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晓莉和王宏伟结婚不久,王宏伟就把马晓莉从车排子办到奎屯,马晓莉是他老婆嘛。
那时候的王宏伟几乎是个空中飞人,总是坐着飞机来往于天山南北,稍不留神就飞往北京、上海、广州、武汉,回奎屯是没办法,谁叫他是奎屯人呢。回奎屯就得贴着大地走,奎屯没有机场,新疆大大小小的城市都有飞机场,就奎屯没有。王宏伟属于奎屯土著,事业再辉煌,根在奎屯,他必须从蓝天上下来。一年当中,生意再忙,家还是要回的,父母亲在奎屯。从飞机上可以隐隐约约看见奎屯绿洲,那是飞机在石河子或者克拉玛依降落,飞机开始下降,云层消散,大地出现,王宏伟跟神仙一样贴着窗户俯视灰黄大地上的绿洲,心里热乎乎的。
最热乎的时候,他都站起来了,空姐奔过来,让他坐下系上安全带,他就给人家唠叨大地上的那座小城市。也就是那一回,他碰到了他未来的妻子马晓莉,不是在飞机上,是在奎屯朋友们的接风宴会上。马晓莉跟她的同学待在一起,那是典型的新疆方式,朋友串朋友,陌生人也成了朋友,滚雪球似的。关键是宴会的核心人物,我们这位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王宏伟压根儿就没有意识到他的命运从此发生那么巨大的变化。细细想来,几个小时前在飞机上就已经有了某种迹象。王宏伟根本没想到空姐有那么大耐心,任凭他胡搅蛮缠。这个小丫头面带笑容,声音温婉,王宏伟越来越像个顽童,小丫头越来越像个大姐姐,人家本来是空姐嘛。人家还亲自动手帮他系上安全带,王宏伟一下子老实了,跟个乖孩子一样安静下来了。可以想象周围旅客们的目光,全是嘲笑与讥讽,占人家小丫头的便宜嘛,跟美女纠缠本身就是一种享受。这绝非王宏伟所愿,王宏伟都愤怒了,也就愤怒了那么一下,发觉不对劲儿,根本愤怒不起来,从心窝子里喷薄而出的是一股飓风般的喜悦,狗东西心情好得不得了。赶紧闭上眼睛,屏住呼吸,让这美好的心情一直保持下去。飞机落到克拉玛依,落到地面的王宏伟轻飘飘像在太空里走路。他还真把那美好的心情保持住了,他简直就跟氢气球一样,狗东西在克拉玛依机场逗留到最后,才让车子接走,一路上都在回味那美妙的感觉。他又不是没有接触过女人。他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南来北往中也交往过一些女人,相当娴熟相当有经验了,那些女人都很漂亮,一点也不逊色于这个空姐。在他面带微笑的默想中,他当机立断把漂亮、姿色、美人这些字眼儿剔除掉了,他很谨慎地给这个空姐选择了佳人,佳人才合适。他会心一笑,跟个孩子一样,做对了一道题,在心中把自己表扬一番,马上凝神闭息,暗暗发誓,一定要保持这种美好的心情,不是心情,是感觉,是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
一个多小时后到了奎屯,到了朋友们招待他的宴会上,满满两大桌,老朋友新朋友还有不认识的朋友。让老朋友们惊讶的是没有以往的拥抱大叫,狗东西斯文了,矜持了,跟大家招手点头,神色中有那么一点点忧愁。生意搞砸了?有人嘀咕。但又不像,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腰杆硬邦邦的,举止稳重极了,他妈的太稳重了,都不像他妈的王宏伟了,连吃饭也不是以往那种风卷残云狼吞虎咽,吃一口放一次筷子,喝酒也是一小口一小口,吱吱喽喽跟老头儿喝酒一样,不再是大杯大杯地干了。有经验的老朋友就断定这狗东西有大动作了,要做大买卖了,完全处于临战状态。不管怎么说王宏伟到了他一生最关键的时刻,大家都有这种感觉,生人除外。宴会顿时有了几分严肃。这时候,王宏伟眼睛一亮,王宏伟看见了遥远的马晓莉。