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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芽糖

        1

        我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所以我每天都要给我爹抓背。我爹背上水分不足,皮肤总是干燥的,一年四季都痒。有痒就要抓,不然,我爹不光是身上难受,心里还容易发毛。我爹年纪一大瞌睡就少,他每天总是天一亮就起床。我爹一起床就要坐到我们家大门的门槛上去,两腿张开,双手按膝,将身体朝前一倾,后面就会露出一块门板似的背来。每当我爹摆出这样一种姿势,我就得赶快去给他老人家抓背了。给我爹抓背,简直成了我每天早晨起床后必做的功课。为了我爹那个背,我一年到头都没能睡上一个早床,要是哪天起床稍微晚一点儿,我爹就会坐在门槛上扯起嗓子喊,务农,你怎么还不起床给我抓背?想把老子痒死啊!

        腊月二十三这天早晨,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天一亮就起床。头天晚上,我熬了三锅麦芽糖,一直熬到深夜,上床没睡到三个钟头鸡就叫了。再说了,这天是小年,所以我就想睡一个早床。但是,我爹可不管这些,他照样是一起床就坐到门槛上等我去给他抓背。在迷迷糊糊中,我听见我爹用埋怨的口气问我老婆,务农今天是怎么啦?我老婆说,今天过小年呢,他想多睡一会儿。我爹说,难道过小年我的背就不痒了?我老婆说,他昨晚上熬了三锅麦芽糖呢。我爹说,熬三锅麦芽糖算什么?我年轻时一晚上打十双草鞋第二天早晨照常起来放牛。听我爹这么说,我只好赶紧穿衣起床。一边系扣子一边往门槛那里走的时候,我有点儿伤心地想,谁让自己没有出息呢?

        我爹也说我没有出息。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你要是像杨致远,像肖子文,像余乾坤,像他们那样有出息的话,我怎么会每天要你给我抓背呢?我爹说到的这三个人,是我们油菜坡家喻户晓的三个人物。他们的岁数跟我差不多,我和他们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同班同学。高中毕业后,他们三个人全都鲤鱼跳龙门,离开了油菜坡。只有我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高考时考砸了锅,连中专都上不了,没办法就只好回油菜坡种田来了。如今在农村,光靠种田是过不好日子的。为了把日子过得稍微好一点儿,我学会了熬麦芽糖。我一边种田一边熬麦芽糖卖给村里的人,挣几个零用钱。这年头商品丰富,贸易发达,镇上的店铺里虽然有各种各样的糖片卖,但油菜坡的人还是喜欢吃麦芽糖。麦芽糖不仅便宜,而且口感好,刚吃到嘴里有一点儿苦味,但吃上一会儿就会苦尽甘来。在油菜坡,熬麦芽糖说起来也是女人的活儿,只有没有出息的男人才干这种女人们干的事情。我刚开始学熬麦芽糖的时候,我爹就用嘲讽的口气对我说,看来你真是没有出息啊!

        杨致远毫无疑问是我们油菜坡最有出息的人。他高中一毕业就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毕业后又去了美国,在美国找了一个洋老婆。我见过杨致远的那个洋老婆,而且还有幸背过她呢。那是五年以前,杨致远还父母双全,他带着他的洋老婆回故乡来看他父母。那时候油菜坡还没通车路,上坡全靠两只脚走。杨致远的洋老婆在公路边下车后只走了几步就不走了,上油菜坡的这条路太陡,他的洋老婆又穿着一双高跟鞋,压根儿走不成。后来,杨致远就想了一个主意,他决定出一百块钱,雇一个人把他的洋老婆背到他家里去。那天跑到公路边去看稀奇的有几十个人,杨致远把他的想法一说出来,好多人都争着要背他的洋老婆。可能是看在同学的情分上吧,杨致远最后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杨致远的洋老婆长一个高鼻梁,两只眼睛蓝汪汪的,看上去倒是很美的,只是她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味道,有点儿像羊膻气。我那天背着杨致远的洋老婆上油菜坡,一路上都有人前呼后拥,那场面真是热闹极了。乡亲们沿路都在夸杨致远,说他真是有本事,居然把一个外国女人搞到了手!我把杨致远的洋老婆背到杨家时,杨致远的父母差点儿喜晕了过去。那天回家后,我把我给杨致远背洋老婆的事告诉了我爹,我爹说,唉,你看人家杨致远多有出息!

