那天早晨出门,门边又被人故意堆弃了许多垃圾,老妻清理,却没想被脚下的西瓜皮滑了一下。人摔倒了,伤点皮肉倒在其次,没想肚里窝着那股火,突然引发了心脏病,这个委屈可去跟谁说呀?

        老贺提着东西,灰溜溜重回了家里。亲家母和女儿的眼神里透出的都是奇怪,老贺说接了雁洲邻居的电话,家里窗子被风吹坏了,他必须马上回去处理。亲家母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老贺说也快,三两天吧。女儿不放心地叮嘱,收拾完可就回来呀。

        三天后,老贺重新出现在荫凉地里,就感觉到身边的气氛大不同以前了,人们看他的眼神怪怪的,躲躲闪闪,还有不屑与疑惑。他主动说话,别人也哼哼哈哈的,爱理不理的样子,连那种“填大坑”的游戏,也没人主动邀请他了,端起酒杯也是在吃下眼食,冷冷落落的。老贺心里清楚,一定是老曹回来,把在雁洲的遭遇说给了大家听,人们开始在用白眼看他。人们的情绪就像流行性病毒,传染起来,迅猛而顽固。还有人不客气地对他说,腰包里有钱,就再买一户房呗,往咱这老百姓堆里凑合个尸求?那钱别管是咋来的,搂到手就得花,不花还带到棺材里去呀?

        老贺听得懂人家话里的意思,可又无言以辩。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老贺“文革”前读完高中,就步董家耕、邢燕子的后尘,下乡当了知青。后来回城时,那个沥青厂刚建完,他先当工人,再当班组长、车间主任,再后来就是副厂长、厂长。突然的一天,满世界开始喊中小企业产权制度改革,厂里来了工作组,研究要把这家国营厂卖给私人,从此民营。厂长老贺对此不理解,一次又一次的,大会小会都说,沥青厂效益一直不错,这些年公路建设突飞猛进,筑路原料供不应求,沥青厂又不是活不下去,年年都超额给国家缴纳利税,为什么非要卖掉它呢?有一天,工作组突然通知他去欧洲考察,说是他需要解放思想转变观念。在外面精彩的世界走过半个月,等他再回来,企业转制工作已经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在他考察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厂长不仅积极支持卖厂,还成了第一投标人,万事俱备,等待老贺的只是落笔签字了。沥青厂零字出售,国营厂副厂长一夜之间变成了民营企业家,这不能不让工人们奇怪,这么大的厂子,这么些的设备,怎么就一毛不值了呢?工作组在大会上的解释是,近两千职工的工资、退休金和医疗福利支出都将由民营企业承接,一人就是按最低五万元计算,也是近亿,两者相抵,民营企业还吃着近千万元的亏,人家是以大局为重才不计较。那个数目挺吓人,上亿呀!职工们一时都吓得闭上了嘴巴。

        初期,一日日变得务实起来的职工和家属对改制还没觉怎么样,不过是变了个厂牌牌,别管谁当家,只要按月给开支,看病给出钱就中呗。但很快,人们觉出味道不一样了,陆续有人放长假,又有人下岗,接着是买断工龄,给你三万两万元钱,从此与沥青厂两清,有病也去找保险公司吧,人家给你投保了。可去保险公司去要治病钱,好像跟人家讨小账,远不如当初在国营厂实报实销时顺当了。丢了实惠的工人们感觉上当了,想跟变成了民营企业家的原常务副厂长理论,可人家坐着高级小轿车,早在市里另买了高档别墅,十天半月难在厂里露个面了,另有新聘的总经理给撑着这片天。人们想起当初在卖厂协议上签字的是老贺,人们还想起一夜间变成资本家的原常务副厂长是老贺一手提拔起来的,以前还是老贺手下的车间主任,再以前还是老贺情同父子的徒弟,而且,老贺签过字,就变成了市工业局的巡视员,再不端沥青厂的这个饭碗了。于是,人们开始迁怒已退休在家的老贺,人们众志成城地坚信,老贺这是在跟大家玩弯弯绕,他一定从他昔日的徒弟手中接下过非比寻常的好处,不然,傻子才会签下那样的字呢。

        也许,除了老贺,只有老伴才相信他是怎样一个人。不错,一夜间当了董事长的昔日徒弟确曾一次次深更半夜摸到他家来,送过房门钥匙,说市内某小区某栋某号已经装修利索,从此就是贺师傅的新家,房产证明随时可办;还送过他银行卡,说里面是三十万,密码是师傅和师母的生日拼接。老贺都坚决地拒绝了,并冷着脸说,往后你不要再到我的家来了,老百姓的眼睛都不瞎,我怕你来得次数越多,我越走不出这个家门了!