马晓莉是朋友硬拉来凑热闹的,马晓莉只认识在伊犁上农牧学校时的两个校友,其他人她就不认识了,她就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偶尔吃一口菜,喝一口饮料,很好奇地看着这些久经沙场的男男女女,王宏伟就端着酒杯跟个王子一样庄严肃穆地走过来了。马晓莉一点也没有意识到此时此刻她也在发生奇妙的变化,通体放射出一道亮光,当然喽,眼睛里的光要多一些亮一些,也仅仅是她自己的感觉罢了,别人未必会意识到她的变化,她自己都不知道嘛;她更没想到王宏伟会走到自己跟前,人家已经把杯子举到她鼻子跟前了,压根儿就没有想象中的慌乱。她反应那么快,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会那么从容不迫、落落大方地把杯子举起来,还笑了那么一下,还咕噜喝了一小口。她以为自己又碰到校友了,刚才就碰到两个校友。聊了一会儿,这种场面她还不习惯,她甚至没搞清楚今天宴会的核心人物就是跟她碰杯的这个家伙,她甚至觉得面熟,又是一个校友。
奎屯在地球上是个小地方,可对奎屯绿洲上的人来说,不管是市区的还是垦区的,奎屯就是整个世界,是个大得不得了的地方,到处可以碰到奎屯人。马晓莉就这么想,马晓莉就断定人家也这么想,王宏伟还说了声谢谢,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么好听,她说了一声不客气,她都愣了,这是她在说话吗?她有这么好的声音!她自己把自己感动了。别人脑子没发热,就问王宏伟:“谢什么呀?这家伙。”“她给我很大的帮助。”“什么时候?”“就在刚才,两个小时前。”“两个小时前你狗东西在飞机上,这可是车排子来的丫头,你搞清楚,狗东西喝多了。”王宏伟根本就不理这一套,瞎嚷嚷什么呀!王宏伟脑子透亮,跟清水洗过的一样,他在思索他说的那个很大的帮助,他的脑子太好用了,稍一思索,就有答案了。这么多年,吃吃喝喝奔来奔去,都是瞎闹,直到今天,他才感觉到女人的美好。这种美妙的感觉从天空到大地,从飞机到宴会,用常人的说法是混乱的尘世,生命应该有一道曙光,从天而降。确确实实降落下来了。他长长松了一口气,脑袋轻轻地晃着,手里的酒杯也晃了两圈,然后一饮而尽。然后呢,一脸的幸福,心满意足,无比快乐地站在那里,任凭朋友们纷纷离去。老朋友们都断定,狗日的又发了,发大了,因为大家从来没有见到王宏伟如此幸福如此满足的神态。在大家眼里王宏伟已经干得很不错了,已经很了不起了,已经是奎屯的骄傲了,要不大家这么恭维他,每次归来都有宴会给他接风洗尘?这狗东西运气真好,让这狗东西满意的买卖肯定是一宗大买卖!大到什么程度呢?大家都不敢往下想了。新朋友就冷静多了,尤其是刚刚结识的马晓莉。马晓莉的脑子特别好使,马晓莉不但感觉到王宏伟巨大的幸福和快乐,而且还很细腻很敏锐地意识到王宏伟的幸福和快乐跟生意没关系。这是一个男人的幸福和快乐,跟生意没关系。多多少少与自己有点关系,她一下子就慌了,脸都白了,逃跑似的离开了。
万物有道,完全依其惯性而动。王宏伟又去忙他的生意,还是老习惯,去克拉玛依坐飞机。他脑子里已经把石河子排除在外了。克拉玛依和石河子的机场一直是他的专用机场,与奎屯相邻嘛。相比之下,石河子要方便一些,沿途也没多少戈壁滩,有安集海、沙湾这样的绿洲,人烟稠密,沿天山一带都是一块一块的绿洲,往克拉玛依就是沙漠戈壁滩了。没办法,他那美妙的感觉是从飞往克拉玛依的航班上开始的,他记住了那趟航班。他很快就见到了那位空姐。他揉一下眼睛,人家对他笑呢,他又揉一下眼睛,他都傻了,是她又不是她,他脑子里两个姑娘交替出现,马晓莉和空姐。其实他不知道马晓莉的名字,他以为是一个人,马晓莉又回答得那么自然那么贴切。说老实话当空姐出现时,他多少有些失望,大地上的那个姑娘才是真的,这一点判断力他还是有的。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又往返两次,不为生意就为看那空姐。空姐身上的光芒完全消失了,所有的迹象都证明是宴会上他见到的那个姑娘。