        肖子文的出息也大。高中毕业后,肖子文考上了武汉的一所大学,读完大学就留在了省城,做了省报的大记者,成天拿着他的记者证在全省上下四处采访。肖子文的父亲肖大叔专门订了一份省报,我经常在省报上看到肖子文写的文章。肖大叔会杀猪,每年到了冬天都要帮乡亲们杀年猪。肖大叔杀猪不收屠宰费,只是为了赚点猪杂碎,比如猪尿包什么的,他喜欢这些东西。有一年冬天,镇上畜牧站突然来了两个戴大盖帽的人,他们说肖大叔没办屠宰许可证就杀猪属于非法屠宰,当场就没收了他的刀篓子。肖大叔很快打电话把这件事告诉了肖子文,没过几天这件事情就被肖子文写在了省报上。文章见报的第二天,那两个戴大盖帽的人就乖乖地把刀篓子给肖大叔送回来了,还付了一笔赔偿费。戴大盖帽的人给肖大叔道歉赔钱时,我爹正好牵着牛从肖大叔门前过,肖大叔接过钱后还对我爹得意地笑了一下。放牛回家,我爹一进门就给我讲了这件事。他一边讲一边对我说,你看人家肖子文多有出息!

        稍微差一点儿的是余乾坤,他虽然只上了一个中专,但毕业后还是想方设法留在了县城,开始上了几年班,后来就自己开了一个公司,当上了财大气粗的老板,也算是出息不小了。余家原来的房子和我们家的房子差不多,都是用土砖砌的,顶上盖着黑瓦,瓦楞上长着长长的狗尾巴草。余乾坤发财之后,他从县城派人回来把老房子推了,又在原来的屋场上建起了一栋小洋楼。小洋楼白墙红瓦,有点儿像我们经常在电视上看到的那种外国别墅。小洋楼竣工时,余乾坤特地从县城赶回油菜坡大宴宾客。那天我和我爹都被余乾坤请去了,我们看见余乾坤的老爹和老妈都高兴得合不拢嘴。不过那天我和我爹没在余家喝喜酒,我爹去了一会儿就待不住了。在回家的路上,我问我爹,你为什么没吃饭就要走?我爹有点儿生气地说,你看人家余乾坤多有出息!

        我一边给我爹抓背,一边想着我那三个有出息的同学。开始我还有点儿生我爹的气,因此就抓得不太认真。后来,我忽然想到了我那三个同学的父母,由于儿子有出息,他们的脸上多有光啊!而我爹呢,因为儿子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所以就感到比别人低一个头,一天到晚灰头土脸的。这么一想,我顿时觉得有点儿对不起我爹,于是就很用心地给他抓背了。我手上的指甲不短不长,不软不硬,不钝不锋,好像天生就是一双抓痒的手。我给我爹抓背时,我爹把眼睛轻轻地闭上了,显出非常舒服的样子。

        2

        过了小年,油菜坡便逐渐有了过年的气氛。外出打工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往日空荡荡的村庄忽然变得热闹起来。好多人家都在杀年猪,猪的叫声此起彼伏。有几户已经开始写对联了,墨汁的香味弥漫在冬天的空气中,让人觉得有一丝暖意。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我都要用一只背篓背着我熬的麦芽糖,到村里四处去卖。马上就要过年了,我要抓紧挣点儿钱去办些年货。其实我要办的年货说起来也简单,除了打几斤酒买几包烟之外,主要就是去镇上给我爹买一身儿新衣裳,好让他老人家过年时穿在身上。