        面对周围人群越来越深重的冷漠,老贺内心深处越来越孤独,也越来越愧悔。他愧悔当年怎么就力挺爱徒一步步当上了常务副厂长,是不是自己的眼光有问题,格外喜欢上了他的脑子灵活处事圆通了呢?老贺更愧悔的是不该在那份改制协议书上签字,是不是还是因为漫长时光的家庭成分问题,在自己的骨子里已顽固地潜伏下某种基因,只怕再坚持,会认为是不听党的话呢?可这些话他去跟谁说?说了又有谁信?在这世界上,唯一知他孤独、苦闷与愧悔的人已先他而去,真是连说句心里话的人都没有啦!

        老贺不再去荫凉地,每天早起,他提起小马扎走出家门,或孤独地找个地方坐上一阵,或去远些的小区,试图与那些尚不熟悉的人建立起新的友谊。但慢慢地,他感到这很困难,问题不是出在外人,而是出在他自己的内心深处,他总感觉别人盯向他的目光里有芒刺,他还感觉那些看似平常的问题里暗藏讥嘲与咒骂。在几乎所有住宅小区的老人角,慨叹世风诅咒腐败都是一个最能引起人们共鸣的话题。因此,他便感觉自己真成了一只过街的老鼠,那些芒刺与讥嘲追逼着他,让他无处藏身。

        暑日过去,秋风渐凉。有时丽阳高照,微风和煦,女儿已能抱起小外孙去屋外走一走。老贺再次提出回雁洲,这次亲家母和女儿都没再挽留,她们看出老贺在一日日消瘦,也比以前更加消沉,是不是他想家了呢,人不亲水亲,毕竟那是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故土难离呀。

        在临行的头天晚上,女儿提出了建议,爸,不如您就把家里的那户房子卖掉,在我们这儿附近再买一户,您年纪越来越大,住得近些,我们彼此都方便照料。老贺心里颤了一下,说,那户破房子还值几个钱儿?哪够换买一户这边的房子呀?女儿说,把您的积蓄都拿出来嘛,反正日常的开销,您的退休金足够了。现在买房子不算花钱,你把它看成投资就对了,还能增值呢。这回老贺的心不是颤,而是如同被什么狠狠地扎了一下,疼起来,深切地疼起来。连亲生女儿都认为自己手里另藏着大笔的钱!他只说了声让我再想想,就起身回客厅去了。

        老贺回到雁洲后不久,邻居们就看到有人陆续从贺家搬出冰箱、彩电、床铺、衣柜,阳台窗上还贴出“此房出售”的大纸片,人们知道狐狸尾巴藏不住,老贺终于要搬家去另找福地了。又不久,沥青厂工会收到一封挂号信,信封里有一个储蓄折,存储的数字是五万余元,储蓄折里还夹了一封信,信分成上下两部分,蝇头小楷,一笔不苟,都极简洁。上部分是写给厂工会的:“当收到此信的时候,请到西山墓地找我,拜托用储蓄折里的钱帮我料理后事,余款交我女儿。多谢。”下部分是写给女儿的:“别多想,爸爸只是想换个地方去睡觉,思来想去,还是和你妈妈睡在一起最舒服。留给你的钱便是爸爸和妈妈此生积攒的全部。谢谢亲家母。替我亲亲小外孙。”

        人们急赶去墓地。老贺妻子的墓前,架着一个小巧的旅游帐篷,老贺衣冠齐整,已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长眠不醒。赶来的医生说,死者是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墓地管理人员说,前一日只是看到有位老先生在墓前架起了小帐篷,以前这种事也有,不过是活着的人对逝者的一种悼念方式,哪想这位老先生会走了这一步呢?

        有人奇怪,老贺眼下属于市工业局的退休干部,又有至亲骨肉,弃世前,他为什么要把信和款子寄到沥青厂而不寄工业局?他给女儿的临终绝笔信又为什么要写在给沥青厂工会的同一张纸上呢?

        送葬那天,天地昏沉,秋雨淋淋。给老贺送葬的人很多,连老曹等人都赶来了,沥青厂的人几乎倾厂而动,竟都不打伞,一任秋雨浇淋,很难分得清人们脸上流着的是雨水还是泪水了。

        孙春平,男,满族,1950年生。1968年到农村插队,1971年返城后在铁路部门工作,曾任工人、共青团、党委宣传干部。著有长篇小说《江心无岛》、《蟹之谣》、《阡陌风》,中短篇小说集《路劫》、《男儿情》、《逐鹿松竹园》、《老天有眼》、《怕羞的木头》等。另有影视剧《欢乐农家》等多部。曾获全国第四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东北文学奖、辽宁省文学奖、《中国作家》“大红鹰杯”奖、“茅台杯”人民文学奖、本刊第十届百花奖等。曾被授予辽宁省中青年德艺双馨艺术家及辽宁省优秀专家等称号。现在辽宁省作家协会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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