在以后的半年时间里,王宏伟再也没有离开奎屯,直到把马晓莉娶进洞房。想想这一段时光,他百感交集。马晓莉家在车排子,是个兵团的姑娘,在伊犁上学,中专生,找不到工作,在家里待一年了,到奎屯也是临时性的工作,偶尔被同学拉去参加宴会,就碰上了王宏伟。那个时候,马晓莉也被几个小伙子追着,有伊犁时的同学,有车排子的中学同学,还有团场的连排长。马晓莉是个好姑娘,好姑娘不会被人忽略的,马晓莉还是有骄傲的资本的,王宏伟费了一番周折才把马晓莉娶进门。王宏伟又一鼓作气,调动他所有的关系把马晓莉办到奎屯,具体单位就不说了,反正是市区一家收入稳定的单位,跟马晓莉的专业多少能扯上一点点。王宏伟也不在乎老婆的那么一点收入,女人嘛,有一份职业就行了,关键是跟父母待在一起,奎屯就多了一个亲人。还会多起来的,他们会有孩子的。再远一点,还有妹妹,还有姨姨,表姐表兄等等,一句话,王宏伟在奎屯的根越来越深。王宏伟回家的心情比以前紧迫多了。
王宏伟的命运也在悄悄地发生变化。他外出的机会在减少,半径也在缩小。北京上海已经去不了啦,偶尔去一下广州、西安、兰州,后来就没有去别处的机会了,基本上是天山南北。这不怪王宏伟,王宏伟又不是总裁,又不是董事长,王宏伟做事的公司很大,王宏伟是公司的业务骨干,可不是决策者或者核心人物,那么大公司眼睁睁垮掉了。王宏伟很不甘心地跳到另一家公司,王宏伟都傻了。王宏伟听从妻子的建议,去一家国营单位,有正式编制,这种机会已经很少了。屁股刚坐热,这家单位缩小编制,分流上岗,王宏伟被分到下边一个很不起眼的单位,勉强糊口,王宏伟都不好意思去上班,还不如自己干。王宏伟又自由了,南来北往地跑,比单位强不了多少,累得要命,基本上是挤长途车挤火车。偶尔看见蓝天上的飞机就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故事。生意难做,但还能做,骨头上带那么一点肉,啃巴啃巴也能吃饱可很费劲儿。躲到没人的地方一根一根抽烟,在一团一团烟雾中打量这个神秘的世界,王宏伟的眼睛就很接近哲学家了。这可不是什么哲学家的世界,王宏伟脑子好用,很冷静,这么胡思乱想会变成大傻瓜。王宏伟就掐灭烟头,去喝酒,也是一个人喝闷酒,再闷的酒也能把心喝热。热起来的王宏伟梗着脖子,吼了几段民歌,什么歌词他压根儿不知道,反正在吼在叫,基本上接近狼嗥,心里还明白这是唱歌,乱唱一通,舒心多了,该干吗还干吗。王宏伟爬上火车回到奎屯。
王宏伟心烦的时候也跟马晓莉吵架。那种架是吵不起来的,马晓莉不接招,很有耐心,任凭王宏伟折腾胡闹,她一声不吭,等风暴过去,她就收拾残局。小屋子很快恢复原状,干净整洁,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王宏伟闹得最厉害的一次是仗着酒劲儿打了马晓莉,马晓莉还是把王宏伟扶上床,扒下酒污斑斑的衣服塞进洗衣机,用毛巾把王宏伟擦干净,用拖把拖地板上的呕吐物,打开窗户放进新鲜空气,点上卫生香,把洗好的衣服晾在阳台上,给王宏伟掖好被子,就回车排子娘家去了。也就在娘家待一个礼拜,娘家人以为女儿看望父母,女儿完全是小媳妇走亲戚的样子。他们的婚姻实际上到了最危险的时候。马晓莉的心思埋得很深,老爹老娘都没看出来,她一个人在田野上晃荡的时候反复掂量今后的打算。一个礼拜很快就过去了,她把什么都想好了,她就回来了。王宏伟家来了一帮亲戚,王宏伟的妹妹,也就是小姑子,开始给嫂子找茬儿,公公婆婆还有姨姨表姐表哥一大帮人都不吭声。