        这天吃过早饭,我就背着背篓出了门。从我家往村子的西边走,第一个到达的屋场是肖家老屋,肖子文的父亲肖大叔从前就住在这里。原先这地方是一个很兴旺的屋场,住着七八户姓肖的人家,他们都是肖子文的叔伯兄弟。前几年,他们嫌这里离公路太远,便在油菜坡脚下的公路边造了新屋,接二连三地迁走了。只有肖大叔一直住在这里没动。肖子文多次提出来也要在公路边造一栋新屋,但肖大叔左右不同意。肖大叔是一个有点儿恋旧的人,他喜欢住在他出生的地方。别人都搬走后,肖大叔一个人在肖家老屋住了好几年,直到今年夏天才离开这里去了武汉。肖子文很有孝心,他好多年前就要把肖大叔接到省城去和他们一起生活,但肖大叔一直没答应。肖大叔是一个封建脑袋,他说儿子当记者十天有九天不在家里住,只剩下公公和儿媳在家里太别扭了。半年前,肖子文突然回到油菜坡,说他已由记者改当编辑,往后就不怎么出差了,这样肖大叔才跟他走。肖大叔一走,肖家老屋就开始破败了,房屋一间接一间倒塌,蒿草疯长,野兔在草丛中乱跑,昔日红红火火的肖家老屋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眼下,这里只剩下肖大叔住的那间堂屋还没倒,看上去像一座堡。

        我从肖家老屋门口一晃就过去了。然而,我刚一走过去,身后突然有人叫了我一声。喂,是务农吗?声音有点儿像肖大叔。我赶紧回过头去,果然看见是肖大叔,他正站在那间堂屋的门口看着我。我说肖大叔,你怎么回来啦?肖大叔想了一下说,回来过年啊!他说着就踩着倒下来的墙土,高一脚低一脚地朝我走了过来。我发现肖大叔比半年前老多了,腰弯背驼,头发全都花白。

        肖大叔知道我的背篓里装的是麦芽糖,他要我卖给他五斤。我一边给他称麦芽糖一边问,你为什么不在武汉过年?肖大叔愣了一会儿说,武汉没有麦芽糖吃。他说完苦笑了一下,好像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我称好了麦芽糖,用旧报纸包好递给他。肖大叔来接麦芽糖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他左手的腕子上戴着一条猪牙手链。我知道,这条猪牙手链是肖大叔去武汉之前给他的孙女做的,他说他要把它当作见面礼送给孙女。肖大叔做这条手链费尽了心血,他先挑选了十二颗洁白的猪牙,然后精心打磨,钻眼,串连,前前后后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我有点儿迷糊地问,肖大叔,你怎么没把手链送给你孙女?肖大叔突然低下头说,唉,孙女她妈不喜欢,说猪牙脏,还说猪牙戴在手上会把孩子变成傻瓜。肖大叔说完就捧着麦芽糖转身走了,连再见也没和我说一声。望着肖大叔躬得像犁一样的背影,我有点儿心酸地问,你就一个人在这里过年吗?肖大叔有气无力地说,子文说他争取回来陪我吃年饭的。他说着就进了那间孤零零的堂屋。

        我从村子的西边转到村子的北边时,已经快到中午了,我背篓里的麦芽糖也差不多卖掉了一半。余乾坤家的那栋小洋楼就坐落在村子的西边,我每次到了这一带都要进去看看余乾坤的老爹和老妈。余老爹和余老妈虽说住着小洋楼,不缺吃不愁穿,但他们老两口很孤独,总盼望有人去陪他们说说话。余乾坤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按说老两口身边不缺陪伴的人,但余乾坤在县城发财之后,哥哥和弟弟都携妻带子上了城,进余乾坤的公司当了部门经理。这一来,家里就只剩下两个老人了。余乾坤曾想把他老爹和老妈接到县城里去住,但老两口不习惯城里的生活,在城里最多只能待上半个月就要闹着回油菜坡,好像再待下去就会发疯。余老爹和余老妈都说,他们天生是个苦命,再怎么富也离不开油菜坡这个穷地方。

        余老爹和余老妈都有糖尿病,沾不得一点甜东西,所以他们不会买我的麦芽糖。我把背篓放在小洋楼外面,空手走了进去。进门是一个大客厅,我一进去就看见了余老爹,他正一个人坐在一张三人沙发上对着一条哈巴狗发呆,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像一个麻桑木疙瘩。那条哈巴狗坐在沙发前面的地板上,也呆呆地看着余老爹。我轻轻地喊了一声余老爹,他浑身陡然一颤,像是被我吓坏了。我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没看见余老妈。我问,余老妈呢?余老爹不说话,过了好半天才伸手指了指楼上。我沿着雕龙画凤的楼梯走上二楼,果然在二楼小客厅里看见了余老妈。二楼小客厅里也摆着一张三人沙发,余老妈正抱着一只大花猫趴在沙发上独自流泪。一见到这情景,我就知道老两口闹矛盾了。我走到余老妈身边,低下头问,你们是怎么啦?余老妈抽泣了一声说,乾坤刚才从城里打电话来问候我们,死老东西没让我听就把电话挂了!我忍不住笑了一下说,原来是这样。余老妈接着伤心地说,快半年没听见乾坤的声音了,我好想听他喊我一声妈呀!她说完竟号啕大哭起来。听着余老妈的哭声,我的心有点儿发软。我想安慰她一下,可我这人笨嘴笨舌的,不知道如何开口。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我便从二楼下到了一楼。我下楼时,余老爹仰头看着我,两眼亮亮的,好像等着我跟他说一点儿什么。但我什么也没说,我直接走出了小洋楼。

        余老爹也跟着我走出了小洋楼,他一眼看见了我的背篓。务农,还有麦芽糖吗?余老爹问。有。我说。给我称五斤吧。余老爹说。你有糖尿病,不能吃麦芽糖,吃了会发病的。我说。我巴不得发病呢,发了病乾坤就会回来看我!余老爹说。我一下子愣住了,没有给他称麦芽糖。这时候,余老妈也从小洋楼里出来了,她也要买麦芽糖。我有点儿为难地说,不是我不卖给你们,是你们不能吃麦芽糖啊!余老妈说,我们不能吃,乾坤能吃呀,我买了等乾坤他们回家过年吃!听她这么说,我才犹犹豫豫地给他们称了麦芽糖。

        离开余家小洋楼后,我转身朝村子的东边走去。一路上我的生意还算不错,一连有好几户人家都买了我的麦芽糖。生意—好,我居然忘记了吃午餐。午餐是一个发面馍馍,早晨出门时我老婆把它放在了背篓里。

        一直到了村东头杨致远家的屋旁边,我才想起那个发面馍馍来。但我没能吃成,我正要掏出来吃的时候,杨致远给她母亲杨大娘雇的那个保姆竹子突然出门看见了我。竹子一见到我就说,真巧,杨大娘正要买你的麦芽糖呢!我一听喜出望外,马上把背篓背到了杨大娘门口的土场上。

        杨大娘很快从屋里走了出来,她开口就说要买十斤麦芽糖。我有点儿吃惊地问,你买这么多干什么?杨大娘说,过两天就是致远他爹去世三周年的日子,致远要专门从美国赶回来给他爹立碑呢。到了那一天还要请客,少说也要十斤麦芽糖。杨大娘这么一说,我才恍然大悟。时间过得真快呀,一晃就三年了!我说。我清楚地记得,杨致远的父亲是三年前那个大年三十的早晨得急病死的,他死得真不是时候,再过一天就是新的一年了。当时杨致远还远在美国,等他赶回家时,他父亲已经埋进了土里。我一边给杨大娘称麦芽糖一边问,致远哪一天能到家?杨大娘说,这还说不好,不过最晚也晚不过腊月二十九,大年三十的一清早就要立碑,到时候致远还要给他爹抱灵牌呢!剩下的麦芽糖只有十一斤多一点儿,杨大娘全都要了。不过我只收了她十斤的钱。