亲人们火大着呢。王宏伟事业发达的时候那是什么情景,大家都分享过种种好处。大家也眼睁睁看着他们为之自豪、为之骄傲的王宏伟一步一步地日落西山,仔细算算,都是从马晓莉进这个家门开始的,马晓莉就成了罪魁祸首,更让人气愤的还是一个让人找不出毛病的罪魁祸首。只好由小姑子出面了。让大家意外的是王宏伟跟妹妹接上了火,挺身捍卫了自己的妻子。也就乒乒乓乓三两下结束战斗,王宏伟再怎么败落在家里还能耍点威风。王宏伟自己也没想到这么不经意地一闹,挽救了他们的婚姻,有这一条,他再怎么胡闹,马晓莉都能忍下去。王宏伟闹腾了一阵子,基本上属于强弩之末了。还要怎么闹啊。父母也不忍心让儿子这么胡闹,父母开始劝这狗东西了。王宏伟也就安静下来了。
生活开始正常了。马晓莉的肚子大起来了,王宏伟不由得一愣,吸口凉气,真该到了做爸爸的时候啦,结婚都五年了。他围着身体大了一倍的妻子转了好几圈,哈哈大笑:“生吧,生吧,儿子娃娃女子娃娃老子都要。”
马晓莉生了个儿子。日子开始紧张了。现在王宏伟基本上沿着乌伊公路跑。不是乌鲁木齐就是伊犁霍尔果斯,也基本上是一个长途贩运的小买卖人了,也基本上是火车汽车,连坐飞机的想法都没有了。儿子能跑了,儿子在阳台上看见蓝天上的飞机就叫:“飞机飞机你下来,我给你吃泡泡糖。”王宏伟就愣住了,王宏伟眯着眼睛,脖子伸那么长,直到飞机消失在远方。儿子好像洞察了老子的心思,专门找飞机,天上来了飞机他就嚷嚷,电视里出现飞机他也嚷嚷,马晓莉就给他买识字图片,小家伙早早就认下了飞机两个字。作为父亲,王宏伟应该有所表示吧,王宏伟从乌鲁木齐买来玩具飞机,遥控的,可以低空飞行那么几圈,再看儿子的神态,一动不动,小眼睛里神光闪射,孩子看到的是一个奇异的世界。
儿子上学那年,马晓莉告诉丈夫王宏伟:“我们应该带孩子去逛逛乌鲁木齐。”“好呀好呀。”王宏伟满口答应。马晓莉得寸进尺:“我们坐飞机去。”“坐飞机去?”王宏伟差点蹦起来。马晓莉一板一眼告诉王宏伟:“到克拉玛依去坐飞机。”孩子要上学了,肯定得买一张票,马晓莉说了:“我们一家三口,坐大飞机逛乌鲁木齐。”妻子的每一句话都得到儿子的热烈响应。王宏伟眨巴着眼睛,王宏伟得计算计算啊,王宏伟已经学会了计算着花每一分钱,大手大脚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妻子马晓莉说:“你不要操心,我的私房钱,够用了。”马晓莉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一个小存折,显然在小家庭的“金库”以外。妻子这么多年几乎没有添什么新衣服,没有什么首饰,唯一的一件白金项链是结婚时买的,还好,没有被她偷偷卖掉。能节省下来的妻子都节省下来了,当然还要包括好多年的加班加点捞外块。丈夫王宏伟有副好脑子,闪电般地想到了这一切,丈夫王宏伟早过了胡闹的年龄,再也不是浑小子了,丈夫王宏伟轻轻拍一下妻子马晓莉的后背,马晓莉抓住丈夫的手抓了一会儿松开了。
他们搭长途车到克拉玛依,然后登上大飞机。妻子和孩子兴奋得不得了,王宏伟就平静多了。他曾经是飞机的常客,连航班他都记得很清楚,他心中有了无限感慨。这种时候他总是要抽烟似的,他总是要笼罩在浓烈的烟雾里。在他看来尘世就是一团烟雾。还没等他脑子里出现他所期望的尘世的一线曙光,空姐赶过来了,用唱歌般的声音制止他不许在飞机上抽烟。小丫头很有耐心,微笑着说:“你是第一次坐飞机吧?下不为例。”王宏伟偏着脑袋,眯着眼睛,他在努力回忆好多年前那个美丽的空姐,大概已经是空嫂了吧?大概已经离开这个岗位到别处生活了吧?他就这么深情地望着眼前这个年轻漂亮高挑白净的丫头。烟卷沾在嘴唇上,小丫头撅着嘴,伸手摘下烟卷,小丫头也看见了这个神经兮兮的旅客眼眶里的泪花。“你不要这样子嘛,我又没说你,你这么脆弱。”王宏伟反倒笑了,擦擦眼睛。妻子和孩子在前边,他们隔了好几排。他看见妻子带孩子上厕所,妻子迎面走来时,与当年那位空姐如此相像,简直就像亲姐妹,难怪会出现宴会上的那一幕,他看妻子的目光那么深情,妻子远远朝他招手,妻子坐下后还朝他看,妻子跟那个空姐完全重合了。