        杨致远的父亲就埋在屋旁边的菜园里,我扭头看了一眼,发现刻好的墓碑和弯石都放在坟前,看来一切都准备好了,就只等着杨致远从美国回来了。杨大娘把麦芽糖送进屋里,给我端了一杯热茶出来。杨大娘说,务农,天有点冷,喝杯热茶暖和暖和。我接茶时认真看了一下杨大娘的额头,发现她的额头皱得像一个苦瓜。我有点儿疑惑地问,你额头上的皱纹怎么这样多?杨大娘叹一口长气说,唉,都是想致远想出来的。我喝下一口热茶说,杨大娘,等过了年你就跟致远去美国吧,以免天天牵肠挂肚。杨大娘摇摇头说,不去。我问,你为什么不去?杨大娘说,我不能坐车,一坐车就晕得要死,恨不得把肠子都吐出来。要是不晕车的话,我和致远他爹早就去美国了。

        我背着空背篓回到家里,太阳已经落山了。我老婆正在给我爹蒸鸡蛋花花。我爹特别爱吃鸡蛋花花,所以我老婆每天傍晚给他蒸上一碗,让他一个人在开晚饭之前先吃,以免我儿子看见了嘴馋。我儿子也特别爱吃鸡蛋花花,但我舍不得给他吃。我们家只有两只母鸡下蛋,它们下的蛋只够我爹一个人吃鸡蛋花花。我要保证我爹每天都有一碗鸡蛋花花吃。

        3

        眨眼间就到了大年三十。这天早晨,我在给我爹抓背之前先给他换上了一身儿过年的新衣裳。上身是一件有点儿像唐装的棉袄,面子上布满了铜钱似的圆形图案;下身是一条保暖棉裤,布料很光滑,看上去像绸缎。我爹穿上这一身儿,简直像一个财主了。这身儿衣裳是我头一天到镇上给我爹买的,将近花去了卖四锅麦芽糖的钱。我爹有那么一点儿长老还小,他穿上新衣裳高兴得不得了,笑得脸上的老人斑一颤一颤的。平时,我爹总是一脸苦相,难得像今天这样开心一回。作为一个没有出息的人,能在过年的时候看见他老人家笑一下,我心里突然感到热乎乎的,顿时觉得这一年的起早贪黑都值。

        我爹穿好新衣裳坐到门槛上后,我把手不慌不忙地伸到了他的背上。今天过年,我不用像以往那样急着下地干活,也不必赶时间去走村串户卖麦芽糖了,我想我应该好好地给我爹抓一次背。然而没想到的是,我刚在我爹背上抓了两下子,杨致远家的保姆竹子匆匆忙忙地来到了我家门口。她脚没站稳就对我说,杨大娘请你赶快去她家一趟!竹子显得有些焦急,说完就一路小跑着先走了。竹子走后,我猛然想到杨致远要在今天给他父亲立碑,心想杨大娘肯定是要我去帮忙。我这个人因为没有出息,所以就有点儿热心快肠,村子里不管哪户人家请我帮忙做事,我都会爽快地答应,从来不说半个不字。