收获最大的应该是孩子。他们回来的时候坐火车,飞机火车一样也不缺,孩子还要坐轮船,不是公园里的那种,是大海里真正的大轮船。回到家里,小家伙再也不玩儿玩具了,用那些在幼儿园学前班练出来的功夫画飞机画火车,画得挺像的。几天以后小家伙儿成了正儿八经的学生,美术课果然很出色。“六一”儿童节的时候,学校把孩子们的画摆在校门外两侧的橱窗里,供市民参观,小家伙的作品最多,五幅。小家伙美术课太好了,那些完成不了美术作业的孩子就求他帮忙,他就慷慨地帮大家画,教室里秩序大乱。班主任是个浑小子,刚工作不久嘛,脾气大,就揪着孩子的耳朵一直揪到教室外边。美术老师赶来制止了这个年轻的同事,否则孩子还要吃亏。孩子被吓坏了。
美术老师送孩子回家。美术老师快三十岁了,还是个单身,沉默寡言,很少有笑容,但也不凶,喜欢哪个孩子就摸摸孩子的脑袋,完全把自己置于一个老者的位置,过于老气横秋了。除了画画动作麻利,放下笔,基本上是一个迟钝的人。今天例外,他认为孩子受了伤害,他的笑容比平时多了好几倍,走路的步伐也利索多了,话就更多了。这都是相对他而言的。在孩子眼里他还是一个言语行动过于迟缓的人。他一路都在表扬孩子,总结孩子的种种优点。孩子很吃惊,美术课一周就那么一两次,能叫出孩子的名字就不错了。“你知道我叫什么?”孩子调皮地扬着脑袋问老师,老师不但说出了他的名字,连他妈妈马晓莉都说出来了,报名册上家长一栏写的是爸爸王宏伟嘛。“谁送你上学的?”孩子点点头,老实多了。老师还知道孩子外婆家在车排子,外婆家院子里有好几棵白杨树,是那一带最高的。
“你那个外公啊,当年第一个在车排子栽下了白杨树,团部的树都没有你外公的树高。”
“你去过车排子?”
“岂止去过!”
“你认识我妈妈?”
“岂止认识!”
孩子满脸惊讶,嘴巴张得那么大,眼睛瞪得那么圆,两个岂止加在一起远远超出孩子理解的能力,也远远超出孩子的想象。美术老师那只瘦巴巴的手开始摸孩子的大脑瓜。
“我家就在车排子,那里的人我都认识,一棵草一棵树,连鸡和狗我都认识。”
孩子亲眼见过美术老师骑着自行车带着画夹子到城外去画画,孩子没想到老师会跑那么远。孩子跟妈妈去过车排子,坐汽车要跑好几个小时呢。
美术老师在孩子上学的第一天就认出孩子的妈妈,当然把孩子也认下了,妈妈和孩子一点也不知道。美术老师见到马晓莉就显得那么从容镇定。马晓莉给老师端茶水的时候才认出这个车排子老乡,具体地说是她的中学老同学,也是当年热烈追求她的人,她就有点慌乱,说半天话才弄明白是儿子的美术老师。“你看我这人,天天去学校,咋就没认出你呢?”“我变化太大,许多老同学都认不出我,我认识人家,人家认不出我。”美术老师比实际年龄要老十几岁,完全一副中年人的模样,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开口说话的时候才显得安详和善。家长会都是马晓莉去参加,在班主任眼里,她的孩子平常得让人记不住,总是在家长会开完之后,马晓莉主动去套近乎的时候,班主任才勉强应付那么几句,三言两语就把马晓莉打发走了。这些不愉快马晓莉埋在心里,不敢给丈夫王宏伟说,王宏伟心思够重了。马晓莉刚想到丈夫王宏伟,美术老师也想到了王宏伟,在美术老师眼里王宏伟是天下最幸福的人。王宏伟幸福不幸福又没在这里站着,站在这里的是王宏伟的老婆马晓莉。马晓莉是满脸的幸福和喜悦,美术老师谈论王宏伟的时候,马晓莉浑身通了电似的,房子里全都亮了。那正是大漠落日时分,天空大地全被辉煌的落日熔化了,就像炼钢炉前的景象,马晓莉身上飞溅出无数的星光。美术老师无限向往无限感慨:“我在校门口见过你家先生的背影。”王宏伟一年当中去学校接孩子的机会大概就两三次,孩子都记不住,别人就更困难了,难得美术老师这么有心。
“他整天不着家,有机会你们认识一下,他会很高兴的。”
“他肯定高兴嘛。”
美术老师捂着茶杯,好像茶杯是一只鸟,怕鸟飞走。美术老师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都没了,成了一条缝,跟刀子划出来的一样,可还是闪出些亮光。“你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的先生,羡慕死了。”马晓莉又不是傻瓜,当年车排子有一大批她的追求者,她跟王宏伟回车排子的时候,那些人远远地看着他们两口子,那种目光真让人感动。后来,王宏伟的生意不景气,王宏伟就很少回车排子了。他们是夫妻嘛,她回去的时候也越来越少。美术老师就告诉她:“要回去看看,老人不在了,房子还在嘛,哥哥嫂嫂侄儿还在嘛,还有那几棵白杨树,几公里外就能看得见,多高的树啊,对孩子有好处。”“我喜欢大飞机。”孩子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孩子的嗓门儿那么大,把大人吓了一跳。美术老师就告诉孩子:“想画大飞机,就得写生。”美术老师开始进入老师角色:“这次来呢就是要跟家长商量一下,每周周末让孩子到我这来,我要单独辅导,必要的话还要带他去写生。”就这么商量好了。
王宏伟回来以后,马晓莉就告诉他,咱们儿子进步了,老师要单独辅导。王宏伟说:“我这儿子呀,为了画大飞机,肯定在钻研美术。”“美术老师就是车排子的,喜欢咱们家儿子。”王宏伟一下就来精神了,“咱们得请人家一下。”“节假日吧。”王宏伟好久没这么高兴了,吃饭的时候都哼起小调了。
孩子开始跟美术老师学画画,几周以后去郊外写生,花花草草飞鸟庄稼什么都有。王宏伟说:“还挺像一回事嘛,这老师还真行啊,比文化宫的老师行。”
儿子终于画到了树,那么高的树,树梢上挂着白云。马晓莉就想到车排子的树,在父母住过的院子里有好几棵耸入蓝天的大树。树比她长得快多了,她有记忆的时候它们还都是小树,也就一人多高,那时候她还巴望着跟树比个头呢,后来就没法比了,几年工夫树荫就把整个院子罩住了,再过几年那些树蹿上天啦,大半个车排子都笼罩在树的浓荫里,好几公里外就能看见高大的树影。马晓莉就打算带儿子回车排子住上一段时间。马晓莉动员王宏伟一起去,“我们娘儿俩待一个假期,你就待上两三天,行不行?”王宏伟这些年走下坡路,王宏伟就不爱走动,好多亲戚都不走了,好多朋友不来往了,人不走运最好就窝着。马晓莉加上一句:“对孩子好啊,你是爸爸。”王宏伟把烟头摁灭,下了决心。放假后他们就回到车排子。
那真是一种久违的感觉。马晓莉的姐姐和弟弟一家大多时间在团部所在的小镇,一年回老屋住不了几天。院子里乱糟糟的,父母住过的屋子破旧不堪。那几棵白杨树毫不理会人间沧桑,一味地扩张自己的身躯,紧紧地把天空和大地拢在一起。树叶黑森森的,稍有点风就暴雨般喧闹起来。枝杈就更壮观了,横出一丈多宽又冲向天空,途中又分出许多枝权,重重叠叠,一棵树就像一座森林,神秘莫测。孩子一下子迷上了这些树。大人们打扫房子,孩子围着树转,孩子把画夹子打开好几次,终于合上了。孩子跟鸟儿一样围着树转来转去,跟鸟儿不同的是鸟儿在唧唧喳喳,孩子一声不吭。孩子剥下一块树皮。树太大了,树皮都裂开了,跟鱼鳞一样,有些鱼鳞状的树皮都落地上了。孩子不要地上的干树皮,孩子从树干上使劲扳下一块,有大半截还是新鲜的,湿漉漉的,带着树液呢,带着一股子腥味,沉甸甸的,跟一块金属一样。孩子往后退,退到院子外边,到了大街上,到了村口,孩子终于看到了树干的上半截,上半截树皮开始光滑起来,闪出亮光,树叶那么密,树皮上的亮光还是渗出来了。孩子就往回走。孩子手里攥着那块沉甸甸的树皮。