        到了杨致远家,我才知道杨致远没有从美国回来。杨家门口的土场上站了不少前来帮忙的人,但他们一个个都把手插在袖筒里,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好像群龙无首似的。我一到门口,杨大娘就从屋里走出来拉住了我的手。杨大娘用低沉的声音说,务农,致远不能回来给他父亲立碑了!我一怔问,为什么?他不是说好要回来的吗?杨大娘颤动着嘴角说,是啊,他说得好好的要回来的,我天天盼他,眼睛都快盼瞎了,谁知他今早突然从美国打来一个电话,说买不到回国的飞机票,回不来了!杨大娘说着,两颗黄豆大的泪珠同时落在我的手背上。我心里有点儿难受,像是吃进了一筷子变味的菜。过了一会儿,我对杨大娘说,你也别着急,致远不回来,碑可以照常立的,你看,不是来了这么多帮忙的人吗?杨大娘呜咽了一声说,他不回来,没人给他父亲抱灵牌啊!杨大娘这么一说,我才恍然明白了那些帮忙的人为什么都站着不动。同时,我也知道竹子专门去找我的原因了。我马上对杨大娘说,不要紧,我替致远抱灵牌吧!杨大娘顿时抓紧我的手说,那真是太难为你了,等致远回来后,我一定让他给你磕十个响头!

        杨致远父亲的灵牌供在堂屋的神柜上,上面贴着杨致远父亲的照片,照片上的老人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我披上杨大娘为杨致远准备好的白孝布,缓缓地朝灵牌走了过去。我一边走一边注视着杨致远父亲的那一双眼睛,忽然觉得他眼神怪怪的,仿佛看出了我不是他的儿子,他的眼睛里装满了忧伤。我的脚步突然有点儿虚弱,差点停了下来。但我没停,我快步走上去把灵牌抱在了怀里。几分钟后,我抱着杨致远父亲的灵牌走出了堂屋,又走过土场,然后朝旁边的墓地走去。帮忙的人见有人抱了灵牌马上都动了起来,他们很快跟着我去了墓地。在人们立碑的时候,我一直抱着灵牌双膝跪在杨致远父亲的坟前,直到把碑立好,我才慢慢地站起来。我在潮湿的菜地上足足地跪了一个半钟头,站起来时两条腿全麻木了,膝盖头上沾满了黄泥。

        我从杨致远家往回走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阳光像金色的糖纸洒在路面上,看上去倒是很灿烂的,但我一点温暖也感觉不到。有几户人家的小孩子开始放鞭炮了,空气中有了火药的香味。我陡然加快了脚步,心想家里的对联还没贴呢。

        走到一个三岔路口时,我意外地碰到了肖子文的父亲肖大叔。他背着一只竹筐,正吃力地朝肖家老屋那里走。我看见竹筐里装着一袋米,还有烟酒和鞭炮。我有点儿好奇地问,肖大叔,你怎么今天还去商店买年货?肖大叔先把竹筐歇在一块石头上,然后皱着眉头对我说,这不是从商店买的,是子文托人带给我的。我有点儿惊讶地问,怎么,子文没回来陪你过年?肖大叔摇摇头说,他老婆不让他回来啊!我有点儿生气地说,他就那么听他老婆的?肖大叔低下头说,他要是不听,他老婆就说要离婚。子文有他的难处啊!肖大叔说完又背上竹筐,默默地走了。我站在三岔路口,看着肖大叔走了一段路,他走得很慢很慢,腰弯得厉害,看上去就像一只蜗牛在地上爬着。我看着看着,心里忽然有点儿疼。我这个人,心里一疼就想做点儿什么。我很快追上了肖大叔。我说,肖大叔,我帮你把竹筐背回去吧!

        我帮肖大叔把竹筐背进了他的那间堂屋。放下竹筐时,我满头都是汗。肖大叔不知道怎么感谢我,拉着我的手半天说不出话,只是颤着鼻音喊了一声务农,然后悄悄地流了两行清泪。我站在堂屋里四处看了一下,看见左边摆着一张竹床,右边支了一个土灶,中间是一个掉了漆的茶几,茶几边上放着一把断了靠背的椅子。后来,我的眼睛落在了一面墙上,那里挂着一个像框,里面是肖子文的照片。我想,肖大叔今年的这个年,只能是望着他儿子的照片过了。