孩子把树皮摆在院子里,大人刚刚把那里的杂草清除掉,草根子还在渗汁呢,树皮摆在那里气味就更浓了。孩子画了整整一上午,终于把树皮画出了。孩子跟大人一样口气相当严肃:“现在我只能画一块树皮。”孩子那么谦恭,让大人吃惊。孩子开始洗手,用毛巾的时候还在看画板上的作品,看够了才吃饭。
王宏伟收拾好行装,明天就走,晚饭后就陪老婆孩子去散步。他们一直走到田野上,离村庄很远了,孩子突然叫起来:“你们看呀,树要飞起来啦。”树纹丝不动,没有风嘛,只有落日给树涂了一层厚厚的闪闪发亮的油彩。孩子就指给大人看,这样子,应该这样子,大人多笨啊,孩子在心里抱怨嘴上不说,嘴上还是很有耐心的。在孩子的细心指点下,大人终于领略到树的气势,是树所散发的巨大无比的气势把大地以及大地上的村庄挟卷到空中,飞起来了。他们往回走的时候,就像走在机舱里,就像走在甲板上。他们回到屋里还能感受到这种飞翔。孩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孩子说:“我找到树根啦,我就在树根上站着。”依孩子的描述,整个房屋都坐落在粗壮的树根上,屋子真跟鸟窝一样了。马晓莉就感慨:“人跟鸟儿一样,都得有个窝。”
那天晚上,大人和孩子都感受到了树根的抽动,大地上的万物都跟进了摇篮一样。孩子先睡了。夫妻俩很兴奋,回到他们的床上开始动起来。那是一种跟大地一起起伏一起张合的运动,跟地震一样,两个人都很吃惊,有一种新婚的感觉。“我不走了。”王宏伟说了一遍,又说了一遍:“我这是干吗呢?整天急吼吼的,贼赶似的,我这是干吗呢?我不走了。”王宏伟在被窝里点一根烟,深深地吸一口。
王宏伟跟老婆孩子一直待到暑假结束,王宏伟总算把精神养足了。狗东西好得不得了,还一个劲儿抱怨老婆不让他到车排子度假。
重要的是孩子。孩子画了那么多草图,美术老师高兴坏了,最好的一幅,光那构图就让人吃惊:茂密的树枝被简化成左右两个巨翅,树干保持原状,巨翅上挤满了人,人的双臂也跟翅膀一样,画的标题是《大飞机》。美术老师只做了一些技术上的处理,然后开始在奎屯在伊犁在乌鲁木齐参加儿童画展,最后登在《新疆日报》上。
肯定要感谢老师的,在奎屯一家饭馆请老师吃饭,吃了很久,女人和孩子都走了。两个男人还要好好喝下去,就让他们喝吧。这两个家伙还真有点酒逢知己的意思,喝了三瓶伊犁特曲兴致还那么高。王宏伟已经把感谢两个字说几十遍了,美术老师就告诉王宏伟:“我们都得感谢孩子,孩子有灵气,悟性好哇,你看他把那树画的,树干树枝树叶都跟翅膀一样了,都长羽毛了,都在飞了,我都有感觉了。”美术老师压低嗓门:“我心里热起来啦。我开始想女人了。好多年前我失恋了,我对女人对这个世界失去了兴趣,你儿子,我的学生,这个了不起的孩子让我活过来了。来,来,让我们感谢孩子。”他们碰杯,干了。“感谢那幅画,感谢大飞机。”最后一杯,也干了。
红柯,本名杨宏科,陕西岐山人,1962年生,毕业于陕西宝鸡师范学院中文系。1986年远走新疆,在奎屯生活十年。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西去的骑手》、《大河》等6部,中短篇小说集《美丽奴羊》、《跃马天山》、《太阳发芽》等8部,学术随笔集2部共约五百万字。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长篇小说奖及多种刊物奖。现在陕西师大文学院任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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