        从肖大叔堂屋里出来,时间差不多快到中午了。好多人家已开始准备团年饭,我看见沿路的屋顶上都冒起了灰白色的炊烟,偶尔还能闻到一丝蒸肉的香味。

        我加快脚步朝家里赶,家里还有好多事等着我回去做呢。除了贴对联,我还要给我爹煨一壶酒。我爹平时都是喝冷酒的,但过年吃团年饭时却一定要喝热酒。当看见我家灶屋顶上的烟囱时,我听见了一串哭声。

        哭声是从旁边一条路上传来的,离我越来越近,一会儿就到了我背后。我扭头一看,原来是余乾坤的老妈。余老妈的眼睛都哭肿了。我有点儿惊奇地问,你怎么啦?余老妈一看见我就立刻止住了哭声,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跟前说,哎呀,我正要去找你呢!我一愣说,你找我干什么?余老妈说,不好了,我家死老头子吃你的麦芽糖把糖尿病惹发了,这会儿正昏倒在我家沙发上呢!我有点儿颤抖地说,天啦!他难道忘了有糖尿病的人是不能吃麦芽糖的吗?余老妈说,唉,他是故意吃的啊!

        余老妈告诉我,昨天晚上,余乾坤从县城打电话回来,说公司业务忙,不能回家过年了。余老爹一听就急了,马上说,你不回来,我就吃麦芽糖犯病,看你回不回来过年?当时余老妈还以为余老爹是说气话,没想到他真的吃了麦芽糖,他一个人偷偷地吃了一斤多呢。今天上午十点多一点儿,余老爹就感到不对劲,头昏目眩,浑身出虚汗。家里备有治糖尿病的药,余老妈赶紧给他吃了几片。她想余老爹吃了药就会好的,没想到他的病犯得很厉害,药吃下去压根儿不管用,后来竟昏迷过去了。余老妈说到这里,突然拉住我的双手说,务农,看来不把死老头子背到医务所去打针是不行了,可他那么重,我背不动他呀!

        我往余家小洋楼跑去,很快把余老爹背到了村委会医务所。当医生把吊针给余老爹挂上的时候,油菜坡到处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人们这时都开始吃团年饭了。一听到鞭炮响,我的心立刻就飞到了家里。我想我必须尽快回家,回家吃团年饭。离开医务所之前,余老爹还没清醒过来。我给余老妈道了一声别。我给她道别时,她用依依不舍的目光看着我,好像不希望我走。但我不能不走,我要回家,我爹在家呢。

        回到家里,家人等我已经等得有点儿不高兴了。不过我说了原因后,他们也就原谅了我。我老婆早已把蒸肉蒸好,她说贴好对联煨好酒就可以开饭了。贴对联时,我儿子给我打帮手,所以我们一会儿就贴好了。接下来,我就给我爹煨酒,我先把纯包谷酒倒进一个煨壶里,再加上几勺子蜂蜜,然后便放在火笼的柴火边慢慢地煨。酒香扑鼻的时候,我便对我爹大喊一声,爹,吃团年饭啦!我儿子点响了鞭炮。在热烈的鞭炮声中,我老婆把她做的菜一碗一碗地从灶屋端到了堂屋的四方桌上。然后,我们一家四口人便一人占桌子一角,吃起团年饭来。

        吃过团年饭,天色已近黄昏了。我爹稍微喝多了一点儿,他歪歪斜斜地走到大门那里,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我也喝多了一点儿,一见我爹坐到门槛上,我就赶紧跑了上去,然后习惯性地把手伸进了他的背。我大着舌头说,爹,我给你抓背!我爹嘟囔着说,早晨不是抓过吗?我说,今天过年呢,我给你抓两次!我爹说,你呀,真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

        晓苏,男,1961年生,1983年毕业于华中师大中文系,1985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发表作品三百余万字,曾获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主要作品有小说集《山里人山外人》、《黑灯》、《狗戏》、《金米》等,现在武汉华中师范大学某杂志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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